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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02005 發表於 2015-7-24 08:32 AM

丸山くがね -【OVERLORD.五】王國好漢上

【封面圖】:
【內容簡介】: 款席卷游戲界的網路游戲「YGGDRASIL」,有一天突然毫無預警地停止一切服務——原本應該是如此。但是不知為何它卻成了一款即使過了結束時間,玩家角色依然不會登出的游戲。NPC開始擁有自己的思想。 現實世界當中一名喜歡電玩的普通青年,似乎和整個公會一起穿越到異世界,變成擁有骷髏外表的最強魔法師「飛鼠」。他率領的公會「安茲.烏爾.恭」將展開前所未有的奇幻傳說!

【原日文書名】: オーバーロード 5 王國の漢たち 上

【原所屬文庫】: 電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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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02005 發表於 2015-7-24 08:33 AM

    Prologue

    擡頭仰望,從一早就覆蓋整片天空的烏雲,彷佛終于忍耐不住,吐出了蒙蒙細雨。看著眼前煙雨蒙蒙的世界,王國戰士長葛傑夫·史托羅諾夫嘖了一聲。

    要是能早點離開,也許就能及時回家,不用淋這場雨了。

    舉目了望天空,厚重的烏雲密不透風地籠罩著裏。耶斯提傑王國的王都裏·耶斯提傑,看不見一點隙縫。就算繼續等下去,恐怕也盼不到雨停了。

    他放棄留在王城內等雨停,披起附在鬥篷(Cloak)外套上的帽子,往雨中踏出腳步。

    看門守衛一看到他就直接放行,他走向王都中央大道。

    這條大道平時充滿活力,不過現在沒什麼人,只有幾個人在濕透發黑的路面上小心翼翼地走著,以免摔倒。

    看路人寥寥無幾,雨應該已經下了有一段時間。

    (既然如此就沒辦法了。就算早點出來應該也是一樣。)

    大雨把鬥篷外套淋得越來越沈重,他默默地走在雨中,與穿著同樣雨具的幾個人擦身而過。雖說這件鬥篷外套能夠當成雨具,但濕淋淋的觸感黏在肌膚上,令人相當不舒服。葛傑夫加快腳步,趕路回家。

    離自己家越來越近了,很快就能從濕答答的外套獲得解放,想到這點,葛傑夫松了口氣。就在這時,他的意識不經意地被某個東西吸引過去。在宛如披著薄紗的世界之中,從大道往右轉進一條小路,有個絲毫不在意自己被雨淋濕,坐在地上全身髒兮兮的男子引起了葛傑夫的注意。

    頭發似乎是隨便染染,發根處看得見原本的發色,濕透了的頭發貼在額頭上,滴著水滴。那人有點低垂著頭,看不見他的五官。

    葛傑夫的目光之所以會停留在男子身上,並不是因爲在這場雨之中,那人連雨具也沒穿,不在乎自己被淋濕而讓葛傑夫覺得奇怪。他是從男子身上感覺到一種不協調的突兀感。尤其是男子的右手,特別吸引他的目光。

    那人就像孩子握著母親的手不放,緊緊握住了一把武器,與男子髒兮兮的外觀極不搭調。那是出産于據說位于遙遠南方沙漠中的都市,一種稱爲「刀」的武器,非常珍奇。

    (竟然握著刀……是盜賊嗎……不對。這個男人給我的感覺,不是那種貨色。彷佛讓我有幾分懷念?)

    葛傑夫産生一種奇妙的心情。就像扣錯了一顆鈕扣那樣,不對勁的感覺。

    葛傑夫停下腳步,一本正經地望著男子的側臉時,霎時之間,記憶如怒濤般複蘇。

    「你該不會是……安、安格勞斯?」

    話甫出口,葛傑夫立刻有種念頭,覺得「不可能」

    過去王國禦前比武之際,在決賽交戰的對手,布萊恩·安格勞斯。

    與自己激烈對戰,打得難分難解的那個男人的身影,至今仍烙印在葛傑夫的腦海裏。那是自從自己握劍以來,直至今日,所遇過的戰士之中最強的敵手——也許這只是葛傑夫一廂情願的想法,但他至今仍將布萊恩當成勁敵,無法忘記他的容貌。

    沒錯。這個男人瘦削的側臉,與記憶中的勁敵酷似。

    可是——這不可能。

    相貌的確十分神似。雖說歲月造成了些許變化,但還能清楚看出昔日風貌。然而葛傑夫記憶中的男子,從不曾露出這種懦弱的表情。他對自己的劍術充滿自信,渾身散發熊熊燃燒的激烈戰意。而不是這樣一副落水老狗的德行。

    踩踏出啪唰啪唰的水聲,葛傑夫走向男子。

    男子仿佛對聲音産生反應,慢吞吞地擡起頭來。

    葛傑夫倒抽了口氣。從正面一瞧,讓他轉而確信。男子確實是布萊恩·安格勞斯。

    只是,他已經失去了過去的光輝,完全成了條喪家之犬。葛傑夫眼前的布萊恩就是這副樣子。

    布萊恩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那種稱得上懶散的笨重動作,絕不是戰士該有的舉動。就連老兵都不會是這副德性。他的目光就這樣垂落地面,不發一語地轉過身去。然後無精打采地走開了。

    那背影在雨中越變越小。葛傑夫有種預感,一旦就這樣分開,自己將再也見不到布萊恩,趕緊走上前叫道:

    「……安格勞斯!布萊恩·安格勞斯!」

    如果對方說「你認錯人了」,葛傑夫打算說服自己他們只是長得像罷了。然而,一個蚊子叫似的聲音傳進了葛傑夫的耳裏。

    「……史托羅諾夫嗎?」

    毫無氣勢的聲音。那聲音與當初揮刀斬向自己,記憶中的布萊恩的聲音,簡直判若兩人。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他愕然問道。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管是什麼樣的人,都有可能墮落。這種人葛傑夫也看多了。一味逃避,追求安逸的人,常常會因爲一次失敗而失去一切。

    然而,他就是無法將那種人與那劍術天才布萊恩·安格勞斯聯想在一起。也許是因爲他不想承認過去最強的敵手,如今竟然落魄到這個地步。

    兩人的視線産生交集。

    (這是什麼樣的表情啊……)

    臉頰消瘦,眼眶下面浮現著極深的黑眼圈。兩眼無神,面色蒼白。簡直像個死人。

    (不,死人還比較好……安格勞斯是成了行屍走肉……)

    「……史托羅諾夫。毀了。」

    「什麼?」

    聽到這句話,葛傑夫第一個看向布萊恩握著的刀。然而,葛傑夫察覺到自己弄錯了。他說毀了,指的並不是刀——

    「我說啊,我們算強嗎?」

    他無法回答「強」。

    葛傑夫的腦中想起了卡恩村的那件事。如果當時,神秘而強大的魔法吟唱者安茲·烏爾·恭沒來解危,自己早已與部下一同命喪黃泉了。號稱王國最強,也不過就這點程度。他絕不敢擡頭挺胸說自己有多強。

    不知道是如何解讀葛傑夫的沈默,布萊恩又繼續說:

    「弱啊。我們很弱。畢竟就是人類。人類就是弱。我們的劍術實力不過就是垃圾。終究只是人類這種劣等種族。」

    沒錯,人類很弱。

    跟龍族之類的最強種族相比,體能差距一目了然。人類既沒有堅固的鱗片、銳利的爪子或能翺翔天際的翅膀,也無法噴出毀滅萬物的吐息,哪裏能與之抗衡。

    正因爲如此,戰士才會向往屠龍的壯舉。憑著自己千錘百鏈的力量、戰友們與武具,擊敗有著壓倒性差異的種族,是一種榮譽,是只有一部分的超戰士才准許擁有的功勳。

    這麼說來,布萊恩是屠龍失敗了嗎?

    因爲伸手企及遙遠的高處卻構不到,因此才失去了平衡,墜入深淵了嗎?

    「……我不懂。只要是戰士,不是都明白這一點嗎?人類本來就很弱啊。」

    對,他不懂。誰都知道有所謂遙不可及的高處。

    葛傑夫雖被贊譽爲鄰近諸國最強的戰士,但他自己卻對此抱持疑問。

    例如救國就有可能隱藏著比葛傑夫更強的戰士。再說比起身爲人類的葛傑夫,食人魔或巨人等亞人種的基礎體能更優秀。因此,如果這些種族練成了同等程度——就算稍微差一點也行——的技術,葛傑夫必定贏不過他們。

    高處只是肉眼看不見,但確實是存在的,葛傑夫很明白。難道布萊恩不明白這一點嗎?只要是戰士,誰都明白這理所當然的道理啊。

    「的確有比我們更強的種族。所以才要努力戰勝他們,不是嗎?」

    要相信總有一天能到達高處。

    然而布萊恩用力搖頭。濕透了的頭發將水滴飛濺至四周。

    「不對!不只那種程度!」

    他吐血般地吶喊。

    眼前的男人終于與葛傑夫記憶中的形象産生重疊。他似乎從中感覺到布萊恩揮劍出招時的氣魄。縱然吶喊的內容與氣魄正好相反。

    「史托羅諾夫!真正的強者是再怎麼努力也構不著的。人類這種種族就是構不著。這就是強者的真相。我們的力量不過就像拿著棒子亂揮的小孩。就像小時候玩過的扮戰士遊戲!」

    他以喪失感情的平靜表情,面對著葛傑夫。

    「……我說啊,史托羅諾夫。你也對劍術有自信吧?可是……那只是垃圾。你只是拿著垃圾,自以爲在保護人民罷了!」

    「……你看到了如此強大的力量?」

    「看到了。體會到了。那是人類絕不可能征服的高峰。」

    「不,」布萊恩有些自嘲地笑了。

    「我看到的甚至不是強者的真本事。我的實力差太遠了,沒資格目睹真正的頂點。那只是玩玩罷了。真是滑稽。」

    「那你就應該努力鍛鏈,以求有一天能看見那個頂點……」

    布萊恩勃然大怒,一張臉扭曲起來。

    「你什麼都不明白!人類的肉身絕不可能接近那個怪物。就算揮劍揮到超越無限次也構不著,這是肯定的!……無聊透頂。我到底都在拿什麼當目標啊。」

    葛傑夫無言以對。

    葛傑夫看過這種心靈受創的人。因同伴死在眼前而灰心喪志之人。

    沒有任何辦法能救他們。外人幫不了他們。他們必須自己堅強振作起來,不然旁人再怎麼伸出援手都沒用。

    「……安格勞斯。」

    「……我告訴你,史托羅諾夫。靠劍得到的武力不足一提。在真正的強大力量之前,那只是垃圾。」

    從他身上,實在已經看不出過去的雄壯英姿了。

    「……很高興最後能見到你。」

    葛傑夫眼神悲痛地目送轉身離去的布萊恩。

    看到過去最強的勁敵,身心受創地離去的可悲模樣,葛傑夫已經提不起精神叫住他了。然而他離去之際留下的短短一句話,葛傑夫無法充耳不聞。

    「這樣……我就死而無憾了。」

    「等等!等等,布萊恩·安格勞斯!」

    懷抱著烈火中燒的感情,他對著布萊恩的背影喊泄

    他走過去,抓住布萊恩的肩膀一拉。

    踉蹌的模樣已然失去過去的光輝。然而,即使葛傑夫是用自己的全副臂力拉住他的,但他雖然失去平衡,卻沒有摔倒。這是因爲他的腰腿鍛鏈紮實,平衡感很好。

    葛傑夫稍微安心了。他直覺明白到,過去的強敵實力並沒有退步。

    現在還來得及。他不能就這樣見死不救。

    「……你這是做什麼?」

    「去我家吧。」

    「住手。不要想幫助我。我只想死……我不想再活在恐懼中了。不想看到影子就害怕是不是有人在追我。我已經不想面對現實了。不想承認自己是拿著垃圾在沾沾自喜。」

    布萊恩近乎哀求的語氣,讓葛傑夫心中産生一股煩躁。

    「閉嘴。跟我來。」

    說是叫他跟自己來,葛傑夫實際上是抓著布萊恩的手臂,逕自往前走。布萊恩步履蹣跚,也不抵抗,只是乖乖跟上來。看到他這副模樣,使葛傑夫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不快感。

    「換件衣服,把飯給我吃了,就立刻去睡覺。」

    中火月[八月]二十六日  13:45

    裏·耶斯提傑王國的王都裏·耶斯提傑。

    總人口上看九百萬人的國家首都,最適合用「古老都市」這個詞來形容。不但說明它曆史悠久,也暗指其中的日常生活永遠是那麼平淡,只是個陳舊而毫無生氣的都市,一成不變——等各種含意。

    只要走在馬路上,就能立刻理解這一點。

    左右林立的房屋大多老舊而質樸,沒有一絲新奇或華美。不過,每個人對這樣的街景各有不同觀點。沒錯,想必有人會認爲這是曆史悠久、沈穩自若的一種風骨,當然也有人會覺得這是個永久停滯、枯燥無趣的都市。

    王都仿佛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將會維持現狀繼續存在千秋萬世。殊不知沒有一種事物能長久不變。

    王都內有許多道路未經鋪裝,這些路面每逢天雨就會立刻滿地泥濘,呈現一片都市內不該有的光景。然而這並不表示王國的水准低落。是帝國與救國的水准太高,一開始就無法相提並論。

    道路幅度也不算寬,因此雖然沒有人會大搖大擺走在馬車前面——馬路的正中央——但市民摩肩擦踵走在馬路兩旁的模樣實在淩亂不堪。王都的居民早就習以爲常,能在人群中穿梭自如。就算兩人迎面接近,也能在快要撞上的前一刻巧妙閃開。

    不過塞巴斯此時行走的馬路,不同于王都內大多數的地點,少見地以石板鋪裝而成,而且道路也很寬敞。

    只要瞧瞧左右兩旁就知道原因。路旁櫛比鱗次的住宅無不富麗堂皇,散發富裕的氛圍。

    因爲這條充滿活力的馬路,正是王都的主要街道。

    塞巴斯瀟灑邁步時,受到他那中年俊男的容貌與英姿煥發的氣質吸引,路過的女性幾乎沒有不回頭者。有時甚至有女性從正面對他拋媚眼,不過塞巴斯不以爲意,仍然挺直背脊,緊盯前方,腳步沒有一刻産生紊亂。

    本以爲在抵達目的地之前絕不會停止的雙腳忽然站定,留意左右駛來的馬車後九十度轉彎,橫越了大街。

    他往一個老太太的方向走去。地上放著堆滿貨物的背架,老太太在一旁摩娑著腳踝。

    「怎麼了嗎?」

    突然被人搭話似乎讓老太太吃了一驚,她擡起臉來,眼中滿是強烈的戒心。不過,一看到塞巴斯的相貌與那身高貴的穿著,警戒之色便淡化不少。

    「您好像有困擾。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不、不用了。怎麼好意思讓這位老爺幫我……」

    「請別介意。向有困擾的人伸出援手,是理所當然的。」

    塞巴斯和氣地微笑,老太太頓時紅了臉。風流倜儻的紳士展露的動人笑靨卸除了她的最後一道心防。

    原來老太太做完攤販生意,打算回家,半路卻不小心扭傷了腳,正在傷腦筋。

    主要街道的治安還不算壞,但不代表走在街上的市民全都是心地善良。要是隨便向人求助,運氣不好也可能被洗劫一空。老太太知道實際上發生過這種搶案,所以才不敢輕易尋求幫助。

    既然如此,問題就簡單了。

    「我帶您回家吧。可以請您帶路嗎?」

    「老爺,真的可以嗎!」

    「當然了。因爲遇到需要幫助的人,本來就應該伸出援手。」

    塞巴斯轉過身去,背對一再道謝的老太太。

    「來,請趴在我的背上。」

    「這、這個……」老太太困惑地說。「我這身髒衣服,會弄髒老爺的好衣服的!」

    然而——

    塞巴斯和藹地笑著。

    衣服髒了又怎樣呢。幫助有困擾的人,不需要在意這點芝麻小事。

    無意間他想起納薩力克地下大墳墓同事們的臉龐。他們一臉訝異,蹙眉,或是浮現明顯輕蔑的表情。不過,不管其中最瞧不起這種作法的迪米烏哥斯怎麼說,塞巴斯都確定自己做的是對的。

    幫助別人是正確的行爲。

    他說服了一再推辭的老太太,背起了她,一只手拎起背架。

    即使拿著沈甸甸的背架卻依然步伐穩健的模樣,不只是老太太,任何看到的人都發出敬佩的歎息。

    塞巴斯在老太太的帶路下,踏出了步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02005 發表於 2015-7-24 08:35 AM

本帖最後由 s02005 於 2015-7-24 08:35 AM 編輯

    第一章 少年的心意

    1

    下火月[九月]二日23:30

    男人點燃了掛在腰間的提燈。提燈用的是特殊油料,因此冒出了綠色火焰,詭異的火光照一見四周。

    來到室外,彷佛有一股熱氣迎面而來。男人露出厭煩的表情,但這個季節本來就熱,無可奈何。就算太陽已經下山,這個時期王國內的所有地方都是悶熱難耐。話雖如此,酷暑期都已經過了,接下來應該會徐徐增加寒意,但目前還不見絲毫轉涼的徵兆。

    「唉,今天也好熱啊。」

    「就是啊。聽說往北一點,海邊附近好像比較涼快些。」

    男人抱怨道,今晚同行的搭檔答腔。

    「要是能下場雨,就會涼快點了。」

    他邊說邊擡頭看看天空,然而天氣晴朗得很,別說烏雲,連一片雲都沒有。群星看起來異樣地碩大,就只是一如往常的夜空。

    「就是啊,要是能下場雨該有多好……好啦,幹活嘍。」

    要說這兩個男人是普通的村民,似乎都有些不對勁。首先是他們的武裝配備。腰上掛著長劍,身穿皮甲,無一疏漏——以村落義警隊來說,裝備的武器防具似乎太過正式。不只如此,兩個男人的肉體與臉孔都不像是莊稼漢,而是隱藏著慣于施暴的氣息。

    兩個男人悶不吭聲,開始在村子裏走動。

    暗夜籠罩的村子悄然無聲,除了兩個男人的腳步聲外,聽不見一點聲音。在彷佛萬物滅絕的陰森氣氛裏,兩個男人鎮定地繼續前進。他們沈著的態度,證明這種巡邏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男人們漫步的村子被高牆團團圍住,光是肉眼可及的範圍內就搭建了六座了望台。那結構蓋得十分穩固,即使在魔物出現頻仍的邊境村落,也看不到這麼堅固的了望台。

    此地與其說是村落,毋甯說是個戰略據點。

    不過即使如此,若是第三者來看,或許也只會覺得是個戒備森嚴的村子。然而接下來的光景才真的令人蹙眉。

    那片景觀就是如此奇異。建造護牆的時候,一般都只會圍著居住的建物或倉庫蓋個一圈,田地則置于牆外。因爲如果要把田地也圍進村子,建造足以圍繞廣大耕地的護牆將會勞神傷財。然而這座村子,卻把隨風搖曳的綠草當成黃金似的小心保護,圍在村子裏。

    在這個奇怪村子裏走動的男人,從一座了望台上感受到視線。實際上,樓台上應該有裝備了弓箭的同伴。遇到狀況時只要將提燈高舉過頭搖一搖,就可以得到同伴的支援。

    想到同伴的本領,男人不太想請他進行支援射擊,不過只要把鍾敲響,所有同伴都會起床,倒是讓人十分安心。

    因此如果搞錯狀況錯搖了提燈,會被換班睡覺的同伴念一頓,但男人決定只要有任何一點異狀,就要立刻搖動提燈。

    他可不想爲了小事丟掉性命。

    說歸說,其實他不認爲會發生什麼狀況。他已經幾個月以上重複同樣的巡邏工作,想必今後也會永遠繼續下去吧。

    男人一邊對未來感到厭膩,一邊沿著規定的路線,在村中漫步。

    當男人正好走完一半的巡邏路線時,突如其來地,一個像是蛇的物體覆蓋住男人的嘴巴。不對,那不是蛇。緊黏男人口部不放的物體,是章魚的腳。

    緊接著男人的下巴被一把擡起,暴露在外的喉嚨産生一道燒燙的痛楚。一連串的動作耗時不到一秒鍾。

    喉嚨處傳來咽下某種液體的聲音。

    那是男人這輩子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搗住男人嘴巴的手松開,從背後支撐著他免于倒地。確認刺穿喉嚨的魔法武器「吸血魔刃」(Vampire Blade)已經將血喝幹,才將它拔出。

    抱著男人佇立的,是個身穿黑衣的人物。除了眼睛之外,所有部位皆以布遮掩,全身包裹著漆黑衣服。衣服本身是布制的,以護手護膝等防具提高防禦力。胸部也一樣覆蓋著金屬板,但明顯隆起,形成女性酥胸的形狀。

    同樣地,另一個男子背後也有個身穿相同裝扮的人物。這人也與前者相同,覆蓋胸部的金屬板有著隆起。第一個人看向第二個人,只輕輕點了個頭。

    她確定暗殺成功後,窺探周圍。看來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狀況。

    她心中的某個角落松了口氣。

    雖然有提燈照明,不過她們與兩個男人密不透風地貼在、一起,從樓台上應該很難看出多了兩個人。唯一需要擔心的是襲擊的瞬間——從一個影子短距離轉移到另一個影子的「暗渡」可能遭人目擊,不過現在這種擔心也已成爲過去式。

    她沒去管吸了血而更增紅豔的短劍,支撐著快要倒下的男人身體。

    從了望台上站崗的那些人來看,兩個本來在巡邏的男人應該就像停下了腳步,不過若是讓兩人繼續站著不動或是無力倒下,肯定會引起疑心。

    因此得立刻采取下個手段。不過,那不是她的工作。

    突然,女子隔著手心,感覺到男人無力的身軀好像打進了一根柱子。下個瞬間她知道這不是她的錯覺,男人僵硬地開始移動。

    男人明明已經斷氣,竟然還能行動,但女子並不驚訝。因爲一切都是照計劃來。

    她放開手,同時發動特殊技能(Skill)。這是她取得的忍者技能之一「潛影」。使用這種能力的人可以完全融入任何影子當中,以一般肉眼絕對不可能辨識出來。

    拋下融入影子裏的兩人,男人們像解開了鎖鏈般向前邁步,順著他們本來該走的巡邏路線步行。看起來就像是他們想起了自己的工作內容。然而他們走路的速度遲鈍而笨重。傷口並未痊愈,喉嚨上的一條紅線卻沒有繼續噴出鮮血,是因爲所有血液早已流光。

    這樣的兩人卻還能動,原因無他。他們只不過是變成了僵屍,聽從制作者的命令行動罷了。

    做出僵屍的人不是她們。

    一般人看來,這裏只有兩個男人,縱使看穿了她們的隱形也只有四人。然而這裏其實有第五個人。這個無形的第五人,就是僵屍的制造者。

    她們的眼睛也看不見其人身影。不過她們修得的忍術特殊技能中,有一項能夠檢測出以魔法或特殊技能隱藏的存在,而檢測到的反應就在眼前。

    「這邊已經准備妥當。」

    「完美。」

    她壓低聲音向對方說,立刻得到一個同樣小聲的回應。

    「嗯,知道了,我都看見了。我要前往下一個地點,得盡量抓個身分夠高的人才行。」

    這也是個女子的聲音。不過她的聲音較尖,給人一種稚嫩女童的感覺。

    「我們也要開始進行襲擊。另外兩人呢?」

    「會不會是沒機會出場,就在摸魚?」

    「怎麼可能。那兩人潛伏在村子附近。已經做好萬全准備,一旦遇到緊急情況,就從裏外兩邊同時展開攻擊行動。好。我去第一優先的那邊。你們也按照預定行事吧。」

    匿跡潛形的同伴輕飄飄地——雖然只是感覺——浮上空中。這是以「飛行」(Fly)進行的空中移動。

    逐漸遠去的存在感,消失在她稱爲第一優先的建築物。那是這座村子裏的其中一棟建築,也是必須當先搶下的重要據點。

    其實本來應該以別的建築物爲優先,之所以將這棟建築擺在第一順位,是考慮到「訊息」(Message)魔法的問題。

    很多人認爲這種魔法傳遞的內容缺乏可信度,不予采用。但也有人不以爲意地運用。像是由國家主導培訓魔法吟唱者(Magic Caster)的帝國、以獲得第一手情報爲優先的一部分大商人,還有支配這座村子的敵人都是如此。因此她們首先必須做的,就是逮住建築物裏的聯絡員。

    既然同伴已經前往,她們也得早點移動到目標地點附近躲藏起來。因爲一切必須在相同

    的時間點進行,得趁敵人尚未發覺時完成襲擊才行。

    兩名忍者呼出一口氣,開始奔跑。

    從暗處移動到暗處的兩道身影,常人是無法目視的。豈止如此,若是一並使用身上配戴的魔法道具,縱使是高等冒險者一樣很難發現。換句話說,這座村子裏沒有人能看見她們的身影。

    並肩奔跑的同伴靈活地動著手指。雖然只不過是彎曲手指的動作,她卻一看就懂。

    ——幸好他們沒帶狗。

    她以手指回答「同意」。

    這是暗殺者常用的手語。像她們這樣技藝純熟的專家,使用手語就跟講話一樣快。她們也有教同伴使用,可惜同伴只學會打簡單的暗號或行動指示。然而她們倆的手語無論是速度還是詞彙都達到日常會話水准,兩人常常用手語像這樣說悄悄話。

    ——說得對。沒有狗被血腥味吸引過來,輕松多了。

    要是巡邏人員有帶狗,暗殺就沒這麼簡單了。她們有准備應付狗的手段,不過麻煩事自然是越少越好。

    她如此回答後,同伴的手指高速動著。

    ——那麼我前往預定的建築物。

    她回答「了解」,身旁奔跑的同伴就錯開方向,往一旁去了。

    剩下她一個人繼續疾走,同時側眼看了看田地。

    田裏栽培的既非麥子等谷物,也不是蔬菜。農作物的真面目,是在王國內蔓延勢頭最爲嚴重的違法藥物,「黑粉」的原料植物。在這高牆圍繞的村子裏有好幾處農田,但栽培的作物全都一樣。證明了這個村子正是毒品栽培的大本營之一。

    這種名叫黑粉的毒品又被稱爲「萊拉粉末」,是一種黑色的粉狀藥物,使用時以水調勻後飲用。

    由于這種藥物大量生産,價格低廉,又能輕易帶給使用者欣快感與陶醉感,因此成了王國最知名的毒品。雖然它除了上述效能之外也具有中毒性,但使用者卻相信這種藥物沒有副作用,因而被廣爲濫用。

    她想起黑粉的情報,不屑地嗤笑。

    沒有一種毒品不會有副作用。「只要想戒就能戒掉」,真是癡人說夢。她們解剖黑粉成癮者的遺體確認過,每具屍體的腦子都縮小到常人的五分之四。

    以野生植物調合而成的黑粉,原本可是強力的毒藥。怎麼會有人相信這種劇毒植物沒有中毒性?

    泛濫于大街小巷的黑粉只具有毒品效能,是因爲原料是人工栽培,藥效較弱。

    即使如此,這些黑粉仍然具有強烈中毒性,必須經過很長的時間才能完全排出體外。因此大多數的服用者停止服用之後,都會在毒性完全排出體外前再度開始服用。除非以神官們使用的魔法強制排毒,否則成癮到了一定階段的中毒者,幾乎不可能憑藉自己的意志力完全戒毒。

    這種可怕的毒品最棘手之處,在于成癮症狀不明顯,就算陷入惡幻旅(Bad Trip)也不會産生暴力傾向,危害他人。因此王國高層人士不了解這種毒品的危險性,光是盡力取締其他藥物,黑粉幾乎受到默許。

    難怪帝國要提出抗議,懷疑王國拿生産黑粉當地下産業了。

    就她而言,當她還是個暗殺者時,會在某些情況下使用,組織也有栽培這種藥物,因此她並不感到排斥。這種麻醉藥品只要運用得當,也能發揮良好效果。說穿了,其實就是一種具有危險性的藥草。

    不過這次的工作是受人之托,跟她個人的意見無關。只是——

    (……未透過冒險者工會的委托有點危險。)

    ——她也不太能接受這次的委托就是了。

    她蒙面布底下的表情苦澀起來。這次的委托人是小隊領隊的朋友。雖說對方會支付合理的報酬,但接受未通過工會的委托有可能引發各種問題。就算她們是王國僅有的兩支精鋼級冒險者小隊之一也一樣。

    (嗯?現在好像變成三支了?)

    思及于此,她想起有聽說出現了新的精鋼級冒險者——就在暗自思忖之際,她來到了代號爲「二號」的建築物。

    她的職責就是回收這棟建築物內的所有情報。結束之後還得在田裏放火。

    熊熊燃燒的毒品冒出的濃煙確實有毒,但必須這麼做,任務才能結束。

    根據當時的風向,有可能會危害到村民,但是她們沒有那麼多時間,也沒有辦法能疏散村民。

    (必要的犧牲。)

    她如此告訴自己,將村民的安危拋到九霄雲外。

    從小被培育爲暗殺者的她,很少被死亡影響心情。尤其是素不相識的人,不管遭到什麼不幸,她都無動于衷。她唯一不喜歡的,是每當有人犧牲時,領隊臉上浮現的表情。不過,在研討這次作戰計劃時,她已經獲得領隊同意。因此她絲毫沒有要救人的念頭。

    況且比起這種事情,襲擊結束後她得馬上使用傳送魔法移動到別的村子,同樣放火燒村。這個計劃占據了她的所有心思。

    栽培毒品原料植物的地點不只這個村子。根據她們的調查,王國內就有十處大規模的栽培地。而且恐怕還有幾個地方沒有查獲。不然栽培的分量實在不足以供應泛濫王國各地的毒品推測量。

    (只能見哪裏有雜草就拔……雖然會白費許多力氣,但也沒其他辦法……)

    如果能在這村子裏找到書面指示,那是再好不過,但恐怕沒這麼好的事。只能期待這個村子的負責人之類,會握有某種程度的情報。

    (至少如果能掌握到組織的蛛絲馬跡……領隊也會高興。)

    栽培這種毒品的強大犯罪集團,組織名稱爲「八指」。名稱取自土神的從屬神「盜賊之神」只有八根手指。是盤踞王國黑社會的巨大組織。

    該組織分成奴隸買賣、暗殺、走私、竊盜、毒品交易、保鑣、金融、賭博等八個部門共生共存,一般認爲他們是王國內非法組織的龍頭老大。而且因爲組織太過龐大,全貌籠罩著神秘面紗。

    不過,有個景象輕易顯示了這個組織在王國內的勢力範圍到底多龐大。那就是她眼前的這座村莊。

    在村落裏明目張膽地栽培種違法植物。光從這一點,就知道擁有這塊土地領主權的貴族也是一丘之貉。然而就算加以檢舉,貴族也不會被問罪。

    就算由王族進行查問或是司法機構介入,要讓封建貴族付出法律代價仍然相當困難。這塊土地的貴族想必會說:「我不知道這種植物能成爲毒品的原料。」要不然就是把責任推到村民頭上,說是他們擅作主張。

    采取法律途徑彈劾成效有限,即使想抑止毒品流通,物流也會受到與組織同流合汙的貴族插手,狀況已然惡化到靠衛士等人的力量無法解決。

    所以,除了放火燒田這種倚靠暴力的最終手段,她們已經無計可施了。

    老實說,她認爲就算燒了這些毒品,也算不上對症下藥。侵蝕王國內部的非法組織實在太過強大,勢力也深入政治領域。

    「只是爭取時間……如果不能伺機一發逆轉,做這些也是徒勞……」

    2

    大雨如注。

    雨點發出耳鳴般的嗜雜聲響。

    王都的路面在鋪設時並沒有考慮到排水功能,尤其小巷子更是如此。結果導致整條巷子化爲巨大湖泊。

    打在湖面上的雨點飛濺出水花。水花隨風飛起,到處散播水的氣味,爲王都營造出宛如沈入水中的氛圍。

    被水花染成灰色的世界裏,有個男孩子。

    他住在一間破房子裏。不,那地方甚至不值得用破房子來形容。屋子以只有成年男性手臂粗的細木頭支撐。破布代替屋頂披在上頭,邋遢垂下的破布就成了牆壁。

    六歲左右的男孩子待在這種跟餐風露宿沒兩樣的住處,像個被隨手亂扔的垃圾蜷縮成一團,在地上鋪了塊薄布,躺在上頭。

    仔細想想,無論是當作支柱的木頭,還是用破布搭蓋的屋頂與牆壁,都只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勉強做得出來的——就像小孩子遊玩建造的秘密基地。

    這個幾乎可說有等于沒有的屋子唯一一個優點,頂多就是不用直接被雨淋吧。下個不停的雨造成氣溫急遠降低,讓人簌簌發抖的寒氣包圍著男孩子的身邊。呼出的氣息只短短一瞬間顯示自己的存在,緊接著溫度便遭到剝奪,消失在空氣中。

    逃進家中前,男孩子的身體早已被冷雨淋得濕透,急速失溫。

    他沒有任何辦法能止住身體發抖。

    不過這個徹骨的寒氣,讓遭到痛打而滿是瘀青的身體稍微舒服了點,在這惡劣至極的狀況下,恐怕也只能尋求這點小小幸福吧。

    男孩子維持橫躺姿勢,眺望著再也無人經過的巷子,以及世界。

    能聽見的聲音,只有雨聲與自己的呼吸。闃寂無聲的空間足以讓他相信,這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人。

    男孩子雖然年幼,但已明白自己即將死去。

    由于他這個年紀還無法完全理解死亡,因此並不怎麼害怕。況且他不覺得活著是那麼有價值的一件事,會讓他舍不得放下。他至今之所以還賴活著,可以說比較像是因爲怕痛而逃避。

    如果能像此時此刻這樣,毫無痛楚——只是寒風侵肌——地死去的話,死亡也不是件壞事。

    濕漉漉的身體徐徐失去感覺,意識開始變得朦朧。

    他本來應該在開始下雨之前找個地方躲避風雨,然而運氣不好被幾個惡霸纏上,遭到拳打腳踢的身體,能回到這裏就算不錯了。

    他還有一點小小的幸福。那麼剩下的一切是否全爲不幸?

    整整兩天什麼都沒吃是常態,所以算不上不幸。沒有雙親呵護也沒有人照顧自己,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所以算不上不幸。穿破布當衣服,發出令人不快的臭味也是理所當然,所以算不上不幸。吃腐爛的食物充饑,喝髒水果腹是他唯一知道的生活方式,所以算不上不幸。

    那麼,偶爾居住的空屋遭人奪走,努力蓋起的住處被人破壞當有趣,然後又被酒醉的男人們拳打腳踢,渾身上下疼痛不已。這些算得上是不幸嗎?

    不是。

    男孩子的不幸,在于他如此不幸,卻毫無自覺。

    不過,這一切都即將結束。

    男孩子所不知道的不幸就要在這裏結束。

    死亡會平等地出現在幸運與不幸之人面前。

    ——對,死亡是絕對的。

    他閉上眼睛。

    早已漸漸感覺不到寒冷的身體,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

    黑暗中,聽得見自己微弱的心跳聲。在只能聽見雨聲與這個聲音的世界裏,混雜了奇怪的聲音。

    有種聲音擋住了雨勢。在逐漸消失的意識中,孩童特有的好奇受到吸引,男孩子使勁撐起眼瞼。

    「那個」映入了細線般的視野。

    男孩子睜大了快要闔上的雙眼。

    有個好漂亮的東西。

    他一瞬間無法理解那是什麼。

    最好的形容詞,應該是「有如寶石」「金塊般的」吧。然而吃半腐敗廢棄物果腹度日的人,想不到這種形容詞。

    對。

    他只有一個想法。

    ——好像太陽一樣。

    那是他所知道最漂亮,最伸手不可及的東西。這個詞彙浮現在腦中。

    被雨染成灰色的世界。支配天空的是又厚又黑的烏雲。或許是因爲這樣,太陽覺得沒有人會看到自己,出去旅行,才會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吧。

    他産生了這種想法。

    「那個」伸出手來,撫摸了他的臉。于是——

    男孩子原本不能叫做人。

    沒有人把男孩子看作是人。

    不過,這一天,他成爲了人。

    ●

    下火月[九月]三日4:15

    在裏·耶斯提傑王國的王都。位于最深處的位置,外圍周長達一千四百公尺,二十座圓筒形的巨大高塔形成防衛網,以城牆圍繞廣袤土地的羅倫提城。

    那間房間就位于這二十座塔的其中之一。

    燈光完全熄滅,不算太寬敞的房間裏,有著一張床。床上躺著恰好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年齡不上不下的一名男子。

    金發剪得極短,肌膚經過日曬,呈現健康的膚色。

    克萊姆。

    只擁有這個名字而沒有姓的他,被允許貼身護衛人稱「黃金」的女性——一身承受著許多人的妒意——是個士兵。

    他起得早,總是在日出之前醒來。

    當他感覺意識從深遠的暗黑世界浮上表面時,思考立即變得清晰,肉體功能幾乎完全轉爲正常運作狀態。快速入睡快速起床,是克萊姆引以爲傲的一個長處。

    他睜大眼睛,眼角略微上揚的三白眼裏燃起鋼鐵般的意志。

    掀開蓋在身上的厚毛毯——雖然時逢夏季,但置身石材圍繞的空間中,到了夜晚依然有點涼意——克萊姆從床上坐起來。

    他以手指按住眼角。放開時,指尖濕了一片。

    「……又是那個夢嗎?」

    克萊姆拿衣袖擦擦臉,拭去眼淚。

    大概是因爲兩天前下了場豪雨,讓他想起了少年時期的記憶吧。

    流下的眼淚絕不是出于悲傷。

    人在一生當中可以遇見幾個值得尊敬的人?能夠覓得一位良主,爲主人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嗎?

    克萊姆在那一天,有幸邂逅了一位女性,讓他堅信隨時願意爲其舍命。

    這眼淚是歡喜的淚水。是感謝産生了那場邂逅的奇跡,所流下的淚水。

    克萊姆稚氣未脫的臉龐高漲著堅強的意志,他站起身。

    在沒有一點光明,伸手不見五指的世界裏,克萊姆以過度訓練而變得沙啞的聲音低聲道:

    「亮燈。」

    對克萊姆說出的關鍵字産生反應,吊在天花板上的燈亮起白色燈光,照亮室內。這是附加了「永績光」(Continual Light)的魔法道具。

    這種道具雖然一般市面上也能買到,但價格不菲,克萊姆之所以能夠擁有,不全是因爲他的立場特殊。

    像是以石材建造的塔,這種空氣不大流通的場所,就算是爲了照明,點火燃燒某些東西總是稱不上安全。因此,縱然得花些初期費用,但這裏幾乎所有房間都安裝了魔法式的照明器具。

    白光照亮的地板與牆壁都是以石材建造而成。地上敷衍了事地鋪了塊薄地毯,用以緩和地板的冰冷堅硬。房間內其他有的,就是木頭做的粗糙床鋪、做得稍微大一點,似乎連武具都放得下的衣櫃,以及附抽屜的桌子,再來就只有放了塊薄椅墊的木制椅子了。

    第三者看起來,或許會覺得寒酸,不過以他這種地位的人來說,已經是受之有愧的優渥待遇了。

    一般士兵不會分配到個人房,都過著在通鋪睡雙層床的團體生活。他們分配到的家具,除了床鋪之外,就只有收納私人物品的上鎖木箱而已。

    再看看安放在房間角落的白色全身鎧(Full Plate)。這件光澤毫無暗沈,彷佛是從自只身上散發光輝,制作精美的鎧甲,當然不可能是一般士兵的配給品。

    這種特別待遇絕非克萊姆憑自己的力量贏得的。這是克萊姆舍命效忠的主人出于一片美意而送給他的。所以自己會成爲嫉妒的對象,也是無可厚非。

    他打開衣櫃,從裏面拿出衣服。

    一邊看著衣櫃裏的穿衣鏡,一邊整理儀容。

    穿上金屬氣味洗也洗不掉的舊衣服,最後套上鏈甲衫(Chain Shirt)。本來應該要再穿上鎧甲,不過現在不用那麼正式。取而代之地穿上附有好幾個口袋的背心與褲子,就穿戴完成了。手上提著裝有毛巾的桶子。

    最後他再看看穿衣鏡,檢查有沒有奇怪的地方,或是服裝有無淩亂。

    克萊姆的失態,一個弄不好,會被當成抨擊他效忠的公主「黃金」的材料。

    所以他必須多加小心。自己待在這裏不是爲了給主人找麻煩。自己是爲了將一切奉獻給她,才會待在這裏。

    克萊姆在鏡子前閉上眼睛,想起自己主人的容顔。

    黃金公主——拉娜·提耶兒·夏爾敦·萊兒·凡瑟芙。

    恍如女神下凡的神聖氣度;不愧其高貴血統,慈悲爲懷的精神光輝;構思出多種政策的睿智。

    真是貴族中的貴族,公主中的公主。最完美的女性。

    如此金光閃耀,一塵不染的寶石,不可以留下一點刮痕。

    以戒指來譬喻,拉娜這位女性就好比明亮式切割的碩大鑽石。至于克萊姆,則是四周固定的戒爪。戒爪的廉價已經降低了戒指的價值,不能再做出有損價值的行爲。

    克萊姆想到主人的事,無法阻止胸膛發熱。

    縱然是篤信神只的的虔誠信徒,也比不上此時克萊姆的心意吧。

    打量了一會兒自己的模樣,確定不會讓主人臉上無光後,克萊姆滿意地點了個頭,走出房間。

    3

    下火月[九月]三日4:35

    他正在前往占據塔中一整層樓,作爲訓練所使用的敞廳。

    平時這裏總是充斥著士兵們的熱意,不過畢竟時間還早,所以沒有半個人。空蕩蕩的空間悄然無聲,聽見的只有寂靜。由于四面八方都以石材圍繞,因此克萊姆發出的腳步聲形成了響亮回音。

    半永久發光的魔法燈具將敞廳照得明亮。

    大廳裏並列著綁在樁子上的鎧甲,還有稻草做的人偶,用來當作箭靶。牆邊可以看到排列著各種未開鋒武器的武器櫃。

    訓練所原本應該設置在野外,之所以會設置在室內,是有原因的。

    羅倫提城內有弗藍西亞宮殿。因此如果士兵們在戶外進行訓練,他們的模樣會被外國使節等人士看見,認爲這樣缺乏格調,所以才在塔內設置了幾處訓練所。

    精悍兵士雄壯威武地練兵的景象,照理來說應該也能當成外交上的「亮牌」,然而王國不喜歡這種作法。在這個國家有種風氣,認爲在外賓面前:應該永遠表現出優雅、華麗、貴族式的風範。

    話雖如此,也有些訓練非得在戶外進行:這種時候士兵必須躲在角落偷偷訓練,或是在城外的運動場或王都外進行。

    克萊姆彷佛撥開冰涼的空氣,踏進靜悄悄的大廳,在角落慢慢做起伸展運動。

    仔細做了三十分鍾的伸展運動,克萊姆的臉漲得不是普通的紅。額頭滲出汗水,呼氣中也含有運動的熱氣。

    克萊姆伸手拭去額頭上的汗,走到武器櫃前,以一再長水泡、破皮而變硬的手,拔起未開鋒的練習用厚重鐵劍。他確定握著的手感,檢查自己的手握起來是否吻合。

    接著將金屬塊裝進口袋,蓋上袋蓋然後扣好,以免金屬塊掉出來。

    裝了好幾塊金屬的衣服,變成跟全身鎧一樣重的裝備。未施加魔法的普通全身鎧,雖然堅固耐打,但缺點是十分沈重,而且關節的可動範圍也受到限制。因此,考慮到實戰需求,應該穿上全身鎧進行訓練才算正確。

    然而,克萊姆不太會爲了一般訓練特地拿出全身鎧。況且他領取的白色鎧甲不適合在訓練時穿著。所以才要這樣裝金屬塊代替。

    用力握緊比巨劍更巨大的鐵劍,持舉上段架勢後:克萊姆一邊吐氣,一邊慢慢揮劍。在揮下的劍打中地板前的最後一刻停住,然後吸氣,再舉到上段架勢。他一步步加快揮劍練習的速度,眼神銳利地瞪著眼前的空間,只是心無旁騖地專注練習。

    重複這個步驟三百次以上。

    克萊姆的臉漲到不能再紅,滴落的汗水沿著臉流下。呼吸彷佛吐出體內逐漸累積的熱氣,急速升溫。

    克萊姆以士兵來說經過嚴格鍛鏈,但大型巨劍的重量對他來說仍然很重。尤其是將劍往下揮時,還得控制速度不敲到地板,需要相當強壯的臂力。

    超過五百次時,克萊姆的雙臂開始抽筋,像在發出哀嚎。臉上汗水有如泉湧。

    克萊姆自己也明白練到這裏已經是極限了。即使如此,克萊姆仍然不打算就此打住。

    不過——

    「——差不多該休息了吧?」

    有個第三者出聲叫住他。克萊姆急忙轉向聲音方向一看,一位男性的身影闖進視野裏。

    沒有比精悍二字更適合形容他的詞了。就是這麼一條鐵錚錚的漢子。岩石般的臉龐皺了起來,浮現出許多皺紋,看起來比實際年紀更老。結實賁起的肌肉證明了這名男子並非泛泛之輩。

    王國中的士兵想必沒有人不認識他。

    「——史托羅諾夫大人。」

    王國戰士長葛傑夫·史托羅諾夫。被譽爲王國最強,放眼鄰近諸國也無人能及的戰士。

    「再繼續練下去就過頭了。勉強自己是沒用的。」

    克萊姆放下了劍,看了看自己發抖不止的手臂。

    「您說的是。我有點太勉強自己了。」

    見克萊姆面無表情地表示謝意,葛傑夫輕輕聳聳肩。

    「如果你真的這麼想,就別讓我老是講一樣的話。都不曉得是第幾次了……」

    「非常抱歉。」

    見克萊姆低頭道歉,葛傑夫再度聳聳肩。

    這段交談對兩人來說就像見面打招呼,已經重複過無數次了。不過按照以往,兩人應該會就此打住,各自專心做自己的訓練。但今天不一樣。

    「如何,克萊姆。要不要試著與我對劍一次?」

    聽到葛傑夫這樣說,克萊姆平板的表情一瞬間差點失常。

    以往兩人即使在這裏碰到,也從不曾對過劍。這是兩人間的潛規則。

    因爲兩人進行訓練沒有好處。不對,好處是有,只是壞處太大了。

    現今王國分成了擁王派,以及六大貴族之中的三家聯手組成的貴族派,兩個派系進行權力鬥爭,國勢十分危急。甚至有人認爲,國家之所以尚免于分裂,是因爲每年還得與帝國發動戰爭。

    在這種情勢下,國王的心腹,王國戰士長葛傑夫·史托羅諾夫——其實他不可能會輸,只是打個比方——萬一落敗,等于是給了敵對的貴族派最好的抨擊材料。

    至于克萊姆更不用說,若是慘敗,貴族一定會說不能讓這種人貼身保護公主(拉娜)。既是絕世美女,又沒有婚約對象的公主,重用克萊姆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士兵,讓他當自己的貼身侍衛,招惹了很多貴族的反感。

    基于上述狀況,兩人的立場不允許雙方敗北。

    更不能讓人看見弱點,暴露出要害,給予敵人攻擊的話柄。兩人同樣是平民出身,都萬事小心提防,不願給主人找麻煩。

    而葛傑夫卻打破了這條潛規則,究竟是出于何種理由呢。

    克萊姆環顧周遭。

    不可能是因爲這裏四下無人。城裏可是龍蛇雜處。少不了有人從遠處監視,或是從暗處偷窺。可是,他又想不到其他理由。

    克萊姆猜不透是好的理由,還是壞的理由,感到困惑又驚愕,但不曾變成表情顯示出來。

    然而,站在克萊姆面前的是人稱王國最強的戰士。一般人感覺不到的感情的瞬間紊亂,也被他敏銳地察覺,說出答案:

    「最近我體會到自己武藝不精。所以想跟有點能耐的家夥一起練武。」

    「史托羅諾夫大人竟然會這樣認爲?」

    究竟是什麼樣的狀況,能讓人稱王國最強的葛傑夫體認自己武藝不精?這時,克萊姆想起葛傑夫指揮的部隊,最近少了幾個成員。

    克萊姆沒有親近的同袍,因此只在餐廳聽過傳聞。聽說部隊好像被卷入某起事件,因而失去了幾個人。

    「是啊。要不是遇見了一位慈悲爲懷的魔法吟唱者,並且得到對方出手相助,我現在恐怕不會站在這裏——」

    聽到這番話,克萊姆感覺再也把持不住自己的鐵面具。不,誰聽到這番話能不吃驚呢。他忍不住好奇地問:

    「那位慈悲爲懷的魔法吟唱者是什麼人?」

    「……對方自稱安茲·烏爾·恭。據我推測,這位人物恐怕能與帝國的那個怪物級魔法師匹敵。」

    克萊姆沒聽過這個名字。

    克萊姆崇拜英雄,有著蒐集英雄傳記這種不爲人知的興趣。而且不分種族。不只如此,鄰近各國知名冒險者的冒險傳奇,只要是能打聽到的,他都一一蒐集起來。但他對葛傑夫此時提到的名字沒有任何印象。

    當然,也有可能用的是假名。

    「那、那——嗯嗯!」

    克萊姆壓下想問個仔細的心情。

    (怎麼可以興奮浮躁地問人家失去部下的事件經過……太失禮了。)

    「那位大人的名號,我會記在心裏……那麼,真的可以請您陪我練武嗎?」

    「算不上練武,只是對劍罷了。能不能從中掌握到些什麼,就看你自己了……因爲你在我國的士兵當中,有著一流的水准。我鍛鏈起來也比較起勁。」

    雖然得到了高度評價,但克萊姆卻只當這是客套話。

    不是克萊姆特別厲害,是平均值太低了。純粹只是因爲王國士兵的本領比一般人好不了多少,比起帝國的專業士兵「騎士」來說弱得多,沒有人能以勇武揚名鄰近諸國罷了。葛傑夫直屬的士兵確實很強,但還是比克萊姆差一點。

    克萊姆本身的實力若以冒險者等級評斷,在銅、鐵、銀、金、白金、秘銀、山銅、精鋼當中,頂多被歸類爲金吧。雖然不算弱,但多的是比自己實力高超的人。

    像自己這樣的小角色,真的能讓葛傑夫這位冒險者等級確實達到精鋼的男人覺得起勁嗎?

    克萊姆趕走了懦弱的心志。

    王國最強的男人陪自己練武,可是非常難得的機會。就算結果會害葛傑夫失望,他也不會後悔。

    「那麼,請您陪我過招。」

    葛傑夫咧嘴一笑,重重點了個頭。

    兩人一同走向武器櫃,拿出大小適合自己的劍。葛傑夫選了變形劍,克萊姆則是小型盾牌與闊劍。

    接著,克萊姆從口袋中取出鐵塊。與實力高于自己之人對戰,帶著這種東西太失禮了。而且他必須全力應戰,否則無法獲得成長。對方可是王國最強的戰士。自己應當卯足全力,感受厚重的高牆。

    等到克萊姆做好萬全准備後,葛傑夫問他:

    「那你的手臂還好嗎?麻痹退了沒?」

    「是,已經沒事了。雖然還覺得有點發熱,不過握力什麼的都沒問題。」

    克萊姆揮揮雙手,葛傑夫看他的動作,知道他沒說謊,便點點頭。

    「是嗎……從某方面來說,這倒有點可惜了。在戰場等各種場面上,能以萬全狀態戰鬥的機會不多。如果握力降低了,就得想出配合握力的戰鬥方式。你有學過這些嗎?」

    「沒、沒有,我沒學過。那麼我再揮一遍劍……」

    「啊,不用,沒必要做到那種地步。只是,你常常需要保護公主殿下。練習一下在不允許帶劍的場所過襲的戰鬥方法,或是使用各種武器的戰鬥技巧,對你沒有壞處。」

    「是!」

    「……劍、盾、槍、斧頭、短劍、武器護手、弓箭、棍棒、投擲武器。這些稱爲『九武藝』,是武器戰鬥的基礎功夫……但若是想無所不學,常常會博而不精。建議你可以專挑兩、三樣進行訓練。好啦,閑話講多了。」

    「別這麼說,史托羅諾夫大人,謝謝您的教誨!」

    葛傑夫面露苦笑,揮揮手回應克萊姆的道謝。

    「那麼,如果你准備好了,我們就開始吧。總之你先以目前的狀態向我出招看看。之後看時間……這個嘛,雖然無法帶你練武,但我會找機會教你使用九武藝其他武器等等的戰鬥訣竅。」

    「是,那麼請您不吝賜教。」

    「好。不過,我沒把這當作是訓練。你就當成是實際戰鬥上吧。」

    克萊姆慢慢將劍放到下段,以藏在盾牌後方的左半身朝向葛傑夫。克萊姆的視線銳利,也不再是訓練心態。同樣地,葛傑夫也散發出有如實戰的氛圍。

    兩人互瞪,然而,克萊姆無法主動出招。

    他剛才拿掉了鐵塊,因此行動起來方便多了,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不覺得自己能贏過葛傑夫。無論是體能還是經驗,葛傑夫都比他強太多了。

    隨意踏進對手懷裏,恐怕只會輕易遭到迎擊。因爲對方實力在自己之上,這或許無可奈何。然而,如果這是實際戰鬥,難道要一句無可奈何,就丟失性命嗎?

