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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3 03:30 AM

川原礫 -【絕對的孤獨者‧一】-咀嚼者 The Biter-

【封面圖】:


【內容簡介】:

二○一九年八月。 人類初次接觸的地球外有機生命體,有複數墜落至地球上的幾座城市內。
之後被稱之為「第三隻眼」的那個球體,會賦予跟它們接觸的人現代科學無法解答的「力量」。
有人得到連聲音都能超越的「速度」。
有人得到連鋼鐵都能斬斷的「刀刃」。
還有人得到可以咬斷萬物的「牙齒」。
十七歲的少年──空木實也是其中之一。他唯一的心願,以及得到的能力。
那就是「孤獨」。
那股「力量」可以實現「絕對孤獨」,卻將實捲入他不希望的戰爭之中。
跟義姊平凡卻安穩的日子遭到破壞之際,實將以絕對的「孤獨者」之姿覺醒──!

【原日文書名】:絶対ナル孤獨者《アイソレータ》1 -咀嚼者 The Biter-

【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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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3 03:32 AM



    「尋求絕對的『孤獨』……

    所以我的代號是『孤獨者(Isolator)』。」

    Fragment 01

    記憶?

    記憶是什麼?

    面對實的問題,姊姊若葉停下舀起布丁甜點的手,略微思考後如此說道:

    「阿實記得昨天的點心是什麼嗎?」

    「呃……」

    他將視線從坐在旁邊的姊姊身上,轉移到在廚房一邊哼歌一邊洗東西的母親身上。週六與週日的點心一定是母親親手製作,一到下午三點,母親就會有如變魔法般從鄰接廚房的食材貯藏室端出布丁、餅乾或是派等等的食物。實與姊姊稱呼那邊為「媽媽的秘密房間」。

    昨天從秘密房間出現的是……

    「呃,是芭露露瓦!」

    「嗯,是芭芭露瓦呢。」(註:類似布丁的法式甜點)

    微微一笑後,若葉用桌上的餐巾擦拭沾到實嘴邊的焦糖醬,一邊接著說道:

    「那麼阿實,昨天的芭芭露亞跟今天的布丁,你喜歡哪一邊呢?」

    再次被詢問後,實一邊眺望眼前早已減少一半的卡士達布丁,一邊思考。

    他最喜歡母親做的布丁。不同於市售,不但焦糖一點也不苦,而且有著明顯的蛋味。

    可是他也同樣喜歡芭芭露亞。特別是昨天吃的草莓芭芭露亞,像雪一般輕飄飄地溶化在口腔中。

    「……哪一邊都喜歡啦……」

    就在實無法做出選擇而開始變得淚眼汪汪時,若葉一邊微笑一邊溫柔地輕撫他的頭。

    「嗯,姊姊也兩邊都喜歡。欸,阿實。你現在能想起來昨天的芭芭露亞的味道嗎?」

    「我能想起來!是草莓!」

    實立刻忘記流淚,氣勢十足地大叫。在廚房的母親望向客廳,兩人的模樣讓她綻出笑顏。

    「沒錯,是草莓呢。阿實現在之所以能想起草莓芭芭露亞的味道,就是因為阿實體內有芭芭露瓦的記憶。所謂的記憶就是記得事情喔。」

    「喔……」

    對實來說雖然有點困難,但他還是拚命思考姊姊這番話語的意義,然後做出一個結論:

    「……那麼,從現在開始我要記住所有點心!」

    「為什麼?」

    「因為只要記住,就算吃光光也能想起味道呀!布丁跟芭露露瓦,還有脆皮芙泡我都要記住喲!」

    「這樣啊。」

    探頭凝望實的臉龐後,若葉再次微笑。

    「那麼,吃的時候要好好品嚐才行呢。吃完後我們一起畫布丁的畫吧。這麼一來,一定可以永遠記住它的味道。」

    「我要一直、一直記住喔!還有,長大後我要做布丁給媽媽還有小若吃!」

    「謝謝,我會好好期待的。那就這樣約定囉。」

    ──這是實四歲,若葉七歲時的記憶。

    ***

    欸,小若。

    記憶是用什麼做的啊?

    聽到實的問題,姊姊若葉停止寫國小作業的手,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歪歪頭。

    「……你說的什麼指的是?」

    「呃……記憶會累積在頭裡面吧?然後,只要記住遊戲啦,歌曲之類的東西,就會新增加某種東西,忘記的話又會消失吧?那個增加又消失的東西是什麼呀?是文字嗎?」

    「哇,阿實會思考很深奧的事情了呢。」

    若葉微微一笑。

    不管在家裡或是幼稚園看多少書,學會多少事情,他都完全追不上大自己三歲的姊姊的知識。實只要詢問自己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姊姊通常都會立刻用淺顯易懂的方式告訴他答案。

    然而,偶爾也會有連若葉也無法立刻回答的事情,實最喜歡姊姊此時浮現的那種在溫柔中帶著些許苦笑的成熟表情。

    「是記憶的媒體嗎……嗯……那個啊,人類的頭部裡面呀……」

    若葉緩緩說話,一邊伸出右手搔亂實的頭髮一邊輕撫頭部。

    「裝著大腦喔。腦是由名為神經細胞的東西構成的,而神經細胞則是以突觸連接。」

    「神經細胞……觸……突?」

    「是突觸喔。據說我們的記憶就在那些突觸裡面,不過還不曉得它是用什麼做成的。現在全世界的學者們都在努力地調查喔。」

    「是喔……所謂的突觸……在頭裡面有多少個呀?」

    他如此問道後,若葉浮現比剛才還大的苦笑。

    「這個嘛……阿實,你能數到多少呢?」

    「一百!」

    實元氣十足地喊出最近總算會數的數字。說了句「好棒呢」後,若葉再次輕撫他的頭。

    「……那個啊,據說整個腦部大約有一千億個神經細胞喔。所謂的一千億啊,是十的百倍,百倍,再百倍,再百倍,然後再百倍喔。」

    「百倍的百倍……再百倍……?」

    話說回來實根本不懂所謂「百倍」的概念,所以他皺起臉龐。

    「……那個跟爸爸房間裡的書比起來哪邊多呢?」

    父親的書齋裡有一面牆是固定式的書櫃,上面密密麻麻地擺放著新舊書籍。以前實曾試圖從頭數那些書,可是就算數到五十也只數了一小部分而已,而他也因此被弄糊塗了。

    若葉輕笑點點頭。

    「爸爸的書有很多呢,大概有一千本左右吧……可是,一千億要多出許多許多喔。而且呀……在一千億個神經細胞裡,每一個好像各有大約一萬個突觸喔。」

    「…………?」

    實愣愣地張大口,他根本無法想像姊姊說的數字有多龐大。

    一邊把這樣的弟弟抱過來,若葉一邊將視線望向窗外的青空。

    「一千億乘以一萬,就是一千兆……我們的天之川銀河裡的星星數量有一千億個,所以我跟阿實大腦裡的突觸數量跟一萬個銀河的星星加起來一樣多。總有一天阿實也能數得出……不,是有辦法想像喔。」

    說到這裡時若葉頓了一下,緊緊擁住實後她輕聲囁語:

    「到時候也告訴我吧,阿實用一千兆個突觸感受到了什麼……約好了喔。」

    姊姊說出口的最後一句話就連實也聽得懂,所以實一邊仰望姊姊的臉龐,一邊用力點頭。

    「嗯,就這樣約定!等我上小學後,就會有辦法數到一千兆喔!」

    這是實六歲,若葉九歲時的記憶。

    ***

    小若……

    好可怕喔,小若。

    若葉緊緊擁住弟弟,簡直就像是不想讓任何人聽見實細蚊似的悲鳴。

    然而她卻立刻鬆開手臂讓實蹲下。實忍不住又要再次冒出悲鳴聲,但若葉卻把手指放在嘴邊,所以他勉強忍了下來。

    兩人在「媽媽的秘密房間」──連接廚房的小小食材儲藏室。

    將櫃子最下方的大籃子拉出來後,若葉動作迅速地打開隱藏在那下方的地板下收納庫的活門。裡面雖然收著兩個十公斤的米袋,若葉卻用讓人覺得細瘦手臂哪來這種力氣的勁道把兩個米袋都拖出來,接著換成把實推進裡面。

    姊姊準備站起身時,實拚命握住她的手。

    「……小若,要去哪裡呢……?」

    面對以發抖聲音提出的問題,若葉浮現僵硬卻仍然溫柔的笑容答道:

    「姊姊要去叫警察,阿實乖乖待在這邊喔。」

    「不要……小若也跟我一起……!」

    若葉用充滿確切意志的一句話打斷實的聲音:

    「沒事的。」

    「…………可是…………」

    「沒事的啦,因為我會保護阿實。相信我,待在裡面不要發出聲音的數數字吧。數到一千的話我就做布丁給你吃。」

    「……真的?約好了?」

    面對一邊浮現淚水一邊詢問的實,若葉用笑容確實地點點頭。

    「嗯,我答應你。所以絕對不能從那邊出來喔。」

    頭上的活門關上後,收納庫被黑暗籠罩。沉重聲音接連響了兩次。接著是拖行龐大物體的聲音。若葉把兩個米袋放在籃子裡,然後把它們放回活門上方。

    細微的腳步聲漸漸遠離,馬上就聽不見了。

    實一邊忍耐想要嚎啕大哭的衝動,一邊開始在心裡拚命數著數字。

    一、二、三、四、五、六、七…………

    從遠方的某處發出咚隆,咚隆的沉重聲響。腳步聲粗暴雜亂,不是出自家中任何一人。

    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五…………

    腳步聲朝這邊接近。客廳有某個大物體破裂掉到地板上。飯廳的椅子一張接著一張倒下,某人走進廚房,再來是冰箱跟食器櫃的門被粗暴地開開關關的聲音。食器跟玻璃杯被使勁摔落,破碎四散。

    一百二十九、一百三十、一百三十一、一百三十二…………

    腳步聲的主人終於踏進食材儲藏室。母親自豪的香料收藏叭啦叭啦地落下,鍋子跟炒鍋之類的東西也加入其中。雖然完全看不見,實卻覺得那幅光景歷歷在目。咚隆,咚隆。腳步聲不斷用力跺步,簡直像是在確認地板下方似的。

    一百五十五、一百五十六、一百五十七…………

    在實的正上方,重物滋滋滋地磨擦地板。那是收納二十公斤米袋的籃子移動的聲音。

    一百五十九、一百六十……

    然而,籃子只被拖出一半就停止了。

    一百六十一、一百六十二……

    腳步聲緩緩遠去。在廚房,在飯廳那邊再次響起破壞聲響。

    一百八十、一百八十一、一百八十二……

    腳步聲消失。

    長長的,漫長的寂靜持續著。

    實繼續數著數字。他按照姊姊吩咐,一股腦地數著數字。

    不久後,警笛聲朝這邊接近,在家旁邊停下。大量腳步聲進入家中,可以聽見無數的大人嘶吼聲。

    數數字,數數字。

    數到三千六百一十七時,正上方的籃子終於被完全拖出來,收納庫的活門被打開了。

    實一邊因為眩目光線眯起眼睛,一邊望向上方。

    然而在那邊的卻是,別著金色徽章的帽子與身穿深藍色制服的陌生男子臉龐。

    不是若葉的某人的臉。

    實再次縮小身驅開始數數字。

    三千六百一十八。

    三千六百一十九。

    三千六百二十──

    這是實八歲,若葉十一歲時的記憶。

    三個約定已經永遠不會實現了。

    Fragment 02

    二〇一九年七月。

    建造在月球背面的德萊頓隕石坑內部的大型電波望遠鏡「德萊頓Ⅰ」捕捉到雖然微弱,卻擁有重大意義的無線電波暴。

    那是中心頻率1420.406MHz的極短波訊號,卻空著極少的間隔重複發送了兩次、三次、五次、七次、十一次、十三次、十七次。

    2、3、5、7、11、13、17。它們是質數中的頭七個數字,就算是小學生也能理解這個事實。新聞傳遍整個世界,所有領域的學者,專家,還有業餘人士都挑戰要解析這個信號。

    那個信號取「七個質數(Seven Prime Number)」的頭一個字被命名為「SPN信號」,而且只用一週就被翻譯為各種意義的「來自宇宙的訊息」,並且被發表在網路上。然而,沒有任何一篇譯文具備能讓所有人滿意的論點。

    明確地曉得SPN信號是針對某個災厄所發出的警告時,已經是一切開始,並且結束後的事情了。

    二〇一九年九月。

    人類初次接觸到的地球外有機生命體,有複數墜落至地球上的數個高密度能源地區。然而它們實在太小,而且也沒有足以稱為知性的能力,所以幾乎只有當事人能得知有過接觸的事實。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3 03:34 AM

第一章

    是偶然嗎?

    還是被自己體內的某物呼喚過來的呢?

    在「接觸」過後,空木實這樣思考了無數次。

    真實為何他並不明白,不過只有一件事可以確定。

    那個黑色球體誤解了實的心願。

    即使憑藉球體給予的超常力量,也絕對無法得到實所追尋的孤獨。

    要說那是為什麼的話,因為連他自身都還沒能發現到它。

    從那天起就一直在找尋──究極的、完美的,絕對的孤獨,究竟是怎樣的事物呢?

    -----

    黑色柏油路面貫穿晨霧,又細又長無窮無盡地延伸。

    慢跑鞋的薄鞋底捕捉潮濕的路面,然後踢向它。

    他配合節奏從鼻子吸了兩次空氣,再從嘴巴吐出兩次白色氣息。

    心臟有節奏地脈動著,讓血液在全身循環。

    肌肉的伸縮與呼吸,還有脈搏。實只感受著這些事物,一邊持續跑步。

    他的肥胖指數(BMI)大幅低於平均值,也沒在高中加入田徑社,所以健身跟訓練並不是他的目的。說起來,他連自己是不是喜歡跑步都搞不太清楚。

    實把每天晨跑十公里當成例行公事的理由,是只有跑步時可以什麼都不去想。而且,他覺得呼吸跟血流可以洗去不需要的記憶。

    所以,老實說他想在深夜,而不是在早晨跑步。

    想要在一天結束時,單單依靠遠方街道的燈火與月光在堤防上的遊憩步道跑步,讓白天累積的記憶與汗水一同流盡。

    然而他以前真的想在晚上十點左右出去跑步時,卻被義姊由水典江溫和卻沒有商量餘地地禁止了。的確,半夜的荒川河床邊有改裝速克達機車響著爆音,而且身為生活上必須全盤仰賴典江的高中一年級生,反抗什麼的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實今天──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三日,也繼續做著打從開始以來已經有五年的晨間習慣。

    用腳踢向地面,揮動手臂。

    吸氣,吐氣。

    就十二月的早晨而論今天的氣溫很高,實將防風外套的拉鏈拉下一半,觸碰到胸口的空氣感覺很舒服。根據預報,從下周起似乎會下一陣子的雨,所以能輕裝跑步的日子也只剩下幾天而已。穿雨衣在寒冬的雨天跑步雖然擁有幾乎能獨佔十公里路線的優點,卻會在上學前過度消耗體力與精神力。

    當然,沒加上某種程度的負荷,跑步就沒有意義了。不過如果在學校打瞌睡挨老師責罵,那就是本末倒置了。實跑步是為了重置記憶,如果遭遇這種事情,那要花幾週才能忘掉呢?

    最後一次被老師叱責是兩年前,就讀國中二年級時的第二學期。實把義姊親手做的櫻桃派當作便當帶去學校,老師卻說它符合被校規禁止的「零食」的定義,不但被大罵一頓,最後連派都被沒收了。

    當時老師甚至開始說義姊的壞話,所以實拚命忍耐想要反駁的衝動,結果因此流了一點淚水。發現這個光景後,壞心眼的同學大聲起鬨嘲笑實,這一回他終於無法忍耐…………

    「………………!」

    實咬緊牙根,一口氣提升跑步的步調。

    他用幾乎是衝刺的勁道在跑步路線上疾馳,一邊吐出斷斷續續的話語:

    「為何……想起來……了啊……!」

    給我忘掉,非忘掉不可。將包含自己的愚蠢在內的所有記憶都忘掉。

    要說是為什麼的話,因為那些記憶必定會連繫到那邊去。

    連接到八年前的那一天。連接到將實的世界徹底破壞的那一天──在黑暗洞穴裡一股腦地數著數字的那一天的記憶。

    他奮力踢向柏油路面。

    呼吸變得紊亂,脈搏也變快,可是還不夠。一旦腦袋浸入黑水般的記憶,就得要更加更加地痛苦才能重置它。

    奔跑,奔跑。

    如果就這樣奮力跑到心臟或肺部破裂為止的話。

    只要這麼做,就能把所有記憶留在原地,前往不是這裡的某處…………

    然而數秒鐘後,銀色柱子在晨霧另一側現了身。那是他設定的跑步路線起點與終點──遊憩步道的擋車柱。

    實壓抑自暴自棄的衝動,一點一點地減慢步調。奔跑時冷卻胸口的風一變弱,防風外套下方就冒出了汗水。呼吸與脈搏立刻回覆到平常的狀況。

    輕鬆跑完最後五十公尺,從柱子之間穿過去後,實停下腳步。

    他一邊用護腕擦拭額上汗水,一邊壓下戴在左腕的運動表停止鍵。聽到滴答的電子聲響後,他戰戰兢兢地探頭望向液晶畫面。看到顯示的數位數字,他不由自主地皺起臉龐。

    雖然早就料到,不過今天果然也──

    「……太快了……」

    實用深呼吸吹散從口中流露的低喃。

    托持續五年晨跑十公里之福,雖然不多,實還是對長距離跑步有了一些自信。然而,就是因為這樣他才可以斷言。所謂的跑步時間並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提升的東西。它會受到身體狀況與天候等條件影響天天上下波動,一邊以幾個月的幅度漸漸變快──不,變快這種事之後才會發現。至少至今為止一直都是如此。

    然而,實的手表現在顯示的數字卻比僅僅三個月前的記錄快了將近三分鐘。就算最後稍微衝刺了一下,但就整體而論實卻認為自己在跑時反倒有保留實力。

    他把扶住手錶的右手移至胸前。

    然後指尖輕輕壓下胸骨正中央。

    沒有痛覺,也沒有異物感。然而,確實可以感受到它。在心臟正上方悄悄呼吸,有如微弱氣息般的存在。

    「……是你害的嗎?」

    就算對它低聲囁語也沒得到回答。然而,就只有這個可能了。

    三個月前的「那個」並不是在作夢。從空中掉下來的某物從實的胸口潛進體內,然後消失。不,是跟組織同化了。

    因為那東西之故,跑步的時間出現了異常的進步。不只如此,連聽力跟視力都感覺變得比以前好。

    ──這種欠缺常識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

    實在心中如此否定,另一個自己卻同時低喃。

    ──常識這種東西只不過是幻想。

    無論是多麼異常、恐怖、悲傷的事件,只要是有可能發生的事情,無論是什麼都會發生。舉例來說,就像家族四人的幸福生活,在某一天被不留痕跡地破壞掉之類的事。

    「…………怎樣都無所謂。」

    實放下右手,輕聲撂下這句話。

    不管潛進體內的東西是什麼,無論那傢伙讓十公里慢跑的時間進步或退步都無所謂。因為實並不是為了在大賽中出場而跑。

    他只是希望無色透明的日子流逝而過。不增加多餘的記憶,不殘留在任何人的記憶之中,宛如幽靈般悄悄活下去,就只是這樣而已。

    ──沒錯,現在的我就像是幽靈般的存在。因為其實我也應該在那一天,跟父親,跟母親……還有跟姊姊一起死去才對。

    沒發出聲音地自言自語後,實轉動身體。

    前方不遠處出現下堤防的階梯,從那兒到自己的家大約有一公里。

    將手錶的碼表模式調回時間顯示模式後,實確認了距離上學時間還早得很的事實。他抬起臉龐,開始染上暗紅色彩的天空映入眼簾。今天也會開始跟昨天一樣的一天。

    就在實一邊在腦海裡確認課表,一邊準備走向階梯時。

    後方傳來有節奏的腳步聲。跟他跑同樣路線的跑者追了上來。

    實暫時退至遊憩步道的左側。由於擋車柱之故,這個場所只能跑在路線正中間,堵住那邊就會妨礙到試圖超越過去的跑者。如果被對方發出咂舌聲的話,好不容易清空的思緒就會立刻累積討厭的記憶。

    實一邊眺望在遠方承受寒冬清晨的太陽照射而閃閃發光的埼玉新都心高層大樓群,一邊等待跑者奔過身邊,就在此時──

    腳步聲漸漸減速,停在實的正後方。

    呼呼呼的紊亂鼻息聲傳進耳中,微微暗香飄至鼻腔。雖然看不到身影,但對方應該是女跑者吧。看樣子她似乎跟實一樣,把這個地點當成了終點。

    既然如此,自己也沒理由一直站在這邊。實沒將臉望向對方,就這樣準備邁步走向階梯,卻又不得不再次停下腳步。

    因為對方突然從右斜後方叫住自己:

    「啊,等等……你是……空木同學對吧?,」

    從呼吸空檔中發出的話語,讓實吃了一驚停下腳步。

    他沒印象自己聽過這個聲音,也不記得有認識的人在這個時間跑這條路線。如果他知道的話,就會更改時間或場所。

    有那麼一瞬間,實想說一句「不是」後就跑離現場,不過他從幾次失敗經驗中學到這種衝動又逃避的反應並非上策。實放棄脫離現場,用僵硬的動作回過頭。

    距離兩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名身材嬌小的女性──與其這樣講倒不如說是女孩子──正用雙手撐住雙膝的姿勢盛大地吐著純白色的氣。

    對方跟自己是同學年,或是年級略低吧。她身材嬌小,有著一頭短髮。乍看之下身樞雖然細瘦,從粉綠色運動服中伸出的手腳卻確實地長著肌肉,可見她很常跑步。

    而且,眼睛朝上望向這邊的臉龐──果然沒印象,又好像有的樣子。

    「……呃呃……呃……」

    就在實說不出「你是誰?」而在語尾含糊其詞時,女孩浮現的微笑消失,嘴巴也完全噘了起來。是總算調勻呼吸了嗎?她一邊深深吸氣一邊快速撐起身軀,雙手啪的一聲撐住靠近腰部後側的地方──

    「箕輪。」

    「什……什麼?」

    「箕輪朋美,吉城高中一年八班。」

    「……是……是喔……」

    實難以決定該做何反應,所以他姑且用微妙的角度點了頭。

    埼玉縣吉城高中的確是實就讀的學校,而且年級也一樣,但班級卻不同。雖然女孩自稱是箕輪朋美,但實的班級是位於校舍另一側的一班,就算入學差不多也已經過了八個月,記不得她的臉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吧。

    就在他想到這裡時,朋美再次開口:

    「……然後,念八中時我是二年二班。」

    「…………是……是喔……」

    這次他移動脖子的動作比之前深了一些。

    八王國中也是實曾經就讀過的學校,而且他記得自己二年級時念的是二班。

    也就是說,眼前這名女學生是實兩年前──不,正確說,是一年又九個月前的同班同學。

    實不擅長記人臉。他連談話時都無法好好看對方的臉,所以要說是當然也的確是理所當然。即使如此,在同一個班級念了一年的書,應該也會交談過一兩次才對,然而實卻像這樣想不起對方。這表示每天的「記憶重置慢跑」比想像中還有效嗎……

    就在實思考這些事時,淡淡的印象疊上了眼前的不滿臉龐。他皺起眉心,拚命把遙遠的記憶拉回。

    「呃……箕輪同學……箕輪同學…………──咦……你以前好像頭髮更長……」

    實如此低喃後,朋美的不悅臉龐瞬間變回笑臉。她大力搖動短髮點點頭。

    「正確答案!上高中前我就一口氣剪短了喔。」

    「……喔……」

    這個場面該不該詢問一口氣剪短頭髮的理由呢?

    幸好沒必要煩惱這種事。因為朋美一邊捻著肩上三公分的發梢,一邊乾脆地說出理由:

    「我們的田徑社一年級禁止留長發呢,中學時明明綁住就OK的說。」

    「這樣啊。」

    實回了一個不痛不癢的應和。

    如果覺得社團活動的規矩不合理,要嘛就訴求改善,不然辭掉不就好了嗎──實雖然產生這種想法,卻沒把它說出口。社團活動,特別是運動社團好像不能輕易辭掉,而且一年級社員如果對長年的規矩有所怨言,到時候事情好像也會變得很麻煩。

    ──不,也不是這樣說。

    這個叫作箕輪朋美的女學生,單純只是喜歡田徑……喜歡跑步這件事吧。甚至到了不惜為此一口氣剪掉頭髮的地步。

    這些思緒再次喚醒久遠的記憶。在全校朝會的講台上從校長手中接過獎狀後,女學生輕快地低頭行禮,頭部後方的馬尾元氣十足地搖晃著。

    「啊啊……箕輪同學,該不會是國中三年級時在全國大賽出賽的……」

    「很慢才想起來耶!」

    用不滿表情如此叫道後,朋美立刻破顏而笑。

    「可是,別人的社團活動的話題就是這種程度的東西呢。而且雖然在全中出賽,卻也只是第十名……今年又在縣預賽止步……」

    「不……不會啦,我覺得很厲害喔。全國第十名可不是輕輕鬆鬆就能拿到的。」

    實連忙出言安慰。他覺得自己有這樣做,但不知為何朋美卻再次嘟起嘴巴。

    「……空木同學嘴上這樣講,但我卻完全追不上你呢。」

    「咦?」

    「在羽根倉橋那邊發現你後,我就在後面追了,可是抵達這裡前我完全追不上你喔!」

    「……我……我沒發現……」

    「看起來你也沒流什麼汗吶。」

    「……因……因為今天很冷……」

    實嘴上說著這些藉口,內心卻大為慌張。

    他完全沒發現念同一間學校的學生看見自己正在跑步,而且還在後面追趕的事實。而且他連想都沒想過,自己跑步的步調已經提升至那種地步──跟經歷過全國大賽的女子田徑社社員一樣的等級。

    朋美用帶有茶色的大眼眸,目不轉睛地凝視默不作聲的實。

    「空木同學,你在國中還有高中都沒玩田徑吧?」

    「……嗯。」

    「你每天都在這裡跑步嗎?從何時開始的?距離是?」

    「呃……」

    就算要打馬虎眼,實也不曉得該誇大還是說少一點比較好,所以他老實地回答:

    「……從五年前開始的,跑十公里左右。」

    「是喔──!」

    朋美是怎樣解釋實的回應呢?只見她大聲的如此說道後,再次展露笑容。

    「好厲害呢,就算是我們社團裡的社員,這麼認真地每天自主訓練的人也不多喔。」

    接著她隨口說出實害怕的話語:

    「既然跑這麼快,加入田徑社就好啦!」

    「唔……呃……」

    只有這句話他不能回答「嗯」。

    不只是田徑社,只要隸屬社團,就會累積比現在還要多數倍的無用記憶。話說回來,引來朋美關注的速度,也不是實在五年間的跑步訓練中得到的實力。只有可能是三個月進入體內的「某物」影響所致。

    實不可能使用那種──真要說起來就是借來的力量,去跟認真努力的田徑社社員競爭。而且跟得到力量時一樣,他也有可能突然失去速度。如果受到邀請就加入田徑社,然後腳程又突然變慢的話……光是思考這種事,實就冒出了冷汗。

    「……那個……」

    ──我不是為了想變快而跑的。

    為了平和地傳達這種事,該怎麼說才好呢──實苦思了一下子。

    然而,他還沒開口說些什麼,事情就先發生了。

    「…………!」

    近來感覺變得莫名敏銳的耳朵,捕捉到了唰唰的輕響聲。實反射性地望向右側,只見一道影子從晨間濃霧的另一側急速接近這邊。

    是自行車──公路競速車。

    自行車沒有減慢速度地衝進擋車柱的空隙中,而且箕輪朋美就站在它的行進路線上。雖然不確定自行車那邊有沒有認知到前方的人影,但朋美顯然是沒有發現。

    這樣下去的話,不到三秒鐘就會接觸──不,是碰撞。被飆出時速三十公里的自行車衝撞的話,可不是擦傷就能了事。

    似乎總算用視線確認到朋美的自行車騎士「喂!」的大聲吼叫。

    以這道聲音為契機,實總算採取了行動。他向前踏出一步,伸出右手繞過朋美的背部,然後奮力將她押向左側。公路競速車的細輪胎被緊急剎車鎖死,在晨霧弄濕的路面上滑動。

    被實推出去的朋美偏離了自行車的行進路線,實則是因為反作用力而栽向前方。無法停止的自行車從右側逼向這邊。

    會撞到。

    實懲住呼吸。

    心臟怦咚一聲大力跳動了一下。

    就在那時──

    「某種現象」發生了。

    所有聲音都消失。

    整個視野罩上淡淡青藍色彩。

    鞋底離開路面,身體被撐起了數公分。

    從公路競速車的把手那邊,有如角一般向外突出的剎車握把接觸到實的右臂。應該是這樣才對。

    然而,實卻沒有任何感覺。沒有痛楚或是衝擊,連被某物觸碰到的感覺都沒有。

    自行車有如被彈開似的將路徑偏向右方,大幅地搖晃著,不過對方勉強恢復平衡,車子也騎迴游憩步道中央。幾乎在同一時間,造訪實的「某種現象」也離去了。

    世界的色彩恢復原狀,浮空的雙腳接觸地面。異樣的靜寂也跟著消散,形形色色的環境聲音湧向這邊。

    「小心一點!」

    這聲怒喝是自行車騎士發出的。對方一邊緩慢地行進一邊回頭,透過太陽眼鏡瞪了實他們一眼後,提升速度朝北方疾馳而去。

    還好沒發生大事故──實並沒有這樣思考的從容心態。

    ──剛才的狀況是怎樣?

    實用不穩定的姿勢短促地吸了一口氣。他動了動僵硬的右手,將它舉至面前。

    自行車確實有接觸到這隻手,而且不是擦過這種程度的碰撞。那是足以改變自行車行進路徑的撞擊,所以自己也會連同身體一起被彈飛,就算不這樣也應該至少出現一塊瘀青才對,不然就奇怪了。

    然而,無論怎麼來回眺望右手,都找不到瘀傷或是割傷。當然,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空……空木同學!你沒事吧?」

    沙啞的聲音讓實放下右手,臉也望向左方。

    這麼做後,只見箕輪朋美的雙手互握在胸前,就現今女孩而論,可說是輪廓清楚的眉毛固定成完美的八字形,眼睛有如要掉下來似的大大地睜開,嘴巴則是用力張開成魚板的形狀。

    就在實眺望著這個過分豐富的表情時──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然後連忙摀住嘴巴道歉:

    「抱……抱歉,因為箕輪同學露出了很猛的表情……」

    他這麼說後,朋美吃驚似的眨了眨眼,臉頰也跟著染成赤紅色。

    「什……什麼嘛,我明明在擔心你耶!把心情全寫在臉上這種事從以前就是這樣了!別管這個了,傷勢如何?剛才有被自行車撞到吧?」

    「……嗯,可是……」

    實改變表情,將自己的右手舉給朋美看。

    「好像沒事的樣子,哪裡都沒有受傷喔。」

    「真……真的?…………太好了…………」

    露出心情放鬆到極致的表情後,朋美輕輕咬住嘴唇,接著突然深深低下頭。

    「對不起我發呆了!還有,謝謝你護住我!」

    「不……不會啦……你那邊也是,沒受傷真是太好了。」

    就算實如此回應,身材嬌小的田徑社社員還是低著頭將近五秒鐘,然後才怯生生地抬起臉龐。

    「……我之前也差點在這條路上被自行車撞。所以我路跑一直是在秋瀨練習的……」

    朋美口中的地名是位於埼玉縣埼玉市櫻區西南部──蓋在荒川主河道與堤防之間的大公園。對慢跑者來說雖然是人氣地點,實卻很少去那邊。因為不只是秋瀨,只要一進入大型公園,就會刺激到許久許久以前的回憶。

    「……因為自行車在這條路上會騎很快。可是,什麼都沒發生真是太好了呢。」

    實擋住思緒再次這麼說道後,朋美總算展露笑容。

    「嗯,真的很謝謝你,空木同學。馬上就要集宿訓練了,受傷的話可就糟糕了。空木同學果然從以前就……」

    說到這裡時朋美就停止說話,所以實微微歪了頭。

    當他這麼做時,朋美露出有些迷惘的表情,然後再次開始說話:

    「……你看嘛,國中二年級時,空木同學曾經少見地在教室大吼對吧?我記得很清楚喔。當時空木同學之所以憤怒,是因為老師說了你姊姊的壞話。我也很生氣,雖然想向老師頂嘴,卻因為害怕而做不到。當時我是這樣想的。空木同學很有勇氣……而且,還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喔……」

    朋美的這番話語──

    從途中開始,實就幾乎沒聽進耳中。

    他感到難以呼吸,身體核心變熱,手腳卻是跟冰一樣變冷。

    非忘記不可──明明是應該忘掉的記憶才對。對在場的所有人來說,那明明已經是誰都不記得的記憶才對。

    他深深垂下臉龐,緊緊握住雙手,勉強從開始塞住的喉嚨吸入空氣,然後將它吐出。

    「…………空木同學……?」

    朋美一臉疑惑地如此喚道,但實沒有望向她的臉,而是以沙啞的聲音說:

    「我……我差不多該回去了,不然上學會遲到的。那就……再見了。」

    接著實轉過身體,用全力開始跑向略微前方的階梯。

    像這樣逃走的話,箕輪朋美會覺得自己很怪。正確來說,會讓自己背負起「別人覺得自己很怪」這種難以忘卻的記憶。

    明明曉得這個道理,實還是不得不跑。

    ……明明這麼努力想跟空氣一樣,為何別人還是記得我?為何不讓我孤獨一人?

    孤獨。

    想要變得狐獨。不留在任何人的記憶之中,不記住任何人的事。想要永遠蹲在那種空白的世界裡。

    實衝下水泥階梯,就算進入住宅區,他仍是拚命奔跑。

    他幾乎忘卻了剛才襲擊自己──或是守護自己的異常現象。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3 03:35 AM

第二章

    不行。

    完全不行,這是不配冠上料理之名的垃圾。

    高江洲晃完美地隱藏住這種內心的罵聲,一邊放下刀叉,然後用餐巾擦拭嘴邊。

    拿起酒杯接觸唇瓣後,他忍不住想要咬碎這個又硬又滑的無機物來洗去嘴巴的口感──雖然湧現這種衝動,不過當然不能加以實行。

    他含了一口白酒,有如用牙齒咬齧似的品嚐,然後將它吞下肚。雖然侍酒師誇張地大力推薦這瓶酒,味道與香氣卻不到位,不過還是比料理好一些。

    他右手舉著酒杯,就這樣俯視盤子內還剩下一大堆的義大利麵。

    聽聞手工寬扁面是店裡的招牌菜,不過只有這種程度的話,用乾面條還比較能吃吧。跟乾面不同,生面條無法留下面心煮出彈牙口感,所以在素材與捏製麵糰還有烹煮時間上沒細心注意的話,就會輕易失去義大利麵最重要的嚼勁。

    這間店的寬扁面正是如此。用的麵粉低劣,捏製方式差勁,煮法也很糟。結果就算咬下去也完全沒有嚼勁,變成了油膩膩黏呼呼又纏在一起的玩意兒。

    嚼勁。

    不只是高江洲主要評論的義大利料理,在所有料理中,最應被視為最重要的要素不是味道也不是香氣,也不是擺盤,而是咀嚼的勁道——口感。

    咬下去、撕裂、割碎、磨爛。這種行為會讓人類原始的本能活性化,在用餐時給予飽足感。比起將黑毛和牛牛排用食物處理機打成的黏呼呼液體,任何人應該都覺得三百圓牛丼的帶筋進口肉比較好吃。

    廚師若不具發揮口感特性的才能,到頭來連其他的能力也很差勁。照這種程度看來,接著端出來的主菜肉料理也會令人失望吧。他雖然很想起身走人,卻又不能這樣做。有一個媒體人是這裡的常客,高江洲就是在對方的介紹下造訪這間店,所以他必須寫出某種程度以上的吹捧文章才行。

    他不情不願地拿起叉子,勉強再吞下一口比狗食還不如的寬扁面。就在此時,廚房走出一名身穿廚師服的男人。

    男人在沒有整潔感的鬍子臉龐上浮現大大的笑容,記得他是這間店的老闆主廚。

    「歡迎蒞臨本店,高江洲老師!到目前為止的餐點如何呢!」

    被大聲呼喚名字,高江洲回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謝謝,我很享受呢。」

    「哎呀,那真是令人高興吶。稍後也會端來我精心烹調過的料理,喔,這是本店招待的飲料,很適合下一道料理喔!」

    如此說道後,主廚把香檳杯放在桌上。裡面倒了紅色發泡酒(Squmante rosso)。

    連酒瓶都不給客人看就把紅酒,而且還是發泡酒倒好上桌,這是哪門子的品味?不耐煩的感覺再次湧上高江洲的心頭,不過主廚毫無所覺,不知為何還在這個節骨眼上要求跟他握手。高江洲不得已地起身,一邊面帶微笑反握回去──

    …………咬下去吧。

    高江洲在內心低喃。

    他抬起完全不像料理人右手,既粗野又粗糙,甚至還滲進香菸焦油的手指──然後緩緩咬上去。

    他用門牙切裂皮膚跟肌肉,抵達中節指骨後,再緩緩加強力道。這麼做後,外骨膜先發出啪啦聲響碎裂,緻密質被唰一聲切斷,骨小管則是增添細小碎粒的咀嚼感,接著內骨膜再演出最後的抵抗感。用力咬斷後,水分含量十足的骨髓爆漿而出。彈牙(al dente)。彈牙(al dente)。真是口感十足(comodo al dente)。

    「……老師?」

    被滲出些許困惑的聲音呼喚,高江洲眨了眨眼。發現自己還握著主廚的右手後,他用依然浮現笑容的表情鬆開手。

    「失禮了,只是一想到今晚的美妙料理就是由這只右手催生的,我就不由得心生感激。」

    他這麼一說後,主廚一邊用左手摩擦右手,一邊回了一個僵硬的笑容。

    「哎呀,哈哈。老師這種大人物能這樣講,我才覺得感激呢。」

    主廚之所以感到有些尷尬,並不是因為手被高江洲握住五秒之久,而是大部分的料理都不是他自己做出來的關係吧,只不過高江洲無心批評此事。用沾滿焦油臭味的手捏製的生面條──如果有那麼一天被迫吃下那種東西的話,就算損失一兩條人脈,他也要在雜誌上大肆批評一番才甘願。

    目送主廚快步走回廚房後,高江洲理了理訂製西裝的領口,然後坐上椅子。

    他含了一口發泡酒,藉此冷卻在下顎軟組織發疼的「那東西」。

    刺痛、刺痛。

    那種感覺又痛又癢,既不暢快卻也很舒服。它的源頭是直徑不到二公分的硬塊。高江洲沒有去看醫生,卻確信它並不是腫瘤之類的東西。因為宛如生物眼球般的赤紅球體,並不是從高江洲體內長出來的事物。

    眼球是從某處的「外界」過來。是從東京的……日本的……或許是從地球外側過來。而且,它在三個月前的某個夜裡潛進高江洲的下顎,還賜予了他兩項事物。

    一個是──想咬東西的衝動。

    另一個是──實行這種慾望的能力。

    打從那天以來,那東西──它已經在體內了,所以或許應該稱呼為「這東西」吧──就不斷誘惑著高江洲。

    它在說──吃掉吧,咬斷吧,然後咀嚼吧。

    它說──你已經不是人了。是在都市底部優雅地游著泳,狩獵獵物的掠食者。

    只不過高江洲好歹也是自稱為美食評論家的人,所以他並不想把沒有咬齧價值的東西放進嘴裡。舉例來說,就像剛才的老闆主廚的──充滿焦油臭味的手指。

    ……再忍耐一下吧。

    在口中對眼球如此低喃後,疼痛感漸漸變淡。然而,它也不會長時間安分下去吧。打從上次啃咬骨頭的那時算起,到今天已經經過了一週。

    就在他快要想起七天前那場充滿愉悅的饗宴時,侍者(Cameriere)端著主菜(Second piatto)過來了。放在盤上的是沒有任何獨創巧思的小牛肉卷。光看一眼就能想像味道如何,而且還煮過頭了。

    至少肉帶骨的話……不,就算真是這樣,自己也不能用手抓起整塊肉喀啦喀啦地猛啃。

    高江洲沒有嘆氣,而是一邊浮現期待到不行的假笑,一邊伸手拿刀子。

    一走出店門,高江洲有如在說「真受不了」似的搖搖頭,接著邁步走向停放著愛車的投幣式停車格。

    道路雖然寬敞,就傍晚六點來說行人卻很少。聳立在頭頂的高樓大廈也一樣,幾乎所有窗戶都暗了下來。埼玉新都心這個名字威勢十足,不過這裡取代新宿的那一天真的會到來嗎?

    至少可以確定在那之前,位於自己身後的義大利餐廳就會倒閉。必須為這種店家寫吹捧報導,也令他對自己感到憤怒。

    油膩膩的生面條口感仍然端坐在口腔之中。高江洲想立刻回到愛車上,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刷牙。他都會在手套箱裡放著裝有礦泉水的保特瓶,還有旅行用的牙刷組。用擠滿牙膏的牙刷大力猛刷牙的話,心情多少會好一些吧。

    刷刷刷,刷刷刷。

    因為高江洲現在的牙齒,不管持續刷幾個小時都完全不會痛。跟以前不一樣。

    回到東京後,他要得到下一個骨頭,然後用變乾淨的牙齒啃到過癮為止。

    高江洲已經選定了四個目標。雖然有必要比上次還慎重地推敲計畫,但考慮晚餐該點什麼才好的時光也是一樂。

    他一邊高聲踏響訂製靴的鞋根,一邊在埼玉超級競技場旁邊的道路上步行數十公尺回到停車場。他停步在入口處佇足了一會兒,在那邊眺望停放在裡面區塊上的深藍色馬莎拉帝GT。

    洋溢著力量感的豐滿車體,有如獠牙般發出光輝的橫長橢圓形車頭散熱器,令人聯想到魚鰓的三連裝排氣管。

    這輛車是鯊魚,而且還是所有鯊魚類中游最快的尖吻鯖鯊。它是高江洲第四喜歡的鯊魚。

    只要坐上駕駛座,從附近的交流道上高速公路讓油門全開,心情多少會好一些吧。在那之前,要先進行刷牙時間。

    他走近愛車準備解除門鎖──就在那個時候。

    高江洲忽然停止動作。

    好香。

    他抽動鼻子聞著。十二月底的酷寒空氣中含帶著微微的甘美香氣。那並非花朵香,更不是香水味。

    是既健康又鍛練得恰到好處,緊實的肌肉與骨頭的氣味。

    嗅覺之後,敏銳的聽覺接著捕捉到躂躂躂的輕快腳步聲。高江洲有如貼近大塊頭愛車似的站著,等待接近而來的腳步聲之主。

    不久後出現在視野裡的,是在步道上慢跑身穿運動服的年輕女子。是國中生或高中生,短髮沒有染過,也沒有化妝品或其他化學物質的氣味。被汗弄濕的肌膚只散發著令人聯想到牛奶的體味。

    是非常好聞的味道。

    他閉上眼睛,把意識集中在腳步聲上面。

    從鞋子敲擊柏油路面的乾燥聲音中,聽出骨頭的聲響。聽出高江洲最愛的腿脛的骨頭──細長的脛骨與有彈性的腓骨所演奏的協奏曲。

    太棒了。

    製造出骨頭外層的緻密質,如其名般滑順地填滿在骨頭裡。從小她就充分攝取了優質鈣質與維他命吧。眼前彷彿出現外骨膜在鍛練過的筋肉深處,有如珍珠般散發白色光輝的模樣。

    腳步聲通過停車場前方後,高江洲睜開眼睛,用舌頭微微舔舐唇瓣。

    刺痛,刺痛。赤紅眼球在下顎中央那邊發著疼。

    咬齧吧,咬齧吧──它如此引誘著自己。

    「……別那麼焦急啦,夥伴(Compagno)。」

    低聲回應後,又過了一會他才離開停車場。

    少女的背影已經變得很小了。然而以高江洲宛如鯊魚般敏銳無比的嗅覺,就算完全看不見她的身影,要跟蹤也只是小事一樁。

    立起外套衣領後,高江洲一邊在衣領的遮蔽下微笑,一邊開始邁出步伐。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3 03:36 AM

第三章

    十二月四日的星期三,是讓人感受到低氣壓漸漸接近的微陰天。

    從位於埼玉市櫻區北端的自宅越過首都高埼玉大宮線與JR埼京線、東北本線後,立刻就會抵達一所高中。實在這段約六公里的路程上騎著腳踏車上學。那不是昨天險些撞上去的運動自行車,而是毫無任何特別之處的淑女車。

    六公里這種程度的距離用腳也能跑完,不過到學校後還得更衣才行。更重要的是,連運動社社員都不是的實如果做出這種舉動,就會顯眼得很奇妙。如何平平凡凡,毫無風波地撐過僅剩三週的二〇一九年呢──這就是現在的實唯一,也是最關心的事。

    就這層意義而論,昨天早晨的失態令他大為懊悔。

    與箕輪朋美分別時,心神大亂奔離現場的做法完全就是愚行。

    在那之前,如果察覺有公路競速車接近就立刻採取行動的話,就用不著使用那麼誇張的庇護動作讓朋美退開了。話說回來,其實也不用跟她長談,只要打個招呼就能中斷對話才對。

    他以為自己明白就算跟別人長談,也只會徒增想要消去的記憶。

    然而事情既然發生,就已經是覆水難收了。

    實只能一邊祈禱朋美立刻忘掉昨天那一幕,一邊暫時避開她吧。他已經從今天早晨開始變更了跑步路線。兩人是同學年,所以就算在學校裡擦身而過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對方應該也不會在他人目光所及之處向實這種地位的學生攀談才對。畢竟朋美可是曾經在全國大賽上出場過的田徑社希望──也就是說,她在學校內是屬於金字塔最上層的學生。

    一邊動腦筋思考這些事,一邊騎完大約六公里的路程後,實把腳踏車停在學生專用的腳踏車停放處,接著確實地上鎖。他極力避免要回家時發現腳踏車不見這一類的麻煩事,所以使用了鑰匙式的堅固鋼圈鎖。

    重新背好防水素材做成的郵差包後,實將臉龐下半部埋進圍巾裡,接著混進其他學生之中走向出入口。

    實從鞋櫃裡拿出室內鞋,再把運動鞋放進去然後關上金屬門,接著隨機撥動三位數的密碼鎖。老實說,這邊也裝上小鎖頭就安心無虞了,不過看起來會很突兀的風險還比較大。他實在不覺得都上了高中,還會有人做出把鞋子藏起來般的惡作劇,而且幾乎所有的學生連密碼鎖都沒用。不過實天性如此,所以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到頭來我還是不信任別人吧。

    ──事到如今也改不過來了,至少不要表現出來。今天也不要跟任何人說多餘的話,靜靜地度過一整天吧。哎,應該也沒人會在意我的癖好就是了。

    實一大早就沉浸在消極的自省之中,就在此時──

    某人從後面啪的一聲拍打他的背部,元氣十足的聲音同時傳入耳中。

    「早呀,空木同學!」

    全身瞬間一僵後,實動作生硬地望向後方。

    箕輪朋美上下都穿著運動服,浮現天真笑容站在那邊。筆記類與文具,還有社團活動用的道具似乎都裝在背著的黃色背包裡,額上則是微微滲著汗。

    應該不會在學校裡向自己攀談吧。

    數分鐘前的推測輕易遭到否定。實一邊對這個事實感到顫慄,一邊勉強做出回應:

    「……早安,箕輪同學。」

    既然事情變成這樣,就應該先替昨天突然逃走的行為道歉才對,可是實又不曉得該如何主動開口。話雖如此,朋美就在身邊,就這樣默不作聲好像也不太好。要想辦法自然地做出不痛不癢的應對才行……

    以超高速思考這些事後,結果說出口的是──

    「你每天都跑步上學嗎?」

    這種問題。

    實如此問道後,朋美脫下慢跑鞋走上窄木地板,一邊點點頭。

    「嗯,只是稍微跑一下啦。應該說……到現在為止,我曾經被空木同學騎腳踏車超越過無數次就是了。」

    「咦……抱……抱歉,我沒發現……」

    道歉後,實莫名在意起這件事,所以又重複問道:

    「除了箕輪同學以外,還有人這樣做嗎?」

    「嗯,如果是田徑社的話,除了我以外,男女合計大概三人左右吧。如果是所有運動社團的話,我想應該更多喲。因為這附近的步道寬敞又好跑。」

    「喔……是這樣啊……」

    「空木同學也試看看如何?你家在哪邊?」

    「啊,在櫻區淨水場附近。」

    「從那邊的話有一段距離呢,單程大概六公里左右?」

    「差不多吧,箕輪同學呢?」

    「差不多四公里。離空木同學家滿近的……呃,我們上同一所中學,住得近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嘛。」

    ──之所以一邊從出入口走向教室,一邊極自然地交換著這種對答,是因為實有一半在恍神的關係。他用了半個腦袋在檢討自己也跑步上學這件事是否可行。

    為了避免麻煩,實想把隨身攜帶的物品控制在最小範圍內,所以連腳踏車也用不到的話,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不但半年會遇到一次爆胎然後推車走到最近的腳踏車店的慘事,撞到行人或是汽車的風險顯然也比徒步要高,雖然至今為止實都沒體驗過這種事就是了。

    不過,身為回家社的實跑步上學的話,一定會有人覺得很怪異吧,而且背包也得改買背負式的才行。實是有這種程度的存款,不過現在的肩背包是義姊典江今年四月才剛買給實的,只用半年就不再使用的話會讓實感到抱歉,況且消費稅也才剛提高到百分之十二……

    「……木同學,我說空木同學啊。」

    「咦……啊,抱……抱歉。」

    「教室到囉。」

    被她這麼一說,實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站到了一年一班的門扉前方。

    朋美發出輕笑──

    「如果要慢跑上學的話,早晨時找個地方會合然後一起跑吧。那再見囉。」

    然後揮揮手跑向自己的教室。

    事到如今實才認知到自己跟田徑社之星說了很久的話,還有這幅光景被許多學生目擊的事實,所以他在內心發出呻吟。

    ──每天早上一起跑步上學?

    離譜至極,不可能,光是想像就令人害怕。

    時間倒回五分鐘前吧。不,希望是到昨天早晨為止的二十七小時前。這個辦不到的話,就從全校學生腦中消去我跟箕輪同學說話的那個場面的記憶吧。

    一邊對世界的創造主如此祈願,實一邊進入教室。

    當然,時間並未倒回。

    而且,學生們看到實跟朋美一邊講話一邊走路的記憶也沒有消失。

    放學後。

    解除鞋櫃上的密碼鎖打開門後,實發現一張小紙片輕飄飄地落至地板上。它恐怕是挾在門跟框架的中間吧。

    實一邊強烈地感受到不好的預感,一邊拾起掉在窄木地板上的紙片。疑似從筆記本裡撕下來的紙片上,排列著用粗魯筆跡寫下的文字。

    上面寫著,來道場後面一趟。

    「……喔喔……」

    實初次收到這種戰帖,所以他不由自主地從口中發出感嘆詞,不過現在可不是悠悠哉哉的時候。

    要聽從紙片上的指令,或是無視它。為了維持平穩的學校生活,他有必要認真思考該選擇哪邊。

    總之先換上鞋子再說。走出出入口時,實再次停下步伐,然後望向左右兩邊。要去腳踏車停車處的話是左邊,要去道場的話則是右邊。

    將吸進胸中的空氣變成長長嘆息唉的一聲吐出來後,實將身體轉向右邊。

    被叫過去的理由,能想到的就只有自己跟箕輪朋美說話的那件事。當然,在那邊等待的並不是朋美本人,而是對此事感到不悅的第三者吧。只要實讓下戰帖的人明白自己對她並沒有積極的意圖,這件事應該就能以只限這次的突發事件告終。

    橫切過數條聯絡走廊,從體育館旁邊通過後,四角形的道場進入視野。旁邊跟後面是小規模的雜木林,在冬季裡就算是這個時候環境也很昏暗。實也是初次踏進此處。

    實慎重地走在又濕又滑的地面上,才剛繞過建築物的角落,行進路徑前方就傳來了好幾個聲音。

    「喔,來了來了。要請我吃炸雞先生啲。」(註:日本便利商店Lawson的商品)

    「真的假的,用不著來的嘛~」

    「等一下,不是學長要我叫他出來的嗎?」

    實一邊走一邊望向前方,穿著同款防風外套的數名男學生身影映入眼簾。從對話的感覺判斷,靠在牆壁上的兩人是高年級生,站得略遠的另一人是一年級生吧。

    在距離學生們約五公尺的地方停下腳步後,實沉默地觀察他們。

    這所高中本來就沒有正統派的不良少年或是混幫派的學生,話說回來,從這三人身上簡直感受不到那種外表上的危險氣息。他們雖然就實會不會過來這件事打了一個小賭,但就氛圍而論只是極其普通的運動社社員罷了。

    就在實一邊混合著安心感與警戒感,一邊站在那兒時,高年級之一離開牆壁,浮現輕鬆笑容如此說道:

    「呃,你是空木學弟吧?突然叫你出來真抱歉吶。」

    「…………不會。」

    實一邊用最低限度的字數說話,一邊更加深入地觀察三人。

    向這邊搭話的長發高年級生雖然掛著笑臉,後面那個靠在牆上的和尚頭卻一臉不悅,就算他得到了炸雞先生也一樣。寫下戰帖將它挾在鞋櫃的人似乎是一年級生,不過他只是聽令行事而已吧。

    實再次默不作聲後,長發男將新的──而且也是切入核心的問題丟了過來:

    「我要問一個有點私人的問題吶。空木學弟在把我們社的箕輪嗎?」

    果然沒錯的理解與怎麼可能的驚訝同時來訪。

    雖然覺得被叫出來的原因跟箕輪朋美有關,實卻沒想到只是在出入口到教室這僅僅兩三分鐘的路程中說個話,就變成自己要「把她」了。

    從「我們社」的發言判斷,三人似乎是田徑社社員。實用準備好的話語對他們做出回應:

    「我跟她在國中時是同班,所以只是稍微聊一下而已。」

    思考半晌後,實又補上一句話:

    「……我並不是想把她。」

    然而長發男卻用仍然浮現微笑的表情,說了:「可是吶……」之後歪了歪頭。

    「空木同學平常好像完全不會跟女生說話不是嗎?為什麼只跟箕輪說話呢?」

    「也不是……完全不會喔。如果被搭話,我也會做出回應……」

    「可是根據情報,你們好像講了滿久的?阿尾,是幾秒啊?」

    被長發男如此問道後,一年級生慌張地搖頭。

    「呃,不,我沒有測秒數啦。唔……大概是十五分鐘吧……」

    從鞋櫃走到教室花這麼多時間誰受得了啊──實忍不住想這樣回嘴,卻還是忍住了。就算十五分鐘變成三分鐘,仍舊不會改變這是對話的事實。

    ──我想把她又怎樣呢?

    用這種帥氣台詞反駁的心情,實也不是完全沒有。然而如果加以執行的話,對方就會沒有台階下,實回家後也必定會整整一小時都在抱頭呻吟。遇到任何麻煩都低頭撐過去,實在這八年一直是這樣活過來的。

    「……那個,我真的完全沒意思要對箕輪同學出手。」

    實盯著長發男的胸口,乾脆了當地如此斷言。

    然而,敵人卻意外地難纏。

    「是嗎──不過吶,下次又被箕輪搭話你會怎麼做?」

    「我……」

    哪知道這種事啊──實差點衝口說出這句話,不過還是在千鈞一髮之際加以修正。

    「跟她互相認識,所以我還是會打個招呼,不過……」

    「夠了啦,真麻煩耶!」

    突然插嘴的人是在後方用背靠著牆的和尚頭。

    他仍然將雙手插在防風外套口袋裡,只靠身體的彈力撐直身軀,然後通過長發男身旁大步走近這邊。

    在面前停步後,和尚頭用高度在實眼睛位置的鼻子冷哼一聲,接著用帶有威脅意味的聲音低喃:

    「聽說你是數理班吧?既然如此,用功唸書就好了吧。想泡我們社的女生真的是痴心妄想吶。」

    我沒有要泡她──對方沒給予實如此回答的空檔。

    和尚頭從口袋抽出左手,隨手一拳擊入實的腹部──正確來說,是試圖將拳頭擊入腹部。

    實反射性地屈身收腰。然而,這種程度的動作不可能避得過去。如同大人般爆筋的拳頭被吸進心窩。鮮明地預感到下腹部被毆打時那種絕望般的痛楚,實停止了呼吸。

    然而,疼痛並未化為現實。

    那個現象再次被引發了。

    視野的色相改變。

    所有聲音消失。

    雙腳離開潮濕的土壤。

    簡直像是從世界中被分離出來似的。

    和尚頭的拳頭鑽進下腹。

    然而,卻沒有痛楚或是衝擊,甚至無法感受到被某物觸摸到的事實。跟昨天早晨碰撞公路競賽車把手的那時完全一樣…………

    不。

    沒有碰觸到。

    實用睜大的雙眼確實地看見了。看見和尚頭停止的拳頭,與實穿在身上的學生服之間,存在著僅僅只有數公釐的空隙。

    是作勢要打而已……?在激烈碰撞前收手了……?

    在靜寂之中如此思考,然後抬起頭後,實看見的是和尚頭猛烈扭曲的臉龐。那並非憤怒──恐怕是因為痛楚吧。

    實再次屏住呼吸,怪異現象也幾乎在同一時間消失。色彩、聲音跟地面的感觸都回來了。

    拳頭雖然沒有抵達身軀,實卻因為主動收腰的力道而退向後方,潮濕的落葉讓腳步一滑,讓他一屁股跌坐在地。

    在後方,長發男浮現憐憫笑容,一年級生則是浮現莫名僵硬的笑容。兩人都沒察覺襲擊和尚頭的異變。

    和尚頭用右手包覆左拳咬緊牙根,看起來就像在拚命忍耐快要迸發而出的慘叫聲。

    那是人類狠狠毆打到水泥牆壁之類的物體,而不是柔軟人體時的表情。

    痛楚似乎在數秒內緩和了下來,緩緩吐氣後,和尚頭用異樣目光俯視仍然癱坐在地的實。

    「……你……」

    和尚頭用沙啞聲音低喃,他在思考剛才的觸感究竟是什麼吧。

    幸好他似乎無心深入追究,只有低聲撂下狠話:

    「不準得意忘形喔,下次可不會這麼簡單就了事。」

    和尚頭快步離去,一年級生小跑步追了上去。

    長發男也跟著兩人離去,就在他通過實的身邊時──

    「抱歉吶空木學弟,不過世事就是如此囉。」

    實幾乎沒把對方丟過來的話聽進耳中。

    他在腦海裡不斷重複「如果」這句話語。

    如果……如果,如果那個瞬間沒有主動用力收腰的話。

    如果來不及對拳頭做出反應呆立原地的話。

    和尚頭的拳頭連骨頭都會碎裂不是嗎?

    這個想法完全沒有根據,只不過是直覺罷了。然而,實卻沒有絲毫懷疑地相信這件事確實會發生。

    ──剛才的現象是怎麼一回事。

    ──那個和尚頭究竟「毆打了什麼」?

    呆呆癱坐在地的實抬起右手,從制服上面觸碰胸骨。

    什麼都沒有,然而卻存在著某物。

    有某物……在那邊。

    「……是你幹的嗎?」

    實有如囁語似的發問,卻沒有聲音回答。

    是從哪裡又是走哪一條路放學的呢──

    回過神時,實已經在自家門廊前替腳踏車上鎖了。

    他看了看手錶,時間是下午六點三十分。天空已經變得一片漆黑,越過小庭園可以看見的客廳窗戶洩出溫暖的光線。義姊典江已經回家了吧。

    忽然發現某事的實探頭望進背包,他打算要還給圖書館的書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另一本書放在裡面。看樣子他似乎是在自動操控模式中順路去市立圖書館還書,然後又借了新書。

    還好沒發生意外──他茫然地如此思考,一邊走近玄關大門。

    雖然沒跟典江說過,但只要她先回家的日子,實在開啟門扉時都會有一點點緊張。就算腦袋明白不可能會那樣,他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像。想像一進入家門,就看見典江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

    實把握在左手中的腳踏車鎗匙換成大型凹槽鑰匙。

    就算有人在家,也一定要鎖上玄關跟後門──這就是這個家的規矩。將鑰匙插進鑰匙左旋轉後,喀嚓一聲響起了令人信賴的開鎖聲,實輕輕吐了一口氣。

    開啟門扉進入門廳後,實回過頭確實地鎖上旋鈕鎖。

    鞋子尚未脫下之際,啪噠啪噠小跑步接近這邊的拖鞋聲就傳進耳中,接著是語調輕柔卻充滿活力的聲音:

    「歡迎回來,小實!」

    「我回來了。」

    到自己可以自然地打招呼回應為止,一共花了一年之久。

    實一邊想著這種事,一邊把運動鞋換穿成自己專用的拖鞋,然後走上走廊。

    站在眼前的是穿著圍裙,右手拿著湯勺的妙齡女性。或許是義姊這個親戚關係使然,雖然她身高跟箕輪朋美差不多,不過就算是身高早已追過她的現在,實仍然不覺得她身材嬌小。

    由水典江──是領養八年前失去家人的實,還扶育他長大的人。

    「那個……典江姊,我已經說過無數次了,在做菜時你可以不用出來啦……」

    實一邊看著湯勺一邊如此說道後,典江的笑臉立刻變成不滿的表情。

    「小實也一樣,我已經說過無數次了,叫我時後面用不著加姊也行啦!」

    「就算你這樣講,我也已經習慣這種叫法了……啊,廚房好像有喀噠喀噠的聲響呢。」

    實如此說道後,典江沉默了半晌,接著──

    「呀──鍋子裡的湯會噴出來的!」

    她如此大叫,然後啦噠啦噠地衝了回去。

    實呼的一聲輕輕嘆氣,就在他準備走上通往二樓的階梯時,耳中再次傳來大音量的聲音:

    「今天吃餃子喲!包餃子的人員一名召募中!」

    「……我換完衣服立刻過去!」

    大聲回應後,實沖上樓梯。

    位於屋齡十五年,四房兩廳附廚房獨棟建築二樓的四坪房就是實的房間。

    他遵從儘量不要擁有物品的原則,所以家具並不多。放在東側牆邊的是矮床,西牆是固定式衣櫃與書架,南邊的落地窗旁邊則是擺著造型簡單的桌椅。

    雖然桌上擺著一台典江用舊不要的筆電,卻沒有電視或錄音機、電玩主機之類的東西,書架上也只擺了三十本左右的小說跟學術叢書。如果有人來這個房間玩的話,似乎會讓實困擾怎麼耗時間,不過該說是幸或是不幸,實也沒有要好到這種程度的朋友。

    將學生制服的外套跟褲子掛上衣架,也脫去襯衫跟T恤後,實用身上只剩一件四角內褲的模樣準備從衣櫃裡取出更換用的衣物,卻在此時忽然停下手的動作。

    衣櫃門扉內側裝著一面大鏡子,視線被自己映照在那兒的半裸身影所吸引。

    實很常間接聽到「這傢伙真陰沉」的感想,他自己也覺得這樣講一點也沒錯。

    目光隱隱帶著不信任他人的氛圍,嘴角有如忘記該怎麼笑似的繃得死緊,長到眉毛下方的瀏海在跑步時雖會礙事,卻也提不起勁把它剪得更短。體型與其說精瘦,倒不如說是虛弱,特別是脖子跟肩寬的不可靠氛圍簡直就像是女孩子。

    而且,感覺有點淡的發色更是確立了陰沉的印象。雖然沒淡到像是白色那樣,但在某個角度照到光時看起來會像灰色。這不是天生的發色,而是八年前的那一晚過後就變成這樣。要染黑雖然簡單,不過老師跟同年級的學生都沒對髮色有什麼意見,所以實就這樣對它置之不理。

    確認自己的身影與外貌跟以前一樣後,實最後凝視了裸露而出的胸部──浮現出肋骨的正中央。

    蒼白的皮膚上沒有傷口,凹陷,或是突起物。

    然而,已經無法否定那件事了。三個月前的事件並非白日夢。

    某物潛藏在胸口裡。那像伙引發不可思議的現象,阻止腳踏車把手與高年級生的拳頭觸碰實──

    就結果而論,它守護了自己免受皮肉傷,不過感受到的情緒與其說是感激,還不如說是心裡發毛。在實生存的世界中,或許發生了無法用常識解釋的異常現象──想到這裡,裸露而出的肌膚一顆顆地豎起了雞皮疙瘩。

    然而。

    「……常識……」

    才輕聲低喃,惡寒就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

    常識。common sense。

    實持有的辭典中,關於「常識」這個項目引用了出自森鷗外之手的一段文章。

    ──常識即為理解尋常事理,並且用適當方式加以處置的能力。

    理解普通的事情,用適當方式加以處置的能力就是常識的話,那實就是喪失了這種能力。普通與異常的界限究竟在哪裡,實不太明白。

    每天早上跑十公里是普通?還是異常?

    沒有可以在假日一起遊玩的朋友是普通?還是異常?

    某人闖進家中殺光所有家人呢?而且那個犯人過了八年還沒被逮捕是普通?還是異常?