    既非如此,那該怎麼做?

    答案就是:只能針對葛傑夫弱勢的部分進攻。

    肉體、經驗與精神,論戰士所需的能力,克萊姆沒一樣比得上他。雙方之間若有差距,那就是武裝層面了。

    葛傑夫的武器是變形劍。相較之下,克萊姆的是闊劍與小盾。如果是魔法武器的話還有差距,但這是訓練用裝備。武器上沒有差距。

    不過,葛傑夫只有一件武器,克萊姆則是兩件——盾也能當作武器使用。如此雖然力量會分散,但優點是攻擊手段較多。

    ——用盾牌彈回一擊,然後揮劍。或是用劍卸力,以盾牌打擊。

    克萊姆制定戰略,決定伺機反擊,而認真觀察葛傑夫的動作。

    經過個幾秒鍾,葛傑夫笑了笑。

    「你不過來嗎?那麼,就由我——准備出招嘍?」

    向對手表現得遊刃有余,葛傑夫舉起了劍。他稍微沈下腰,肉體如壓住彈簧般開始蓄積力量。克萊姆也于全身灌注力道,以備隨時遇到劍擊都能彈開。接著葛傑夫踏出一步,手中之劍朝著盾牌砍下。

    ——好快!

    克萊姆放棄移動盾牌彈開攻擊。他將全身神經與能力都用作單純防禦,以撐過攻擊。

    下個瞬間——驚人的沖擊撞向盾牌。

    那道沖擊強烈到令人懷疑盾牌或許已被擊碎,剛強的攻擊更是讓持盾的手麻到完全無法動彈。想擋下這種攻擊,除了用上全身的力道別無他法。

    (還說什麼彈開呢!這種攻擊哪有可能配合時機去反彈!至少得設法卸力化解……)

    克萊姆對自己的天真想法啐了一聲,腹部忽然受到另一道沖擊。

    「嘎啊!」

    克萊姆的身體被打飛出去。背部撞上硬梆梆的石板地。空氣被逼出了肺部。發生了什麼事,只要看看葛傑夫便一目了然。

    他正好在收回猛力踹飛克萊姆的那只腳。

    「……因爲我只拿著劍,就只注意我的手,不太好喔。有時候可是會像剛才那樣吃上腳踢的。我剛才踢的是你的肚子,不過本來應該找鎧甲更薄的地方踢。比方說踢斷膝蓋之類……還有,就算在胯下加裝護襠,要是被金屬護腳踢中下體,運氣不好可是會破的喔?要看清對手的全身上下,注意對手的一舉一動。」

    「……是。」

    克萊姆忍受著腹部湧起的鈍痛,慢慢站起來。

    王國最強的戰士葛傑夫,體能也相當驚人。一旦葛傑夫認真起來,就算克萊姆身上穿著鏈甲衫,也能輕易踢斷他的肋骨,或是讓他失去戰力吧。然而克萊姆並沒有遭到那種下場,八成是因爲葛傑夫並沒拿出真本事,而是先用腳瞄准再使力,目的只是把他踢飛而已。

    (果然是訓練……真是太謝謝您了。)

    克萊姆深切體會到王國最強的戰士正在帶自己練武,心懷感激地再次舉起劍。

    這段時間不知有多貴重。他得千萬小心,別讓這段時間太早結束。

    克萊姆再度以盾遮住身體,一步步靠近葛傑夫。葛傑夫沈默地注視著克萊姆。繼續這樣下去只會重蹈方才的覆轍。克萊姆逼近對手的同時,被迫重新制定戰術。

    葛傑夫平靜地等候對手過來的身影,讓人感受到令人懾服的從容。克萊姆絲毫沒能讓葛傑夫使出全力。

    若是覺得懊惱,那是傲慢。

    克萊姆就快接近極限了。他這樣一大清早進行劍術修行,成長速度卻比老牛走路還慢。從最早開始學劍的時期算起,進步得實在太慢了。縱然今後能夠藉由鍛鏈肉體提升劍術的速度與力道,恐怕也無法獲得戰技之類的特殊能力。

    這樣的克萊姆面對天資過人的男子,若是氣惱對方不拿出真本事,那就太失禮了。應該怨怪自己缺乏才能,無法讓對方全力以赴才是。

    剛才葛傑夫叫他不要把這當作訓練,以實戰心態交戰,想必是層次遠遠高于自己的葛傑夫,在警告自己「你要用奪我性命的決心和我對戰,否則不配當我的對手」吧。

    克萊姆咬牙切齒,發出低微的摩擦聲。

    他恨透了自己的弱小。要是自己能再強一點,就能幫上更多的忙了。就能化身公主的寶劍,正面對抗禍國殃民的那些惡徒了。

    想到公主唯一的一把劍如此脆弱,連揮劍都要小心注意,甚至讓克萊姆産生了罪惡感。

    不過,克萊姆即刻擺脫了這種想法。現在他該做的,不是受到那種悲觀想法所困。而是用上自己的一切與實力高強之人交手,努力獲得任何一點成長。

    胸中懷藏的心意,只有一個。

    那就是成爲公主的助力——

    葛傑夫感歎地呼出一口氣,表情有了些許變化。

    因爲站在他面前,年齡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男人,表情不一樣了。一直到剛才,他都還像是個遇見知名人士的小孩子,散發出興奮雀躍的情緒。然而不過是踹了他一腳,那種浮躁的氛圍立即煙消雲散,變成了戰士的神情。

    葛傑夫將警戒等級提高了一個階段。

    葛傑夫對克萊姆的評價,比克萊姆所想的更高。他特別欣賞的一點,是克萊姆那種貪婪地想變強的真摯個性,以及如信仰般篤實的忠誠心。再來就是他的劍技。

    克萊姆的劍法不是拜師學來的,而是悄悄觀察別人訓練,偷學而來的技術。他的技法不漂亮,多余動作也多。然而,跟不經大腦思考,只是接受訓練學會用劍的人不同,自己考慮每一劍意義的劍術,是重視實戰運用的劍法,說難聽點就是殺人劍。

    葛傑夫認爲這是非常好的一件事。

    劍這種玩意說穿了就是殺人工具。訓練中鍛鏈起來,屬于遊樂性質的劍術,在真正的戰場上發揮不了作用。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也救不了想救的人,只能任由敵人宰割。

    然而克萊姆不同。想必他能斬殺仇敵,保護重要的人吧。

    然則——

    「雖然你已改變心態,但你我能力差距依然懸殊喔。那麼,你做何打算?」

    直截了當地說,克萊姆沒有才能。就算比任何人更加努力——不管如何嚴格鍛鏈肉體,沒有才能就是無法到達巔峰。像葛傑夫或是布萊恩,安格勞斯。這些都是克萊姆望塵莫及的對象。

    克萊姆想變得比誰都強,不過是做夢或幻想。

    既然如此,自己爲什麼會想帶克萊姆練武呢?將時間花在更優秀的人身上,不是比較有益嗎?

    答案很簡單。葛傑夫只是無法旁觀克萊姆不斷重複無用的努力。如果人類根據自身才能而有所謂的極限值,少年不斷用身體去沖撞的就是名爲極限值的牆壁,這點讓他産生了憐憫之情。

    所以,他想教克萊姆別種手段。

    他相信才能有其極限,但經驗沒有極限。

    此外還有一點,那就是他對自己最強勁敵慘不忍睹的下場深感慽限。

    (這可以說是一種替代行爲吧……對克萊姆真是過意不去……不過與我交手,對這小子總是沒壞處吧。)

    「——來吧,克萊姆。」

    他的自言自語,得到一聲氣壯山河的回答。

    「是!」

    回話的同時,克萊姆腳下一蹬,飛奔而出。

    不同于方才,葛傑夫神色嚴肅,慢慢將劍扛在肩上。

    來自上段的揮砍。

    一旦以盾牌擋下,動作將會完全遭到扼殺,若是用劍擋下又會被彈開。這種攻擊將能使得防禦行爲失去意義。擋下這一擊是下下之策,但克萊姆使的武器是闊劍,比葛傑夫的變形劍短。

    他只能沖進葛傑夫的懷裏。葛傑夫深知這一點,于是嚴陣以待,准備迎擊。

    自投虎口的行爲——但只有一瞬間的猶豫。

    克萊姆闖進葛傑夫的劍擊範圍。

    葛傑夫早就等著,一揮劍,克萊姆用盾擋住。驚人的沖擊比剛才那一下更強。手臂傳來的痛楚讓克萊姆皺起臉來。

    「太遺慽了。竟然跟剛才落得一樣的結果。」

    流露些許失望神色的葛傑夫,將腳對准克萊姆的腹部,然後——

    「『要塞』!」

    伴隨著克萊姆的吼叫,葛傑夫浮現出略爲驚訝的表情。

    戰技「要塞」並不是非得使用盾或劍才能發動。只要有心,用手或鎧甲照樣能發動。然而一般人之所以會在用劍或盾抵擋攻擊時發動,是因爲發動的時機必須十分准確。用鎧甲發動時,一不小心也可能毫無防備地遭受對手攻擊。因此大家都會希望至少能用劍或盾擋住再發動,這是人之常情。

    不過,像此時的克萊姆知道葛傑夫會使出腳踢,就沒有這種顧慮。

    「你就在等這個嗎!」

    「是!」

    葛傑夫的腳踢力道彷佛被柔軟物體吸收般散去。葛傑夫伸長了腳,無法使力,只好放棄腳踢,打算踩回地面。見葛傑夫即將重整不利的態勢,克萊姆揮劍砍向他。

    「『斬擊』!」

    發動戰技後,再舉劍過頭,一劍砍下。

    你得研發出一招能滿懷自信施展的招式。

    謹記某位戰士對自己的教誨,缺乏才能的克萊姆彈精竭慮磨練出來的,就是來自上段的一擊。

    克萊姆的肉體沒有大塊肌肉的鎧甲包覆。因爲他的體格天生就不出色,不容易長肌肉,也沒有身手敏捷的潛能,能夠在練出一身沈重的肌肉後照樣行動自如。

    正因爲如此,他才會藉由近乎無限次的反覆鍛鏈,打造出特化的肌肉結構。

    成果就是來自上段的揮砍。這是他唯一達到異常領域的高速斬擊,像是要掀起剛風般的劍閃。

    這一擊朝著葛傑夫的頭部揮下

    若是砍中將造成致命傷,但克萊姆想不到這一點。他是對葛傑夫抱持著絕對信賴,相信強悍如葛傑夫不會因爲這點程度就送命,才敢施展這招。

    清脆的金屬聲響起,舉起的變形劍與揮下的闊劍激烈相撞。

    到目前爲之都還在預料之中。

    克萊姆灌注全身力氣,試圖讓葛傑夫失去平衡。

    然而——葛傑夫的身體不動如山。

    即使只以一只腳難以維持平衡,卻仍能輕易擋下克萊姆使出渾身解數的一擊。有如巨木粗壯的樹根遍布大地。

    克萊姆用上全身力氣的最強一擊加上戰技。即使同時運用這兩項技術,依舊無法與單腳站立的葛傑夫並駕齊驅。克萊姆對這項事實感到震驚,眼睛卻看向自己的腹部。

    以闊劍砍向敵人,就表示拉近了雙方距離。也表示葛傑夫有可能再度擡腳攻擊克萊姆的腹部。

    克萊姆向後跳開的同時,腳踢襲擊了克萊姆的身體。

    輕微的鈍痛。接著兩人隔著幾步距離僵持不下

    葛傑夫眼角微微下垂,嘴角泛出笑意。

    那雖然是笑容,但不會讓人不快,顯得十分爽朗。面對葛傑夫露出父親看到兒子成長時會有的笑容,克萊姆感到有點難爲情。

    「很精彩。所以接下來我會稍微拿出真本事。」

    葛傑夫的表情變了。

    克萊姆全身竄過一陣懼意。因爲他直覺到王國最強的戰士即將在眼前現身。

    「其實我有帶一瓶藥水。只是骨折程度的話還治得好,別擔心。」

    「……非常謝謝您。」

    聽到對方暗示自己免不了骨折,克萊姆的心髒重重打了一拍。雖說他早已習慣受傷,但並沒有被虐嗜好。

    葛傑夫踏出一步。那一步的速度比克萊姆快上一倍。

    變形劍尖端指地,描繪出極低的軌跡,往克萊姆的腳直沖而來。伴隨著離心力的速度讓克萊姆慌張起來,將闊劍刺在地上,准備保護自己的腳。

    兩者産生激烈沖突。就在克萊姆這樣想的瞬間——葛傑夫的劍往上彈起。變形劍沿著闊劍的側面向上沖,使出一記撈擊。

    「嗚!」

    克萊姆整個身體連同臉一起後仰,變形劍劃過他的身旁。掀起的勁風削掉了好幾根頭發。

    對短短一瞬間就將自己逼入絕境的葛傑夫産生畏懼,克萊姆僅以視線目送劍鋒離去,卻目睹變形劍急遠停住,一個翻轉。

    還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先行動。

    如同受到生存本能的催促,突出的小盾與變形劍相撞,再度發出尖銳的金屬聲。

    然後——

    「——啊!」

    隨著一陣劇痛,克萊姆的身體被橫向打飛。他滾倒在地,撞上地板的沖擊使得劍從手中滑落。

    原來是撞上小盾後向上彈跳的變形劍直接橫向移動,狠狠打進了克萊姆門戶洞開的側腹部。

    「要前後連貫。不要把攻擊跟防禦分開想,每次行動都要能夠進入下一發攻擊。要把防禦也當作是攻擊的一環。」

    克萊姆撿起落地的劍,搗著側腹部正要站起來時,葛傑夫和善地對他說:

    「我沒有太用力,以免讓你骨折,所以應該還能打吧?……你覺得呢?」

    相對于呼吸平順如常的葛傑夫,克萊姆的呼吸已被緊張與疼痛打亂。

    連幾下攻擊都撐不住,這樣只會浪費葛傑夫的時間。但即使如此,克萊姆還是希望能盡量變強。

    他對葛傑夫點點頭,舉起了劍。

    「好。那就繼續吧。」

    「是!」

    發出沙啞的大喊,克萊姆拔腿奔跑。

    被打、被震飛,有時還遭到拳打腳踢,克萊姆上氣不接下氣地倒臥在石頭地上。冰涼的地板隔著鏈甲衫與衣服奪去熱度,非常舒服。

    「呼……呼……呼……」

    他沒去擦流出的汗水。應該說是連擦汗的力氣都沒了。

    忍受著身體各處産生的疼痛,克萊姆受到全身湧起的疲勞感支配,輕輕閉上眼睛。

    「辛苦了。我揮劍時有注意不要打斷或打裂你的骨頭,你覺得怎樣?」

    「……」克萊姆躺在地上,動動手臂,又摸摸疼痛的部位,睜大了眼睛。「好像沒有問題。雖然會痛,但都只是跌打損傷。」

    陣陣抽痛的感覺很輕微。不會影響護衛公主的職責。

    「是嗎……那就用不到藥水了吧。」

    「嗯。況且隨便使用反而會消除肌力訓練的效果。」

    「本來應該是進行強烈回複,但魔法效果反而會讓肌肉恢複原狀嘛。也好。你接下來要去擔任公主的貼身侍衛,對吧?」

    「是的。」

    「那就給你吧,以防萬一。若是遇到什麼問題就用吧。」

    藥水發出「叩」一聲,放在克萊姆身邊。

    「謝謝大人。」

    他坐起身,看著葛傑夫。看著自己的劍術一次都構不到的男人。

    毫發無傷的男人覺得奇怪,問他:

    「怎麼了?」

    「沒有……只是覺得您真厲害。」

    額上幾乎沒有流汗。呼吸也沒有紊亂。這就是倒在地上的自己,與王國最強男人的差距嗎。克萊姆歎著氣,但也覺得服氣。至于葛傑夫則是露出類似苦笑的表情。

    「……是嗎。這個嘛……」

    「爲什麼——」

    「——如果你是要問我爲什麼這麼強,那我答不上來喔。因爲我只是擁有才能罷了。順便一提,戰鬥方式也是在做傭兵的時候學的。這種被那些貴族罵說沒品,動不動就愛踢人的習慣,也是在那段時期學起來的。」

    變強沒有訣竅。葛傑夫如此斷言。克萊姆原本想,如果累積相同種類的訓練,是否能多少變強一些,結果一下就遭到否定。

    「就以這種意義來說,克萊姆很適合用我這種戰法。就是拳打腳踢,運用手腳的戰鬥方式。」

    「是……這樣嗎?」

    「是啊,你沒有接受過劍士或士兵的訓練,反而有好處。只要一拿起劍,難免會專注在用劍戰鬥上……但我不認爲這是件好事。我認爲只把劍當作一種攻擊手段,連手腳都用上的戰鬥方法,在實戰中才能派上用場。講白了就是比較土氣……適合冒險者的劍術啦。」

    克萊姆不再像平時那樣面無表情,臉上浮現笑容。實在沒想到王國最強之人,居然會高度贊賞自己的劍術本領。這套七零八亂、不合正統劍術的動作。

    自己受到貴族背地裏嘲笑的劍術竟能獲得稱贊,讓他喜不自勝。

    「好啦,就練到這裏,我該走了。我得趕上國王的用膳時間。你不用趕去公主身邊嗎?」

    「不用。因爲今天公主有客人。」

    「客人?是哪裏的貴族嗎?」

    想不到那位公主會有訪客,葛傑夫覺得不可思議,克萊姆答道:

    「是的。是艾因卓大人。」

    「艾因卓?喔!……所以是哪一位艾因卓?應該是蒼,不是深紅吧?」

    「是的。是蒼薔薇的艾因卓大人。」

    葛傑夫明顯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

    「原來如此啊……原來是這麼回事,既然朋友來了,那就……」

    葛傑夫猜測拉娜是因爲來了朋友,所以用餐時不讓克萊姆隨侍身旁,但實際上是克萊姆婉拒了邀請。

    雖說他與公主之間建立起了不需過度拘謹的關系,要是聽到他回絕了王族的邀請,就算是葛傑夫恐怕也會顰眉蹙額,所以他沒說出口,交由葛傑夫自由想像。

    克萊姆透過與拉娜的關系,跟艾因卓本人認識,艾因卓對他也不錯。就算克萊姆參加了餐會,想必她也不會像其他貴族那樣表示排斥。

    只是,考慮到主人(拉娜)幾乎沒有同性友人,他想身爲男人的自己不在場,兩位小姐比較能聊些平常不能聊的私密話吧。

    「今天非常謝謝您,葛傑夫大人。」

    「不,別客氣,我也玩得很開心。」

    「……只要您方便,今後是否還可以像這樣指導我呢?」

    葛傑夫一時無法回答——看到他的反應,克萊姆正要道歉,但他先開口了。

    「沒問題。只要是在沒有別人的場所與時段。」

    克萊姆很清楚葛傑夫內心有著何種糾葛,因此沒多說什麼。他強撐著酸痛的身體站起來,只是誠摯地說出自己的心意。

    「非常謝謝您!」

    葛傑夫大方地揮揮手,邁出腳步。

    「那就收拾一下吧。要是趕不上用膳時間就糟了……對了,你那招上段攻擊挺不錯的喔。只是,你最好先設想到攻擊後的下一步行動。像是上段遭到閃避,或是被擋下來之後應該怎麼做。」

    「是!」

    4

    下火月[九月]三日6:22

    與葛傑夫道別後,克萊姆用濕毛巾擦汗,接著前往一個與敞廳截然不同的地方。

    這間房間的寬敞程度跟克萊姆剛才待過的敞廳不相上下,室內有許多人坐在長椅子上,天南地北地聊天。混雜在這種溫暖的氣氛中,傅來讓人胃口大開的香氣。

    這裏是餐廳。

    橫越室內,穿過喧嘩擾嚷的人聲,克萊姆排到數人的隊列之後。

    克萊姆也跟排在前面的人一樣,拿起了好幾個疊在一起的容器。托盤、木盤,還有木制湯碗。最後放上木頭杯子。

    他按照順序領取餐點。

    一塊較大的蒸馬鈴薯、褐色面包,還有放了不少料的白濃湯、醋漬高麗菜與一根香腸,對克萊姆來說算是相當豐盛的一餐。

    這些餐點放在托盤上,飄散出香噴噴的味道。克萊姆感覺著胃急速受到刺激,環顧餐廳。

    吵吵嚷嚷的士兵們正在用餐。坐在一起的人一邊吃飯,一邊討論著下次放假的計劃,或是關于食物,關于家人,一些輕松的任務話題等等,都是閑話家常。

    克萊姆找到一個空位,穿越嘈雜人聲走過去。

    他跨過長椅子坐下。兩邊都坐著士兵,跟朋友們正聊得起勁。即使克萊姆坐下來,身旁的士兵也只是看他一眼,立刻失去興趣般看向別處。

    彷佛只有克萊姆的周圍平靜無風。

    從旁看來,那氣氛十分詭異。

    周圍繼續開心地談天,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想找克萊姆說話。的確,沒有人會想向不認識的人攀談。但大家都是士兵,在同一個職場執勤,有時候還會互相解救性命危機,從這種關系來思考,他們的應對態度實在有點異常。

    簡直好像當克萊姆不存在似地。

    克萊姆自己也不打算跟任何人說話。因爲他相當清楚自己身處的立場。

    在這羅倫提城守衛的士兵,都不只是士兵。

    所謂的王國士兵,包括擁有領地的貴族向領民提供裝備組成的民兵、都市的統治管理者支付薪資雇用的私人士兵,以及主要任務爲巡邏都市的衛士等等。不過他們之間只有一項共通之處,那就是他們都是平民出身。

    然而如果由身分不明的平民,保護能夠接近王族與王國各種重要情報的王城,會産生許多問題。

    爲此,守衛羅倫提城的士兵必須由貴族推薦。如果士兵在城裏引發問題,責任必須由推薦的貴族來扛,因此推薦的人選必然都是些身世清白、思想行爲無偏差的人物。

    只是這種措施,促成了一種現象。

    那就是「派系」。

    推薦的貴族本身都屬于某個派系。由貴族選出的士兵,自然也會被拉進該派系。由于反抗貴族的人本來就不可能中選,因此就算說士兵無一例外,統統都屬于某個派系也不爲過。

    聽起來仿佛只有壞處,不過好處大概就是因爲會被卷入派系競爭,所以士兵之間會切磋琢磨吧。雖然遠遠比不上帝國騎士,不過王城守衛士兵也還算有點本領。

    當然,克萊姆的本領比他們強多了,然而就連這點都成了惹惱貴族們的原因。因爲事實上他比貴族推薦的士兵更強。

    的確,推薦士兵的貴族也有可能不屬于任何一個派系。然而目前來說,王國分成了擁王派與貴族派,兩方對立,在這樣的狀況下,「只有一名貴族」政治手腕精明到能如同蝙蝠般在兩邊吃香。

    士兵也一樣,除了這名貴族推薦的士兵之外,只有一個人。

    那就是克萊姆。

    克萊姆的立場非常尷尬。

    本來以克萊姆的身分,是不能隨侍拉娜左右的。出身卑微的人,永遠得不到貼身保護王族的重責大任。能夠護衛王族身邊安全的只有貴族,向來如此。

    不過,王國當中有葛傑夫·史托羅諾夫這位王國最強的士兵,以及他底下最精銳的戰士們這些例外。再加上只要貴爲公主的拉娜強烈希望,也很少有人能公然反對。若是王族就能對拉娜提出勸告,然而國內擁有最高權力的君王已經許可,也就沒有人再多說什麼。

    克萊姆之所以擁有個人房,也是因爲他身處的立場太尷尬。

    克萊姆能獲得個人房,是因爲拉娜的一句話,但也具有隔離的意味。因爲不屬于任何派系的克萊姆,安排到哪裏都不方便,是個燙手山芋。

    從克萊姆本身的際遇與身處的立場思考,應當隸屬于擁王派。然而,擁王派是向王發誓效忠的貴族集團。他們並不歡迎身分不明的克萊姆。

    結果,克萊姆對擁王派來說,成了拉進陣營裏會很棘手,不如擺著不管,還會自主提供協助的存在。與擁王派對立的貴族派,則認爲拉攏克萊姆很有好處,但也像是引狼入室。

    不過雖然統稱爲派系,畢竟是衆多貴族組成的集團。並不是所有人都一條心。派系這種組織,純粹只是基于思考方向與利益組成的集團。這麼想來,擁王派當中當然也有將克萊姆——不但是來曆不明的平民,還與被譽爲黃金的美麗公主最爲親近——視如毒蛇猛獸的人三向對立的貴族派當中,自然也有人想將克萊姆拉進陣營。

    無論如何,目前還沒有人那樣輕慮淺謀,單爲了克萊姆一人害得派系分裂。

    就結論而言,兩派對克萊姆的評價都是——雖然不願意交給對手,但也不想拉進自己這一派。

    所以才會沒人跟他搭話。讓他孤伶伶地用餐。

    他不跟任何人說話,也不管別人做什麼,只是自顧自地吃飯。不到十分鍾就解決了早餐。

    「好了,走吧。」

    伴隨著滿足感,念著經常獨處而漸漸養成習慣的自言自語,克萊姆正要從座位站起來,被正好經過的一個士兵撞上。

    與葛傑夫鍛鏈時受傷的部位被手肘一頂,克萊姆雖面無表情,卻也因爲疼痛而停下動作。

    撞到他的士兵什麼也沒說就逕自離去。周圍的士兵們當然也不發一語。看到這個情況,有幾個人略微皺起眉頭,但仍然沒人說些什麼。

    克萊姆吐出長長一口晦氣,端著空碗盤走出去。

    這點程度的整人是家常便飯。只會讓他覺得幸好沒在碗裏裝著熱湯時來。

    被人伸出腳差點絆倒。假裝巧合故意撞人。這些都是常態了。不過——

    ——那又怎樣。

    克萊姆處變不驚地向前走。對方也做不了更過分的事。尤其是在餐廳這種公共場所。

    克萊姆始終擡頭挺胸。眼睛看向前方,決不低頭。

    一旦自己暴露出不像樣的德性,就會給主人拉娜造成困擾。因爲克萊姆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他竭誠效忠的女性——拉娜的評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02005 發表於 2015-7-24 08:36 AM

本帖最後由 s02005 於 2015-7-24 08:37 AM 編輯

    第二章 蒼薔薇

    1

    下火月[九月]三日8:02

    身穿白色全身鎧,腰間佩劍,整頓好全副武裝的克萊姆,踏進弗藍西亞宮殿。

    弗藍西亞宮殿可大致分成三座建物,他此時進入了其中之一。這是三棟建物中最大的一棟,作爲王族的住所。

    跟克萊姆剛才所待的地方大不相同,宮殿的采光設計十分地完善,炫目耀眼,彷佛閃閃發光。

    打磨得亮晶晶的走廊豈止沒有垃圾,根本是纖塵不染。克萊姆走在走廊上。白色的全身鎧幾乎沒發出一點聲響,因爲它是混合了秘銀與山銅鍛造而成,並且附加了魔法。

    在寬廣潔淨的走廊上,站著穿戴全身鎧,保持立正的宮廷警衛精銳士兵——騎士。

    帝國的「騎士」,指的是從平民等階級當中錄用的專業士兵。相對而言,王國的「騎士」是領受一代貴族爵位的族群,常常由貴族三男等無法繼承家業的人來擔任。不過,由于王室支付給他們相當高額的薪俸,因此只有劍術本領一流者才能被選上,即使是貴族也沒辦法走後門。

    「國王的親衛隊」是最能貼切形容他們的詞語。

    順便一提,葛傑夫的「戰士長」地位,是由于許多人反對授予他騎士爵位,于是乎國王便新立了一個地位。自此以來,葛傑夫親自選拔,由他本人所率領的精銳士兵們,便統稱爲戰士。

    克萊姆向這些人輕輕點頭。只要是騎士大多都會回禮。很少有人是不情不願,其中甚至有人是真心致意。他們雖然是貴族,同時也是對王盡忠,擁有戰士精神之人。對于向國王竭誠盡節的優秀戰士,都抱持著足夠的敬意。

    相對地,克萊姆在走廊上,也與一群明顯懷抱敵意的人擦身而過。

    是女仆們。她們幾乎所有人,每次看到克萊姆都會板起一張臉。

    跟一般的女仆不同,在王宮內服務的女仆經常是貴族女兒,來這裏工作是爲了提升自我價值。從某種層面來說,女仆身分比克萊姆更高。尤其在王族身邊服侍的女仆,幾乎都是高級貴族的千金。所以她們一想到要對身分比平民還低賤的男人卑躬屈膝,不滿就化爲怒氣寫在臉上。

    克萊姆身分比她們低是事實,難怪她們在拉娜看不到的地方會擺臭臉了。克萊姆這樣想,因此從不會對她們發脾氣。

    然而這種想法加上克萊姆的面無表情,造成女仆們以爲自己遭到忽視,對克萊姆惡感更深,而克萊姆卻對這種惡性循環渾然不覺。或者該說他要是有那麼細心,對人對事應該都能處理得更圓滑吧。

    即使如此,不得不說克萊姆走在這宮殿裏,仍然會感到精神疲勞。

    這座宮殿裏除了拉娜與蘭布沙三世之外,當然還有其他王族。

    (——唔!)

    克萊姆看見其他王族往這邊走來,立刻靠到走道:萬挺直背脊,以手抵胸敬禮。

    走過來的是兩個人。走在後面的是體格瘦高,一頭金發往後撫平的男子。

    他的名字是雷文侯爵。王國的六大貴族之一。

    問題是走在前面的微胖男性。他的名字是賽納克·瓦爾雷歐·伊格納·萊兒·凡瑟芙。王位繼承權排第二位,是國王的次男。

    賽納克停下腳步,布滿松弛肥肉的臉酸溜溜地扭曲。

    「哎唷,克萊姆啊。你是要去見那個怪物嗎?」

    賽納克王子會稱爲怪物的人物只有一個。克萊姆明知這樣是犯上,但仍然無法苟同。

    「殿下。恕我冒昧,但拉娜大人絕非什麼怪物。那位大人心地溫柔,美麗動人,足可稱爲王國珍寶。」

    解決了奴隸買賣問題,提出將平民擺在第一位思考的多樣政策,這樣的女性不是珍寶,那什麼才是珍寶呢?的確,由于貴族常常從旁作梗,她的政策很少付諸實現。但克萊姆依然知道,她是多麼爲人民著想。

    每當爲人民著想的提案因爲無聊的面子問題遭到否決,這位溫柔善良的女性總是在克萊賽納克姆面前落淚,一事無成的男人(賽納克)豈有資格對她說長道短。

    克萊姆産生想怒罵對方的沖動,恨不得能狠狠給他一拳。

    雖然只有一半——但繼承了相同血統的人實在不該講這種話。然而,克萊姆絕對不能怒形于色。

    拉娜說過:「哥哥是想激怒你,好冠你個侮辱罪。我想他一定很想找藉口,把你拉離我的身邊。克萊姆,你可千萬不能在哥哥面前暴露弱點喔。」

    克萊姆想起那一天,他曾經堅定發誓,只有自己絕對不會背叛那寂寥的神情——他那連家人都不給予支持的主人。

    「我可沒說拉娜是怪物喔。是你自己這樣想……算了,還是別講這種老套的藉口吧。不過你竟然說她是珍寶啊。那家夥提出那些政策時,真的以爲自己的提案會被接受嗎?我總覺得那家夥是明知不可行,還故意要提出來。」

    怎麼可能。不可能有這種事。這男的只會胡亂猜疑,醜陋地嫉妒別人。

    「小的以爲絕不會有此等事情。」

    「呼呼呼呼呼。看來你就是不認爲那女人是怪物啊。不知道是你眼光太差,還是那女人演技太好……我勸你還是稍微懂得懷疑一點吧。」

    「怎麼能懷疑呢?拉娜大人是王國的珍寶。這點我深信不疑。」

    她的行動全都正確。克萊姆一直以來都在她身邊看著,因此可以斷言。

    「是嗎,是嗎?真有意思。那麼可以麻煩你帶個話給那個怪物嗎?……就說我這做哥哥的雖然把你當成政治工具,不過只要你願意協助我,我可以廢嫡,在邊境賜你塊領地。」

    一陣惱火襲向克萊姆心頭。

    「……您說笑了。不敢相信您居然在這種地方對我說這些。我會當作沒聽見。」

    「呼呼呼呼呼。那真是遺憾。走吧,雷文侯。」

    一語不發地從旁觀察兩人的男子微微低頭致意。

    克萊姆不太了解這個雷文侯。他對克萊姆似乎劃清界線,但看克萊姆的眼神又跟一般貴族有些不同。拉娜對于雷文侯,也沒特別指示克萊姆怎麼做。

    「對了。雷文侯也跟我站在同一邊,認爲那女人是個怪物。不,應該說我們所見略同,所以才會跟我聯手吧。」

    「——王子。」

    「讓我說吧,雷文侯啊。我告訴你,克萊姆。如果你是盲目信奉她的一切,我也不會跟你說這些。不過……我是覺得你有可能被那個怪物騙了,所以才好心勸你,讓你知道那女人是個怪物。」

    「王子,恕小的鬥膽問一句。您究竟覺得拉娜大人的哪一點像怪物了?沒有人比那位大人更爲國、爲民著想了。」

    「……因爲她所做的一切幾乎都是白費力氣。她的行動太多都以徒勞收場。起初我以爲她是不擅長事先與各方人士疏通。然而有一次,我在跟雷文侯談的時候忽然想到,也許那一切都是她算好的。這樣一想,所有事情都說得通了。如果真是如此……在貴族之間沒有多少管道,幾乎躲在宮殿裏不出來的女人,竟然能隨心所欲地操縱貴族們……這不叫怪物,什麼才叫做怪物?」

    「這只是您的誤解。拉娜大人絕非您所想的那種人。」

    克萊姆堅決地說。

    那些眼淚絕不會假。拉娜是一位慈悲爲懷的溫柔女性。克萊姆是她撿回來的,比誰都清楚。

    然而,克萊姆所說的話無法打動王子。他苦笑了一下,就從克萊姆面前走開。後面跟著雷文侯。

    在人跡散去的走廊,克萊姆喃喃自語。

    「拉娜大人是我國最溫柔的人士。我的存在能夠加以證明。如果……」

    克萊姆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但在心中繼續獨白。「如果能由拉娜大人統治王國,王國想必會成爲以民爲本的偉大國家吧」。

    當然,從王位繼承權的觀點來看,這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即使如此,克萊姆依舊無法舍棄這種念頭。

    下火月[九月]三日8:11

    稍後,克萊姆到了宮殿內最常來的房間門前。

    克萊姆數次確認四下無人後,不假思索便伸手轉動門把。

    不敲門就開門是極爲欠缺常識的行爲,但這是房間主人要求他的。不管克萊姆如何抗拒,主人就是不聽。

    結果讓步的是克萊姆。女性一拿出眼淚攻勢,他簡直毫無勝算。話是這樣說,主人還是准許他提出幾個條件。例如國王駕臨房裏時,他實在不敢不敲門就闖進去。

    然而不敲門就推門入室,也的確對克萊姆造成極大壓力。做這種事是要受罰的。他抱著這種想法開門,當然會有壓力。

    克萊姆正要將門推開得大些,卻聽見半掩的門扉後,傳來激動熱烈的辯論聲。

    他聽見了兩個聲音。兩邊都是女性。

    其中一個聲音的主人,雖說克萊姆還站在門外,但她並未注意到克萊姆,大概是因爲太熱中了吧。既然如此,克萊姆不想冷卻她的熱意。克萊姆站定不動,側耳傾聽室內的談話聲。雖然偷聽讓他産生了點罪惡感,但打斷兩人熱烈的討論會讓他更過意不去。

    「——以我說了嘛。人們基本上都比較重視眼前的利益啦。」

    「嗯……」

    「……拉娜說的輪流種植其他作物的計劃……雖然我實在不覺得這樣能增加收獲……大概多久能收到成效?」

    「估計大約需要六年左右。」

    「那麼這六年間,栽種別種作物造成的金錢損失大概多少?」

    「這要看作物的種類,不過……假設平常的收獲是1,我想大概會降到0.8……也就是會損失0.2。不過,預估第六年之後收獲量會永久增加0.3。如果同時牧草栽培推動的家畜飼育上了軌道,想必數字會更高。」

    「……光聽你這樣講好像很誘人,但農民能接受整整六年0.2的損失嗎。」

    「……這0.2的損失,我想只要由國家提供免利息免擔保的貸款,等到收獲回本後再償還,應該就沒有問題了……萬一收獲量沒有增加……就不用償還,或是其他方法。最重要的是只要收獲增加,四年就能支付貸款了。」

    「我看很難喔。」

    「爲什麼?」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人們比較重視眼前的利益——很多人都想追求安定。就算告訴他們六年一定能增加到1.3,大家當然還是會猶豫啊。」

    「我……不太懂耶。實驗田地都進行得很順利啊……」

    「也許實驗是進行得很順利,但還是不能保證一定成功啊。」

    「……的確做實驗時並沒有預設所有狀況,所以不能打包票。因爲如果要考慮到當地的土質與氣候等全部因素,實驗規模會變得太大……」

    「那就很難了。我不知道剛才說的0.3收獲量是最低還是平均,總之這樣沒有說服力。如此一來,必須要能確保足夠的利益才行。而且要保證眼下不吃虧。」

    「那麼免費提供六年間的0.2如何?」

    「對立的貴族派想必樂得很吧。因爲國王的力量會減弱。」

    「可是,只要六年後保證能獲得那麼多的收獲,國力也會增強啊……」

    「這麼一來,對立貴族的力量也會增強。只有國王的力量下降1.2。構成擁王派的貴族們絕對不會認可。」

    「那就請求各位商人……」

    「你所說的是那些大商人吧?那些商人也有各種對抗關系,要是輕易協助擁王派,搞不好會弄糟跟另一個派系的生意關系。」

    「困難重重呢……拉裘絲。」

    「……就是因爲你不擅長事前疏通,所以政策漏洞才多啊。好吧……我也明白國內有兩個巨大派系,政策要通過的難度很高就是……只在國王的直轄地施行如何?」

    「我那些哥哥們一定不會同意呢。」

    「哦,你說那些白……那些爲了你把智慧留在母親肚子裏的男士們。」

    「……我跟他們不是同一個母親喔。」

    「哎呀,那就是留給國王了吧。不過,連王室都不團結,害處真是太大了……」

    室內陷入寂靜,讓克萊姆知道話題告一段落。

    「啊,你可以進來嘍。可以吧,拉娜?」

    「咦?」

    聽到這句話,克萊姆的心髒狠狠跳了一下。他驚訝于對方察覺到自己的存在,但同時又覺得不意外,慢慢打開了門。

    「——失禮了。」

    一幕熟悉的景象闖入克萊姆的視野。

    雖然豪華但不流于浮誇——這樣的房間裏,兩位金發淑女坐在窗邊的桌旁。

    兩位都是與華麗禮服相映成趣的美麗少女。

    一位當然是這個房間的主人拉娜。

    另一位女性坐在她的對面。她那綠色眼眸與粉色朱唇,都煥發著健康色彩。她的美貌雖不及拉娜,但也洋溢著不同的魅力。如果說拉娜是寶石的光彩,她就是生命的光輝吧。

    她正是拉裘絲·亞爾貝因·蒂爾·艾因卓。

    看她一身淡粉紅色的禮服裝扮無從想像,但其實這位女性正是王國僅有的兩支精鋼級冒險者小隊——其中之一的領隊,也是拉娜最親密的友人。

    年僅十九歲已經達成多項豐功偉業,登上精鋼級的地位,想必都要歸功于她的曠世奇才吧。克萊姆內心深處也曾浮現些許妒忌。

    「早安,拉娜大人、艾因卓大人。」

    「早安,克萊姆。」

    「早呀。」

    克萊姆打完招呼後,正要移動到他的固定位置——拉娜的右後方,卻被叫住。

    「克萊姆。不是那裏,是這裏。」

    拉娜指著她右邊的椅子。

    克萊姆覺得很不可思議。圍繞圓形桌子的椅子共有五把。這跟平常一樣。只是,倒了紅茶的茶杯卻放了三杯。

    拉娜面前,拉裘絲面前,再來是拉裘絲身邊的座位——不是拉娜所指的座位。他左看右看,但到處都找不到第三個人的身影。

    克萊姆雖感到訝異,但還是看了看椅子。

    平民跟主人,而且還是與王族同桌的冒犯行爲也好,不敲門就進房間的命令——拉娜稱之爲請求——也好,拉娜的命令大多都對克萊姆的胃造成嚴重負擔。

    「可是……」

    克萊姆想求助,視線看向另一位女性。他無書地希望能婉拒同席要求,卻立刻遭到否決。

    「我無所謂喔。」

    「這、這個……艾因卓大人……」

    「我之前也說過,叫我拉裘絲就好了。」拉裘絲望向拉娜,「克萊姆特別。」

    「……討厭。」

    聽到拉裘絲語尾彷佛浮現愛心符號的甜膩聲調,拉娜邊抱怨邊露出微笑。如果只翹起嘴角,眼神卻不苟書笑的表情,能夠叫做微笑的話。

    「艾因卓大人,請別開我玩笑了。」

    「好好好。克萊姆真是古板。也許你該學學她的不拘小節喔。」

    「咦?玩笑?」

    相對于驚訝的拉娜,拉裘絲裝模作樣地立刻頓住,然後誇張地歎了一口氣。

    「當然嘍。好吧,克萊姆對我來說是比較特別,但那是因爲他是『你的』,所以才特口口。

    拉娜臉蛋微微泛紅,兩手包著臉頰,克萊姆不知如何是好,將視線從拉娜身上移開,突然瞪大了雙眼。

    因爲在房間一隅,有個人彷佛融入角落殘存的黑暗裏,抱膝坐在地上。那人穿著貼身的黑色衣物。是個跟房間氣氛格格不入的女性。

    「啊!」

    克萊姆吃了一驚,抓住掛在腰上的劍沈下腰,做好准備保護拉娜。

    拉裘絲歎了口氣。

    「都是你擺那種姿勢,嚇到克萊姆了吧。」

    拉裘絲冷靜的語氣中絲毫沒有戒心或危機意識。克萊姆明白了意思,放松肩膀的力道。

    「了解,老大。」

    坐在暗處的女性,維持原本姿勢蹦的一跳,一下子站起來。

    「啊,克萊姆你不認識她吧。她是我們小隊裏的一人——」

    「——是緹娜小姐。」

    拉娜接在拉裘絲後面說。

    就克萊姆所知,精鋼級冒險者小隊「蒼薔薇」,是由身爲領隊的信仰系魔法吟唱者拉裘絲、戰士格格蘭、魔力系魔法吟唱者伊維爾哀,然後是修習了盜賊系技術的緹亞、緹娜這五位女性組成。

    克萊姆有見過前面三位,但其余兩人沒有見過面。

    (這位就是……原來如此。確實名不虛傳。)

    以貼身服裝緊包全身修長肢體的模樣,確實像是修習了盜賊系技術之人。

    「……失禮了。初次與您見面,我叫克萊姆。」

    克萊姆向緹娜深深低頭。

    「唔?不用在意。」

    那人大方地揮揮手,回應克萊姆的致歉後,不發出一點聲響,以有如野生猛獸的流暢動作走近桌子。接著緹娜搬動拉裘絲身旁的椅子坐下。剛才的茶杯看來是她的。

    放在桌上的茶杯有三只,從數量來看應該不可能,不過克萊姆還是環顧周遭,仔細尋找有沒有另一名未曾謀面的女性。

    拉裘絲立即看出克萊姆東張西望的理由,開口道:

    「緹亞沒來。格格蘭與伊維爾哀也說不喜歡拘謹的場合……其實也沒那麼拘謹啊?我是爲了保險起見才穿正式服裝,但並沒有要強迫她們也照做。」

    拉裘絲雖然這樣說,其實在公主面前穿正裝才合乎禮儀。不過,克萊姆並不打算對拉娜的朋友,而且是擁有貴族爵位的女性講這些話。

    「這樣啊。不過有幸過見聲名遠播的緹娜大人,是我的榮幸。之後若有機會,還請您多多指教。」

    「坐下再聊吧,克萊姆。」

    說著,拉娜將紅茶注入新准備的茶杯。從魔法道具保溫瓶(Warm Bottle)倒出來的紅茶就像剛泡好的一樣,冒著熱氣。

    這個保溫瓶可以在一小時之內保持裏面的飲料溫度與品質不變,是拉娜特別中意的道具之一。尤其是招待重要客人時,她經常使用這個。其他時候則不太使用。

    克萊姆知道已經無法推辭,死了心,于是坐下來喝了紅茶。

    「很好喝,拉娜大人。」

    雖然拉娜微微一笑,老實說,克萊姆一點也喝不出來好不好喝。不過既然是拉娜泡的,克萊姆認爲一定好喝。

    突然,傳來一個聽不出感情的平板聲音。

    「——那丫頭今天應該是預定收集情報。本來我們是要三個人一起來的,結果都是我們的魔鬼領隊臨時指派工作。全都要怪魔鬼領隊不好。」

    不用說,這聲音是緹娜發出來的。拉裘絲聽見「魔鬼」兩個字,臉上浮現出駭人的微笑,克萊姆將視線從她身上拉開,說道:

    「是這樣啊……希望今後能有機會在哪裏見個面。」

    「克萊姆,緹娜小姐跟緹亞小姐是雙胞胎,連頭發長度都幾乎一樣喔。」

    「所以只要看其中一個人就行了。」

    克萊姆覺得問題不在于行不行,但姑且表示了解。

    不過,緹娜毫不客氣地投向自己的視線,讓克萊姆感到困惑。克萊姆本來想忍著,但又想到對方可能是發現自己有什麼過失,于是下定決心直接詢問。

    「有什麼問題嗎?」

    「長太大了。」

    「……嗄?」

    有聽沒有懂。看到克萊姆頭上浮現好幾個問號,拉裘絲插嘴表示歉意。

    「沒什麼,我們自己的事。別放在心上喔,克萊姆。不,真的不要放在心上。真的。」

    「是……」

    「……怎麼回事,拉裘絲?」

    克萊姆叫自己別多間,但拉娜好像不能接受,插嘴問道。拉裘絲看著拉娜,露出討厭的表情。

    「真是,一講到克萊姆的事……」

    「啊,我啊——」

    「——住嘴。我沒帶緹亞來,是因爲她會對拉娜灌輸些有的沒的。所以可以請你也諒解一下,少說兩句嗎?」

    「好啦,魔鬼領隊。」

    「……拉裘絲。這是怎麼回事?」

    拉裘絲受到拉娜追問,表情真的開始抽搐了。甚至還顯出苦悶的神情。

    克萊姆正打算插嘴時,拉裘絲視線一轉。

    「呃……克萊姆,看你好像滿喜歡這件鎧甲的呢。」

    「是,這是件相當精美的鎧甲。非常感謝您。」

    雖然這個話題轉得硬到不能再硬,不過克萊姆不想讓客人丟臉,于是立刻答腔,用手摸摸拉娜賜給自己的雪白全身鎧。這件使用了大量秘銀——也使用了部分山銅——打造的鎧甲施加了多種魔法,驚人地輕巧而堅硬,利于行動。

    爲了制作如此精美的鎧甲,蒼薔薇的成員們免費提供了秘銀。克萊姆再怎麼低頭道謝,都不足以表達心中的謝意。

    克萊姆正要低頭道謝,被拉裘絲阻止了。

    「不用放在心上。我們只是把制作秘銀鎧甲時用剩的材料給你們而已。」

    雖說是用剩的,但秘銀可是非常昂貴的材料。山銅級的冒險者想必有錢做得起秘銀的全身鎧,秘銀級的冒險者或許也能擁有一把秘銀武器。但大概也只有精鋼級的強者,能夠不收一毛錢地白白送人吧。

    「再說拉娜拜托我,我怎麼能拒絕嘛。」

    「——那時候你不肯收我錢呢。我明明有存零用錢……」

    「……公主花零用錢,會不會有點不太對?」

    「領地的收入我有另外存起來。我想用自己的零用錢做克萊姆的鎧甲嘛。」

    「也是啦。你一定很想用自己的錢,送克萊姆一件全新打遙的鎧甲吧——」

    「……既然你都明白,爲什麼還要免費送我嘛。拉裘絲這個笨蛋。」

    「一般這種情況,不應該說我是笨蛋吧……」

    氣呼呼的拉娜與笑嘻嘻的拉裘絲,開始了稱不上吵架的拌嘴。

    看著這副光景,克萊姆硬是繃緊了臉,不讓臉上産生表情。

    能夠看到這種光景——這種平穩溫暖的光景,全都得感謝主人將自己撿了回來。然而這份情意不允許溢于書表。

    若只是感謝之意,顯露出來倒還沒關系,但只有克萊姆隱藏在感謝之下,對拉娜的強烈感情絕不可以顯露出來。

    這份——愛意。

    克萊姆用力握碎了自己的感情,隱藏心意。取而代之地,道出了重複講過好幾次的台詞。

    「非常謝謝您,拉娜大人。」

    見到他對雙方立場劃清界線——明確暗示主人與下人的不同立場——的態度,拉娜有些——只有每天看著她,比任何人看著她的時間都久的克萊姆,才能察覺到的少許程度——寂寞地微笑。

    「不客氣。話題扯得有點遠了。回到剛才的話題吧。」

    「你是說八指吧?剛才講到我們闖進栽培毒品的三座村莊,將農田焚燒殆盡,這邊不用再重複吧?」

    聽到這個名號,克萊姆在強裝出來的鐵面具底下皺起眉頭。

    在王國暗處蠢蠢欲動的非法組織「八指」。敬愛的主人爲了懲治他們,正在采取行動。

    一旦燒毀村莊栽培的毒品,不難猜測以此維生的村莊,今後會落得何種淒慘下場。然而,爲了撲滅侵蝕王國的毒品,只得犧牲村人的性命了。

    若是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或許能采取其他不同的手段。然而拉娜雖然貴爲王女,卻等于沒有後盾,只能做出拯救能救的人,其他事物一律舍棄的冷酷取舍。

    假使拉娜向父王請願,或許能在她要求的地點以權力或武力施加打擊,然而,由于八指與部分貴族關系密切是不爭的事實,想必情報定會泄漏出去,被對方搶先湮滅證據。

    爲此,拉娜采用的手段,是直接委托自己的友人拉裘絲。

    克萊姆知道這是相當危險的行徑。一般來說,冒險者會經由工會接受委托行動,不允許直接向客戶接受委托。這是違反規定的。

    的確,他記得工會不能處罰最高位(精鋼級)的冒險者,也不能對其做出放逐處分。話雖如此,這樣做仍會降低冒險者在工會內部的評價,今後想必會造成損失。然而蒼薔薇還是接受了委托,這是因爲她們愛國心強,也把拉娜當成朋友。

    對于甯可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拉裘絲,克萊姆産生了更強的感謝之意。

    拉裘絲心想差不多該提起這件事了,于是打開緹娜拿來的包包,取出一張羊皮紙。

    這是拉裘絲她們蒼薔薇成員無法解讀的文件。不過就她(拉裘絲)所知最有智慧的拉娜,或許能看出些端倪。

    「我們在燒毀村裏毒品時,發現了這張羊皮紙。我猜應該是某種書面指示,就帶回來了……看得出什麼來嗎?」

    攤開的羊皮紙上寫的全是記號,不是任何一個國家的文字。拉娜只瞥了一眼,便若無其事地回答:

    「……是替換式密碼呢。」

    所謂的替換式密碼,就是將明文以一個字或是幾個字爲一個單位,替換成其他文字或記號等等而成的密文。例如「a」對應的是△,「b」對應的是□,△△□□△就是「aabba」。

    「我也這麼認爲。所以我找替換表找了半天,可惜沒找著。因爲替換表有可能是默背的,我們俘虜了一個疑似負責人的男人,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應該是用迷惑魔法讓他倒戈,問出解碼方式,可是……我想你也知道,同一個術士對相同對象連續施展迷惑魔法,效果會越來越差。因此第一次使用時我想謹慎點。要先跟你談過,我才能施法。」

    「原來如此……這個留在現場的理由……陷阱……還是更深的理由?若是這樣,那就不會用太難的替換。嗯。我覺得這個密碼應該不難解讀喔。」

    拉娜的發言讓拉裘絲眼睛瞪得好大。她忍不住與坐在身旁的緹娜面面相。

    不敢相信。但相對地,又不禁覺得「就知道她行」

    「我想想,在王國語當中,文章的第一個字只會是陽性冠詞、陰性冠詞或中性冠詞:等我一下喔……」

    拉娜口中念念有詞,拿著羊皮紙站起來,去拿了紙筆回來。

    然後她在紙上寫出連篇文字。

    「這是一個文字對應一個記號的簡單密碼,所以很容易解讀。而且幸運的是,上面使用的是王國語。如果是拿帝國語的書籍之類作爲替換表,那就幾乎解不開了。這個……只要知道其中的一個字,再來就一個個填上去就好了。只要努力,誰都解得開喔。」

    「不不……說起來簡單。那要知道上萬個單字才解得開吧?」

    「這可是密碼寫成的書面指示喔。一般不會寫得咬文嚼字,也幾乎不可能使用深難字詞。應該會用小孩子都看得懂的單字寫得簡明扼要。所以其實選項不多的。」

    拉裘絲在內心冒冷汗。

    這個朋友講得簡單,但絕沒有她講的那麼容易。

    (不過這丫頭的話應該辦得到……不敢相信竟然有這樣的天才。)

    每次碰面或交談,總是讓她嘖嘖稱奇。拉裘絲從沒過過像拉娜這般堪稱天才的人物。

    相較于暗自感到顫栗的拉裘絲,拉娜輕松自在地說:「解完了。不過不是書面指示就是了。」將紙遞給她。紙上寫著王國內的許多地名。也有七個王都內的地名。

    「是不是表示這些地方有毒品的囤積處,或是重要據點?」

    「我覺得一般的生産區不會放那麼重要的文章……大概是誘餌吧?」

    「誘餌?你是說陷阱嗎?」

    「嗯……我想不是。這樣說吧,八指雖然是一個組織,但結構上是分成八個組織,比較接近互相合作的形態對吧?」

    拉裘絲點點頭。

    「所以這個應該是其他七個組織……還是應該說部門?就是將毒品部門以外的情報故意提供給外敵,以暫時分散敵人對自己的注意力。」

    「也就是說,他們事先准備好其他部門的情報……雖然旱就料到他們並不團結,但沒想到這麼離譜……」身爲冒險者,背叛同伴的行爲讓她感到不齒。「雖然這是早就知道的事了,不過這下得趕緊行動,不然不太妙呢。」

    看到友人(拉娜)點點頭,拉裘絲又接著問道。

    「這麼一來,那家娼館的事情怎麼辦?聽說那是一家相當惡劣的娼館,能夠體驗到所有想像得到的服務喔?」

    拉裘絲自己講出口,都覺得氣憤填膺。

    (王八蛋。只會用下半身思考的人渣趕快去死吧!)