    如果這些事都很普通的話──那從天而降潛入體內的某物讓自己跑步的時間進步,讓自己該受傷卻沒受傷的事實也不足以恐懼害怕。因為今年夏天明明因為在月球的望遠鏡捕捉到地球外文明發送的電波而鬧得沸沸揚揚,卻不到半年就變得風平浪靜了。

    有可能發生的事情,無論是什麼事都會發生。

    或者說,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

    實從鏡中的自己身上剝離視線,套上穿舊的運動衫跟棉褲,然後走出房間。

    在一樓的盥洗室仔細洗手漱口後,實進入客廳。就在此時,典江抱著料理盆啪噠啪噠地從廚房裡面跑向這邊。

    「時間抓得正好,小實!我剛好完成了餡料唷!」

    「啊,我馬上……」

    幫忙──實一邊開口一邊低頭俯視料理盆,然後無言了一秒鐘。

    「……這樣不會有點太多嗎?」

    高麗菜、白菜、蔥、韭菜、絞肉,還有剝碎的白蝦──混合這些東西所制成的餃子餡料從料理盆底部高高地隆起。住在這個家的人只有典江跟實而已,而且兩人的食量都不是很大,所以不管怎麼想都一定會吃不完。

    然而典江卻一邊把料理盆放在餐桌上,一邊得意洋洋地說道:

    「就算做太多,只要冷凍起來就能長時間保存。聽說訣竅就是撒麵粉再急速冷凍喔。」

    意思就是最近還會有餃子日就是了吶──實一邊這樣想,一邊坐上椅子。桌上擺放著果然是現成的餃子皮,用來擺放成品的不鏽鋼大方盤,以及裝滿用來當黏著劑的水的器皿。

    坐在實對面的典江咧嘴浮現傲然笑容後──

    「來比看看誰做得多吧,小實!」

    突然做出這種宣言。

    「不……不要啦比速度什麼的……我只能想像到沒把皮封好所以變得很悽慘的未來喔。」

    「我會弄成煎餃的,就算有一點點縫也沒差沒差的!預備,開始!」

    ……這種個性竟然是縣廳審查委員會副主任吶。

    實一邊暗自低喃,一邊也急忙拿起湯匙。

    舀起適量的餡用薄皮包住,再一邊折皺摺一邊壓緊──實動作迅速地完成這種作業流程。就算他認為自己很專心,思緒還是漸漸飄蕩到了過去。

    打從成為孤兒的實在八年前被帶到這個家後,典江就總是笑容不斷,代替姊姊與母親擔任照顧他的角色。

    然而,當時典江才剛從大學畢業進入縣廳就職而已。雖然一直覺得她是大人,不過她跟現在的實只差七歲。實完全不覺得七年後二十三歲的自己,有能力照顧一個只知道名字的小孩。

    ──當我們家的小孩吧。

    典江當時對垂著臉龐的實這樣說。

    她一邊溫柔地微笑,一邊用沒有任何迷惘與躊躇的聲音如此說道。

    實因為悽慘事件之故而在一夜之間失去家人。關於收養他的這件事,幾乎所有親戚都面露難色。當時還活著的典江的父親已經與夫人(典江的母親)死別,而且跟女兒兩人相依為命地生活著,所以也覺得收養實這件事有難度。

    然而,典江卻拚命說服了這樣的父親。

    對典江來說,實是表舅的小孩,也就是相當於「侄子」,之前只見過幾次面。剛出大學的典江,為何會對關係遠到是五等親的小孩如此親切體貼呢?這個問題實沒問過本人。

    然而,來到這個家一年左右後,典江的父親由水弘平先生告訴了他答案。

    典江也跟實一樣,在八歲時母親因為交通意外而死亡。

    在那之後一直到念中學的時候為止,她都是一個幾乎不笑的孩子。

    最初由水先生為了女兒著想而反對收養實,不過成為實的養父後,他還是用雖然嚴格卻也親切的態度對待實。然而由水先生在四年前因為腦出血而倒下,然後就辭世了。典江也在年紀輕輕之時就失去了雙親。

    在一起生活的八年間,只有在由水先生去世的那段時間內,她臉上才沒有笑容。

    「好,結束!」

    典江的聲音讓實從沉思中清醒。

    料理盆變得清潔溜溜,乳白色的餃子在不鏽鋼方盤裡整齊地排列成前後兩列。典江開始「二、四、六、八、十」地數起自己的作品,所以實也只好跟著奉陪。

    「我是三十一個!小實呢?」

    「呃……三十三個……」

    「喔喔!」

    明明說要比賽,典江卻浮現滿面笑容,拍了拍被麵粉弄白的雙手。

    「不愧是小實!我來向全日本包餃子大會男高中生部門推薦你吧!」

    「謝……謝謝你。話說……我們做了六十四個之多,真的不要緊嗎……?」

    「喔,很不錯的數字嘛。只要把煎餃炸餃子蒸餃還有水餃各吃八個,就能剛好吃光喲。」

    「我覺得不可能。而且你剛才不是說要用煎餃,所以有縫隙也沒關係嗎……」

    「真沒辦法,把一半冰起來吧。」

    典江留下這句話準備搬走方盤,實連忙對她說:「冰三分之二!」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3 03:37 AM

第四章

    高江洲還在埼玉市。

    他並不是住慣了這裡,不過最初讓他感到被愚弄的平假名市名,只停留了兩天就產生某種程度的親切感,所以他感到很不可思議。或許是在這片土地上發現極品「骨(獵)頭(物)」之故吧。

    淋完浴後,高江洲以穿著浴袍的模樣回到房間,接著靠近正面的窗戶將窗簾全部拉開。

    昨晚入住的高層飯店豪華雙人房可以瞭望到埼玉新都心的夜景。從JR車站往西延伸的空中迴廊在這個時期正進行著燈飾活動,無數藍色LED燈靜靜散發光輝的模樣有著某種程度的風情。

    迴廊靠近北側那片平緩傾斜著的大平面,就是埼玉超級競技場的屋頂吧。它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從深海中矗立的海底平頂山(Guyot)。能獨佔那邊設置餐桌的話,感覺肯定很不錯吧。

    高江洲一邊俯視夜景,一邊移動右手。他身旁的桌子上放著紙袋,從袋內捏出一個約二公分大小的球體後,他將它拋進口中。

    有光澤感的茶色球體看起來像松露巧克力,但其實並不是。它是號稱食用樹果中最堅硬的──帶殼的夏威夷核果。

    一般而言,夏威夷核果要拿專用的開核器撬開才行。把它在口腔中滾動半晌後,高江洲用右側的第一小臼齒跟第二小臼齒輕輕夾住它。

    他慢慢地,緩緩地加強力道。那是有如在咬齧鋼球般的口感。下顎骨與上顎骨發出壓輾聲,連繫它們的嚼肌不斷抖動。普通人以這種力量咬下去的話,牙齒肯定會折斷。

    然而,高江洲當然不是普通人。

    不,他甚至不是人。是鯊魚,在都市迴游的食人鯊。

    有一種叫作鼬鯊的鯊魚。它是最長可達七公尺的大型種,英文名稱叫作Tiger shark,不過卻擁有食人鯊(Man eater shark)的別名。

    鼬鯊的牙齒有著獨特的形狀,那是有如刀子般銳利的尖端,與宛如厚鋸般的根部所組成的兩段式結構。它甚至能用那些牙齒咬碎海龜的殼,是高江洲第三喜歡的鯊魚。

    他一邊在腦海中想像變成鼬鯊的自己,一邊用力狠咬。

    啪喀──口中爆出令人舒暢的衝擊。

    厚實的硬殼縱向裂開,小一圈的胚──一般被稱為夏威夷果的部位──從殼裡面滾了出來。高江洲將殼留在口中,只將胚吐進垃圾桶。

    他用左右邊的牙齒同時咬緊裂成兩半的殼。兩者的再次鬥爭,這回也是以牙齒的勝利告終。他將啪喀一聲碎裂的殼嚼爛成更細的顆粒。

    啪哩,啪哩,啪哩。

    如果是三個月前的話,他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這種舉動。

    不,當時的高江洲甚至得害怕小孩子都能輕鬆吃下去的硬烤仙貝或是牛肉條。為了評論而造訪餐廳時,如果對方端出硬邦邦的義式硬餅乾(Cantuccio),高江洲就得費盡唇舌矇混過去才行。

    可是,現在已經不同了。

    啪哩啪哩啪哩啪哩。

    那東西寄宿在下顎的那一天,高江洲就得到了新的牙齒。得到不管多堅硬的食物都能咬碎的牙齒,得到愈是啃食硬物,就變得愈強的美妙牙齒。

    「咬吧咬吧咬吧咬吧。」

    高江洲執拗地繼續嚼著細到跟沙粒一樣的硬殼碎片,一邊有如唱歌似的低喃。

    「咬吧咬吧咬吧咬吧。」

    口中忽然滲出難以言表的腥臭味。那不是果實硬殼的味道,而是完全乾掉的鯷魚……小魚乾的味道。

    ────好好咬喲,小晃。咬吧,咬吧,再咬吧。

    ────吐出來就會被擰耳朵喲。來,咬吧。咬吧,咬吧,咬吧。

    「…………!」

    被強烈的反胃感侵襲,高江洲略微嘔吐,但他還是勉強忍住了。小魚乾的味道在數秒鐘後散去,所以他把變成糊狀的夏威夷果殼吞入腹中。

    雖不知它有沒有一般的營養價值,不過這樣做高江洲的牙齒又會變強一些。

    他揮開遙遠過去的記憶,想像不久後的未來。

    那個女孩今天也在貫穿眼底這座新都心的道路上奔跑吧。回家後吃很多晚餐,此時此刻在床上熟睡,然後又會略微成長一些嗎?

    光是在腦海裡描繪被少女身軀吸收的鈣質在血管裡循環,然後漸漸滲進純白骨頭內的模樣,大量唾液就湧了出來。下顎正中央刺痛又麻癢地脈動著。

    將新的夏威夷核果拋進口中後,高江洲一邊滾動輕咬核果藉此安撫它,一邊輕輕打了一個哆嗦。

    還沒,現在還早。

    雖然是用假名入住這家飯店,卻不可能完全避開大廳或是走廊上的監視攝影機,而且昨天造訪的義大利餐廳員工也記得高江洲這個人吧。要採取行動的話,至少再過一天……不,需要等待兩天才行。

    幸好他有把筆電帶來,所以可以在飯店撰寫原稿,而且只要把這種程度的延期當成咬齧骨頭時增加喜悅的香料就行了。

    「好好睡,好好成長喲,小姐(Signorina)。」

    從窗口可以看見市區。對沉睡在市區某處的少女如此低喃後,高江洲用力咬斷了第二個殼。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3 03:38 AM

第五章

    把沒啥興趣的跑步專業雜誌翻完後,實把它放回雜誌架。

    他把視線落在左腕的電子錶。時間是下午四點二十五分。順道來這家便利商店後雖然只過了三十分鐘,但打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瞄著實這邊──感覺像是這樣的店員,或許覺得是「已經三十分鐘了」。

    約好的時間是五點鐘,在那之前實打算在附近的圖書館打發時間,想不到那邊居然臨時休館。然而實的這種內情店員並不知道,所以差不多也已經不能再繼續站著看雜誌了吧。

    約定要碰頭的地方是秋瀨公園,從這邊騎腳踏車過去用不到五分鐘。剩下的三十分鐘只能在公園長椅上忍受寒風一邊看書了。幸好今天實在制服上面套了件羊毛長外套,背包裡也放著打算還給圖書館的精裝書。偶爾重讀一下也不錯。

    決定好今後的方針後,實離開雜誌區走向零食架。

    實沒有站著白讀雜誌三十分鐘還能什麼都不買就離開店家的強韌精神力,但在財務面上卻也不寬裕。雖然很感謝義姊每個月都會注意零用錢夠不夠,實還是只有拿自己需要的最低限度的金額。

    眺望貨架半晌後,實拿了一個裝在小盒子的薄荷錠,接著走向收銀台。

    結帳櫃檯有兩個,不過有一邊掛著暫停服務的牌子,另一邊則有先到的兩名客人。正在結帳的客人是一名中年男性,女性店員正冷淡地用條碼機碰觸塞滿籃子的商品。排在男性後方的是小學三年級左右的男孩子,他有如等不及般搖晃著身軀。

    實站到小學生後方數分鐘後,第一人總算結好了帳。有如要跟雙手拎著塑膠袋走向出口的男客人換班似的,男孩子衝到前方把商品放在櫃檯上。那是實也知道名字,大受中小學生歡迎的對戰型集換式卡片遊戲的十枚裝組合包。

    男孩子一副想要盡快打開袋子的模樣,所以他沒等店員用條碼機碰觸組合包就把緊握在左手中的數枚銅板丟在櫃檯上。在那之後,女店員一邊看著收銀機顯示的數字,一邊說道:

    「三百一十三圓。」

    聽到這句話後,男孩子的雙肩倏地一震。

    他先仰望店員的臉,接著俯視自己剛放下去的銅板,卻在這邊停止了動作。實也裝作沒事地微微傾斜身軀眺望櫃檯。

    放在玻璃桌面上的是三枚百圓硬幣與一枚十圓硬幣。要買卡片的話還差三圓,但男孩子卻僵在原地,而且看起來沒有要追加硬幣的樣子。

    實忽然理解了狀況。

    消費稅是在二〇一四年提高至百分之八。隔年二〇一五年時變成百分之十,這個好計算的數字雖然持續了一會兒,不過到今年已經被提高至百分之十二了。而且國會因倉促增稅論而大亂,新稅率施行時已是接近年末的十二月一日──也就是僅僅五天前。

    身為問題點的卡片,恐怕在十一月底為止含稅都還是三百一十圓以下的價格吧。然而卻因為多加百分之二的稅而略微漲價了。

    就算只是寥寥數圓,對小學生來說仍是有著很大的差別。男孩子總算理解到價格改變的事實,耳朵也瞬間染紅。他不斷在褲子前後的口袋裡找尋,可是不足部分的硬幣並沒有跑出來。他一定是緊握著只夠買一包卡片的零用錢,從自己家中一路跑到這家店的吧。

    把商品拿到收銀機那邊才發現帶的錢不夠,這對高中生的實來說也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也許是人生中初次遭遇這種事吧,男孩子方寸大亂深深低下頭,一股腦地用手翻找著口袋。

    實彷彿可以看見漸漸刻進少年腦袋裡的記憶。這個瞬間的事情,他之後一定會想起無數次吧。

    或者,只要收銀機的女店員在這個節骨眼上說一句「這個先替你留著,再從家裡拿三圓過來吧」,少年就能從恐慌中脫離,而且總有一天也會忘記這件事,然而店員似乎並不打算這樣做。她用指尖咚咚咚地敲擊櫃檯的玻璃桌面,滿臉不悅地保持著沉默。

    令人透不過氣的沉默持續將近十秒之久後,男孩子總算想到了下一個行動。

    他從櫃檯上抓起四枚硬幣──

    「這個不用了。」

    然後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如此說道。男孩子迅速轉身,準備奔向自動門。

    在這個瞬間,實把不久前從錢包中拿出來握在右手裡的五圓銅板丟在地上。尖銳的金屬聲響讓男孩子停下腳步。

    怯生生地回過頭的少年眼前,實彎腰撿起在地板上轉著圈的黃銅色硬幣,然後用蹲姿把指尖捏起的銅板遞向少年。

    「這是從你口袋裡掉出來的喔。」

    實如此搭話後,男孩子一邊不可思議地瞪圓眼睛,一邊張開握住的右手。

    滲著汗的掌心上放著四枚硬幣。輕輕將五圓銅板放在它們上面後,實站起身軀。

    「這樣就買得起剛才的卡片了吧?」

    實如此說道後,男孩子用左手食指一枚一枚地數了硬幣。確認有三百一十五圓後,男孩子猛然抬頭靦腆地笑了。他立刻返回收銀機前方,再次把所有硬幣丟在櫃檯上。

    握緊女店員重新結好帳的卡片組合包,還有兩圓的找零後,男孩子連一眼都不再望向實那邊地衝了出去。

    目送小小背影消失在自動門的另一側後,實這才想起自己也在購物途中,所以連忙把薄荷錠放上櫃檯。他抬起臉龐,與用詭異眼神看著這邊的店員四目相接。

    實立刻錯開視線,一邊在心中低喃「暫時不能來這家店了吶」。

    離開便利商店跨上腳踏車後,實在吹襲而來的寒風中踩著踏板逆風而行。

    在住宅區騎了一會兒後,他橫渡蓋在荒川支流──也就是鴨川上方的橋。用站著踩踏板的方式奮力騎上狹窄的堤防道路後,展開在整片視野中的是荒川河岸的夕陽景色。

    這附近的河岸有一點五公里寬,對岸的堤防看起來霧濛濛的,簡直就像地平線似的。河面被另一條堤防遮住所以看不見,但橫跨在前方的廣大綠地就是實的目的地──秋瀨公園。

    它是埼玉市內最大型的公園,沿著堤防延伸三公里之遠的腹地上有棒球場跟網球場之類的運動設施,除此之外還有森林區跟野鳥園,以及烤肉區之類的場所。

    生活到八年前為止的城鎮附近也有類似的大型公園。在天氣晴朗的假日,實一家四口會帶著塞滿便當的籃子去那邊野餐。

    用力搖頭擋住思念後,實走下堤防進入公園。在導覽板前方先停下腳踏車確認到目的地為止的路徑後,實再次移動。

    實在貫穿公園中心地帶的道路上緩緩騎著車時,左側那邊出現了整齊種著樹的草坪廣場。被命名為「西洋庭園」的那兒就是實要前往的場所。春夏兩季時會有人攜家帶眷在那邊玩好不熱鬧,十二月的現在卻沒有半條人影。

    在廣場旁邊下了腳踏車後,實踏進枯成淡茶色的草坪,接著把郵差包從肩膀上面拿下,然後在數張長椅的其中之一坐了下來。手錶顯示的時間是四點四十分,要碰面的對象還有二十分鐘才會到。

    背包裡面雖然放著書,實卻無心開始閱讀,所以他靠著堅硬的椅背閉上眼睛。當他這樣做後,腦海自動重播剛才發生在便利商店的那一幕。

    之所以不惜演出那種小戲碼也要把五圓交給男孩子,絕對不是實覺得對方很可憐或是想要幫助他。

    是因為實覺得把那個場面旁觀到最後的話,事後絕對會感到不舒服的關係。換言之,說到底他還是為了自己。然而實是採取了行動沒錯,可是現在的他還是因為自己小聰明的雞婆而品嚐著難堪的感覺。

    到頭來只要與他人接觸,負的記憶就必定會増加。

    三天前的早晨,在堤防與箕輪朋美說話時逃走。

    兩天前,在田徑社社員們面前難看地跌坐在地。

    還有今天的偽善行為。

    化為黑水不斷累積的記憶沼澤不時捕捉實,然後將他拖入其中。潛藏在沼澤深處的是八年前的那起事件。那是到現在還能歷歷在目地回想起每一秒,被恐懼與絕望,以及悔恨與自責點綴的慘劇記憶。

    每次透過記憶體驗那一晚,實就感到某物從自己體內漸漸流失。那大概是類似生存之力的東西吧。

    這世上有這麼痛苦還是要活下去的理由嗎?現在立刻自盡,去雙親跟姊姊等待著的場所比較能得到幸福不是嗎?每次沉入記憶沼澤,實就會被這種衝動襲擊。

    之所以能持續抵抗到現在,是因為實覺得如果做出自殺之類的舉動,八年來守護著實,養育著實的典江……以及那一夜為了救實而喪命的姊姊若葉不曉得會有多傷心之故。

    然而,如果黑色記憶繼續增加下去的話,如果沼澤從自己體內滿溢而出的話,自己總有一天會無法回來吧。

    乾脆去一個沒有任何人的世界算了。

    如果是完全沒有其他人類的場所,負的記憶也不會増加吧。

    閱讀SF或是恐怖小說時,有時會遇見主角被扔到無人城鎮而感到害怕的情節發展。實認為假如自己被放置到這種處境之中,在感受到恐懼前一定會先深深覺得心安吧。

    說不定──

    「它」就是為了將實帶到那種孤獨世界才從天而降的……?

    昨天與今天早晨,實完成例行公事的跑步後,在無人的堤防上試圖重現那個怪現象。遺憾的是他連一次也沒有成功,不過那並不是現象就此消失,單純只是不曉得啟動開關的方式罷了。實有預感只要不斷嘗試錯誤,總有一天能憑藉自我意志發動那個現象。

    就算能隨心所欲地操控那股力量,物理現象也無法實現實真正的心願。不過,現在的話就算這樣也行。只要持續地大力追尋,或許總有一天可以真正前往那邊。

    前往只有一個人的──絕對孤獨的世界。

    就在實閉上眼皮思考這種事時,微弱的腳步聲傳到耳中。

    實記得自己聽過這個輕快節奏。他撐起身軀望向左邊。

    在夕陽餘輝幾乎要消失的昏暗夜晚中,可以看見一道小小的身影氣勢十足地衝向這邊。實確認手錶,差三分鐘就下午五點了。他一邊對自己想了十七分鐘的事情感到有些吃驚,一邊從長椅上起身。

    要碰面的對象來到實面前後,在原地踏步調勻呼吸了一會兒。然而就算呼吸已經恢復正常,對方不知為何還是不打算說話。

    這樣反而令人感到難以呼吸,實姑且指著長椅說道:

    「呃……坐吧……?」

    他如此說道後,運動服打扮的女學生──箕輪朋美點點頭,背著背包就這樣坐在長椅的邊緣。實也隔了一小段空間坐了下來。

    就在實思考自己應不應該主動開口說些什麼時,時間剛好來到五點鐘,附近的太陽能照明燈亮了起來。朋美以此為契機開了口:

    「……抱歉,這麼晚還請你來到這種地方。」

    「……我放學後也只是回家而已……」

    「記得空木同學沒參加社團呢?」

    「嗯,在整個年級中,回家社的人連十個都不到就是了。」

    說到這裡後,對話再次中斷。

    數小時前打開鞋櫃又有紙片飄落時,實很想把它收起來假裝沒看見。不過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撿起來後,用工整字跡寫在那兒的是「傍晚五點請到秋瀨公園的西洋庭園一趟」的訊息,以及箕輪朋美的名字。

    該不該無視紙片,實這次當然也考慮過。之所以沒這樣做,是因為用全名署名讓他感受到了強烈的意志。雖然這樣做會導致自己無視前天田徑社社員們的命令,不過那些傢伙叫別人出來卻連姓名也沒報上,所以也沒理由唯唯諾諾地服從他們──應該是這樣才對。

    就在實如此說服自己時,朋美再次輕聲道歉:

    「…………對不起呢,空木同學。」

    「不……從這邊到我家也沒那麼遠……」

    「我不是說這個。」

    朋美瞬間浮現淡淡微笑,卻又突然大大地扭曲臉龐,眼角也立刻湧上透明水滴,所以實差點停止了呼吸。

    「我聽到女子田徑社的學姊們在八卦的事情了。她們說有男社員把空木同學叫出來……教訓。」

    「咦?」

    聽完朋美用顫抖的聲音說出的話語後,實瞪圓眼睛。

    被叫出去雖是事實,之後的部分卻有點誇大了。就算腹部被揍一拳,自己卻因為那個怪現象之助而完全沒受傷。朋美跟這件事並沒有直接的關係,所以她也用不著哭著道歉。

    「那……那個有點誇張了。我完全沒受傷,只是被說一些有的沒的而已啦……」

    慌張地如此解釋後,實浮現「糟糕了」的念頭。

    既然都是要講,就應該否定被叫出去這件事本身才對。就是因為朋美覺得實跟自己說話才會被男社員盯上,所以才選擇離學校很遠的這座公園當作見面的地點。實的回應只是在肯定朋美的擔憂罷了。

    「…………對不起……」

    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再次道歉後,朋美用雙手遮住臉。微微的嗚咽聲震動著十二月乾燥的空氣。

    實覺得要說些什麼才行,卻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麼才好。

    他不可能明白這種事。因為至今為止他都像這樣避免跟女孩子──不,無論是誰,他都避免一對一面對對方。

    實持續保持沉默,朋美則是繼續哭。結果結束這段時間的人不是實,而是朋美自己。

    朋美繃緊嘴巴壓抑哭聲,用運動服袖口用力擦拭眼睛周圍後,深深垂下臉龐以沙啞聲音說了話。

    「……我,還是不要,再跟空木同學說話,比較好吧。」

    「…………」

    實的沉默被當成了肯定之意吧。

    朋美將嬌小身軀縮得更小,接著在最後──

    「……真的,很抱歉呢。」

    如此低喃,然後起身。

    朋美把背轉了過去,不是朝向她過來的道路,而是緩緩邁步走向公園正中央的森林。她一點一點地加快步調,不久後變成了慢跑。

    就算感覺起來有些沉重的腳步聲朝薄暮彼方遠去,實也沒有移動一下身軀。朋美剛才坐的地方有一滴發著光的水滴,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它漸漸滲進木製椅面的光景。

    ***

    嗯。

    一邊從堤防的步道那邊俯視廣大的公園,高江洲一邊微微歪頭。

    獵物的行動模式不同於以往。

    前天與昨天她都是在下午六點過後從埼玉超級競技場旁邊通過,然後就這樣直接回家,今天卻在途中偏離了路線。她沒有回自己家,而是沿著細窄的河岸跑著步,然後越過高聳堤防,大約在五分鐘前進入了公園。

    高江洲保持了五十公尺以上的距離,所以對方不可能會發現自己被跟蹤,為了謹慎起見,他還是在公園前方停下腳步檢討狀況。

    從開始跟蹤那天算起,今天只是第三天而已,所以高江洲不曉得這是不是突如其來的行動。或許每週五她都會多走一段路來到離家約兩公里遠的這座公園,但高江洲總覺得獵物今天的腳步聲有些沉重。

    雖然覺得不可能,但自己應該不會在不知不覺中被警察逮捕吧?這是引誘高江洲的陷阱嗎?自以為要打獵而走進去的話,反而會被狩獵嗎?

    高江洲這三個月已經啃咬了四個人的骨頭。

    他很慎重地處理掉吃完的殘渣,所以被發現的可能性很低,不過有兩名獵物以失蹤事件之名被報導出來。當然,警方應該也正在進行調查才對,所以也不能肯定從意想不到的線索查到高江洲身上的事情絕對不可能發生。

    「它」賜予了遠遠超越常人的身體能力,以及無論是人類的肱骨或是大腿骨都能輕易咬碎的牙齒。然而,再怎麼說高江洲還是無法避開或是擋下子彈。如果許多警察包圍高江洲猛開槍的話,他的「咀嚼」大概也會跟著告終吧。

    他並不怕死,卻堅決拒絕難看又醜惡的死法。與其陷入警察之流的計策而死,被煮過頭的寬扁面堵住喉嚨窒息而死要好得多了。

    少女進入的公園大部分已被黑暗包圍,明亮處只剩下中央地帶跟南側的車道。那片黑暗中潛藏著狗群嗎?

    這是惡魔給予的好機會,抑或是天使設下的陷阱呢?

    就在此時──

    一直從背後吹向公園的北風停止了。過了一會兒後,這回換成是略微溫暖的空氣從南邊吹向這兒。

    高江洲一邊縮起穿了剛買的黑色運動服的身軀,一邊把肺裡面的空氣全部吐出來,然後立刻從鼻子長長地吸氣。

    雖然沒嘗試過,不過如果有幾十名警察躲在公園裡的話,應該就能聞到類似的氣息才對。包含在南風裡的有積在地面的落葉氣味、因綠色而混濁的沼澤氣味、枯成茶色的草坪氣味……還有那名少女的甘美氣味。

    它在下顎處刺痛了一下。

    不要緊,沒有危險──它對自己低聲囁語。

    咬吧,咬吧──它如此引誘著自己。

    「……也是吶,夥伴(Compagno)。」

    如此低喃後,高江洲開始輕盈地衝下從堤防下到公園那邊的階梯。

    ***

    ──我在幹什麼?

    一邊被自責的念頭呵責,實一邊嘆了不知是第幾次的氣。

    箕輪朋美奔離現場已是將近五分鐘前的事情,實卻還無法從西洋庭園的長椅上起身。

    之所以來到這座公園,應該是因為實認為自己無法罔顧她表現出來的意志才對。既然如此,面對朋美說出好幾次的抱歉話語「對不起」,就不該用表面上的矇混話語應付,而是該用盡全力說出話語來答覆才對吧。

    話說回來,實連矇混都沒能做到。因為他什麼都沒說,只是一股腦地默不作聲。

    不想跟他人互相接觸,不願意增加記憶。

    如果真心如此希望的話,乾脆連學校都不要去關在自己的房間裡就行了,不過實連這樣做的勇氣都沒有。嘴巴上說想要孤獨,內心深處卻害怕脫離升學或是就業的軌道。正確來說,實是害怕脫離軌道而被認識自己的人用憐憫或是輕視的眼光注視。

    所謂的絕對孤獨,到頭來只不過是幻想。

    就算實變成繭居族,也不會立刻從週遭之人的記憶中消滅。就這層意義而論,真正的孤獨不可能存在。

    ──可是,周圍的人大概比我想得還不在乎我吧。

    ──那女孩一定也是如此。跟我講話的事,還有剛才哭的事,她應該都會立刻忘記才對。明天自己又能回到不與任何人扯上關係的生活了。

    實如此說服自己,然後慢吞吞地從長椅上站起──

    就在此時。

    「…………?」

    實覺得自己聞到某種奇妙的氣味,這讓他皺起眉頭。

    那味道實在太稀薄,所以實連那是不是惡臭都不清楚。那是一種焦臭味與鐵臭味,還有野獸臭味混合在一起般的……硬要說的話,就是暴力的味道。

    實先把肺部清空,然後緩緩從鼻子吸入空氣。

    並不是自己神經過敏。寒冷的空氣中包含著連一次也沒聞過,令心靈產生莫名騷動的異臭。而且氣味似乎是從公園中央地帶那片森林區飄來的,跟箕輪朋美奔離的方向一樣。

    ***

    嘰哩哩。

    右邊的犬齒一邊發出輕響,一邊互相磨擦。

    寄宿在下顎的眼球激昂著,就像等不及即將來臨的饗宴似的。那股興奮感傳給三十二顆牙齒,讓它們脫離高江洲的意志擅自重複著磨牙行為。

    ──忍耐啊,夥伴(Compagno)。在這裡失敗的話就會前功盡棄。

    高江洲沒發出聲音地低喃,然後再次前進。

    他在公園中心地帶,寬廣的森林中快步前進。腳邊因為偏離步道之故而有潮濕的落葉,所以很容易滑倒,路燈的光線也沒有抵達這邊。然而以高江洲現在的眼睛,光靠遠方街道的燈光就足夠了。他有如將獵物逼入絕境般的食人鯊似的,優雅地繼續走著路。

    鼻腔鮮明地捕捉著那名少女的味道。

    很近,已經離不到一百公尺了吧。只要細聽,跑步鞋敲擊路面的聲音就會傳進耳中。

    是疲累了嗎?腳步聲似乎比昨天略微沉重。當然,獵物身體狀況絕佳是再好不過的事,不過疲勞的話打起獵相對也比較輕鬆。

    腳步聲從右前方確實地接近這邊。略微不規則的呼吸聲,還有運動服磨擦的聲音也一樣。

    有時候對方似乎會吸鼻子,是感冒還是在哭呢?如果是後者的話,她在這座公園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過,這種事怎樣都無所謂了。鍛練到剛剛好的肌肉,緊實的骨頭。自己尋求的事物就只有這些。

    腳步聲終於接近了。前方的樹群對側可以看見細窄的遊憩步道,LED照明燈釋放的白光另一邊有小小人影搖晃著。

    高江洲一邊將身體緊緊貼住沿著遊憩步道生長的大樟樹樹幹,一邊等待。

    從右側跑來的少女跑到樹木內側的那個瞬間,高江洲將身軀轉一個圏,從獵物後方來到道路上。

    是察覺到細微的腳步聲嗎?少女一邊跑一邊回頭。雙眼用視線確認到高江洲的身影后瞪得大大的。累積在那對眼瞳中的淚珠,在LED光芒的照耀下散發著光輝。

    首先把那些淚水當成餐前酒(Aperitivo)品嚐吧。

    一邊如此思考,高江洲一邊伸出戴著薄手套的左手,溫柔地堵住少女準備發出悲鳴的嘴。

    聲帶的振動傳向手掌,卻沒變成聲音。高江洲繞到對方背後將她拉向身邊,一邊用右臂勒住纖細的脖子。

    第一個獵物在這邊因為力量控制出錯而粉碎了頸椎。就算最終結果相同,果然還是想品嚐到活生生的肉與骨頭剛咬下去的那種躍動感。

    高江洲一邊壓制激烈掙扎的少女,一邊慎重地將力量灌注在右臂中。

    一般人認為因絞技而「昏厥」的機制,是由於頸部動脈受到壓迫而讓輸送至腦部的血流中斷之故,不過事實有些不同。正確的說是,使勁壓迫名為頸動脈洞的場所會導致迷走神經反應過剩,而這個信號會傳到心臟那邊造成脈搏瞬間變低,血壓跟著下降,進而讓腦部供氧量不足而讓當事人暈倒。

    所以只是要在短時間內攻陷對方的話,沒必要拚命勒住整個脖子,只要確實地壓緊位於脖子旁邊,顎部下面的頸動脈洞就行了──看吧。

    少女全身一軟。輕鬆抱起獵物軟癱的身軀後,高江洲再次離開遊憩步道。

    嘰哩嘰哩嘰哩──他一邊讓犬齒互相磨擦,一邊大步走起路。

    走向光線跟聲音都到不了的,森林深處的黑暗。

    ***

    包含在寒風中的異臭似消未消。

    是森林裡有某物腐爛,或是有人在燒垃圾嗎──哪一邊都有可能,畢竟這裡是寬廣的公園。然而,實過來這個地方時卻沒發現這件事,要說是不可思議的話,是很不可思議沒錯。

    如果是平常的實,會覺得這種事怎樣都無所謂行而離開現場吧。然而,奇妙的不祥預感卻不讓腳走向腳踏車。

    在意這股氣味的理由,一定是因為它是從箕輪朋美奔離去的方向飄來的緣故。

    話說回來,這真的是腐敗的臭味或是焦臭味嗎?說不定是活生生的野獸的氣味?