    回想起調查到關于娼館的情報,她不再是貴族千金,而是作爲闖蕩江湖的女冒險者,在心中不屑地辱罵。「所有想像得到的服務」代表何種意思,根本連想都不用想。可以確定的是必定有好幾人——不分男女——爲了娛樂而遭到殺害。

    過去奴隸買賣還合法時,地下世界裏有好幾家這種娼館。不過多虧眼前這位朋友的盡心盡力,奴隸買賣變成了違法行爲,這種設施也就消聲匿跡。這次查到的設施,很可能是王都或是王國的最後一家非法娼館。

    正因爲如此,所以無法輕易勒令停業。可以想像將有頑強抵抗等著她們。因爲對于擁有不可告人的低級嗜好的人們來說,那裏是他們最後一個汙穢樂園。

    「吶,拉娜。既然不能行使權力進行搜查,不如由我們強行攻堅,揭穿他們的罪行如何?只要找到證據就沒問題吧?如果真的是奴隸買賣的部門在經營娼館,擊潰他們將可成爲一大打擊,看證據指向誰,應該也能給狼狽爲奸的貴族一個慘痛教訓。」

    「也許你說的對,拉裘絲。可是這樣做,會對你家……亞爾貝因家造成困擾喔?所以我很難動手。請蒼薔薇的成員們出動也是……可是要克萊姆一個人攻陷那裏又不可能……」

    「屬下力有未逮,萬分抱歉。」

    見克萊姆低頭致歉,拉娜伸出了手包起克萊姆的手,溫柔地微笑。

    「對不起,克萊姆。我不是那個意思。那裏是王都唯一的非法娼館。不管是誰都不可能一個人攻下的……聽我說,我最信任的克萊姆。我知道你爲了我有多麼盡心竭力。不過,千萬不可以做出輕易涉險的事喔。這不是請求,是命令喔?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

    連在一旁看著的拉裘絲身爲女性,都覺得好像被絕世美女的一雙淚眼打動了。那麼,克萊姆的心境又是如何?

    他拚命想裝作面無表情,但實在辦不到。那漲紅的雙頰,都說明了一切。

    若是吟遊詩人(Bard)要爲這感動的一幕加上標題,想必會命名爲「公主與騎士」吧,但拉裘絲卻感到一絲恐怖。她想應該不可能,但如果拉娜是故意這樣做,那麼她將是個教人難以置信的狐狸精——

    (我在想什麼啊。怎麼可以這樣懷疑好朋友呢?況且至今的一切,不都證明了她不是那種狡詐的小人?見義勇爲挺身而出,堪稱「黃金」的她如果不值得相信,那還能相信誰?)

    拉裘絲搖搖頭,開口說話。這樣做也是爲了擺脫駭人的念頭。

    「對了,根據緹娜她們的調查,查出了幾個與奴隸買賣的頭子——岢可道爾有關聯的貴族名字。不過真僞尚未確定,所以目前采取行動還太早了就是。」

    拉裘絲舉出幾個貴族的名字時,聽到其中一名人物,拉娜與克萊姆同時做出反應。

    「那名貴族的千金在我身邊擔任女仆。」

    「咦?我想應該不至于是對你有戒心,才派去當臥底的,不過……也不能保證只是個想提高自己價值的女仆呢……」

    「是啊。看來情報管理上得十分小心了。克萊姆也要記在心裏喔。」

    「那麼,來討論一下從密碼解讀出的這些地點要怎麼處理吧。所以,拉娜。克萊姆可以借我用一下嗎?我想麻煩他去通知格格蘭她們可能要緊急行動。」

    2

    下火月[九月]三日9:49

    克萊姆走在王都大道上。在外觀上不怎麼引人注目的克萊姆,完全融入人群之中。

    最顯目的白色全身鎧當然沒穿來。雖說只要使用特殊的鏈金術道具就能改變鎧甲顔色,但他沒有想穿到那種地步。再說只是走在街上,沒必要穿起全身鎧武裝自己。

    因此他穿著輕裝,將鏈甲衫藏在衣服底下,最多只有腰際佩掛的長劍強調出與一般市民的差異。

    這點程度的裝備,與巡回士兵——衛士——或是傭兵等走在路上都能看到的人們相差無幾。只會多少受到回避,還沒有重裝備到會讓人群自動開路。

    如果有身穿重裝備的人,那應該是冒險者吧。他們與其說是出于需要,毋甯說是爲了引人注目而穿。

    以冒險者來說,打扮得引人注目並不是件奇怪的事。因爲這能爲他們帶來宣傳效果。其中甚至有人穿得特別標新立異,讓他人留下強烈印象,一傳十,十傳百,藉此打響名聲。換句話說,奇特裝扮就如同冒險者的注冊商標(Trademark)。

    不過等級高到像克萊姆現在正要去見的「蒼薔薇」一行人,就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了。因爲到了她們那種境界,光是走在路上就會引起話題。

    不久,就看見大道一側有家冒險者的旅店。當中具備住宿設施與馬廄,以及足夠用來練劍的寬廣庭院。美輪美奐的外觀不難想像內部裝潢必定同樣華美,客房的窗戶鑲嵌著澄澈透明的玻璃。

    這家王都當中最高級的旅館,是對自己本領有自信,付得起高昂住宿費用的冒險者聚集之地。

    無視于站立左右的警衛兵,克萊姆打開旅館的門。

    使用了整個一樓空間的寬敞酒店兼餐廳,以它的寬敞程度而論,冒險者的人數寥寥無幾。這顯示了高階冒險者是多麼稀少的存在。

    店內的喧嚷只平息了一瞬間,好奇的目光蜂擁而來。克萊姆並不介意,環顧店裏。

    店裏盡是些精悍強壯的冒險者。這裏所有人都能輕易打倒克萊姆。每當造訪這種場所,總是讓他體會到自己的渺小。

    克萊姆強忍住想陷入消沈的心情,視線停留在店裏的一個點上。

    克萊姆視線的前方——店裏最裏側的位置。那裏有張圓桌,他盯著坐在桌旁的兩人。

    其中一人個頭矮小,以漆黑長袍滴水不漏地蓋住全身。

    臉看不見。不是因爲光線不足,而是額上鑲著朱紅寶石的怪異面具,完全遮掩住了那張臉。只有眼睛部分裂開一道細縫,連細縫底下的瞳眸顔色都無法辨認。

    另外還有一人。

    剛才那位人物是小個頭,這位則是個無人能比的大個子,讓人腦中浮現出「巨石」這個字眼。全身以某種意味來說很粗壯。這並不是指那人渾身肥油。

    粗大臂膀讓人聯想到圓木。用以支撐頭部的脖子,直徑大概有女性一雙大腿那麼粗。在這脖子上的腦袋呈現四方形。爲了灌注力道而咬緊的下顎橫向發展,窺視周圍情形的眼瞳宛如肉食猛獸。金色頭發剃得短短的,完全只重視實用性。

    被衣服遼蔽的胸膛故意炫耀似的向前隆起。立刻能想像到經過徹底鍛鏈的胸肌。說得明白點,那已經不是女性的酥胸了。

    僅以女性組成的精鋼級冒險者小隊——蒼薔薇。

    她們是其中兩名成員。魔力系魔法吟唱者——伊維爾哀,以及戰士——格格蘭。

    克萊姆朝她們走去。他要找的人點了個頭,拉開富有磁性的嗓門:

    「唷,處男!」

    漸漸轉開的視線再度集中到克萊姆身上,不過沒人出聲揶揄。反而好像立刻失去了興趣,帶著些許同情轉開了視線。

    周圍其他冒險者之所有會有這種平淡反應,是因爲他們知道只要敢對格格蘭的客人有那麼一點不尊重,就算是山銅或秘銀級冒險者都不叫做勇敢,而是自不量力。

    克萊姆即使受辱,仍然淡淡地繼續走。

    不管說多少遞,格格蘭就是不肯改變對克萊姆的稱呼。既然如此,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放棄,裝作不在乎。

    「久違了,格格蘭大人——女士。還有伊維爾哀大人。」

    他來到兩人跟前,鞠個躬。

    「哦,好久不見了。怎麼,你是來讓老子上的嗎?」

    格格蘭用下巴比一比要他坐下,卻在四方形的臉上浮現出不懷好意的猛獸獰笑,向克萊姆問著,他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格格蘭每次都來這套,可以說是一種打招呼的方式了。然而她卻也不是在開玩笑。要是克萊姆敢開玩笑說「對」,格格蘭想必會馬上把他帶進二樓的單人房。在她無人能及的臂力下,克萊姆根本沒有抵抗的余地。

    大言不慚地宣稱自己愛吃處男的格格蘭,就是這麼一號人物。

    面對這種態度的格格蘭,伊維爾哀只是面對前方,臉部文風不動。面具底下的眼睛也許是對著克萊姆,但他不能確定。

    「不,不是。是艾因卓大人叫我來的。」

    「嗯?領隊叫你來的?」

    「是的。我捎了口信來。『可能要緊急行動了。詳細情形回來再說。』不過,大人希望兩位能做好准備,隨時應戰。」

    「收到。哦,就爲了這點小事啊,真是辛苦你啦。」

    格格蘭臉上浮現粗獷的笑容,克萊姆想起還有話得告訴她。

    「今天,我有幸讓史托羅諾夫大人指導我練劍,當時您教我的一擊——從大上段發動的一擊,獲得了史托羅諾夫大人贊許。」

    那一擊是格格蘭在這家旅館的後院教他的。格格蘭就像是自己被稱贊一樣,破顔而笑。

    「哦,你說那招啊!哼哼,挺有一套的嘛。不過啊……」

    「是,我不會就此滿足,我要繼續鍛鏈,精益求精。」

    「繼續鍛鏈也是要啦。不過你差不多該設想到這招被破解時的狀況,練個能接連發出的招式啦。」

    該說是湊巧,還是這對一流戰士來說是常識?格格蘭的建議竟與葛傑夫說過的話十分類似。克萊姆正對兩人發言的巧合一臉驚訝,格格蘭好像誤會了他的反應,「當然,我教你的那招下砍,必須當作是一擊必殺來施展,否則就沒意義了。」她笑著說。

    「其實原本應該從千變萬化的劍技之中,選出適合每一個場面的招式才對。可是呢,這你是辦不到的。」格格蘭話中之意,是暗指克萊姆沒有天賦。「所以你必須研發出至少連續三擊的攻擊型態。這三連擊必須讓對手就算擋下了,也無法轉守爲攻。」

    克萊姆點點頭。

    「雖然在對抗魔物時,有時會遇到好幾只手臂的畸形怪物,就行不通了。但是在對付人類時應該有用。雖說攻擊模式這種玩意,一旦被對手記住就完蛋了,不過對初次交手的人還挺有效的。你要研發出能夠不斷進攻,不給對手喘息余地的招式,知道嗎?」

    「我知道了。」

    克萊姆重重點頭。

    今天早上,他只有那一次攻入葛傑夫的懷裏。其他都被立即看穿,一味遭受反擊。

    那麼,自己是否就這樣喪失自信?否。

    是否就這樣感到絕望?否。

    正好相反。

    他的感受完全相反。

    一個凡夫俗子能夠那樣逼近王國——不,是鄰近諸國最強的戰士。克萊姆知道他並沒拿出真本事。然而,那對走在漆黑道路上,絲毫不見光明的克萊姆而言,已成了極大鼓勵。

    彷佛在告訴自己:你的努力並非完全白費。

    想起這一點,就完全能領會格格蘭想說的話。

    他沒有自信能研發出漂亮的連續攻擊,但仍有意願去挑戰,心中深處湧起了火熱意志。自己一定要獲得更強的力量,好在下次與戰士長交手時,能讓他再拿出更多真本事。

    「……對了,你之前也有拜托過伊維爾哀什麼事,對吧?記得好像是魔法的修行?」

    「是的。」

    克萊姆稍微瞄了伊維爾哀一眼。當時她只是從面具底下投以嘲笑,這事就告吹了。在毫無改變的狀況下提起同一件事,也只會得到相同的結果吧。

    不過——

    「小子。」

    傳來一個聽不太清楚的聲音。

    撇開戴著面具不說,那聲音依然非常不可思議。她戴著的面具並不是那麼厚,應該能分辨出某種程度的音質才是。然而,從伊維爾哀的聲音中聽不出年齡與感情等性質。至多只能勉強判斷出是名女性。既像年事已高,又彷佛還年輕。聽來像是不帶感情的平坦聲音。

    應該是因爲伊維爾哀戴的面具是魔法道具吧。然而她爲何要如此隱藏自己的聲音呢?

    「你沒有才能。往別的方向努力吧。」

    好像除此之外沒話好說似的,不給人回嘴的余地。

    這種事克萊姆清楚得很。

    克萊姆沒有魔法的才能。不,不只是魔法的才能。

    不管他如何練劍,揮到破皮滲血,磨破水泡弄到手皮變硬,都沒能到達他冀望的領域。對于天賦異稟的人來說,輕而易舉就能跨越的矮牆,對克萊姆來說卻是無法攀越的絕壁。

    不過,也不能因此就放棄跨越絕壁的努力。因爲既然自己沒有才能,就只能相信努力不懈能夠帶來些許的進步。

    「你好像不服氣啊。」

    看出了克萊姆平板鐵面具底下的感情,伊維爾哀接著說:

    「天賦異稟的人是從一開始就擁有才能……有人說才能是開花前的蓓蕾,每個人都有……哼。讓我來說的話,那只是願望。是才智劣弱的人用來安慰自己的好聽話。過去那十三英雄的領袖也是如此。」

    十三英雄的領袖。傳說他起初也只是個凡人。比任何人都弱小,但即使受傷流血仍然繼續揮劍,最後變得比任何人都強大的英雄。能夠無限成長的強者。

    「那家夥只是有才華但沒開花罷了。這點跟你不同。因爲你已經很努力了,但還是只有這點本事……對。才能不是人人皆有,而且差異再明顯不過了。有的人就是有,沒有的人就是沒有。所以……我不會叫你放棄,但你還是該知道自己的斤兩。」

    伊維爾哀的一番嚴厲言詞帶來了一瞬間的沈默。而打破這片沈默的還是伊維爾哀。

    「葛傑夫·史托羅諾夫……那家夥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他那就叫做天賦異稟的人類。克萊姆……你與那人之間的差距,用努力彌補得來嗎?」

    他啞口無言。今天的訓練才剛讓他體會到,自己實在到不了那個境界。

    「好吧,拿他舉例或許不太好……不過能與他的劍術才能匹敵的人,我只想得到過去的十三英雄。像旁邊這個格格蘭雖然功夫也很了得,但也比不上葛傑夫。」

    「……別拿他跟老子比啊。葛傑夫大叔可是一腳踏進英雄領域的存在耶?」

    「哼。你也是被世間稱爲英雄的女人吧……不過性別帶個問號就是。」

    伊維爾哀一時之間含糊其詞,格格蘭笑著回答:

    「喂喂,伊維爾哀。所謂英雄指的不是超越了人類領域——擁有異常才能的怪物嗎?」

    「……我不否認。」

    「那麼,老子還是個人啦。是個無法踏進英雄領域的普通人。」

    「……即使如此,你還是有才能。跟克萊姆這種沒有才能的人不同。克萊姆,你該做的不是朝星星伸出手一味追逐。」

    克萊姆沒有才能,他自己再清楚不過了。然而被人家這樣一直講你沒有才能,你沒有才能的,也的確讓他很沮喪。話雖如此,克萊姆並不打算改變目前的人生觀。

    ——己身全爲公主。爲了這份心意——

    也許是從克萊姆身上感受到某種近似殉教者的氣息吧。伊維爾哀在面具後方嘖了一聲。

    「……我都說這麼多了,你還是不想罷手是吧。」

    「是的。」

    「真是愚蠢。實在是太蠢了。」她用力甩頭,說自己無法理解。「抱著無法實現的願望前進,終將自我毀滅的,知道嗎?我再說一遍,你要明白自己的斤兩。」

    「我懂。」

    「懂歸懂,但不打算學乖就是了吧。用愚蠢都不足以形容你這個男人。你是會早死的那種類型……你死了,有人會爲你哭泣,不是嗎?」

    「什麼啊,伊維爾哀。原來你是擔心克萊姆,所以才欺負他的啊。」

    聽到格格蘭這樣說,伊維爾哀頓時垂頭喪氣。接著她轉向格格蘭,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抓住她的前襟,怒吼道:

    「你這沒大腦的肌肉女,少說兩句行嗎!」

    「但老子說得沒錯吧?」

    格格蘭讓她抓著前襟,仍然滿不在乎地說,伊維爾哀聽了一時無話可回。然後她將身子沈進椅子裏,矛頭轉向克萊姆改變話題。

    「先學魔法的知識吧。增長了知識,想必就能理解使用魔法的敵人有什麼企圖。這樣一來也能更正確地行動。」

    「要學習成千上萬的魔法知識,會不會太強人所難了啊?」

    「沒那回事。魔法吟唱者重點性使用的魔法並不多。只要從常用的那些學起即可。」

    要是連這點程度的事都辦不到,那就放棄吧。伊維爾哀冷淡地低語。

    「再說最多只要學到第三位階,我想基本上就沒問題了。」

    「……我說啊,伊維爾哀。我們都知道魔法最高到第十位階,可是誰都沒在用位階那麼高的魔法啊。但卻有這種魔法的相關情報。這是爲什麼?」

    「嗯……」

    伊維爾哀擺出一副老師教學生的樣子,在長袍底下做了一些動作。克萊姆隨即感到周圍的聲音似乎飄遠了。有點難形容,應該說桌子周圍彷佛包上一層薄膜。

    「別慌張。我只是發動了個無聊的道具。」

    克萊姆不知道發動道具這個行爲,表示對周圍的耳朵有多大的戒心。他只知道伊維爾哀打算以相當嚴肅的態度回答格格蘭的問題,到了必須這樣戒備的地步,因此自己也坐正了姿勢。

    「在過去的神話——被認爲只是故事的傳說當中,有一則提到了稱作八欲王的存在。他們又被稱爲奪得神力之人,相傳他們曾以絕對性的力量支配過這個世界。」

    八欲王的故事克萊姆也聽過。雖然作爲童話故事不受歡迎,但只要是稍有學識之人,都知道這個故事。

    故事內容簡略而言,就是在五百年前,出現了稱作八欲王的存在。有人說他們的身高直達九宵,也有人說他們外形如龍(Dragon),這八欲王轉眼間毀滅諸國,倚仗著排山倒海的力量支配了世界。然而,他們欲望深重,爲了爭奪彼此擁有的事物而爭鬥,最後同歸于盡。

    這個故事不受歡迎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它是否真的只是童話故事,意見卻不盡相同。克萊姆自己認爲這是個經過誇大的故事。只是,冒險者當中也有少數人士,認爲八欲王是實際存在的——力量也比現代的任何存在都要強大。

    他們作爲根據的,是傳聞位于遙遠南方沙漠中的一個都市。據聞那是八欲王在支配大陸時所建立的首都。

    當克萊姆沈浸于自己的想法時,伊維爾哀繼續說著:

    「據說八欲王擁有無數的強力道具,其中力量最強的當屬『無銘咒文書』(Nameless Spellbook)……人們是這樣稱呼這本魔法書的。這就是一切的答案。」

    「啊?也就是說高位階的魔法都記載在那書裏嘍?」

    「沒錯。在那傳說中的八欲王所遺留下來,超越想像的魔法道具書籍之中,據說記載了世間一切魔法。而且聽說不知出于何種魔法的效用,即使新發明的魔法也會自動記錄進去。」

    克萊姆知道八欲王的神話,但完全沒聽說過這種書籍的事情。他隱約察覺到這種道具有多麼稀奇,就不插嘴,只是側耳傾聽。

    「就是因爲有這項道具爲根據,我們才會知道第十位階魔法是存在的。當然,知道我剛才講的那些——『無銘咒文書』的人並不多就是了。」

    克萊姆的咽喉發出咕嘟一聲。

    「您、您不會想去尋求那本『無銘咒文書』嗎?」

    克萊姆將她們看作是登峰造極的冒險者,才會這麼問。

    伊維爾哀冷笑了一聲,像是在說「別胡說八道了」

    「哼。聽看過的人說,那本書附有強固的魔法保護,除了正統持有人之外,閑雜人等連碰都不能碰。聽說那玩意的價值足以匹敵一個世界,看來也具有相等的危險性啊。我這人懂得自己的斤兩,才不會因爲想要那種道具,而像八欲王那樣迎接愚蠢的死亡呢。」

    「連據稱擁有十三英雄的武器而聞名的人物擔任領隊的小隊,都會這樣想嗎?」

    「……那個境界差太多了。不過我也是從看過的人那邊聽到而已,細節並不清楚就是了。話題好像扯遠了。總是就是這樣,格格蘭。明白了嗎?」

    接著伊維爾哀罕見地顯露出有些迷惘的舉動,才開口道:

    「克萊姆。你可別因爲想得到力量,就做出舍棄人性的行徑喔。」

    「舍棄人性……您是說像故事裏那種惡魔嗎?」

    「那也是其中一種,還有就是變成不死者或是魔法生物。」

    「一般人不可能做到那種事。」

    「是這樣沒錯……變成不死者後,心智往往也會跟著扭曲。原本只是爲了實現熱情理想的手段……肉體上的變化有時會影響心智,把一個人變成駭人怪物。」

    面具底下傳來的聲音本來連一絲情感都無法窺視,此時卻點綴著顯而易見的憐憫之情。格格蘭看見伊維爾哀彷佛望向遠方,發出故作開朗的聲音。

    「要是早上起來看到克萊姆變成了食人魔(Ogre),公主應該會嚇暈吧。」

    伊維爾哀應該察覺了格格蘭此話背後的好意吧。聲音又變回了讀不出感情的調調。

    「……的確,這也是個辦法。只要使用變化系的魔法,就可以暫時性地變成其他種族。我就明說了,以提升肉體能力的意味來說,這也不失爲一個辦法。」

    「這我恐怕有點敬謝不敏。」

    「就從變強的意味來說,變成其他種族就是很有效果。因爲人類這種生物本身,能力並不算特別優異。如果擁有同等才能的話,基礎肉體能力自然是越高越有利。」

    當然了。如果技術一樣的話,肉體能力較高的一方自然比較有利。

    「實際上,十三英雄當中也有很多人類以外的種族。順便一提,說是十三英雄,其實人數本來更多的。結果成爲傳說受到歌頌的只有十三人……由于與魔神之戰是跨越種族藩籬的大戰,對于推崇人類的人們來說,可能不想讓其他種族太過活躍的英雄譚流傳出去吧。」

    伊維爾哀對著某人挖苦地說。之後她態度一轉,以帶有鄉愁的語氣接著說道:

    「揮動旋風烈斧的戰士是風巨人(Air Giant)的戰士長,還有擁有先祖精靈特征的精靈王室成員,至于我們領隊持有的『魔劍齊利尼拉姆』原主——四大漆黑之劍的持有者黑騎士,則是人類與惡魔的混血兒。」

    「四大漆黑之劍嗎……」

    十三英雄之一的黑騎士,被認爲擁有四把利劍,分別是邪劍修米利斯、魔劍齊利尼拉姆、腐劍可洛克達巴爾與死劍史菲茲。而擁有其中一把的,正是蒼薔薇的領隊拉裘絲。

    「凝聚了無限黑暗而成的最強漆黑之劍,魔劍齊利尼拉姆嗎……問個問題,聽說這把劍只要解放所有力量,就會放射出足以吞沒一個國家的漆黑能量,這是真的嗎?」

    「這是在說什麼?」

    伊維爾哀困惑地說。

    「我們領隊之前一個人的時候,我聽到她在喃喃自語。她按著自己的右手,說『只有我這樣侍奉神的女性,才能傾注一切壓抑住魔力』什麼的。」

    「我沒聽說有這種事……」伊維爾哀不解地歪著頭。「但既然持有者這樣說,或許是真的吧。」

    「那麼誕生自黑暗精神的漆黑拉裘絲,也是真有其人嗎?」

    「什麼?」

    「沒有啦,後來老子又聽到她一個人念念有詞。她好像沒注意到老子,所以老子就偷聽她是怎麼了,結果她就那樣說啊。她說『只要你稍有大意,我這個來自黑暗根源的漆黑存在就要支配你的肉體,解放魔劍的力量』什麼的,聽起來很不妙啊。」

    「這……不能說沒有這個可能呢。一部分受詛咒的道具的確可能支配主人的精神……若是拉裘絲遭到支配,事情就嚴重了。」

    「老子是覺得她好像想保密,可是事情非同小可嘛?所以老子就當面問她,結果她滿臉通紅,叫老子別擔心。」

    「嗯。本應祛除詛咒的神官反倒遭詛咒道具支配,一定覺得很可恥吧。而且也許她不想讓我們擔心?那家夥真是的,竟然想一個人承擔嗎?」

    「後來老子就沒看過她那樣了……不過你想想看嘛。她不是也是從得到了魔劍之後,才開始替五只手指頭戴滿了毫無意義的鎧甲戒指嗎?」

    「我本以爲那是戴好看的,你的意思是說那可能是封印系的魔法道具或觸媒嗎?」

    克萊姆無法再假裝面無表情,蹙起眉頭。

    就目前聽起來,拉裘絲很可能逐漸遭到邪惡道具支配。想到自己剛才待過的地方,焦躁感更趨強烈。

    「……拉娜大人有危險?」

    克萊姆立刻就要沖出去,被伊維爾哀攔下來。

    「別慌。我想狀況不會突然惡化的。就算快要受到黑暗力量支配,那家夥也不可能在渾然不覺的狀態下受到支配。既然她什麼都沒告訴我們,應該表示她有自信能控制得住吧。我相信那家夥的精神力量。不過……沒想到那把劍有那種能力……連我都沒聽說呢。」

    「爲了保險起見,要不要跟阿茲思講一聲?」

    「向勁敵尋求幫助雖然有點不甘心,不過……畢竟是侄女,還是講一聲比較好吧。」

    「嗯,那麼,是不是應該立刻行動?還得調查一下現在人在哪裏才行呢。」

    「唔。是應該做好萬全准備,好隨時能夠支援拉裘絲。」

    「畢竟能夠阻止精鋼的,就只有精鋼嘛。」

    「——嗯?啊啊!講到這我想起來了,格格蘭。聽說第三支精鋼級冒險者小隊,已經在耶:蘭提爾誕生了。」

    「什麼?真的嗎?這老子倒是頭一次聽說……是你一早去冒險者工會時聽到的嗎?」

    「不……啊,對了。真抱歉,我完全忘了講了。那支小隊好像是黑色的喔。」

    「黑色?老子還以爲紅色、藍色之後會是褐色與綠色呢。」

    「因爲黑色是六大神信仰會使用的顔色嘛。沒什麼好奇怪。搞不好下個會是白色喔。」

    「老子不太喜歡斯連救國耶。實際上,我們在那件事上,也曾經跟像是秘密部隊的一群家夥大打出手過嘛。」

    克萊姆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相當危險的話題,但兩人沒理他,繼續說下去。

    「格格蘭討厭他們嗎?……雖然我也是遭到他們追殺,不過那個國家的方針我能理解。或者該說那些人對自己課以的使命,就是立誓成爲人類全體的扞衛者。以人類這個種族的觀點來看,是很正當的事吧?」

    「嗄?你是說爲了這個目的,殺害無辜的亞人類或森林精靈(Elf)也無所謂嗎?」

    格格蘭臉上浮現出明顯的嫌惡感,激烈的怒火在眼中燃燒。然而承受她怒火的伊維爾哀卻只是聳聳肩帶過。

    「這附近一帶有好幾個人類的國家嘛,像是王國、聖王國、帝國等等。那麼格格蘭,你知道嗎?離這裏越遠的地區,以人類爲主體的國家就越少。都是亞人類等比人類更優秀的種族建立國家。有些地方甚至還有以人類爲奴隸階級的國家喔?這附近之所以沒有這種國家,最大的原因之一是斯連教國長期以來,將伺機擡頭的亞人類勢力一一消滅。」

    聽到伊維爾哀所言,格格蘭怒火被澆熄,臭著一張臉低聲說:

    「誰叫亞人類的肉體能力比人類優秀呢。要是他們一個弄不好聚集起來,發展起了文化,人類往往是對付不來的。」

    「只要身爲人類,就應該對教國的人們寄予高度評價。他們確實有流于冷酷的缺點,即使如此,卻也沒有人比他們對人類做出更多貢獻……雖然等到被算進遭到舍棄的弱勢族群當中,還能不能說出同樣的話,就要另當別論了。再說開創冒險者工會先河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他們喔。」

    「真的假的?」

    「誰知道呢。真僞不明,但可能性很高。因爲冒險者工會是在與魔神的戰爭後創立的,當時人類的力量減弱了許多。我認爲有可能是溫存力量的他們,爲了在各國間不産生磨擦的狀況下提供援助,而建立這種機構。」

    話題中斷時特有的沈默籠罩桌席。忍受不了這種沈寂的克萊姆開口道:

    「抱歉打斷您,伊維爾哀大人。您剛才說有精鋼級的冒險者誕生了,請問他們叫什麼名字?」

    「嗯?對,剛才有講到嘛。我記得應該是叫——飛飛。人稱漆黑英雄的戰士擔任領隊,小隊名好像尚未決定。只是人們都稱他們爲『漆黑』。」

    「喔唷。那其他成員呢?」

    「聽說是與人稱美姬,名字叫做娜貝的魔力系魔法吟唱者兩人一組。」

    「嗄?就兩個人?那是什麼狀況?對自己的本領超有自信的笨蛋……不對,就是因爲如此才會是精鋼級吧。這下絕對是藏了什麼秘密武器。所以咧?他們立下了啥豐功偉業?」

    克萊姆也傾耳細聽。那可是達到精鋼級的冒險者小隊。想必是進行了常人無法置信的勇敢冒險。還沒聽到那震撼人心的冒險譚,胸口已經先期待得發熱。

    「據說這些好像是在約兩個月之內完成的……首先是解決耶·蘭提爾出現數千只不死者的事件。再來是殲滅北上的哥布林部落聯盟、在都武大森林采集極爲稀少的藥草、討伐巨型蛇怪、消滅來自卡茲平原的不死者師團。其他我還聽說他們打倒擁有強大力量的吸血鬼(Vampire)。」

    「巨型蛇怪……」

    克萊姆喘不過氣地說。

    那是既像蜥蜴又像蛇,全長將近十公尺的巨大魔物,視線具有石化效果,體液是立即致死級的劇毒,又硬又厚的皮膚能與秘銀匹敵,可說是極爲可怕的存在。既然能打倒足以毀滅城鎮的魔物,被封爲精鋼級也是合情合理。

    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

    「那可……真是厲害啊。可是啊,這些真的是兩個人能做到的事嗎?巨型蛇怪靠戰士與魔力系魔法詠唱者兩個人,應該對付不來吧?老子看不可能喔。」

    ——說得沒錯。憑兩個人幾乎不可能辦到。尤其兩人是戰士與魔力系魔法吟唱者,那要靠什麼回複呢。不可能有辦法抵禦石化視線與劇毒體液等所有特殊攻擊。

    「啊!抱歉。其實也不能說是兩個人。聽說他們憑著實力制伏了森林賢王,收爲部下。」

    「……森林賢王?那是個什麼魔物?」

    克萊姆想起曾經在類似英雄譚的傳奇故事裏聽過這個名字。不過這種時候插嘴實在太過放肆。

    「我知道的也不多。相傳那是自古以來住在都武大森林的魔獸,其強大實力舉世無雙。我的熟人以前……對,在兩百年前去到大森林時,好像沒看到它就是了。」

    講到兩百這個數字時,伊維爾哀逗趣地聳聳肩。

    這個年紀以森林精靈而言並不奇怪,不過從她的態度看來,克萊姆判斷應該只是個小玩笑。

    「喔唷。那,這些故事到底有多少真實性?大抵都是加油添醋吧?」

    都是這樣的。講給別人聽時一下子講得太誇張,或是遺體四分五裂無法判斷正確的屍體數量,有時候冒險者也會替自己誇大宣傳,而一再替事情加油添醋。

    相對地,伊維爾哀豎起一根手指「嘖嘖嘖」地左右搖晃。

    「關于這些事跡,據說幾乎都是千真萬確。其中特別是耶·蘭提爾的事件,那名冒險者投擲大劍擊敗了不死者巨人,突破成千的不死者集團。這是出自存活衛兵的目擊情報,由于所有人的報告內容幾乎相同,因此應該不是誇大其辭。他們打倒了不死者集團後方的兩名事件首謀,屍體也已確認過。而且在那之前還打倒了兩只骨龍(Skeleton Dragon)。」

    格格蘭啞然無語,克萊姆向她問道:

    「就算是格格蘭女士也很難辦到嗎?」

    「如果數千只不死者是僵屍或骷髏(Skeleton)的話沒問題,可以突破。兩只骨龍也應該能勉強打倒。但是引發這麼大事件的兩個首謀就難說了。在沒摸清對手能力的狀況下,實在沒自信。」

    「有非官方見解認爲可能是知拉農。」

    「真的假的啊,伊維爾哀?啊……如果是他們的得意門生的話,那就沒搞頭啦。潛入那麼深的險地之後還想打贏他們很難。再說只要有一點差錯,中毒或是麻痹,那就玩完了。那兩個人是怎麼回複的?靠藥水嗎?那個叫飛飛的戰士也許像我們的領隊一樣,會用信仰系魔法也說不定。還是叫美姬的會用?」

    「無法斷定他們不會。」

    伊維爾哀不斷點頭同意。

    「不過啊,巨型蛇怪嘛……老子實在沒辦法。那種敵人對戰士……以近身戰爲主的人來說太凶惡了。雖然老子有魔眼必滅(Gaze Bane)的力量,但沒人支援還是有危險。」

    「聽見了嗎,克萊姆?也就是說格格蘭一個人是辦不到的。換言之,這要看那個叫娜貝的女人有多少本事。若是與她組隊作戰,也許能做到一樣的事……能嗎?」

    「啊,如果那女的跟伊維爾哀實力不相上下,那應該很容易吧?若是讓你來的話,就算碰上巨型蛇怪,只要以遠距離戰爲主體,你應該不用拿出真本事,一個人也應付得來吧?」

    「我哪有那麼厲害。一定要拿出真本事才行。」

    「只要有你在,這兩起事件當中,老子需要對付的只有骨龍……不行,這樣等于是依賴伊維爾哀的實力,如果是跟山銅級魔法吟唱者組成兩人小隊……鐵定打不贏。」

    克萊姆覺得很不可思議。

    伊維爾哀這位魔法吟唱者真有這麼厲害嗎?一般來說,冒險者小隊應該都是由相同等級的成員構成,而且也應該都在一起進行一樣的冒險。之間會産生如此大的差異嗎?

    「沒那種事。我很清楚格格蘭女士的實力。絕不會輸給那些突然出現的人士。」

    「喔唷,謝謝你的高度評價啦。好,要不要跟老子睡?」

    「不,這我拒絕。」

    「所以你才會是處男啦。俗話說得好,到口肉不吃是男人的恥辱耶。一直當處男沒好處啦。等你要跟真心喜歡的女人睡覺時,你打算怎麼辦?想被人家說你技術很爛嗎?你喜歡玩那種的嗎?你被虐嗎?」

    格格蘭不等克萊姆回話,一口氣講完,然後裝模作樣地歎了一大口氣。

    「好吧,老子是不會勉強你啦。老子隨時奉陪,想找老子陪你時就說一聲吧……不過話說回來,美姬這個綽號還真肉麻啊。本人不會輸給名字嗎?」

    「聽說那個叫娜貝的相當漂亮喔。根據消息指出——」克萊姆感覺到伊維爾哀的視線一瞬間朝向自己,下個瞬間就知道確實如此。「——其美貌能與王國的『黃金』匹敵。」

    格格蘭用一種像是壞孩子似的眼光看向克萊姆。克萊姆猜到她接下來會說什麼,搶先出招。

    「美醜標准各人不同。況且對我而言,沒有人比拉娜大人更美。」

    「啊,是喔。」

    聽到那語氣,就知道她心裏覺得沒趣。

    「唔。閑聊得有點太久了。抱歉讓你聽我們講這些閑話。我們接下來要依照拉裘絲的指示,開始做准備。」

    格格蘭與伊維爾哀站起來。克萊姆也跟著起身。

    「抱歉啊,克萊姆。老子是很想跟你多搞搞,但沒那閑工夫了。」

    「不會,請別介意,格格蘭女士。還有伊維爾哀大人。感謝您的金玉良言。」

    格格蘭目不轉睛地盯著克萊姆看,發出疲累的笑聲。

    「嗯,好吧。那麼,你應該會立刻回去吧,我們的領隊就拜托你啦。多關照啦,處男……對了,道具要裝備齊全喔。你腰上的那把,不是平常用的武器吧?」

    「是。這是備用品。」

    「搞不好會發生一些狀況。鍍甲也就算了,劍最好隨時帶在身邊喔。這是冒險者的守則,特別是對戰士來說。還有老子送你的道具,有沒有帶在身上?」

    「您是說鈴鐺嗎?在這裏。」

    克萊姆拍拍裝在腰帶上的腰包。

    「是嗎,那就好。記好了,我們是戰士,只能揮動武器。然而,有時候會發生武器無法解決的狀況。這時就要靠魔法道具來輔助了。你要弄到各種道具,留在身上,知道嗎?還有治療系藥水至少要帶個三瓶喔?老子就曾經受過這玩意的幫助。」

    克萊姆有三瓶藥水,不過這次只帶了兩瓶在身上。「我明白了。」他回答。

    「……想不到你還挺會照顧人的嘛。」

    「別挖苦老子啦,伊維爾哀……抱歉把你叫住。老子只是想告訴你,不要怠怱了准備,萬事小心。」

    「我了解了。」

    克萊姆向格格蘭深深低頭。

    3

    下火月[九月]三日6:00

    坐在圓桌旁的是九名男女。

    八指的各部門管理者同桌而坐,卻看也不看別人一眼,要不就是看看手上的文件,要不就是跟背後待命的屬下交談。

    氣氛宛如完全不同組織的集會。雖然還不到一觸即發,但能明顯看出面對敵人的戒備心。不過,這對他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因爲他們雖然的確隸屬同一組織,相互有著合作關系,但實際上卻常常互相侵占權益,偶爾才會産生所謂的合作關系。

    以毒品交易的部門爲例,從生産到通路全都由部門自己管理營運。走私等其他部門不可能提供協助。各部門即使不會公開對立,背地裏互扯後腿卻是家常便飯。

    這些以組織來說毫無益處的行爲,來自于原本由複數非法組織構成的弊害。

    這幾位互相交惡的管理者,之所以會在固定日期參加在王都舉行的八指各部門長的集會,是因爲不參加將會帶來壞處。

    事實上,不參加這場會議的人會被認定有背叛的可能,而成爲肅清對象。因此就連不常來王都的人,都會爲了參加會議特地前來。

    連平常躲在安全場所的人,就某種意味來說,等于是在衆人面前拋頭露面。害怕遭到暗殺而讓護衛跟在背後,也是理當如此。受限于允許參加會議的人數上限,他們會帶上從自TI部門精心選拔的兩名精銳。

    ——不過,只有一人例外。

    「既然大家都到齊了,就開始例行會議吧。」

    在男人的一句話下,衆人坐回座位,椅子發出嘰的一聲。

    開口發聲的男人是這場會議的主持人,也是八指的整合者。這名五十來歲的男子頸上戴著水神聖印,慈眉善目,怎麼看也不像是在這種黑社會裏打滾的狠角色。

    「有幾項議題要討論,其中必須優先解決的是——希爾瑪。」

    「在這。」

    回話的是個白皙的女人。

    肌膚色澤病態地發白,身上的衣服也是白色的。

    從持著冒出豔紫煙霧的煙管的手到肩窩,刺著蜿蜒向上的蛇。與紫色眼影同色的口紅。以輕薄衣物裹身的姿態蘊藏著高級娼妓的頹廢氛圍。

    「呼哇……」她裝模作樣地打個呵欠。

    「開會時間就不能再早點嗎?」

    「……聽說你的毒品栽培設施被某人派人襲擊了?」

    「是啊,遇襲了呢,當成生産設施的村子。害我花了好大一筆錢。今後毒品通路可能得縮水了。」

    「關于幕後黑手,你沒掌握到什麼情報嗎?」

    「沒有。一點都沒有……不過正因爲如此,倒不難想像是誰幹的。」

    「哪個顔色?」

    只是這樣問,在場的所有人就都明白了。

    「不知道啦。我剛剛才知道村子遇襲耶,哪有時間查那麼多。」

    「是嗎。那麼各位,就是這麼回事。有掌握任何情報者,請舉手。」

    沒有回應。要麼就是不知道,要麼就是知道但不想回答。

    「那麼下一個——」

    「——喂。」

    是個低沈的聲音。暗藏著驚人力量的男性聲音。

    所有人視線都集中向那裏。那裏有個半張臉紋上野獸刺青的光頭男子。不過,他身上每個部位都很龐大。肌肉賁起的體格,隔著衣服都能清楚看出隆起的立體感。冷峻的眼光充滿戰士血性。

    其他部門長都帶著護衛,只有這個男人背後空無一人。這是當然了。帶著沒用的一群人來有什麼意義。

    男人瞪著販毒長希爾瑪。不,他大概不是有意瞪她,只是薄如刀刃的細瞳看起來就像在瞪人。

    女子背後的護衛僅一瞬間亂了呼吸。那是知道彼此戰鬥能力的落差,才會有此反應。

    因爲這個男人根本是個怪物,要殺光這房間裏的所有人都不成問題。

    「要不要雇用我們?你招募的嘍羅們恐怕保護不了什麼吧?」

    此人名叫桀洛。是從保鑣到貴族護衛無所不包的「警備部門」管理者。而更令他名聲響亮的,是八指全體成員中,出了名的最強戰鬥能力。然而男人的這項提議——

    「不用了。」

    ——卻被一口回絕。

    「不用了。況且我也不能讓別人知道重要據點在哪。」

    事情就此結束。桀洛彷佛失去了興趣般閉上眼睛。這樣做使他變得像一塊岩石。

    「那這樣好了,這項提議,我想代爲接受呢。」

    開口的是個線條纖細的男子。他看起來軟弱無力,與桀洛正好形成對比。

    「桀洛,我想雇用你那裏的人。」

    「怎麼,岢可道爾。你付得起嗎?」

    如果說希爾瑪的毒品交易蒸蒸日上,那麼這個男人,岢可道爾的奴隸買賣就是每況愈下。這是因爲黃金公主推行奴隸買賣非法化,使得他的生意變得必須偷偷摸摸私下進行。

    「沒問題的,桀洛。而且如果可以,人家想雇用一個六臂級的,要精英中的精英。」

    「哦。」桀洛彷佛這才有了興趣,再度睜開雙眼。

    感到驚訝的不只是桀洛。在場所有人幾乎都抱持著共通的想法。

    「六臂」名稱取自盜賊之神擁有六條手臂的兄弟神,是警備部門中擁有最強戰鬥能力之人的總稱。

    當然,部門中的翹楚就是桀洛,不過其他五人的實力也不遑相讓。據說擁有切割空間能力之人,以及能操縱幻象之人都是他們的一分子,甚至還有強大的不死者「死者大魔法師」(Elder Rich)隸屬這個部門。

    如果葛傑夫·史托羅諾夫或精鋼級冒險者是表面世界的最強戰士,六臂就是地下世界的最強殺手。雇用一個這樣的人物,只代表一個意思。

    「你惹上了這麼大的麻煩嗎?好吧。盡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最強的部下們會保障你的財産安全。」

    「真是不好意思呢。本來要處理掉的女人出了問題啦。我是覺得這樣興師動衆有點小題大作了,可是那家店要是被砸了,人家會很傷腦筋。對了,契約金什麼的等會再細談吧。」

    「可以。」

    「會議結束之後可以立刻派人嗎?其實人家有件工作想立刻請他做。」

    「知道了。我有帶一個人來,就把那家夥借給你吧。」

    「……那麼進入下一個議題。關于最近誕生的精鋼級冒險者『漆黑的飛飛』,有沒有人知道些什麼,或是向他發出邀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02005 發表於 2015-7-24 08:38 AM

    過場

    鏘啷,鏘啷,貴金屬互相碰撞的聲音響起。

    確定翻倒過來的皮袋裏已經空無一物後,安茲把撒在桌上閃閃發光的硬幣排列整齊。

    金幣與銀幣各堆成十枚一堆,計算數量。

    重複數了幾次錢堆的安茲,拿起皮袋看看裏頭。

    果然已經空了——確定了這一點後,安茲把皮袋隨手一扔。然後抱著頭煩惱起來。

    「不夠……錢完全不夠啊……」

    幻術制造出的人類臉龐陰沈地扭曲。當然,眼前的錢堆是一筆不小的財産,這世界的一般民衆花幾十年也賺不到這個金額。然而,對他這個納薩力克地下大墳墓的主人,又是唯一能賺取外幣的存在來說只算小錢,實在讓他心裏不踏實。

    安茲的精神只要變化超過一定幅度就會強制穩定,因此就算是只剩一枚銀幣的火燒眉毛狀況,受到打擊的精神也應該會立刻安定下來。然而此時他擁有一定數量的金幣,內心角落還有一絲余裕,使得強制穩定未能發揮效果,讓他感受到微火燒灼般的焦躁。

    安茲甩甩頭,依照用途將眼前的金幣分成幾堆。

    「首先,這是給塞巴斯的追加資金。」

    堆起的錢山一口氣減少,安茲的臉抽動起來。

    「接著是這邊吧……按照科塞特斯的希望,提供給蜥蜴人(Lizardman)村落的複興援助與道具的籌備費,還有……」

    雖然比剛才少一點,但錢山再次移動,只剩下寥寥幾枚金幣。

    「……這錢是要送給蜥蜴人村子的物資經費,所以只要從冒險者工會購買,就可以利用精鋼級冒險者的門路。應該可以再……便宜一點……所以大概就這樣吧?」

    他從撥給科塞特斯的錢山中取回幾枚硬幣。

    數了好幾遍剩下的錢幣數量後,安茲低聲喃喃自語:

    「……也許找個商人當贊助商是最好的辦法吧……作爲冒險之外能獲得定期收入的方法。」

    精鋼級冒險者包括安茲在內,王國裏總共只有三組。因此,有時候會接到商人的指名委托。這類工作基本上對安茲來說都既輕松又好賺,他巴不得能多接幾個。然而他至今總是裹足不前。

    因爲安茲要避免自己扮演的冒險者飛飛,對商人或冒險者留下嗜錢如命,或是只要付錢什麼都幹的印象。

    安茲打算在此地建立人人贊頌的冒險者形象,等到時機成熟,再將這一切的榮耀歸與安茲。烏爾,恭。爲此他必須注意別人對自己的評價。

    「可是……就是沒錢啊。我就說不用住這麼昂貴的旅店嘛。」

    安茲環視奢華的房間。

    這裏是耶·蘭提爾最高級的旅店,而且是店裏最好的房間。住在這種房間,費用自然也貴得嚇人。不需要睡眠的安茲住這種上等的房間根本也不能怎樣。真想把這些錢用在別的地方。

    餐點也是一樣。不管旅店提供再豪華的餐點,安茲又不能吃,根本毫無意義。還不如取消送餐,把飯錢節省下來比較聰明。

    然而,安茲也很清楚不能這樣做。

    安茲……不,飛飛是這座都市的唯一一位精鋼級冒險者。這樣的大人物自然不能去住一切自助的小客棧。

    衣食住行畢竟也是容易被拿來與他人比較的一項評價標准。精鋼級的冒險者,就該維持精鋼級冒險者該享有的旅館與服裝。

    這就叫虛榮與體面。

    所以安茲無法降低住宿的等級。就算他明白這是浪費錢也一樣。

    「要是覺得我這麼有價值,工會可以替我訂旅店啊……唉……其實只要我開口,他們應該會做啦……」

    可是他不想欠人家人情。至今每次受到工會緊急委托,他總是立刻行動,賣人家人情。他打算等到賣得夠多了,再語帶威脅地叫人家還給他。要是讓人家用這種芝麻小事報答自己,計劃就亂了。

    「啊……鬧錢荒啊。怎麼辦咧。也許還是該接受委托……可是,最近好像沒什麼值錢的工作呢。而且要是接太多,也會引來其他冒險者的反感……」

    既然要讓安茲·烏爾·恭成爲亙古不變的傳說,當然希望不是臭名遠播,而是流芳百世。安茲做出呼出一口氣的動作,數數剩下的金幣,將能夠自由運用的金額好好記在腦子裏。

    一說到錢,守護者們的薪水怎麼處理呢?」

    安茲「唔」了一聲,一邊將身體靠在椅背上,擡頭看著天花板。

    守護者們都堅持不收薪水。他們說爲無上至尊工作正是最大的喜悅,怎麼能收取報酬。

    然而,安茲卻覺得或許不該過度依賴他們的好意。工作就應該獲得正當的報酬。

    雖然守護者們都表示向無上至尊盡忠就是最好的報酬,但安茲有點不太能接受。

    也許這是一直以來在公司上班領薪水的人自以爲是的想法。但他總是覺得勞動就需要報酬。

    薪水制度可能會讓純真無知的孩子們墮落。即使如此,他仍然覺得有實驗性導入的價值。

    「問題是該用什麼形式支付薪水啊。」

    安茲的視線從天花板,轉向桌上減少的金幣。

    「守護者的薪水換算成證券交易所上市的的部長階級,年收就要一千五百萬圓……夏提雅、科塞特斯、亞烏菠、馬雷、迪米烏哥斯還有雅兒貝德應該要更多吧?也就是乘以六。嗯,沒辦法。我賺不了那麼多錢。」

    安茲抱頭苦思,然後猛然睜開眼睛。

    「有了!只要用代用品取代就行了!只要發行只能在納薩力克內使用的紙幣——類似玩具紙鈔的貨幣,然後把一張的價值定爲十萬左右就行了嘛!」

    喊到這裏,安茲表情又扭曲起來。

    那麼要怎麼讓大家使用這個貨幣?