    就算如此,會棲息在秋瀨公園的動物頂多只有狸或是野貓,不可能會有加害人類的大型野獸。只要略微移動視線,就能看見在區區一點五公里前方的秋瀨橋上來來去去的車頭燈。朋美如今肯定也已經穿越公園來到堤防上的道路了。

    就算腦袋如此思考,端坐在胸口裡的不自然感卻沒有消失。

    ──發生了很多事,所以神經很亢奮。

    ──回家結束這一天吧。已經發生的事雖然無法忘記,卻可以讓它成為過去。

    如此說服自己後,實踏出步伐走向停在西洋庭園旁邊的腳踏車。

    然而才前進寥寥三步,那股氣味再次刺激了鼻子。

    是更加濃密,更加討人厭的野獸氣味。

    簡直就像是一腳踏進了危險至極的大型肉食獸的地盤裡。

    「…………是怎樣啊……」

    如此低喃後,實再次望向右斜前方的樹林。

    他感到那東西在胸口深處──胸骨正中央發著疼。比快撞到腳踏車的那時──比差點被高年級生毆打的那時更強烈。

    實將不知不覺間從掌心滲出的汗水擦在褲子上,一邊將圍巾拉至嘴邊,然後再次步行。

    不是走向腳踏車,而是走向漆黑隆起的森林。

    ***

    高江洲抱著昏過去的少女,悠然地走在沒有道路的森林中。

    至今為止的獵物也是用相同的手法捕獲後,再用車輛搬運,但這次無法使用這種手段。就連停駐在遠方的飯店停車場的馬莎拉帝,都不可能在不被任何人看見,也不被監視攝影機拍到的情況下進行移動。高江洲也想過把女孩綁住手腳藏在公園某處,然後再去開車的做法,不過壓迫頸動脈洞所造成的暈厥,只要血液恢復流動數分鐘就能恢復。恢復意識後,少女也不可能乖乖等高江洲回來。

    幸好這片森林又寬敞又深邃,完全無法想像它鄰接著市區。不能使用自己喜歡的餐桌雖然遺憾,不過就算把這裡當成舉行饗宴的場所,也用不著擔心有人打擾吧。

    高江洲在森林北側走到了離數條遊憩步道最遠的場所。就在他準備將少女放至地面時,忽然發現前方存在著一道線形剪影。

    壓低腳步聲接近一看,原來那是一棟簡樸的貯物小屋。常春藤緊緊纏住牆壁,塗在拉門上的油漆出現龜裂。這是用來放置掃具或是某物的小屋吧,不過看它荒廢成這樣,應該有好幾年都沒使用過了。

    將臉湊近懷中的少女確認對方還在呼吸,以及意識尚未恢復後,高江洲將她橫放在落葉上。他接近小屋,用戴著手套的手抓住掛在門扉握把上的鎖頭。

    黃銅鎖頭雖然佈滿塵土與綠鏽,不過就算用力猛扯也紋風不動。就算是高江洲現在的臂力也無法空手破壞它。如果用身體撞的話或許能撞開門,不過產生的聲響會傳到森林外面吧。

    可是,棄置難得發現到的地點也很可惜。雖是一棟腐朽的置物小屋,應該還是有阻隔聲音的效果才對。而且──也具有提升獵物絕望感的效果。

    將裝有「七種道具」的腰包中取出濕紙巾後,高江洲仔細地擦拭有著鈍重色澤的鎖頭,即使如此嫌惡感還是湧現而出。高江洲壓抑這種感覺將嘴巴張大,用門牙咬上沉重的金屬。

    他試著略微加強力道。

    果然很硬。夏威夷核果的殼還有一點點彈性,這東西簡直連彎曲都沒有頑強地彈回牙齒。如果用全力咬齧的話,門牙說不定會全部折斷──口中的金屬氣味増幅了這種消極的預感。

    然而,如果要以更高處為目標的話,這就是總有一天要攀登上去的階梯。因為能擊退高江洲牙齒的有機物已經不存在了。

    不是咬爛,而是切斷。一邊想像著鋼鐵鑿子,一邊在肺部吸滿空氣──然後用所有力量咬下去。

    齒根掠過銳利的痛楚。喀鏘!的堅硬聲音響起,嘴邊爆散出黃色火花。

    一秒鐘後,高江洲緩緩起身,然後將滾落至口中的物體吐至掌心。那是被咬斷成半圓形的黃銅塊。之所以附著些許鮮血,是因為壓力讓齒肉的毛細管破裂所造成的吧。它會立刻治好這種程度的傷害。

    將掛在把手上的另一半拉掉後,U字形的門閂鬆開了。高江洲眺望著刻劃在兩個金屬瑰截斷面上的美麗齒痕,感到滿足地將它收進運動服的口袋裡。

    慎重地拉開門扉後,帶有黴臭味的空氣流了出來。一坪左右的小屋內如同想像般放著竹把或是竹掃把、畚箕之類的掃具,還堆放著空心磚或是鐵管之類的資材。可是地板有一半是空著的,那兒有如量身訂作般地鋪著一張大塑膠墊。

    抱起橫躺在地上的少女後,高江洲進入小屋,讓她躺在塑膠墊上,接著關起門扉。這裡沒有窗戶,所以內部幾乎完全沒入黑暗中。略作思考後,高江洲從腰包裡取出小型LED燈,接著以手提燈模式點亮,再將它放在高高堆起的道具類物品上。淡淡光芒朦朧地照亮了室內。

    這樣就不會被打擾了。從現在起這裡不是有些骯髒的置物小屋,而是三顆星的餐廳。

    先將少女背上的背包放下來後,高江洲用重要的狩獵道具──非伸縮性的包裝用膠帶捆住她的雙腕與雙膝。在口中塞進手帕後,他用膠帶在上面捆了好幾圈。

    拘束完少女後,高江洲輕輕拍打意識朦朧的少女的臉頰。不久後獵物意識清醒,眨了數次眼睛後,她在高江洲的臉龐上重合了雙眼的焦點。

    茶色的大眼瞳先是混亂,再來是懷疑,最後則是浮現恐懼的神色。

    總算明白自己置身的狀況後,少女在被塞住的嘴巴深出發出悶沉的悲鳴聲,接著有如蝦子一般移動雙腿向後退。然而,她立刻撞到了後面的牆壁。

    「……不用這麼害怕啦,小姐(Signorina)。」

    高江洲用不清不楚的聲音如此說道。他也覺得自己的發音很爛,不過所有牙齒已經開始肥大化,所以他無法好好的發音。它有如發狂似的在下顎中央處脈動著。

    高江洲壓抑令眼睛目眩的飢渴感覺,從放置在小屋左側的掃具與資材中抓起一根粗鐵管。兩眼瞪得更大的少女一邊發出悶悶的悲鳴聲,一邊用身體緊貼背後的牆壁。

    「放心吧,我不會使用這麼粗糙的道具。」

    用沉悶的聲音低喃後,高江洲大大地張開嘴巴。

    承受LED燈光的牙齒們在少女眼眸中閃閃發出光輝。下顎正中央又熱又疼,甚至到了難以忍耐的地步。他一口氣解放從前回饗宴之夜開始就一直持續累積至今的慾望。

    喀嘰。

    下顎骨發出巨大聲響。

    高江洲以日本人來說原本就已經很強壯的顎部,喀嘰喀嘰地發出壓輾聲一邊朝前方伸長。

    那並不是關節鬆脫,而是骨頭本身以超越現代生物學的機制擴大。

    而且上顎的骨頭也引發了同樣的現象。高江洲因上下顎變尖銳而比平常還突出十公分的臉龐,已經不是人類之物了。是過度恐懼嗎?少女瞪大到極限的雙眼讓瞳孔放大了。

    然而,好戲才正要上演。

    在伸長的顎部內,三十二根牙齒們一邊發出嘰哩,嘰哩的刺耳聲響,一邊巨大化。變成尖端如同刀子般銳利,根部有如斧頭般強韌的二段式獠牙。

    他變成了鼬鯊,連海龜都能咬碎的猛獰食人鯊(Man eater shark)。

    放置在左側的燈,在右側的牆壁上映照出異形之影。從長顎內伸出的兇殘牙齒──不,是獠牙的剪影,硬要形容的話不是擁有猿猴DNA,而是擁有鯊魚DNA的新人類吧。

    對舊人類來說這副長相既異樣又醜惡,然而對高江洲而言,這卻是他在長年之間不停追尋的理想姿態。強壯的顎部,還有任何東西都能咬的──美麗又堅固的健康牙齒。

    目擊高江洲逸脫常軌的「變身」,少女似乎也只能喀噠喀噠地發抖。為了在這種情緒中注入更多恐懼,高江洲把右手拿著的鐵管移至嘴邊,然後緩緩朝它的前端咬下去。

    管子是工地現場常使用的碳鋼管,直徑約六公分,厚度超過四釐米。昨天──不,如果是十分鐘前的話,就算變身也跟字面形容的一樣咬不下去吧。然而剛才在常態下咬斷鎖頭的記憶給予了高江洲──還有它力量。

    巨大犬齒讓粗糙鐵管發出嘰哩嘰哩的難聽聲響,一邊漸漸下沉。就算是大型油壓剪也無法發揮這種截斷力。僅僅只花六七秒鋼管就被叭啦一聲切斷,就像是在咬棒狀餅乾似的。

    高江洲將咬斷的鐵管前端在口中繼續咀嚼數次。每嚼一次,尖銳的金屬悲鳴聲就會響徹室內。

    不久後,被他一口吐在腳邊塑膠布的糊狀物是──被截斷至僅有數釐米的鐵屑碎片。裡面已經連一滴血都沒沾上了。

    「難吃(Cattivo)。」

    高江洲咧嘴一笑如此低喃。跨過金屬片向前走出一步後,他在少女眼前彎下身軀。

    「不過,你的骨頭好像很美味呢。」

    如此告知後,少女從被膠帶堵住的嘴巴深處發出悶沉的悲鳴,有如壞掉的玩具般令身軀彈跳。由於膝蓋一帶遭到拘束,雙腳只能空虛地踢著空中。高江洲用右手輕輕捉住雙腿後,立刻用左手剝去穿舊的跑步鞋。

    「~~!」

    少女的悲鳴變得更高亢。然而對高江洲來說,那只是増添餐桌樂趣的背景音樂。

    把運動襪也脫掉後,他仔細地愛撫露出的裸足。如同期待一般,那是腳弓跟阿基裡斯腱都很發達的美腿。隱藏在肉塊深處的骨頭,一定可以提供極上的口感吧。

    雖然很想立刻咬下去,不過如果少女輕易死去就掃興了,所以得先做好止血的準備才行。高江洲再次翻找腰包,從裡面捏出一條細細的尼龍束帶。

    準備將它捲上少女的小腿肚時,高江洲忽然停住了手。

    啦嘰──些微聲響傳至耳中。那恐怕是乾枯小樹枝折斷的聲音。

    不久後又聽見一次相同的聲音。不會錯的,某人正在接近這間小屋。

    「吵鬧的話,就立刻殺死你。」

    將異貌湊近少女的臉龐後,高江洲在近距離望向因淚水而濕潤的眼瞳如此低喃。將抓住的腳放到地板上後,他接近拉門,把耳朵貼在生鏽的鐵塊上。

    可以聽見喀沙、喀沙的規律聲響。那是踏到飄落堆積在地上的落葉的腳步聲。馬上就要接近到這裡了。

    是警察嗎──如此思考後,高江洲發現只聽見一人份的腳步聲。不管是刑警或是機動隊,警察都應該不會單獨行動才對。

    既然如此,就是公園的管理員囉?小屋之所以看起來像是被棄置了許多年,是因為自己想使用它而令雙眼蒙塵嗎?

    高江洲一邊無奈地輕輕搖頭,一邊瞄向擺在掃具上方的LED燈。他有一瞬間在想是否應該熄掉燈光,不過還是決定維持點著燈的狀態。

    他回過頭,在門扉旁邊做好準備。不論是誰,自己都必須在對方進入的瞬間加以擊殺。

    這次高江洲不會悠哉地絞住頸動脈。他要一口咬掉脖子,暫時保留好不容易抓到的獵物,而必須咬齧粗劣的骨頭雖然遺憾,但這也是愚蠢失誤的報應。

    他大大張開如同鯊魚般突出的顎部。

    在燈光照映下,宛如剃刀般銳利的門牙們發出刺眼光輝。

    ***

    走了數十公尺後,實偏離遊憩步道踏進黑暗的森林。

    包含在空氣裡的異臭已經濃到不可能是神經過敏了,連是從哪個方向飄過來的都能明確地辨別。路燈的光線雖然馬上就會照不到,不過也許是托視力變得比以前敏銳的福吧,走起路來並不辛苦。

    實明白自己正在做蠢事。因為無論產生氣味的源頭是什麼,都是令人不愉快的事物,反正事後也只會想要消去發現它的記憶吧。

    然而,要打退堂鼓的話是可以這樣做沒錯,但這回襲擊而來的就是平常的自我厭惡了。之所以來到這裡,是因為自己對箕輪朋美奔離的方向飄來異質氣味一事感到不安,不確定什麼事都沒發生就回去的話,自己的膽怯跟無情就會狠狠地打擊心靈。

    ──說到底,最後還是為了自己嗎?

    實一邊扭曲嘴角一邊如此思考時,右邊的鞋子踏到枯枝,啪喀一聲響起乾燥聲音。

    實反射性地停下腳步,凝神望向前方那片黑暗,結果發現距離十多公尺遠的空地上蓋著一棟小屋子。不管那是貯藏室還是用來幹嘛的,從曝露在風雨下而半腐朽的模樣,看起來不像現在有在使用的樣子。

    即使如此,實還是直覺地感受到那兒就是產生氣味的源頭。

    建築物周圍沒有某物,或是某種生物存在的感覺。是在小屋裡面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股異樣的臭味就不是野生動物的氣味了。

    實有一種全身寒毛倒豎的感覺,冰冷到極點的掌心則是滲出大量汗水。

    自己明明停下步伐,臭味卻好像愈來愈濃冽。就算用左手連同圍巾一起蓋住鼻子,有如要刺穿嗅覺細胞的味道也完全沒有變淡。

    不尋常的某物潛藏在那棟小屋之中。

    在無意識中向後退半步的右腳再次踏到枯枝。自己發出的聲音令全身倏地一僵。

    實想立刻轉身奔跑遠離小屋。他一邊在緊要關頭打消念頭,一邊用被汗弄濕的右手揪住制服胸口。

    這麼做後,有如急響鐘聲般脈動的心臟,與麻痺的掌心之間有一種又痛又癢的感覺。

    是那個。潛入胸骨的小小球體發燙生疼著。它對自己低喃「不要害怕,前進吧」。

    大大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後,實把收向後方的右腳向前踏出一步。

    接著是左腳,然後又是右腳。一邊用著連自己也感到意外的穩定步伐走路,實一邊取下斜背著的包包跟圍巾,輕輕將它們放到地面。

    小屋已近在眼前。仔細端詳關起來的鐵門與牆壁之間的極細縫隙,裡面似乎漏出了淡淡的光芒。

    野獸臭味隨著步伐前進而愈變愈強,但不可思議的是自己並不覺得呼吸困難。這股臭氣一定不是鼻腔細胞感受到氣味物質,而是腦部以氣味的形式直接接收到某種情報。

    實有如被吸引過去似的,伸出右手握住門扉把手。

    然後,一口氣將它拉開。

    在那同時,他銳利地吸了一口氣。昏暗小屋的地板上鋪著青色塑膠布,在那上面的是箕輪朋美手腳被灰色膠帶捆住,嘴巴也被綁起來的身影。運動服上下都維持原狀,但不知為何只有雙腳的鞋子跟襪子被脫了下來。

    「箕……」

    實一邊從喉嚨漏出沙啞聲音,一邊朝小屋裡面踏出一步。

    在那同時,將雙眼瞪得老大的朋美激烈地搖著頭。

    就像在說「不能進來」似的。

    在那之後,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幾件事。

    濃密到甚至可以感受到惡意的野獸臭味襲向他。

    黑影以猛烈勁道從左側急撲而來。

    長長突向前方,形狀與人類相去甚遠的嘴巴,從旁邊緊緊咬住實的脖子。

    異樣巨大的兇殘銳齒接觸脖子的皮膚。

    ***

    是男人。很年輕,是高中生。

    他似乎認識少女。是同校嗎?流淚的原因就是這個小鬼嗎?

    既然如此,把對方捉起來就好了。把兩人排在一起輪流咬也很有趣吧。

    可是已經太遲了。高江洲已經無法阻止顎部、牙齒,還有它了。

    頸部很細,跟女人一樣纖廋。彷彿只要咬一口,就能一直咬斷到頸骨那邊似的。

    看吧,輕輕鬆鬆就咬住了。

    在看到礙事者身影的零點三秒內,高江洲思考著這種事。

    他橫著頭,將小鬼的脖子連同制服立領一起緊緊咬住。右側的牙齒接觸駝絲綿織成的布料,左側的牙齒接觸薄薄的白皮膚。就這樣咬下去的話,肉與骨頭就會被深深地切掉,展現紅與粉紅還有白色的漂亮斷面吧。

    顎部的肌肉高高隆起,高江洲一口氣釋放蓄積的鯊魚之力──

    就在此時。

    意料之外的某事發生了。

    異樣氣味忽然直擊眉間深處。那是從未聞過,無機性的刺鼻化學氣味。

    而且在那同時,小鬼的脖子膨脹了──感覺像是這樣。

    輕輕咬進皮膚裡的牙齒們,被超越高江洲咬合力的壓力瞬間推回去。硬到令人難以置信,滑溜到不可能的某物拒絕著牙齒。痛楚竄過左右的嚼肌,告知肌纖維受損的事實。

    高江洲一邊因為驚訝而瞪大眼睛,一邊望向自己大大突向前方的嘴邊。

    然後,更強烈的驚愕襲擊了他。

    顎部那邊確實有咬住某物的感覺。然而,牙齒並未抵達肌肉。它們靜止在距離白皮膚三公分遠的地方,一邊微微震動著。

    然而,既然如此,傳到顎骨裡的這種恐怖口感又是什麼?小鬼的脖子上裝著強化玻璃或是某物做成的防具嗎?

    不,就算是這樣好了,如果那是玻璃或樹脂類的物質,「鼬鯊模式」的高江洲應該能輕易切斷它才對。既然如此,那就是鑽石嘍?難道這個平凡的男高中生身上戴著這種高價物品嗎?

    未曾體驗過的硬度,以及對眼睛看不見該物質的事實感到無法理解,讓高江洲的思緒陷入混亂。

    即使如此,他還是沒有做出死心張開顎部的行為。

    對化身為鼬鯊的高江洲來說,不能存在著咬不斷的事物。

    他無視嚼肌發出嗶嘰、嗶嘰壓輾聲的悲鳴,只是一股腦地灌輸力量。神秘的刺鼻氣味不知不覺中消失,高江洲卻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只是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咬碎透明物這件事上面。

    所以,就算從驚訝中恢復心神的小鬼用僵硬動作高高舉起右拳,他也沒有想到要閃避。

    自從讓「它」寄宿在下顎後,不只是牙齒跟顎部,連身體能力本身都突飛猛進。就算被貧弱高中生揍個一兩拳,也完全不會感到疼痛。高江洲無視揮落的拳頭,使勁擠出所有力氣──

    衝擊。

    視野變暗,白色火花閃爍。左邊太陽穴有如被灼燒似的變熱,接著襲來的是,有如被鐵釘敲進腦袋般的激烈痛楚。

    腦震盪了嗎?連平衡感都變得怪怪的,高江洲拚命踏穩步伐避免跌倒。

    被毆打了。然而,那並不是赤手空拳的感觸。又硬又重,還很滑溜……簡直就像被打磨過的鋼鐵圓球狠狠敲擊般的一擊。

    意思是這個小鬼不只在脖子上裝著看不見的防具嗎?他連拳頭也鑲嵌著製造材質令人聯想到鑽石的手套或是某物嗎?

    不對。

    該不會──

    高江洲將搖搖晃晃的軀體壓向右側的牆壁,一邊試圖用左手指插向小鬼毫無防備的腹部。然而,手指並未抵達目標。如同預料,手指接觸到小鬼穿著的灰色長大衣前,就猛烈地碰撞到了某物。那是滑不留手、不熱也不冷,硬到不可能的隱形障壁。

    是全身,這個小鬼防守著全身。

    就在高江洲茫然地如此思考時,小鬼再次高高舉起右拳。

    動作完全就是大外行。然而,再挨一記威力跟剛才一樣的打擊,這次或許真的會昏過去。高江洲一邊忍受筆墨口舌難以形容的屈辱,一邊鬆開咬住小鬼脖子的顎部。他一邊揮灑積存在口腔內的大量唾液,一邊壓低身軀。

    小鬼的拳頭在前一瞬間通過高江洲頭部原本的位置,猛烈地撞上已經開了一半的金屬拉門。

    現場響起宛如以力氣自豪的大漢手持鋼鐵錘子狠狠敲打般的轟音。

    門扉表面整個凹陷,剝離的油漆碎片在半空中飛舞。在這種情況下,高江洲拚命往前爬,朝小屋外面滾了出去。

    就這樣繼續滾了四公尺左右後,他勉強站起身軀。

    不只是新的運動服,連頭髮都沾到大量落葉,肌膚也被塵土弄髒。太陽穴那邊流出一條血痕,嘴巴則是啪噠啪噠地流著口水,由於腦震盪之故,他不得不做出彎腰突出屁股的姿勢。

    雖然是令人難以忍受的難看姿態,高江洲卻無暇感受怒火。

    他再次凝視從小屋門口現身的小鬼的全身。

    小鬼的身高比一百八十三公分的高江洲要矮個七到八公分吧。就這個年齡來說或許算得上是高個子,體形卻很貧弱,看起來實在打不出能令鐵門凹陷的重拳…………

    不,等一下。

    從小屋漏出的LED光線所造成的影子,並沒有連接在小鬼的腳上。

    他飄浮著。

    小鬼的腳距離門口的水泥地有數公分遠,意思是那個透明硬殼甚至有包覆到腳底嗎?

    能將整個人毫無縫隙地包裹在內,完全透明,比鋼鐵還堅固,還能自由伸縮的裝甲。現存的科技不可能有辦法製造出這種物品。

    高江洲強忍太陽穴高高腫起又不斷刺痛著的疼痛感,做出令他極不悅的結論。

    是「那個」。

    立足地點僅僅只有四五公尺遠的高中生,在身體某處也擁有那個小小的球體。

    被選中的人類不只高江洲,而且「它」賜予的力量也不盡相同。高江洲得到鯊魚的力量──而那個小鬼則是得到看不見的鎧甲。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人嗎?讓那個球體寄宿在體內的人類?那些傢伙都各自取得奇怪又危險的力量,潛伏在日本的某處嗎?

    「…………無法原諒。」

    高江洲用沙啞的聲音如此低喃。

    他無法認同這種事,擁有超常力量的「優越種」只能有高江洲晃一個人。

    高江洲一邊壓輾仍然維持著巨大化的牙齒們,一邊下定決心。

    要加以排除。所有人,眼前的這個小鬼也是……如果存在的話,其他「眼球持有者」也要一併排除。

    它在下顎正中央瘋狂地脈動著,就像在大聲亂喊「狩獵吧,啃齧吧,咬殺吧」似的。

    高江洲已經不在乎左太陽穴的疼痛,以及平衡感錯亂的事情了。被壓倒性的怒火所驅使,準備把身體傾向前方之際,他勉強控制住自己。

    下次一定要咬下去。將全身的骨頭,連同守護小鬼的透明鎧甲一起咬碎。

    然而在那之前,必須儘可能取得情報。關於自己以外的眼球持有者,小鬼或許知道某些情報也不一定。

    從微微張開的嘴巴吸入乾燥的空氣,將滾燙的牙齒們略做冷卻後,高江洲對小鬼開口搭話。

    ***

    眼前這名男人似乎發出了某種話語,但實卻聽不見。

    男人──實是這樣覺得的。然而,就連對方是不是人類他都不敢肯定。

    那個人的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他的手腳很長,肩膀也很寬,穿著黑色運動服的軀體雖然修長,卻讓人感受到肌肉鍛練過後的厚實感。

    年紀大約是三十歲前後,略短的頭髮整理成流行的二分區式髮型,從額頭到眼睛周圍的部分飄散著知性氛圍。

    可是,問題在臉的下半部。

    最初見到時,實還以為是恐龍。異樣長的上下顎突向前方,還微微露出不像人類尺寸的牙齒。

    然而,前端變細的顎部輪廓與其說是爬蟲類,倒不如說讓人聯想到魚。而且還是連人類都襲擊的大型肉食魚──鯊魚。

    被唾液弄濕而發出刺眼光輝的巨大牙齒尖得像是銳利的三角形,臉龐兩側有粗大肌肉束上下起伏著。只要被秘藏著離譜力量的顎部咬一口,區區人類身軀無疑會被輕易撕裂。

    就算只有一瞬間,自己還是被那個顎部緊緊咬住了脖子──光是這樣想,冰冷的顫抖就竄過了全身。

    一分數十秒前──

    打開小屋門扉,發現箕輪朋美被捆住的同時,實就放棄了思考。如果他稍微動一下腦筋的話,應該會察覺抓住朋美的某人有可能就藏在門扉的死角之中,但他卻不顧一切地衝進了小屋裡。

    在那之後,左側有黑影飛撲而來──冰冰涼涼的牙齒,以及火焰般炙熱的吐息觸碰脖子──剎那間,實感到胸口正中央的那東西猛然一震。

    然後,那個奇怪的「現象」再次被引發了。

    聲音消失,視野的色調改變,身軀微微浮起。

    襲擊者的牙齒確實令脖子的皮膚凹陷,感受到隱形之力將那些牙齒推回去時,實總算領悟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是殼。

    身體周圍毫無空隙地產生了眼睛看不見,能自由自在地變形,卻硬到可怕的殼。

    厚度約三公分。不可思議的是,實沒有穿在身上的制服與長大衣被硬殼內側推擠的感覺,但他甚至沒時間意識到這種事。

    他不顧一切地握緊拳頭,朝襲擊者揮了出去。雖然那一拳遜到連自己也覺得可悲,卻還是勉強命中目標。由於幾乎感受不到反作用力之故,實認為自己沒能給予對方重大傷害,所以他再次使出相同的攻擊。這次襲擊者沉下身軀閃了過去,但他卻就這樣滾倒在地逃向小屋外面──如今,則是像這樣跟實對峙著。

    他究竟是何方神聖?

    關於這個疑問,實自己得出了答案。

    這還用說,當然是在胸口……不,不見得是這樣。是在身體某處寄宿著那個球體的人類。如同實推測過無數次的想法,還有其他人與它有過接觸。也就是說,男人是實的「同類」。

    然而,擁有鯊魚顎部的男人的雙眼中,完全沒有半點同伴意識的碎片存在。只有冰冷的殺意與滾燙的敵意令雙眸發出炯炯光芒。

    鯊魚男一邊瞪著茫然呆立的實,一邊動了幾下突出的顎部。

    他似乎在說些什麼,不過對被隱形硬殼包圍的實來說,男子的話語當然用不著說,連風吹響樹梢的聲音,還有秋瀨橋上的交通聲響都聽不見。不過也不是完全無聲,實覺得自己似乎有微微聽見聲音,就像嗡隆、嗡隆的機械聲響……或是巨大生物的心跳般的重低音。實完全不懂那是什麼聲音。

    與男子之間的距離不足五公尺,在這個狀態下失去「殼」太危險了。話說回來,實連解除硬殼的方式都不曉得,即使如此,他還是想聽聽男子在說些什麼……

    就在實深深吸入完全無味無臭,連自身體味都感受不到的空氣,將它累積在肺部的那個瞬間。

    覆蓋視野的淡藍色調恢復原狀,身體下降三公分,鞋底接觸到潮濕的水泥地。

    「…………!」

    「殼」消失了。實因為吃驚過度差點發出叫聲,不過還是在千鈞一髮之際忍住了。對方發現自己不是刻意消除硬殼的話,肯定會再次發動攻擊。

    然而,幸好鯊魚男判斷消除硬殼是基於實的意志。他再次動起嘴巴,一邊用瀟灑的姿勢張開雙手。

    「……真是的,總算想聽我說話了嗎?」

    那個聲音本來也是很響亮的美聲吧,不過語尾卻不清不楚,而且還帶著奇妙的扭曲聲響。簡直像假裝人類的外星人在說話似的。

    就在實默不作聲時,男人微微歪頭繼續說道:

    「少年,我姑且做個確認……你也在身體某處擁有那個紅色眼球吧?」

    「……眼球……?」

    實反射性地如此反問。

    男子的話語明顯是指埋藏在實胸口內的那東西。然而,卻有一個不能無視的差異。

    謎樣球體在三個月前從空中降下。雖然只直接目擊了數秒鐘,不過即使到現在實還是能回想起外觀的細節。

    球體直徑將近兩公分,表面擁有濕潤的光澤感,透明表層的深處收納著小一圈的核。經男人這麼一說,那個雙重圓確實像是生物的眼球,然而──

    「紅色……?」

    只有這一點明顯不同。

    潛入實胸口內的球體,其半透明層是淡灰色的,而且核是有如要吸入所有光線般的漆黑色。這麼一來,每個球體的顏色都不一樣囉?話說回來,全部一共有幾個……?

    鯊魚男不耐煩地用尖顎比了比杵在原地的實。

    「如何呢,你有還是沒有?」

    「──我……我有……應該說,它埋在身體內……」

    實用沙啞聲音如此回答。

    男人一邊眯眼一邊點頭,然後再次發出質問:

    「在三個月前?」

    實輕輕點頭。

    「……這樣啊。」

    閉上巨大顎部後,男人緊緊吊起嘴巴兩端,浮現一個小孩子看見會作好一陣子惡夢的可怕笑容。

    「你的眼球給了你很有趣的力量呢。包裹全身的隱形鎧甲……剛才我有點被嚇到了。而且更讓我驚訝的是,除了我以外還有其他眼球持有者的事實。不過呀──」

    「…………」

    用詞遣字雖然輕鬆,寄宿在男人雙眼中的殺意卻完全沒有消失。

    沒錯,不能有所誤解。眼前這名鯊魚男與實之間有著「讓球體寄宿在體內」的共通點,卻絕對不是可以跟實互相理解的存在。畢竟就是這個男人襲擊箕輪朋美,又將她帶進身後的小屋綁起手腳。

    如果實沒有礙事的話……男人會對朋美……做什麼呢?

    從普通角度思考,綁架女高中生又將她綁起來的傢伙只會做一件事,但對方並非普通人。大大突向前方的異形顎部,以及尖銳的巨齒。說不定男人要用那些牙齒…………

    實恐怖的想像──

    男子過分輕易地表示肯定。

    「下次我會確實咬下去的。就算你有鎧甲,只是用來守護身體的話,還是有辦法可以應付。放心吧,我不會立刻殺你。我要在你不能動時,在你面前花時間慢慢地,慢慢地啃咬那個女孩……不不不,順序反過來比較好吧……?」

    「……啃……啃咬……?你說啃咬……」

    實茫然地低喃後,男人再次浮現淒絕笑容。

    「喂喂喂,人類要啃咬東西的話,就只有一個理由吧?當然就是要吃下去囉。我的牙齒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存在的。」

    「你說吃……吃下去……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你又不是連頭部都被那東西……被眼球侵佔了吧……?」

    「這當然是我的意志,眼球只是給予我手段罷了。我呀,從以前就很想咬人喔。所以眼球才來到我這邊……順帶一提,你是我第五個啃咬的人,後面的女孩子是第六個。」

    浮現在異相上的笑容變得更大,被延長的嘴唇下方露出許多有如兇殘刀具般的牙齒。

    「那麼……來試吃吧。」

    用鮮紅色的舌頭舔舐嘴唇後,男人開始慢慢地縮短距離。

    一邊重複著淺淺的呼吸,實一邊思考。

    ──這傢伙真的想咬殺我跟箕輪同學。

    要快點再次使出「殼」才行。然而,實還搞不懂怎麼做才能按下開關。

    三天前,差點撞到自行車時。

    兩天前,正要被高年級生毆打時。

    還有數分鐘前,脖子被眼前這名男人咬住時。

    在這三次之中,自己應該都有在「殼」出現前採取某種共通的行動才對。

    與男人之間的距離切進至三公尺。

    ……握住拳頭……不對。

    接近到兩公尺。

    ……咬緊牙齒……不對。

    接近到眼前後,男人大大地張開兇殘的顎部。帶著些微金屬先澤感的牙齒在黑暗中發出刺眼光芒。

    ……對了。

    ……那個時候,還有剛才我都把呼吸──

    實短促地吸入空氣。

    就在他發動球體給予的能力的前一瞬間——

    現場發生了實,還有恐怕連那個異貌男都想像不到的狀況。

    空氣舶的一聲爆開。從實的角度來看,在鯊魚男的左側近身處,堆積在地的落葉大量飛舞了起來。

    一瞬間前確實還不存在的人影出現在那兒。

    長發在旋風中翻飛。那是一名穿著暗色西裝外套的女性,她的右手拿著某種棒狀物。

    「唔……!」

    雙眼瞪大的鯊魚男一邊發出低吼,一邊迅速地試圖轉向右邊。

    那時少女已經刺出拿在右手中的黑棒。它的前端接觸男人右側腹的瞬間,啪嘰一聲強烈地閃出青白色火花。

    「咕!」

    男人身軀一軟的同時,實把剛吸入的空氣連同驚愕一起吐了出來。

    身穿西裝外套站在極近距離的女性,並不是從樹枝或是小屋屋頂飛降下來的。當然,她也沒有潛藏在地面。她只是瞬間「出現」在那個場所而已。

    臉龐被長發遮住所以看不見。在昏暗環境中看起來像是漆黑色的西裝外套,以及灰色百摺裙恐怕是某所學校的制服。腳同樣被黑絲襪包覆,鞋子則是連腳踝都包住的中統運動鞋。

    這身穿著就是極普通的女高中生打扮。如果沒有握在右手手中,長度約三十公分的黑棒的話。

    棒子前端伸出兩個電極,也就是說它是電擊器一類吧。況且,就算對這類機械完全不瞭解的實來說,那也是讓人覺得明顯違法的高輸出功率規格。

    挨到強烈電擊後,鯊魚男讓修長身軀有如棒子般僵直,一邊腳步踉蹌地退向後方。

    然而鯊魚男卻在即將倒地前,收回右腳踏穩腳步。大大仰向後方的上半身另一側,只看得見長顎的前端。張開至極限的顎部忽然迸射出淒厲咆哮。

    「吼啊啊啊啊啊!」

    讓人覺得如果鯊魚是陸地生物的話,大概就會這樣吼叫的聲音中,充滿足以震撼空氣的怒火。實再次繃緊全身。

    肌肉束在男人的黑色訓練服下方起伏。傾向後方的軀體有如被彈飛似的回到前方。是電擊的影響嗎?男人軟軟垂著雙臂,就這樣突出頭部撲向神秘少女。

    「……!」

    實短促地吸入氣息。

    雖然身份不明,但光看結果的話,少女幫助了實。既然如此,這次就得換成實幫助她才行。實明明這樣想,身體卻沒有動。鯊魚男的咆哮讓他全身都縮起來了

    排列著兇殘牙齒的顎部逼近少女的黑髮。少女拉回身軀,踢向地面試圖急退,不過實在是躲不過去。被那個顎部咬到的話,頭會少掉一半的──

    喀鏘!金屬質感的聲音響起,緊閉的牙齒爆散出白色火花。

    只有空氣被咬到。少女在顎部關閉前迅速沉下身軀,以毫釐之差迴避了攻擊。

    然而,鯊魚男並未停止動作。他再次突出顎部,執拗地試圖咬齧少女。顎部喀鏘、喀鏘地開闔,少女左躲右閃勉強迴避著攻擊。

    身法相當漂亮──卻無法永遠躲避下去吧。之所以不再次使用並非電擊器的電擊棒,是因為輸出功率高而必須付出無法連續使用的代價嗎?

    要幫助她才行──實再次思考。

    他把麻掉的右腳拚命踏向前方。一邊用僵硬動作前進,一邊大大地吸氣……

    然而就在此時,也許是踩到濕掉的落葉而腳滑吧,少女倒向了左邊。

    「嘎啊!」

    短促地吼叫後,鯊魚男朝少女身上撲了過去。

    他一邊伸出雙手抓少女,一邊用張開超過九十度的顎部朝她纖細的脖子──

    「…………!」

    實不顧一切試圖撲向男人背後,卻在無意識中停止了動作。

    他初次看見少女的臉龐。

    端正又清秀的美貌上,連一抹恐懼都不存在。

    嘴唇緊緊抿著,烏溜溜的眼瞳筆直地凝視著試圖咬殺自己的怪物。少女不改看起來甚至有些冷淡的表情,將右手的電擊棒深深刺進鯊魚男的嘴巴裡。

    啪嘰!

    爆裂聲再次響起。巨口內充滿青白色閃光,略短的頭髮激烈地倒豎起來。

    電擊持續了足足有三秒鐘以上。就算是鯊魚男,這下子也無法動彈了吧。實一點一點地放鬆身體的力量,一邊感受到新的顫慄。

    身穿黑西裝外套的少女,一定是故意重複著千鈞一髮的迴避動作吧。她其實可以更從容地間躲攻擊,卻刻意製造了破綻。一切都是為了在第二次的電擊中確實將對手無力化──

    她究竟是誰?

    不管是應付異形怪物時的冷靜,還是難以想像是市售品的超高輸出功率電擊棒,無論從哪一點來看她都不可能跟外表一樣只是學生。更重要的是,毫無前兆就出現在鯊魚男身旁的那個現象……或者是能力。

    這個女孩子也擁有那個嗎?