    納薩力克地下大墳墓內的所有設施皆爲免費,就算做了貨幣,他也想不到有什麼東西能用到錢。

    「例如用來購買這個世界的道具?」

    安茲拿這個世界一般的商品與納薩力克的類似物品做比較,不禁懷疑有誰會想要外界的商品。

    「可是把現在免費使用的設施政成付費制,又本末顛倒了……該怎麼辦呢。」

    嗯忖了一會,安茲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有了!可以叫守護者們想啊。只要問他們有什麼東西會想花錢購買,不就行了嗎!」

    安茲正喜孜孜地自言自語著「好主意,好主意」,表情忽然急速變得苦澀。

    「不過……」

    自言自語變多了,安茲心想。

    當這還只是遊戲時,因爲都沒人來,他自己也知道自言自語變多了。然而即使NPC産生了意志,能夠自己行動,他還是一樣愛自言自語,這是爲什麼呢?

    是因爲已經養成習慣了嗎。還是——

    「因爲我仍然是一個人嗎……」

    安茲寂寞地笑了。

    當然,身旁明明有擁有心靈的NPC在,說自己是一個人對他們過意不去。只是,他也會這樣想。也許是由于爲了扮演守護者們所想要的安茲·烏爾·恭——四十一位無上至尊的整合者,自己正在扼殺鈴木悟的人格吧。

    安茲歎了口氣,目光再度轉向擺在桌上的硬幣時,聽見敲門的聲音。

    隔了一小段時間後,門扉被打開。確認如他預期的人物——娜貝拉爾·伽瑪走了進來,安茲裝出一副表情。

    現在安茲臉上浮現的表情,是揚起單邊嘴角,彷佛瞧不起對方的表情。

    安茲所能使用的低階幻影,因爲會直接表現出內心想法,有可能浮現出不符合納薩力克統治者的表情。因此只要有人在的時候,尤其是在娜貝拉爾的面前,爲了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威嚴十足的統治者,他照著鏡子模擬了好幾次,費盡心血固定爲這一個表情。

    「怎麼了,娜貝?」

    他發出一如平常裝出來的聲音。

    「是的,飛飛大——先生。」

    「你這個老毛病常常跑出來呢。不過只要我提醒,你好歹會暫時改一下,所以也許我該死心了嗎。啊,不用低頭道歉。我沒在生氣,你對我講話帶有敬意……也沒關系了。包括工會長在內,其他人好像都誤會了什麼,所以無所謂了。所以你來有什麼事?」

    「是。是關于飛飛先生命商人搜集鐵礦石一事。」

    我才沒命令人家,只是做生意啦。他在心中抱怨,但臉上從剛才浮現的威嚴表情仍然固定不動。

    「是嗎……所以是哪個地點的鐵礦石?八個地點都搜集到了嗎?」

    「非常抱歉,我沒問那麼多。」

    「……沒關系。錢的話多得是。就算不清楚是從哪些地方來的,應該也能全數買下吧。」

    安茲威風地將擺在桌上的硬幣裝進袋子裏,扔到娜貝拉爾腳下,望著她畢恭畢敬地檢起錢袋的模樣。

    「遵命。不過,可以容我問一句嗎?」

    「你是想問我從各地收購鐵礦石的理由嗎?」

    娜貝拉爾點點頭,安茲向她說明。

    「是爲了投進兌幣箱。簡而言之,我想調查不同地方采到的礦石,價格是否會産生變動。」

    兌幣箱基本上不會受形狀影響。比方說就算有一尊精巧的石雕,投進兌幣箱時,審定的價格將會與相同重量而沒有做任何加工的石塊相等。那麼,含有成分的差別——品質的差異又是如何呢。這就是他收購各地鐵礦石的理由。

    「娜貝你也知道,之前我將小麥等物品投入箱中,也一樣能審定價格。」

    只不過投入了一堆小麥,好不容易才換到一枚金幣就是了。安茲在心中嘟噥。

    既然如此只要大量生産就行了,于是他想到可以在納薩力克外圍開墾小麥田。利用不死者或哥雷姆,應該可以開墾出廣大的小麥田。當然,要執行這個計劃,將會面臨堆積如山的問題。

    「明白了。那麼我這就立刻去購買。」

    「嗯。不過你得多加注意。因爲不能保證沒有人會對你下手。若是有個萬一……你明白吧?」

    「我會以暗影惡魔(Shadow Daemon)當作肉盾,不要想著獲得情報,以安全爲優先,全力進行撤退。同時傳送到亞烏蒞大人制作的假納薩力克,讓對手得到假情報。」

    「很好。要重視安全,絕不要走人煙較少,容易受到攻擊的路線。還有,就算被人類纏上或是搭話,也不要把對方打個半死。上次那個男的哭著求我救他,說他只是跟你搭訕時,老實說我可是嚇了一大跳喔。也不可以到處散發殺意。捏爛扒手的手或許可以,但不要每次都這樣做啊。還有絕對不可以把人類叫成蟲子。簡而言之就是傷人害命的行爲要控制點。因爲我們是人稱漆黑的最高級冒險者飛飛與娜貝啊。」

    看到娜貝拉爾表示明白,安茲想應該沒有其他要提醒的,點了個頭。

    「……嗯,大概就這樣吧。那麼,你去吧,娜貝。」

    拿著皮袋的娜貝拉爾行了一禮後便走出房間。目送著她的背影,安茲雖然沒有肺部,但還是呼出一大口氣。

    「……缺錢的時候偏偏一堆開銷。真受不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s02005 發表於 2015-7-24 08:39 AM

本帖最後由 s02005 於 2015-7-24 08:40 AM 編輯

    第三章 搭救者與獲救者

    1

    中火月[八月]二十六日  15:27

    將老太太送到家後,塞巴斯前往原本預定的目的地。

    他來到一處牆壁連綿不斷的地點。

    牆壁內側有三座五樓高的塔露出頭來。由于周遭沒有比那些塔更高的建築物,因此看起來格外高聳。

    幾棟二樓高的細長建物環繞著這些塔。

    這裏是王國的魔法師工會本部。由于此處也在開發新魔法與培訓魔力系魔法吟唱者,因此需要廣闊的用地。他們幾乎沒有接受國家的援助,卻能擁有這麼大的土地,想必是因爲他們一手包辦了魔法道具的制作工作吧。

    走了不久,就看到一扇堅固的大門。格子狀的門扉大大敞開,坐落于門扉左右,二樓建築的值勤站當中,可以看見好幾名佩帶武裝的衛兵。

    塞巴斯並未被衛兵阻攔——只被他們瞥了一眼——便穿過門扉。

    前方有個坡度低緩的寬幅階梯,以及一扇通往莊嚴古老的自牆建物的門。當然,這扇門也是敞開的,以歡迎來訪者。

    走進門裏,有座小小的門廳,前方就是大廳。挑高的天花板上,吊掛著好幾盞點亮魔法燈光的水晶吊燈。

    右手邊是放了好幾件沙發等家具的大廳會客廳。可以看到幾名魔法吟唱者正在交談。左手邊擺了個告示板。一些身穿長袍如同魔力系魔法吟唱者的人,以及看似冒險者的人認真地看著上面張貼的羊皮紙。

    大廳深處安置了一個櫃台,幾名年輕男女坐在後頭。每個人都統一穿著長袍,胸前有進入建築物時掛在上頭的徽章刺繡。

    櫃台左右兩邊站著個像是素描用木偶,沒有眼鼻的真人大小瘦長人偶——木頭哥雷姆(Wood Golem)。好像是一用來當作警備兵。外面也就算了,在內部不設置人類警衛,大概是出于魔法師工會的虛榮心吧。

    塞巴斯發出「叩叩」的整齊跫音,走向櫃台。

    櫃台裏的青年看到是塞巴斯,僅以眼神打個招呼。塞巴斯稍微低頭回禮。由于塞巴斯經常來光顧,因此兩人都混熟了。

    「歡迎來到魔法師工會,塞巴斯先生。請問有什麼需要?」

    「是。我想買魔法卷軸。可以拿平常那個清單給我看看嗎?」

    「好的。」

    青年迅速將一大本書放在櫃台上。大概在看到塞巴斯的身影時,就偷偷准備好了吧。

    書本內頁是輕薄雪白的高級紙張,封面裱以皮革,相當精美。而且文字還縫上金線,恐怕光是這一本書就價值不菲了。

    塞巴斯將書拉到手邊,翻頁。

    遺憾的是,塞巴斯看不懂上頭的文字。不,應該說YGGDRASIL的存在無法解讀這種文字吧。即使語言能以這個世界的奇怪法則聽懂,文字卻不然。

    不過,塞巴斯的主人給了他一個能解決這種問題的魔法道具。

    塞巴斯從懷裏取出眼鏡盒,打開。

    裏面放了一副眼鏡。細框部分使用的是有如白銀的金屬。而且仔細一瞧,可以看見上面刻有細小的文字——或者類似紋路的圖案。鏡片是以蒼冰水晶磨薄制成。

    戴上眼鏡,就能借助魔法之力讀懂文字。

    塞巴斯快速但細心地翻頁的手,忽然停住了。他的視線離開書本,向坐在櫃台後頭,青年身旁的一名女性,溫柔地出聲問道:

    「有什麼事嗎?」

    「啊,沒有……」

    女性紅著臉,低下頭。

    「只是覺得您的……姿勢很美觀。」

    「謝謝您的贊美。」

    塞巴斯微微一笑,女性的臉更紅了。

    白發紳士塞巴斯,是個光是看著就會爲他癡迷的存在。不只是五官端正,散發的氣質更是引人注目,走在街上,九成女性無分年齡,都會回頭多看他一眼。坐在櫃台裏的服務小姐,看塞巴斯看到渾然忘我也是無可厚非,而且也是常態。

    塞巴斯覺得可以理解,之後視線再度落在書本上,在其中一頁再次停下了手,向青年問道:

    「可以請您詳細介紹一下,這個魔法——『漂浮板』(Floating Board)嗎?」

    「好的。」青年流暢地開始介紹。「『漂浮板』是第一位階魔法,能夠制造出半透明的浮板。浮板的大小與最大裝載重量會受到施術者的魔力影響,不過如果是以卷軸發動,最大極限爲一平方公尺,裝載重量爲五十公斤。制造出的浮板會跟在施術者的背後移動,最遠可以離開五公尺。由于這塊浮板只會跟在施術者背後,因此無法執行移動到前方等操作,如果施術者原地一百八十度轉身,浮板會慢慢地移動到施術者後方。基本上這是用來搬運物品的魔法,在土木工程現場有時可以看到。」

    「原來如此。」塞巴斯點了個頭。「那麼我就買這個魔法的卷軸吧。」

    「好的。」

    對于塞巴斯選了不怎麼好賣的魔法,青年沒有絲毫一點驚訝。因爲塞巴斯購買的魔法卷軸幾乎都是這種非常冷門的魔法。再說能夠清掉剩余的庫存,對魔法師工會而言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一個卷軸就可以了嗎?」

    「是,麻煩你。」

    青年向坐在旁邊的男子輕輕比個動作。

    一直聽著兩人對話的男子即刻站起來,打開櫃台後面牆上通往室內的門,走進裏面。卷軸也是昂貴的商品。就算有警備兵在,也不好大刺刺地堆積在櫃台裏。

    過了約莫五分鍾,剛才離開的男子回來了。他的手上握著一卷羊皮紙。

    「這是您的卷軸。」

    塞巴斯看向放在櫃台上的羊皮紙。卷起的羊皮紙制作精美,光看外觀就跟隨處能買到的紙張不一樣。上面以黑色墨水寫出魔法名稱,塞巴斯確認那名稱與自己要買的魔法名稱相同,這才拿下眼鏡。

    「的確沒錯。我買了。」

    「謝謝惠顧。」青年彬彬有禮地低頭。「這個卷軸是第一位階魔法,收您一枚金幣與十枚銀幣。」

    相同位階且只以魔法方式制作的藥水價值兩枚金幣,因此這個算是比較便宜。這是因爲一般來說,卷軸只有能夠使用同系統的魔法之人才能使用。也就是說任何人都能使用的藥水比較貴,實屬自明之理。

    當然說是比較便宜,不過一枚金幣與十枚銀幣對一般人來說仍然相當昂貴。相當于一個半月的薪水。然而對塞巴斯——不,塞巴斯所侍奉的人物來說,並不是什麼大錢。

    塞巴斯從懷裏取出皮袋。拉開袋口,從裏面取出十一枚錢幣,交給青年。

    「金額無誤。」

    青年不會在塞巴斯面前確認錢幣的真僞。因爲一直以來的交易,已經爲塞巴斯贏得了這點程度的信用。

    ●

    「那位老先生好帥喔。」

    「就是啊!」

    塞巴斯離開魔法師工會後,服務台的人員,特別是女性們議論紛紛。

    在那裏的不是睿智的女子,而是遇見白馬王子的少女。坐在櫃台裏的一名男性略爲皺起眉頭,露出吃味的表情,但他也實際感受過塞巴斯的非凡氣質,因此沒說什麼。

    「那種人一定有侍奉過顯赫貴族的經驗。就算他本身是小有地位的貴族家三男也沒什麼好奇怪。」

    出身貴族家庭卻無法繼承家業的人成爲管家或女仆,不是什麼稀奇的事,而且身分地位越高的貴族家庭,就有越多人特別想雇用這種出身的人。塞巴斯這名人物的儀表姿態無懈可擊,宛如貴族風範,說他是貴族出身反而能讓人接受。

    「因爲他的舉止進退都相當優雅嘛。」

    坐在櫃台裏的所有人都不住點頭。

    「要是他邀我去喝茶,我絕對會乖乖跟去。」

    「嗯,一定去一定去!我也絕對會去!」

    女生們尖叫連連,興奮地歡呼。一下子說他應該知道哪裏有雅致的好店,一下子又說他一定很會當護花使者,男人們斜眼看著這一群女人,自己也聊得起勁。

    「那人看起來好像知識很淵博,會不會也是魔法吟唱者?」

    「不知道耶。搞不好喔。」

    塞巴斯選購的魔法,都是最近新開發的種類。由此可以推測他對魔法也有相當廣博的知識。如果是受到命令而來購買的,那不需要翻書,直接向櫃台說出名稱即可。塞巴斯沒有這樣做,而是翻書選購,可見是他自己在挑選要買什麼魔法。

    一個普通的老人絕不可能辦到,換句話說,可以推測他應該受過魔法專門教育——是個魔法吟唱者。

    「還有那副眼鏡……看起來相當昂貴呢。」

    「會是魔法道具嗎?」

    「不,應該只是高級眼鏡吧?矮人制作之類的。」

    「嗯,能擁有那麼漂亮的眼鏡,真厲害。」

    「我好想再見到一次以前一起來的美女喔。」

    一名男性彷佛忽然想起般輕聲說道,一旁卻傳來反對的聲浪。

    「咦,那個女的一副就是空有外表的樣子耶。」

    「嗯,那時候的塞巴斯先生好可憐喔。好像被她頤指氣使。」

    「雖然長得很漂亮,可是個性一定很糟。還用那種鄙夷的眼光看我們。塞巴斯先生竟然得侍奉那種人,真可憐。」

    聽到女性們對同性的批判,男性們都不敢作聲。塞巴斯的主人是位絕世美女,一瞬間就奪去了他們的心。身旁這些女性也是經過精挑細選,作爲魔法師工會門面的美女,但與那名女子簡直判若雲泥。男性們很想叫她們不要嫉妒人家,但要是講出這種話來,之後會有什麼下場不言自明。

    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蠢到那種地步。所以——

    「好啦,就聊到這裏吧。」

    看到冒險者往櫃台走來,青年出言中止閑聊,所有人便繃起表情,收心工作。

    ●

    中火月[八月]二十六日  16:06

    走出魔法師工會的塞巴斯,稍微擡頭望向天空。

    由于中途送老太太回家,超出了預定的時間,天空已徐徐染成暗紅色。看看從懷中取出的表,是該返回住處的時間了。然而,預定今天要處理的事情還沒做完。這些事情擺到明天再做也沒關系,那麼是不是該擺到明天呢?還是應該按照預定,就算時間超過也要在今天內做完?

    他只猶豫了一瞬間。

    老太太那件事是自己擅作主張。那麼就應該完成職責。

    「——暗影惡魔。」

    塞巴斯的影子傳來爬行蠢動的氣息。

    「請轉達索琉香,說我會晚點回去。以上。」

    雖然沒有回答,但那氣息開始移動,從影子到另一個影子,漸漸遠去。

    「好。」塞巴斯喃喃自語,挪動腳步。

    沒有特別的目的地。塞巴斯接下來要做的,是完全掌握王都內的地理環境。主人並沒有特別命令他這樣做,是他自動自發的行動,當成是收集情報的一環。

    「那麼,今天就往那邊走走吧。」

    塞巴斯喃喃自語,撫平了胡須後,轉了轉單手拿著的卷軸。那副模樣也像是個心情愉快的孩子。

    他不斷前進,漸漸遠離治安良好的王都中央地區。

    延著通道彎過幾個轉角後,巷弄開始醞釀出髒汙感,飄散著些許惡臭。是廚余或排泄物的臭味。塞巴斯在這種彷佛會汙染衣服的空氣中默默行走。

    他不經意地停下腳步,環顧周圍。他似乎走進了極爲隱密的後巷,巷道狹窄到只能勉強供人擦身而過。

    夕陽西下的細窄巷弄,左右林立著杏無人煙的高大建物阻擋光照,讓人寸步難行。不過,對塞巴斯來說沒有任何問題。他恍如融入暗夜般,無聲無息地前行,不發出一點腳步聲。

    彎過好幾個轉角,塞巴斯繼續往人跡更少的方向走去,毫無迷惘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他漫無目的地隨興晃蕩,一路走到這裏來,發現自己離作爲據點的住處已經相當遙遠。塞巴斯以直覺大致掌握得到自己現在身處何方,在腦內將現在地點與據點這兩個點,用線連接起來。

    以塞巴斯的體能,這段距離根本一蹴可及,不過那是說一直線前進。若是照一般方法走路回去,得花上一點時間。想到夜幕已然降臨,或許差不多該折返了。

    他並不擔心住在一起的索琉香安危。

    就算出現極爲強大的敵人,如同塞巴斯的影子裏潛藏著暗影惡魔,索琉香的影子裏也一樣潛藏著魔物。只要把魔物當做肉盾,應該足以爭取逃走的時間了。話雖如此——

    「……該回去了吧。」

    說實話,他很想再稍微散一下步,但是把時間用在這種一半算是興趣的行爲上,並不值得贊許。不過,就算要打道回府,至少可以看一下這前面有什麼吧。他繼續往細窄巷弄裏邁步走去。

    在黑暗中靜靜前進的塞巴斯,他的前方——十五公尺外一扇看似沈重的鐵制門扉,突然發出軋軋聲慢慢開啓,漏出室內的亮光。塞巴斯停下腳步,沈默地看著發生何事。

    等門完全打開後,有個人露出臉來。背光讓塞巴斯只能看到那人的輪廓,不過應該是個男的。男人四下張望著。不過,他好像沒能發現塞巴斯,沒做什麼反應就縮回門內了。

    咚的一聲,一只相當大的布袋被扔到外頭來。在從門扉漏出的燈光照亮下,可以看到袋子裏的柔軟物體被摔得變形。

    門雖是開著的,但好像丟垃圾地扔出布袋的人大概是暫且進了屋裏,沒有下一步行動。

    塞巴斯只一瞬間皺起眉頭,猶豫是該前進,還是往別的方向走。插手這件事情可是會麻煩上身的。

    經過一小段猶疑後,他直接在悄然無聲、細窄陰暗的巷道裏往前進。

    「——去吧。」

    大袋子的袋口松開了。

    塞巴斯的皮鞋在巷弄裏發出橐橐聲響,不久便靠近了袋子。

    他正想直接經過,腳步卻停了下來。

    塞巴斯的長褲傳來一個鈎住某物的輕微觸感。塞巴斯視線往下一看,發現了預料之中的物體。

    他看到一只枯枝般的細手從袋中伸出,抓住了褲腳。還有從袋中現身的半裸女性——

    袋口此時大大敞開,女性上半身暴露在外。

    藍色眼瞳空洞無力,混濁無光。長至肩膀的一頭亂發,因爲營養失調而變得乾枯斷裂。臉部遭到毆打,腫得跟球似的。枯樹般的皮膚布滿無數指甲大小的淡紅斑點。

    幹巴巴的瘦削身體,連一滴生氣都不剩。

    那已經是具屍體了。不,當然她還沒斷氣。抓著塞巴斯褲腳的手就是最好的證據。然而只會呼吸的存在,真能說是活著嗎。

    「……可以請你放手嗎?」

    女子對塞巴斯說的話毫無反應。一眼就能看出她並非裝作沒聽見。因爲由于眼瞼腫脹,只睜開一條線,彷佛望著空中的混濁眼瞳當中什麼也沒看見。

    塞巴斯只消動動腳,就能輕易甩開那比枯樹枝還不如的手指。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繼續問道:

    「……你遇到困難了嗎?如果是那樣的話——」

    「——喂,老頭。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一個低沈凶狠的聲音打斷了塞巴斯。

    男人從門後方現身。有著隆起的胸膛與粗壯的兩條胳臂,臉上留下舊傷的男人露出明顯的敵意,凶巴巴地瞪著塞巴斯。他手上拎著提燈。提燈發出紅光。

    「喂喂喂,老頭。你看什麼看?」

    男人故意嘖了一聲給塞巴斯看,揚起下巴。

    「給我滾,老頭。現在我還可以放過你。」

    見塞巴斯動也不動,男人踏出一步。門扉在男人背後發出沈重的聲響關上。男人作勢威脅,故意慢吞吞地把提燈放到腳邊。

    「喂,老頭。你是聾了不成?」

    他輕輕轉動肩膀,接著轉轉粗脖子。只見他慢吞吞地舉起右手,握緊拳頭。很明顯能看出他行使暴力不會手軟。

    「唔嗯……」

    塞巴斯露出微笑。有如年老紳士的塞巴斯所露出的深沈微笑,能夠讓人感受到無比的安心與慈祥。然而不知爲何,男人卻覺得眼前彷佛突然出現了一頭強悍的肉食猛獸,因而後退一步。

    「哦……哦,哦,你幹——」

    被塞巴斯的微笑所震懾,男人口中漏出不成句子的字詞。男人連自己的呼吸變得粗重都沒察覺,只想繼續後退。

    塞巴斯將本來拿在一只手上,繪有魔法師工會印記的卷軸夾進腰帶。然後他僅只踏出一步,正確地拉近與男人的距離,伸出手來。男人對那動作,連反應都反應不來。發出不成聲的聲音,女子抓著塞巴斯褲管的手掉落在巷弄的地上。

    猶如以此爲信號,塞巴斯伸出的手抓住男人的前襟,然後——輕輕松松就將男人的身體舉了起來。

    如果有人現場目擊這副景象,想必會以爲這是在開玩笑吧。

    就從外觀的特征來看,塞巴斯跟男人一比,簡直毫無勝算。論年輕、胸肌、粗壯胳膊、身高、體重,還有散發的暴戾氣息都是。

    這樣一位如同紳士的老人,卻能用一只手就把重量級的強壯男子舉起來。

    ——不,並非如此。若是在現場親眼見識,也許能敏銳感受出兩者之間的「差別」。雖然說人類在生物的直覺——野性直覺方面較差,但面臨確鑿不移的差別,想必還是可以體會出來吧。

    塞巴斯與男人之間的「差別」。那就是——

    絕對強者與絕對弱者的差別。

    被舉高到完全離地的男人,擺動雙腳,扭動著身體。然後當他想以雙臂抓住塞巴斯的手臂時,似乎領悟到了什麼,眼中開始隱藏著懼意。

    男人終于察覺到了。眼前的老人與他的外貌,是截然不同的存在。無用的抵抗,只會造成眼前的怪物更加惱火。

    「她是『什麼』?」

    冷靜的聲音,闖進因恐懼而逐漸僵硬的男人耳裏。

    那聲音如同一道清澈見底的靜謐流泉。與單手輕易舉起男人的狀況完全不搭調,更讓人感到害怕。

    「她、她是我們店裏的員工。」

    男人拚命以因爲恐懼而走調的聲音回答。

    「我問你她是『什麼』。而你的回答是『員工』嗎?」

    男人思考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然而在這個狀況下,這應該最接近正確的答案了。男人睜得老大的眼睛,像膽怯的小動物般不停轉動。

    「沒什麼。只是我的同伴裏也有些人把人類當成東西看。所以我以爲你也是把人當成東西看。因爲如果你是這種觀念的話,就表示你不覺得自己在做壞事。可是你的答案是『員工』。也就是說你這樣做的時候,是把她當成人看,對吧?那麼容我再度提問吧。你接下來打算如何處置她?」

    男人稍微想了一想。然而——

    彷佛聽見一陣壓擠的聲音。

    塞巴斯的手臂更加使力,男人頓時變得喘不上氣。

    「——咕嗚!」

    塞巴斯抓住男人的手更爲用力,使得他呼吸變得更困難,發出奇怪的哀叫。塞巴斯做這個動作的意思是「不給你時間考慮,快說」。

    「她、她生病了,所以我要帶她去神殿——」

    「——我不太喜歡聽到謊言呢。」

    「噫咿!」

    塞巴斯手臂的力道再次增強,男人整張臉漲得通紅,並漏出奇怪的哀叫。就算退讓一百步,容忍把人裝進袋子裏搬運的行徑好了,男人把袋子扔在巷弄裏的舉動,絲毫感受不到要把病患帶去神殿治療的溫情。那根本是在扔垃圾。

    「住手……嘎啊……」

    呼吸困難,生命開始陷入危險的男人,不顧一切地亂打亂踢起來。

    塞巴斯輕而易舉地以單手擋下朝著臉部飛來的拳頭。亂踢亂踹的腳撞到塞巴斯的身體,弄髒了衣服。但塞巴斯的身體不動如山。

    ——當然了。

    單憑人類的腳,怎麼可能推動巨大的鋼鐵。即使被粗腿踢中,塞巴斯仍然好整以暇,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痛楚地繼續說:

    「我勸你還是老實說吧。」

    「嘎——」

    仰望變得完全無法呼吸的男人充血漲紅的臉,塞巴斯眯細眼睛。他看准男人即將完全失去意識的瞬間,松開了手。

    發出「碰」的好大一聲,男人滾倒在巷弄地上。

    「嗯呃啊啊啊!」

    男人把肺裏最後殘存的空氣化爲慘叫吐了出來,接著貪婪地吸取氧氣,發出一陣陣的咻咻聲。塞巴斯一語不發地俯視著他。然後再度將手伸向他的咽喉。

    「等……求、求求你等一下!」

    親身體會過缺氧恐懼的男人忍受著疼痛,翻滾著逃離塞巴斯的手。

    「神……對!我本來是要帶她去神殿的!」

    (還在說謊啊。想不到精神這麼強韌……)

    他本以爲男人害怕痛苦或死亡,會立即從實招來。然而,男人只是害怕,卻不像是要立刻說真話的樣子。也就是說泄漏情報的危險性,足以與塞巴斯的恐嚇匹敵。

    塞巴斯考慮著是否應該改變攻擊手段。這裏就某種意味來說,是敵人的陣地。男人沒向門扉後方求助,代表他不期待會有人立刻來救他吧。話雖如此,長時間待在這裏只會引發更多麻煩。

    主人並沒有命令自己惹麻煩。他只有指示自己混入社會人群,悄悄收集情報。

    「如果是要帶她去神殿的話,我帶她去也行吧。她的安全就由我來保護。」

    男人大吃一驚,眼睛左右晃動。然後他拚命藉故推托。

    「……誰也不能保證你真的會帶她去吧。」

    「那你可以一起跟來啊。」

    「我現在有事不能去。所以晚點才會帶她去。」男人從塞巴斯的表情中看出了什麼,急躁地接著說。「那個在法律上,是屬于我們的。你如果想插手,就會違反這個國家的法律喔!你有膽就把她帶走啊,你這樣是綁架!」

    塞巴斯頓時停止了動作,第一次皺起了眉頭。

    男人戳中了他最大的痛處。

    雖然主人說過情非得已時可以做出某種程度的顯目行動,但那是說在假扮千金小姐與管家時有需要的話。

    觸犯法律會受到司法調查,甚至可能連僞裝工作都被揭穿。換句話說這樣做可能會直接引發嚴重風波,導致主人所不樂見的顯目行動。

    塞巴斯不認爲這個粗野的男人有多少學識,但他講話充滿了自信。這麼說來,應該是有人教了他一點法律常識。這樣一想,他的振振有詞很可能有其根據。

    現在沒有目擊者,問題很簡單。只要暴力解決就行了。不過就是在這裏增加一具頸骨折斷的屍體。

    不過,那是逼不得已時的手段,是只有爲了達成自己主人的目的時才能行使的最終手段。不能爲了這個萍水相逢的女性輕易動手。

    既然如此,對這名女性見死不救,才是正確的行爲嗎?

    男人的下流笑聲,讓猶豫不決的塞巴斯感到惱火。

    「盡忠職守的管家大爺,可以瞞著主人惹麻煩嗎?」

    看到男人笑嘻嘻的德性,塞巴斯第一次明顯地蹙起眉頭。男人或許從他這種態度中,看到了弱點吧。

    「我不知道你是哪位貴族的家仆啦。不過要是事情鬧大,不是會給主子找麻煩嗎?啊?而且你的主子搞不好還跟我們店裏有交情喔?不怕被罵嗎?」

    「……你以爲我的主人連這點程度的事都解決不來嗎?規定這種東西對強者來說,不過就是用來違反的吧?」

    男人似乎心裏有底,一瞬間顯示出畏縮的樣子,但又立刻取回自信。

    「……那你就試試啊,嗯?」

    「……唔。」

    塞巴斯的虛張聲勢,沒能讓男人退縮。男人想必有個有權有勢的後盾吧。判斷這方面的攻擊不會有效,塞巴斯轉從其他角度進攻。

    「……原來如此。確實在法律上,會造成麻煩呢。不過,同樣也有一條法律,規定只有在當事人尋求幫助時,可以強行救出當事人而免于受罰。我只是依據這一點幫助她罷了。首先,她現在意識不清,所以必須前往神殿接受救治,對吧?」

    「唔……不……這個嘛……」

    男人傷透腦筋地念念有詞。

    假面具剝落了。

    男人差勁的演技與遲鈍的反應,讓塞巴斯松了口氣。塞巴斯撒了個漫天大謊。不過是因爲對方拿出法律壓人,所以自己也掰出一番大道理罷了。

    如果男人繼續拿法律反駁,就算他只是說謊,對這國家的法律概念所知不多的塞巴斯,想必會無法回嘴吧。結果都是因爲男人並沒有深入理解法律,只是現學現賣,才會無法看穿塞巴斯的謊言。

    又因爲他學到了不夠充分的法律知識,遭受別人拿法律辯駁時,反而更不知如何是好。而且這個男人應該是個小嘍羅。所以無法靠自己的判斷做決定。

    塞巴斯將男人趕出視野,抱起女子的頭。

    「你希望我救你嗎?」

    塞巴斯向她問道。然後將耳朵湊近女子乾裂的嘴唇。

    落在耳朵裏的是微弱的呼吸聲。不,彷佛乾癟氣球泄掉最後一點空氣時發出的聲音,真的能算是呼吸聲嗎。

    沒有回應。塞巴斯左右輕微搖頭,再問一次。

    「你希望我救你嗎?」

    拯救這名女子,與幫助那個老太太的情況完全不同。塞巴斯想在能力所及範圍內幫助別人,然而拯救這名女子可能會引來極大麻煩。這樣做能得到無上至尊的諒解嗎?這種行爲不會違背大人的意願嗎?想到這些,一陣冷風吹過內心。

    還是沒有回應。

    男人微微露出下流的笑容。

    這人知道女子過去置身于什麼樣的人間地獄,當然會如此嘲笑了。不然怎麼會把她扔到外面,准備廢棄呢。

    真正的幸運是不會連續發生的。因爲會頻繁發生的現象,不可能稱得上是幸運。

    沒錯,剛才她伸手抓住了塞巴斯的褲管,如果那稱作幸運,那就不會有第二次了。

    ——對她而言,幸運是塞巴斯踏進了這條小巷,就此結束。之後的一切全都起因于她力求生存的主動行爲。

    那些行爲——絕非幸運。

    ——微弱地。

    沒錯。女子的嘴唇只是微弱地動了動。那不是呼吸的自然動作。是能讓人清楚感覺到意志的行爲。

    「——」

    聽到這句話,塞巴斯只大大地點了一次頭。

    「我不願幫助只會祈禱誰來拯救自己的人,如同沭浴天降甘霖的草木。不過……若是掙紮著努力求生的人……」塞巴斯的手緩緩移動,覆蓋了女子的雙眼。「忘卻恐懼,歇息吧。你已在我的庇護之下。」

    宛如依偎著慈祥溫暖的觸感,女性閉起混濁的雙目。

    不敢置信的是男人。所以他差點脫口說出理所當然的一句話。

    「你騙人——」

    我根本沒聽見什麼聲音。男人正要抗議,卻凍結在原地。

    「你說……我騙人?」

    不知何時塞巴斯已經站起來,眼光銳利地射穿男人。

    那是一對凶眼。

    猶如兼具捏爛心髒的物理壓力,凶險的眼光停止了男人的呼吸。

    「你說我會爲了你這種人而撒謊?」

    「啊,不,啊……」

    男人的喉嚨大幅起伏,發出咕嘟一聲,咽下嘴裏累積的口水。他的眼睛移動,盯著塞巴斯的臂膀。大概是想起了剛才得意忘形而忘掉的恐怖吧。

    「那麼這個人我帶走了。」

    「等、等等!不,請等一下!」

    男人大喊,塞巴斯瞥了他一眼。

    「還有什麼事嗎?是想爭取時間嗎?」

    「不、不是的。是這樣的,你把她帶走,事情會變得很糟糕的。你和你的主子也一樣,會惹禍上身的喔!你應該聽過八指吧?」

    塞巴斯在收集情報之際,有聽過這個名稱。是暗中掌控王國的犯罪組織。

    「所以啦,好嗎?拜托你當作什麼都沒看見。要是被你把她帶走,我就等于是工作失敗,會遭到處罰的。」

    看到男人明白到靠蠻力無法取勝而一臉諂媚,塞巴斯冷冷地看著他,同樣冰冷不屑地說道:

    「我要把她帶走。」

    「拜托你幫幫忙吧,我會沒命的!」

    幹脆在這裏殺了他吧,塞巴斯心想。當他在腦中計算殺了男人的好處與壞處時,男人還在哭訴個不停。

    塞巴斯原先以爲男人可能是在爭取時間等待幫手,但從他的態度判斷應該不是。可是他想不到理由。

    「你爲什麼沒有呼救?」

    男人驚訝得眼睛瞪成兩個點,快嘴地回答他。

    簡而言之,就是如果自己呼救時被女人跑了,等于是告訴同伴自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就算把同伴叫來,他也不覺得能打贏塞巴斯。所以才想盡辦法說服塞巴斯,希望他改變心意。

    那種可悲至極的窩囊態度,讓塞巴斯頓時提不起勁,完全失去了殺意。只是話雖如此,他並不打算把女子交給男人。既然這樣——

    「……那麼你可以逃走啊?」

    「別強人所難了。我哪有錢跑路啊。」

    「我不覺得錢會比命貴重,不過……就由我來出吧。」

    塞巴斯所言讓男人臉上亮起了光明。

    也許殺了男人比較安全,不過如果他能拚命逃跑,應該可以爭取點時間。自己只要趁這時候治好她,帶她到安全的地方就行。

    再說若是在此處殺了他,其他人可能會開始搜索失蹤的她。

    而且不知道她怎麼會落入這種狀況,難保不會給她的熟人造成困擾。

    想到這裏,塞巴斯開始思忖,自己爲什麼會走這樣的危橋。

    因爲他真的無法理解,自己內心産生的,想拯救這名女性的漣漪究竟從何而來。若是納薩力克的其他存在,大抵都會爲了避免惹麻煩而視若無睹吧。他們應該會收手,直接離開這裏吧。

    ——路見不平,當然要拔刀相助。

    塞巴斯對于這種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心理現象,決定現在先不去管它,回答男人:

    「用這個雇用冒險者什麼的,拚命逃跑吧。」

    塞巴斯拿出了皮袋。男人眼中浮現狐疑之色。大概是覺得一只小皮袋裏的錢讓人無法放心吧。

    下個瞬間,男人的眼睛緊盯著灑落在小巷地上的硬幣。看到那近似銀色的光輝。那是交易通用白金幣。有著金幣十倍價值的硬幣滾落在路上,總共十枚。

    「使盡你的全力逃跑,明白了嗎?還有,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有時間回答嗎?」

    「啊,沒問題。我爲了處理……啊,不是,那個,爲了將她帶去神殿,已經說要外出了。多少花一點時間應該也不要緊。」

    「我明白了。那麼走吧。」

    塞巴斯簡短說完,下巴一擡示意男人跟上來,就抱起女子,踏出步伐。

    4

    中火月[八月]二十六日  18:58

    目前塞巴斯滯留的住處,位于王都治安較爲良好的高級住宅區。

    比起周邊矗立的洋房,這棟房屋顯得比較小巧,應該是以與仆人一家差不多兩個家族爲前提建造的。只有塞巴斯與索琉香兩個人住,實在太大了。

    之所以會租下這麼大的宅邸自然有其原因,因爲兩人僞裝成遠地富商的家屬,不可能住什麼蓬門蓽戶的屋子。只不過因爲這樣,他們向建築工會租房子時,由于沒有什麼門路或信用,只好支付高出行情好幾倍的租金,而且還得預先一次付清,成了好大一筆開銷。

    到了這樣租來的房屋,走進家門,立刻有人出來迎接。此人穿著白色禮服,是直接由塞巴斯管轄的戰鬥女仆索琉香·愛普史龍。其他還有暗影惡魔與惡魔雕飾(Gargoyle)等房客,不過那些都拿去當警備兵了,不會出來迎接。

    「您回來——」

    索琉香話說到一半卡住了,正要低下的頭也停止動作。比平常更冷淡的視線望向塞巴斯抱在懷裏的物體。

    「……塞巴斯大人,那是什麼?」

    「我撿到的。」

    對于這簡短的回答,索琉香沒說什麼。然而,氣氛卻變得凝重。

    「……這樣啊。我不認爲這是送我的禮物,您打算如何處置這東西?」

    「這個嘛。可以先請你爲她療傷嗎?」

    「療傷嗎……」索琉香看看塞巴斯抱著的女人的狀況,先是明白了狀況,搖搖頭,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塞巴斯。「那把她放到神殿去不就行了嗎?」

    「……說得對。我真糊塗,竟然沒注意到……」

    見塞巴斯沒有一點動搖,索琉香眼神冰冷地瞅著他,兩者的視線僅僅交錯了一瞬間。先移開視線的是索琉香。

    「要現在拿去扔掉嗎?」

    「不。帶都帶回來了。我們應該想想有什麼好方法可以善加利用。」

    「……我明白了。」

    索琉香本來就是缺乏表情的那一型,現在素琉香的表情簡直有如能劇面具。而她眼中隱藏的感情之光,就算是塞巴斯也無法識破。只是他十分地清楚,索琉香完全不歡迎現在的狀況。

    「首先可以請你檢查她身體的健康狀況嗎?」

    「我明白了。那麼我馬上……」

    「這樣未免太……」

    對索琉香來說,女子不過是這點程度的存在,不過在大門口檢查身體總是不太好。

    「屋裏還有空房間,可以請你到房間裏檢查嗎?」

    索琉香無言地低頭答應。

    把女子從門口搬到客房的一路上,雙方都沒有對話。雖然索琉香與塞巴斯都不怎麼多話,但兩人之間確實有種以此不足以解釋的僵硬氣氛。

    代替兩手抱著女子的塞巴斯,索琉香打開客房的門。此時因爲厚窗簾是拉起來的,室內很暗,不過感覺一點都不悶。由于房門打開過很多次,空氣很新鮮,室內也打掃得一塵不染。

    踏進從窗簾隙縫間泄進室內的微薄月光照亮的室內,塞巴斯小心翼翼將女性放在鋪著潔淨床單的床上。

    他已先將氣灌入女子體內,做了最低限度的治療,但她依然一動也不動,看起來像具屍體。

    「那麼……」

    站在一旁的索琉香草率地扯掉包著女子身體的布,遍體鱗傷的肢體出現在兩人眼前。雖然那淒慘模樣看了教人難過,但索琉香表情毫無變化,眼中也帶著興趣缺缺的暗光。

    「……索琉香,之後就麻煩你了。」

    塞巴斯只說了這句話,就離開了房間。開始替女子做觸診的索琉香,一點都沒有要挽留的樣子。

    來到走廊上,他以不會被房裏的索琉香聽見的微小音量自言自語:

    「真是愚蠢的行爲。」

    自言自語立即消失在走廊上,當然沒有任何人回答。

    塞巴斯無意識地觸摸胡須。自己爲什麼救了那個女人?塞巴斯自己都說不上來。這是否就是所謂的窮鳥入懷,獵夫不殺?

    不,不對。自己爲什麼會救她?

    塞巴斯是個管家(Butler),也負責管理納薩力克的仆役,盡忠的對象是四十一位無上至尊——每一個人。現在以安茲·烏爾·恭爲己名的公會長,才是自己應當竭智盡忠的存在。

    這份忠誠絕無虛假,他敢說自己對無上至尊赤膽忠心,連性命都能輕易舍棄。

    然而,可是——如果假設,要他在四十一位無上至尊之中,只對其中一人盡忠,塞巴斯將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塔其·米這位人物。

    那是創造出塞巴斯,「安茲·烏爾·恭」之中最強者。身爲世界冠軍,無與倫比的大人物。

    公會進行以PK爲首等行爲而日益強大。恐怕誰也不會相信,塔其·米身爲「最初的九人」,創立了公會前身的小團體,其實是爲了救濟弱者。然而這是事實。

    飛鼠一而再再而三遭到PK,氣得差點退出遊戲時,是塔其·米救了他。當泡泡茶壺因爲外貌不討喜而找不到人一起冒險時,是塔其·米主動出聲叫她。

    這樣一位人物殘存的意志,化爲看不見的鎖鏈捆住了塞巴斯。

    「這可說是詛咒嗎……」

    這恐怕出言不遜了。要是其他隸屬于安茲·烏爾·恭的存在——四十一位無上至尊創造的納薩力克成員——聽到的話,甚至可能以不敬爲理由攻擊他。

    「對不屬于安茲·烏爾·恭的可悲存在懷抱憐憫之情,是錯誤的行爲。」

    塞巴斯沈重地自言自語。

    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納薩力克成員除了一部分例外——四十一位無上至尊如此設定的存在,例如女仆長佩絲特妮·S·汪可——其他人都相信,輕易地舍棄不屬于安茲。烏爾·恭之人,才是正確的行爲。

    舉例來說,他曾經接到索琉香的報告,說卡恩村的一名少女與戰鬥女仆(昴宿星團)之一——露普絲雷其娜感情很好。然而塞巴斯很清楚,若是有什麼狀況,露普絲雷其娜將會即刻舍棄那名少女,毫不遲疑。

    這並非因爲她性情冷酷。

    一旦無上至尊們命令他們自裁,他們不得不死,就算對方是自己的朋友,只要無上至尊下令殺了那人,他們就得立刻動手。這才叫真正的忠義。相反地,無法理解這一點的人,將會受到同胞們投以同情目光。

    拿人類的——無聊的感情做判斷,本身就是錯的。

    那麼自己又是如何呢——自己現在采取的行動是對的嗎?