    正當實瞬間浮現了這種想法時──

    鯊魚男口中被電擊灼燒,動作也完全停止,從顎部浮現至脖子的粗大肌肉痙攣著。

    吐出來的長舌被燒成焦黑色,嘴角則是冒出白煙。雙眼完全翻白,完全看不出還有意識的樣子。

    然而,只有巨口周圍宛如另一個生物般地震動,張開至極限的顎部一點一點地閉起。

    看到銳利門牙輕輕咬住仍然插在嘴裡面的電擊棒後,實用沙啞聲音發出呻吟:

    「騙人……的吧……」

    是這回真的發生出乎意料的情況嗎?倒在地上的女高中生也繃緊了美貌臉孔。

    白皙右手按下開關,幾乎在第三次電擊爆發的同一時間──

    驚魚男的兩顎喀鏘一聲發出銳利聲響閉合。電擊棒從中間被截斷,漏出的電池內容物噴發出白焰。

    此時少女已經從右手中放掉電擊棒,一邊用敏捷動作起身一邊拉開距離。

    至於鯊魚男那邊,將燒起來的電擊棒殘骸吐出來後,他咧開邊緣被電得焦黑的嘴展露扭曲的猙獰笑容。

    翻白眼的雙眼震動,黑眼珠咕溜地出現。鯊魚男一邊用黑點般的小瞳孔瞪視少女,一邊響起不清楚的聲音:

    「……做了很過分的事情嘛……」

    鯊魚男受到的傷果然不淺,身軀雖然搖搖晃晃,他還是朝黑髮女高中生踏出步伐。

    「……我不會讓你逃走……雖然不曉得你是誰,不過已經無所謂了。因為我要咬你……將所有骨頭一根不剩地啃光……」

    鯊魚男一邊說著恐怖話語,一邊步步縮短距離。

    少女站在距離五公尺左右的地方一動也不動。她輕輕張開雙腿壓低重心,瞪視接近而來的鯊魚男。

    ──你在幹嘛?快逃啊。

    站在小屋門口的實,在心中拚命這樣祈求著。從外表看來,少女沒有備用的電擊棒,也沒有其他防身道具。就算她跟實或是鯊魚男一樣,也有「球體」──雖然不知道是哪種顏色──寄宿在身上,如果有辦法用賜予的能力打倒鯊魚男的話,打從最初應該就不會使用什麼電擊棒才對。

    中統運動鞋穩穩地踩著落葉,灰色百摺裙與長直髮隨風飄揚的模樣也很自然,所以她也沒有跟實一樣使出透明的「殼」吧。

    該不會是因為……因為無法反擊也沒辦法逃走,所以死心了嗎?她打算就這樣被鯊魚男咬死嗎……?

    如此思考的瞬間,實用力握緊雙拳。

    他朝後方瞄了一眼。倒在置物小屋深處的箕輪朋美,似乎因為過度恐懼而暈倒了。被膠帶拘束住的手腳看起來雖然很痛,不過看來並沒有受傷。

    也有立刻抱起朋美,跑到公園外面的選項。

    然而,跟打開這間小屋的門扉的理由一樣,實做不出逃離這裡的舉動。

    實再次向前,他跟鯊魚男還有西裝外套少女的距離剩不到三公尺。

    他將空氣滿滿地吸進胸內,再消費一部分大聲叫道:

    「快逃!」

    然後用力憋住呼吸,那是將加諸在肺部的壓力集中在胸骨正中央般的感覺。

    實並不確定這樣做沒錯,但黑色球體回應了他的意志。

    葉片磨擦的聲音與寒冬的低溫消失,身體微微浮起,看不見的殼展開了。啟動的開關果然是「呼吸」。

    實在屏住呼吸的情況下,隔著殼踢向地面。鯊魚男正要面向這邊時,實從頭撞向他的左側腹。

    明明狠狠撞了上去,實卻只感受到極其細微的減速感。但對男人來說,卻等於是重達五十公斤以上的鐵塊撞過來似的。男人完全撐不住地被刮飛,跟實一起倒向地面。

    男人一邊在異貌上令怒火沸騰,一邊試圖推開實。

    實持命壓住對方後,立刻變得別不住氣。他揮開擔憂殼會消失的恐懼,吐出累積在肺部內的二氧化碳,然後吸入無味無臭的空氣。在小屋入口處與男人戰鬥時,實曾經在殼內呼吸過許多次,所以殼應該不會就這樣解除才對。

    然而,實也有新的擔憂。

    透明的殼是在距離實的身軀約三公分處產生的。實記得在數學課計算自己的體表面積時,算出來的數據是約一點六三平方公尺,所以存在於殼內側的空氣量大約是四十九公升。要再呼吸幾次,就會用完包含在裡面的氧氣呢……

    實一邊思考這種事,一邊為了靠嘴形傳達「快逃」的訊息而將臉轉向少女那邊。

    然而,那兒已經沒有女高中生穿著黑西裝外套的身影了。

    實瞪大眼睛,在那瞬間甚至忘了自己正在搏鬥的事實。實將目光從少女身上移開的時間頂多不到三秒鐘。無論她跑去哪裡,應該都不可能移動到足以完全從視野中消失的距離。這麼一來,少女使用了跟她出現時一樣的能力嗎?

    是沒發現少女消失不見嗎?鯊魚男有如抓狂似的暴跳如雷,不顧一切試圖咬上來。現階段實的殼還可以防禦男人的牙齒,卻不知能撐到何時。是殼中的氧氣會先耗盡,還是殼會有如玻璃般先破碎四散呢──

    落葉忽然大量飛起。

    那名少女就站在跟實纏鬥在一起的鯊魚男正後方。

    這回實確實看見了「出現」的瞬間。然而,他仍然不瞭解移動的方式。女高中生有如瞬間移動(Teleport)般,忽然出現在零點一秒前還沒有半個人影的場所。她手中再次握著黑棒──新的電擊棒。簡直像是去某處拿備用品,然後現在才回來似的。

    少女一看見與男人纏鬥著的實,就皺起臉龐喊了些什麼。在殼內的實當然聽不見,卻直覺地感到她對自己說了「讓開」之類的話語。

    「知……知道了!」

    雖然對方一樣聽不見,實還是這樣喊了回去,然後試圖從鯊魚男身邊離開。

    就在那個瞬間──

    截至目前為止,有如失去理性般抓狂著的鯊魚男,從眼睛迸射出冰冷的理性之光。

    他用雙手將撐起身軀的實,連同硬殼一起高高抱起,然後就這樣按照職業摔角技背摔的要領,以猛烈勁道扔向少女。

    謎樣女高中生似乎也沒料想到會有這一著。她大大睜開狹長的雙眼,壓低身軀試圖急退,不過恐怕來不及了。

    會狠狠撞上去的──

    實本能性地停止呼吸,將意識集中在球體上。一瞬間過後,實以從上方蓋下去的的姿勢從正面撞上少女。

    實一邊感受清爽香氣與有密度的柔軟感觸,一邊快速倒向地面。

    雖然在千鈞一髮之際及時解除硬殼,卻也因為這樣而造成強大的衝擊力,所以實無法立刻起身。少女雖被實當成墊背,卻沒有發出半點呻吟,而是在耳邊以銳利語氣叫道:

    「讓開,快點!」

    初次聽見的少女聲音,有著讓人想到和弓箭音的清冽聲響。

    實慌張地試圖跳開,卻因為右膝同時壓住自己的大衣衣襬與少女的裙子而無法離開。他放棄站立,滾向左邊拉開距離。

    少女迅速起身,一邊舉起右手的電擊棒一邊壓低身軀。她的動作充滿彈性,令人聯想到準備撲向獵物的黑豹。

    可是在一瞬之後,被塵土弄髒的臉龐卻浮現了懊悔的表情。

    實連忙回頭望向後方,映入眼簾的是衝進小屋旁的灌木叢漸漸遠去的黑色人影。不時傳來的啪啦,啪啦聲響,應該是鯊魚男將礙事樹枝咬斷的聲音。

    如果可以瞬間移動的話,應該就能用那股力量追上去才對,少女卻一動也不動地維持壓低重心的姿勢。

    鯊魚男發出的聲音隨即遠去,然後消失。那個方嚮應該有足球場還是網球場,所以馬上就會抵達開闊的空間吧。神秘少女是想要避免引人注意嗎?

    數秒後,女高中生一邊嘆氣一邊撐起身軀,然後隨手掀起裙子,接著將電擊棒收進戴在右大腿上的套子。

    她連一眼都不看跌坐在地的實,逕自邁步走向置物小屋。她一邊走,一邊朝戴在左手腕上的小手錶低喃。

    「『咀嚼者』逃走了。保護對象一名,預定外的拘留對象一名。把一號跟三號工具拿來。」

    ……那支手錶明明那麼小,卻有通訊功能嗎?所謂的工具是什麼……?

    半茫然地思考這種事的實,總算想起少女正要前往的小屋裡有誰了。

    「啊……箕、輪、同學……」

    實一邊用僵掉的嘴巴斷斷續續地呼喚名字,一邊將力量灌進發抖的腳勉強站起。

    實抵達小屋入口時,神秘少女已經抱起了暈過去的箕輪朋美。她用熟練的手勢量脈搏,然後確認呼吸。

    「那……那個……箕輪同學,沒事……吧?」

    實一邊抓住門扉邊緣,一邊發出這樣的話語。

    他這麼做後,少女抬起臉龐,卻不打算回應。她用嚴峻──甚至可以感受到敵意的視線,目不轉睛地貫穿實的臉龐。

    過了半晌後,少女總算動了唇:

    「你知道這女孩的名字嗎?」

    雖然被冷淡聲音震懾,實還是點了點頭。

    「是……是的……因為我們是同校……」

    「是喔。不但是『紅寶石(Ruby)』,而且還是大笨蛋嗎?盯上同校的女孩的話,身份一下子就會曝光的說。哎,已經沒差就是了。」

    實完全不懂這番話語的意思。

    「……紅寶石?盯上……?」

    「拙劣的演技可以免了。反正你是跟咀嚼者互相爭奪那個女孩,所以才會鬧翻的吧。」

    「……演技……?咀嚼者……?」

    雖然有九成都無法理解,但只有最後那句話實不能當作沒聽見。做了深呼吸後,他略微增加音量做出反駁:

    「……那個,你所說的咀嚼者如果是指剛才的怪物,我可不是什麼同伴……」

    ──就在此時。

    實發現背後響起了細微聲響,是鞋子踩踏在落葉上的聲音。

    實立刻離開小屋門口,一邊背對牆壁一邊回頭。

    當他這麼做後,距離約五公尺遠的場所出現一條黑色人影。

    那傢伙回來了嗎──正要吸氣時實才發現一件事。人影比起鯊魚男──按照少女所言就是「咀嚼者」──在縱向上小了許多。就算跟實比較也矮了十公分吧。

    由於身高之故,實以為來者又是女孩子,結果卻想錯了。對方是跟黑西裝外套少女年紀相仿,或是略大的男人。

    男人反戴著橄欖色的棒球帽,身穿迷彩花紋的羽絨背心。下半身穿的是寬鬆工作褲配上外形彪悍的戰鬥靴。雙手提著的是金屬製的黑色公事包。

    穿著打扮雖然頗有威勢,臉龐或是表情卻看不出半點危險氣息。男人瞪大眼皮感覺起來很重的眼睛,直勾勾地──或者說是愣楞地眺望著實。

    實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就在他呆立原地時,少女從小屋裡走了出來。她脫掉西裝外套,現在是白色襯衫的打扮,卻完全沒露出會冷的模樣。她一邊用充滿露骨警戒心的目光瞪著實,一邊從略遠處通過,接著將左手用力伸向身材嬌小的青年。

    「DD,給我三號工具。」

    「啊,喔,喔。」

    被喚作DD的年輕人點點頭後,舉起了左手的公事包。可是在少女接過去前,他卻迅速地收回公事包。

    「……喂,這是什麼意思?」

    「不,話說身為拘留對象的紅寶石(Ruby)是這個小男生嗎?你沒把他綁起來,甚至什麼都沒做耶?」

    「如果他打算做什麼的話,我會立刻將他無力化。光是跟咀嚼者戰鬥卻沒死,證據就已經很足夠了吧。不要被他欺騙,精神干涉已經開始了。因為他可是綁架同校女孩又試圖殺掉她的像伙喔。」

    「真……真的假的?臉明明很可愛吶。」

    「是嗎……不對,快點把那個給我。我想在今晚處理掉。」

    「知,知道了啦。由美子果然性急呢……」

    「喂,你幹嘛叫我的名字啊!」

    「啊,抱……抱歉。」

    ……那麼,女孩子的名字是「由美子」?看樣子這似乎是本名,不過所謂的DD應該不是吧。或者他看起來雖是那副模樣,其實卻是外國人嗎……?

    思考了這些事情後,實終於察覺兩人正在談論自己的事。拘留對象是指被捕嗎?那麼,所謂的處理究竟是──

    實還是愣在原地,此時接過黑色公事包的由美子轉過頭,用冰冷的聲音如此告知──

    「只要不抵抗,我就不會對你做出粗暴的舉動。接下來我要對你打一針,不過那只是鎮靜劑,所以你只會小睡一會兒。在那段時間內,我們會在東京某處對你施行摘除手術跟記憶阻隔術,然後在今晚放你回家。」

    由美子一邊說,一邊發出喀嚓聲響打開公事包。裡面排列著被黑色緩衝材質固定住的大型注射器,以及其他器具類物品。

    實不由自主向後退一步,一邊反問:

    「你……你說摘除,是要把什麼……」

    「這還用說嗎?」

    由美子用略微増加魄力的聲音回答:

    「當然是把埋藏在你體內某處的第三隻眼(Third Eye)摘除啊。」

    「第三隻……眼。」

    實重複低喃。

    Third Eye。第三隻眼。

    初次耳聞的這個字彙所指的物體,就算是實也能輕易推測出來。

    是埋在實的胸骨內的小小異物,鯊魚男稱之為「眼球」的黑色球體。

    從使用「Third Eye」這種名稱來判斷,這兩人有針對球體進行分析研究,而且這恐怕還是組織性的行動。

    是如何解釋實的沉默呢,由美子略微緩和語調地說道:

    「……你跟『咀嚼者』鬧翻,就表示你還沒完全被佔據吧?可是,就這樣放著不管的話,你也會變得跟那個鯊魚男一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襲擊、殘殺人類。如果現在的話,你還可以回到原本的日常生活。回到被第三隻眼寄生前的普通生活。」

    是因為雖然僅有一點點,寄宿在雙眼中的敵意還是變淡之故嗎?

    即使狀況如斯,實還是不得不再次意識到由美子強大到強烈地步的存在感。

    五官是宛如手藝高超的雕刻家用精心刀法刻出來般,毫無偏差的輪廓。令人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清澄夜空般的深色眼瞳,實有如被吸進去似的不由自主凝視著它的深處。

    當他這麼做時,由美子有如感到訝異似的皺起弓形的眉毛,接著筆直地回望實的眼睛。她移動唇瓣露出細微的聲音。

    「你……該不會是……?」

    幾乎在同一時間,站在後面的DD也用右手抬起棒球帽的帽舌,一邊有如沉吟似的說道:

    「等一下……這傢伙真的是紅寶石嗎?不會是煤玉(Jet)吧……?」

    又是初次耳聞的字彙──實雖然歪頭露出困惑表情,但由美子似乎已經不想解說了。她回過頭,跟DD快速地交談了起來。

    「可是,斷言關東已經沒有煤玉的人不是你嗎?」

    「正確來說,我是指已經沒有覺醒的煤玉。就算是我的鼻子,也沒辦法連尚未覺醒的第三隻眼都聞出來啊。」

    「既然還沒覺醒,為何跟咀嚼者戰鬥卻毫髮無傷呢?不使用能力的話,應該一瞬間就會被咬殺才對吧?」

    「是……是這樣沒錯啦……」

    看樣子對話似乎跟自己有關,實努力試著去理解它的內容。

    所謂的「Ruby」跟「Jet」,該不會是指球體──「第三隻眼」的種類吧?如果是這樣的話,Ruby可能就是鯊魚男口中的「紅色眼球」,不過實卻不懂Jet指的是什麼顏色。覺醒、尚未覺醒等字眼也意義不明。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咀嚼者也就是鯊魚男,還有由美子與DD,都在身體某處寄宿著從天而降的球體。咀嚼者的巨口以及由美子的瞬間移動,還有實的「殼」都是球體(Third Eye)賜予的力量。

    不,或許不只是力量。

    如果要相信由美子的說詞,那咀嚼者之所以試圖咬殺箕輪朋美跟實,似乎也是受到了第三隻眼的影響。

    ──那麼,不久後我真的也會襲擊人類嗎……?

    半茫然地思考到這裡時,實總算想起重要的事,所以「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再次回過頭的由美子,露骨地表現出警戒心瞪向這邊。

    「怎麼了?」

    「那個……先別管我的事,把箕輪同學……」

    箕輪朋美還躺在背後的置物小屋裡。就算沒有受到重傷,她也被恐怖的怪物綁架,而且差點被咬殺,所以在精神上應該受到很大的打擊才對。

    實試圖走向小屋,纖細卻強而有力的手指卻捉住他的左臂。

    「等一下。」

    在瞬間逼近至極近距離後,由美子釋放出不准回嘴的嚴厲聲音:

    「老實回答我的問題。你記得三個月前跟第三隻眼……從天而降的球體接觸時的事吧?」

    「……呃,嗯。」

    「寄生在你身上的球體是什麼顏色?」

    如果是平常的實,在這種情況下會先思考怎麼回答對方才會高興吧。

    然而,被由美子的眼瞳盯視的瞬間,實有如被吸進去似的說出了事實:

    「…………黑色。」

    「…………」

    又繼續凝視實數秒鐘後,由美子用極微小的動作點了頭。

    「……真的是煤玉呢……──你可以走了。」

    由美子放開手,接著向後退一步。後面的DD連忙插了嘴:

    「這……這樣好嗎?」

    「說這男孩不是紅寶石的人是你吧。」

    「我……我沒有這樣斷言喔。」

    「啊啊真是的,不要在那邊說一些有的沒的了,請你去聞咀嚼者的味道吧。」

    「他不使用力量,我就聞不到啦。」

    一邊聽著背後的那些對答,實一邊小跑步回到小屋那邊。

    箕輪朋美被平放在重疊數張的藍色塑膠布的上面。她的身體蓋著黑色西裝外套,雖然仍然閉著眼睛,但臉色並不差。拘束手腳的膠帶早已被取下,連襪子跟鞋子都好好地穿在上面。

    「……箕輪同學。」

    實一邊低喃,一邊跪在旁邊。

    他猶豫地伸出手,讓指尖觸碰從臨時的棉被中露出來的──穿著運動外套的肩膀。

    由於接連發生太多,而且還是難以置信的事情之故,腦袋仍是激烈地亂成一團。然而,只有一件事可以確定。

    在西洋庭園的長椅那邊,如果實更認真地面對朋美的話。

    面對流淚的朋美,如果實沒有一語不發,讓她就這樣離去的話。

    朋美一定不會被那個恐怖的鯊魚男──咀嚼者襲擊。

    「……是我…………害的。」

    有如聽見從喉嚨擠出來的沙啞聲音似的。

    朋美的睫毛顫動,眼睛也緩緩睜開。

    在LED燈的微弱照明下,帶著茶色的眼瞳重複眨了幾次眼,然後將聚焦在實的臉龐上。嘴唇微微移動,發出幾乎不成聲的聲音:

    「…………空木,同學……?」

    「…………嗯。」

    實只能點頭。朋美持續凝望他半晌,不久後浮現淡淡微笑說道:

    「……不是,夢…………空木同學,救了我……呢。」

    「不……我什麼都……」

    沒能做到──實打算這樣說,卻還是閉上了嘴。他用快發抖的唇勉強做出類似笑容的動作,一邊回答:

    「已經沒事了,馬上就能回家了。」

    「…………謝謝……你……」

    一邊微笑一邊如此低喃後,朋美再次閉上眼皮。承受超越極限的負荷的心,再次切掉了開關嗎?

    把滾落在牆邊的黃色背包的肩帶穿過手腕後,實將雙臂插進朋美的身體下方,將她連同西裝外套一起輕輕抬起。

    離開小屋時,由美子與DD並肩而立。由美子向前走了一步,探頭望向朋美的臉龐後她如此說道:

    「看來沒事呢。」

    「…………嗯。」

    點點頭後,實開始思考該不該道謝,卻先被告知了意想不到的話語:

    「那個女孩暫時留在我們這邊吧。」

    「咦……不,我會送她回家的……」

    「不行,要在醫院好好請醫生診斷才行。而且……那女孩看見咀嚼者的長相了。她還有被盯上的危險,你連這種事都想像不到嗎?」

    「…………!」

    說話方式雖然帶刺,但確實正如她所言。

    目前尚不知咀嚼者是在朋美通過森林時偶然盯上她的,或是打從最初就將她當成目標。如果是後者的話,那個怪物的確有可能連朋美的名字還有自家位置都曉得。

    然而,如果按照吩咐將朋美留在對方那邊,在心情上卻又無法贊同這種放棄責任的做法,而這種心情也讓實頑固了起來。

    「……既然如此,你不要立刻死心去追咀嚼者不就好了嗎?你可以用那個……第三隻眼的力量進行瞬間移動吧?是這樣的話,應該可以輕輕鬆鬆追上去才對啊。」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由美子雙眼的神色嚴峻了起來。如果是平常的話,這可是會讓實喪氣地垂下頭的場面,不過只有現在不同。實以半自暴自棄的心情持續承受著對方的視線。

    「……做得到我早就去做了。」

    有如撂下狠話般如此低喃後,由美子大大吸了一口氣,接著吐出來,然後用受到抑制的語氣繼續說道:

    「用不著你說,我們也會找出咀嚼者。因為以那種傷勢來說,他會有好一陣子無法動身離開這座城鎮……哎,你無論如何都要讓那個女孩回家的話,那我們就把她當成引咀嚼者現身的誘餌嘍。」

    「…………我沒這個打算……」

    實反射性地回嘴,卻在這邊咬住了唇。他雖然並無此意,但朋美自己的家很危險的事實仍是不變,然而──

    「……那麼,你要帶她過去的醫院,你能肯定那邊很安全嗎?」

    「至少比她自己家安全多了。而且,當然也有配置警備人員。」

    「…………」

    實再次將視線落向懷中的朋美身上。

    與其說是昏倒,看起來似乎像在睡覺。是因為全身都確實地長著肌肉之故嗎?朋美明明身材嬌小,抱起來倒是手感十足。是有生命的──人類的重量。

    然而,實明白這個重量會因為命運的一時興起而輕易失去。

    「……你要怎麼跟這女孩的家人解釋呢?」

    「嗯,就說雖然被變態犯人襲擊,不過剛好有人通過所以平安無事……吧。」

    如此回答的人不是由美子,而是DD。他輕輕聳了一下被羽絨背心裹住的肩膀,一邊接著說道:

    「這種案件並不是第一起。我們知道如何好好保護那女孩,將她治好,再讓她回歸原本生活的竅門。而且也包含心理層面的照料喔。」

    「可是,如果這件事當成變態犯人所為,警方不就會過來查案……?還是你們也能控制警方或是新聞媒體呢?……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實感到由美子與DD背後存在著某種組織,所以他害怕地如此問道。然後DD則是面露苦笑搖了搖頭。

    「嗯~~我們基本上也是替上面的人工作,但是並沒有支配警方或是新聞媒體的力量。不正式請求協助,然後請對方填寫各式文件的話,我們就不能說出詳情。」

    「請求……協助?」

    「會變成這樣吧……在現今的日本,擁有殺人衝動的『紅寶石之眼(Ruby Eye)』潛伏得多不勝數。剛才的咀嚼者也是其中之一。根據推測,全國各地突然激增的失蹤人口中,有大部分都成了紅寶石的犧牲者。順帶一提,之所以把他們叫作紅寶石,是因為寄生的球體是紅色的關係。」

    略為頓了一下後,DD繼續說明:

    「另一方面,我們這些擁有黑色球體的『煤玉之眼(Jet Eye)』,則是比紅寶石還要少許多。你恐怕是關東地區最後確認到的煤玉。雖然也要取決於能力的種類,不過我想組織肯定會請你協助。順帶一提,Jet不是噴射引擎的Jet,而是煤玉的意思。」

    「…………」

    實茫然眺望了半晌DD的臉龐,接著再次把目光放到朋美身上。

    那個球體果然存在著兩個種類。

    紅色之物是「紅寶石之眼」,而埋藏在實胸口中的黑色之物是「煤玉之眼」。被紅寶石之眼寄生的人類,會變得像咀嚼者一樣襲擊其他人類。由美子與DD他們這些擁有煤玉之眼的人類,則是被上面的人──也就是所謂的政府給組織化,而且跟紅寶石之眼戰鬥著……

    這件事跨越難以置信的等級,進入了荒唐無稽的領域。

    抬起臉龐後,實用沙啞聲音詢問:

    「……第三隻眼是從哪裡來的?」

    實如此問道後,身材嬌小的年輕人做出實遇見他以來最認真的表情,然後用右手的食指比向正上方。實受到影響跟著抬頭仰望,在樹群的樹梢另一側,可以看見有極少量的星星在灰色夜空上閃爍著。

    …………宇宙?

    …………從宇宙降臨的神秘物體寄生在人類身上,給予宿主超常能力,讓他們襲擊或是守護人類嗎……?

    饒了我吧──實暗自呻吟。

    如果接受這種事情的話,實盡最大的努力守護至今的日常生活,就會被刮飛到次元的另一邊。更重要的是,實不可能有資格加入什麼「與邪惡戰鬥的組織」。

    因為八年前的那一天獨自躲在地板下後,他就一直蒙著眼睛跟耳朵。

    因為他犧牲了最喜歡的雙親跟姊姊,獨自一人存活下來。

    「喂,沒事吧,少年?你臉色很差喔。」

    DD的聲音讓實猛然回神瞪大眼睛。

    ──我不存在,哪裡都沒有我。

    實在心中誦唱咒語,拚命切斷正要連繫上去的記憶回路。

    「不……沒什麼。」

    微微搖頭一邊如此回應後,實將目光望向在右側緊緊抿住嘴巴的由美子。

    兩人不肯告知組織的詳情,而且實也不想知道。不過,至少他們的確可以做到實做不到的事情。

    而且,實也明白自己不能繼續待在箕輪朋美身邊。

    「……我明白了,箕輪同學就拜託你們了。」

    低喃般地如此說道後,實將睡著的朋美輕輕遞向前方。

    由美子用乍看之下很纖細的雙臂輕鬆地接下朋美後,實將掛在右手上的背包交給DD。

    「我想裡面應該放著箕輪同學的學生手冊。」

    「瞭解,我們這邊會跟監護人聯絡。」

    「……麻煩你們了。」

    微微低下頭後,實拾起自己掉在略遠處的郵差包。當他就這樣邁開步伐時,銳利的聲音傳了過來:

    「喂,你打算去哪裡?」

    實停下步伐,卻沒有回頭簡短答道:

    「回去。」

    「你說回去……這種事當然不行啊。你沒聽到DD剛才講的那一堆話嗎?」

    某種程度上實可以猜到她會說出這種台詞,但他還是頑固地望著前方搖搖頭。

    「已經沒有我能做到的事情了吧,這樣說的人不就是你嗎?」

    「就算現在沒有你能做到的事,以後要請你做的事還是堆得跟山一樣高啊。」

    DD慌張的聲音打斷了由美子帶刺的聲音。

    「等……等一下等一下,用更穩當的方式進行吧,由美子。難得發現了新同伴嘛。」

    「我還沒認同這傢伙是同伴……」

    「哇,拜託你安靜一下好嗎!」

    如此叫道後,DD沙沙沙地讓落葉發出聲音跑過來,接著繞到實的前方。漂亮地描繪出八字的眉毛下方,有如在調停似的浮現笑容。

    「呃,我說啊,你想知道更多事情不是嗎?跟我們一起來的話,我就告訴你喔。在可能的範圍內。」

    「…………」

    確實,實是有心想知道第三隻眼,以及兩人隸屬組織的細節,然而已經不想繼續待在這裡的拒絕感卻比較強烈。

    製造害箕輪朋美被咀嚼者襲擊契機的人是實,幸好朋美沒受到肉體上的傷害。話雖如此,她在心靈上應該受到了重傷。數十分鐘前默不作聲讓朋美離去的事……不,三天前在荒川堤防上長談的事,讓實不管多後悔都後悔不完。

    ──我已經不想讓別人因為我而受傷了,絕對不要。

    一邊在心中如此低喃,實一邊喃喃回答:

    「不用了,沒差。」

    「咦?」

    是真心對實的回應感到驚訝嗎?DD大大地眨了眨眼。

    「你說不用……不想知道真相嗎?因為這可是就常識而論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吧,每一件事都是。」

    「……常識這種東西只不過是幻覺。不管是什麼事,該發生時就會發生。」

    「是……是喔……你明明很年輕,想法卻滿豁達的嘛……」

    這回他真心感到佩服似的左右傾斜脖子。

    就在此時,有如對這段對話感到不耐煩般的聲音從左側傳入耳中。

    「已經夠了,使用棍子吧。」

    實發現有如大吃一驚般瞪大眼睛的DD,右手抽動了一下。

    所謂的棍子,恐怕就是由美子剛才使用的電擊棒吧。經她這麼一說,實也感到迷彩服花紋的羽絨背心的左側,似乎比右側略微膨脹一些。

    實一邊凝視一臉困擾僵在原地的DD,一邊做好隨時都能停止呼吸的準備。就在此時,由美子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都解釋了跟紅寶石之眼的犧牲者有關的事,卻還是露出一副跟自己無關的表情,所以用差不多的方式對待那種傢伙就行了啦。」

    「不,不不不,不能對同樣是煤玉的人做出粗暴舉動……」

    「同樣是?別開玩笑了。」

    有如撂下狠話般說出這句話後,接著響起的是毅然決然的腳步聲。

    在實的左側,距離很近的地方停下腳步後,由美子用不由分說的語氣下令:

    「轉向這邊。」

    抵抗了兩秒鐘左右後,實面向左邊。

    仍然抱著朋美的由美子,用彷彿是讓超高溫火焰結晶化般的眼瞳貫穿實的眼睛。就算只有一次也好,我有像這樣直視他人的眼睛過嗎──實反射性地錯開視線,一邊在腦海一角如此思考。

    「……從煤玉之眼寄宿在體內的那一刻起,你就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凜然聲音擊打耳朵。

    「我們做這種事的時候,紅寶石也在某處把無辜的人們當成目標。你有義務持續戰鬥下去,直到將所有紅寶石驅逐的那一天為止!」

    實平常就一直在避免被他人叱責,對這樣的他來說,由美子的話語就像敲進胸口的鐵釘。然而在這種痛楚中,也存在著對由美子那種高壓口吻的些微對抗意識。實緊握雙拳,從喉嚨擠出不習慣的辯駁話語:

    「……我也不是自願接受那東西的。什麼煤玉紅寶石的,我都是剛剛才初次聽見。我什麼都不曉得。」

    「所以我要你對無知的事實感到羞恥,然後幫助我們殲滅紅寶石啊!」

    「跟我無關,想戰鬥的人去戰鬥就行了──我要回去了。」

    就算繼續講下去,也只會增添痛苦的記憶罷了──如此心想的實經過由美子左側,準備走向森林外面。

    然而,由美子卻朝那個方向走出一步擋住實的去路,用比十二月夜晚的空氣還寒冷的聲音向DD下令:

    「現在立刻對這個笨蛋使用棍子,就算來硬的也要把他帶去本部。」

    「都……都說這樣做很不好了。」

    DD回應的語氣仍然輕鬆,聲音中卻有著焦躁色彩。

    「做出這種事的話,可以說服的人也會變成沒辦法說服。而且少年的能力還是未知數。再怎麼說他也是跟那個咀嚼者戰鬥過,而且毫髮無傷喔。這邊還是尊重他本人的意思,之後再找時間談吧……」

    「只要看到本部的紀錄,就算是這傢伙也說不出半吊子的話了。比這傢伙還小得多的早苗,是多麼勇敢地戰鬥……!」

    由美子充滿怒火的話語中,包含著初次耳聞的名字。然而,實已經沒有注意到這件事的從容心態了。他被自己也感到意外的焦躁感所驅使,低聲撂下話語:

    「想知道的話,現在就告訴你們。只要使用能力,你們就會聽不到我的聲音,而且我也會聽不到你們那邊的聲音──我能在身體周圍製造出任何東西都無法通過的透明殼,所以那種武器對我無效。」

    「是喔……原來如此吶。」

    同時露出充滿興趣的表情後,DD一邊拉緊棒球帽帽舌,一邊發出沉吟。

    「所以就算被咀嚼者那傢伙啃咬,也毫髮無傷嗎?可是,那傢伙可以連人帶骨咬下去,能防禦他的牙齒,還真是了不起的力量吶。嗯……這個嘛……唔唔……欸,由美子,這裡我們還是先讓步吧。如果少年說得沒錯,棍子確實派不上用場。」

    「…………」

    DD如此說道後,由美子沒拿出電擊棒,而是使用有如要以視線讓對方暈倒般的強烈一瞥當頭淋向實,然後簡短地嘆了一口氣。

    「……雖然有點可疑,不過如果是事實的話,是有一點意思呢。的確,看起來咀嚼者就算想咬這傢伙也咬不下去……」

    「改天再更和平地談吧──事情就是這樣,不好意思威脅你了,少年。那就之後再談囉。」

    DD輕輕抬起棒球帽一邊如此說道,但實卻頑固地搖了頭。

    「我已經不想再跟你們談話了……那麼,箕輪同學的事就拜託了。」

    瞄了一眼仍然在由美子懷中閉著眼的朋美後,實這次真的朝森林南方邁出步伐。

    離開數公尺後,兩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了過來。

    「最後給你一個忠告。不只是這個女孩,咀嚼者也看到了你的臉,所以你被盯上的可能性並不是零。」

    「是氣味。要小心紅寶石之眼的氣味喔,少年。」

    在一瞬間停下步伐的實,一邊再次前進一邊回答:

    「自己的身體,我可以自己保護。」

    ──話雖如此,離開秋瀨公園騎腳踏車回家的路上,實不由自主地一直確認著四周。

    光是想到那個鯊魚男會不會躲在昏暗小路或是停在路邊的車子的陰影中,呼吸就變得急促。在置物小屋被巨齒夾住脖子時的感觸,仍然沾染在肌膚上。

    然而,如果要相信DD最後的話語,包含鯊魚男在內的紅寶石之眼似乎可以用氣味辨別。經DD這麼一講,說起來實會接近那棟小屋,也是因為在意那股讓人聯想到大型野獸的異樣臭味之故。

    那一定就是紅寶石的氣味吧。那是強烈到只要接近至十公尺──不,三十公尺內就無法不察覺的異臭,所以至少對方不會從陰影處突然襲擊自己。

    不過在那之前──

    包含差點被異形怪物殺死的事情在內,一切的一切都讓人不由得覺得是大規模的虛構故事。

    從宇宙來的神秘球體「第三隻眼」。被它寄生之人,將會發揮出已知科學所無法解釋的能力。寄宿著赤紅球體的紅寶石之眼不只得到能力,也被賦予想要殺人的慾望。寄宿著黑色球體的煤玉之眼則是試圖防止紅寶石殺人。

    就算只講到這邊,也已經夠令人難以置信了,但更不可思議的事卻是為何這種重大事件完全不被世人所知。如果紅寶石之眼會襲擊人類的話,不是應該將一切公諸於世,廣泛地喚起國民的注意嗎?

    如果實沒礙事的話,變成咀嚼者的異形男人無疑已經殺死了箕輪朋美。由美子等人雖然追在後面,但要毫髮無傷地救出朋美應該還晚了數分鐘。

    就是因為這樣,實才無法贊同他們的組織試圖暗中處理事件的作法。如果已經出現許多被害者的話,根本沒必要強迫實一人提供協助,只要動員警察或是自衛隊大舉採取應對措施就行了。

    交雜著些許憤慨思考到這邊後,實輕輕咬住嘴唇。

    之所以無法像平常那樣覺得「怎樣都行」,是因為忍耐由美子那些叱責的程度比自己意識到的還強烈嗎?這樣一點也不像自己。愈是像這樣發怒反抗,明明只會讓痛苦的記憶變得更強更大。

    ──忘了吧,全部。如果煤玉之眼想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跟紅寶石之眼戰鬥,那就這樣做吧,與我無關。

    在胸口裡面如此低喃後,實瞥了一眼左手的手錶。天空雖然已是一片漆黑,時間卻還不到七點。離開荒川進入市區道路後,開始可以看見結束社團活動的國高中生,或是手中提著便利商店塑膠袋的上班族身影。十多分鐘前才剛剛跟恐怖怪物賭命纏鬥過的記憶,一點一滴地失去著現實感。

    ──忘了吧。

    再次自言自語後,實將力量灌注到踩著腳踏車的腳。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3 03:39 AM

第六章

    手腳的關節冷到作響,整張臉有如被灼燒般疼痛,肚子餓到腸子都要打結的地步,高江洲卻用咕嚕咕嚕沸騰著的憤怒能量硬是壓下這些感覺。

    自從他躲進距離公園約兩公里遠、正在進行拆除作業的廢棄大樓後,時間已經過了將近六小時。日期跨越零時變成了十二月七日星期六,所以今天跟明天應該不會施工才對。只要在這裡休息兩天,就會恢復到可以行動的地步吧。

    原本似乎是倉庫的廢棄大樓的一樓內,每一個角落都有寒風灌入,水泥表面裸露而出的地板跟冰一樣冷。高江洲用骯髒藍色塑膠布代替棉被裹住身軀,一點一點地舔著逃走時在自動販賣機買的保特瓶果汁。

    如果是平常的話,就算別人拜託他也不會喝加入高果糖漿的清涼飲料水,現在卻只能依靠它。在臉龐被燒焦的情況下連便利商店都不能進入,而且既然明白有奇怪又危險的傢伙在跟蹤自己,能像原來那樣行動自如前,有必要安安分分地待在這個隱蔽的場所。

    要儘量睡眠讓身體休息才行──雖然如此心想,不過只要腦袋放空,憤怒之火就會立刻試圖燃燒。

    「……安靜(Tranquilla)……冷靜(Calmato)……」

    高江洲沒有動口地如此低喃,他放棄睡眠,勉強自己靜靜地動腦筋思考。

    期待已久的骨頭饗宴先被擁有透明硬殼的小鬼打擾,接著又被會瞬間移動的小姑娘襲擊。雖然勉強咬斷小姑娘的電擊棒,卻無法在兩人身上弄出半點傷痕,只能像條敗犬一樣逃走。

    ──在那個狀況下,這樣做是上上策。

    就算到了現在,高江洲的理性仍是如此判斷,但在情感上卻怎樣都無法贊同。

    取得最強獵人鯊魚之力的自己,不是被選上的存在嗎?不是咬碎所有事物的傲慢捕食者嗎?

    ──不,這絕不是悲慘的敗逃。

    除了高江洲以外,還有其它眼球持有者存在。眼球賦予的能力因個體不同而有差異。還有,恐怕有一些傢伙有組織性地獵殺著眼球擁有者。

    為了仔細檢討這些新情報重新擬定計畫,自己只是暫時保持距離罷了。就像食人鯊在可悲獵物周圍緩緩盤旋一樣。

    小鬼似乎是沒咬成的少女的熟人。先把他放到一旁,那個瞬間移動的小姑娘似乎一開始就知道高江洲是眼球持有者,所以才襲擊而來的。然而,她是如何掌握高江洲的位置?這一點卻不得而知。

    如果高江洲一直遭到跟蹤,那把少女拉進置物小屋前應該就會遭到受到攻擊才對。可以藉由眼球之力進行追蹤的話,早在幾個小時前小姑娘就會出現在這棟大樓吧。

    小姑娘,或是小姑娘的同伴的追蹤能力如果有某種限制的話,或許應該趁現在移動到更遠的地方才對。然而以這張臉孔,回到在新都心的飯店租借的房間當然用不著說,就連抵達停放在飯店停車場的馬莎拉帝都有難度。

    如果只有嘴巴周圍爛掉的燒傷,還可以用口罩之類的東西遮掩吧。然而,大概是因為口腔遭到強烈電擊之故,有如鯊魚般變形的顎部沒有恢復原狀。能不被路人發現成功移動到這棟廢棄大樓,就已經是奇蹟般的幸運了。

    之所以判斷瞬間移動的女人是某組織的一員,理由正是那個電擊棒的性能。

    在軍武系雜誌的廣告裡或是網路上販售的電擊器,經常躍動著「超高電壓幾十萬伏特」這一類的文宣。雖然看起來的確強大,但實際上對人體會造成危險的並不是電壓,而是電流──也就是安培。

    用變壓器提升電池電壓的電擊器,電流量也會成比例地調降至一安培以下,就算外表看起來會噴出華麗的火花,卻幾乎不會對人體造成嚴重的傷害。

    然而,那個小姑娘持有的電擊棒恐怕使用了大容量的專用電池,而且以大安培數的電擊在高江洲嘴巴內造成了嚴重的燒傷。那種物品當然沒有在日本的市面上販售,只能從國外進口,或是從黑市的通路購買改造品。不管怎麼想,都不是一介女高中生可以輕易取得的東西。

    小姑娘才剛消失結果又出現的移動能力當然也很厲害,不過該注意的反倒是那個武器。因為這也表示小姑娘背後存在著某個組織。那恐怕是複數眼球持有者所屬,以排除其他眼球持有者為目標的極危險組織。

    沒錯──很危險。

    就算被十名職業格鬥家包圍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如果是眼球持有者集團的話,那狀況就不同了。實際上那個小姑娘是以毫釐之差持續閃躲著常人應該來不及反應的快速攻擊,還讓自己遭到激烈的反擊。她不但因為眼球之故而讓身體能力有所提升,而且肯定也接受過一定程度的戰鬥訓練。如果那種敵人再多一人的話,自己無論如何也逃不掉吧。

    該怎麼辦?要怎麼做才好?

    首先要儘早治好傷勢,離開這座城鎮。

    然後是收集情報。可能的話就抓住那個小姑娘,或是組織內的其他成員,再逼迫對方吐出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報,之後再一個一個獵殺。在被選上之人只剩自己前,無論花費多少時間都要一直殺下去。

    然而,在那之前。

    高江洲暫時忘卻燒傷的痛楚,讓宛如鼬鯊般仍然很尖銳的牙齒嘰哩嘰哩地互相磨擦。

    在那之前,只有那個小鬼──

    最初妨礙自己用餐的那個小鬼,看樣子似乎跟小姑娘的組織無關。因為他看見高江洲變形的臉時不但很驚愕,甚至還說出「為什麼要殺她」的天真台詞。

    既然如此,傷勢痊癒後至少還會有一次機會襲擊他。

    雖然明白在這座城鎮停留得愈久,風險就會變得愈高,不過只有放小鬼一馬這件事高江洲辦不到。要說是為什麼的話,因為那個帶殼的小鬼就只是從正面否定高江洲進化的存在。

    小鬼的攻擊力遠遠不如瞬間移動的小姑娘吧。雖然因為大意挨了一拳,但招式本身就只是外行人的動作罷了。只要有所察覺,就能輕易閃開。

    然而,問題是防禦力──不可視之殼恐怖的硬度。

    「…………咕嚕嚕……」

    光是想起這件事,仍然變形著的嘴巴就有如野獸般發出低吼聲。

    試圖將小鬼的脖子連同硬殼一起咬碎時,傳來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硬度,而且那種感覺至今仍殘留在牙根深處。

    那完全不是咬東西時的口感。只要被鼬鯊模式的高江洲啃咬,無論是何種物質至少都會有所彎曲才對,小鬼的鎧甲卻連一微米變形的感覺都沒有傳過來。

    三個月前,紅色眼球從天而降潛入下顎,不久後真正的牙齒推開假牙長出來時,高江洲欣喜若狂。

    他啪啦啪啦地啃咬了一整個啤酒杯的冰塊。

    貪得無厭地吃了硬邦邦的義式臘腸。

    盡情咬碎了有如石頭般的硬脆餅(Biscotti)。

    新的牙齒,似乎愈是咬硬物就會變得愈強壯。可以將丁骨牛排連骨頭一起啃咬下去時,高江洲領悟到自己被賦予的特權。

    那就是咬齧。以優越者之姿,以捕食者之姿在夜間都市優雅地一邊游泳一邊打獵,盡情品嚐美味的骨頭。

    就是因為這樣,高江洲非咬齧那個小鬼不可。

    就算是眼球持有者也無所謂,高江洲無法咬齧的人類絕不能存在於世。下次一定要將小鬼連同那個討人厭的殼一起咬碎。為了達到目的,必須盡快治好傷勢才行。

    是鯊魚,要成為鯊魚。

    就魚類而論,鯊類擁有驚人的生命力。它們對疾病的抵抗力很強,也能從其他魚類會立刻死亡的重傷中恢復。而且壽命也很長,目前已經確認雄大白鯊中有七十歲以上的個體存在。

    這種燒傷對鯊魚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高江洲一邊想像自己潛藏在海底的岩石掩蔽處,一邊專心地忍受著寒意跟痛楚。

    ***

    熟睡什麼的根本不可能做到。

    實本來睡得就很淺。因為他染上了只要作的夢稍稍開始帶有惡夢的色彩,就會硬是讓自己清醒的習性。

    他明白這是無意義的努力。之所以容易作夢,是因為身體明明在睡覺,大腦卻處於清醒狀態──也就是所謂快速眼動睡眠之故,所以不想作夢的話,就應該要確實地熟睡。重複淺眠的話,迷途進入惡夢的機率也會相對地提升。

    雖然明白這種事,但夢這種東西就是無法自己控制。

    「…………呼……」

    嘆了一口氣後,實摸索床頭板抓起鬧鐘,接著將它拿到眼前。

    凌晨一點。如果是平常的話,就算是實此時也已經墜入夢鄉了。

    明天──不對,今天是星期六,不過實的高中是隔週休二日製,所以很遺憾地是上課日。四個小時後就得起床去晨跑,雖然實也覺得有了那種體驗,就算今天暫停晨跑也無所謂,不過每日的習慣被打亂也令他氣惱。

    放回鬧鐘後,實連頭部都鑽進了溫暖的被窩中。閉上眼皮時雖然感受到微微睡意,不過在快要靜靜墜入夢鄉的瞬間,卻又覺得遠方似乎傳來野獸吠叫聲而忽然睜開眼睛。實不只一兩次實際走到窗邊,透過微微開著的窗框縫隙確認外界氣味。

    實不斷說服自己咀嚼者應該不曉得這個家才對,然而「那個鯊魚男沒有躲在前方道路的陰暗處抬頭凝視房間的窗戶嗎」的疑念卻揮之不去。

    ──我害怕的大概不只是那個男人的存在。

    實一邊蜷縮側躺的身軀,一邊如此思考。

    昨晚發生的事,是來到這個城鎮後拚命試著守護的平穩生活即將崩壞的前兆。所以自己才會感到如此不安。

    自從那個球體……「第三隻眼」潛入體內的那一天起,這個崩壞就已經開始了吧。然而,實到今天為止一直沒有正視事實,而且還加以否定。十公里慢跑的時間出現異常進步,連撞上腳踏車都毫髮無傷的怪異現象,都被他用「怎樣都無所謂」這一句話給打發了。

    然而,由美子這名少女的話語卻毫不留情地擊碎實的世界,試圖將它的模樣改變到再也無法復原的地步。

    ──「紅寶石之眼」會襲擊殺害人類,這股力量就是為了跟他們戰鬥而存在的武器……?

    ──就算在這瞬間,也有人被鯊魚男般的怪物狙撃,而我有義務要守護那些人……?

    實在被窩內微微搖頭,試圖用苦笑矇混過去,但嘴角卻僵住沒有要移動的意思。

    正要被咀嚼者襲擊的箕輪朋美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實如此心想。如果自己的力量在救她時有幫上忙的話,應該要感到高興才對。

    然而,這種情感不過是迴避了她在自己眼前被殘酷地殺害的事態,也用不著產生討厭回憶這種利己安心感的附屬物罷了。結果跟過去公園之前,在便利商店把五圓交給正在困擾的男孩子的那時一樣。朋美如果是相貌跟名字都不曉得的陌生人,就算在實不知道的地方被咀嚼者襲擊殺害,實也只會產生好危險吶,真可憐呢的想法吧。

    ──沒錯……只要能守護我周圍的小小世界就足夠了。

    由美子或DD她們隸屬的組織要在哪裡戰鬥又要守護誰,都跟自己無關。快點抓到咀嚼者,然後看是要殺掉他或是進行手術就行了。

    ──我已經受夠了。

    身邊有人死去的事也是。那個記憶一而再、再而三地鑽刺胸口的事也是。實受夠了一切的一切

    突然,實有如從床上彈起似的撐起身軀。

    「不在這裡,我不在這裡,不在任何一處。」

    他低聲喚道,就像是在誦唸咒語。

    正要滿出來的記憶濁流在千鈞一髮之際改變流向,再次落入意識的深淵。

    繼續在黑暗中自問自答很危險。這樣會藉由記憶體驗八年前的那一夜,活下去的力量也會被奪走。就算是為了典江──還有為了若葉,自己不能再次自殺未遂。

    實回頭望向微微發光的鬧鐘指針,從剛才到現在時間只過了十五分鐘。

    明天只有半天課,就算熬夜也勉強撐得過去吧。至於慢跑──就跑五公里吧。

    實今晚已經放棄睡眠,點亮床頭的讀書燈後,從堆在床頭板的精裝本中隨手抽出一本書。

    ***

    用右手輕輕抓搔嘴巴周圍後,變色的皮膚碎屑啪啦啪啦地掉落。

    燒傷的痛楚變淡許多,不過這回卻被猛烈的麻癢感折磨。用手指甲卯起來狂抓整個臉龐的想法強到難以忍受。

    然而,這股麻癢感就是傷口漸漸痊癒的證據。就連只要動一動痛到有如被灼燒般的顎部關節與肌肉,如今都只剩下繃得死緊的感覺。埋在下顎裡的眼球怦咚怦咚地激烈脈動,可以感覺到它正用全力試圖再生受傷的部分。就這樣治療下去的話,只要一天燒傷就會變得沒那麼顯眼了吧。

    「……拜託你囉,夥伴(Compagno)。」

    以沙啞聲音如此低喃後,高江洲橫躺在水泥地板上。

    新陳代謝急劇地進行著,卻必須付出肉體持續消耗大量能量的代價。高江洲從訓練服上面試著觸碰腹部,原本就已經很少量的脂肪幾乎完全被削除了。

    空腹這種階段早已過去,有如用鋼鐵製老虎鉗束緊胃部般的感覺週期性地襲擊而來。寶特瓶果汁早已喝乾,早知道就在裝著七種道具的腰包裡塞一根能量棒……一想到這裡,高江洲不由自主想像起巧克力的味道,胃也跟著大疼特疼起來。

    高江洲看了看了左腕上的沛納海表,時間總算到了凌晨兩點。現在離黎明還很遠,就算太陽升起,這也不是可以去購物的臉龐。

    事到如今,就算是煮過頭的寬扁面好像也能吃下一大盤。這麼一說,那間店的介紹報導得在星期一前交稿才行。電腦放在飯店裡面,所以高江洲當然沒辦法寫原稿。或許應該寄封簡訊給編輯部吧,不過為了不被追蹤到電波訊號,放在腰包裡的智慧型手機已經拿掉電池了。有機會的話,要打公共電話說一聲自己會晚交稿才行……

    「…………荒謬至極。」

    他如此低喃,在喉嚨深處咯咯咯地發笑。

    美食評論家這種頭銜隨時可以捨棄,反正這也是「那個女人」加諸在高江洲身上的詛咒之一。

    話說回來,肚子餓了。

    果汁雖然已經喝乾,不過寶特瓶底部或許還有小水滴般的量殘留著。高江洲從包裹身軀的藍色塑膠布內伸出右手,摸索著應該滾落在附近的寶特瓶。

    然後,指尖觸碰到了某個小東西。

    高江洲捏起那東西拿至臉龐前方。那是一個直徑約兩公分左右的六角螺帽。用指頭擦掉塵埃後,就算在黑暗中它也散放著鈍重光輝。之所以沒生鏽,是因為它是不鏽鋼之故嗎?

    茫然地眺望著螺帽半晌後,高江洲緩緩將它放入口中,在舌頭上滾動著堅硬又冰冷,帶有金屬味的塊狀物。

    …………甜的?

    沒這個可能。

    然而,口腔中確實感受到微微的甜味。那是讓他有點懷念,又感到奇妙罪惡感的甜味。

    滾滾滾,滾滾滾。高江洲時而用牙齒輕咬,一邊專心舔著它。

    沒錯……這是糖果的甜味。又大又圓的黑糖球的味道。

    躲在衣櫃裡,專心一致地舔著某人給自己的黑糖球。要在被發現前快點舔完才行。可是,用咬的就太浪費了。同時懷抱著喜悅與焦急,滿足感與罪惡感,一邊喀啦喀啦、喀啦塔啦地在嘴裡滾著糖球。

    衣櫃的門扉突然被用力拉開。

    ──你在吃什麼!

    是歇斯底里的尖銳聲響,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被拖出躲藏處,嘴巴也硬是被撬開。有著白粉香氣的手指拉出被唾液弄濕的黑糖球。

    ──這種東西!吃這種東西!這不是砂糖塊嗎!

    ──吃砂糖的話,牙齒會溶化喔!

    吃砂糖的話牙齒會溶化。這是從久遠以前就一直被嘮叨著,有如詛咒話語般的詞句。

    高江洲在不知不覺間有如幼兒般將身體縮成一圑,一邊墜進記憶的死水之中。

    高江洲晃的母親是有名的教育&料理評論家。她出了好幾本與飲食教育有關的書,也頻繁地出現在各類媒體上。

    在電視上看到的母親既漂亮又溫柔,正是一副理想母親的模樣。然而晃卻幾乎不記得自己被母親誇獎過。命令、禁止。命令、禁止。這就是從母親口中所能得到的所有話語。

    記得雙親應該是在晃五歲時離婚。

    晃記得父親很溫柔。他是在公司工作的上班族,可以稱之為興趣的習慣只有在假日打小鋼珠而已。他會說「不可以跟媽媽講喔」,然後讓晃吃自己拿來的巧克力或是零食。

    離開家的那一天,父親也給了晃很多零食。晃把那些東西很珍惜地藏在自己房內的衣櫃深處的秘密箱子裡。

    位於元麻布的大房子裡,只有晃跟母親還有女傭人。就是從那時開始,母親開始變得會歇斯底里大聲叱責晃。

    進入小學就讀的同時,晃也被迫參加國小升國中的補習班,不久後還追加了游泳班跟英語會話教室。晃完全沒時間遊玩,他在七歲生日時說自己想要掌上型遊樂器,卻被爆怒的母親擰了耳朵,甚至痛到讓他覺得耳朵要被扯掉似的。晃雖然會唸書,在班上卻無法融入同學之中,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母親沉迷的不只是教育。她讓女傭人製作以自己的飲食教育理論為基礎的菜單,嚴禁晃食用除此之外的食物。

    養育小孩的基本就是健康的牙齒跟健康的骨骼,總之給小孩子鈣質就對了──這就是母親主張的見解,所以餐桌上總是濟滿了小魚跟海藻。甜食完全被禁止,餐後一定要刷牙十分鐘以上,甚至叫自己帶牙刷組去上學。晃偷偷舔糖果被母親發現時,受到了比他想要遊樂器時還嚴重的處罰。

    為何母親如此重視牙齒呢?

    因為她要在自己的書與雜誌報導裡刊載晃的照片。

    自己是如何正確地養著小孩,自己的理論有多麼了不起──晃被用來當成誇耀這些事情的題材。諷刺的是,牙齒潔白到會發光的晃受到了主婦層的歡迎,在八歲時甚至拍了潔齒粉的商業廣告。

    不久後,母親的主張中甚至追加了「咀嚼力培育腦部」的理論,餐點也做了更進一步的改良。飯是糙米飯或是五穀飯,魚是可以連骨頭一起吃的魚乾,蔬菜則都是硬莖。連點心也變成只有鹽豆跟昆布乾,還有小魚乾。每次吃飯時,母親都會對晃說「咬一百下再吞下去」。

    ──好好咬喔,小晃。咬吧,咬吧,再咬吧。

    ──吐出來就要被擰耳朵喔。來,咬吧。咬吧,咬吧,咬吧。

    ──小晃要連……的份一起努力才行喔。所以再多咬一下,咬吧,咬吧咬吧咬吧。

    就算到了小學高年級,晃的成績仍然名列前茅,也仍然沒有半顆蛀牙。

    晃發現自己有某個習慣,是在六年級暑假結束時的事。

    是磨牙。無論是上課時,在自己家裡唸書時,還有放學時都是。在不知不覺間,晃染上了用力讓牙齒互相磨擦的習慣。

    就算有心想停止,卻怎樣都停不下來。特別是想到母親時,顎部就會擅自僵硬,牙齒也會嘰哩嘰哩地發出聲響。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晃如此心想,可是他並不知道。過度磨牙是很不得了的疾病。

    重度磨耗症。

    是牙齒不斷互相磨擦,導致琺瑯質出現異常磨耗的疾病。

    總算換好的永久齒磨損到象牙質裸露而出的地步,晃因為太痛而變得無法好好刷牙。在學校他偷懶沒刷牙,連在自己家裡也只是假裝有刷牙矇混過去。

    如此一來,變脆弱的牙齒立刻受到了細菌的侵犯。蛀牙同時從四處冒出,並且以猛烈的速度進行。

    然而,別說是去看牙醫了,晃甚至無法找母親談這件事。如果知道自己有好幾顆蛀牙的話,不曉得會受到多激烈的責罵與處罰……光是想像這些事,晃就恐懼得全身冰冷。

    雜誌跟書本的攝影,晃說自己想集中精神應付升國中的考試,所以暫停了一陣子。不過其實他是因為疼痛之故,所以根本無心唸書。就算坐在書桌前,也只是一股腦地忍受著激烈痛楚,連睡都睡不好的日子就這樣持續著。塞進腦袋的漢字跟公式,跟牙齒一起被變異鏈球菌溶解,一個接著一個地消失。

    第二學期的期末考結果悽慘無比,發下來的答案卷晃實在無法拿給母親看。晃將它藏在衣櫃的秘密箱子裡。

    老師分數好像改得很慢──這個藉口只撐了三天。

    母親覺得很可疑,所以在晃面前徹底搜尋了房間,然後在衣櫃深處找到了老舊的仙貝罐子。母親對大聲哭喊不行打開的晃怒吼,一邊打開蓋子,結果在裡面發現一捆答案卷,而且批改在上面的分數大大低於平均值。

    母親臉色蒼白手也在發抖,她將視線望向箱子底部後,在那兒的是晃從自幼便離開家中的父親手中拿到,就這樣珍藏起來的巧克力跟口香糖,還有黒糖球的空袋子。

    母親立刻變臉。雙眼緊緊地向上吊起,犬齒裸露而出,感覺連頭髮都豎了起來。鬼的樣貌就在那兒。母親把晃拉倒在地板上,硬是撬開他的嘴巴。

    一看到晃因為重度磨耗症與蛀牙而破爛不堪的牙齒,母親的喉嚨迸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叫。粗啞又咕嚕咕嚕黏在一起的聲音,甚至像是野獸的咆哮。

    母親走出房間,然後又立刻回來。晃由於過度恐懼之故而仍然張大嘴僵在原地,母親用拿在右手中的鉗子緊緊夾住他的門牙,然後大聲叫道:

    ──不是說過吃砂糖牙齒會溶化的嗎────!

    高江洲一邊發出悶響一邊彈起身軀。

    他有半晌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在一片漆黑之中忙碌地環視四周後,他才想起自己潛進廢棄大樓的來龍去脈。細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後,他將蓋在身上的藍色塑膠布拉到脖子周圍。

    有幾年不曾夢到那個女人了呢?高江洲用運動服袖口擦拭額頭上有如瀑布般流出的冷汗,然後把手指插進嘴裡確認牙齒好好地長在裡面。

    沒事的,那個女人已經什麼都做不到了。

    因為六年前從大學畢業的那一天,高江洲就已經讓她體會到自己有多麼受到兒子的憎恨。高江洲全盤繼承了母親的知名度與社會地位,以美食評論家之姿出道。而且隱瞞了大部分牙齒都是人造物的事實。

    由於在成長期被外行人以粗暴方式拔牙之故,齒槽骨仍然殘留著傷害,所以不是用人工植牙,只能使用部分假牙。高江洲一直擔心害怕自己是無法咬硬物的假牙評論家一事總有一天會曝光,不過這種日子也在三個月前結束了。從在上天賜予的眼球寄宿在肉體之中,全新的真牙齒推開假牙長出來的那一天起。

    …………沒錯。

    雖然已經無法啃咬母親,卻還存在著應該啃咬的人。

    可以明顯判斷出來小孩子受到虐待,卻被錢收買而不通報有關單位的牙醫。

    回東京後,就去見現在知道高江洲有裝假牙的唯一一個人,也就是那個女醫生吧。

    讓她診療重新長出來的牙齒,好好享受那副驚愕表情後再把人抓起來,接著把人綁在診療台上一顆一顆拔掉牙齒,再有如汽水糖果般喀啦喀啦的啃咬。因為高江洲已經沒必要在深夜的診療室付出額外費用維護口腔健康了。

    然而,在那之前要先處理帶殼的小鬼。

    小睡片刻之際,燒傷的治癒過程進展了不少。不可思議的是,高江洲也不太覺得飢餓。簡直就像口中的不鏽鋼螺帽有養分滲出來似的。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把螺帽在口中滾動半晌後──

    咯哩咯哩,啪啦啪啦。

    高江洲咬碎金屬塊,將它吞入腹中。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3 03:41 AM

第七章

    出乎意料的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週末就這樣過去了。

    星期六早上晨跑時,還有放學期間,以及星期日跟典江一起去購物時,不但咀嚼者沒有現身,連由美子跟DD也沒有再次接觸實。在秋瀨公園發生的事,才過兩天就迅速地失去了現實感。

    星期一早上跟典江一起出門時,實甚至覺得一切只是幻想。只有寄宿在胸口深處的球體──黑色第三隻眼的存在感沒有消失,不過實連這件事都已經覺得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

    在途中的十字路口與前往浦和站附近的埼玉縣廳上班的典江分開後,實略微提升腳踏車的速度。就算他從圍巾裡露出一些臉龐,試著從鼻子吸入寒冷的空氣,還是完全感受不到那股特異的野獸臭味。

    然而,只有一件──不,是兩件事,有如小小芒刺般掛在心上。

    第一件事是,三天前實打算離開公園時,DD對他說的那句話。

    ──要小心紅寶石之眼的氣味喔,少年。

    用不著別人提醒,實也像這樣一直確認空氣的氣味。然而實卻強烈地覺得與紅寶石之眼的氣味有關的對話中,他們似乎說了某個重要的訊息。然而,實卻怎樣也想不起來那句話。或許這是他刻意疏遠那件事的記憶所造成的結果吧。

    接著第二件事是,他們送去醫院的箕輪朋美。

    星期六時,實沒在學校裡發現她。她明明沒受到重傷,如果還在療養的話,就是精神上的問題吧。她會這樣也很合理,畢竟她可是在近距離看到鯊魚男那張恐怖的臉龐。如果她能想辦法重新振作,然後今天來學校上課就好了。

    在橫渡新大宮旁道的交通號誌停下腳踏車後,實呼的一聲吐出氣息。

    至少事件本身已經結束了。身負嚴重燒傷,又知道自己被神秘組織擊敗後,咀嚼者沒理由繼續在附近停留好幾天。他早就逃到遠方的某處,由美子她們也追擊而去了吧。

    號誌轉變成綠色,實用力踩踏腳踏車的踏板,在胸口深處低喃不曉得是第幾次的話語。

    一切都結束了。

    上午的課結束,午休時間的鐘聲響起後,教室立刻充滿了喧鬧聲與便當的氣味。

    從這些事物中流暢地橫切而過後,實來到走廊上。

    如果是平常的話,實應該會直接前往學生餐廳,但他今天卻停下腳步望向走廊右側。實隸屬的一年一班在校舍三樓的最東邊,隔著一大段距離的最西邊則是八班──箕輪朋美的班級。

    DD等人將她帶去醫院,但實並不曉得之後的情況如何。如果知道電郵網址的話,至少可以煩惱自己該不該發簡訊給她。不過,實當然沒有跟她交換電郵網址。

    直接造訪教室的話,就能明白她有沒有來上學,不過八班在走廊的另一邊,所以路過順便看一下里面的理由並不成立。如果又被那些田徑社社員看見的話,事情好像又會變麻煩。

    ──實一邊對就算只有一瞬間,還是思考了這些事的自己感到幻滅,一邊開始朝走廊深處,而不是樓梯那邊邁開步伐。就算被他們看見,也只是被叫出去就能了事。不過得小心下次被毆打的瞬間不要叫出「殼」就是了。

    學生們朝學生餐廳前進,實一邊縮起肩膀,一邊逆著人潮走到走廊另一邊,然後透過八班敞開著的大門悄悄窺視教室裡面。

    他迅速地遊走視線,不過果然沒有箕輪朋美的身影。

    她今天也沒來上學嗎?還是已經去學生餐廳或是社辦了呢?