    當塞巴斯咬緊嘴唇時,索琉香走出了房門。那臉上還是不帶感情。

    「怎麼樣?」

    「……梅毒與另外兩種性病。幾根肋骨與手指裂開。右臂與左腳的肌腱遭到切斷。上下門牙被拔掉。內髒功能似乎也有所減弱,另外還有裂肛。可能有某種藥物的中毒現象。此外還有無數的跌打損傷與撕裂傷,因此我想關于她的現況就簡單報告至此……需要更詳細的說明嗎?」

    「不,我想不用了。重要的只有這一點——治得好嗎?」

    「輕而易舉。」

    這個毫無遲疑的回答,也在塞巴斯的預料之中。

    只要使用治療能力,就算四肢被切斷也能恢複原狀。因此只要使用塞巴斯的氣功,輕易就能完全治好肉體上的損傷。其實要不是擔心緊急狀況或是走漏情報,那個老太太扭傷的腳也能當場治愈。

    不過氣功雖能回複體力,卻無法連中毒或疾病一起回複。因爲塞巴斯沒有學會那一類的特殊技能。爲此,這方面的治療必須請索琉香幫忙。

    「那就拜托你了。」

    「如果要使用治療魔法,或許應該找佩絲特妮大人來比較好。」

    「不用那樣麻煩。索琉香,你有攜帶治療系的卷軸吧?」

    確定索琉香點了點頭,塞巴斯接著說:

    「那就用卷軸治療吧。」

    「……塞巴斯大人。這個卷軸是各位無上至尊賜與我們的。竊以爲不該用在區區人類身上。」

    說得沒錯。應該想想其他方法。先治愈她的傷讓她遠離死亡,再趕緊治療中毒與疾病。然而,他不知道有沒有這麼多時間。如果患者是因爲中毒或疾病而步向死亡,除非一直不斷地回複體力,否則沒有任何意義。

    塞巴斯考慮之後,以絕不讓別人察覺內心想法,如鋼鐵般的聲音告訴索琉香:

    「做吧。」

    索琉香眯細了眼,同時瞳眸深處似乎有種紅黑色的火光搖曳。然而索琉香低頭表示同意,掩飾住了那種變化。

    「……我明白了。將那名女性恢複成毫發無傷的狀態——也就是在進行那種行爲之前的肉體狀態,對吧?」得到塞巴斯的肯定,索琉香恭敬地低頭。

    「我立刻進行。」

    「那麼治療結束後,可以請你燒熱水,替她擦身體嗎?我去買吃的。」

    這幢宅邸裏沒有人需要進食,也沒有人會燒飯。而且也沒有可讓人不需進食的備用魔法道具,因此必須替她准備食物。

    「……塞巴斯大人。治療肉體非常容易,不過……我無法治療她的精神創傷。」索琉香講到這裏頓了頓,盯著塞巴斯問道:「如果要治療精神創傷,我認爲請安茲大人駕臨是最好的辦法……您不請大人來嗎?」

    「……沒必要勞駕安茲大人。精神方面的問題就擱著沒關系吧。」

    索琉香深深一鞠躬後,不發一語地打開房門,走進房裏。塞巴斯目送她的背影,慢慢將背靠到牆上。

    該如何處置她——

    最好的方法,應該是等治療到一定程度後——趁男人逃亡時,帶她到她想去的地方,放了她吧。至少要找一個遠離王都的地方。在這裏叫她離開太危險了,也很殘忍。這樣幫了等于沒幫。

    可是,這真的是正確的行爲嗎?作爲納薩力克地下大墳墓的管家,塞巴斯·強來說。

    塞巴斯呼出一大口氣。

    要是能用這種方式發泄掉內心累積的諸多郁結,該有多輕松啊。然而,什麼都沒改變。心亂如麻,思緒不清。

    「真是件傻事。我塞巴斯竟然爲了那樣一個人類……」

    再怎麼想也得不到結論,塞巴斯放棄追求解答,現在應該從簡單的問題開始解決起。雖然終究只是拖延時間,但這是塞巴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

    索琉香改變手指的形狀。纖纖玉指伸得更長,變成幾公厘細的管狀。索琉香本來就是不定形的史萊姆,能夠大幅改變外觀。改變指尖的形狀根本是小事一樁。

    她瞥了一眼房門,敏銳察覺到塞巴斯已經不在門外,于是靜靜地走近躺在床上的女人身邊。

    「既然已經得到塞巴斯大人的許可,麻煩事就早早解決吧。你也應該希望如此吧。再說反正你也沒感覺。」

    索琉香張開沒有變形的那只手,讓收在體內的卷軸滑出。

    索琉香藏在體內的物品不只有這個卷軸。包括以卷軸爲代表的消耗系魔法道具在內,武器與防具等等當然也不會少。她的身體能夠吞進好幾個人類,沒什麼好奇怪的。

    索琉香望著失去意識的女人的外形。

    她對女人的外觀沒有任何興趣。她只有一個感想。

    那就是這個人類看起來不怎麼可口。

    這具如行屍走肉的軀體,就算用強酸融化,大概也不會瘋狂掙紮,取悅索琉香吧。

    「如果塞巴斯大人的意思是回複之後可以當成我的玩具,我還能理解他爲何要這樣做,可是……」

    她熟知戰鬥女仆上司塞巴斯的個性。他那個人絕不會允許那種行爲。因爲在旅途中,除了遭到襲擊的時候之外,他不准自己捕食人類。

    「如果塞巴斯大人是按照無上至尊的指示,聽從命令才救她的,那我也只能同意……可是區區人類,真的值得使用無上至尊的珍貴財産去救嗎?」

    索琉香甩甩頭,揮去這些想法。

    「……趁塞巴斯大人回來之前趕快吃了吧。」

    索琉香拆開封口,攤開卷軸。裏面封印的魔法是「大治愈」(Heal)。這是第六位階的高等治療魔法,能大幅回複體力,並且治好大多數的疾病等異常狀態。

    一般來說,要使用卷軸裏的魔法,所屬職業必須要能夠使用這種魔法。也就是說,要使用神官等信仰系魔法吟唱者的卷軸,必須擁有神官系的職業。更正確來說,是該種職業能夠學會的魔法一覽當中必須要有這種魔法;不過一部分盜賊系職業的特殊技能可以僞裝職業,藉以「欺騙」卷軸。

    而索琉香身爲暗殺者,修練過幾種盜賊系職業。索琉香之所以能使用本來應該無法使用的「大治愈」卷軸,其中玄機就在這裏。

    「首先爲了以防萬一,讓她陷入昏睡,接著……」

    索琉香運用特殊技能,調合了具有睡眠效果的強力毒素與肌肉松弛系毒素,然後欺上女子的身體。

    ●

    中火月[八月]二十六日  19:37

    塞巴斯買好食物回來時,幾乎剛好在同一時刻,索琉香也走出房間。索琉香左右兩手拎著兩桶冒出熱氣的桶子,裏面扔進了幾塊手巾。

    兩桶熱水都發黑了,手巾也髒兮兮的,顯示出那女子之前身處于多不衛生的狀況。

    「辛苦了。治療方面應該沒有問題……都處理好了吧。」

    「是。都弄好了,沒有任何問題。只是沒有替換的衣服,所以我隨便拿了一件給她穿,不知是否妥當?」

    「當然,這樣就可以了。」

    「這樣嗎……睡眠系毒素的效果應該已經消退了……如果沒有其他事情吩咐,我就退下了。」

    「辛苦你了,索琉香。」

    索琉香低頭回應後,便經過塞巴斯身邊走去。

    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後,塞巴斯敲敲門。雖然沒有回應,但他感覺到屋裏有人在動,便靜靜推開門。

    床上有一名少女好像才剛醒,昏昏沈沈的,上半身坐了起來。

    她簡直判若兩人。

    幹澀肮髒的金發如今散放著美麗光澤。消瘦凹陷的臉龐,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已然迅速恢複了豐潤。乾裂的嘴唇也變成健康的粉嫩唇色。

    就她的整體外觀而言,與其說是美人,不如說適合用俏麗來形容。

    年齡也微妙地看得出來。大概介于十五到十九之間吧,然而人間地獄般的歲月,在她臉上留下超過年齡的陰沈。

    索琉香給她穿的衣服是白色睡衣。不過可愛睡衣上常見的摺邊或蕾絲等裝飾都極力省略,樸實無華。

    「我想你應該已經完全複元了,身體感覺怎麼樣?」

    沒有回答。空洞無神的視線毫無轉向塞巴斯的氣力。不過塞巴斯似乎並不以爲意,繼續說話。不,其實他從一開始就沒期待對方會答話。因爲他看出女子茫然的表情,屬于那種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人。

    「肚子餓不餓?我帶吃的來了。」

    這是他從餐館連碗一起買來的。

    裝在木碗裏的粥,是用帶點色澤的高湯煮成。裏面放了一些麻油增添風味,散發出令人食指大動的香味。

    對香味産生反應,女子的臉略微動了一下。

    「來,請用。」

    看到女子並非完全躲進自己的世界裏,塞巴斯將放了木湯匙的碗遞到女子面前。

    女子雖然動也不動,但塞巴斯也不勉強叫她吃。

    如果這裏有第三者的話恐怕早已不耐煩了吧,經過了長長的一段時間,女子的手臂慢慢動了動。那是害怕遭到毒打的僵硬動作。縱然外傷已經完全治愈,烙印在記憶裏的痛楚卻依然留存。

    她抓起木湯匙,小小撈了一匙粥,然後送進口中,吞咽下去。

    十倍粥很濃稠。塞巴斯請店家把材料切到非常細,慢火熬煮的十四種材料,不用咬就可以吞下去。

    喉嚨上下移動,粥滑進了胃裏。

    女子的眼睛只稍微動了動。雖然真的只是小小的動作,卻是從精巧人偶到人類的變化。她的另一只手一邊發抖一邊移動,從塞巴斯手中接過碗。

    塞巴斯用手扶著碗,放到比較方便她進食的位置。

    女子把木湯匙用力捅進抱在手中的碗裏,狼吞虎咽地把粥灌進胃裏。

    如果粥沒有剛好放涼到適合的溫度,照她那種焦急的吃法肯定要燙到舌頭。粥水從嘴邊溢出,弄髒了胸口睡衣,但她絲毫不在意。與其說是吃,不如說是用喝的。

    女子用跟剛才完全不能比的速度吃完了粥,抱著空碗呼出一口氣。

    變回了人的她,眼瞼沈重地緩緩閉上。

    滿腹感、清潔柔軟的衣物,還有擦洗幹淨的身體帶來了相乘效果,舒緩了她的精神,開始受到睡魔襲擊。

    然而,就在她的眼睛眯成一條線的瞬間,她猛然瞪大雙眼,害怕地縮成一團。

    是害怕閉上眼睛,還是怕現在的狀況化爲泡影消失呢。又或者是有其他原因?一旁看著的塞巴斯並不知道。

    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塞巴斯爲了讓她安心,溫柔地對她說:

    「一定是你的身體需要睡眠吧。不要勉強自己,好好睡一覺吧。只要待在這裏,你就不會遭遇到任何危險。我向你保證。等你醒來,你還會在這床上的。」

    女子的眼睛第一次動了起來,從正面看見塞巴斯。

    藍色眼珠缺乏光彩,且毫無力量。不過,那不再屬于死者,而是活人的眼睛。

    她的小口輕啓——閉上。又再度張開——再度閉上。就這樣重複了幾次。塞巴斯溫柔地看顧著她。不做任何催促。只是默默地注視著她。

    「啊……」

    最後她的嘴唇分開,漏出了幾不可聞的聲音。接著很快說出了一句話。

    「謝……謝謝……您。」

    她的第一句話不是確認自己身處的狀況,而是先道謝。掌握到她的一部分個陛,塞巴斯露出不同于平時演技的真心微笑。

    「不用在意。既然我已經救了你,我會盡可能保證你的生命安全。」

    女子的眼睛稍微睜大。接著嘴巴開始抖動。

    一對藍眼睛變得濕潤,淚水奪眶而出。女子接著張大了嘴,一發不可收拾地嚎啕大哭。

    不久哭聲當中,開始夾雜著詛咒。

    她詛咒自己的命運,憎惡賦予自己這種命運的存在,怨恨至今爲什麼沒人伸出援手。詛咒的矛頭也指向了塞巴斯。

    要是能早點來救我該有多好。就是這種怨言。

    接受了塞巴斯的善意——受到有人性的對待,使得她忍受至今的某個部分崩潰了。不對,也許該說是她取回了人類的心,而再也承受不住至今的痛苦回憶吧。

    她使勁亂扯頭發,發絲發出噗茲噗茲的聲響被扯斷。纖纖玉指上纏繞著無數金絲。用來裝粥的碗跟湯匙一起滾到床下。

    塞巴斯默不吭聲地看著她發狂。

    她的怨言全都罵錯了對象,根本只是找碴。有些人聽到她的怨言,也許會覺得不愉快,火冒三丈吧。然而塞巴斯的表情沒有怒意,滿布皺紋的臉上有種慈悲。

    塞巴斯探出身子,抱住了她。

    那種抱法就像父親擁抱自己的孩子,沒有一絲邪念,只有無限溫情。

    她的身體雖然一瞬間變得僵硬,然而那種跟至今恣意侵犯她肉體的男人們截然不同的抱法,使她凍結的身子稍微放松。

    「已經沒事了。」

    塞巴斯像念咒文般一再重複這句話,溫柔地輕拍她的背。如同安撫哭泣的孩童。

    女子抽咽了一下——然後她漸漸體會塞巴斯所說的意思,將臉埋進塞巴斯的胸前,哭得更淒慘了。只是那種哭法,跟剛才有一點點的不同。

    ●

    經過一段時間,當塞巴斯的胸口被她的眼淚弄得全濕時,她才好不容易停止哭泣。她慢慢離開塞巴斯的懷裏,低頭隱藏羞紅的臉。

    「啊……對不……起。」

    「請別放在心上。將胸膛借給女性依靠,對男性來說是一種榮譽。」

    塞巴斯從懷裏取出洗得幹幹淨淨的手帕,遞給她。

    「請拿去用吧。」

    「可……借……這……幹淨的……」

    女性膽怯地問道,塞巴斯伸手擡高她的下巴,讓她擡起頭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害怕得不敢動時,手帕溫柔地擦過她的眼睛——以及殘留的淚痕。

    (這讓我想起來了,上次索琉香用「訊息」跟夏提雅聊了很久……夏提雅似乎跟她炫耀安茲大人爲她擦過眼淚呢。)

    主人究竟是在什麼樣的狀況下,會爲夏提雅拭去眼淚呢。他無法想像夏提雅哭的樣子,雖然心裏費疑猜,但手上並未閑著,替女子把眼淚完全擦乾。

    「啊……」

    「來,請用。」塞巴斯將有些濕了的手帕塞進她手裏。「手帕沒人使用,多可憐啊。尤其是連眼淚都不能擦的手帕。」

    塞巴斯對她微微一笑,然後離開她身邊。

    「好了,請好好休息吧。等你起來,我們再談今後的事。」

    魔法是無所不能的,在索琉香的魔法治療下,她的肉體已經得到回複,精神疲勞也完全消除。因此要立刻開始正常行動也行。然而她在短短幾小時之前還待在地獄裏。精神上的傷口很可能因爲長時間交談而再度裂開。

    實際上,她的精神還不穩定,所以剛剛才會那樣痛哭。魔法能暫時治愈精神痛苦,但治標不治本。精神不像肉體,裂開的隱形傷口是治不好的。

    能夠完全治療精神傷害的,就塞巴斯所知,只有自己的主人——或者以可能性來說,還有佩絲特妮·S·汪可。

    塞巴斯想讓女子休息,但她急忙開口。

    「今後……?」

    塞巴斯不知是否能繼續跟她交談。然而既然本人有意要談,他決定一邊仔細注意她的情況,一邊繼續談下去。

    「繼續待在王都也不安全吧。有沒有可以投靠的親戚朋友?」

    女性垂下了臉。

    「這樣啊……」

    沒有嗎。當然他沒說出口。

    這下傷腦筋了。塞巴斯沒講出來,在心裏盤算。不過,也不用急著行動吧。那個男人應該不會立刻被遠到,要查到塞巴斯身上也得花點時間。雖然這都是樂觀的預測,但他告訴自己不用急,他希望如此。至少得等到她恢複元氣才行。

    「那麼這樣吧。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啊……我……琪雅蕾……」

    「琪雅蕾嗎?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呢。我叫塞巴斯·強。叫我塞巴斯就可以了。我是這幢宅邸的主人索琉香小姐的仆人。」

    他們是這樣套招的。

    索琉香基本上都穿白色禮服而不是女仆裝,以免突然有訪客,不過今後還是得提醒她琪雅蕾在家裏時,必須表現得像個宅邸主人才行。

    「索……香……姐……」

    「是的,索琉香·愛普史龍小姐。不過我想你不太會有機會遇見她的。」

    「……?」

    「因爲小姐脾氣比較拗。」

    塞巴斯閉上嘴,仿佛書盡于此。經過一段短暫的寂靜後,塞巴斯再度開口:

    「好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關于你的今後,就明天再談吧。」

    「好……的。」

    確認琪雅蕾躺回床上,塞巴斯拿著裝粥的碗,離開房間。

    一打開門,果不其然,索琉香就站在門外。大概是爲了偷聽吧,不過塞巴斯並不怪她。索琉香也絲毫不覺得會遭到塞巴斯的斥責。所以她只有消除氣息,不躲也不藏就站在那裏。如果她真的想藏身,擁有暗殺者系職業的她應該能潛伏得更好。

    「怎麼了嗎?」

    「……塞巴斯大人。所以您究竟打算如何處置她?」

    塞巴斯的意識轉向背後的門。雖然門做得夠厚,但沒有足夠的隔音效果能完全阻擋聲音。在這裏講話,裏面應該多少聽得見一點。

    塞巴斯從門前走開,索琉香也默默無語地跟在背後。

    到了確定不會被琪雅蕾聽見的位置,他才停下腳步。

    「……你是指琪雅蕾吧。總之我想等到明天,再來決定要怎麼做。」

    「名字……」

    索琉香沒說下去,不過她重新打起精神,再度開口說道:

    「我這樣說也許逾越了,但我認爲那個東西非常可能妨礙到我們。最好早點處分掉。」

    處分這個字眼隱含有何種意思?

    聽見索琉香冷酷的言詞,塞巴斯心想:果然。這是侍奉納薩力克——四十一位無上至尊之人,對于不屬于納薩力克的存在最正確的想法。塞巴斯對琪雅蕾的態度才叫異常。

    「你說得對。如果會妨礙到安茲大人賦予我們的命令,必須盡早設法處理才行。」

    索琉香臉上浮現若幹不可思議的表情。意思是說:既然你知道,爲什麼還要這樣做?

    「也許她會有什麼用途。既然都撿回來了,白白扔掉多可惜。必須想個方法有效利用才是。」

    「……塞巴斯大人。我不知道您是在哪裏,爲了什麼樣的理由而把那個撿回來,但她受了那樣的傷,就表示有那樣的環境。而對她做了那種事的人,要是知道那個人類還活著,恐怕不會高興吧?」

    「關于這方面應該沒有問題。」

    「……您是說您已經處分掉那些人了嗎?」

    「不,不是。不過,如果會産生問題,我會采取某些手段。所以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靜觀其變。明白嗎,索琉香?」

    「……我明白了。」

    看著塞巴斯離去的背影,素琉香忍下湧起的些許煩躁。

    被直屬上司塞巴斯這樣講,即使心中殘留著極度不滿,她也無法回嘴。再說只要不發生任何問題,她的確可以坐視不管。

    話雖如此——

    「對區區人類使用納薩力克的財産……」

    納薩力克地下大墳墓的所有財物都屬于安茲·烏爾·恭,也就是盡歸無上至尊。未經許可使用這些財物,難道沒關系嗎?

    不管她怎麼想,都想不出答案。

    ●

    下火月[九月]三日9:48

    塞巴斯打開家門。今天他照常一大早前往冒險者工會,趁冒險者們還沒接受委托前,先將張貼出來的委托都寫在筆記裏。

    塞巴斯在王都獲得的情報,就算不過是街談巷語,他也會全數抄在紙上,送到納薩力克。分析情報是非常困難的工程,這就統統交給留在納薩力克的智者們處理。

    穿過大門,走進宅邸內。幾天前還是由索琉香出來迎接他。不過——

    「您……回來……塞巴斯……人。」

    現在這個工作,交給了身穿長度蓋住雙腳的長裙女仆裝,講話囁嚅的女性。

    把琪雅蕾撿回來的翌日,經過討論,決定讓她在這幢宅邸裏工作。

    本來也可以把她當宅邸的客人看待,但琪雅蕾拒絕了。

    她說受到塞巴斯搭救,還被當作客人對待,實在不好意思。雖然這樣做也不足以報答恩情,至少希望能爲宅邸做點事。

    塞巴斯看出她的心意背後,藏著不安的情緒。

    換句話說,因爲她了解自己不安定的立場——對這幢宅邸來說是個麻煩的來源,所以想盡量做出貢獻,以免遭到拋棄。

    當然,塞巴斯跟琪雅蕾說過不會拋棄她。如果他能輕易舍棄一個無依無靠的人,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救她了。但他的確也沒有足夠的說服力,能治愈琪雅蕾的心傷。

    「我回來了,琪雅蕾。工作方面都順利吧?」

    琪雅蕾點了個頭。

    跟初次過見的時候不同,她的頭發剪得整整齊齊,頭上戴著一個小小的白色發飾。

    「沒問……題。」

    「這樣啊。那就好。」

    雖然她散發的氛圍還是一樣陰沈,表情也很少改變,然而過著有人性的生活似乎稍微減緩了折磨她身心的恐懼,講話也清楚多了。

    (再來令人擔心的,就是那件事了吧……)

    塞巴斯開始往前走,琪雅蕾也跟在身邊一起走。

    本來以女仆的禮節來說,走在管家塞巴斯——居上位者的旁邊,不是正確的行爲。然而琪雅蕾從未接受過女仆職訓,不明白那些禮節,塞巴斯也無意教育她女仆的舉止應對。

    「今天的餐點是什麼?」

    「是。是用馬鈴……做的……濃湯。」

    「這樣啊。那真是令人期待。琪雅蕾燒的菜都很好吃呢。」

    被塞巴斯面帶微笑地這樣說,琪雅蕾紅著臉低下頭去。她兩只手羞答答地抓著女仆裝的圍裙部分。

    「您、您……獎……了。」

    「不,不。我是說真的。我對料理一竅不遠,你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那麼食材方面都還夠嗎?有缺什麼或希望我買什麼,盡管說沒關系。」

    「是。我……後看看再……托您。」

    琪雅蕾在宅邸裏以及塞巴斯的面前,都能夠正常行動,但她對外界仍然懷有抗拒。由于沒有辦法讓她做需要外出的工作,所以采購食材等等都是塞巴斯在做。

    琪雅蕾的料理並不是什麼豪華大餐。就是些樸素的家常菜。

    因此做這些菜不需要用到高價食材,去市場就能輕易湊齊。塞巴斯也能藉由到市場認識各種食材,獲得這個世界飲食方面的知識,他覺得是一舉兩得。

    塞巴斯忽然靈機一動。

    「……晚點我們一起去買吧。」

    琪雅蕾臉上浮現驚愕的表情。然後畏怯地搖搖頭。她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還開始冒冷汗。

    「不,不……了。」

    塞巴斯心想「果然」,但沒表現出來。

    琪雅蕾自從開始工作以來,說什麼也不肯做需要外出的工作。

    琪雅蕾把這幢宅邸當作是保護自己的絕對障壁,藉此壓抑住內心的恐懼。換句話說她劃出一條界線,告訴自己這裏與外界——傷害過自己的世界——是不同的兩個世界,她才能正常行動。

    可是,這樣子琪雅蕾永遠都無法離開宅鄙。而且塞巴斯也沒辦法一輩子收留她。

    才過了幾天就要她走進人群,考慮到琪雅蕾的精神狀況,塞巴斯也明白這樣很殘酷。應該要花更多時間慢慢讓她習慣比較安全。但要有時間才能那樣做。

    塞巴斯並不打算在此地安身,也不打算在這裏過一輩子。他只是個異邦人,爲了收集情報才會潛入城裏。只要主人下達撤退命令——

    爲了預備那一刻的到來,他必須盡量訓練琪雅蕾,給她多一點的可能性。

    塞巴斯不再向前走,從正面注視著琪雅蕾。琪雅蕾似乎害臊起來,羞紅著臉低下頭,但塞巴斯雙手捧住她的臉頰,將她的臉擡起來。

    「琪雅蕾。我能體會你的恐懼。不過請你放心。我塞巴斯會保護你的。無論何種危險逼近你的身邊,我會將其一一打碎,保護你不受傷害。」

    「……」

    「琪雅蕾,請你踏出一步吧。如果你害怕,可以閉上眼睛沒關系。」

    「……」

    琪雅蕾還在遲疑,塞巴斯握住了她的手。然後說出了一句有些卑鄙的話。

    「你願意相信我嗎,琪雅蕾?」

    沈默籠罩走廊,時間緩慢地流逝。最後琪雅蕾微微濕潤著雙眼,輕啓色澤變得紅潤的櫻唇。白若珍珠的門牙露了出來。

    「……塞巴斯大人太奸……了。您這……說,我怎麼能說辦不……呢?」

    「請放心。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強的……這樣說吧。天底下比我強的只有四十一人……還有少數幾個。」

    「這……算多……嗎?」

    這個不上不下的數字,琪雅蕾以爲塞巴斯是在開玩笑安慰自己,微微一笑。塞巴斯看到她的笑容,只是笑而不答。

    塞巴斯再度邁開腳步。他知道琪雅蕾在旁邊頻頻偷瞧自己的側臉,但沒說出口。

    塞巴斯知道琪雅蕾對自己懷有不至于稱爲淡淡愛意的微妙感情。只是塞巴斯認爲她的那種感情,是對于搭救自己脫離地獄的謝意,比較偏向一種洗腦,也類似對可靠人物的依賴心態。

    再說塞巴斯是個老人,琪雅蕾也可能是把類似于家人的親情,與男女之間的情愛混爲一談了。

    就算琪雅蕾是真心愛著塞巴斯,他也不覺得自己能回應她的愛。自己有這麼多事情瞞著她,立場又大相逕庭。

    「那麼我去跟小姐談幾件事情之後,就去接你。」

    「索琉……小……姐……」

    琪雅蕾的表情變得有點陰沈。塞巴斯知道原因,但沒說什麼。

    索琉香沒跟琪雅蕾見過面,就算碰到也只是瞥她一眼,什麼都不說就走開了。被人這樣不理不睬,誰都會感到不安,以琪雅蕾的立場來說,想必非常害怕吧。

    「沒事的。小姐向來對任何人都是那樣的。並不是只針對你……偷偷告訴你,小姐的個性有點別扭……」

    塞巴斯面帶微笑,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完,琪雅蕾臉上浮現的不安若幹減緩了些。

    「她看到可愛的女生,就會鬧脾氣的。」

    「……我……怎麼會。我比不……小姐……」

    琪雅蕾急著不停揮手否定。

    琪雅蕾的確頗有姿色,但還是不能跟索琉香比。不過,外貌美醜的判斷會因個人而異。

    「就以外在容貌來說,比起小姐,我比較喜歡琪雅蕾喔。」

    「怎!怎麼……」

    琪雅蕾滿臉通紅地低垂著頭,塞巴斯和藹地望著她,卻看到她臉上表情一變,而皺起眉頭。

    「而且……我……髒……」

    看到琪雅蕾神色一下子就變得陰郁,塞巴斯在心中歎氣。然後他視線對准前方,對她說道:

    「寶石是這樣沒錯。沒有傷痕的比較有價值,也被認爲比較純淨。」聽到這句話,琪雅蕾的表情一口氣暗沈下來。「不過——人類並不是寶石。」

    琪雅蕾似乎猛然擡起頭來。

    「琪雅蕾,你好像想說自己很髒,不過人類的純淨與肮髒該從哪裏判斷呢?寶石有著明確的監定標准。但人類的純淨——它的標准在哪裏呢?平均數值嗎?大衆的意見嗎?那麼除此之外的少數意見就沒有意義嗎?」停頓一下後,塞巴斯又接著說:「如同人人對美麗事物各有不同的觀點,如果人類的純淨不在于外在,F我』認爲不能從人的經曆去判斷,而是內在。我不知道你的所有過去,不過跟你共度了幾個日子,就我感覺你的內在,我一點都不覺得你髒。」

    塞巴斯閉上了口,走廊化爲只響起腳步聲的世界。在這當中,琪雅蕾彷佛下定了決心,開口說道:

    「……如果……說我幹淨……,那就抱我……」

    沒等琪雅蕾說完,塞巴斯已經抱住了她。

    「我認爲你很美。」

    塞巴斯溫柔地說道,淚水從琪雅蕾的雙眼無聲地溢出。塞巴斯慈祥地拍拍琪雅蕾的背,然後慢慢松手。

    「琪雅蕾,不好意思。小姐叫我過去。」

    「我、我知道了……」

    留下紅著眼睛寂寞地行禮的琪雅蕾,塞巴斯敲敲門。然後沒等回答就打開門。在慢慢關上房門時,塞巴斯對一直偷瞧自己的琪雅蕾投以微笑。

    由于這幢宅邸是租來的,因此雖然房間很多,室內卻幾乎沒幾件家具。不過這間房間湊齊了氣派的家具,就算請來客人也不怕丟了面子。只是讓識貨的人來看,沒有一件家具是經年累月的骨董,整個房間只是虛浮而無內涵。

    「小姐,我回來了。」

    「……辛苦了,塞巴斯。」

    宅邸的虛僞主人索琉香,臉上掛著百無聊賴的表情,坐在置于房間中央的長沙發上。實際上那表情只不過是演技。由于宅邸裏有琪雅蕾這個外人,她才必須戴起高傲大小姐的愚蠢面具。

    索琉香的視線離開塞巴斯,移向房門。

    「……她走了吧。」

    「好像是呢。」

    兩人互相觀察對方的表情,索琉香一如平常地先開口。

    「您何時要把她攆走?」

    聽到索琉香每次碰面都說的老話,塞巴斯也報以同樣的回答。

    「等時候到。」

    若是平常的話,這個話題就此結束。索琉香會故意歎一口氣,話題就到此爲止。然而今天索琉香似乎無意就此打住,繼續說:

    「……可以請您明確指出,您說的『時候』是什麼時候嗎?窩藏那個人類會不會引來麻煩,誰也說不准。這樣難道不是違反了安茲大人的意願嗎?」

    「目前還沒有發生任何問題……害怕區區人類引起的問題,搞得緊張兮兮,不像是安茲大人的仆役該有的態度。」

    兩人之間陷入死寂,塞巴斯輕呼一口氣。

    狀況非常不妙。

    索琉香臉上沒有浮現任何感情,但塞巴斯感覺得出來,她對塞巴斯積了滿肚子的怨氣。這幢宅邸雖然只是暫時性的據點,但索琉香把這裏當成納薩力克地下大墳墓的外地辦事處,人類未經主人許可待在此處,讓她非常不開心。

    由于受到塞巴斯的強硬牽制,目前索琉香還沒有要加害于琪雅蕾的樣子,不過照這樣看來,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時間實在不多了。塞巴斯強烈體會到這一點。

    「……塞巴斯大人。一旦那個人類危害到安茲大人下的指令——」

    「——就處分掉吧。」

    塞巴斯不讓她講下去,自己果決地說了。索琉香閉上嘴巴,以看不出感情的眼光盯著塞巴斯,然後低頭表示了解。

    「那麼我不再多說什麼了。塞巴斯大人。請您不要忘了您剛才說過的話。」

    「當然了,索琉香。」

    「……不過。」索琉香的低語中隱含的強烈感情,足夠讓塞巴斯停住腳步。「……不過,塞巴斯大人。琪雅蕾(那個)的事不用向安茲大人報告嗎?」

    塞巴斯沈默不語,經過幾秒後才回答:

    「我想沒問題。我不好意思爲了那種微不足道的人類,占用安茲大人的時間。」

    「……安特瑪她們應該每天都會在固定的時刻,以『訊息』魔法聯絡您吧。趁聯絡的時候順便提一下不就好了嗎?……難道您是有意隱瞞?」

    「怎麼會,我沒有那種想法。我不會對安茲大人有那種——」

    「那麼……您這樣做並非出于一己之利……沒錯吧?」

    兩人之間流過緊張的氣氛。

    塞巴斯知道索琉香有意要追究,強烈感覺到自己立場的危險性。

    存在于納薩力克的所有人都必須對「安茲·烏爾·恭」——各位無上至尊——奉獻絕對的忠誠。可以斷言以守護者爲首,沒有人不是這樣認爲的。就連策劃占據納薩力克地下大墳墓的管家助理艾克雷亞,對四十一位無上至尊都懷抱著沒有半點虛僞的忠義與敬畏。

    塞巴斯當然也是其中一人。

    只是就算如此,他覺得只因爲怕危險就對可憐的存在見死不救,仍然是錯誤的行爲。不過他也了解,隸屬于納薩力克的大多數人都不會贊同這種想法。

    不,他只是以爲自己了解。幾秒前索琉香的態度,清楚告訴了他自己的認知有多天真。

    索琉香是認真的。根據塞巴斯的回答,她是真的打算跟管家——納薩力克內部管理的高層人士,又是近身戰鬥最強戰力之一的塞巴斯刀劍相向。他從沒想到索琉香爲了除掉問題,竟然會做到這種地步。

    ——塞巴斯面露微笑。

    看到那副微笑,索琉香眼中混雜著訝異之色。

    「……當然了。我之所以沒向安茲大人報告,並不是爲了圖一己之利。」

    「可以請您拿出證據嗎?」

    「我很欣賞那女子的料理技術。」

    「您說……料理嗎?」

    索琉香的頭上彷佛浮現了問號。

    「是的。再說這麼大的宅邸就兩個人住,不會引來些許疑惑的眼光嗎?」

    「……或許會。」

    這點索琉香也不得不同意。因爲宅邸這麼大,出手又那麼闊綽,家裏卻沒半個下人,怎麼想都很奇怪。

    「我認爲至少要有幾個人。況且如果有人來做客,我們卻連一盤菜都端不出來,豈不是很糟糕嗎?」

    「……也就是說,您是利用那個人類做僞裝嗎?」

    「正是。」

    「可是爲什麼一定要用那個人類……」

    「我對琪雅蕾有恩。我想就算她心裏起疑,也絕對不會向外張揚。不是嗎?」

    索琉香稍微思忖了一會,然後點點頭。「的確。」

    「就是這麼回事。不過是一件僞裝工作,也沒必要特地征求安茲大人的許可吧。大人反而會責罵我們『這點小事自己想』。」

    塞巴斯平靜地,對不發一語的索琉香細細解釋。

    「這樣你可以接受嗎?」

    「……我了解了。」

    「那麼,目前就先這樣——」

    話講到一半,塞巴斯停了下來。因爲有某種兩個硬物相撞的聲音飛進耳裏。

    那聲音非常之小,不是塞巴斯的話應該不會注意到。

    那陣不規則地重複的聲響錯不了,絕對是什麼人故意發出的。

    塞巴斯打開房間的門,集中神經注意走廊。

    當他發現那聲響是大門門環的聲音時,兩人停下了動作。自從來到王都,從沒有人來敲過這幢宅邸的大門。做買賣的時候都是他們親自前往,從沒有叫任何人來過宅邸。那是因爲這麼大的宅子只住了兩個人,怕人起疑而不得不如此。

    而這樣的宅邸,到了今天卻忽然有人來訪。足以想像是有麻煩上門了。

    塞巴斯把索琉香留在房間裏,走向大門,掀起門上的窺窗蓋子。

    窺窗外可以看到一個發福的男子,以及站在他左右後方待命的王國士兵。

    發福男子衣著還算整潔,穿著剪裁合身的上等衣服。胸前掛著反射銅色光輝的沈重徽章。紅潤的臉孔也堆滿肥肉,也許是吃得太好,浮現著油膩的光澤。

    而一行人的最後面——有個怪異的男子。

    白裏透青的肌膚好像從沒曬過太陽。眼神鋒利,與瘦削的臉頰搭配起來宛如猛禽——而且是專吃死者腐肉的那類。身上的黑衣松松垮垮,肯定是藏了武器在裏面。

    刺激到塞巴斯第六感的,是男人散發出來的血腥味與怨念。

    這群三教九流的組合,讓塞巴斯無從判斷一行人的身分與目的。

    「……請問是哪位?」

    「本人是巡視官史塔凡·黑委士。」

    站在前頭的肥胖男子,以多少有些走音的尖聲尖調,報上自己的名號。

    巡視官是保衛王都治安的公職人員,也可說是巡邏都市的衛士的上司,職權範圍很廣泛。因此塞巴斯想不到這個叫史塔凡的男人是爲了何事而來,大爲困惑。

    史塔凡無視于塞巴斯的反應,繼續說道:

    「我想你應該知道,王國有條法律禁止奴隸買賣……這是拉娜公主身先士卒提出法案,經過審核而制立的。我接到通報,說這幢宅邸的居民違反了這條法律。所以來查個清楚。」

    最後史塔凡說「可以讓我進去嗎」,替整段話做結。

    流下一道冷汗,塞巴斯猶豫了。

    他想到很多拒絕的藉口,但若是把他們趕走,也許會引發更大的麻煩。

    也沒人能保證史塔凡真的是公職人員。王國的公職人員都會佩帶史塔凡戴的那種徽章,但也不能證明他是正牌的公職人員。說不定——雖然罪刑很重——也有可能是他僞造的。

    話雖然此,放幾個人類進宅邸裏,又能有什麼問題呢。如果對方想動粗,塞巴斯輕輕松松就能擺平。如果他們僞造身分,反而正合塞巴斯的意。

    塞巴斯思考造成的沈默,不知道讓史塔凡怎麼想,他再度開口:

    「首先恕我冒昧,可以讓我見宅邸的主人嗎?當然,如果主人不在就沒辦法了,不過我們是特地來調查的,讓我們空手回去,恐怕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喔。」

    史塔凡臉上毫無歉意地笑著。笑容底下藏著濫用權力的恐嚇意味。

    「在這之前我想先請問一下,後面那位男士是?」

    「嗯?他叫沙丘隆特。算是這次向我們報案的店家代表。」

    「我叫沙丘隆特。幸會。」

    看到沙丘隆特冷笑的神情,塞巴斯直覺到自己輸了。

    那人的冷笑,有如殘忍獵人嘲笑獵物落入陷阱。想必那人事前已跟各方面做好關說了,才敢大搖大擺地跑來。這樣一想,史塔凡也很可能是正牌的公職人員。而如果自己拒絕,他們也早有准備。既然如此,自己應當盡量刺探對手葫蘆裏在賣什麼藥。

    「……我明白了。我去通報小姐一聲。請幾位在這裏稍候片刻。」

    「好啊,我們會等,我們會等。」

    「不過,請你盡快。我們也不是閑著沒事做的。」

    沙丘隆特訕笑著,史塔凡聳聳肩。

    「明白了。那麼失陪了。」

    塞巴斯放下窺窗的蓋子,轉身走向索琉香的房間。不過在那之前,他必須先去叫琪雅蕾躲進屋子裏才行——

    讓帶來的士兵在門外等候,被領進房間裏的兩人——史塔凡與沙丘隆特,一看到素琉香,都露出驚愕的表情。

    那臉色說明了他們沒想到會過見這樣的美人。史塔凡的表情漸漸變得色眯眯的,視線在臉蛋與雙胸之間來回遊走。他眼光裏浮現出近似肉欲的邪念,好幾次咽下口水。反觀沙丘隆特的表情卻正好相反,漸漸繃緊起來,不敢松懈。

    哪個才是必須警戒的對象,已經不言自明了。塞巴斯請兩人在索琉香對面的沙發上坐下。

    早已坐著的索琉香,與就座的史塔凡、沙丘隆特互報名號。

    「那麼,究竟有什麼事?」

    對于索琉香的提問,史塔凡裝模作樣地幹咳一聲,開口道:

    「有家商店向我們通報,說是某人帶走了他們的員工。又聽說當時該名人物向另一名員工支付了一大筆贓款。我國法律是禁止奴隸買賣的……這樣聽起來,好像是違反了這項法規喔?」

    相對于史塔凡漸漸興奮起來,語氣越來越硬,索琉香只是窮極無聊地回答:

    「是嗎?」

    這種口氣讓兩人差點沒翻白眼。兩人明明在威脅她,沒想到她卻能擺出這種態度。

    「麻煩的問題我都交給塞巴斯處理。塞巴斯,後面就交給你了。」

    「這、這樣好嗎?一個弄不好,你可能會變成罪犯喔。」

    「哎唷,好可怕喔。那麼塞巴斯,等我快變成罪犯了,再來通知我。」

    「那麼祝各位順心。」索琉香展現出滿臉笑容,站起身。誰也無法叫住離開房間的她。美女的笑靨具有多大的力量,在這瞬間獲得證實。

    在門還沒發出啪答一聲關上前,外頭的士兵似乎被索琉香的美貌嚇了一跳,傳來驚愕的呼喊。

    「——那就由我代替小姐,聽聽兩位怎麼說吧。」

    塞巴斯面帶微笑,在兩人面前坐下。看到他的笑容,史塔凡似乎有點退縮。但沙丘隆特代爲開口說話,幫他撐住場面。

    「也好。那麼就講給塞巴斯先生聽聽吧。如同黑委士大人在大門口說過的,我們……店裏的員工失蹤了。我們逼問一個男人,結果他竟然說自己收錢把人交出去了。我發現這不正是王國法律禁止的奴隸買賣嗎?我不願相信自己店裏的員工竟然會做出這種事來,但出于無奈,也只能報案了。」

    「一點也沒錯。絕對不能容許奴隸買賣這種肮髒的犯罪行爲!」桌子被用力一拍。「正因爲如此,沙丘隆特小弟甯可讓自己的店背負臭名也要報案,真可謂市民典範!」

    對于口沫橫飛的史塔凡,沙丘隆特一個低頭表示謝意。

    「謝謝稱贊,黑委士大人。」

    這是什麼鬧劇?塞巴斯如此心想,同時動腦思考。眼前的兩人絕對是一夥的,既然如此不用懷疑,他們必然是做好了萬全准備才敢直搗黃龍,這樣想來,自己的敗北是無庸置疑了。不過,怎麼做才能讓傷害減到最小呢。

    反過來說,塞巴斯的勝利條件是什麼呢?

    身爲納薩力克的管家,塞巴斯的勝利條件是解決問題,並且不讓風波繼續擴大。絕不是保護琪雅蕾。

    可是——

    「我認爲那個宣稱自己收了錢的男人,可能做了僞證。那個男人現在人在何方?」

    「他因爲奴隸買賣的罪嫌遭到逮捕,進了拘留所。而我們向他問話,詳細調查的結果就是——」

    「得知買下我們員工的人,恐怕就是你了,塞巴斯先生。」

    男人遭到逮捕,大概一五一十全說出來了吧。在受到盤問時,有可能被迫供出對他們有利的證詞。

    塞巴斯猶豫著是該裝傻、撒謊,還是義正詞嚴地提出反駁。

    如果說她不在宅邸裏呢?說她死了呢?

    他想到無數的說詞,但都不太可能瞞混得過去,對方也不會輕易收手吧。比起這個,自己應該先問出必須知道的事。

    「不過兩位是如何查到我的呢?證據是什麼?」

    塞巴斯不明白這一點。他沒有留下能顯示自己的姓名或身分的物品,應該找不出任何證據才是。但兩人卻找到這裏來了,他們究竟是怎麼查到的?他自認外出時十分小心,都有在注意不被人跟蹤。也不認爲這座都市裏有人能跟蹤他而不被察覺。

    「是卷軸。」

    一道閃光通過塞巴斯的腦海。

    ——在魔法師工會購買的卷軸。

    那卷軸的確做工精致,不是一般的卷軸。認得這種卷軸的人,應該看得出來他的卷軸是在魔法師工會買的。之後只要勤快一點到處問話,應該就能查到一些線索。尤其是管家打扮的人拿著卷軸,自然相當顯眼。

    只是,這樣也無法證明琪雅蕾就在這裏。他也可以堅稱只是碰巧有人長得像自己。

    可是,如果他們說要搜宅邸,那就麻煩了。沒錯,他們會發現這麼大的宅邸包括琪雅蕾在內,竟然只住了三個人。

    這部分只能坦承不諱了。塞巴斯決定聽天由命。

    「……我的確是把她帶走了。那是事實。可是當時的她身上受了重傷,是因爲她有生命危險,我不得已才采取那種手段。」

    「也就是說你承認付錢買下她羅。」

    「可以先讓我跟那名男性談談嗎?」

    「關于這點很遺憾,不行。要是你們私下串通,那就糟了。」

    「談話時——」

    兩位可以在一旁聽著。塞巴斯本來想這樣說,但閉上了嘴。

    結果這終究都是事先套好招的。就算能找到男人,也不太可能讓狀況變得對自己有利。從這方面進攻只是浪費時間。

    「……追究這種問題之前,讓她從事會受到那樣嚴重傷勢的工作,卻沒有法令加以取締,以國家來說不是比較有問題嗎——」

    「我們店裏的工作比較嚴苛。會受傷是不得已的。你看嘛,礦山之類的職場不是也有職業傷害嗎。就跟那個是一樣的。」

    「……我覺得那不是那種傷。」

    「哈哈哈。我們是做服務業的,什麼樣的客人都有。我是有在留意啦。好吧,塞巴斯先生的意見我明白了。下次我會稍微——對,稍微注意點的。」

    「……稍微嗎?」

    「哎,是啊。介意太多細節是要花錢的,也有一些問題。」

    對于塞巴斯的質問,沙丘隆特吊起嘴角訕笑。

    相對地,塞巴斯也露出微笑。

    「——到此爲止了。」

    史塔凡歎了一口氣。是人類面對愚者時的那種態度。

    「我的職責是確認是否有奴隸買賣的行爲,員工的待遇調查是別人的職責。只能說跟本案毫無關系。」

    「……那麼可以請您告訴我,哪位人員專門處理這類問題嗎?」

    「……嗯。我是很想告訴你,但是有點難辦。很遺憾,插手管別人工作的人,可是會惹人嫌的。」

    「……那麼,請等到我找到相關人員再說。」

    史塔凡不懷好意地淫笑。一副「就等你這句話」的態度。

    沙丘隆特也一樣訕笑。

    「……傷腦筋,我是很想等你啦,但店家已經書面報案了,我必須強制扣押你,盡快進行調查。我們是不得已的。」

    也就是說連時間都是有限的。

    「照目前的狀況,就環境證據來看,你是罪證確鑿了,不過店家說他們願意對你從輕發落。當然爲了和解,你必須支付賠償費。而且銷毀奴隸買賣罪嫌的相關文件也得花點錢。」

    「具體來說如何和解?」

    「這個嘛。首先希望你把我們的員工還來。再來是你把員工帶走的期間,她本來應該能賺到的金額,這個損失希望由你來填補。」

    「原來如此。金額呢?」

    「換算成金幣……這個嘛。哎,就算你便宜點吧。一百枚。再加上賠償費追加三百枚,一共四百枚如何?」

    「……這金額非常大,是怎麼算出來的?一天等于多少錢,又有哪些細項呢?」

    「先、先等一下。」史塔凡打斷他說道:「不是這樣就結束了吧,沙丘隆特小弟。」

    「哎唷,差點就忘了。因爲我已經提出受害報告,就算我們幾個私下解決,也得花到銷毀費。」

    「說得對。沙丘隆特小弟,怎麼可以忘了呢。」

    史塔凡不懷好意地笑著。

    「……了嗎?」

    「嗯?」

    「不,沒什麼。」

    塞巴斯低聲說道,微笑。

    「呃,不好意思,黑委士大人。」沙丘隆特對史塔凡低下頭,說:「銷毀文件的公定價格是賠償費的三分之一,因此是金幣一百枚。合計五百枚對吧。」

    「我帶她過來時已經付了錢,也包含在內嗎?」

    「怎麼可能呢,先生。聽好了,當你跟對方達成和解,就等于你沒有買過奴隸。換句話說,你在買奴隸時花費的金錢會一筆勾銷。就當作你掉了吧。」

    他們竟然要塞巴斯當作掉了一百枚金幣。不過一半大概已經進了他們的口袋吧。

    「……不過,她的傷勢還沒完全複原。兩位現在把她帶走,傷勢可能會複發。而且今後若是治療不當,她也許會喪命。我認爲還是留在我這裏照顧比較安全,如何?」

    沙丘隆特的眼睛發出異樣的光彩。

    發現對方的變化,塞巴斯強烈感受到自己的失誤。讓對方察覺到自己對琪雅蕾的執著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說得的確有理。先不論如果當事人死亡,我們當然要你賠償花在她身上的錢;在她治療結束前,府上的小姐借我們一用如何?」

    「哦哦!言之有理。造成人家的空缺,當然要設法填補羅!」

    史塔凡滿面的笑臉中,明顯浮現著淫欲。肯定已經在腦中把索琉香剝光了吧。

    塞巴斯收起微笑,變得面無表情。

    沙丘隆特應該不是認真的,但只要自己有一點漏洞,他很可能會強行進攻。都怪自己暴露出對琪雅蕾的執著,麻煩事惡化的可能性擺在他的眼前。

    「……貪得無厭不怕惹禍上身嗎?」

    「不准你胡說八道!」

    史塔凡面紅耳赤地大吼。

    那叫聲跟待宰的豬只沒兩樣。塞巴斯想著,一語不發地注視著史塔凡。

    「什麼叫做貪得無厭!我這樣做是爲了扞衛拉娜公主的尊貴意志制定的法律!竟然說我貪心!未免太無禮了!」

    「好了好了,別激動,黑委士大人。」

    沙丘隆特一插嘴,怒書相向的史塔凡立刻平靜下來。怒氣消得太快,顯示出他剛才並非真的動怒,只是一種威脅的手段。

    好爛的演技。塞巴斯在心中嘟噥。

    「但我說啊,沙丘隆特小弟……」

    「黑委士大人,總之我該說的都說了。我打算後天再來問他如何決定。可以吧,塞巴斯先生。」

    「好的。」

    以這句話做結,塞巴斯帶所有人到大門口。送他們離開時,留到最後的沙丘隆特對塞巴斯笑笑,送給他一段話:

    「不過我得感謝那個賤妾出身的女人呢。某位大人說,他沒想到一個廢棄處分品竟然會是一只下金蛋的母雞。」

    拋下這番話,門扉發出啪答一聲闔上。

    彷佛那門是透明的,塞巴斯對一行人投以視線。塞巴斯表情中沒有浮現任何特別的感隋。一樣的冷靜表情。然而眼瞳深處,卻有某種明顯的情感浮現。

    那是憤怒。

    ——不,憤怒這種溫和的字眼不足以形容那種感情。

    暴怒,激怒。這種字眼才比較貼切。

    沙丘隆特離去之際道出真心話,是因爲他確定塞巴斯走投無路,無計可施——自己勝券在握。

    「索琉香。是不是可以出來了?」

    對塞巴斯的聲音産生反應,索琉香如滑溜液體滲出般從影子中現身。索琉香是藉由修習的暗殺者系職業的能力,融入影子之中的。

    「你都聽到了吧?」

    塞巴斯這樣說不過是做個確認。而索琉香也點頭表示「當然」。

    「那麼您打算怎麼做,塞巴斯大人?」

    塞巴斯無法立刻回答這個問題。看到他這種態度,索琉香用明顯冷峻的視線看著他。

    「……把那個人類交給他們了事如何?」

    「我不認爲這樣就能解決問題。」

    「……是嗎?」

    「如果我暴露出弱點,他們想必會予取予求,直到吸幹我的骨髓吧。他們就是那種人類。我不認爲把琪雅蕾交給他們就能夠解決問題。再說問題在于他們調查我們時,查到了多少情報。我們是以商人的身分進入王都,但是只要受到詳細調查就會穿幫——僞裝工作會被他們看穿。」

    「那麼,您打算怎麼做?」

    「不知道。我想到外頭走走,想想看。」

    塞巴斯推開大門,向外走去。

    索琉香在沈默之中,一語不發,只是望著塞巴斯愈變愈小的背影。

    無聊透頂。

    只要沒把那個人類撿回來,就不會發生這一連串的事件了。話雖如此,現在講這些爲時已晚。重要的是接下來該怎麼辦。

    身爲塞巴斯的部下,無視于上司的指示擅作主張雖然不妥,但她覺得繼續放任不管,將會引來更糟的後果。

    (要是小妹能出動的話……若是能以昴宿星團的身分行動,就不會有問題了……)

    她很猶豫。

    她猶豫不已,從來沒這麼猶豫過。

    最後她下定決心,舉起左手張開手掌。

    如同物體浮上水面,一個卷軸從手掌中突出來。這是她一直保存在體內的卷軸。本來是交給她作爲緊急聯絡之用——雖然現在多虧迪米烏哥斯的功勞,低階卷軸的生産已經有了頭緒,不過索琉香出發之時還沒建立超生産體制,因此這個「卷軸」是緊急情況下才能用的——但索琉香判斷現在情況正該使用。

    她打開卷軸,解放封印在裏面的魔法。使用過的卷軸脆弱地粉碎,化爲塵土飄落地面,最後完全消失。

    配合魔法的發動,索琉香産生一種類似以絲線與對手相連的感覺,出聲說道:

    「是安茲大人嗎?」

    「索琉香——嗎?究竟有什麼事?你會主動聯絡我,是有緊急狀況嗎?」

    「是的。」

    索琉香講到這裏,停了一下。這是出于她對塞巴斯的忠誠,以及想到有可能是自己的誤會,而産生的停頓。然而她對安茲的忠誠心比什麼都強。

    而他們所有人的行動,都應該以納薩力克……更重要的是四十一位無上至尊的利益爲最大考量,但塞巴斯目前的行爲,可以說忽視了這個准則。

    爲此,她想仰仗主人的判斷,于是開口說道:

    「塞巴斯大人有背叛的可能。」

    「嗄!……哎?……不,怎麼可能……嗯哼……不要開玩笑,索琉香。我不允許你毫無證據就指責別人……你有證據嗎?」

    「是。雖然稱不上是證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02005 發表於 2015-7-24 08:41 AM

    第四章 好漢齊聚

    1

    下火月[九月]三日4:01

    布萊恩長期累積的疲勞一口氣襲來,一進了葛傑夫家就陷入昏睡,幾乎睡了整整一天,醒來就吃點東西,然後再度倒頭大睡。

    雖然他不想承認,但他在葛傑夫家能這樣休息,是出于安心感。他知道一旦碰上夏提雅,就算是葛傑夫也不堪一擊,然而往昔勁敵的家裏,對布萊恩而言已經是這世上最安全的場所,待在這裏減緩了他的緊張,讓他能夠睡得這麼香甜。

    從百葉窗灑落的光線照亮布萊恩的臉。

    隔著眼瞼的陽光,將布萊恩的意識從沒有夢境的沈眠世界中喚醒。

    布萊恩睜開眼睛,刺眼光線讓他眯起眼睛。他伸手擋住那道陽光。

    布萊恩撐起上半身,坐在床邊,像小老鼠般慌張地四處張望。樸素房間裏只放了最低限度的家具。布萊恩裝備的武具都收在房間一隅。

    「這算是王國戰士長招待客人的房間嗎?」

    布萊恩望著空蕩蕩的房間,對于沒有其他人感到放心之余,也酸了兩句,並伸展一下身體。體內骨骼發出喀喀聲,僵硬的身體放松,血液恢複循環。

    他打了個大呵欠。

    「……那家夥應該也有機會讓部下過夜啊。我覺得這種房間會讓人家失望吧。」

    王公貴族之所以會過著奢華無比的生活,不只是因爲喜歡享受。這是虛榮,是爲了保住顔面。

    相同的道理,看到自己的隊長過著富裕的生活,必然能刺激部下們出人頭地的意欲,讓他們産生沖勁。

    「……不,輪不到我來管吧。」

    布萊恩嘟囔著。然後鼻子哼了一聲。不是對葛傑夫,而是對自己。

    大概是受到兩種精神打擊而快被逼瘋的心境,得到撫慰了吧。竟然已經有心情去想這些瑣事。

    布萊恩想起那個強大怪物的模樣——無法阻止自己的手發抖。

    「果然……」

    緊黏在心裏的恐懼尚未剝除。

    夏提雅·布拉德弗倫。

    就連爲劍舍棄一切的男人布萊恩·安格勞斯,都遠遠不及那個絕對強者。擁有彙集了世上所有美麗事物的美貌,魔物中的魔物。真正實力強大之人。

    光是回想起來,心中都會湧起貫穿全身的恐懼。

    他無時無刻不在害怕那樣的怪物在追趕自己,來到王都的一路上幾乎不眠不休,只是不斷逃命。入睡時也許夏提雅會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在道路奔馳時也許她會從黑夜中緩慢現形。受到這種不安壓迫,他沒睡到一晚好覺,只是沒命地逃跑。

    之所以選擇逃進王都,是因爲他認爲人多的地方可能會把自己淹沒,讓她找不到,然而逃跑過程中苛刻的環境造成他精神極度疲憊,以至于産生輕生念頭,這是連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

    而遇見葛傑夫也可說是意料之外。抑或是對葛傑夫或許能解決夏提雅的一絲期待,讓布萊恩的雙腳無意識地尋覓他的身影。他找不到答案。

    「我到底該怎麼做呢……」

    一無所有。

    張開手掌,裏面什麼也沒有。

    他看向放在房間角落的武具。

    爲了從葛傑夫·史托羅諾夫手中奪得勝利,他弄到了「刀」。然而,就算打贏了葛傑夫,那又怎樣呢?如今他知道有種存在比自己強上無數倍,既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又有什麼意義呢?

    「倒不如去耕田……或許還比較有意義咧。」

    布萊恩正在自嘲時,感覺到有人站在房門外。

    「安格勞斯,你醒了嗎……應該醒了吧?」

    是這幢宅邸主人的聲音。

    「嗯,史托羅諾夫。我醒了。」

    門被打開,葛傑夫走進房間裏。一身武裝穿戴齊全。

    「睡得真久啊。你真的睡得很沈,把我嚇了一跳。」

    「是啊,謝謝你讓我睡了一覺。不好意思。」

    「別在意。不過,我現在得立刻動身前往王城。等我回來以後,再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麼事吧。」

    「……很慘喔?你搞不好也會變得像我一樣。」

    「即使如此還是非聽不可。我想我們可以一邊喝酒一邊聊,心情應該會輕松點……在我回來之前,你就當這裏是自己家吧。想吃什麼跟家裏的幫傭講,應該都會弄給你。還有如果你要上街……你有錢嗎?」

    「……沒有,不過……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賣掉身上的道具。」

    布萊恩舉起戴著戒指的手給葛傑夫看。

    「這樣好嗎?應該不便宜吧?」

    「沒關系,我不在乎。」

    這個道具本來也是爲了打倒葛傑夫而取得的。如今他知道這種行爲毫無意義,寶貝地留著道具又有何用?