    在門扉附近動腦筋思考時,後方傳來低沉聲音。

    「喂。」

    實反射性地吸一口氣,一邊迅速回頭。站在那的是那個鯊魚男──不對,是把實叫去道場後方的三人之一。是目擊實跟朋美在說話的田徑社一年級社員,記得他應該叫作「阿尾」。

    雖然實只有五天前他在學長面前露出曖昧笑容的印象,但他現在卻銳利地眯起在剪短的頭髮下方處的眼睛,嘴形也不悅地彎曲。

    「來我們班幹嘛啊,空木?」

    被威脅意味十足的低沉聲音如此一問,實忍不住想低喃一句「沒什麼」後逃離現場,但實仍是緩緩吐出肺裡面的空氣打消這個念頭。實一邊看著走廊角落,一邊提議「可以過去那邊說話嗎」。

    田徑社社員在眉間刻劃出縱向皺紋,卻還是點了點頭。移動到位於走廊西邊的窗戶前方後,兩人再次面對面。

    ──這麼一說,我只聽過這傢伙的外號吶。

    如此思考後,實一邊望著高度幾乎跟自己一樣的眼睛,一邊如此說道:

    「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尾久。」

    朝喃喃回答的對方輕輕點頭後,實單刀直入地進入主題:

    「我在意箕輪同學有沒有來學校。」

    「……為啥你要在意啊?」

    尾久的聲音終於變低了。

    實承受著有如要刺穿身軀般的視線,此時他才察覺到一件事。

    尾久喜歡箕輪朋美,所以才會對跟朋美說話的實有戒心。

    既然如此,我是怎樣呢──實瞬間如此思考。

    自從搬到這座城鎮後,實就不曾抱持在意特定一名女孩子,或是想跟對方感情變好之類的情感。因為不只是女孩,實一直避免縮短自己與他人之間的距離。因為他一直害怕抱持難過的記憶、痛苦的記憶,以及想要忘記的記憶。

    尾久看到實跟朋美說話的瞬間,心靈就被黑色情感襲擊了吧。所以他才會跑去跟高年級生告狀,慫恿他們把實叫出來。然而他之後肯定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要說是為什麼的話,因為看到實被揍一屁股跌坐在地時,他的表情激烈地扭曲了。

    而且,他現在也露出同樣的表情。

    「……因為箕輪同學是我的朋友。」

    實聚集若有似無的勇氣,沒有移開視線如此說道。

    之所以沒像平常那樣說出「沒什麼」,或是「還是算了」之類的話語,是因為細微的聲音在耳朵深處甦醒之故。

    ──你有義務持續戰鬥下去。

    是應該不會再見面的,由美子的聲音。

    以「煤玉之眼」的身份與「紅寶石之眼」戰鬥,實認為這不是自己可以做到的事。

    實這八年間只是一股腦地說著「怎樣都行」或是「與我無關」之類的話語,根本不肯正視一切──然而由美子那番話感覺起來就像在針對這種生存方式本身進行否定。

    實跟箕輪朋美說過好幾次話,也從咀嚼者手中救出她,還對她說「已經沒事了」。用一句「怎樣都行」撇開這樣的朋美是不對的。而且,恐怕也不能對面前的尾久這樣做。

    聽到實的回應後,尾久瞬間瞪大眼睛,然後用力繃緊嘴巴周圍。

    看到有運動社團風格瘦骨嶙峋的右肩微微動了一下,實心想「他打算揍我吧」。不過尾久花了幾秒放鬆身體的力氣,然後喃喃答道:

    「……箕輪今天也請假,聽說她上星期自主訓練時受了傷,所以要住院幾天。」

    「…………」

    沉默半晌後,實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由美子他們大概是把朋美帶去醫院,然後她的家人也被叫去那邊聽那個變態犯人云云的說法吧。所以最後傳達給校方的訊息才會是「自主訓練時受傷」。

    實知道朋美的身體並未負傷,但他果然還是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尾久。實輕輕點頭說道:

    「謝謝,那我就先走了。」

    改變身體的方向時,極小的聲音傳進耳中。

    「空木,你……對箕輪……」

    面對省略述語的發問,實略為思考後回答了真相:

    「不是喔。可是我們是朋友,所以我擔心她。」

    「……這樣啊,那再見了。」

    如此低喃後,尾久從附近的門扉走進教室。

    實一邊邁開步伐開始朝學生餐廳前進,一邊下意識地思考要去探視朋美。然而,他立刻想起自己並沒有這種權利。

    由於晚到之故,每一項人氣餐點都已經售完,實快速地扒完不受歡迎,但就個人而論並不討厭的中華丼,回到教室時預備鐘聲剛好響起。

    早上實一直在意著朋美的事而無法專心上課,下午雖然打算好好努力,不過與尾久對話時的思緒卻斷斷續續地甦醒,妨礙實集中精神唸書。

    腦袋之所以一直想著箕輪朋美,並不是實以異性的身份對她抱持好感之故。因為只要她沒來學校上課,就不能說日常生活完全恢復成原狀。實並不是想跟出院的朋美變得比以前還要親密。他只是希望朋美恢復精神,跟以前一樣拚命努力跑步罷了。

    朋美沒有受傷,所以明天或是後天就會來上學吧。實不打算向她搭話,不過只要在上學途中或是在校內看見朋美身穿運動服的模樣,這種不安的感覺應該也會消失才對。

    實一邊這樣說服自己,一邊撐過第五節與第六節的課,迅速地換穿鞋子後──鞋櫃那邊並沒有戰帖夾在上面──實離開了校舍。他一邊走向腳踏車停放處,一邊從鼻子緩緩吸入空氣。能感受到的氣味只有學校特有的塵埃味,以及汽車排放的廢氣臭味。

    實一邊對自己愛操心的個性露出苦笑,一邊跨上腳踏車穿過校門。來到大路上時,他略微思考半晌。

    沒能在星期五還給圖書館的書仍然放在背包裡。至少在這種時候應該直接回家吧──如此心想後實又打消念頭,因為「這種時候」已經結束了。

    抵達市公所附近的大圖書館的實,踏進有暖氣的館內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果然還是聞空氣的味道。當然,沒有異常。實聳聳肩,在還書櫃檯把書還回去後,他忽然想到某事而走向電腦使用區。

    走進最旁邊的小隔間後,實握起滑鼠。他啟動瀏覽器,在首頁的搜尋欄內打入「第三隻眼」。

    自己的房間內雖然也有筆電,實卻不知是否該在自己家中搜尋從由美子與DD那邊聽到的那幾個專有名詞。雖然認為應該沒那麼誇張,不過他們的組織甚至有在監視網路,可以從搜尋的關鍵字查到自己家的位置……實也覺得這種事並非絕對不可能發生。

    當然,圖書館內也有監視攝影機,不過還是比自己家好一些吧……實一邊思考這些事,一邊看著搜尋結果。

    正如實所料想,搜尋到的資料全是擁有類似名稱的企業網站,或是跟開運商品與占卜有關的網站。

    實又輸入「紅寶石」跟「煤玉」當作追加的搜尋關鍵字。然而搜尋結果卻沒出現什麼大改變。實又加上一些臨時想到、像是「眼球」「能力」「殺人」之類的字句,並且由上而下確認顯示出來的網站,不過果然還是沒發現半個刊載著類似情報的網站。

    經過十多分鐘的搜尋所取得──勉強可以說是有用的情報只有DD口中的「煤玉」並不是礦物,而是用植物化石做成的寶石,英語拼法也跟噴射引擎一樣是Jet這件事而已。如果是黑寶石的話,明明還有黑曜石跟黑水晶的說──這也是從搜尋中得到的知識就是了──實一邊這樣想,一邊清除瀏覽器的搜尋記錄,然後從背包中取出濕紙巾擦拭滑鼠跟鍵盤。當然,這樣做並不是為了之後的使用者,而是為了除去指紋。

    一邊對自己的行動感到丟臉一邊離開隔間後,實移動至雜誌關覽區。大致眺望一下雜誌架後,「SPN信號大特集」的文字引起實的興趣,所以他抽出了科學類的月刊雜誌。

    實坐在附近的沙發上攤開雜誌,報導的內容卻不太有辦法進入腦袋裡。思緒無論如何都會飛回發生在秋瀨公園的那場異常體驗。

    紅(Ruby)與黑(Jet),兩個種類的第三隻眼。三個月前從宇宙降臨至此,侵入幾十人,或是幾百人體內並且給予他們超常能力。

    而且被紅色球體──也就是紅寶石之眼寄生的人類甚至會被給予殺人的衝動,然後像那個咀嚼者一樣開始襲擊人類。所以擁有對抗之力的煤玉之眼才會跟紅寶石之眼戰鬥。身穿黑西裝外套的少女由美子是這樣說的。

    事情說起來離奇,不過既然實自己也得到了「隱形外殼」的能力,所以由不得他不信。然而,實卻隱隱感到有某處無法接受。略做思考後,他發現了答案。

    紅寶石之眼被給予的是「力量」與「殺人衝動」。

    煤玉之眼被給予的只有「力量」。

    就是這種不平衡。

    如果驅使紅寶石之眼的殺人衝動是催眠術或洗腦之類的事物,那可以斷定實跟由美子等煤玉之眼都沒受到某種精神性的干預嗎?

    ──我今天對田徑社的尾久也採取了不像是我的態度。我沒含糊其詞轉身逃走而是面向對方,還看著他的眼睛說出自己覺得應該講的話。甚至沒浮現「做出這種行為會増加無法消除的記憶」的念頭。

    ──如果那是精神干預的結果呢……?真正的我明明跟之前一樣,卻因為煤玉之眼而變得好戰嗎……?

    拿雜誌的手用力過猛,使得頁面起了小小的皴紋。那道聲音讓實猛然回神,然後連忙把力量放鬆。

    ──想太多了,我是靠著我自己的意志採取行動。

    雖然如此說服自己,實卻有好一陣子提不起勁站起來。他茫然地眺望著打開的那一頁上面的特集報導。

    月球的望遠鏡捕捉到的微弱電波,或許是地球外文明發送的訊息──大約在半年前,社會上因為此事而引發軒然大波。理由就是信號重複的次數等同於2至17的七個質數,然而最重要的信號內容卻無人能解讀,騷動也逐漸平穩下來。

    在吉城高中也已經沒人在談論SPN信號了,不過即使到了現在,實還是會偶爾思考這件事。理由當然是因為他接觸了從天而降的奇妙物體。

    信號與球體──第三隻眼之間有著某種關係嗎?或者只是偶然呢?

    由美子等人或許掌握著某些情報,不過當時實在不是問那種事情的狀況。因為根據情況不同,自己有可能被注射奇怪的針劑,還會被動手術摘除胸口裡的第三隻眼。

    ──不對。

    如果得害怕精神受到干預的話,被這樣對待還比較好吧。可以脫離與擁有怪異力量之人戰鬥的不正常生活,回到原本的平穩日子──自己應該飛身撲向這種機會才對。

    實從雜誌上移開視線,望向學生服第二顆鈕釦附近,然後朝應該存在於那裡面的黑色球體投注思緒。

    ──喂,你真的是從宇宙過來的嗎?SPN信號跟你有某種關係嗎?

    ──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麼……?

    當然,實並未聽見回答的聲音,卻感受到胸口深處有極細微的痛楚。

    那個感覺就像自己被反問似的。

    就像在問──你才是,明白應該用被賜予的力量做什麼嗎?

    讀完幾本雜誌後,實順路去了廁所一趟,接著離開圖書館,此時已經超過下午六點了。稍微趕一下路的話,應該可以在典江開始準備晚餐時到家才對。實騎著腳踏車穿越已經完全變暗的住宅區。

    騎出速度後,有如針刺般的寒風從前方襲向他。晨跑時由於體溫上升之故,風吹起來甚至很舒服,不過踩淑女車這種程度的運動連汗都不會流。實愛用的圍巾是典江親手織的,雖然包含在裡面的心意比現成品高出幾百倍,防寒性能卻不能說有那麼高。

    風毫不留情地從粗大的編織孔洞入侵,耳朵變得又痛又麻。只要使出外殼,這種風根本就……實不由得如此思考,可是使用能力就不能踩腳踏車了吧。

    「……使用能力啊……」

    實輕聲說出自己的思緒,然後苦笑。在各種漫畫與小說裡雖是常見的詞句,卻想不到居然會有一天在現實生活中用到它────

    「………………啊!」

    實瞬間瞪大雙眼。

    就是這個。

    自己掛在心上的小小芒刺。快要想起來卻又無法想起,由美子與DD的對話。

    ──你去聞咀嚼者的味道吧。

    ──他不使用力量,我就聞不到啦。

    兩人是這樣說的。

    實在不知不覺間緊緊握住剎車握把,腳踏車發出嘰嘰嘰的尖銳聲響停了下來。

    不使用力量的話,就無法感受到紅寶石之眼的氣味。

    咀嚼者的能力是讓嘴巴跟牙齒變成鯊魚般的形狀,而且任何東西都能咬斷。也就是說,鯊魚男在變身期間一直都會散發出那股野獸臭味。

    可是反過來說,如果是沒變身的時候──外表是普通人時就算被接近到身邊,也會變得無法用氣味感受到對方的存在。

    實迅速轉頭望向背後,然後又眺望左右兩邊好幾次。

    住宅區的小小十字路口上沒有人影,卻沒辦法說那個男人躲在旁邊的水泥圍牆另一側,等到發現氣味時頭已經被緊緊咬住的事情不會發生。

    實由於太害怕之故打算展開防禦殼,卻在最後一刻打消念頭。在三天前,一使出殼就會變得無法感受到咀嚼者的氣味。就現在而論,阻斷氣味還比較危險。咀嚼者應該得在發動襲擊前變身才行,感受到那股臭味再使出外殼應該都還來得及才對。

    首先得盡快回家,思考對策這件事之後再做也行。

    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後,實再次把踏板踩到底。

    忘記寒意的他吐著白色氣息,幾乎沒停下地騎完歸途。

    實拐過最後的轉角,當充滿自家客廳窗戶的光線映入眼簾時,緊繃的全身總算是放鬆了。現在典江正在準備晚餐吧,今晚的菜色應該是五天前做好冷凍起來的餃子。

    實打開門扉,將腳踏車停在固定的位置,然後小跑步朝玄關前進。就在他一邊把腳踏車鑰匙換掉改拿家裡的鑰匙,一邊站在大門前的那個瞬間。

    實覺得心臟緊緊縮住了。

    用來插鑰匙的鎖孔──並不存在。

    取代鎖孔開在門把上方的,是直徑有十公分的大洞。實茫然地凝視貫穿至另一側的那個洞穴。

    那不是使用鑽頭類的工具挖開的洞。開在金屬製裝飾板上面的洞穴,其邊緣有著不規則的尖鋸齒形,內部的鎖仁截斷面卻平滑地散發著光輝。

    簡直就像擁有利嘴的野獸,用銳利又強韌的牙齒將它咬破似的。

    實用冰冷到極點的麻木右手握住把手,然後輕輕向後拉。門連絲毫抵抗感都沒有,靜靜地移動至面前。

    進入視野的一切──從玄關筆直延伸的走廊,在左邊通往樓上的階梯,直到走廊盡頭處連接客廳的玻璃門的範圍內,都沒有人或是動物的身影,而且也聽不到任何聲響。略帶橙橘色的光線透過玻璃門洩露至走廊上。

    實在思考停止的狀態下脫鞋踏到走廊上。將郵差包與長大衣,還有圍巾丟在走廊上,然後又前進了一兩步時,他終於察覺到一件事。

    如果是平常的話,在這裡一定會聽見聲音。

    聽不見啪噠啪噠小跑步接近這裡的拖鞋腳步聲。

    總算再次啟動的腦部正中央,爆發了兩個想法。

    ──咀嚼者來了。

    ──典江姊。

    只有那個異形鯊魚男,才有辦法用牙齒咬破堅固的凹槽式鎖仁。

    也就是說,即使是現在這個瞬間,咀嚼者也有可能潛藏在家裡的某處。然而實卻不顧一切地奔過走廊,以有如要撞破玻璃門的勁道衝進客廳。

    「──典江姊!」

    如此大叫的實先是看了左後方的廚房,接著環視右邊的客飯廳。天花板上的天花板燈明亮地散發光輝,空調也是開著的,然而卻沒有咀嚼者的巨軀或是典江嬌小的身影。既然如此,就是在二樓了──實如此心想回過頭時,右腳踏到了某個軟綿綿的東西。

    「…………!」

    向後跳出一步退開後,實望向腳邊。

    掉在地板上的是乳白色的半圓形小物體。實彎下腰,用發抖的手捏起它。

    那是五天前跟典江一起做的餃子。實慌張地衝進廚房,只見地板上有翻過來的銀色方盤,周圍則是散落著數十個較子。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已經很明顯了。為了準備晚餐,典江從冰箱裡拿出放了餃子的方盤,卻在此時遭到咀嚼者襲擊。

    實有如要望穿廚房似的來回眺望內部。他沒發現血痕之類的痕跡。接著,他試著用指尖壓了壓仍然拿在右手中的餃子。皮雖然很柔軟,裡面的料卻還有一半是結凍著的。以現在的室溫來說,恐怕有個三十分鐘就能解凍到正中央吧。也就是說,襲擊是在不到二十分鐘前發生。

    把半生的餃子丟進洗碗槽後,實離開廚房準備再次前往二樓。然後實發現剛才沒進入視野的客飯廳正中間,有如要故意擺給人看似的放著一個黑色的長方形。

    那是平常應該立在廚房流理台邊緣的平板電腦。

    實衝到桌子那邊,抓起平板按下開關。顯示在上面的是記事本APP。實有如要望穿平板似的關讀寫在那兒的文章。

    「女人毫髮無傷地在我手上。你待在那邊不要行動,等待下一次的通知。我在那個房間安裝了監視攝影機。如果你離開房間或是試圖聯絡某人,還是讓攝影機失去效用的話,我就殺了女人。」

    那是簡潔又明快,也因此而沒有現實感的文章,卻能感受到咀嚼者在十幾分鐘前輸入這段文章時的惡意似乎殘留在平板電腦的玻璃表面上。實把平板電腦放回桌面,然後重重坐進餐桌椅之中。

    典江還活著。

    只有這點應該可以相信才對。如果對方的目的是殺死典江的話,那他可以在這邊殺死她,根本沒必要冒著風險將人綁走。

    然而,隱藏攝影機這邊就很難說了。從咀嚼者襲擊典江,到實回家為止頂多只有二十分鐘。真的有時間在那段空檔內設置攝影機,然後進行連接網路的設定嗎?

    實維持坐姿,在客飯廳各處遊走視線。比起實自己的房間,這裡雖然打掃得很乾淨,可以藏攝影機的地方還是堆得跟山一樣高。況且對方也不見得使用了專用的隱藏式攝影機。如果是啟動相機監視APP的智慧型手機,只要擺在某處就完事了。

    不行。既然典江的性命被對方當成要脅,自己就不能離開這個房間,也不能使用牆邊的室內電話報警。在自己真的被對方監視的前提下,就只能聽令行事了。

    至少得判斷咀嚼者是否只是做出移動至遠方的樣子,其實躲在二樓的可能性才行。實將所有神經集中至嗅覺上,然後吸入空氣。

    他覺得自己感受到微微的……極細微的那股氣息。然而,那是綁架典江時所留下──舉例來說就是所謂的「殘存氣味」吧。如果距離僅僅只有數公尺的天花板另一側潛藏著那名男子,就算對方沒使用能力,實應該也能感受到更明確的信號才對。胸口的第三隻眼,現在也完全保持著靜默。

    咀嚼者果然已經移動至遠方了。

    隨著對現況的認知,最初的打擊也漸漸變淡,取而代之的是黑暗又冰冷的絕望漸漸充滿胸口。

    ──是我害的。

    我把咀嚼者引到了這個家。

    明明被由美子跟DD警告過,實卻逞強地表示「自己的身體我可以自己保護」,而且還跟這句話一樣只注意自己的周圍,完全沒考慮到典江被盯上的可能性。

    如果更認真地接受警告,徹徹底底地思考過的話,一定會有所察覺才對。察覺咀嚼者有方法可以查到實的家在哪裡。

    那個鯊魚男是在哪裡發現箕輪朋美的呢?可能性最高的地方就是晨練,或是上學放學的慢跑途中吧。只要跟蹤她,就能輕易推測出自家住宅與學校。

    而且,當他正要在秋瀨公園咬殺朋美時,有一名男高中生──也就是實闖進來礙事。認定實不是剛好路過的人,而是朋美認識的人比較自然。既然如此,只要監視吉城高中的校門,就有可能發現實。

    第三隻眼不只給予寄主特異能力,也會大幅提升他們的身體能力與知覺能力──也就是聽力或是視力之類的能力。雖然沒好好測試過,不過如果實現在去做視力檢查的話,應該超過了二‧〇吧。

    當然,咀嚼者也擁有銳利的視力,所以可以距離校門夠遠的地方──舉例來說,就算從公寓屋頂那邊他也能認出實,所以要進行跟蹤應非難事。一定是星期六下課時吧。雖然有在注意紅寶石之眼的氣味,卻因為不曉得──不,是忘記了沒使用能力就會連氣味都感受不到的重要事實。所以才會大意地把咀嚼者帶領至自己的家。

    ──是我……害的。

    實再次狠狠品嚐這個認知。既然對方有可能用攝影機監視這邊,實就不能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所以他拚命忍耐想要大聲吼叫的衝動。

    事情又變成這樣了,自己讓重要的家人曝露在危險之中。

    不,不能保證咀嚼者會像平板電腦上的留書一樣留典江一命。或許她現在已經被驚魚的牙齒咬齧而喪命了。

    跟八年前一樣。

    跟父親、母親、姊姊若葉一樣。

    又要重複了嗎?八年之間一股腦地疏遠他人,一心想著不要懷抱討厭記憶存活至今,結果又犯了同樣的過錯嗎?

    「………………!」

    喉嚨深處洩露出無法抑制的悲鳴。

    我是。我的。對我。把我。

    要殺的話……就把我──

    實抬起臉龐環視客廳。他不曉得攝影機的位置,話說回來連它是不是真的存在都不確定。然而──

    如果下跪磕頭拚命拜託的話。

    我現在就在這邊自己結束自己的性命,所以請把典江姊平安無事地還回來──像這樣拚命拜託的話。咀嚼者憎恨的人應該是我,所以或許會答應我的請求。

    旁邊的廚房裡有好幾把菜刀。只要用最大看起來又很堅固的牛刀狠狠刺進胸膛,就算第三隻眼潛藏在體內,自己應該也死得掉吧。

    實再次為了找尋攝影機而環視客廳。把視線放到隱藏處最多的電視櫃周圍後,實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緊緊咬住臼齒。

    這裡是分歧點。

    要跟之前一樣,不正視義務與責任地放棄嗎?

    或者,這次就要用自己的意志跟命運戰鬥?

    咀嚼者不只是要實的性命吧。他想用鯊魚般的那些牙齒咬殺實。所以如果實在這裡自殺的話,或許他反而有可能把怒火發洩在典江身上。

    只要有可能,就算只有一點點。

    在下次聯絡時被叫過去的地點與咀嚼者戰鬥,然後救回典江──只要仍然殘留著這種可能性。

    由美子的聲音再次甦醒在耳朵深處。

    你有義務持續戰鬥下去。

    ──我不覺得自己有辦法以煤玉之眼的身份,為了守護人類而與不特定多數的紅寶石之眼戰鬥。不過為了守護由水典江……守護比任何人都重要的另一個姊姊,而必須以空木實的身份與咀嚼者戰鬥的話,自己一定做得到。

    ──非戰鬥不可。

    最後又一次握緊拳頭後,實緩緩放鬆全身的力氣,把差點站起來的身軀放回椅子上。

    現在能做到的事,應該做的事,就是讓心平靜下來等待下一次的聯絡。抑制體力與精神力的消耗,儘可能提高勝算。

    實閉上眼睛,用心聲呼喊兩個姊姊。

    ──典江姊,加油。我一定會救你。

    ──小若,拜託。把力量借給我。

    這段時間跟八年前的那一夜一樣,既漫長又沉重。

    雖然不可能有什麼食慾,實還是啃了幾片放在廚房壁櫥裡的餅乾,然後收拾了散落一地的餃子。想去上廁所的話就會很困擾,所以實只喝了一小口水。

    他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專心一致地等待著。

    電話總算響起時,時間已經略微超過半夜一點鐘了。

    實有如被彈飛似的起身,準備把手伸向室內電話,這才發現一件事。響著鈴聲的是被丟在走廊上的背包裡的──實的手機。

    要去接電話的話就得離開客廳才行。如果這通電話不是咀嚼者,而是其他人打來的話……實瞬間如此思考,卻立刻打消了念頭。因為這是典江的手機來電鈴聲。打電話過來的人是搶走手機的咀嚼者吧。

    走到走廊上後,實一把抓起背包,接著立刻返回客廳一邊取出手機。

    他用手指滑動畫面,然後把手機靠向耳朵。

    「……喂。」

    實簡短地回答後,那個男人在電話線路另一頭輕聲說道:

    「嗨,好久不見了吶,少年。抱歉讓你久等了。」

    「……她平安無事嗎?」

    「別那麼焦急啦,男孩(Ragazzo)。我用藥讓她睡著了,所以沒辦法讓你聽聲音,不過我連一個咬痕都沒留下喲。當然,是在少年聽從我指示的這段時間內……不過吶。」

    是現在沒讓嘴巴變形嗎?滑順的男高音裡沒有三天前那種奇妙的扭曲音調與沙啞聲。然而,實卻感到聲音深處存在著有如要滴落般的惡意跟慾望。第三隻眼在胸骨深處發出刺痛。

    「我會聽從指示,要怎麼做才行?」

    「很簡單。我等一下要你過來某個場所。不過,在那段期間內如果你聯絡警察或是那個危險小姐(Signorina)的話,那我可是會很困擾的。所以你不要掛掉電話,就這樣直接移動到那邊。如果因為收訊不佳而斷話,我這邊會立刻回撥,你則是要立刻接起來。可以吧?」

    「我明白了,要去哪裡才行?」

    雖然如此發問,實還是猜測了對方會說什麼。位於秋瀨公園森林深處的那個置物小屋──

    然而,從擴音器那邊傳過來的卻是意想不到的話語:

    「首先你要前往新都心站附近的『櫸樹廣場』。要在十五分鐘之內,快點,男孩。」

    雖對始料未及的指示感到驚訝,還是只能服從對方。

    「我立刻出發。」

    如此回應後,實把仍在通話中的電話扔進制服胸前的口袋內,然後再次奔離客廳。實這一次直接出了玄關,將腳塞進晨跑用的慢跑鞋,而不是上學用的運動鞋。他披起掛在外套架上的防風外套,從沒上鎖的大門離開室內,完全感覺不到寒冬低溫地跨上腳踏車。

    到新都心站那邊約五公里。要十五分鐘抵達的話,就得用二十公里的平均時速來騎車才行。騎淑女車,而且還是在市區內行駛的話,這種數字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過咀嚼者知道實是第三隻眼持有者,所以才會指定這麼緊迫的時間限制。

    …………典江姊,等我。我立刻過去。

    手機還在通話中,所以實沒發出聲音地如此呼喚,一邊使勁踩下踏板。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3 03:42 AM

第八章

    之所以在制服上方套了件防風外套,與其說是用來防寒,倒不如說是用來應付警察。如果在超過半夜一點的這種時刻看見身穿立領制服的高中生騎腳踏車狂飆,大部分的警察都會試圖阻攔吧。

    實際上實是有一次跟騎腳踏車的警察擦身而過,不過也許是多虧兜帽戴得很低的關係,他並沒有被警察叫住。只不過就算被攔下,實也打算提高速度甩掉對方就是了。

    實在寂靜無聲的住宅區疾馳而過,橫渡旁道。來到有些廣敞的馬路後,實從椅墊上抬起腰部,用站姿踩起踏板。三段變速腳踏車的齒輪早就變到最高速,不過對現在的實來說還是太輕了。

    抬頭仰望在行進方向前面現身,貫穿夜空聳立的新都心高樓大廈群後,實更加灌注力量踩下右腳,就在那個時候。

    瞎嗤!衝擊傳來的同時,踏板的重量也跟著消失。實差點從右邊滾倒,卻還是勉強恢復姿勢剎了車。他探頭望向腳邊,只見斷掉的鏈條已經軟啪啪地垂至路面了。

    實沒有修理它的技術跟時間,所以只能把腳踏車放在這邊。把腳踏車停在道路護攔旁邊後,實望向手錶。距離十五分鐘的時限剩下三分三十秒,實必須用自己的腳跑完剩下約一公里半的路程。

    「……典江姊……!」

    用沙啞聲音呼喚義姊之名後,實開始在深夜的行人步道上狂奔。

    埼玉新都心的中央是被稱為櫸樹廣場的大型天空露台。冬天晚上這裡應該會點亮藍色的LED燈,但點燈時間已經結束,只剩下零零落落的街燈散放著淡淡光芒。

    沖完從地面連接至露天平台的階梯後,實從種植在這裡的櫸木群中選出一棵,接著將背部靠上去一邊紊亂地呼吸著。他再次將視線落至手錶,剩餘時間二十秒。

    打從自己讓第三隻眼寄生後,實還是初次挑戰自己奔跑的極限。記得一千五百公尺的世界紀綠是三分二十五秒左右……實一邊在腦海的某處思考這種事,一邊拿出放在胸前口袋裡的手機,然後對仍然在電話線上的對手小聲搭話:

    「我到了。」

    略過半晌後,那道聲音做出回應:

    「嗯,看得很清楚喔,少年。腳踏車怎麼樣了嗎?」

    「…………!」

    不是虛張聲勢,是真的有在看。實迅速朝四周張望,不過現在早就超過了最後一班電車的時間,所以廣場上沒有人影。

    「……途中壞掉了,所以我是跑過來的。」

    如此回答後,咯咯咯的低沉笑聲流洩而出。

    「那還真是慘吶。不過我很佩服你沒說喪氣話,而且還守了時。對你來說她是相當重要的人呢。」

    「那當然!」

    聲音差點不由自主地變凶,實勉強忍住。附近雖然沒有人,但廣場另一邊應該有警察局才對。他回到囁語聲繼續說道:

    「我遵守了指示,所以把姊姊放回來。」

    「喂喂喂,少年。我說過『首先』吧?我當然也準備了下一個指令喔。你看廣場的北側。」

    「…………」

    實一邊壓抑焦躁感,一邊望向對方指示的方向。寬廣的行人用空中迴廊朝北邊延伸,橫跨馬路連接著高度相同的天空露台。在不遠處的前方是有如小山般高高隆起的巨大建築物黑影。那是就算在日本也是最大型的多功能廣場「埼玉超級競技場(SSA)」。

    實抬頭仰望競技場屋頂之際,手機傳出聲音:

    「朝從你這邊看過去的右邊前進,不要被警察或是警衛看見喔。」

    「……右側面……」

    咀嚼者意圖不明,實卻也只能聽令行事。他再次環視周圍,確認空無一人後,他壓低身軀奔跑了起來。

    渡橋進入競技場那邊的天空露台後,實在牆壁邊的陰影中朝東邊移動。他用數十秒抵達轉角,繞過去看到北邊後,沿著建築物側面出現的是一條寬敞的階梯。

    實將手機抵住左耳……

    「從這邊開始……」

    要怎麼做──實正要這樣說,咀嚼者就告知了第三項指示:

    「朝左側稍微前進一些,那邊有一扇緊急逃生門。打開它爬上來。」

    實按照命令就這樣前進後,金屬製的門扉的確映入了眼簾。平常它當然有上鎖,不過門把的部分被整個挖掉了。跟實自己的家一樣,這是被咀嚼者咬破的。

    實一邊對不把厚重鋼鐵當作一回事的力量感到顫慄,一邊把門拉開。眼前是緊急逃生梯,所以他放輕腳步聲向上爬。

    突破有七樓份的階梯時,再次出現鎖被破壞的門扉,通過那邊後,實來到了頂樓的露天平台。實迅速環視左右兩邊,不過這裡也沒有人影。就算望向上方,也只有在很高的地方那邊突出來支撐屋頂的巨大樑柱而已。

    「……你在哪裡?」

    實壓低聲音朝手機如此呼喚。

    接著,有如要釣人胃口似的經過兩秒鐘左右的寂靜後,低沉聲音做出回應:

    「下一道指令。繞到那座露天平台後方,那邊有一個用來上屋頂的梯子,你用它爬上來。」

    「上……上屋頂……?」

    「沒錯。那邊很寬敞感覺很舒暢喔。快點,男孩。」

    「…………」

    實握緊手機,就這樣再次仰望頭頂。SSA的屋頂是從正面傾向後側,從距離正面很近的這個場所,到實站著的露天平台為止也有二十公尺高。如果從地面算起的話,不就有六十公尺以上的高度了嗎?

    咀嚼者真的在那種地方嗎?沒有某種陷阱嗎?實如此心想,不過在救回典江前他只能持續聽從指令。

    實在頂樓的露天平台上朝南方奔跑,在頭頂上方突出來的屋頂邊緣漸漸降低。抵達建築物後方時,已經接近到五公尺左右了。

    然後就在拐過轉角的地方,正如咀嚼者所言放著一個鋁製的梯子。實握住有如冰一般冰冷的金屬,一口氣爬上去。

    實終於抵達了埼玉超級競技場的大屋頂,它看起來簡直像是從夜空流洩而下的巨大冰河。

    中央地帶微微隆起的金屬斜面,以壓倒性的規模從實的所在地朝正面向上延伸。實際上的傾斜度雖然在十度以下,不過從這個位置看過去感覺就像陡峭的絕壁。

    實愣愣地站在原地。在他遙遠的上空處,冷冽色調的月亮從云朵的些微縫隙中探出頭。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十日的月亮,是距離滿月還差一些的盈凸月。即使如此,在實被第三隻眼強化的眼睛裡,仍是灑落了足以令人目眩的月光,讓左右幅度一百五十公尺,前後長度二百公尺的大斜面發出銀色光輝。

    然後,實看見了。

    看見大屋頂的最上面附近,在斜面中央直立著的一條人影。

    人影移動左臂,把握著的東西靠向臉龐。實同樣壓在臉上的手機傳出竊語聲。

    「最後一項指令。過來這邊。」

    接著人影將左手的電話拋向遠方。喀嘰──衝擊聲響傳出,通話也同時中斷。

    實脫掉防風外套,將手機收進制服的內袋。

    將右腳剝離屋頂材料的不鏽鋼鋼板,然後踏向前方。接著是左腳。右腳。左腳。實緩緩增加速度,一口氣沖上約兩百公尺的斜面。

    實在人影前方十公尺停下腳步。

    那個男人──咀嚼者盈滿淡淡笑容站在屋頂邊緣附近。

    他跟三天前給人的印象截然不同。穿在身上的不是訓練服,而是暗色西裝,連鞋子看起來都很高檔。而且更重要的是,臉並沒有變形。

    初次見到的咀嚼者素顏既瀟灑五官又充滿知性美。嘴巴周圍的皮膚應該被電擊棒燒焦才對,不過卻只花三天就完全治癒了。

    實總覺得自己似乎在某處見過這張臉龐,不過在他想起來前,男人就發出了原本的聲音:

    「來得好呢。如何,景色還不賴吧?」

    展開在實後方的應該是埼玉市中心的夜景,不過他沒有把視線從男人臉上移開,而是用僵硬聲音發問:

    「姊姊在哪裡?」

    實如此問道後,男人輕輕聳肩,接著用右手指向斜後方。

    從大屋頂的南端那邊,長長地向外突出六根巨大樑柱狀構造物。突起向上延伸至虛空,寬幅有三公尺,從左邊數過來第三根突起物前端附近橫躺著一條嬌小人影。實的眼睛瞬間用視覺辨認出那是被膠帶綁起來,身穿圍裙的女性。她似乎失去了意識。

    ────典江姊!