    「高價的道具有時候無法輕易脫手,買家也需要籌錢吧。這你拿去。」

    葛傑夫扔出一個小布袋。布萊恩接住它,布袋響起金屬摩擦的鏘啷聲。

    「……不好意思。那就先借我了。」

    2

    下火月[九月]三日  10:31

    考慮著該如何處置從離開宅邸就跟蹤自己的五人,塞巴斯隨興漫步。沒什麼特別的目的。他這樣做只是相信動動身體改變心情,就能想到好主意。

    不久,他看到前方路上擠了一群人。

    那裏傳來說不上是怒罵還是哄笑的聲音,以及毆打某種東西的聲響。人群中傳來「要出人命了」或是「還是去叫士兵來吧」等聲音。

    群衆擋住了視線,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那裏正在進行某種暴力行爲。

    塞巴斯心想也許該走別條路,打算轉換方向,只猶豫了一瞬間——還是往前走。

    他往人群的中央走去。

    「不好意思。」

    只留下這句話,塞巴斯就穿越人群,走進中間。

    老人以異樣的動作滑過眼前、穿越人群的姿態似乎引來衆人的驚愕與畏懼,看著塞巴斯經過自己面前的人都驚呆了。

    除了塞巴斯之外,好像還有別人想往中間走,聽得見那人說「請讓一讓」,但好像無法穿越人群,進退不得。

    塞巴斯毫無困難地踏進人群中央,親眼確認到發生了什麼事。

    好幾個衣衫不太整潔的男人,正在對某個東西又踢又踹。

    塞巴斯一聲不吭地繼續走向前去。直到伸手就能碰到男人的距離才停下來。

    「幹什麼,老頭!」

    在場的五個男人當中,有一個人注意到塞巴斯,凶巴巴地問。

    「我只是覺得有點吵,過來看看。」

    「你也想討打嗎?」

    男人們都跑過來,將塞巴斯圍住。他們離開原地,剛才踢了老半天的東西便顯露出來。應該是名小男孩吧。男孩虛脫地躺臥在地,臉上流著血,不知是從嘴裏還是鼻孔流出的。

    也許是因爲被踢了太久,男孩昏死過去,不過似乎還有一口氣在。

    塞巴斯看看男人們。包圍自己的男人們身上與嘴巴發出酒味。整張臉漲得通紅,但不是因爲激烈運動。

    喝醉了所以無法控制暴力傾向嗎?

    塞巴斯面無表情地問道:

    「我不知道你們爲什麼這樣做,不過是不是可以收手了?」

    「嗄?這家夥手上的食物把我的衣服弄髒了耶,怎麼能放過他啊。」

    一個男人指著衣服上的一個地方。的確沾到了些什麼。可是男人們的衣服本來就髒兮兮的。這樣想想,這點髒汙並不顯眼。

    塞巴斯視線朝向五個年輕人當中,看起來像是老大的那一個。即使是對人類來說微不足道的差異,擁有戰士卓越感受力的塞巴斯都能感覺出來。

    「不過……這都市治安還真差啊。」

    「啊?」

    聽到塞巴斯彷佛確認遠處某種事物的發言,某個男人以爲他們被忽視,發出不快聲音。

    「……滾吧。」

    「啊?你說什麼,老頭。」

    「我再說一次。滾吧。」

    「臭老頭!」

    像是老大的男人漲紅了臉,握緊拳頭——然後虛軟倒地。

    驚呼聲此起彼落。當然剩下的四個男人也不例外。

    塞巴斯做的事很簡單。他只是握拳瞄准——以人類勉強能辨識的速度——打穿了男人的下巴,讓男人的腦部受到高速震蕩罷了。他也可以用看不見的速度把對方揍飛,但這樣無法嚇唬其他男人。所以他出手才刻意輕點。

    「還要打嗎?」

    塞巴斯平靜地低語。

    那種冷靜與強悍似乎足以令男人們酒意全失,他們倒退幾步,不約而同地連聲道歉。

    塞巴斯心想「你們找錯道歉的對象了吧」,但沒說出口。

    男人們抱起昏倒的同伴逃之夭夭,塞巴斯不再去看他們,想走到男孩身邊。然而走到一半就停了下來。

    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現在自己該做的,是想辦法解決面臨的問題。只有傻瓜才會在這種時候還去自找麻煩。就是因爲自己太有同情心,做事又不經大腦思考,才會身陷棘手的狀況,不是嗎?

    總之男孩已經得救了。自己應該滿意了。

    塞巴斯心裏這樣想,卻還是往男孩走去。他觸碰了一動也不動的男孩背部,讓氣流進他的體內。全力注入的話,這點傷勢三兩下就能痊愈,但那樣太引人注目了。

    塞巴斯只做到最低限度,然後指向一個碰巧與自己四目交接的人。

    「……請把這孩子帶去神殿。胸骨可能也骨折了,請特別小心地放在板子上搬運,不要搖晃得太劇烈。」

    看到自己命令的男人點點頭,塞巴斯跨出腳步。不需要推開人群。因爲他一踏出腳步,人牆就自動開出一條路來。

    塞巴斯再度開始前進,沒過多久,就覺察到跟蹤自己的氣息增加了。

    不過,只有一個問題。

    那就是跟蹤他的人是誰。

    從宅邸一路跟蹤的五人,想必是沙丘隆特的手下不會錯。那麼搭救男孩之後跟來的兩人又是誰呢。

    腳步聲與步幅像是成年男性,但他想不到會是誰。

    「想也想不到答案呢。總之……先抓起來再說吧。」

    塞巴斯彎過轉角,往更昏暗的地區走去。那些人仍舊緊跟著他。

    「……不過他們真的有在躲藏嗎?」

    腳步聲完全沒有隱藏。是沒有那種能力,還是有別的原因呢?塞巴斯感到不解,但決定別想得那麼複雜,抓起來確認就行了。等到差不多沒有其他人的氣息時,塞巴斯決定采取行動,就在同一個時間點,一個沙啞——但年紀尚輕的男子聲音,從一個跟蹤者的方向傳來。

    「——不好意思。」

    3

    下火月[九月]三日  10:27

    在回到王城的路上,克萊姆邊走邊思忖。

    他回想起早上與葛傑夫的一戰,腦中不斷重複著對戰過程,思考如何才能更巧妙地戰鬥。若是還有下次機會,就試試這種戰術吧。就在克萊姆漸漸得到結論時,他發現有一群人擠在一起,其中發出怒罵聲。不遠處有兩名士兵旁觀,好像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人群中央傳來喧嘩聲。而且不是一般的正常吵鬧。

    克萊姆表情變得冷峻,走向士兵身邊。

    「你們在做什麼?」

    突然從背後被人叫住,士兵嚇了一跳,回頭看向克萊姆。

    士兵的裝備是鏈甲衫與矛(Spear)。鏈甲衫外面罩著繪有王國徽章的鎧甲罩袍。這是王國一般衛士的裝扮,不過從兩人身上,感覺得出來訓練並不精良。

    首先體格就沒怎麼鍛鏈。再來胡須沒有剃幹淨,鏈甲衫也沒有磨亮,給人髒兮兮的感覺,整體呈現一種邁遢感。

    「你是……」

    衛士被比自己年輕的克萊姆突然叫住,以困惑與稍微慍怒的語氣問道。

    「我是非值班人員。」

    克萊姆堅定地說,衛士臉上浮現困惑之色。可能是因爲少年怎麼看都比衛士們年少,卻散發出自己的身分地位較高的氛圍吧。

    衛士們似乎判斷放低姿態比較不會出錯,紛紛挺直了背脊。

    「民衆好像發生了什麼騷動。」

    這點事我當然知道。克萊姆強忍住想斥責對方的心情。不同于警衛王城的士兵,巡邏市鎮的衛士都是從平民當中提拔出來的,沒有經過充分訓練。說穿了就只是學會如何使用武器的平民罷了。

    克萊姆將視線從戰戰兢兢的衛士身上移向人群。與其期待這兩個人,自己出面解決還比較快。

    雖然插手管不屬于自己分內的衛士工作,或許構成了越權行爲,但人民遇到困難若是袖手旁觀,怎麼有臉見慈悲爲懷的主人。

    「你們在這裏等著。」

    不等兩人回答,克萊姆下定決心,推開群衆,硬是將身體塞進去。雖然多少有點縫隙,但仍然無法穿過人群。不對,要是有人辦得到,那才叫做異常。

    他差點被擠到外面,但還是拚命撥開人群前進,這時中心位置傳來了聲音。

    「……滾吧。」

    「啊?你說什麼,老頭。」

    「我再說一次。滾吧。」

    「臭老頭!」

    糟糕。

    他們打得不過癮,還想對老人動手。

    克萊姆漲紅著臉拚命推擠,穿過了人群,一名老人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野裏。還有一群男人正要包圍他。男人們腳邊有個遭到痛打,變得像塊破布的小孩。

    老人穿著高雅,感覺得到某地貴族或是貴族傭人的大家風範。打算包圍老人的男人們全都身強力壯,而且好像都喝醉了。一眼就能看出哪邊是壞人。

    其中一個看起來最強壯的男人握緊了拳頭。老人與男人相比之下,有著壓倒性的差距。身體的厚實、肌肉的隆起、不怕見血的暴力性。只要男人拳頭一揮,輕易就能把老人的身體揍飛吧。周圍群衆都預測到這一點,想到老人即將面臨的悲劇,發出了小聲慘叫。

    然而在這當中,只有克萊姆覺得有些不對勁。

    的確看起來是男人比較強壯。然而,他卻覺得那種絕對強者的氛圍,是從老人身上散發出來的。

    他愣了一瞬間,錯失了阻止男人施暴的機會。男人握起拳頭——

    ——隨即虛軟倒地。

    克萊姆的周圍發出驚愕的呼喊。

    原來是老人握起拳頭,以令人生畏的精確度打穿了男人的下巴。而且是以極快的速度。那高速的一擊,即使像克萊姆鍛鏈過動態視力,都只能勉強看見。

    「還要打嗎?」

    老人以平靜而深沈的聲音向男人們問道。

    那種冷靜,還有從外表無法判斷的身手。光這兩項就足以讓男人們酒意全失。不,就連周圍的人群都被老人的氣魄嚇傻了。男人們已經無心戀戰。

    「呃,嗯。是、是我們錯了。」

    男人們倒退幾步,異口同聲地道歉,然後抱起丟人現眼地倒在地上的男人逃之夭夭。克萊姆無心去追那些男人。因爲老人擡頭挺胸的筆直姿勢奪走了他的心,使他動彈不得。

    猶如一挺寶劍的姿勢。目睹了任何戰士都心馳神往的姿態,難怪他不能動了。

    老人摸摸男孩的背,應該是在進行觸診,接著將受傷的男孩交給旁人救治,邁步而去。人群分開一條線,爲了老人開道。所有人都盯著他的背影,無法轉移視線。老人的神態就是那般迷人。

    克萊姆趕緊跑向倒地的男孩,然後取出訓練時葛傑夫送給自己的藥水。

    「喝得下嗎?」

    沒有回答。完全昏死過去了。

    克萊姆打開瓶蓋,將藥水灑在男孩身上。藥水常被認爲是口服藥,其實灑在身上也一樣有效。魔法就是這麼偉大。

    就像由肌膚吸收般,溶液被吸進男孩的體內。接著男孩的臉色慢慢恢複紅潤。

    克萊姆安心地點了個頭。

    看到他使用了藥水這種昂貴的道具,周圍群衆皆顯示出跟方才目睹老人神技時一樣的驚愕。

    雖然藥水被用掉了,但克萊姆當然一點都不後悔。既然收取了人民的稅金,保護人民、維持安甯,自然是以稅金度日之人的職責。他覺得既然沒能夠保護到人民,這點小事總該得做到。

    他已經以藥水進行治療,所以男孩應該已經無恙,不過爲了以防萬一,還是帶去神殿看看比較好。他望向方才命令在一旁等候的衛士,看到兩個人變成了三個人,大概是有個人後來才到吧。

    衛士們到現在才來,周圍的人們都對他們投以非難的目光。

    克萊姆對一名顯得尷尬的衛士出聲說道:

    「把這孩子帶去神殿。」

    「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對他進行暴力行爲。我已經用了治療藥水,所以應該沒有大礙,不過爲了安全起見,還是希望你帶他去神殿看看。」

    「是。知道了!」

    將事後處理交給衛士們,克萊姆判斷這裏已經沒有自己該做的事。自己是王城勤務的士兵,還是別再插手管其他職場的事務吧。

    「可以麻煩你們向看到整件事情經過的人,問問詳細情況嗎?」

    「知道了。」

    「那麼之後就交給你們了。」

    看到衛士接到命令而變得有自信,機敏地開始行動,克萊姆站起來,二話不說就往前跑。「您要去哪裏……」他聽見衛士的聲音,但不予理會。

    來到老人經過的轉角,克萊姆放慢速度。

    然後他跟在老人身後走。

    很快地,就看到老人正走在路上。

    他想趕快叫住對方,但只差一步,就是拿不出那份勇氣。因爲他感覺到一面肉眼看不見的厚牆——一種令人爲之震懾的壓迫感。

    老人彎過轉角,往更昏暗的地區走去。克萊姆跟上去。明明跟在對方身後走,克萊姆卻不敢出聲叫他。

    這下豈不是像跟蹤?

    克萊姆對自己的行爲感到煩悶。就算不知該如何搭話,也不能跟蹤人家啊。克萊姆想試著改變狀況,悶悶地尾隨其後。

    等到踏進空無一人的後巷,克萊姆重複幾次深呼吸,像個跟心儀女性告白的男人那樣,鼓起勇氣出聲呼喚:

    「——不好意思。」

    聽到有人在叫自己,老人轉過頭來。

    老人白發蒼蒼,胡須也是全白。然而,他的背脊挺直,彷佛鋼鐵鑄成的利劍。五官分明的臉龐有著顯眼皺紋,雖然因此似乎顯得溫厚和藹,然而一雙銳利眼眸卻又恍如緊盯獵物的老鷹。

    甚至還散發出某些高級貴族的高尚品格。

    「有什麼事嗎?」

    老人的聲音多少有些蒼老,但洋溢著凜然難犯的生命力。克萊姆覺得有股看不見的壓力逼向自己,喉嚨發出咕嘟一聲。

    「啊,啊——」

    受到老人的魄力所壓迫,克萊姆說不出話來。見他這樣,老人似乎放松了身體緊繃的力道。

    「您是哪位?」

    語調略顯柔和。克萊姆這才從沈重的壓迫感獲得解放,喉嚨恢複正常功能。

    「……在下名叫克萊姆,是這個國家的一個士兵。謝謝您見義勇爲,那本來是我該盡的義務。」

    克萊姆深深低頭致謝。老人似乎陷入思付,稍微眯起眼睛,終于想到克萊姆說的是什麼事,「啊……」輕聲低喃。

    「……沒關系。那我走了。」

    老人就此結束話題,正要離開,但克萊姆擡起頭來,向他問道:

    「請留步。其實……說來丟臉,但我一直在跟蹤您。因爲我有一事相求,雖然自不量力,想笑我沒關系,不過若您不介意,可否將剛才那種技巧教導與我?」

    「……什麼意思?」

    「是。我長期鑽研武藝,希望能更上一層樓,看到您剛才那無懈可擊的動作,希望您能稍微教我一點那種技術,因此冒昧請求。」

    老人上下打量克萊姆。

    「嗯……讓我看看您的雙手吧。」

    克萊姆伸出雙手,老人仔細端詳他的手掌。這讓克萊姆有點難爲情。老人將手掌翻過來,瞥了一眼指甲後,滿意地點頭。

    「厚實,堅硬。真是一雙戰士該有的好手。」

    聽到對方面帶笑容這樣說,克萊姆頓覺胸口發熱。胸中産生的喜悅足以與被葛傑夫稱贊的感覺匹敵。

    「不,我這點程度……不過是勉強沾上戰士的邊罷了。」

    「我覺得您不用這麼謙遜……接著可以讓我看看您的劍嗎?」

    老人接過了劍,看看握柄,接著以銳利的眼神盯著劍身。

    「原來如此……這是備用武器嗎?」

    「您怎麼知道的!」

    「果然沒錯。您看,這裏有凹痕喔?」

    克萊姆凝神細看老人所指的部位。的確,劍身有個地方磨損了一點。大概是在哪次訓練時,砍到不對的地方吧。

    「讓您見笑了!」

    克萊姆羞得無地自容。

    克萊姆知道自己還有待精進,因此爲了盡量提升勝算,在保養武器上幾乎到了神經質的地步。不,應該說他以爲是這樣,直到這一刻。

    「原來如此。我大致掌握您的性情了。對戰士而言,手與武器是反映人品的明鏡。您是個非常讓人欣賞的人。」

    面紅耳赤的克萊姆擡眼望著老人。

    他看到的是溫文儒雅的慈祥笑容。

    「我知道了。那麼就稍微替您做點訓練吧。不過——」克萊姆正要道謝,但老人阻止了他,接著說:「我有件事想請教您。您說您是位士兵,對吧?是這樣的,前幾天我救了一名女性——」

    後來克萊姆聽了自稱塞巴斯的老人一席話,感到氣憤不已。

    有人拿拉娜頒布的奴隸解放令如此惡用,而且現況至今沒有任何改善,讓他掩飾不了不愉快的感受。

    不,不對。克萊姆搖搖頭。

    國家法律規定禁止奴隸買賣。然而,就算不是奴隸買賣,爲了還債而被迫在惡劣環境工作,並不是什麼稀奇事。這種法律漏洞多的是。不,就是因爲有漏洞,所以才會設法制定禁止奴隸買賣的法律。

    拉娜制定的法規幾乎等于沒有意義。腦中一瞬間産生這種淒涼的想法,但他趕走了這種想法。現在得思考的是塞巴斯的狀況。

    克萊姆皺起眉頭。

    塞巴斯的立場極爲不利。的確,只要調查女性的合約內容,應該能夠設法反擊,但他不認爲對方在這方面會沒有准備。

    一旦對簿公堂,塞巴斯是輸定了。

    對方之所以不提出告訴,應該是因爲他們判斷這樣能撈到更多錢吧。

    「您知不知道有哪位人士沒有貪汙,能夠提供協助的?」

    克萊姆只知道一個人。那就是他的主人。克萊姆能滿懷自信地說,沒有一位貴族比拉娜更高潔清廉,更值得信賴了。

    但他不能把拉娜介紹給塞巴斯。

    那些人都能幹下那種勾當了。在各大權力機構中想必擁有不小的人脈。當然,與他們有來往的貴族應該都是達官顯要。如果擁王派的公主發動強權進行調查或救援行動,造成貴族派的損失,一個弄不好還可能引發派系間的全面抗爭。

    行使權力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尤其是像王國這樣分裂成兩個對立派系,弄不好可能會掀起內戰。

    他不能害得拉娜做出讓王國分崩離析的事。

    正因爲如此,他跟拉裘絲她們談話時,才會得到那種結論。因此克萊姆什麼都不說。不,是不能說。

    不知道是如何理解他苦悶的沈默,「這樣啊。」塞巴斯輕聲說著,講出一句讓克萊姆受到重大打擊的話。

    「……聽她所說,那個地方其他還有好幾人。不分男女。」

    (怎麼會這樣。奴隸買賣組織經營的娼館,除了之前談過的那一家之外,還有別家嗎?還是說……他說的就是我們之前談到的那家娼館?)

    「也許可以設法放走那些人……雖然我得先問過主人,不過我的主人擁有領土,只要讓那些人逃去那裏……」

    「辦得到嗎?……她也可以到那裏藏身吧?」

    「……非常抱歉,塞巴斯大人。這點我也得問過主人,才能向您保證。不過,我的主人很有慈悲心。我想一定不會有問題!」

    「哦。受到您如此信賴的主人……想必是位相當了不起的人物吧。」

    克萊姆深深點頭回答塞巴斯。告訴他沒有比拉娜更偉大的主人了。

    「換個話題,如果有證據顯示那家娼館違反法律,例如進行奴隸買賣的相關行爲,會怎麼樣呢?這些證據也會遭到濕滅嗎?」

    「是有可能遭到湮滅,不過只要將相關資料送到正確的機構……我由衷盼望王國還沒腐敗至此。」

    「……我明白了。那麼容我提出另一個問題。您爲何想要變強?」

    「咦?」

    話題轉變得比剛才還急,克萊姆不由得發出怪聲。

    「您剛才說,希望我訓練您。我認爲您是值得信賴的人,但是我想知道您爲何會想得到力量。」

    對于塞巴斯的疑問,克萊姆眯細了眼。

    爲什麼想變強。

    克萊姆是沒人要的孩子,連父母的長相都沒見過。這在王國內並不稀奇。孤兒死在爛泥之中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克萊姆本來也注定在那個下雨的日子如此死去。

    然而——克萊姆在那一天,遇見了太陽。只能在髒汙暗處甸甸爬行的存在,爲那道光輝深深著了迷。

    兒時只是憧憬,然後隨著成長,那份心意變得更加堅定不移。

    ——這是愛意。

    這份心意非得加以扼殺不可。像吟遊詩人歌詠的英雄譚那樣的奇跡,在現實生活中絕不可能發生。如同沒有人能構得到太陽,克萊姆的情意也絕不可能傳達給她。不,是不可以傳達給她。

    克萊姆深愛的女性注定將成爲他人的妻室。身爲公主的她,不可能屬于克萊姆這種來路不明,身分比平民還低賤的人。

    如果國王倒下,第一王子繼承王位,拉娜肯定會立刻被迫嫁給某個大貴族。恐怕王子與大貴族已經談過這樁婚事了。也說不定會爲了政治策略而嫁到某個鄰近國家。

    正值婚齡的拉娜尚未婚嫁,而且也沒有未婚夫,是很不可思議的事。

    現在這個瞬間是如此貴重,若是能讓時光停止流動,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取這段有如黃金的時間。只要不把時間花在訓練上,他大可以享受更多這段時光。

    克萊姆沒有才能,只是個凡人。即使如此,經過一再鍛鏈,他仍然獲得了以士兵來說相當強大的實力。那麼就此滿足,停止鍛鏈,多跟隨在拉娜的身邊,才不會浪費了這段時光,不是嗎?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克萊姆憧憬著那有如太陽的光輝。這不是謊言,也沒有錯。是克萊姆的真心誠意。

    但是——

    「因爲我是個男子漢。」

    克萊姆笑了。

    沒錯。克萊姆想站在拉娜的身邊。太陽在天空中燦爛照耀。區區凡人絕不可能與其並肩而立。即使如此,他仍然想攀上顛峰,盡可能接近太陽。

    他不希望自己永遠只能憧憬、仰望。

    這是少年卑微渺小的心意,但也是少年配得上擁有的心意。

    他想成爲配得上憧憬女性的男人。縱然永遠不可能結合。

    正因爲他懷抱著這份心意,才能撐過沒有朋友的生活、辛苦的修行,以及減少睡眠時間的勤學。

    如果有人想笑他的想法愚昧,那就去笑吧。

    因爲除非真正愛上一個人,否則是絕不可能理解他的這份心意的。

    ●

    塞巴斯嚴肅地觀察他的神情,眯起了眼睛,像要理解隱藏在克萊姆簡短回覆中的千言萬語。然後他滿意地點點頭。

    「聽您剛才的回答,我已經決定好要鍛鏈您什麼了。」

    克萊姆正想道謝,但塞巴斯伸手制止他。

    「不過恕我直言,我看您並沒有才能。若是真的要帶您練武,必須花上相當長的時間。然而,我並沒有那麼多的時間。我想爲您做一種短時間內就有成效的鍛鏈,不過……相當嚴苛喔?」

    克萊姆的喉嚨響了一聲。

    塞巴斯眼中的色彩,讓克萊姆的背脊起了一陣冷顫。

    那眼光擁有難以置信的力量,超越了葛傑夫認真時的魄力。所以他沒能立刻回答。

    「我就明說了。也許會喪命。」

    他不是在開玩笑。

    克萊姆直覺了解到這一點。他不怕死。但是必須是爲了拉娜而死。他絕不會想爲了私人理由而拋棄性命。

    他不是膽小鬼。不,也許他其實很膽小。

    吞下一口唾液,克萊姆猶豫了。有一段時間,四下籠罩著靜寂,甚至還能聽見遠方的喧囂。

    「會不會喪命要看您的心態……如果您有重視的事物,有即使在地上爬也要活下去的理由,我想應該不要緊。」

    他不是要指導自己武術嗎?克萊姆腦中浮現這個疑問,不過現在的問題不在這裏。他思考塞巴斯話中的含意,正確理解,然後拿出答案。

    「我已有覺悟了。拜托您了。」

    「您有自信不會喪命?」

    克萊姆搖頭。並非如此。

    是因爲克萊姆永遠有理由,縱然要在地上爬也要活下去。

    塞巴斯凝視克萊姆的雙眼,似乎從中看出了他的心意。塞巴斯重重點頭。

    「我懂了。那麼,就在這裏進行鍛鏈吧。」

    「就在這裏嗎?」

    「是的。時間也很短,只需幾分鍾即可。請拿起武器吧。」

    究竟要做什麼呢。克萊姆心中懷著對未知的不安與困惑,還有少許的期待與好奇心交雜,拔出了劍。

    刀劍出鞘的聲音在狹窄巷這裏響起。

    克萊姆將劍擺至中段,塞巴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那麼我要上了。請您挺住。」

    然後下個瞬間——

    ——以塞巴斯爲中心,彷佛朝全方位射出了寒冰利刃。

    克萊姆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以塞巴斯爲中心洶湧旋轉的氣息,是殺意。

    一瞬間就能捏碎克萊姆的心髒,彷佛鮮明能見的滾滾殺氣如怒濤般進逼而來。他似乎聽見某處傳來靈魂被捏碎的慘叫。彷佛近在咫尺,又像遠在他方,也像是從自己嘴裏喊出來的。

    受到殺意的黑色濁流翻弄,克萊姆感到自己的意識逐漸染成白色。由于太過強烈的恐懼感,他的身體想放棄意識,隨波逐流。

    「……『男子漢』就這點程度嗎?這還只是熱身呢。」

    克萊姆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聽見塞巴斯失望的聲音,顯得格外大聲。

    那句話的意思,比任何刀刃都更深地刺傷了克萊姆的心。甚至讓他在短短一瞬間內,忘了來自前方的恐懼。

    心髒發出重重的砰咚一聲。

    「呼!」

    克萊姆呼出一大口氣。

    他實在太害怕了,好想逃跑。但他雙眼噙著淚水,拚命忍耐。握劍的手抖個不停,劍尖發瘋似的亂晃。全身發出的顫抖讓鏈甲衫發出吵雜的噪音。

    即使如此,克萊姆仍然咬緊格格打顫的牙齒,試著承受塞巴斯帶來的恐怖。

    塞巴斯對這副窩囊相恥笑了一聲,右拳舉到眼前,慢慢握緊。不到幾次眨眼的時間,眼前的拳頭已經握得像球一樣圓。

    那拳頭如拉弓般慢慢後退。

    克萊姆明白到即將發生什麼事,左右搖頭。當然,塞巴斯不會理會他的這種反應。

    「那麼……請受死吧。」

    如同拉到全滿的箭矢離弦般,只聽到破風的「嗡」一聲,塞巴斯的拳頭飛了出來。

    ——這是即死。

    在拉長的時間中,克萊姆産生了直覺。如同遠遠淩駕自己身高的巨大鐵球排山倒海而來,完整的死亡想像支配了克萊姆的頭腦。就算舉劍當成盾牌,拳頭也能輕易將其擊碎吧。

    全身已無法動彈。置身于過度緊張的狀態下,身體僵硬了。

    ——沒有辦法能逃離眼前的死亡。

    克萊姆死心之余,對這樣的自己火冒三丈。

    如果不能爲了拉娜而死,爲什麼不在那時候死掉算了。在雨中受凍發抖,一個人死掉算了。

    眼前浮現出拉娜美麗的容顔。

    據說人在瀕死之際,眼前會出現走馬燈似的影像。一般認爲那是大腦在搜尋過去的紀錄,摸索逃離現況的手段。然而自己最後看見的卻是敬愛主人的笑容,還真有點可笑。

    沒錯,克萊姆看見的拉娜是笑著的。

    自己起初獲救時,幼小的拉娜並沒有對他露出笑容。她是從什麼時候,才開始對自己展露笑靨的呢。

    他不記得了。不過,他還記得拉娜那時露出了怯生生的笑容。

    如果知道克萊姆死了,那副笑容會變得陰郁嗎?如同太陽被厚厚雲層遮蔽。

    ——開什麼玩笑!

    克萊姆心中卷起熊熊怒火。

    這條被扔在路旁的性命,是她撿起來的。那麼這條命便不再屬于自己。己身全爲了拉娜而存在……爲了讓她獲得小小的幸福——

    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脫身嗎——!

    恐怖鎖鏈被爆發的激烈情感粉碎。

    雙手能動了。

    雙腳也能動了。

    只想閉起來的雙眼穩穩地睜開,拚命試圖以肉眼捕捉超高速進逼的鐵拳。

    全身感官達到極限敏銳,連些微空氣的振動都能感覺出來。

    有種現象稱爲「火災現場的蠻力」。這是說在陷入極限狀況時,大腦對肌肉的限制會得到解除,而發揮難以置信的爆發力。

    同時腦內還會分泌大量的荷爾蒙,思考能力專精于求生。大腦以高速處理各種龐大資料,搜尋出最佳行動方式。

    只有在這個瞬間,克萊姆站上了一流戰士的領域。然而塞巴斯的攻擊速度卻遠遠超越了這個領域。爲時已晚了吧。或許沒有時間閃避塞巴斯的拳頭了。即使如此他還是得動。絕對不放棄。

    在極度壓縮的時間之內,克萊姆看見自己的速度簡直慢如烏龜,但他扭轉身子,拚命地移動。

    然後——

    轟的一聲,塞巴斯的拳頭通過克萊姆的臉旁邊。帶來的風壓拔掉了他好幾根頭發。

    平靜的聲音傳進耳裏。

    「恭喜您。克服死亡恐懼有何感想?」

    ——

    ——克萊姆不懂他的意思,一臉呆愣。

    「面對死亡的感覺如何?克服死亡的感覺呢?」

    克萊姆重複著急促的呼吸,用一種失了魂的茫然表情望著塞巴斯。塞巴斯一點殺意也沒有,好像剛才只是一場騙局。他漸漸理解了塞巴斯的意思,這才放下心來。

    彷佛剛才是被激烈殺意所支撐著,克萊姆的身體像斷線人偶般不支倒地。

    他跪伏在巷子裏的地上,貪婪地將新鮮空氣送進肺裏。

    「……幸好您沒有休克而死。有時候會有這種狀況的,就是因爲確定自己必死無疑,而放棄維持生命現象。」

    克萊姆的喉嚨深處還殘留著苦味。他確信這就是死亡的滋味。

    「只要再重複個幾次,想必您就會變得能克服一般恐懼了。不過有一點必須注意,那就是恐懼能夠刺激生存本能。若是這方面完全麻痹了,就連顯而易見的危險也會變得感覺不出來。您必須仔細分辨真正的危險。」

    「……恕、恕我失禮,但您究竟是什麼人?」

    克萊姆匍甸在地,呻吟似的問他。

    「這問題是什麼意思?」

    「那、那股殺氣不是常人能發出的。您究竟是……」

    「一個對本領有自信的老人罷了。目前來說。」

    克萊姆無法從微笑的塞巴斯臉上移開視線。他看起來只是溫厚地笑著,卻又像是遠遠超越葛傑夫,絕對強者的獰猛傲笑。

    也許遠遠超過鄰近諸國最強戰士葛傑夫的存在。

    ——克萊姆要自己的好奇心就此滿足。他認爲不能繼續深入,追究這個問題。

    即使如此,塞巴斯這位老者究竟是什麼來頭?只有這個疑問強烈殘留心底。該不會是那十三英雄之一吧。他甚至有這種想法。

    「那麼差不多可以再來一次——」

    「——等、等等!我有話想問你們A。」

    打斷塞巴斯的話,後面響起一個含有許多畏懼的男子聲音。

    4

    下火月[九月]三日9:42

    布萊恩出了葛傑夫的家。

    回頭看看,想到回來時的事,他將房屋外觀仔細記在腦子裏。因爲葛傑夫帶他來時,他體溫過低,意識有些朦朧,所以記得不大清楚。

    他之前就知道葛傑夫家的住址,因爲他想將來有一天要找葛傑夫挑戰,所以收集過情報。不過那只是聽人描速,有點誤差。

    「屋頂上根本沒有插把劍嘛。」

    他對賣給自己假情報的情報販子咒罵了一句,細細觀察房屋。

    比起貴族們居住的宅邸,這房子小多了,比較像是小康市民的住宅。不過讓葛傑夫與家裏幫傭的老夫妻三個人住,也綽綽有余了。

    將房子外形牢記起來後,布萊恩邁出腳步。

    沒有特別要去哪裏。

    也不想再去選購武器、防具或魔法道具了。

    「今後該怎麼做呢……」

    嘟噥聲消失在半空中。

    他覺得就此消失在某處也無所謂。其實他到現在,還受到這種念頭強烈吸引。

    他探尋自己的內心想要什麼,然而心中只有空虛的洞穴。目的完全遭到粉碎,連殘骸都不剩。

    既然如此,爲什麼——

    他低頭看看右手,還握著刀。衣服底下穿著鏈甲衫。

    來到王都的路上,他緊緊握著這把刀不放,是因爲恐懼。他知道遇上夏提雅那種怪物,那種能以小指指甲彈開布萊恩全力攻擊的怪物,這把刀根本沒用,但是手無寸鐵還是會讓他恐懼不安。

    那麼現在拿著刀的理由又是什麼?他大可以放在葛傑夫家裏。還是因爲不安嗎。

    布萊恩一想,左右搖頭。

    不對。

    但既然如此,自己又是出于何種感情而拿著刀?結果,他找不出答案。

    布萊恩回想起以前初次來到王都的記憶,四處漫步。有些建築物依然一如往昔,例如魔法師工會或王城,但也看到許多記憶中沒有的新建築。布萊恩正在享受記憶與現實的乖離時,前方路上發生了騷動。

    那吵鬧聲讓他蹙起眉頭。人群中傳來的氣息是尖銳的暴力。

    布萊恩正打算往別處走,改變腳尖方向時,一名老人吸引了他的目光。老人用有如滑行的動作鑽進人群之中。

    「……什、什麼?那動作是怎麼回事?」

    他眨了好幾下眼睛,同時無意識地發出驚歎。那動作實在太令人無法置信。他不禁以爲自己在做所謂的白日夢,或是受到某種魔法效果的影響。

    老人的動作,恐怕就連布萊恩都辦不到。那是必須掌握對手的意識與整體人群的推擠之中産生的力量流動,才能辦到的神技。

    ——那以動作來說,已經達到了一種顛峰。

    他的雙腳毫不猶豫地往人群移動。

    布萊恩一再推開其他人,走到中央,正好看見老人以高速震蕩男人下巴的瞬間。

    (什麼?剛才那一擊……如果是我的話,擋得下嗎?很難?他誘導了男人的意識與視線?是我多心嗎?不過話說回來,那一擊的動作實在漂亮,都可以當成教科書了……)

    他反覆玩味剛才看見的那一擊,口中不禁發出感歎的呻吟。

    他沒有看得很清楚,也很難拿相同基准比較劍士與拳士。即使如此,那短短的時間就足以讓布萊恩理解到,眼前的老者身手相當了得。

    也許那人比自己還強。

    布萊恩咬緊下唇,想把老人的側臉與自己記憶中的強者資料做比對。然而他的記憶中沒有過這號人物。

    (他究竟是何方神聖?)

    老人轉眼間就走出了人群。一個少年追在他的背後走去。彷佛被引誘般,布萊恩也一時沖動,開始跟在少年身後。

    他總覺得老人的背後好像有雙眼睛,不敢直接追在他後面,不過跟著少年就不用擔這個心了。況且狡猾地說,就算少年被發現,自己也還安全。

    跟蹤沒多久,布萊恩就發現了緊跟老人或少年的多數氣息。不過布萊恩一點也不在乎。

    不久兩人轉進轉角,往更昏暗的地區走去。那種有如受到誘導的行動,讓布萊恩心生不安。

    少年難道都不覺得奇怪嗎。就在他開始訝異時,少年向老人說話了。

    兩人正好是在彎過轉角的近處開始對話,因此布萊恩躲在轉角前方,偷聽他們談話。

    簡而言之,少年是在向老人求教。

    (想得美。那個老人不可能收那點程度的小鬼當弟子。)

    拿兩人的才能一比較,如果少年是石子,老人就是巨大的寶石。兩人所生活的世界實在差太多了。

    (……真可悲。不明白彼此實力的差距,竟然是這麼可悲的事。適可而止吧,小鬼。)

    布萊恩沒說出口,只在口中喃喃自語。

    這番話是對少年說的,同時也是對自以爲天下無敵,過去那個愚蠢的自己吐露的自嘲。

    他繼續偷聽——娼館的話題他毫無興趣——結果老人好像願意爲少年做一次鍛鏈。布萊恩實在不認爲那點程度的少年有什麼可取之處,能夠吸引那樣厲害的老人。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又看錯人了?不,不可能。那個小鬼作爲武人的能力沒什麼大不了的,也應該毫無天分才對!)

    老人想怎麼鍛鏈他呢。然而從這裏只能聽見聲音,看不到情況。布萊恩輸給好奇心,想從轉角偷窺,消除了氣息慢慢移動。說時遲那時快——

    全身受到駭人的氣息貫穿。

    發出不成語言的尖叫。

    全身爲之凍結。

    那種感覺就像巨大的肉食猛獸臉貼臉對自己吐氣。來勢洶洶的殺意讓世界爲之變色,別說動一下,連眨眼都辦不到。甚至誤以爲心髒都停止了跳動。

    布萊恩認爲夏提雅·布拉德弗倫是這世界上最強的存在。而此時這股氣息似乎與她不相上下。

    若是心靈脆弱之人,恐怕就不是錯覺,而是真的停止心跳了。

    他雙腳打顫,一屁股跌坐在地。

    (連自己都這副德性了,那個少年豈不是要氣絕身亡了嗎?)

    運氣好一點也要昏死過去吧。

    布萊恩在地上爬著,心驚膽戰地偷看兩人的狀況,赫然看見一幕難以置信的光景,受到的沖擊令他一時之間完全忘了害怕。

    少年還站著。

    他跟布萊恩一樣,雙腿嚇得發抖。但仍然站著。

    (這、這是怎麼回事?爲什麼那個沒多少本事的小鬼,還能站得住!)

    自己丟臉地嚇到腿軟,少年卻還能維持站姿,讓他難以理解。

    是不是少年擁有能抵禦恐懼的魔法道具或武技?還是他具有特別的天生異能(Talent)?

    的確,不能保證他沒有這些東西。然而,望著少年不可靠的背影,他直覺到以上皆非。雖然答案令他難以置信,但也只有這個可能性。

    少年比布萊恩更強。

    (不可能!不可能有這種事!)

    少年看起來有鍛鏈身體,但肌肉量還不夠。從跟蹤時的腳步與身體的移動方式推測,他也不覺得少年有多少才能。明明不過是這點斤兩的少年,結果卻完全不同。

    (這、這是怎麼回事。我真有這麼弱小嗎?)

    視野變得模糊。

    布萊恩知道自己在流淚,但提不起勁擦眼淚。

    「嗚,嗚嗚……嗚嗚……嗚……」

    他拚命壓抑住嗚咽。但淚水仍然源源不絕地流出。

    「爲什麼,啊……爲什麼啊。」

    布萊恩握緊地面的泥土,使力讓自己站起來。然而排山倒海般的殺氣使他無法動彈,雙腳簡直像受到他人支配般動也不動。他只能擡起臉,看著兩人的情況。

    看得到背影。

    少年到現在仍然站著。

    少年還在與放出殺氣的老人對峙。本以爲弱小的背影,如今看起來遙不可及。

    「我……」

    竟然這麼弱小嗎?

    等到殺氣都已經煙消霧散,自己卻只能勉強站起來,讓布萊恩對自己氣惱不已。

    少年與老人似乎還要繼續鍛鏈,但布萊恩忍不住了,他鼓起勇氣沖出轉角,喊道:

    「——等、等等!」

    如今的布萊恩已經沒那心情想到不便打擾兩人修行,或是找個恰當的時機現身。

    聽見那拚死拚活的語氣,少年回過頭來,肩膀劇烈一震,面露驚愕的表情。若是立場顛倒,布萊恩也會做出相同反應吧。

    「首先,我真心對打擾兩人表示歉意。因爲我實在等不及了。」

    「……您跟這人認識嗎,塞巴斯大人?」

    「不,不認識。原來如此,也不是您的朋友嗎……」

    兩人以懷疑的眼光看向他。不過這他早就料到了。

    「首先容在下報上姓名,在下名叫布萊恩·安格勞斯。請讓在下再度對打擾兩位表示歉意。真的很抱歉。」

    他比剛才更深地低頭。可以感覺到兩人稍微動了一下。

    等覺得表達了夠長的歉意後,擡起臉一看,可以感覺到兩人的戒心比剛才淡了點。

    「那麼有什麼事嗎?」

    對于老人的疑問,布萊恩瞄了一眼少年。

    「究竟是什麼事?」

    見少年一副不解的樣子,布萊恩嘔血似的問他。

    「爲什麼……你爲什麼面對那樣的殺氣,還能站得住!」

    少年略爲睜大雙眼。由于他裝作面無表情,因此從這點小小的變化中,都能感受到巨大的感情波動。

    「我想問個清楚。那股殺氣超出了常人所能承受的領域。連我……抱歉,連在下都承受不了。然而你卻不一樣。你承受住了。你站得住。你是怎麼辦到的!那麼困難的事!」

    興奮使他變得語無倫次。但他就是壓抑不住。面臨夏提雅·布拉德弗倫壓倒性的力量,害怕得逃跑的自己。遭遇與她同等的殺氣迎面來襲,卻還能屹立不動的少年。他想知道這差距是源自于哪裏。

    他無論如何都想知道。

    布萊恩的熱誠似乎傳達給少年了,他雖然困惑,但還是認真想了想,然後回答:

    「……我不知道。我也一點都不明白,自己怎麼能承受得住那樣的殺氣暴風。不過,也許是……因爲我想著主人的事吧。」

    「……主人?」

    「是的。只要想到我侍奉的大人……我就有力量繼續撐下去。」

    怎麼可能因爲這種理由就撐得住。布萊恩差點沒大叫出聲。但在那之前,老人靜靜地開口解釋:

    「也就是說他的忠義之心,足以克服恐懼。安格勞斯先生。人們只要是爲了珍惜的事物,能夠發揮出無法置信的力量。如同在崩塌的房屋中,母親能爲了幫助孩子而擡起柱子,又如同丈夫能單手拉起快要從高處摔落的妻子。我認爲這是人的力量。也就是說,這孩子也發揮了這種力量。而且這跟您並非毫無關系。只要您有絕對不能讓步的事物,想必就能發揮超越您想像的力量。」

    布萊恩無法相信。他絕對不能讓步的事物,就是對強大力量的渴望,但那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啊。輕易就被擊潰,結果自己只能害怕地逃走。

    漸漸轉爲陰沈,俯視著地面的臉,因爲老人接下來的一番話而猛然擡起。

    「……自己一個人培養起來的信心是非常脆弱的。因爲一旦自己受到挫折,一切就結束了。不要什麼都靠自己,只要能與別人共同建立信心,爲了別人付出,就算遭受挫敗也不會倒下。」

    布萊恩陷入沈思。自己有這樣的事物嗎?

    然而什麼都想不到。因爲一切都被他當成無用之物舍棄掉了。難道說他以爲追求強大實力時不需要的那些事物,其實才是最重要的嗎?

    布萊恩不禁發笑。笑自己的人生滿是錯誤。所以他忍不住講出了近似抱怨的話來。

    「統統都被我舍棄掉了。現在還來得及挽回嗎?」

    「沒問題的。就連沒有才能的我都辦得到了。安格勞斯大人這樣的人物一定行!絕對不會太晚或來不及。」

    少年的話語毫無根據。然而不可思議的是,這番話卻爲布萊恩的內心帶來溫暖。

    「你真是溫柔,而且又堅強呢……真的很抱歉。」

    突然被人道歉,少年愣了一愣。如此勇氣十足的人物,自己竟然把他當成小鬼,還瞧不起他。

    (真是愚蠢。我真是太愚蠢了……)

    「對了,您說您叫布萊恩·安格勞斯……莫非是過去曾與史托羅諾夫大人打得不分高下的那位?」

    「……你真清楚啊……你也看過那場對戰了?」

    「啊,我沒有看到。只是聽看過的人說的。那位大人說安格勞斯大人是相當厲害的劍士,即使在王國實力也是數一數二,看到您的舉手投足,重心穩當的動作,讓我知道那位大人果真所言不假!」

    被對方純粹的好意壓倒,布萊恩吞吞吐吐地回答:

    「……呃,謝、謝謝。我、我覺得自己還差得遠了,不過被你這樣稱贊……倒是有點高興呢。」

    「嗯……安格勞斯先生。」

    「老先生。請直呼我爲安格勞斯就可以了。像在下這樣的小人物,不配讓您以敬稱相稱的!」

    「既然如此,我叫塞巴斯·強,希望您能叫我塞巴斯……那麼,安格勞斯小弟。」

    「小弟」這種稱呼讓布萊恩有點害臊,不過以兩人的年齡差距來看,這樣的稱呼的確不奇怪。

    「可以請您替這位克萊姆小弟鍛鏈劍術嗎?我想這對安格勞斯小弟來說,也一定有所助益,如何?」

    「啊!這真是失禮了!我的名字是克萊姆,安格勞斯大人。」

    「不是要由老先生……失禮了。不是要由塞巴斯大人鍛鏈他嗎?剛才在下打擾兩位之前,好像有聽見兩位談這件事?」

    「是的。我本來是想這樣做的,不過在那之前,好像有客人來了,我想先招呼他們幾位——來了呢。看來是准備武裝花了一點時間。」

    塞巴斯看向一個方向,布萊恩慢了點,也往同一個方向看去。

    三名男子慢吞吞地現身。他們身穿鏈甲衫,戴著皮革厚手套的手上,握著拔出的利刃。

    他們散發的已經不是敵意,而是明確的殺意。那股殺意是沖著老人來的,但看起來不像是會有慈悲心腸放走目擊者。

    看到這幫人,布萊恩不禁驚愕,啞著嗓子喊叫:

    「不會吧!遭遇到那種殺氣,竟然還敢過來!實力當真這麼了得!」

    若真是如此,那麼他們每一個人的本領恐怕都能與布萊恩匹敵——不,是比他更高超。跟蹤技巧那麼笨拙,只是因爲他們修習的是戰士系技術,不擅長潛行嗎?

    然而,塞巴斯否定了布萊恩的擔憂。

    「我剛才的殺氣只有針對你們兩位喔?」

    「……咦?」

    布萊恩自己都覺得發出的聲音很蠢。

    「我對克萊姆小弟發出殺氣是爲了訓練,對您則是因爲不知道您的真面目,想逼您露面,或是削減您的戰意、敵意等等。由于我從一開始就把他們視爲敵人,因此沒對他們發出殺氣。要是把人家嚇跑就不好了。」

    聽到塞巴斯若無其事地解釋著驚人的真相,布萊恩連驚訝都懶得驚訝了。竟然能精密控制那樣濃厚的殺氣,根本已經超出了常識能理解的範圍。

    「原、原來如此。那麼您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

    「大致上可以猜到,不過還不能夠確定。所以,我想抓一、兩個人起來,問出情報。不過——」

    塞巴斯低頭致歉。

    「我無意將兩位牽扯進來。可以請你們立刻離開這裏嗎?」

    「在那之前,我想問一個問題。他們……是犯罪者嗎?」

    「……給人的感覺應該是。一看就覺得是作惡多端的那一型。」

    聽布萊恩這樣說,克萊姆的眼瞳燃起熱火。

    「也許會妨礙到您,但我也想一起戰鬥。身爲保衛王都治安之人,保護人民是我應盡的職責。」

    也沒人能斷定塞巴斯就是正義的一方吧。布萊惡心中竊想。沒錯,與出現的這幾人相比,誰都會覺得態度廉潔正直的塞巴斯是對的。但沒人能保證真是如此。

    (真是青澀……)

    不過,他也能體會少年的心情。

    拿保護孩童免于醉漢暴力的人物與這幾個男人一比,就算是布萊恩,也會毫不猶豫地決定該幫哪一邊。

    「我想您大概不需要助陣,不過……塞巴斯大人。請讓我……呃不,請讓在下也助您一臂之力吧。」

    布萊恩站到克萊姆身邊。塞巴斯不需要他們掩護……甚至可以說他們離開也沒差。只是,他想效法一下爲別人而戰的克萊姆,選選看過去的自己絕對不會選擇的答案。他想保護這個擁有一顆堅強的心,但劍術本領差強人意的少年。

    布萊恩看見男人們握著的武器,皺起眉頭。

    「毒藥嗎……使用可能傷害到自己的武器,代表他們應該有點經驗……是暗殺者嗎?」

    這種短劍稱爲破甲劍(Mail Breaker),劍身刻有凹槽,裏面反射著危險液體的油亮光澤。再看男人們不同于劍士等職業,更注重機動性的輕巧身手,比布萊恩的喃喃自語更肯定了一切。

    「克萊姆小兄弟。當心點。除非你有能抗毒的魔法道具,否則千萬小心,一擊都不能讓他們打到。」

    如果將體能提升到布萊恩這個等級,就能幾乎百毒不侵,不過以克萊姆的能力,恐怕抵禦不了強力的毒藥。

    「從正面現身卻不立刻動手,是想等另外兩人前後包抄吧?難得有這個機會,就先從正面突破如何?」

    塞巴斯故意大聲講話讓對方聽見,男人們的動作一瞬間停住了。圍攻計劃被對手看穿,讓他們産生了動搖。

    「這樣最妥當吧。先擊潰前面再解決後面應該比較安全。」

    布萊恩肯定塞巴斯所言。然而這個意見被提出的本人否決了。

    「啊,這樣會讓對方逃走呢。這樣吧,前面三人由我來對付,可以請兩位對付繞到背後的兩人嗎?」

    布萊恩表示了解後,克萊姆也點頭表示同意。這是塞巴斯的戰鬥,兩人是勉強請塞巴斯同意他們幫忙。只要塞巴斯沒犯什麼致命性的錯誤,他們應該照塞巴斯說的做。

    「好,上吧。」

    布萊恩對克萊姆說完後,轉身背對男人們。之所以敢在充滿敵意的男人們面前顯得毫無防備,是因爲有塞巴斯在。將自己的背後交給塞巴斯,有如靠著厚重的城牆般令人安心。

    「那麼,雖然很遺憾……請各位就當我的對手吧——哎呀,請不要三心二意去打那兩人的主意,好嗎?」

    布萊恩轉頭一看,只見塞巴斯右手手指間夾著三把短劍。他張開手指,男人們扔向毫無防備的布萊恩或克萊姆的短劍便應聲落地。

    男人們的殺意明顯地越來越弱。

    (這是當然了。扔出的短劍被人用那種方式擋下,誰都會喪失戰意的。終于明白到塞巴斯大人的強大了嗎?不過現在明白也來不及了。)

    他們不可能逃出那個老人的手掌心。就算兵分三路也沒用。

    「真是厲害。」

    克萊姆站到布萊恩的身邊。

    「是啊。就算誰跟我說塞巴斯大人才是王國的最強戰士,我也會信。」

    「比戰士長還強嗎?」

    「你說史托羅諾夫啊。嗯。那位老者就算由我……在下……抱歉,讓我輕松點講話吧。就算由我與史托羅諾夫兩人一起上,肯定也毫無勝算吧……哦,來了。」

    兩個男人繞到另一邊,出現在他們面前。這兩人果不其然,穿著打扮也跟剛才那三人相同。身旁傳來拔劍出鞘的聲音,布萊恩慢了一點,也跟著拔刀。

    「沒有讓其中一人躲起來偷扔短劍,大概是因爲被那位老先生看穿了吧。」

    伏兵就是要不爲人知才有效,要是已經被看穿,就只是分散戰力罷了。對方應該是判斷既然都被看穿了,不如一次全部出動,個別對付比較有勝算。

    「真是天真的想法……克萊姆小兄弟,我對付右邊那個。左邊那個交給你。」

    觀察男人們的動作,布萊恩看出哪個比較弱,向少年做出指示。少年點了個頭,舉起了劍。那種毫無遲疑的態度,是曆經過生死交關的人才有的反應。知道他絕非只做過訓練的實戰新手,讓布萊恩頓時放心。

    (應該是克萊姆小兄弟的勝算比較大,不過……考慮到對手會使毒,也許只能險勝。)

    就算克萊姆有實戰經驗,布萊恩也不認爲他會曆經血戰,經常有機會對付使毒的對手。搞不好這就是他的第一次經驗。

    就連布萊恩自己在跟會用腐蝕強酸或劇毒的魔物戰鬥時,都會變得太過慎重,而難以發揮全副實力。

    (是否該立刻宰了這家夥……然後去支援他?這樣對他有幫助嗎?我主動去幫他,會不會反而傷了他的自尊心?要代替他對付敵人嗎?不。  還是說塞巴斯大人打算一有危險就出手幫他?如果塞巴斯大人沒有要出手相助的意思,我該介入嗎?想不到我會有爲這種問題煩惱的一天……)

    布萊恩用沒握刀的手抓抓頭,從正面緊盯敵人。

    「好了。不好意思,就請你當彌補我空白期的祭品吧。」

    三擊。

    塞巴斯踏進攻擊範圍,朝著別說防禦,連反應都來不及的男人們打進三拳。戰鬥就這樣結束了。

    當然了。連在納薩力克都擁有頂尖戰鬥力的塞巴斯,這種程度的暗殺者用小指頭就能解決掉。

    男人們昏死過去,像章魚一樣軟綿綿地不支倒地,塞巴斯從他們身上移開視線,看向後方的戰鬥。

    布萊恩的功夫始終壓倒對手,看著令人安心。

    與他對峙的暗殺者似乎想找機會開溜,但布萊恩不放過他,將其玩弄于股掌之間。不,那不能說是玩弄,塞巴斯感覺那是藉著施展各種攻擊,恢複自己變得生疏的本領。

    (對了,剛才好像聽見他說「空白期」。另外也是因爲擔心克萊姆小弟,隨時准備出手幫助,所以才沒認真應戰吧。看來這人還滿善良的。)

    塞巴斯將視線從布萊恩移向克萊姆。

    (嗯,應該不會有事吧。)

    一進一退的攻防戰。雖然有毒武器讓人略感不安,不過似乎也不用立刻出手搭救。自己遇到的麻煩把親切的外人牽扯進來,讓他過意不去。不過—

    (若不是他說希望能變強,我就會去幫他了……以命相搏的戰鬥也會是很好的訓練。等有危險再去幫忙吧。)

    塞巴斯摸著胡須,觀望克萊姆的戰鬥。

    克萊姆以劍擋開突刺。

    背後流下一道冷汗。只差一點就要刺中鎧甲了。與他對戰的男人冷酷無情的臉上,一瞬間産生失望的神色。

    克萊姆將劍向前一刺,測量兩者距離。反觀對手則是頻頻前後挪動位置,不想讓他把握距離。

    克萊姆的戰鬥方法向來都是以盾防禦,同時以劍攻擊,這時必須只以劍戰鬥,對他來說是折磨身心的經驗。而且塗了毒藥的刀刃也讓人緊張萬分。破甲劍是特化于突刺攻擊的武器,因此他很清楚只要注意突刺就行。即使如此,連一個擦傷都不能有的狀況仍然讓身體動作變得畏縮。

    他調整一下被肉體與精神兩方面的疲勞打亂的呼吸。

    (對手也一樣。不是只有自己覺得累。)

    對手的額頭上也滿是汗水。對方的戰鬥方式是以靈活身手愚弄敵人,符合暗殺者的風格。爲此只要四肢受到任何一擊,就會失去優勢,摧毀彼此戰鬥力的均衡。

    一擊就會分勝負。

    這就是兩人之間緊張感的來源。當然,雙方實力相當的戰鬥都是這樣的。然而這一戰的這種傾向更顯著。

    「呼!」

    吐出一口氣,克萊姆砍向敵人。這記劍擊揮動幅度小,沒使上多少力。這是因爲如果大力揮砍,遭到閃避時將會産生巨大破綻。

    暗殺者輕易閃過這一擊,伸手探入懷中。克萊姆察覺到下一道攻擊,盯緊暗殺者的手部動作。

    短劍扔出,克萊姆以手中利劍打落。

    運氣很好。由于他有細心注意,才能幸運將其彈開。

    然而還來不及安心地呼一口氣,暗殺者已經壓低姿勢,如滑行般闖進攻擊範圍內。

    (不好!)

    背脊竄過一陣冷顫。

    沒有辦法擋下這記追擊。他打掉短劍時,因爲害怕而把劍揮得太大。如今劍浮在半空中,想轉回來迎擊也來不及。他想專心閃避,但論敏捷性,暗殺者比他強。

    無計可施了。至少以手臂爲盾——

    克萊姆做好覺悟時,緊逼而來的暗殺者忽然按住了臉,往後大大跳開。

    原來是一顆豆大的小石子,從後方打中了暗殺者的左眼瞼上面。克萊姆極限狀態下加速的精神,確認到這個狀況。

    不用回頭,他也知道是誰扔的。背後傳來塞巴斯的聲音,就是最好的證據。

    「畏怯是很重要的感情。不過不可以被畏怯束縛。我從剛才看到現在,覺得您的戰鬥方式太過單調,沒有全力以赴。如果對手已有准備犧牲一只手臂的話,您肯定已經喪命了。既然體能輸給對手,就以心靈取勝。精神有時候是能淩駕肉體的。」

    克萊姆在心中回答「是」,驚訝地發現自己心情輕松多了。不是因爲有人幫忙,可以依賴,而是因爲有人在旁邊看著自己,令他放心。

    的確,他還沒完全拭去或許會喪命的恐懼,但即使如此——

    「如果……我死了,請告訴拉娜大人……公主殿下,說我有英勇應戰。」

    他呼出長長一口氣,靜靜地舉劍擺好架式。

    克萊姆感覺到暗殺者的眼中潛藏著不同于剛才的光芒。雖然只是短暫的時間,然而經過這段生死之戰,也許自己與暗殺者的心靈相通了。

    暗殺者意識到克萊姆已做好覺悟,似乎也一樣做好了覺悟。

    暗殺者踏出腳步。當然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一口氣拉近距離。

    確認對手踏進攻擊範圍,克萊姆舉劍往下揮砍。霎時間,暗殺者向後跳開。原來是男人看穿了克萊姆的劍速,以自己作爲誘餌,要了個假動作。

    然而,暗殺者只忽略了一點。

    也許暗殺者的確幾乎看穿了克萊姆的所有劍擊。然而,只有一招是他不知道的。克萊姆能夠滿懷自信地施展,來自上段的一擊,比其他所有劍擊更快,也更重。

    朝肩窩砍下的劍被鏈甲衫擋住,沒能將皮肉一刀兩斷。但它輕易折斷了鎖骨,並且壓爛了肌肉,連同肩胛骨一塊粉碎。

    暗殺者整個人翻倒在地。過度的劇痛使他淌著口水,發出不成聲的慘叫。

    「漂亮。」

    塞巴斯自背後現身,隨隨便便地踹了暗殺者的腹部一腳。

    光是這麼一下,暗殺者就像斷線人偶般安靜下來。想必是昏倒了吧。

    視野角落,布萊恩已經解決了暗殺者,輕松地揮揮手,慶祝克萊姆的勝利。

    「那麼我要開始盤問了。有什麼想問的別客氣,盡量問吧。」

    塞巴斯將其中一人帶來,將男人打醒。男人身體一震恢複了意識,塞巴斯將手放在他的額頭上。時間不到兩秒。塞巴斯並沒有按得很用力,男人的頭卻往後重重一晃,像鍾擺似的回到原位。

    這時,男人的眼睛已經失去焦點,變得像醉漢的眼神。

    塞巴斯開始質問。身爲暗殺者,本應守口如瓶的男人,竟然毫不隱瞞地說個不停。面對這異樣的光景,克萊姆向塞巴斯問道:

    「您對他做了什麼?」

    「這是稱爲『傀儡掌』的特殊技能……看來是成功了,還好。」

    這種技術克萊姆從未聽過,但更令他蹙眉的,是男人泄漏的情報。

    他們是八指的警備部門最強的戰士「六臂」中的一人訓練出的暗殺者,似乎是爲了殺害塞巴斯而尾隨他。布萊恩向克萊姆問道:

    「……我知道的不多,不過八指應該是個很大的犯罪集團吧。我記得他們在傭兵方面也有門路……」

    「是啊。其中最可怕的是六臂,指的是號稱組織最強戰力的六名強者。我記得曾聽說他們每個人的實力都可以與精鋼級匹敵。不過究竟是哪六個人,這種黑社會的內幕我就不太清楚了。」

    男人又說出現在塞巴斯侍奉宅邸的沙丘隆特正是「六臂」中的一人,綽號「幻魔」,他的計劃似乎是做掉塞巴斯,好讓美貌的女主人任由他們擺布。

    聽到這裏,克萊姆受到一股寒氣侵襲。發生來源是塞巴斯。

    塞巴斯慢慢站起來,布萊恩向他問道:

    「那麼塞巴斯大人,您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我已下定決心。總之我先去擊潰造成問題的那個地點。況且根據此人的說法,沙丘隆特似乎也在那裏。沾上身的火花就快點撣掉吧。」

    聽他回答得輕松,克萊姆與布萊恩都倒抽一口氣。

    既然他要殺進對方的大本營,就表示他有自信能勝過精鋼級——也就是在人類之中擁有最頂尖戰鬥能力的人。

    不過,兩人都不覺得意外。

    (能在轉眼間打倒頗有實力的三名暗殺者,赫赫有名的安格勞斯大人又對他表示敬意。塞巴斯大人究竟是何方神聖?莫非是退隱的精鋼級冒險者?)

    「……況且聽說那裏還有其他人遭到囚禁,還是趕緊采取行動比較好吧。」

    「有道理。暗殺者沒有回巢會令對方起疑,要是他們把受到囚禁的人移動到其他地點,就救不到那些人了。」

    時間拖得越長對己方越不利,對手則相對有利。塞巴斯置身的就是這種狀況。

    「那麼我打算現在直接過去。非常抱歉,我不會改變這個決心。可以請兩位將這個暗殺者擡到值勤站嗎?」

    「請等一下!塞巴斯大人!若您不嫌棄的話,可以讓我……在下也提供協助嗎?當然,在下是說如果您願意的話。」

    「還有我。守護王都治安,是身爲拉娜大人屬下的我應盡的義務。如果王國人民受到欺淩,我定會以這把劍拯救他們。」

    「……我看安格勞斯小弟還沒問題,但您的話,可能有點危險喔。」

    「我明白。」

    「克萊姆小弟……我想塞巴斯大人可能也是嫌你礙事喔?雖然以塞巴斯大人來看,你跟在下大概都差不多就是了。」

    「不不,我沒那個意思。我純粹是擔心您罷了。希望您知道,我無法像剛才那樣保護您。」

    「我已有覺悟了。」

    「……接下來要做的行爲,也許不能對您或您的主人帶來榮譽喔?我認爲有其他機會更適合您賭命戰鬥,您不覺得嗎?」

    「若是因爲危險就視若無睹,將會證明我這個男人沒有侍奉主人的價值。如同那位大人拯救人民,我也想盡我所能,向陷入水深火熱的人們伸出援手。」

    如同她當時對自己伸出援手——

    也許是感覺到他的堅定決心,塞巴斯與布萊恩面面相。

    「……您已經有所覺悟了吧?」

    被塞巴斯這樣問,克萊姆點了一個頭。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也無須多言。那麼兩位,請助我一臂之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02005 發表於 2015-7-24 08:42 AM

    第五章 熄火,漫天火花

    1

    下火月[九月]三日  12:07

    「店鋪就在這扇門的後方。據暗殺者所說,那邊那棟建築物似乎也有入口呢。」

    塞巴斯站在娼館入口,琪雅蕾被扔出來的門前,指著幾棟房屋隔壁的建物。在向暗殺者問話時,布萊恩以及克萊姆雖也在現場,但他們沒來過娼館,對塞巴斯的說明毫無疑問。

    「的確是這樣。入口同時也具有逃生口的用途,那人說至少會由兩人站崗,既然如此,也許我們該兵分二路。以戰力來說要分組的話,正面就交給塞巴斯大人一個人。那邊由我與克萊姆小兄弟進攻,您看如何?」

    「我不反對,克萊姆小弟呢?」

    「我也沒有異議。不過,安格勞斯大人。進入內部之後要怎麼做?兩人一起搜索嗎?」

    「我希望你可以改口叫我布萊恩了。也希望塞巴斯大人能這樣稱呼在下。那麼……本來爲了安全起見,應該兩人一起行動,但也許會有連暗殺者都不知道的密道。趁塞巴斯大人從正面入侵,吸引敵人注意時,我們得盡快探索建築物的內部。」

    「這種地方常會有頭子才知道的密道喔。」布萊恩好像回想起什麼事來,低聲說道。

    「既然如此,我們進去之後要分頭搜索?」

    「……反正都冒著危險闖進去了,就該盡量達成最好的結果吧。」

    聽布萊恩這樣說,塞巴斯與克萊姆都點點頭。

    「那麼安——布萊恩大人實力在我之上,可以請您搜索屋內嗎?」

    「這樣很好。那就請克萊姆小弟守住那邊的出口吧。」

    搜索屋內當然比較容易遇到敵人,可以料想得到必然更加危險,因此是該交給比克萊姆強上許多的布萊恩。

    「那麼最後確認就差不多這樣了吧?」

    他們在來到娼館的路上先大致討論過,不過也有些細節必須看到現場才能決定。這些細節都在這裏做好決定,沒有人對塞巴斯的詢問提出異議。

    塞巴斯向前走出一步,靠近看起來相當厚重的金屬門。克萊姆絕對推不開的大門,擺在塞巴斯面前卻像薄紙一樣。

    正面這種防衛最森嚴的地方,雖然只由一個人單槍匹馬闖入,但兩人都不擔心。因爲進攻的人物據稱就連鄰近諸國最強的戰士葛傑夫·史托羅諾夫,以及能與他打成平手的布萊恩·安格勞斯兩個人加起來都打不贏了,根本已經超出人類的範疇。

    「那麼我們走吧。聽他們剛才說,在那邊的出入口連續敲四下門,是他們之間的暗號。我想兩位應該沒有忘記,不過還是提醒一下。」

    「謝謝您。」

    克萊姆並沒有忘,不過還是向塞巴斯道謝。

    「還有,我會盡量把他們抓起來,不過若是遭到抵抗,我會毫不留情地痛下殺手。沒有問題吧?」

    看到塞巴斯溫柔地微笑,克萊姆與布萊恩的背脊一陣冰涼。

    他的應對方式十分正確,沒有任何不當。自己如果遇到相同的狀況,同樣會這麼做吧。兩人都如此作想。但即使如此,仍然有種懼意竄過他們的背脊,因爲塞巴斯的神情簡直像有雙重人格。

    溫厚和善的紳士與冷靜透徹的戰士。寬容與無情同時存在于他的內心,到了偏激的地步。

    他們有種預感,要是就這樣送塞巴斯進去,他恐怕會把裏面的人趕盡殺絕。

    克萊姆戰戰兢兢地對塞巴斯說,。

    「我想奪去幾人的性命,也是在所難免的,只要您盡量避免無益的殺生就好。畢竟我們的人數較少。只是如果遇見疑似八指幹部的人物,可以請您設法逮住他嗎?將重要人物抓起來盤問,能減少今後的犧牲者。」

    「我不是殺人魔,不是來大屠殺的,請放心。」

    看到他溫柔的微笑,克萊姆放了心。

    「失禮了。那麼就拜托您了。」

    ●

    「那麼,就一口氣將這裏搗毀,先爭取一點時間吧。」

    只要砸了這家娼館,應該能暫時阻止他們對塞巴斯的幹涉吧。若是進行得順利,弄到了機密資料什麼的,他們說不定會忙于處理這方面的事,而把琪雅蕾的事情完全拋在腦後。

    就算情況再糟,只能爭取到時間,至少也有機會讓琪雅蕾逃走。說不定還能找到更好的辦法。

    「在耶·蘭提爾有位商人親切地找我攀談,不知道能否請他幫忙?」

    就算琪雅蕾振作起來了,也還是需要值得信賴的某人提供援助,才有可能過著更幸福的人生。

    塞巴斯重新面對厚重的鐵門。他一面想起那時琪雅蕾被扔在這裏的情況,一面觸碰門扉。門扉以木頭打上鐵板制成,又重又厚。一眼就看得出來人類不靠工具很難破壞這扇門。

    「克萊姆小弟不知道要不要緊。」

    那個名叫布萊恩·安格勞斯的男子不用擔心。就算與沙丘隆特交手,他也應該不會落敗。然而,克萊姆就不同了。他絕不可能打贏沙丘隆特。

    是他主動提出要闖進娼館——提供協助,應該已經有所覺悟,但塞巴斯總是不樂見試圖幫助自己的年輕、善良生命白白喪失。

    「真希望那樣的少年能活得久一點……」

    他道出年長者的普遍想法。當然,塞巴斯是以老人設定創造出來的,以出生到現在的時間來算,其實他比克萊姆還年輕。

    「只有沙丘隆特最好能由我打倒,這樣比較穩妥。只希望他們別碰上他就好。」

    塞巴斯向四十一位無上至尊祈求克萊姆平安無事。

    如果沙丘隆特是這個設施的最強戰力,很有可能會用來對付自己,但如果是擔任某人的保鑣,有可能會護送那人逃出這裏。

    塞巴斯感到些許焦躁,握住門把,轉動。

    轉到一半手就停住了。既然是這種地下行業,門當然是上鎖的。

    「我不擅長開鎖,不過……也沒辦法了。就用我的方法開鎖吧。」

    塞巴斯有些傷腦筋地喃喃自語,沈下腰。他收起右手做出手刀,左手在前擺好架式。那姿勢完美無缺,軀幹穩如泰山,有如千年杉樹般泰然自若。

    「呼!」

    接著發生的,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景。

    手臂插進了鐵門,而且還是鉸鏈的部位。不,豈止如此,那手臂還不斷發出低沈聲響陷入門中。

    鉸鏈發出哀嚎,與牆壁告別。

    塞巴斯隨手推開失去抵抗的門扉。

    「什……麼……?

    一進門就是一條通道,對面那一頭有扇半掩的門,前面站著個留著胡子的大塊頭男人,張口瞠目,一臉白癡相。

    「門生鏽了,所以我稍微用點力,硬是把門拉開了。建議您替鉸鏈上點油吧。」

    塞巴斯對男人如此說完,關上了門。不,更正確來說,是把門板靠在門框上。

    在男人完全愣住時,塞巴斯毫不客氣地踏進屋內。

    「——喂,怎麼了?」

    「剛才那是什麼聲音啊!」

    男人背後傳來別的男人的聲音。

    不過,正面看著塞巴斯的男人沒理他們,只是對塞巴斯出聲道.

    「……呃……歡、歡迎光臨?」

    完全陷入混亂的男人,愣愣地看著塞巴斯走到眼前。在這種地方工作的人,理應早已習慣了暴力。然而發生在眼前的光景,實在超出他至今累積的常識太多了。

    無視于同伴在背後質問,男人諂媚地對塞巴斯陪笑臉。因爲生存本能告訴他,討好對手是最好的選擇。不,也許他只是拚命騙自己說對方是哪個客人的管家,才會做出如此反應。

    大胡子的男人抽搐著臉頰拚命擺笑臉的模樣,實在不太好看。

    塞巴斯面露微笑。那笑容既慈祥又柔和。然而潛藏在眼中的感情卻沒有一絲好意。比較接近鋒利刀劍迷惑人心的詭譎光輝。

    「可以請您讓讓嗎?」

    轟咚。不,應該是咚砰吧。令人作嘔的聲響響遍四周。

    一個身穿武裝的強壯成人男性。體重少說也有八十五公斤。此時卻像開玩笑似的在半空中旋轉,以肉眼無法辨識的速度飛向一旁。男人的軀體就這樣狠狠撞上旁邊的牆壁,發出如水爆炸開來的轟然巨響。

    猶如巨人的拳頭擊中房屋,整棟房子劇烈搖晃。

    「……糟糕。應該在更裏面的位置殺他,可以當做很好的防柵……好吧,反正裏面好像還有人,接下來注意點也就是了。」

    塞巴斯叮嚀自己再放松點力道,同時走過屍體旁邊,往裏面走。

    他把門大大打開,走進裏面的房間,舉止優雅地環顧室內。那與其說是侵入敵營,倒比較像是在無人房屋裏漫步。

    那裏有兩個男人。

    他們目瞪口呆,看著塞巴斯背後旁邊牆壁上綻放的整面血紅花朵。

    房間裏充斥著在納薩力克絕對看不到的廉價酒類的氣味,一瞬間就與鮮血、內髒及內容物發出的異味交相混合,調配出令人反胃的芳香。

    塞巴斯整理了一下向琪雅蕾與暗殺者問來的情報,試著想起這棟房屋的格局。她的記憶殘缺不全,記不得什麼重要資訊,不過她告訴塞巴斯真正的店在地下室。暗殺者沒有去過地下室的店,所以接下來派不上用場。

    他望著地板,然而通往地下的樓梯似乎隱藏得很巧妙,塞巴斯找不到。

    自己找不到的話,問知道的人就行了。

    「不好意思。有件事想請教您……」

    「噫咿!」

    他才剛對一個男人開口,那人就馬上發出沙啞慘叫。看來他的腦中已經沒有應戰這個選項了。這讓塞巴斯放下心。他一想到琪雅蕾的事情下手就不知輕重,會一拳送對方上西天。

    既然對方沒有戰意,那麼只要折斷雙腳應該就夠了。

    嚇得渾身發抖的男人緊貼牆壁,想盡可能離塞巴斯遠一點。塞巴斯不帶感情地看著男人的窩囊樣,只有嘴角泛出笑意。

    「噫嗚!」

    那人更害怕了。尿騷味在房裏擴散開來。

    把人家嚇唬得太過度了。塞巴斯蹙起眉頭。

    一個男人翻著白眼虛軟倒地。極度的緊張感使他失去了意識。另一個男人羨慕不已地望著他。

    「唉……我剛才說有件事想請教,其實是這樣的,我想到地下室去。可以請您告訴我怎麼下去嗎?」

    「……這、這……」

    塞巴斯從不敢背叛組織的男人眼裏,看見了恐懼之色。跟那些暗殺者一樣,這個男的似乎也怕遭到組織肅清。塞巴斯想起頭一個遇到的那個男人,照他拿了塞巴斯的錢逃走時的態度,肅清大概就等于「死」吧。

    是該說還是不該說呢。男人還在猶豫不決時,塞巴斯講出一句話斬斷他的猶豫。

    「這裏有兩張嘴。我也不是一定要問您喔?」

    男人額頭上頓時冒出冷汗,背脊抖了一下。

    「那、那、那!那裏,在那裏有個隱藏門!」

    「那裏嗎。」

    經他這麼一說,仔細一瞧,該處地板的確有道縫隙,跟旁邊的地板分隔開來。

    「原來如此,謝謝您。那麼您已經沒有用處了。」

    塞巴斯面露微笑,男人意識到這句話接下來是什麼意思,鐵青著臉不住顫抖。但他還是抱著些許期望,開口說道:

    「拜、拜托。不、不要殺我!」

    「不行。」

    毫不猶豫的回答讓房間爲之凍結。男人睜圓了眼。人類在拒絕接受不願相信的話語時,就會露出那副表情。

    「可是,我不是都告訴你了嗎!拜托,我什麼都願意做,饒我一命吧!」

    「是這樣沒錯,但是……」塞巴斯歎息似的吐出一口氣,搖頭。「不行。」

    「你……你是在開玩笑吧?」

    「要當我是開玩笑也行,不過結果都是一樣的喔?」

    「……神……啊。」

    想起自己搭救琪雅蕾時她那淒慘的模樣,塞巴斯略微眯細了眼睛。

    參與那種惡行的人竟敢向神求救,這些人豈有那種權利。再說對塞巴斯而言,神就是四十一位無上至尊。男人這樣做像是侮辱了他們。

    「這是您自作自受。」

    斷絕一切希望,冷如鋼鐵的話語,讓男人直覺明白到自己的死亡。

    要逃,還是要戰?面臨這兩個選項的瞬間,男人毫不猶疑地選擇了——逃。

    敢與塞巴斯敵對,下場不言而喻。倒不如選擇逃跑,還有一絲生存的可能性。他的這種想法是正確的。

    因爲他至少因此延長了幾秒,或者該說零點幾秒的壽命。

    男人朝著門口跑去,塞巴斯一瞬間就追上他,身體輕輕一旋。疾風掠過男人的頭部位置,身體像斷了線般滾倒在地。一顆球輕快地撞上牆壁,留下血跡滾落地板。

    慢了一拍後,大量鮮血從男人失去頭顱的脖子溢出,流了滿地。

    真是神乎其技。以回旋踢僅僅踢飛頭顱的技巧,本身就需要難以置信的速度與力道,但最可怕的是塞巴斯穿在腳上的鞋子,竟然沒有沾上一點汙漬。

    ,他讓皮鞋啪啪響著,走到翻白眼倒地的另一名男子身邊,擡腿往下一踢。伴隨著枯樹折斷的聲響,男人的身體一陣痙攣。痙攣幾下之後,男人的身體便動也不動了。

    「……只要回想看看您至今的所作所爲,會遭到何種下場豈不是自明之理嗎?不過,請放心。我會讓您用身體做一點補償的。」

    塞巴斯開始回收屍體。

    他要把屍體破壞得慘不忍睹,擺設在樓梯上,讓想從這邊逃跑的人嚇破膽,裹足不前。由于無法破壞出入口,因此塞巴斯想到用這個辦法困住他們。

    把撿來的屍體隨意放置在各處後,塞巴斯擡腳踏向地板上的隱藏門。

    先是金屬零件毀壞的聲音。接著地板開出一個大洞。遭到破壞的門板發出意外響亮的匡啷匡啷聲,沿著堅固的樓梯一路滑下。

    「原來如此……只要破壞這個樓梯……應該就不能從這裏脫逃了吧。」

    ●

    那裏是一間不算大的房間。

    空蕩蕩的房裏只有一個衣櫃。還有一張床。

    床鋪並非簡陋地在稻草上鋪床單,而是棉花內材的床墊。品質很好,像是供貴族使用的那種。不過這床墊似乎重視的是功能性,外觀樸素,沒有做任何裝飾。

    床墊上坐著一個裸體男子。

    年齡早就過了中年。暴飲暴食的影響讓身體松弛肥胖。

    五官原本就只勉強達到平均,卻又因爲加上了松垮贅肉,替長相大爲扣分。不管是誰來看,都會覺得這個男人簡直像頭豬。豬本來是聰明又愛幹淨的可愛動物。不過這裏所說的豬,是指愚鈍、品性低劣又肮髒的罵人話。

    他的名字是史塔凡·黑委士。

    他揚起拳頭往下——往床墊打下去。

    毆打皮肉的聲音響起。

    史塔凡松垮的臉孔浮現喜悅之情。皮肉被打扁的觸感傳到手上,同時爲他帶來一陣渾身起毛的快感。他身體抖了一抖。

    「哦哦……」

    慢慢舉起的拳頭上沾滿了黏糊糊的鮮紅血漿。

    史塔凡壓倒了一個裸女。

    女人鼻青臉腫,臉部肌膚滿是瘀血斑點。鼻子被打歪,流出的鼻血幹涸,黏在皮膚上。嘴唇與眼瞼也腫成大包,原本端正的五官全變了形。雖然身上也有瘀血痕跡,但還沒臉部那麼嚴重。周圍床單上都是變色的血跡。

    直到剛才還拚命舉起來保護臉部的雙手,如今無力地癱在床上,發絲在床單上散亂的模樣,宛若在水中蕩漾。

    「喂,怎麼啦。已經沒力了嗎?啊啊?」

    女人不像是還有意識的樣子。

    史塔凡掄起拳頭打下去。

    碰的一聲,拳頭撞到臉頰肉與下面的骨頭,讓史塔凡的手也痛了一下。

    史塔凡的表情扭曲起來。

    「嘖。很痛耶!」

    他帶著怒氣再給女人一拳。

    隨著砰的一聲,床鋪發出嘰嘰聲響。女人腫得像顆球的皮膚裂開,拳頭沾到了血。黏糊糊的鮮血飛濺到床單上,染出深紅色的汙斑。

    「……嗚……」

    女人即使遭到毆打也不再掙紮,肉體幾乎沒有反應。

    遭到這樣不停毆打,是會要人命的。然而女子尚有一口氣在,並不是因爲史塔凡手下留情。女人之所以還能苟延殘喘,是因爲床墊分散了沖擊力道。如果她是躺在硬床上挨揍,恐怕早已一命嗚呼。

    史塔凡出手這麼狠,不是因爲知道床墊有這種效果,而是因爲女人就算死了也不關他的事。只要付點錢處理就能了事。

    實際上,史塔凡已經在這家店裏活活打死了幾個女人。

    不過,也搞不好是因爲每次打死人都要付錢處理,多少傷了一點荷包,讓他無意識地下手輕一點。

    望著女人動也不動的臉龐,史塔凡伸出舌頭舔舔自己的嘴唇。

    這家娼館正適合用來滿足特殊的性癖好。一般娼館絕不可能讓客人做這種事。不,也許其實可以,但史塔凡不知道那麼多。

    有奴隸的時候多好。

    奴隸屬于一種財産,粗魯使用的人容易遭到輕蔑。就跟揮霍無度的人會招人白眼是一樣的道理。

    然而,對史塔凡這種具有特殊性癬好的人來說,奴隸是能夠簡便滿足自己欲望的唯一手段。失去了這個手段,史塔凡就只能跑來這種地方泄欲。要不是他得知有這家店,真不知道會變成怎樣。

    自己一定會忍耐不住而犯下罪行,遭到逮捕吧。

    對于向自己介紹這家店——相對地自己也必須爲了他們方便,暗中行使權力——的貴族主人,他真是感激涕零。

    「感謝您——我的主人。」

    史塔凡的眼瞳中浮現平靜的感情。從史塔凡的性癖好與性格很難想像,其實他只對自己的主人懷抱著深切的感謝。

    不過——

    從腹部深處一點一滴湧起的火焰——憤怒。

    這是對造成他失去奴隸這個泄欲口的女人産生的情緒。

    「——那個娘們!」

    他氣得滿臉發紅,眼布血絲。

    自己壓倒在床的女人,與他想起自己本該侍奉的王室——公主的臉重疊在一塊。史塔凡把體內咻咻吹起的煩躁集中在拳頭上,對女人飽以老拳。

    隨著砰的一聲,新鮮血液再度飛散。

    「要是能把、那張臉打得血肉模糊、不知道有、多爽啊!」

    他一次又一次地痛毆女人的臉。

    拳頭打中臉頰,嘴裏可能被牙齒刮破了。驚人的大量血液,從腫脹的雙唇縫隙中溢出。

    如今女人即使被揍,也只是稍微抖一下罷了。

    「——呼……呼……」

    狠狠揍了幾下後,史塔凡肩膀上下起伏,氣喘籲籲。額頭與身上滿是油亮的汗水。

    史塔凡看看自己壓住的女人。那豈是一個慘字了得,根本早已跨越半死不活的界線,律死亡邊緣走進幾步了。躺在那裏的是個斷線人偶。

    史塔凡的喉嚨發出咕嘟一聲。

    沒有什麼比奸淫傷痕累累的女人更令他興奮。尤其是那女人原本越美越好。因爲任何事都比不上美麗的事物毀壞更能滿足他的嗜虐心。

    「要是也能這樣玩弄那個女人,不知道會有多爽。」

    史塔凡的腦中,浮現方才造訪的那幢宅邸女主人高傲的臉龐。那女人的美貌足以與這個國家的公主,號稱最美麗的女性匹敵。

    當然,史塔凡也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恣意玩弄那麼上等的女人。能用來滿足史塔凡性癬好的,只有被扔進這家娼館,最後用一用就要廢棄的人類。

    如果是那樣美麗的女子,應該會被權勢顯赫的貴族砸下大筆金錢買走,爲了不讓買賣行爲曝光而送去自己的領地,讓她過著禁向生活吧。

    「真想揍一次那種女人——把她活活打死。」

    要是能那樣做的話,不知道有多愉快,多滿足啊。

    當然,這是癡人說夢。

    史塔凡看向自己壓住的女人。裸露的酥胸微微上下起伏。確認這一點,他的嘴唇下流地揚起。

    史塔凡伸手攫住女人的乳房。女人的乳房柔軟地被捏得變形。

    女人完全沒有反應。奄奄一息的她,已經無法對這點程度的痛楚産生反應了。史塔凡壓住的女人,現在與人偶唯一的差異,大概就是柔軟的身體吧。

    只是,史塔凡對她的毫無抵抗感到些許不滿。

    救命啊。

    饒了我吧。

    對不起。

    住手啊。

    女人的慘叫重回史塔凡的腦中。

    是否應該趁她還有力氣叫時上她?

    史塔凡感到有些遺憾,繼續揉捏女人的乳房。

    被轉送進這家娼館的女人,大半精神都已經異常,心靈選擇逃避現實。這樣想來,今天服務史塔凡的女人算是比較好了。

    「那個女人也是這樣嗎?」

    史塔凡腦中浮現的是琪雅蕾。那個放走她的娼館男員工後來落得什麼下場,史塔凡沒有興趣知道。

    只是,一想起在造訪的宅邸遇見的那個老管家,史塔凡就無法壓抑滿心的嘲笑。

    那東西不曉得被多少男人睡過,有時候連女人或人類以外的東西都當了恩客,根本沒有袒護她的價值。那個管家竟然暗示說願意爲她付出幾百枚金幣,差點沒讓他當場笑出來。

    「對了,那個逃走的女人也叫得很好聽呢。」

    他回溯記憶,想起她發出的慘叫。以轉送這家娼館的女人來說,她還算正常。

    史塔凡露出淫笑,開始滿足自己的獸欲。他一只手抓住壓住的女人赤裸的腳,大大張開。骨瘦如柴的腳細到史塔凡一只手就能整個握住。

    史塔凡將身體湊近女人張開的兩腿之間。

    他握住欲火焚身而變硬的那玩意——

    伴隨著喀嚓一聲,門扉慢慢開啓。

    「啊!」

    史塔凡慌忙看向房門,視野中出現一名似曾相識的老人。然後他立即想起那名老人是何方神聖。

    是在那幢宅邸遇見的管家。

    老人——塞巴斯讓皮鞋發出喀喀聲,隨隨便便就走進房間。看到他那極其自然的舉動,史塔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幢宅邸的管家,怎麼會出現在這裏?爲什麼他會進來這個房間?遭遇無法理解的事態,讓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塞巴斯站到史塔凡身旁。然後他看看被史塔凡壓住的女人,接著對史塔凡投以冰冷無比的視線。

    「您喜歡揍人是吧?」

    「啊!」

    異樣的氛圈讓史塔凡站起來,想去拿衣服。

    然而塞巴斯的動作比他更快。

    史塔凡的耳畔響起「啪」的一聲。同時史塔凡的視野嚴重震蕩。

    慢了一拍後,史塔凡的右臉頰開始發燙,一陣熱辣痛楚擴散開來。

    挨揍了——不,這種情形應該說是挨巴掌了吧。史塔凡好不容易才理解這一點。

    「媽的,你好大的——」

    史塔凡的臉頰再度清脆的啪地一響。然後沒完沒了。

    左,右,左,右,左,右,左,右——

    「路手——!」

    從來只有史塔凡揍人,沒有別人揍他的,這幾下子讓他痛得眼角都泛淚了。

    他擡起雙手遮著臉後退。

    兩個腮幫子像被燙傷似的陣陣作痛。

    「哈、哈的!你好大的喊子,敢這樣對偶!」

    紅腫的臉頰一講話就疼。

    「不行嗎?」

    「垃還用收嗎!蠢貨!裏當偶是什麼人!」

    「不過是個愚人罷了。」

    他輕易逼近退後的史塔凡,啪!再給史塔凡一個耳光。

    「路手!拜托路手!」

    像挨爸媽揍的小孩子一樣,史塔凡護著臉頰。

    他是很喜歡使用暴力,但毆打的對象總是弱勢的存在。縱使塞巴斯的外觀只是個老人,史塔凡也不敢打他。要確定對方絕對無法抵抗,他才敢動手。

    或許是覺察了史塔凡的內心懦弱,塞巴斯對他失去興趣,移動視線看向女子。

    「真是太慘了……」

    塞巴斯站到女子身旁,史塔凡從他身邊跑走。

    「笨蛋!」

    史塔凡氣得七竅生煙。多麼愚蠢的老頭啊。

    他要把這宅子裏的所有人都叫來,狠狠給那老頭一番教訓。老頭竟敢對他這樣的大人物動手,他絕對不會輕饒。一定要讓他嘗夠痛苦與恐懼。

    他腦中浮現出管家的主人,那個美若天仙的女子。

    奴仆的失敗,主人必須負責。他要讓這對主從爲他的疼痛負起責任。讓老頭知道他打了什麼人。

    史塔凡一邊暗忖,一邊上下抖動著啤酒肚,沖出房門外。

    「來輪啊!有沒有輪在啊!」

    他大聲喊叫。

    只要一叫,應該會有哪個員工過來看看。

    然而他的指望落空了。他一踏上走道就明白到這點。

    走道上鴉雀無聲。

    簡直好像沒半個人似的。

    史塔凡全身光溜溜的,畏怯地東張西望。

    走道上的寂靜——異樣的氛圍讓史塔凡害怕起來。

    一看,左右兩邊都有好幾扇門。沒人開門出來是理所當然的。這家店的主顧幾乎都有著特殊的性癖好——而且是有危險性的,所以隔音設備完善。

    但是,不可能連員工都沒聽見。

    店裏的人帶史塔凡到剛才那個房間時,他看到了幾個員工。每個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體格壯碩,塞巴斯那種老人根本不能比。

    「爲什麼都沒輪來!」

    「——因爲他們不是死了,就是昏倒了。」

    平靜的聲音回答史塔凡的大叫。

    急忙轉頭一看,塞巴斯表情平靜地站在那裏。

    「裏面好像有幾個人……不過大多都沈眠了。」

    「那、那四不可能的!裏以爲這裏有多少輪啊!」

    「……看似員工的人樓上有三個,樓下有十個。您這樣的人則有七個。」

    這人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史塔凡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塞巴斯。

    「總之,樓上樓下沒有人能來救您。那些員工就算恢複意識了,他們的腳也被我打碎,手臂被我折斷了。只能像毛蟲一樣在地上爬。」

    史塔凡臉上驚愕不已。他心想不可能,可是娼館內的異樣氛圍卻證明塞巴斯所言不假。

    「好了,我不覺得有放您生路的必要。就請您死在這裏吧。」

    塞巴斯並未作勢拔刀或是拿出武器。他只是沈默不語,若無其事地走向史塔凡。那平凡無奇的舉動反而讓史塔凡害怕。因爲他明白到塞巴斯是真的要他死。

    「冷冷!冷冷!偶可以給裏……務,偶是說偶可以給林好豎!」

    「……我聽不太清楚您說什麼,您是說您會給我好處嗎?原來如此……我沒興趣。」

    「辣裏爲什麼要這樣對偶!」

    自己沒道理遭到這種對待。再說自己爲什麼非得遭到殺害呢。史塔凡的想法第一次傳達給了塞巴斯。

    「……您捫心自問,都還不明白嗎?」

    史塔凡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爲。自己有犯過什麼錯嗎?

    塞巴斯歎了口氣。

    「……是嗎?」

    跟塞巴斯說話的速度一樣快,塞巴斯的前踢踹進史塔凡的腹部,將他狠狠踢飛。

    「沒有活著的價值就是這個意思呢。」

    好幾處內髒破裂,難以置信的痛楚襲向史塔凡。那種劇痛足以讓人痛苦掙紮而死,但史塔凡只是腦內一片朦朧,還有意識。

    痛啊!

    痛啊!

    痛啊!

    他很想一邊大叫一邊打滾,但劇烈的痛楚讓他無法動彈。

    「您就這樣慢慢死去吧。」

    冰冷的聲音落在史塔凡身上。他想出聲求救,但喉嚨動也不動。

    汗水流進眼睛裏,眼前變得模糊。視野當中,可以看見塞巴斯離去的背影。

    救救我!

    救我!

    要多少錢我都給,救救我!

    已經沒人能回答他無聲的求救。

    最後史塔凡承受著腹部湧起的劇痛,慢慢死去。

    2

    下火月[九月]三日  12:12

    「克萊姆小兄弟,樓上的人都殺了吧。我們沒有工具能捆綁他們,而且要是他們大聲呼救就糟了。就算把他們打昏,他們搞不好會醒來,在這種狀況下制壓缺乏情報的地點太危險了……怎麼了?」

    「啊,不,沒什麼。」

    克萊姆搖搖頭,趕跑不安的情緒。心髒發出全力奔跑時的跳動聲,但是他盡可能地加以忽視。

    「失禮了。我這邊已經沒問題了。隨時可以行動。」

    「是嗎?……嗯,看來你已經切換意識了。自從來到這裏,你的樣子就怪怪的,不過現在的你,已經是一副戰士的神情了。我能體會你的不安。因爲這裏有目前的你打不贏的強敵。不過你放心。有我在,塞巴斯大人也在。你只要想著存活下來就好。爲了你的心靈支柱。」

    布萊恩用力拍拍克萊姆的肩膀,拿著已經拔出的刀,敲了四下門。

    克萊姆也握緊了劍。

    門扉後方傳來沈重的腳步聲,然後聽見開鎖的聲音,而且是三道。

    門一半開的瞬間,克萊姆按照作戰計劃,把門用力一拉。

    還沒聽見驚訝的叫聲,布萊恩已經殺了進去。隨即傳來斬斷皮肉的聲音,接著是重物倒地的聲響。

    克萊姆慢了一步,也沖進屋內。

    先進入屋內的布萊恩正好砍倒第二個人。室內還有一個裝備短劍與皮甲的男人。克萊姆朝向那人奔去,一口氣縮短距離。

    「啊!你是什麼人!」

    男人慌忙拿短劍去刺克萊姆,但克萊姆輕輕松松就用劍彈開。

    然後高舉利劍,從上段一口氣往下砍。

    那人想以短劍擋住,但區區短劍實在無法抵禦克萊姆施加全身體重的沈重一擊。對方的劍彈開,克萊姆的劍刃就這樣砍進男人的肩窩,穿過咽喉。

    男人倒地發出痛苦呻吟的同時,想不到人體中竟有這麼多的血,流滿了一地。那人面臨死亡,身體一陣陣的痙攣。

    克萊姆判斷給了對手致命傷,保持戒備的同時也沒減損氣勢,沖向房間深處。並沒有敵人躲藏在室內揮劍砍來。背後傳來布萊恩跑上通往二樓的樓梯的聲音。

    室內只放了些平凡無奇的家具。克萊姆確認沒有敵人後,跑向下一個房間。

    然後過了一分鍾。

    巡視過各自負責的樓層,確定沒有其他敵人後,克萊姆與布萊恩在入口會合。

    「我稍微看了一下一樓,沒有任何人在。」

    「二樓也是。這裏連張床都沒有,表示他們飲食起居不在這裏……我看錯不了,應該還是有密道,這些人大概是住在那裏吧。」

    「找得到那條密道嗎?我只知道應該不會在三樓。」

    「不,我沒找到類似的通道。不過如果克萊姆小兄弟說得對,那應該會在一樓吧。」

    克萊姆與布萊恩交換一個眼神,然後看看室內。

    由于克萊姆沒有修習盜賊系的技能,因此光是環顧室內,是找不到密道的。若是這裏有面粉之類的細小粉末,而且有時間的話,他們也許會到處灑粉然後吹開,找出隱藏通道。

    用這種方法,粉末會跑進隱藏門的縫隙,變得容易辨識。然而他們手邊沒有面粉,也沒時間到處灑。所以克萊姆從腰包中拿出了魔法道具。

    這是以前蒼薔薇的格格蘭送給他的小手鈴。她說「在沒有盜賊同伴的情況下冒險很危險,但有時候迫不得已。碰到這種情況時,有沒有這個道具可是會有很大的差別」,克萊姆看看這幾只鈴鐺側面部分的圖案,從三只鈴鐺中選出自己需要的。

    他取出的魔法道具,叫做隱藏門探測鈴(Bell of Detect Secret Doors)。

    克萊姆感覺到布萊恩在身旁興味盎然地看著鈴鐺,搖了搖鈴。鈴鐺發出只有拿著的人才能聽見的清涼音色。

    對鈴聲産生反應,地板的一個角落亮起蒼白光芒。那光一明一滅,告訴他這裏有隱藏門。

    「哦,好方便的道具啊。不像我持有的道具全都是強化自己能力的,只能在戰鬥中派上用場。」

    「可是以戰士來說,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戰士啊……」

    克萊姆離開苦笑著的布萊恩身邊,將隱藏門的位置記在腦中,繞了一樓一圈。這個道具的魔法效果會持續一段時間。他必須在這段時間內巨細靡遺地搜過一遍。他繞了一圈,不過除了一開始的地方之外,沒有其他位置對魔法起反應。

    再來只要打開這扇隱藏門,潛入其中即可,不過克萊姆眯起眼睛,看著隱藏門。然後他歎了口氣,再度拿出三只手鈴。

    這次選用的手鈴,上面的圖案跟駙才的不一樣。接著他照樣搖搖鈴。

    跟剛才有些類似,但不完全一樣的鈴聲響遍四周。

    解除陷阱鈴(Bell of Remove Trap)。

    萬事小心爲上。身爲戰士的克萊姆沒有發現並拆除陷阱的能力,中了陷阱時也沒有應對辦法。如果同伴中有魔法吟唱者之類的話,就算中了麻痹或毒也能幫自己治療,然而這裏只有兩個戰士。聽說有的戰技可以讓毒物等等失去效果一段時間,但克萊姆沒學到,也沒帶解毒藥水。他必須當作一中毒就完蛋了。

    與其中陷阱,即使是一天使用次數有限的道具,也應該毫不猶豫地使用。

    一個沈重的喀鏘聲,從隱藏門響起。

    克萊姆把劍插進隱藏門的縫隙,撬開它。

    木頭地板的一角一下子擡起來,倒往反方向。隱藏門的內側安裝了十字弓。搭在十字弓上的方鏃箭(Quarrel)尖端部分,在燈光的照耀下,發出不同于金屬的奇妙反光。

    克萊姆換個位置,端詳十字弓。

    尖端部分沾著極爲黏滑的液態物質。八成是毒藥。

    如果剛才隨便打開門,塗了毒藥的方鏃箭一定已經射向自己。

    克萊姆放心地微微呼出一口氣,檢查能不能拆下十字弓。可惜裝得十分牢固,沒有工具是拆不掉的。

    克萊姆放棄這個念頭,往隱藏門的深處看看。

    底下有道直的樓梯向下延伸,前方受到角度影響而看不見。樓梯與周圍都以石塊打穩,相當堅固。

    「那,怎麼辦?要在這裏等嗎?」

    「我有點不擅長在屋內戰鬥。希望能到裏面找個寬敞、容易應戰的場所,在那裏等敵人出現。」

    「以一對一的狀況來想,在樓梯上守株待兔勝算比較大,不過如果你在這裏發生戰鬥,等我往裏面走的時候,有可能會聽不到戰鬥聲……再說也有可能出現增援,放棄這裏應該是對的。那麼,我們一起下去吧。」

    「是。麻煩您了。」

    「我走前面。你跟我拉開一點距離跟上來。」

    「了解。先說一聲,剛才的解除陷阱道具一天只能用三次,但是不能連續使用,中間必須隔三十分鍾才會生效。所以接下來無法依靠道具。」

    「知道了。我一路上會盡量小心。發現什麼的時候跟我講一下。」

    布萊恩說完,先踩下了樓梯。克萊姆跟隨其後。

    走在前面的布萊恩爲了小心起見,用刀戳刺著梯段,一步一步謹慎前進。

    走完了樓梯,前面的通道緊密地鋪著石板,牆壁也用石塊做了補強。幾公尺前方看得到一扇木門,周圍以鐵板做補強。

    他不認爲逃生通道會設置比十字弓更危險的陷阱,不過經常聽說一個陷阱洞穴就能讓重武裝的戰士失去戰力。只有這種陷阱絕對要避免。

    即使只有短短的一小段路,布萊恩仍舊花了許多時間慎重前進,終于來到門前。克萊姆在樓梯下待機,以免發生什麼意外時受到波及。

    布萊恩先用刀戳了戳門。戳了幾下之後,才下定決心握住門把——一轉。然後停住。

    克萊姆正在擔心發生了什麼狀況時,布萊恩轉過頭來,苦著臉說:

    「……上鎖了。」

    當然了。想也知道會上鎖。

    「有沒有什麼辦法?沒有我就直接打破了。」

    「啊,有的。請等我一下。」

    他拿出三只手鈴中的最後一個,朝著門搖一搖。

    藉著解鎖鈴(Bell of Open Lock)的功效,傳來門鎖打開的微弱聲響。

    布萊恩轉動門把,把門打開一條縫隙,窺視室內狀況。

    「沒人呢。我先進去。」

    跟在布萊恩之後,克萊姆也闖入了房間。

    是一個敞廳。

    房間靠著牆邊放置著好幾個塞得下人的籠子與木箱等等。也許是雜物間吧。可是以雜物間來說似乎有點太寬敞了。

    對面有扇沒有鎖的門。克萊姆側耳傾聽,可以聽見遠方似乎起了騷動,有點吵雜。

    布萊恩回過頭,向克萊姆問道:

    「這裏怎麼樣?我覺得夠寬敞了……不過也因此必須同時對付好幾個人喔。」

    「如果對方不只一個人,我會打開出口的門,到樓梯附近戰鬥。」

    「我知道了。我隨便搜索一下,很快就回來,你可別死了喔,克萊姆。」

    「麻煩您了。布萊恩大人也請多加小心。」

    「剛才的道具……方便借我用嗎?」

    「當然。抱歉我顧慮不周。」

    克萊姆把三個鈴鐺一起交給布萊恩。布萊恩將這些鈴鐺收進腰帶上的小包。然後他臉上浮現戰士該有的精悍神態,只說了句「那我走了」就走進沒上鎖的門,往娼館深處走去。

    剩下克萊姆一個人環顧安靜的室內。

    他第一個先四處檢查,確定木箱後面沒人,或是有沒有秘密通道。雖然畢竟只是戰士程度的搜索,不過他覺得應該沒有隱藏門什麼的。接著他檢查大量的木箱。

    他希望能獲得八指其他設施的情報。如果能查到走私品或違法品,那就更棒了。當然,大致上的搜索必須等到占領此處後才能進行,不過在那之前,自己還是該在能力範圍內盡量搜查一下

    木箱有大有小,他走向最大的那個。大小來說,長寬高差不多各有兩公尺吧。

    他檢查這樣大的木箱有沒有藏著陷阱。當然,就跟剛才一樣,克萊姆沒有探索能力,因此只能拙劣地學著盜賊的做法。

    他把耳朵貼在木箱上,聽聽裏面的聲音。

    他不覺得木箱裏會關著什麼,但這裏畢竟是接近黑社會的場所,說不准會發現什麼。也有可能走私了非合法的生物之類。

    可想而知,聽不到聲音。克萊姆接著伸出手,試著打開上面的蓋子。

    ——打不開。

    動都動不了一下。

    他找找看有沒有鐵撬棍或撥火棒,但放眼望去,室內好像沒有這類工具。

    「……沒辦法了。」

    接著他去打開一個有一立方公尺大的木箱。

    這個很容易就打開了。探頭看看裏面,箱子裏裝了各色服飾。從貫頭衣到貴族千金會穿的華服,應有盡有。

    「這些是什麼?難道是有什麼藏在衣服底下……好像也不是……備用服飾?還有類似工作服的衣服,這是女仆裝?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克萊姆搞不懂這堆衣服是做什麼用的。他拿起一件瞧瞧,但就只是普通的衣服。如果硬要與犯罪扯上關系,頂多是偷來的吧,但不足以當成搗毀這家娼館的明確證據。

    搞不懂的事情就先不去管它。克萊姆走向大小相同的另一個箱子。這時,屋裏響起好大的啪答一聲。

    這是不可能的。他早就環顧過整個室內,確定沒有人。霎時間,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會不會是有人使用「透明化」隱藏形體,從一開始就躲在室內呢。

    被自己的想法嚇得身體一震,克萊姆慌忙看向聲音的來源。是剛才那個打不開的兩立方公尺大箱子,那箱子有一面是緊貼著牆的,此時相對的那一面木板已經打開。

    箱子內部暴露在外,裏面沒有任何物品,只有兩個男人。箱子深處是一條通道,本來該有的牆壁開了個洞。原來密道是跟木箱連在一起的。

    克萊姆完全驚得呆了,這時男人們一同走出了箱子。

    克萊姆的背後流下冷汗。

    其中一名男子的外貌,與塞巴斯描述的某個人物十分酷似。那人的名字是沙丘隆特。是這次攻堅行動中最大的障礙,也是最想捕獲的頭號人物。

    他是六臂的一名成員,實力足與精鋼級冒險者匹敵。對克萊姆來說毫無勝算的敵人單手握著出鞘的利刃,眯細了眼問道:

    「都已經藉由『警報』(Alarm)得知有人入侵,還特地爲了不碰上他們而走密道了…………我看還是應該另外做一條通道吧?」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

    後方的男子尖聲尖調地回答。

    「哎唷?那個男生好像在哪兒見過呢?」

    「在這種狀況下,要是跟我說你睡過那個少年,可別怪我發脾氣喔?」

    「討厭啦,沙丘隆特。怎麼可能嘛。我想起來了,沒錯,是這世界上我最痛恨的那個賤貨的部下呢。」

    「哦,那就是那個公主大人的部下嘍。」

    沙丘隆特從頭到腳打量著克萊姆身上的每個角落。

    後方的男子視線中流露出令人生厭的情欲之色,但沙丘隆特的眼神是在看清克萊姆作爲戰士的力量,或者是如毒蛇般判斷能否將獵物一口吞下肚。

    後方的男人伸出舌頭舔舐嘴唇,向沙丘隆特問道:

    「我想把那小子也帶走,如何?」

    克萊姆背脊一陣發毛,肛門癢了起來。

    (這家夥是那種的喔!)

    「要多收額外費用喔。」

    無視于克萊姆內心的大叫,沙丘隆特轉向克萊姆。這人的姿態本來就沒有一點破綻,現在克萊姆更覺得像是面對堅不可摧的城牆。

    沙丘隆特突然踏出一步。

    迎面而來的壓力讓克萊姆後退一步。

    力量差距懸殊的戰鬥,當然通常都不會花太多時間。然而,克萊姆卻得開始執行這項艱難的任務。

    (只要維持防禦態勢,專心抵擋攻擊,應該可以爭取到其中一位大人趕來的時間。)

    不過,在那之前得先做一件事。

    克萊姆深深吸進一口氣。

    「請來救我——!」

    他扯著嗓門大喊。幾乎要把累積在肺裏的所有空氣都吐出來。

    單打獨鬥獲勝不能算是勝利。捕獲這些人不讓他們逃走才是勝利。反過來說,如果讓這名男子這樣的強者——也就是很可能掌握多數情報的人逃走,那等于是全盤皆輸。

    既然如此,大聲求助又有什麼好猶豫的呢?

    實際上,沙丘隆特的臉色頓時凶惡起來。

    如此一來,對方就有必要短時間決勝負。換句話說,戰鬥很可能變成以大招爲主。

    克萊姆不敢松懈,持續觀察。

    「岢可道爾先生。要把這家夥帶走變得有點困難了。我得在援軍趕來前解決掉他。」

    「怎麼這樣啊!你不是六臂之一嗎。連把這麼一個小鬼打昏都辦不到嗎!這樣豈不是有負幻魔之名!」

    「這樣講就尷尬了。好吧,我會盡量試試,不過請您記得,只要能讓您逃走,就算是我方的勝利喔?」

    克萊姆不敢松懈,瞪著沙丘隆特,想找出他被稱爲幻魔的來由。如果是綽號的話,總不會取個離本身能力太遠的名字。既然如此,只要查出理由,就能掌握對方一部分的能力。只是很可惜,他無法從對手的外觀或裝備品看出任何端倪。

    克萊姆深知戰況于己不利,但仍然發出咆哮鼓舞自己。

    「這扇門有我死守。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你們別想逃離這裏!」

    「辦不辦得到,馬上就能分曉了。等你被我打趴在地,醜態盡出時就知道了。」

    沙丘隆特慢慢舉劍,擺好架式。

    (嗯?)

    克萊姆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那劍的形體搖曳了。不是眼睛錯覺。那異常現象很快就消失了,但克萊姆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是某種武技嗎——

    對手之所以稱爲幻魔,想必來由就在這裏。這就表示對手已經發動了某種力量。他並沒有大意,但還是該提升警戒等級。

    沙丘隆特踏進攻擊範圍,揮劍一砍。

    那動作實在不像能與精鋼級冒險者匹敵。甚至比克萊姆還差一點。他配合揮劍的軌跡,舉劍准備抵禦——冷不防感到一陣寒意,連忙跳開。

    突如其來地,軀幹側面發生一陣劇痛,差點被打飛出去。

    「呃啊,嗚!」

    他就這樣發出雜亂的腳步聲後退,撞上牆壁。沒那閑工夫思考發生了什麼事。沙丘隆特已經逼近眼前。

    他跟剛才一樣揮劍砍來。克萊姆擧劍保護頭部,一個筋鬥飛向左邊逃開。

    右上臂産生劇痛。

    他在一段急速翻滾後直接起身,看也不看就往背後揮劍。

    劍刃只砍到空氣。

    知道對手無意追擊後,他按住右臂回頭一看,只見沙丘隆特正一邊留意自己的舉動,一邊跑向通往樓梯的門前。

    克萊姆無視于試著開門的沙丘隆特,望向岢可道爾。他想既然沙丘隆特待在這裏是爲了護衛岢可道爾,光是這個動作就足以形成牽制了。他猜得果然沒錯。

    沙丘隆特停止開門,站到克萊姆與岢可道爾之間,嘖了一聲。接著他先看看門與克萊姆,然後望向岢可道爾,表情大幅扭曲。

    「中計了!對不起了。我得在這裏殺了這小鬼。」

    「你說什麼?留這小子活口,可以拿來威脅那個死丫頭耶?」

    「我被他騙了。都是因爲這小鬼站在守衛門口的位置……他說要死守那扇門也是手法之一。這小鬼……竟然操弄了我的思維。」

    (……很好!上當了。他們對外頭果然一無所知。這樣他們就不會逃跑了。)

    他們只有一名護衛,在克萊姆還活著且能繼續戰鬥的狀況下,選擇逃走是愚蠢的行爲。這是因爲如果樓上的樓梯口有克萊姆的同伴,他們可能會遭到夾擊。同樣的道理,在與克萊姆分出勝負前,也不能讓岢可道爾一個人逃走。

    克萊姆明明宣稱要死守門扉,卻很快就離開門前,作勢要對岢可道爾下手,唬住了沙丘隆特。如今他應該深信門外躲著伏兵,預備以夾擊的方式捉住岢可道爾,這個想法會限制住他的行動。

    沙丘隆特應該會判斷,想安全逃走,就得在這裏解決掉克萊姆。當然前提是他不知道外頭的狀況。要是知道的話,早就打開門溜之大吉了。

    對于頓時高漲的殺意,贏了賭注的克萊姆將劍舉高。

    「!」

    克萊姆忍受著軀幹側邊與右上臂部位傳來的痛楚。也許有幾根骨頭斷了,所幸還能動。不,若不是那個變態對克萊姆懷有奇怪的欲望,也許自己已經被砍死了。縱然穿著鏈甲衫,也並不能完全防禦斬擊。

    (不過,那種攻擊究竟是什麼奇招?是以超高速多揮一次劍嗎?我覺得好像不是……)

    克萊姆腦中閃過葛傑夫的臉。

    葛傑夫·史托羅諾夫的獨創武技「六光極斬」據說能同時連續攻擊對手六次。那麼對手的招數會不會是比他差一點的武技,像是「二光極斬」之類的?

    然而這樣一來,沙丘隆特的招式就會變成第一擊速度普普,只有第二擊速度飛快的詭異武技。

    (太不協調了。要是能解開那個招數的秘密,還能設法應對……總之一味防禦于我不利。主動出擊吧。)

    咽下一口唾液,克萊姆開始奔跑。視線從沙丘隆特移向岢可道爾。

    沙丘隆特的神色苦不堪言地扭曲起來。

    (他是負責護衛的,就算只是做做樣子,也不喜歡看到保護對象遇襲吧。因爲我也是這樣,所以很能體會。)

    他一面以自己的經驗用在對方身上,一面接近。

    (幻影的妖魔……如果可能的話……也許這招本身就是個圈套,不過……有確認一下的價值。)

    他逼近距離,揮劍往下劈砍。然而這招一如預期,輕易就被彈開。他壓制住傳來的沖擊力道,再次往下切砍。由于沒有將劍舉高,使的力氣不大,但也足夠了。

    攻擊再度被沙丘隆特的劍彈開,克萊姆滿意地點頭,拉開距離。

    「是幻術!不是戰技!」

    以劍彈回的瞬間,産生了某種回異感。他感覺攻擊還沒擊中眼前看見的劍,就先被彈開來了。

    「那右手本身就是幻術。真正的手臂與劍是隱形的!」

    也就是說,以爲擋下的劍其實是幻術,是隱形劍砍中了肉體。

    沙丘隆特臉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以平板的語調開始說道:

    「……沒錯。這不過是部分透明的魔法與幻覺魔法的組合罷了。我修習了幻術師(Illcsionalist)與輕戰士(Fencer)的職業。一旦識破原理,其實不過是個小戲法,對吧?想笑的話可以笑喔?」

    怎麼可能笑得出來。的確道理講起來很簡單,也會覺得之前怎麼沒想到。然而,在一擊就會要命的死戰中,沒什麼比看不見的劍更恐怖。而且看得見幻影反而更容易被迷惑。

    「由于能力分散到兩個職業,光以戰士來判斷,也許我還不及你,不過……」

    沙丘隆特握劍的手轉了一圈。然而,那真的是他的手臂嗎。也有可能現在看見的是幻影手臂,真正的手已經拔出短劍,正在伺機扔向自己。

    體會到幻術的可怕,克萊姆淌著冷汗。

    「在魔力系魔法吟唱者當中,幻術師只能使用屬于幻覺的魔法。雖說有的高階傷害魔法能夠施行幻術攻擊,讓大腦産生錯覺而致死……但我還沒那麼厲害。」

    「聽起來像在撒謊。沒有證據能保證你說的是真的。」

    「說的對。」沙丘隆特笑著。「哎,不過呢,你也沒有必要相信。好了,讓我想想我本來想說什麼……對了。總之因爲如此,我無法對自己施加強化魔法。也無法施法讓你弱化。不過……你能看穿虛幻與現實嗎?」

    話音甫落,沙丘隆特的身體分裂,變成好幾個沙丘隆特重疊的模樣。

    「『多重殘像』(Multiple Vision)。」

    誰都會覺得中間那個是本尊,但沒人能保證正是如此。

    (怎麼能給魔法吟唱者時間!)

    克萊姆的目的是爭取時間,但是讓魔法吟唱者有時間使用補助魔法太危險了。

    克萊姆高聲吶喊,使用能力提升與感知強化的戰技,一口氣沖往沙丘隆特縮短距離。

    「『閃輝暗點』(Scintillating Scotoma)。」

    「嗚呃!」

    克萊姆的視野突然缺了一塊。然而,魔法的效果立即消失了。看來是魔法的抵抗(Resist)生效了。

    克萊姆踏向敵人,像要橫掃一切般揮劍。然而,只有其中一個人進了攻擊範圍。如果將所有對象都納入攻擊範圍內,將被迫進行超近身戰。這樣用劍時無法使力。

    劍砍中了其中一個沙丘隆特,將其橫著一刀兩斷。然而對方並未噴出鮮血,劍刃沒遭到任何抵抗,直接通過了對方的身體。

    「——猜錯了。」

    一陣冰涼從五髒六腑升起。喉嚨附近忽然變熱了。克萊姆伸出左手護住發熱的部位。

    覆蓋咽喉的手發生一陣劇痛,鮮血湧出,帶來一種弄濕衣服的討厭觸感。要不是感受到了殺氣,或是沒能當機立斷犧牲一只手,喉嚨早已被切斷了。他慶幸撿回一條命之余,咬緊牙根,忍著痛揮劍橫掃。

    劍刃又一次沒遇到抵抗,只劃開了空氣。

    繼續這樣下去不妙。

    克萊姆意識到這點,同時切換武技,換成一邊使用「回避」一邊後退。視野中可以看見剩下的兩個沙丘隆特同時舉劍過頭。克萊姆知道那些劍全是幻影,將全副神經集中在耳朵。

    自己身穿的鏈甲衫,還有體內傳來的心髒跳動聲都成了噪音。現在該聽見的,只有眼前男人發出的聲音。

    (——不對——不對——就是這個!)

    那絕非從舉起劈砍的劍發出的聲音。眼前空無一物的空間傳來些微的風切聲,朝著克萊姆的臉而來,而且是正中央。

    克萊姆慌忙轉頭——伴隨著臉頰産生的熱度,有種皮肉被撕扯開的痛楚。滾燙液體從臉頰流出,沿著脖子流下。

    「二分之一!」

    克萊姆吐出流進嘴裏的血,將一切全賭在這一擊上。

    剛才左手被拿來當成肉盾,此時左臂手腕以下除了疼痛,什麼都感覺不到。他不知道手指還有沒有辦法動。也許連神經都被斬斷了。但克萊姆還是讓左手握住劍柄,至少能添點力氣也好。

    一股爆炸性的疼痛傳來,他咬緊牙根。然而,左手還能動,也能握住劍柄。他覺得整只左手彷佛嚴重腫脹,應該只是劇痛造成的錯覺。

    他以雙手握緊劍柄,使出最大的力氣,將劍舉至上段,猛力揮砍。

    鮮血——噴出來了。隨著切開堅硬物體的觸感,鮮血像噴水池一樣噴出。這次好像擊中本體了。

    攻擊似乎命中了要害,沙丘隆特重重倒在地板上。克萊姆不敢相信自己能擊敗與精鋼級冒險者匹敵的男人,但他的確躺在地上,這是不容分辯的事實。壓抑住湧上心頭的喜悅,克萊姆看了一眼注視著自己的岢可道爾。

    他似乎無意逃跑。

    也許是精神稍微松懈了,從臉頰與左臂傳至全身的痛楚甚至讓他惡心欲嘔。

    「算不上是大獲全勝呢……」

    要是能連沙丘隆特一起逮捕,那就沒話說了,但那對克萊姆來說太困難了。即使如此,能捕獲六臂試著護衛逃逸的男人,想必也能獲得相當充分的情報。

    克萊姆想逮捕對方,踏出一步,忽然對岢可道爾的表情起了疑心。他看起來太輕松了。

    他爲何能如此輕松?

    這時,一個滾燙的觸感貫穿了腹部。

    身體霎時如斷線般喪失氣力。視野一瞬間變得全黑,當他回過神時,自己已經倒在地板上了。他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被燒紅鐵棍插進腹部般的痛楚擴散開來,他粗重地喘氣。一雙腳踏進他只看得見地板的視野。

    「很遺憾,我不能讓你贏。」

    他拚命往上看,只見幾乎毫發無傷的沙丘隆特站在那裏。

    「『假死』(Fox Sleep)。這是在受傷後發動的幻術。剛才那下很痛喔。你一定以爲給了我致命一擊吧?」

    他動動手指,在自己的胸口劃下一道直線。應該是克萊姆砍中他的劍軌吧。

    「呼。呼。呼。呼……」

    克萊姆重複著急促粗重的喘息,感覺著鮮血自腹部流出,浸濕鏈甲衫與衣服。

    ——會死。

    克萊姆拚命拉回被劇痛撕扯得四分五裂,即將喪失的意識。

    ——只要一失去意識,肯定會死。

    然而就算維持住意識,死亡也只是時間問題,對手大有可能給自己最後一擊。

    自己是與能跟精鋼級冒險者匹敵的男人戰鬥。已經算是英勇善戰了。事情至此,除了放棄別無他法。雙方實力差距太明顯了,就是這麼回事。

    可是——他無法放棄。

    他不可能放棄。

    克萊姆咬緊牙關,幾乎要把牙齒咬碎。

    他不能容許自己死亡,也不准自己沒有拉娜的命令擅自喪命。

    「咕,嘰!嘰,嘰嘰……」

    他發出既像咬牙又像呻吟的低吼,激勵快要輸給劇痛的心靈。

    還不能死。不可以死。

    克萊姆拚命想起拉娜的事。他今天仍然要回到她的身邊——

    「時間有限。就用這個送你上西天吧。永別了。」

    沙丘隆特拿劍朝向發出呻吟的少年。

    他受了致命傷,死亡只是時間的問題。但沙丘隆特有種預感,覺得最好趁現在給他最後一擊。

    「……吶,要不要把他帶回去?」

    「岢可道爾先生,饒了我吧。這扇門後面搞不好有小鬼的同伴耶?再說就算把他帶走,他也撐不到我們抵達安全地點啦。請您放棄吧。」

    「那,至少把人頭帶回去吧。人家要附上鮮花,把它寄給那個賤丫頭。」

    「好好好。只有頭的話還可以……啊,嗚喔!」

    沙丘隆特大大往後跳開。

    少年揮劍了。

    以瀕死的少年來說,那劍擊銳利而穩固。

    沙丘隆特本來用侮蔑的目光看向拚死抵抗的獵物,突然瞪大雙眼。

    少年竟以劍代替拐杖,站了起來。

    不可能。

    沙丘隆特至今奪去的性命不下百人,由他來看,剛才的一擊確實是致命傷。他絕不可能還站得起來。

    然而,眼前光景輕易背叛了沙丘隆特自經驗累積的知識。

    「爲、爲什麼還站得起來?」

    教人毛骨悚然。簡直像是不死者。

    少年嘴巴流著長長的口水,死白的臉色怎麼看都像放棄了人性。

    「還……死……娜大人……的恩情……」

    潛藏異樣煌火的眼光朝向自己,使沙丘隆特一時倒抽了口冷氣。那是一種恐懼。是對于少年化不可能爲可能的畏懼。

    少年踉賂了一下,沙丘隆特這才回過神來。霎時間湧上心頭的是羞恥。

    身爲六臂之一,居然對比自己弱小的對手感到害怕,這種事教他如何承認。

    「半死不活的!早點下地獄吧!」

    沙丘隆特踏向對方一步。他確信只要武器一刺,對手就死定了。

    然而他這樣想,實在太低估對手了。

    誠然以總體實力而論,克萊姆與沙丘隆特有著明顯的壓倒性差距。然而,修習幻術師與輕戰士雙職業的沙丘隆特,與僅修習戰士一職的克萊姆。光從戰士的能耐來看,豈止沒有差距,根本可說是克萊姆比較強。是因爲有魔法的存在,克萊姆才會比不上沙丘隆特。在沒有魔法強化的狀況下,沙丘隆特才是比較弱的一方。

    劃出嗡的一聲,劍刃從高處砍下,發出尖銳的金屬聲。

    他之所以能擋下少年來自上段的一擊,是因爲瀕死的少年動作已經遲鈍。

    冷汗沿著沙丘隆特的臉流下。

    對方瀕臨死亡。被這點分散了注意的沙丘隆特,睜大了陰暗的雙眼。

    因爲沙丘隆特作爲輕戰士,一直以來做過無數次閃避敵人攻擊的鍛鏈,知道此時他以劍擋下的少年的一擊,實在不同凡響。

    ——這不是瀕死之人使出的一擊。

    感到焦躁的沙丘隆特,腦中閃過這句話。

    不對,不只如此,那劍速甚至比完好無傷時更快了。

    「怎麼搞的!這家夥!」

    在戰鬥中站上更高的領域。雖然不是絕無可能,但沙丘隆特從未實際親眼看過這種人。

    少年甚至給他一種拿掉了什麼束縛的感覺。

    「發生了什麼狀況!魔法道具?武技?」

    焦躁的語氣緊張到聽不出誰才是占優勢的一方。

    克萊姆發生了什麼變化?很簡單。

    塞巴斯替他做的鍛鏈,造成腦部保護肉體的功能出現混亂。

    對生存的執著,與接受塞巴斯鍛鏈時目睹的死亡重疊在一起,讓大腦跟那時候一樣解除了限制,解放有如火災現場的蠻力。

    雖然那場鍛鏈只不過是讓克萊姆見識了一記攻擊,然而若沒有那場鍛鏈,他早已束手無策地死在這裏了。

    擋下剛強一擊的沙丘隆特,被遠遠撞飛到後方。

    狠狠砸在地板上的沖擊力穿越背部,震蕩了腹部。雖有山銅制的鏈甲衫吸收沖擊,但肺部仍然有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空氣,令他無法呼吸。

    發生了什麼事?受到沖擊的沙丘隆特本人完全無法理解,然而隔岸觀火的岢可道爾卻看得一清二楚。

    沙丘隆特是被踢飛了。

    少年發自上段的劍擊被擋下後,立刻踹了沙丘隆特一腳。

    沙丘隆特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還是急忙站起來。對于以靈敏身手爲最大財産的輕戰士而言,趴在地上就等于置身死地。

    「可惡!這家夥沒點士兵樣!竟然連腳都用上了!士兵就應該墨守成規,一成不變地戰鬥啊!」

    沙丘隆特慌忙翻滾著起身,咋舌之余出聲怒罵。

    不同于接受士兵之類訓練培養的技術,那種土氣的打鬥方式簡直像在對付冒險者。因此更不容小覷。

    沙丘隆特心中開始産生焦慮。

    起初他以爲勝利手到擒來。這種小鬼,要殺他還不容易。然而如今,他感到自己漸漸失去了那份從容。

    沙丘隆特站起來,看見自己視爲危險的少年慢慢虛軟倒地,倒抽一口氣。

    少年的臉色極差,就像剛才一連串的攻防燒盡了僅存的生命之火。不,事實就是如此。如同蠟燭在最後一瞬間冒出大朵燭火,他發動的就是那種力量吧。

    此時的少年,只要輕輕一碰就會喪命。

    看到少年這副模樣,沙丘隆特感到稍微放心,接著受到困惑與憤怒所支配。

    他氣身爲八指最強的「六臂」之一,竟然被這樣一個小兵逼到這種地步。也氣自己心裏竟然會覺得焦急。話雖如此,勝敗這下揭曉了。只要殺了他逃走就行。

    然而——

    「——該適可而止了吧。」

    看來是勉強趕上了。

    倒在地板上的克萊姆滿臉虛汗,發青到了慘白的地步。但他還有一口氣在。只是貫穿腹部的是致命傷,若不立即治療,幾分鍾後就會喪命吧。

    布萊恩覺得還不能放心,踏進房間裏。

    室內有兩個男人。其中一人看起來不像有戰鬥能力。

    「別理會那種可疑分子,殺了就是了嘛。」

    「要是這麼做,那人會沖過來一刀把我砍死的。那個男人跟剛才的小鬼不一樣。是我必須全力以赴,集中精神應戰才能打贏的對手。只要我稍微松懈或是分心,馬上就玩完了。」

    這麼說來,回答的男人就是沙丘隆特了。布萊恩明白了對方的身分。的確外貌等等都跟聽到的內容十分相似。而且那人手握染血刀刃,又做了一個分身,布萊恩本來就懷疑是他,這下更確定了。

    布萊恩一語不發,毫無顧忌地走上前,隨手拔刀一砍。還沒砍中,沙丘隆特已經向後跳開,刀刃只砍到空氣。不過布萊恩這樣做,也只是爲了讓對手離開克萊姆身邊罷了。他跨過倒地的克萊姆,在能保護他的位置駐足。

    「克萊姆,你還好嗎?有沒有帶什麼能療傷的道具?」

    他語氣緊張,問得很快。要是沒有帶的話,就得趕緊找其他辦法救命。

    「哈。哈。哈。哈。有……有……帶。」

    他輕瞄一眼,看到克萊姆放開劍的手動了一下。

    「這樣啊。」

    布萊恩放下心中大石,回答之後,眼神凶猛地看向沙丘隆特。

    「接下來由我對付你。讓我替那小子報仇吧。」

    「……真有自信,不過也不奇怪吧。竟然帶著刀這種來自南方的珍貴高價武器……在王國沒聽過你這號人物……可以問你的名字嗎?」

    他沒打算回答。

    克萊姆是與自己志同道合的——哥兒們。好兄弟差點遭到殺害,怎麼可能還平心靜氣地回話……這時,布萊恩忽然産生了疑問。

    (我以前是這種人嗎?)

    自己以前不是只顧修練劍術,何時還管過其他事了?布萊恩疑惑了一下,然後輕聲笑了起來。

    (……哦,我懂了。)

    心志、夢想、目標、自己的人生,還有對生命的態度,都被那個怪物,夏提雅·布拉德弗倫破壞殆盡,而産生出來的縫隙之中,介入了克萊姆這號人物。面對塞巴斯這個謎樣存在散發的凶惡殺氣,自己只能俯首稱臣;克萊姆比自己弱小,卻撐過去了,就在布萊恩對他油生尊敬之情時,克萊姆進入了他的內心。因爲他從克萊姆的身上,看見了自己所缺少的男人光采。

    他擋在克萊姆前面,與沙丘隆特互相瞪視。不知道克萊姆能否從這時的布萊恩身上,看到當初布萊恩從他的背影看見的意志?

    若是往昔的自己,想必已經哈哈大笑了。笑自己變得懦弱。

    過去他以爲背負著某些事物,對戰士來說就是弱點。以爲只有鋒利如劍,才是戰士所需要的。

    不過——現在他懂了。

    「原來也有這種人生觀啊……原來如此,葛傑夫……我看我恐怕直到現在,都還比不上你呢。」

    「你沒聽見嗎?可以再問你一次嗎?你叫什麼名字?」

    「真是不好意思。我覺得告訴你也沒用,不過好吧……我叫布萊恩·安格勞斯。」

    沙丘隆特瞪大了雙眼。

    「什麼!你就是那個……!」

    「不會吧!他就是本人?是不是在撒謊啊?」

    「不,我看不會錯,岢可道爾先生。高價的武器能證明戰士的層級。像那樣的戰士,刀這種武器的確配得上他。」

    布萊恩面露苦笑。

    「今天遇到的人,一半以上都認識我……要是以前的我也許會很得意,不過現在卻感覺有點複雜呢。」

    看到沙丘隆特露出友好的笑容,布萊恩不明所以。不過他的疑問很快得到解答。

    「我說,安格勞斯!我看我們別打了吧?像你這般強大的人,有資格加入我們。怎麼樣,要不要成爲我們的一分子?以你的本事,一定能成爲六臂之一。實力到了你這種程度,光用看的就能看出來。你跟我們都是一樣的,想獲得力量,對吧?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

    「……說得沒錯。」

    「是嗎?那我告訴你,八指是個不錯的地方喔。對擁有力量之人來說,是最棒的組織!擁有強大力量的魔法道具也要多少有多少。瞧,這件山銅制的鏈甲衫!這把秘銀鍛造的劍!戒指!衣服!長靴!全都是魔法道具!來吧,布萊恩·安格勞斯。成爲我們的同伴,跟我一樣成爲六臂之一吧。」

    「……無聊透頂。你們這集團就這點程度啊。」

    布萊恩難以置信的冷淡、侮蔑的態度,讓沙丘隆特的表情爲之凍結。

    「什麼?」

    「你沒聽見嗎?我說你們只有這點程度,聚集起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你!……哼。如果要這樣說的話,那你的實力不也是沒什麼了不起嗎!」

    「是啊。我這點程度沒什麼了不起。見識過真正強大怪物的我清楚得很。」

    對方自以爲強大的態度,就像小水窪裏的青蛙一樣,布萊恩可憐他,出自真正的親切心做出警告。

    「你的實力也是一樣。也許我們實力相當吧。所以我才要警告你。我們的實力真的沒什麼了不起。」

    布萊恩轉過頭去,隔著肩膀確認克萊姆喝下藥水後的狀況。

    「而且我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爲了別人而努力獲得的力量,比孤獨一人鍛鏈的力量強多了。」

    布萊恩笑著說。那笑容充滿善意而爽朗。

    「也許我知道的只是一小部分。但我總算是知道了。」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太遺憾了,安格勞斯。可惜我得在這裏殺了與赫赫有名的史托羅諾夫實力相當的天才劍士。」

    「你辦得到嗎,只爲自己揮劍的你行嗎?」

    「當然,我能殺你。殺你還不簡單。殺了你之後,再殺了躺在地上的小鬼。我不會再手下留情,也不會當好玩了。我要使出全力。」

    看著沙丘隆特開始吟唱魔法,他感覺到背後有人在動,發出警告。

    「別動,克萊姆小弟。你還沒全好吧?」

    他立刻停止動作。

    布萊恩露出微笑,對于這樣的自己感到跟剛才一樣的驚訝,又說:

    「剩下就交給我。」

    「——麻煩您了。」

    布萊恩以笑代替回答,收刀入鞘,沈下腰肢,同時將刀連同刀鞘上下翻轉過來。

    「請多小心。沙丘隆特會使用幻術。肉眼看見的不見得就是真實。」

    「原來如此……的確是難纏的對手……不過沒問題。」

    布萊恩一步也不動,只是默默盯著沙丘隆特。對方不知何時變出了五個殘像,並且帶有幾種類似魔法的閃耀光彩。不只如此,身上還披著像是黑影披風的東西。他一點也看不出來對方施加了何種魔法。

    「謝謝你給我時間准備。魔法吟唱者只要有時間准備,就能變得比戰士更強。你輸定了,安格勞斯!」

    「嗯,不用謝。我跟他講了兩句話後……也覺得自己絕對不會輸。」

    「……大言不慚。站在原地不動是爲了保護那小鬼嗎?可真溫柔啊。」

    他聽見趴在地上的克萊姆動了一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一定覺得是自己讓敵人有時間使用強化魔法,而在後悔吧。所以布萊恩用能讓克萊姆聽得一清二楚的聲音宣言道:

    「——一擊。」

    「什麼?」

    「我說我一擊就能解決你,沙丘隆特。」

    「那你就試試看!」

    沙丘隆特拖著殘像沖了過來。

    對手進入刀的攻擊範圍,布萊恩一轉身,滿不在乎地對跑來的沙丘隆特露出毫無防備的背部。然後——中間夾著克萊姆,神速一擊朝向無人空間揮砍而出。

    轟咚一聲,牆壁震動了。

    躺在地上的克萊姆與岢可道爾的視線,都轉向聲音發生的來源。

    在那裏的是沙丘隆特。那具身軀滾倒在地,動也不動。劍掉落在一旁。

    布萊恩抽刀出鞘的一擊打飛了沙丘隆特,以令人驚駭的力道將他打到牆上。要不是用刀背砍的,沙丘隆特的身體早被一刀兩斷了。就算穿著山銅制的鏈甲衫肯定也無濟于事。那一擊的力量就是如此強大。

    「……我的『領域』能夠發現任何存在,就算看不見也一樣。前方以幻影吸引我的注意,再從背後攻擊……雖然算得上高招,不巧遇到的是我。再說你挑克萊姆小兄弟下手也太失策了。我猜你應該是想殺了他,然後嘲笑我沒能保護到他吧,但你爲了攻擊躺在地上的克萊姆小弟,卻疏于注意我的舉動。你忘了你在跟誰交戰嗎?」

    布萊恩牧刀入鞘,對克萊姆笑笑。

    「看,一擊吧?」

    「太精采了!」

    在這個聲音之外,又聽見了另一個「太精采了」,兩個重疊在一起。兩人吃了一驚。聽見的是塞巴斯的聲音,這沒什麼好驚愕的。是聲音傳來的方向讓他們吃驚。

    兩人將視線轉向岢可道爾原本站著的位置。

    塞巴斯就在那裏。旁邊是虛軟倒地的岢可道爾。

    「您什麼時候來的?」

    聽布萊恩這樣問,塞巴斯心平靜氣地回答。

    「剛剛才到。兩位都在注意沙丘隆特,所以好像沒發現我呢。」

    「這、這樣啊。」

    布萊恩回答的同時,心想這是不可能的。

    (我可是發動了「領域」耶?雖然範圍狹窄,但如果是一直線地跑來,應該感測得到才是。但我卻沒能察覺……?至今可是只有那怪物,夏提雅。布拉德弗倫能有如此身手喔?他在對我發出殺氣時,我就在懷疑了,這位人物果然能跟那怪物抗衡。他究竟是何方神聖?)

    「總之,被關在這裏的人都已經被救出去了。還有克萊姆小弟,真不好意思,有幾個人激烈抵抗,所以我不得不殺了他們,請原諒……不過在談這些前,應該先替您療傷呢。」

    塞巴斯來到克萊姆身邊,將手放在他的腹部上。而且只是短短一瞬間。手一輕輕碰到就離開了。然而效果卻是十分顯著。克萊姆即使喝下藥水仍然鐵青的臉色,立即恢複到健康的狀態。

    「我的傷都好了……您是神官嗎?」

    「不,我不是行使了神的力量,而是將氣的力量注入您的體內進行治療。」

    「修行僧(Monk)嗎!難怪。」

    布萊恩叫了一聲,這才明白他爲何沒裝備鎧甲或武器,塞巴斯以微笑代表肯定。

    「那麼兩位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這個嘛。首先我想趕去值勤站,解釋這裏發生的狀況,借點兵士過來。在我回來之前,希望兩位能維持這裏的狀況。只是說不定八指還會派援軍來。」

    「……既然都幫了,就幫到底吧。」

    「我也沒問題。不過,可否請您別把我的事說出去?我是來這個國家經商的,老實說,我並不想繼續插手外國的陰暗面。」

    「我都可以。如果問到,麻煩就說我的保證人是史托羅諾夫。」

    「我懂了。我會照兩位說的做。那麼不好意思,占用一下兩位的時間。」

    3

    下火月[九月]三日  19:05

    當黑夜開始支配王都之時,克萊姆終于回到城堡。

    雖然傷勢已經完全治好,但全身筋疲力盡。不只是戰鬥,事後的各項協調也花了很多時間。結果事情能順利解決,恐怕並非因爲克萊姆有拉娜撐腰,而是因爲衛士都畏懼八指,不太敢積極處理。影響最大的是責任問題。

    負責人可能會被八指盯上,殺雞儆猴——這絕非杞人憂天,是很有可能實際發生的。因此,克萊姆將簡單的事情經過寫下來,請士兵送到拉娜手中,獲得許可後,再簽上自己與主人拉娜的名字作爲負責人。

    當然這樣做會有壞處,但至少能有兩項好處。

    其一當然是拉娜的聲譽可獲得提升。

    她檢舉了汙蠛王國的組織,而且還是一群染手奴隸買賣這種肮髒行徑的不法分子,不只如此,帶頭對抗犯罪組織的又是她的侍從士兵,這項功績必然能提升待在宮殿足不出戶的拉娜的評價。

    其二是這樣一來,能夠保護塞巴斯,以及他搭救照顧的那名在娼館遭到虐待的女性。

    成爲負責人能夠保護不想引人耳目的他們,也能讓他們不易成爲八指的頭號目標。

    (攻堅的時候沒幫上忙,這點小事總該做到……)

    至于布萊恩,他說他自己會轉達葛傑夫,叫克萊姆不用操心。

    克萊姆不經意地想著這些事,敲敲拉娜的房門。

    本來拉娜告訴他不用敲門,直接入室就行了,但畢竟時候不早了,冒失地闖入房間總是不太禮貌。自從有一次撞見身穿薄絹的拉娜以來,晚上造訪房間時他一定會敲門。

    這點主人也同意了。

    克萊姆在還沒聽見回答前,嗅了嗅自己的味道。

    他有擦過身體,但因爲鼻子已經習慣,不敢確定血腥味有沒有消失。這身模樣實在不該踏進公主的閨房。但他必須緊急將今天發生的事親口稟報拉娜。

    最重要的是被關在那家店裏的人。目前她們都被送到值勤站保護,但必須在幾天內將她們送到安全場所。況且其中有人受了傷,還得派遺能使用神官等治療魔法的人前去協助。

    (心地善良的拉娜大人,一定會向身陷水深火熱的人民伸出援手。)

    想到要麻煩自己的主人這麼多事,克萊姆感到心情沈重。他不禁奢望若是自己能有更多力量該有多好。明明自己能夠侍奉偉大的主人,能夠過著這樣的生活,都是拜她所賜,自己卻幫不上更多忙。

    (……奇怪?好像沒有回答……應該沒有吧?)

    他沒聽到准許入室的回答。

    門前沒有人站崗守夜,這個時間拉娜應該也還沒睡。還是說她沒通知站崗守夜的人,就不小心睡著了?

    克萊姆再度敲門。

    這次他聽見室內傳來微小聲音准許入室,克萊姆放了心,走進房間裏。他早已決定好第一件事要做什麼。

    「抱歉我回來得晚了。」

    他猛然低頭致歉。

    「你害我好擔心!」

    拉娜語氣中有著明顯的怒氣。這真是教人驚訝。克萊姆的主人極少發怒,縱然遭到侮辱,她也從未在克萊姆面前顯現出怒氣。正因如此,更讓他明白到拉娜是真的很擔心自己。

    他強壓住眼角泛出的溫暖水珠,低著頭再度誠心道歉。

    「我是真的很擔心你喔!想到會不會是八指先下手爲強,對克萊姆做了什麼,我就……那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已經收到簡單的報告,但可以請你詳細告訴我嗎?」

    克萊姆本來要站著講,拉娜要他在老位子坐下。

    克萊姆就座,面前放了一只茶杯,拉娜用保溫瓶替他倒了紅茶,冒出裊裊熱氣。

    他道聲謝,啜飲一口溫度適中的紅茶。

    克萊姆將整件事情一五一十告訴拉娜。因爲有些人需要倚靠拉娜的幫助。

    「那麼你看到那些人,有什麼感覺?」

    聽完整件事情經過,拉娜最初提出的問題讓克萊姆有些不解。但既然主人問了,自己就必須回答。

    「我覺得她們很可憐。要是我有更多力量,就能拯救那些人免于受苦了。」

    「這樣啊……克萊姆覺得她們很可憐是吧。」

    「是。」

    「這樣啊。克萊姆真是溫柔呢。」

    「拉娜大人,如果需要我去護衛她們,我已做好覺悟,隨時可以前往。」

    「……到時候再拜托你吧。別說這個了,有件事我得先告訴你。明天,或者最晚後天,我們將對拉裘絲帶來的羊皮紙上記載的八指設施發動攻擊。因爲可以想像這次娼館襲擊之後,時間拖得越久,對方的戒備就會越森嚴。」

    「萬分抱歉!都是因爲我擅作主張!」

    「不,請不要在意。你應該當作我們藉此下定了決心。況且我很贊賞克萊姆這次的表現喔。你捕獲了六臂之一的沙丘隆特,還有奴隸買賣的部門長岢可道爾,這項成果足以搖動對手的根基了。所以我想要趕快趁勝追擊。」

    拉娜揮了揮既沒速度也沒力量的可愛拳頭。

    「趁對手還沒把情報帶出王都前,再給他們一次打擊!」

    「我明白了!我這就立刻去休息,養精蓄銳面對明天的行動!」

    「拜托你了。我想明天將會是動蕩的一天。請你謹記在心。」

    克萊姆走出房間。感覺血腥味似乎淡了些。

    「真是辛苦你了,克萊姆。接下來……」

    喝完變涼的紅茶,拉娜站起身。她走向放著手鈴的地方。那是一種魔法道具,只要在這裏搖動,放在隔壁的另一只手鈴也會跟著震動。想起在隔壁房間待命的女仆的臉,她冷笑著慶幸今天是由那女人值班。

    「哎唷,我該擺什麼表情才對?」

    拉娜站到鏡子前以雙手夾著臉蛋,上下搓揉。她只是個人類,就算這樣做也不能讓臉變形。只是種類似自我暗示(Affirmation)的行爲。

    放開手,拉娜面露笑容。

    「不對呢。這是以公主身分與人會面的笑容……」

    拉娜再度嗤笑。試過各種笑容,最後浮現的是純潔無垢的笑臉。

    「這個最好。」

    覺得准備已經齊全,拉娜搖搖鈴鐺。很快就有一名女仆前來敲門,走進房間。

    「有事想拜托你,可以幫我准備熱水嗎?」

    「遵命,拉娜大人。」

    女仆一鞠躬,拉娜對著她笑。

    「怎麼了嗎?您似乎心情很好,是不是有什麼好事?」

    拉娜確定獵物上鈎,更愉快地笑著。

    「我跟你說,很棒喲!克萊姆立下了好大的功勞喔!」

    如同小女孩的講話方式,正符合泄漏重要情報的愚笨公主該有的態度。

    「那真是恭喜您了。」

    對克萊姆抱有反感的女仆,想巧妙隱藏自己的不悅,語氣中卻流露出隱藏不住的情緒。

    ——該死。

    ——這家夥也該死。

    ——敢瞧不起我的克萊姆的人都該死。

    拉娜假裝沒注意到對方的反應。因爲此刻的拉娜是天真無邪的小公主。不會體察他人的惡意,也縱容女仆的無禮。就是這樣一個天真爛漫的——愚蠢的公主。

    「就是啊!真的好厲害喔!克萊姆打倒了一群大壞蛋喔。然後他放走了好多被壞人抓起來的人,現在都送到哪裏……送到一個值勤站了。這樣就可以處罰那些幫助壞蛋作惡的貴族了!」

    「這樣啊?那真是太厲害了,不愧是拉娜大人的克萊姆先生。那麼可否請大人詳細告訴我,他做了哪些英勇事跡呢?」

    她以爲公主愚昧無知,不會起疑。拉娜開始對這個笨女人設下毒計。

    一切都在她的手掌心裏。爲了讓她獲得想要的東西。

    下火月[九月]三日22:10

    有一個詭異的集團,彷佛融入黑夜之中。

    各個成員都穿著不同的武裝,沒有一點士兵的氛圍。如果要舉出一種氣味最接近他們的人,應該是冒險者吧。

    站在前頭的是個銅筋鐵骨的男子。跟在他後頭的是個看似軟弱的美男子與身穿薄絹的女子。後面是身披長袍之人,裝備全身鎧的某人站在隊列尾端。

    這個集團看著一扇敞開的門,門內深處完全一片漆黑,早已沒有人的氣息。環視周圍,也不像是有人的樣子。

    這狀況相當奇怪。的確娼館內的所有東西都已被運出,送到一處士兵值勤站去了。但就算空無一物,也還是會有人看守。實際上,只要往無人的路口看看,就會發現那裏放著火光耀眼的篝火台,負責夜間守衛。

    然而這個門口卻沒有半個人影,是因爲這個集團行使權力,暫時支開了看守的士兵們。

    站在前頭岩石般的男子——桀洛凶猛地瞅了一眼被攻陷的娼館,恨得牙癢癢地低聲說:

    「這玩笑真是開大了。我還得向岢可道爾致歉才行。都把六臂中的沙丘隆特借給他了,竟然還這麼簡單就被攻陷。而且還是在借給他的當天……太好笑了。」

    背後傳來嗤嗤笑聲,桀洛轉頭犀銳地瞪向那人。

    身穿薄絹的女子熟知桀洛的性子,連忙開始說道:

    「啊,那個……所以老大,現在怎麼辦?要殺掉遭到逮捕的沙丘隆特嗎?若是這樣的話,他人在值勤站,我們都是正面突破型的,解決不來,得向其他部門借用暗殺者……怎麼辦?」

    「用不著這麼絕。那家夥也算派得上用場。我請伯爵出面,立刻把他放出來吧……要花上好大一筆開銷了。你們先把伯爵的喜好列出清單。」

    「岢可道爾那邊怎麼解決?」

    輕佻的美男子問道。

    「那家夥大概會利用自己的人脈吧。如果他有要求,就用我們的人脈解決,當作是賠罪。那顧客名單怎麼樣了?有聽說被衛士拿走了嗎?」

    「這方面的情報還沒進來。應該說,我聽說還沒獲得任何詳細情報。」

    長袍底下的聲音十分陰沈。簡直有如從墓穴中向人講話,空虛的聲音讓人背脊發寒。

    「那可真想弄到手呢。似乎可以拿來做各種威脅呢。」

    「別說傻話了。那個要是落入我們手中,會加強其他部門對我們的疑心。人家會懷疑這次事件全是我們自導自演。若是找到顧客名單就藏在安全的地方,過幾天再拿去還給岢可道爾,向他道歉。況且名單八成是用一般解不開的密碼寫的,我們沒辦法使用啦。」

    聽了桀洛一番話,美男子聳聳肩作爲回答。

    「總之,這方面就之後再進去調查。因爲我猜如果有的話,大概會放在隱藏金庫裏吧……不過這門破壞得真猛啊。是怎麼開出這個洞來的?武器不太可能……魔法嗎?」

    「是拳頭。」

    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桀洛身上。桀洛重說一遞,斷定是拳頭造成的痕跡。

    「拳頭……這可真了得啊——」

    「——別說傻話了。這點程度沒什麼了不起。」

    打斷女子敬佩的感歎,桀洛調整呼吸,做出手刀打向門扉。猶如刺破紙張一般,拳頭插進了門板。桀洛慢慢抽出拳頭,只見門上留下一個與塞巴斯打出的洞相同的痕跡。

    美男子沒勁地開口說。

    「不能拿老大當標准吧……不過對方能打破以鐵板補強的門板,雖說沙丘隆特是我們之中最弱的,但好歹也算打倒了六臂之一。應該視作大有來頭的強敵吧?」

    「說這什麼話。那家夥輸了,也不代表對手很強吧?」壓低了連衣帽的人,語氣之中含有嘲弄。「他那人只要幻術遭到破解,戰鬥能力比我們幾個差多了。他對付力量差距大的人很行,但碰上程度相當或稍微差些的就輸定了。這你們不也是知道的嗎?」

    傳來一絲小小的笑聲。那是在肯定這人的意見,也是對比自己弱小之人的侮蔑。

    「該說的已經說完了,我再問一遍,要怎麼辦,收手嗎?我不認爲與對手硬碰硬,能獲得足以彌補損失的好處喔。」

    「別說傻話了。」

    桀洛的語氣中流露出無法完全壓抑的怒氣。

    「不把襲擊這家娼館的人幹掉殺雞儆猴,我們的評價會一落千丈啦。別再去想什麼損失了。六臂全體出動,幹掉襲擊者——『不死之王』狄瓦諾克。」

    披著長袍之人筆直伸出手。那不屬于活人的手握著的寶珠呼應主人的情感,發出異樣的靈氣。

    「『空間斬』佩什利安。」

    至今沈默無語,身穿全身鎧的人,以自己的拳頭打向胸口,響起激烈的金屬聲。

    「『血舞彎刀』(Scimitar)愛德絲特蓮。」

    鏘啷搖響戴在手臂上的金屬環,薄絹裹身的女子優雅地低頭。

    「『千殺』馬姆維斯特。」

    美男子雙腿一並,鞋跟相撞,發出響亮的「喀」一聲。

    「然後是本大爺『鬥鬼』桀洛!」

    桀洛周遭的人紛紛點頭,表示同意或了解。

    「首先保釋沙丘隆特與遭到逮捕的人,向他們問出情報。問完之後……准備個懂得拷問的家夥。我們要讓襲擊者見識活地獄。讓他後悔自己的愚蠢行徑!」

    下火月[九月]三日  17:42

    處理完一切事宜,塞巴斯回到宅邸時,已是夕陽西下時分。

    (被囚禁的所有人都有克萊姆小弟保護。沙丘隆特與那家店的主人等等全數遭到逮捕。想必會有一段時間紛爭不休。這樣應該能爭取到一點時間吧。)

    那麼琪雅蕾該怎麼處置呢。塞巴斯認爲最好的方法是將她帶去安全地點,但就塞巴斯所知,天底下只有一個地方最安全。

    塞巴斯一面抱頭苦思,終究還是走到了宅邸。

    正要開門,手突然停了下來。門的後面有人在。那感覺是索琉香,但塞巴斯不懂她爲什麼要站在門後面。

    難道有什麼緊急狀況?

    塞巴斯內心有種不好的預感,但還是打開了門。然後他看到太過超乎想像的光景,讓他僵在原地。

    「您回來了,塞巴斯大人。」

    站在那裏的是身穿女仆裝的索琉香。

    塞巴斯背脊掀起一陣冷顫。

    扮演商賈千金的索琉香,在對事實一無所知的人類——琪雅蕾——待在宅邸時,竟然穿著女仆裝。是因爲她不再需要演戲了,還是因爲有什麼理由非得穿女仆裝不可呢。

    若是前者的話,就表示琪雅蕾遇到不測了。而若是後者的話——

    「——塞巴斯大人,安茲大人在屋裏等您。」

    聽到索琉香平靜的聲音,塞巴斯的心髒重重跳了一下。

    縱然面對強敵或守護者等級的存在,仍能平心靜氣的塞巴斯,聽見自己的主人來訪,竟然緊張萬分。

    「爲、爲什麼……」

    他結結巴巴地說。索琉香只是沈默地看著塞巴斯。

    「塞巴斯大人。安茲大人在等您。」

    沒其他好說的了。索琉香顯示出這種態度,塞巴斯只得跟著她往屋裏走。

    那步履有如步向斷頭台的死刑犯般沈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s02005 發表於 2015-7-24 08:43 AM

    後記

    我是作者丸山くがね。才一眨眼的工夫,《OVERLORD》已經推出第五集了。容我向支持本系列的各位讀者表達謝意。謝謝大家。

    話說由于第五集與第六集是上下篇,我在想是不是不需要後記?于是跟編輯大人討論了一下,結果編輯大人說有些讀者應該很期待看後記,希望我還是寫一下……有人會期待看後記……嗎?是說後記這玩意讀起來有趣嗎……?嗯……編輯大人此話之意,是不是要我硬掰也得掰些有趣的事呢?

    有趣的事……爲了處理這次第五集與第六集的諸多事宜,從八月到十一月底,我每個假日都窩在家裏趕出書……我只想得到這些。

    不只如此,因爲第六集跟第四集一樣是附Drama CD的特裝版,出書過程比平常更緊湊,簡直要人命……

    這就是兼職作家啦!

    嗯。一點都……不有趣呢。根本是在破壞大家的夢想。

    換個話題吧。

    《OVERLORD》同時也有在更新網路版小說,不過接著推出的第六集有百分之九十都會是全新創作。

    原本我就有在注意將網路版改寫出書時,要盡可能追加些全新要素。這種想法將在下一集成形。

    作品本身已經完稿,只要沒出什麼意外,應該會在二〇一四年的一月底發售,希望能在那一集的後記再度與大家見面。

    那麼,接下來容我進入謝辭的部分。

    爲本書繪圖的so-bin大人、負責設計工作的Chord Design Studio。負責校正的大迫大人、編輯F田大人,以及協助《OVERLORD》制作工程的各方人士,謝謝大家。還有Honey,謝謝你多多幫忙。

    最後是賞光購買本書的各位讀者,向各位致上最真誠的謝意!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  丸山 くがね

    (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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