    實在心中如此喊道,差點朝突起物那邊發足急奔,但他還是勉強踏緊步伐打消念頭。

    看到這樣的實,男人加深嘴邊的笑意,以滑順的男高音如此告知:

    「別擔心啦,少年。我只是用強效安眠藥讓她睡著而已。我在電話中也說過,我連一根手指都沒咬喔。」

    「…………」

    現在只能相信這番說詞。然而,典江確實處於非常危險的狀況。樑柱前端到地面有將近七十公尺的落差。一旦摔下去,絕對會立即死亡。

    不對。

    如果只有實一人的話,就算墜落或許也不用死。雖然沒嘗試過,不過如果是能徹底擋住阻嚼者之齒的「防禦殼」,或許也有可能承受從七十公尺的高度落下的衝擊。然而,實無法成為典江的緩衝墊。足以讓金屬門扉凹陷的硬殼,給予典江的傷害搞不好在柏油路面之上。

    多麼利己的力量啊。

    實再次深深體悟到這件事。他的殼可以把世界跟自己分離,製造出物理性的「孤獨」。完全阻隔殼外面的危險,卻無法幫助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是只要自己安全就行、究極的自我保身。

    ──簡直像是我的生存方式本身。

    實苦澀地如此思考,同時也被迫做出一個決定。

    平安救回典江的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從危險的樑柱前端救出她,再從後面的梯子爬下去。然而,阻擋在眼前的男人不可能默默旁觀這一切。

    只能戰鬥,然後打倒他。

    簡直就像在窺視實的腦袋似的,咀嚼者吊起嘴角露出狡獪笑容。

    「做好覺悟了嗎,少年?」

    「…………」

    實默默無語,以縱向微微移動點頭。

    現實感仍舊稀薄。

    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已經看得很習慣,卻從未從上方眺望過半次的SSA屋頂,如今自己就站在上面。獨自一人面對已經咬殺好幾個人類的恐怖怪物。那個怪物,還有實自己都被從宇宙過來的神秘球體賦予了超常力量。這一切就像是粗糙的玩笑似的。

    然而,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

    自己必須守護典江。

    眼前的男人在實之後,也會殺死典江吧。言行舉止雖然理智,雙眼深處卻微微閃動著赤紅熾火般的敵意跟慾望。那就是由美子口中的紅寶石之眼造成的精神污染嗎,還是男人原本就擁有的情感呢?雖然無法明白到這種地步──不過事到如今都沒差了。

    實被殺的話,典江也會死。

    實將意識集中在深埋胸口的第三隻眼,做好隨時都能使出防禦殼的準備。看到這樣的他,咀嚼者略微加深了笑意。

    「不錯嘛,男孩。在公園看到你時,老實說,你本人不太有辦法引起我的興趣……不過看到你露出這種表情,我的食慾也湧出來了呢。」

    咀嚼者緩緩搖動身軀,一邊用右手的食指按揉下顎。

    「那麼那麼,戰鬥前可以回答我幾個問題嗎?跟食物有關係的事情我都會想要詳細地瞭解,這就是我的個性吶……」

    為何非得對試圖吃下自己的人提供這種服務……腦袋裡面雖然如此反抗,實還是繃緊嘴巴思考。既然不能保證實可以獨自擊倒咀嚼者,在這邊儘可能拖延時間就沒有壞處。要說是為什麼的話,因為咀嚼者為了弄破實的家還有SSA緊急逃生梯的大門而使用能力時,雖然實沒有感應到,但那一瞬間應該有產生「氣味」才對。

    「……既然如此,就請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面對實的回答,男人用悠然態度點了頭。

    「好吧,你想知道什麼呢?我就在可以回答的範圍內回答吧。」

    「為什麼選這種地方?」

    咀嚼者似乎沒料到會有這個問題,眨了兩次眼後,他咯咯地笑道:

    「我以為你一定會問我的個人情報呢。哎,不能告訴你那個就是了……選擇這裡跟你碰面的理由之一,是這個地方很適合當我的餐桌喔。地方很寬敞,這樣不是非常奢侈嗎?簡直就像在海底一樣。」

    把距離地面有六十公尺以上的屋頂上比喻成海底──這種感性雖然異常,不過實也覺得自己稍微可以理解。但他沒有發表意見,而是催促對方說下去。

    「理由之二是?」

    「單純只是不會有人打擾而已……那麼,這次換我囉,少年。」

    咀嚼者輕輕將右手揮向後方。

    「你跟那名女性是親姊弟嗎?」

    「…………」

    面對打算殺死自己跟典江的對象,實沒有回答真相的義務。然而,實卻有如果對方識破自己說謊,問答就會被中斷的預感,所以他只好不得已地搖了頭。

    「不是,我是小時候被義姊她們家收養的。」

    「哦……」

    「這次換我了。你剛才明明說『不太有辦法引起我的興趣』,為什麼又盯上我跟義姊?」

    面對這個問題,咀嚼者再次摻雜灑脫手勢,一邊如此回答:

    「正確的說,我剛才講的是『你本人無法引起我的興趣』喔。然而,你的能力很耐人尋味。那個透明的殼是用什麼東西做成的?又有多硬呢?還有,為何會萌發那種力量呢……?我很想知道答案。」

    他將輕輕展開的雙臂交叉在胸膛上。

    「所以,告訴我吧,男孩。你為何會被他們家收養?小時候發生什麼事了嗎……?」

    咀嚼者露出對獵物垂涎已久的表情,將上半身突向前方。細長雙眸深處的瞳孔帶著淡淡紅光。

    實有一種塞進意識深層的八年前的記憶微微裂開般的感覺。他緊緊咬緊牙根。實雖然沒義務告訴這種傢伙真相,卻又覺得謊話會被看穿。而且他也有理由儘可能地延長這段對話。

    吸了幾次氣後,實壓低音量回答:

    「因為我的家人……被你這種異常者殺掉了。」

    在那之後──

    咀嚼者的嘴唇兩端緊緊地向上吊,裸露而出的牙齒們看起來好像帶有金屬質感般的光澤。朝前方傾倒的身體有如上了彈簧似的迅速向後倒後,紅寶石之眼發出長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嗎?原來如此,是這麼一回事啊!家人都被殺光……只有自己活了下來,所以才會是那個殼嗎?太棒了(Eccellente)……這下子我愈來愈想咬你了!你的骨頭一定是淚水的味道吧!」

    咯嘰。

    咀嚼者大大仰向後方,雙顎也響起異樣聲響。猛獰凶暴又冷酷的野獸臭味直擊嗅覺,那是紅寶石之眼的氣味。

    「啊啊……不行,我已經忍耐不下去了。專欄就到此結束吧。那麼,就來盡情享受吧……」

    咯嘰、咯嘰、咯嘰。

    「盡情享受只有我跟……你的……響宴!」

    咯嘰咯嘰咯嘰!變尖的下顎一邊鳴響著骨頭,一邊朝夜空高高地向上伸。

    一口氣將身體移回前方時,咀嚼者已不再是人類了。三天前在秋瀨公園目擊到的鯊魚男身影就在那兒。

    浮現在巨嘴上的猛獰笑容深處,如刀子般的齒列承受月光發出刺眼光芒。

    「那麼,首先再用鼬鯊試一次吧!」

    以奇怪的扭曲聲音如此告知後,咀嚼者將身體更加傾向前方。粗大肌肉束在繃緊的西裝下方起伏著。

    要使出殼才行。

    實一邊感受腦袋中央燃燒起來的熱氣,一邊如此思考。

    然而,他使出不來。

    呼吸跟肺部不聽使喚。實只是呼呼呼急促地重複著淺呼吸,卻做不到發動防禦殼的關鍵──也就是大大吸一口氣然後別住,再「壓迫」胸骨第三隻眼的行動。

    咀嚼者的鞋子激烈地踢踩屋頂的鋼板。

    修長身軀就像鯊魚猛然朝這邊突進,三角形的顎部大大地張開。

    實放棄發動能力,拚命跳向右方。

    鯊魚的利牙從左腳的鞋子只有幾公分的地方通過。頭上腳下撲過來的咀嚼者咬到的,是固定屋頂不鏽鋼板,約五十公分粗的鋼筋。

    喀嘰!在這種強烈衝擊音與眩目火花之中,一部分的鋼筋有如烤餅乾似的被咬斷了。

    「…………!」

    勉強撐住沒跌倒的實,因吃驚而睜大雙眼。

    實已經看過自家大門與SSA逃生梯的咬痕,所以可以推測咀嚼者的牙齒連金屬都能咬斷。然而,實卻沒想到竟然銳利到這個地步。就連大型鑽石刀都得花好幾分鐘才能切斷那麼粗的鋼筋吧。

    如果連殼一起被緊緊咬住,無論是手臂或是腿都會被瞬間咬斷。

    ──冷靜。冷靜,深深吸一口氣。

    就算腦袋如此思考,肺部仍是完全不聽使喚。空氣被推了回來,就像在氣管前方不遠處被堵住似的。

    緩緩站起後,咀嚼者吐出了巨大的金屬塊,然後猛然突進。是為了要阻止實躍向旁邊閃避嗎,這回他大大地張開雙手。

    「嗄啊啊!」

    鯊魚牙齒跟怪聲一起緊逼而來,實沉下身軀躲了過去,不過,這樣下去會被壓倒的──實奮力從頭部那邊衝進咀嚼者的胯下,鑽過長腿穿越後方。前滾翻了一圈後,他站起身軀。

    呼吸還沒調勻,要先重整態勢才行。可是要怎麼做呢?對方有必殺的牙齒跟長長的雙臂,只要被抓住就會瞬間結束。

    就在此時,穿習慣的跑步鞋磨擦不鏽鋼板,在實腳邊嘰的一聲發出聲響。

    ──對了。現在的我能做到的事。或許甚至能贏過咀嚼者的事。那就是──跑步!

    實沒有回頭與敵人對峙,而是讓身體前傾奮力踢向屋頂鋼板。

    有食人鯊從後方追上來的感覺。鋒利的利牙令後頸肌膚產生刺痛感。實踢飛想要蹲下來的衝動,在廣大的超級競技場屋頂上一直線地疾馳。

    實不太擅長慢跑(Sprint),不過卻知道跑法。他放鬆肩膀的力量,大大地,有節奏地揮動手臂。意識著身體軸心,使勁踹向重心的正下方。

    那是無氧運動,所以實沒有呼吸。快要痙攣的橫隔膜停止了動作,堵住肺部的二氧化碳漸漸散去。咀嚼者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快要陷入恐慌的思緒緩緩冷卻下來。

    在胸骨中央處,漆黑色的第三隻眼撲通一聲震動了。

    ──行得通!

    實一邊用雙腿緊急剎車,一邊在清空的肺部吸進滿滿的冷空氣。

    蓄積。

    壓下去。

    視野變成青藍色調,所有聲音跟溫度都消失了。身體浮起三公分。

    實回過頭,眼前所見是鯊魚男以站立在SSA對面的高樓大廈為背景,張開雙臂飛撲而來的剪影。

    「喔……喔喔喔喔!」

    實一邊在防禦殼內吼叫,一邊一頭栽向咀嚼者。

    就算猛烈撞向被西裝裹住的胸膛,實也幾乎感受不到衝擊力或是反作用力。究竟是基於何種機制呢?使出外殼時,甚至可以扭曲三大運動定律。實這邊明顯體重較輕,被轟飛的卻只有咀嚼者一人。

    鯊魚男背部重重撞上不鏽鋼板,這回換成實飛身撲向他。

    實模仿格鬥技節目有樣學樣地騎在鯊魚男身上,左右輪流揮落握緊的拳頭。

    第一拳命中咀嚼者的左肩,第二拳則是捕捉到喉嚨──然而對準下顎接連使出的第三發右拳卻在途中被擋住了。

    突然張大的顎部,將拳頭連同外殼一起銜進去了。

    這一回實就喀嘰一聲感受到了堅硬衝擊。在推不動也拉不出來的右臂另一側,咀嚼者的雙眼發出紅光。

    ***

    挨了頭槌的右胸有如火燒般疼痛,被拳頭毆打到的左肩與鎖骨則是又麻又痛。或許連骨頭都裂開了。

    有點看輕小鬼的身體能力了。想不到他能跑得比平常就在健身房訓練的高江洲還要快……而且居然還作勢要逃,然後反轉身軀撞過來。

    意料之外的現象還不只這些。

    雖然沒對小鬼明言,不過高江洲選擇埼玉超級競技場為戰場的理由還有一個。由於整片屋頂都被塗上漆的不鏽鋼板覆蓋,所以這裡比土地或是水泥地還要容易滑倒。

    小鬼裹在身上的透明外殼表面異常滑溜,而且還硬得恐怖。如果是擁有超常強度的玻璃狀物質的話,在金屬板上面應該會因為腳滑而無法好好行動。然而,從緊急剎車直到用身體撞過來時,小鬼都完全沒有失去平衡。那個外殼感覺起來比高江洲穿來的橡膠底步行鞋還要更緊密地抓著屋頂板。

    究竟為何能做到這種事,高江洲不明白。然而眼球賦予的力量本來就是常識之外的事物,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足為奇。

    就像在連水跟食物都沒有的那棟廢棄大樓裡,讓高江洲的肉體完全地──不,是復活到百分之百以上的地步一樣。

    始料未及的反擊讓高江洲受到輕微的傷害,不過他還是抓住小鬼了。不,是銜住了。既然狀況變成這樣,高江洲就不會再讓小鬼逃掉,也不會讓他做任何事。首先就這樣連著外殼將右臂咬斷。享受一陣子小鬼因苦痛而滿地打滾一邊哭叫的模樣後,再把左臂也咬掉。接著是右腳,然後是左腳。他能跑得那麼快,所以可以品嚐到內部塞得滿滿的美味骨頭吧。

    也要在失去四肢,因出血過多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的小鬼眼前咬那個女人。因為自己不惜使用很難弄到的巴比妥酸系安眠藥,就是為了要留她一命。雖然她似乎是小鬼的義姊,不過就是因為這樣才能給予自己既刺激又感動的味道吧……

    如此思考時,高江洲腦袋深處掠過一陣奇妙的刺痛感。

    他無視這種感覺,用右膝頂起小鬼的身軀,同時拖拉自己銜住的右臂,將他拉倒至左邊。當然,顎部沒有放開。騎在小鬼身上後,高江洲封住左拳的攻擊,然後解放鼬鯊模式的咬合力。

    「咯嚕嚕嚕!」

    喉嚨漏出猛獰的吼叫聲。顎部四周的肌肉嘰哩嘰哩地鳴叫,承受駭人壓力的獠牙們微微震動著。

    然而。

    小鬼的殼跟三天前一樣,沒有發出壓輾聲也沒有彎曲。它以超越物質的硬度忍受鼬鯊的威力,拒絕著崩壞。嘴巴傳來「這樣下去就算啃咬幾十秒,這個外殼也不會破掉吧」的口感。

    ──不過吶,少年。我也不是三天前的我囉。

    仍然咬著手臂的高江洲以思緒如此低喃,吊起右邊的嘴角露出狡獪笑容。

    在冰冷至極的廢棄大樓深處,高江洲嘴巴的燒傷剛要治癒,卻因為消耗過多的能量而瀕臨死亡。那時救了他的東西就是──散落在地板四處的不鏽鋼螺絲跟螺帽。

    就常識而言,人類無論是試圖舔舐或咬碎金屬,都無法得到一卡路里的熱量。然而世界上卻也存在著吃鐵的生物。那就是將二價鐵轉變成三價鐵,藉此取出能量進行增殖的「鐵細菌」。

    不得而知高江洲體內是否出現了同樣的機制。然而事實上每吃一個螺帽,空腹感就會收斂一些,燒傷的治癒程度也有所進展。高江洲在黑暗中滿是灰塵的地板上爬來爬去,將指尖觸碰到的金屬塊一一放進口中貪婪地吃掉它們,就像還不懂事的嬰孩。或者說像是野獸。

    那是屈辱,同時卻也是倒錯的喜悅。

    這就是所謂的啃咬。精心烹調的料理,裝飾華美的餐桌,一切都只是虛華的裝飾。

    在不知不覺間,螺帽感覺起來像是糖果那樣甜,螺絲則是跟餅乾一樣香。高江洲陶醉地貪食著金屬,吃飽後再次陷入沉眠。他已經沒夢到以前的事情了。

    不久後天亮,以爽快感覺清醒之時,仍然變形的顎部已恢復成原形。應該達到第三度的燒傷也完全治癒,就算動嘴巴也完全不會痛。不只這樣,所有牙齒都隱隱帶著銀色光輝,簡直就像把金屬吸收到組織裡似的。用指頭一彈,就會傳來清脆的聲響。

    高江洲假裝成慢跑者回到飯店,淋完浴後就結帳離開了。在地下停車場握住馬莎拉帝的方向盤時,他已經明白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麼。

    要找到那個小鬼,查出他家住在哪裡,然後跟蹤小鬼在沒人的地方襲擊他。不容易做到的話,就綁架他的家人當人質叫他出來。如果考量到那個電擊棒小姑娘跟她背後的組織,停留在這座城鎮就是一件危險的事,可是不跟小鬼分出勝負的話,高江洲怎樣也嚥不下這口氣。

    下次一定要啃咬他。

    因為高江洲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了更強更龐大,更美麗的鯊魚了。

    「咕,咕咕,咕咕咯咯喔!」

    跟小鬼疊在一起,顎部仍然咬著右臂的高江洲發出吼聲。

    赤紅眼球在下顎中央激烈地脈動著。顎部的骨頭、肌腱、肌肉、還有牙齒都有如火焰般變熱。

    一邊咯嘰咯嘰咯嘰地發出異樣聲音,顎部……不,整顆頭都漸漸變形。有如燃燒般的痛楚,以及高於痛楚數倍的快感貫通全身。

    終於……總算……好不容易變成了「那種鯊魚」。

    史上最大的肉食魚類,君臨大海的絕對支配者。高江洲第二喜歡的鯊魚。

    名稱:巨齒鯊。

    英文名稱:Megalodon。

    ***

    看到咀嚼者的臉龐逐漸完成更加劇烈的變臉過程,實大感驚愕,同時抬頭仰望那張臉龐。

    至今為止已經比普通人還要突出十公分以上的顎部,漸漸變得更大更長。鼻樑跟顎部前端一體化,額頭到後腦勺描繪出圓滑曲線。雙眼移動至臉龐側面並變小變圓。脖子也變得異常粗大,襯衫的鈕釦跟領帶被撐裂噴飛。

    然後,曾是刀鋸二段式構造的牙齒,變成既巨大又厚實,有如劍尖般的三角形。

    咬著實的右手的是鯊魚男的完成型。從脖子以下雖然還是穿著西裝的人類,不過看得見的皮膚範圍全都染成了藍黑色。

    粗大肌肉在橫幅即將達到二十公分的顎部兩側起伏著。

    擁有銀灰色金屬光澤的牙齒,承受月光散發出刺眼光輝。

    ──不行,會被咬碎。

    產生這種感覺的瞬間,實發出吼叫:

    「嗚哇啊啊啊啊啊!」

    他把至今為止只是讓敵人咬住的右手,不顧一切地刺進嘴巴深處。指尖──正確的說是裹住那邊的防禦殼──埋入喉嚨的軟組織裡,鯊魚男微微仰起頭部。

    實瞬間使出吃奶的力氣抽出右臂。一邊感覺獠牙尖端擦過透明外殼,一邊勉強拔出手臂的那個瞬間,上下顎以猛烈的威勢撞在一起,無聲的世界裡爆散出橘紅色的火花。

    這一回巨顎有如要咬住頭部似的緊逼而來,實左傾身軀躲了過去。他順勢用右膝在咀嚼者的側腹頂上一擊。壓制力道減弱的瞬間,實回轉身軀逃開了被對方騎在上面的局面。他站起身來,有如要繞到後方似的奔跑拉開距離。

    雖然可以呼吸,卻感到喘不過氣。該不會是殼中的氧氣漸漸用盡了吧。實不能在這時候昏倒,只好萬不得已解除防禦殼。

    跑步鞋鞋底接觸鋼板的同時,比之前更濃厚的紅寶石之眼的臭味撲鼻而來。

    「嗚……!」

    實不由自主想要停止呼吸,卻還是忍下來大大地做了一個深呼吸。

    鯊魚男不久後也緩緩站起,然後回過頭。

    由於頭部巨大化之故,身高也跟著變高,現在已經有一百九十公分左右了吧。四肢肌肉也肥大化,西裝袖子與長褲車縫處有一部分裂開了。領帶早就不見,襯衫的鈕釦也被彈飛,裂至腹部附近。裸露而出的胸肌簡直就像健美先生……不,像是野生動物。

    就算遠離五公尺以上,實仍然被透過空氣傳導過來的物理性破壞力所震懾,所以他大大吸了一口氣試圖再次展開防禦殼。

    然而,咀嚼者卻早了一瞬間發出扭曲笑聲。

    「哈,哈,哈……可惜沒辦法看見自己的模樣吶……」

    那是大量磨擦音跟粗低音混合在一起,不像是人類的聲音。只不過嘴唇跟牙齒還有舌形狀都跟人類截然不同,能說話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很不合理了。

    宛如從惡夢中爬出來的怪物,用底部隱隱閃著紅光的眼睛緊盯實,一邊繼續說道:

    「甚至到我想請你用手機替我拍一張照片的程度呢。我為了變成這種姿態而吃了什麼,就算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吧,哈,哈。」

    鯊魚咧嘴而笑,露出來的獠牙散發出兇殘光輝。

    「對了,男孩。你知道人類的咬合力……也就是咬東西的力量,每一根牙齒有幾公斤嗎?」

    「…………」

    實微微搖頭後,鯊魚以老師般的態度豎起右手的食指。

    「那麼,我就教你吧。成年男性大概是六十公斤左右,當然有個人差異就是了……如果換成獅子的話,就是四百公斤。鱷魚或是河馬的話,可以高達一千公斤。這差不多就是陸地動物的最大值了。」

    「……你想說自己咬東西的力量就是這麼大嗎?」

    實以沙啞聲音如此發問後,咀嚼者再次咧嘴微笑。

    「很遺憾,陸地的野獸根本上不了檯面。大海的支配者,最大級的鼬鯊或是大白鯊的咬合力是兩千公斤,可以說是現存生物中咬合力最強的動物……不過在已經絕種的動物中也是有超越它們的傢伙存在。大家熟知的恐龍──雷克斯暴龍的咬合力據說有五千公斤,很驚人呢。」

    「你到底想說什麼!」

    難以承受鯊魚頭發出學術性台詞這種宛如惡夢般的光景,實如此大吼。他雖然有著想拖時間的內情存在,卻也擔心被平放在空中樑柱上的典江。如果她因為安眠藥藥效消退而清醒,然後陷入恐慌的話,或許會從樑柱上墜落也不一定。

    然而咀嚼者卻微微搖動豎著的食指,繼續把話說了下去:

    「別這麼焦急吶,男孩……那麼,史上擁有最大咬合力的生物是雷克斯暴龍嗎?答案果然還是否定的。在一百五十萬年前的海中啊,存在著以咬合力比雷克斯暴龍多三倍,足足有一萬五千公斤而自豪的王者。一根牙大約是十五噸呢,就算是鯨魚厚重的皮膚都能輕易撕裂吧。你應該也聽過它的名字才對。那個絕對王者就是全長可以輕鬆超過十公尺,最強最大的鯊魚……巨齒鯊魚(Carcharocles megalodon)吶!」

    咀嚼者用突然増加音量的聲音吼道:

    「而且!已經絕種的巨齒鯊,如今超越悠久漫長的時間復活了!……也就是,我──!」

    咚!鋼板在男人的腳邊掀起波浪。

    咀嚼者用難以想像是巨軀的速度躍向這邊,實大步跳向右側閃了過去,並再次發動能力──

    然而,這一回他卻無法確定防禦殼是否可以完全擋住那個巨大到恐怖的牙齒。隨便讓對方咬上來,再趁機用拳頭反擊的手段已經無法使用了。

    ──如果能活著回去,一定要想辦法確認這個外殼能承受到幾噸為止。

    在腦袋一隅思考這種事後,實揮開這種想法。現在得想辦法打倒眼前的怪物才行。

    如果咀嚼者的武器是連鐵都能咬斷的顎部,實的武器就是被殼包住的雙拳。不但揍人時不用擔心對手骨跟手腕關節造成傷害,而且又跟鋼鐵一樣硬,所以可以期待它具有使用大型鐵錘敲擊差不多程度的威力──如果能命中的話。

    「嗚……喔喔!」

    實一邊繞到鯊魚男右邊一邊刺出拳頭,可是卻揮空了。因為咀嚼者用敏捷的速度飛身躍向後方。實千鈞一髮地躲開立刻襲來的牙齒。他再次高舉拳頭刺了出去,不過又被閃開了。

    實明白自己的拳擊一看就知道是外行人的大動作。然而,對實際上就是大外行的實來說,他根本就不曉得正確的揮拳方式。咀嚼者漸漸變得有辦法從容地閃過拳頭,實的殼卻開始被利牙擦過。

    這樣下去的話,遲早會被抓住。

    武器。除了拳頭外,還有什麼武器嗎?

    踢擊雖然比拳頭威力還大,卻不在選項之內。踢出去的瞬間不是跌倒,就是腳會被咬住。

    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至少應該從廚房拿一把菜刀過來。不,在握著菜刀的狀態下使出外殼的話,說不定菜刀會被彈向內側刺到自己。

    怎麼辦,要怎麼做才好──

    千鈞一髮的攻防持續之際,實在不知不覺間被逼到了大屋頂的東側邊緣。

    沒辦法繼續後退了。咀嚼者也察覺到這個事實了嗎?只見他大大地展開雙臂,一點一點地縮短距離。

    無法躲過下一擊。如果躍向後方的話,就會掉到頂樓的露天平台上,搞不好還會墜落至包圍著SSA的馬路上。從這個位置算起,落差有六十公尺吧…………

    ──等一下。

    剛才自己應該也想過這種事,而且還是從相反的方向。

    沒錯,自己還有武器。是特大號的,絕對不會被躲開的武器。

    實壓低腰部,微微把眼睛瞄向右方。

    也許是判斷實會往那個方向閃躲吧,咀嚼者一邊把重心傾向那邊,一邊一口氣猛撲而來。

    ──典江姊,我馬上回來,你再等一下下就好了!

    一邊在心裡呼喚最愛的姊姊,實一邊彎曲雙膝緊緊抱住咀嚼者的身軀。

    他奮力用雙腿踢向屋頂板,躍向正後方。

    快要把實的頭咬住的咀嚼者瞪大雙眼,雖然將左手伸向後方,不過已經太遲了。

    兩名第三隻眼持有者互相糾纏,一口氣飛出大屋頂的邊緣。

    ***

    對自身之力的絕對信賴。

    「巨齒鯊模式」的高江洲毫無動搖地擁有這種信念,但小鬼感覺起來卻沒有。高江洲認為這就是他不讓自己啃咬外殼四處逃竄的理由。

    所以高江洲無法想像,小鬼居然會帶著自己從高度六十公尺的屋頂縱身躍下。

    「咕嚕啊啊!」

    高江洲一邊發出憤怒與驚愕的聲音,一邊拚命試著抓住屋頂的邊緣。然而,伸出去的指尖卻只有掠過水泥樑柱而已。

    屋頂正下方是以緊急逃生梯連接在一起的頂樓露天平台。不過以這種勁道而論,兩人會越過那邊,墜落至數十公尺下方的地面。

    選擇埼玉超級競技場的屋頂為戰場時,高江洲當然也考慮過墜落的風險。然而,大屋頂的面積畢竟有三萬平方公尺左右。只要在中央地帶戰鬥,就應該不可能掉下去才對,而且小鬼應該也不會接近邊緣吧。

    高江洲明明是這樣預測的,卻因為熱衷於狩獵而把小鬼逼到邊緣……而且還沒看穿他打算跟自己一起墜落的企圖而撲了過去。

    愚味,愚味。明明又沒有連腦袋都變成鯊魚。

    就算後悔也已經太遲了。要想辦法把墜落造成的傷害控制在最小範圍內才行。為了達到目的,要把金當成緩衝墊…………

    不,不,不對。小鬼被比鐵還要堅硬的外殼包圍著。掉在那種東西上的話,沖撃力道會加倍。要離開他。離開,然後掉到行道樹或是人造綠地上面。

    瞬間動腦筋思考到這種地步後,高江洲伸手試圖推開緊緊抓住自己的小鬼。然而,自己卻被對方用雙臂緊緊抱住而無法剝開。

    地面已經逼近眼前。墜落地點是接近SSA東側的寬廣步道。與柏油路面發生激烈衝突的結果已無法避免。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只有相信眼球賜予的……不,是相信自己從自己體內找出來的力量。

    忍耐,活下去給敵人看。

    「咕嚕喔喔喔喔喔!」

    高江洲一邊朝著急速接近的地面迸發出猛獰咆哮,一邊繃緊全身的肌肉。

    衝擊。

    視野先是染成純白色,接著立刻轉暗。

    ***

    由於咀嚼者在墜落前扭轉身軀之故,實從左肩撞上馬路。

    傳來的是咯咯咯的減速感,以及身體核心被推擠般的壓迫感。

    就只有這樣而已。

    柏油路上形成了一個像是隕石般的大洞穴,可是別說是痛楚,就連撞擊力都沒有感受到。從六十公尺的高度垂直墜落,原本會對實的肉體造成致命性的損壞,隱形防禦殼卻完全阻絕了這個結果。

    ──究竟是怎樣啊,這個殼?

    實初次對自己的能力產生類似恐懼的感覺,不過也只是一瞬間而已。現在他只是覺得感激。因為同時從右肩著地的咀嚼者,已經一動也不動地倒在不遠處的路面上了。

    在巨軀下方,漆黑色的血泊漸漸擴散。只有手腳末端不規則地抽動痙攣著。

    死了──吧。實使用的「絕對不會被閃躲的武器」,也就是鋪設著柏油的地面,讓自豪擁有威脅性力量與耐久力的紅寶石之眼喪命了吧。

    ──這也就表示,我殺人了。

    這個認知忽然造訪心中,實在殼中短促地吸了一口無味無臭的空氣。難以忍受的窒息感再次來襲,實在無意識中解除了能力。鞋底踩踏到柏油碎片發出喀啦聲響。

    墜落時明明響起離譜至極的轟音,如今整個世界卻寂靜無聲。

    右邊是SSA的牆壁,左側則是隔著馬路與JR鐵路相望。就地形上而論,會進入此處的只有前往SSA地下停車場的車輛而已,而且那個停車場也早就關閉,連警衛或是警察聽見聲響趕住這裡的感覺都沒有。

    實呆立了半晌,耳中只有聽到北風搖動行道樹的聲音。

    要跟咀嚼者戰鬥,然後打倒對方。實認為自己確實地做出了覺悟,然而他發現所謂打倒的這種念頭,真要說起來的話其實就是沒做好覺悟。

    自己在無意識之間避開了「殺掉」的表現方式。跟RPG遊戲中那種「打倒怪物了」,「制裁敵人了」的訊息一樣。結果直到最後一刻,自己仍然無法直視現實……

    實一邊思考這種事,一邊慎重地朝咀嚼者一步,又一步地接近。

    紅寶石之眼倒伏在地,頭部仍然是尖銳的鯊魚,連殘留在後腦勺的頭髮都變成藍色的針狀物。如果他就這樣沒變回人類的話,屍體會被怎麼處理呢?還是說連把這副巨軀運送至某處藏起來都是實的義務呢?不過,要怎麼做才行?

    就在實思考著這種事,一邊再次向前跨出一步的那個時候。

    耳中傳來細微,卻很奇怪的聲音。

    喀啦喀啦。

    咯哩咯哩咯哩。

    彷彿弄碎某物似的。

    不,正確的說──像是在咬碎某物似的。

    「────!」

    實驚愕地瞪大雙眼,一邊朝後方快速退一步。

    一瞬間之後,咀嚼者的巨軀有如上了彈簧似的動了。壯碩右臂有如大蛇般閃出,抓住實的右腳踝後,咀嚼者用蠻力將他狠狠甩飛。實連使出外殼的時間都沒有,背部直接撞上步道與車道中間的人造綠地。

    實無法立刻站起。在他眼前,剛才以為已經死掉的紅寶石之眼緩緩撐起身軀。

    對方受到了沉重的創傷,這一點無庸置疑。白襯衫被血染成濁黑色,下顎還啪噠啪噠地垂滴著血。然而,還有其他東西掉在地面上。微微動著的嘴角接二連三掉落有如細小碎片般的物體。

    喀啦喀啦,咯哩咯哩。

    他在吃馬路,吃馬路上的柏油塊。

    定睛一望,只見咀嚼者腳邊開了一個大洞。那不是墜落弄出來的洞穴,而是被巨大獠牙咬開的。

    「……Cattivo(難吃)。」

    撂下實連這是哪國語言都不曉得的單字後,鯊魚男抬起臉龐扭曲嘴角笑了。

    「不過吶,柏油的主要成分是碳氫化合物,也很像是米飯或面包這種碳水化合物的名字就是了。只要吃下去結果都差不多吧?」

    「…………怎麼會……就算是鯊魚,應該也不可能消化柏油……」

    仍然倒在地上的實茫然地低喃,不過就算在這段時間裡,刻劃在咀嚼者上半身的無數撕裂傷也漸漸堵住。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回覆力。

    「咯咯……別小看了鯊魚的消化力喔。而且,鯊魚也可以從其他魚類會立刻死亡的傷勢中復原。」

    鯊魚男有如讀取到實的思緒似的大放厥詞:

    「……不過,從那種高度墜落還是有點難受吶……再爬上去一次也很麻煩,還是換個時間跟場所好了。你就睡在那邊吧。」

    咀嚼者改變身體的方向,開始緩緩邁出步伐。從他護著右肩,拖著右腳前進的模樣判斷,傷害確實還殘留著。

    咀嚼者移動方向的前方是接續地下停車場的坡道。他自己的車停放在裡面吧。如果他使用汽車的話,就算是實也沒辦法用跑的追上去。

    應該趁對方受傷時給予致命一擊才對。在這裡跟丟咀嚼者的話,等他傷勢痊癒或許又有可能盯上朋美或是典江。

    腦袋雖然理解這件事,實卻埋在人造綠地裡無法動彈。

    不是打倒,而是殺掉。就算對方是異形鯊魚男,自己也將會奪去原本是人類的對手性命。

    ──做不到。殺人這種事我不可能做得到。這種事我連一次也沒思考過,甚至沒想像過。所以不可能的,已經無法繼續戰鬥下去了。

    ──而且就算是咀嚼者,在接觸到第三隻眼前或許也是普通人。如果他是精神受到干涉,也就是在洗腦狀態下被迫殺人的話,我有權利制裁這個罪行嗎?

    ──沒錯……我做不到。無論是咀嚼者或是其他人,在自己的意志下奪去某人的性命……這種事,我根本…………

    不。

    不對。

    只有一個人──一旦機會來臨,自己就會毫不猶豫地殺掉對方。實心中存在著無論時間經過多久,都絕對不會消失的殺意。

    奪去父親、母親,還有姊姊的性命,卻過了八年都還沒被逮捕的犯人。雖然連長相名字還有性別都不曉得,可是不管對方是哪種人,無論有何種內情都一樣,只有那傢伙實殺得掉。

    想要殺對方,想用最殘忍的方式殺掉。

    咀嚼者也做了跟那個犯人一樣的事。他自己說過,襲擊箕輪朋美之前已經殺了四人。無論是否被第三隻眼操控,事實都不會改變。

    犧牲者們應該也有家人才對。跟實一樣悲嘆著、痛苦著,被推入絕望深淵的家人。

    不是跟自己無關,並非怎樣都行。

    就算沒權利,實也有義務。他有義務在這裡打倒──不,是殺掉咀嚼者,阻止下個犧牲者出現。

    咀嚼者已經走下緩坡,踏進停車場之中。那裡已經停止營業,所以內部一片漆黑。寬闊的背部漸漸沉入黒暗──

    實握緊雙拳,咬緊牙根,從人工綠地上剝離身軀。

    他站起身軀,將右腳踏向前方,然後下定決心踢向柏油路面。

    接著奔跑,衝下長坡,穿越柵欄機旁邊的行人步道,奔入地下停車場內。

    被綠色的緊急照明燈朦朧地照亮著的廣大空間內,幾乎沒有車輛。然而咀嚼者移動的方向前方,卻停駐著一輛外形華麗的大型跑車。

    實貫注所有意志,將聲音狠狠丟向不規則地搖晃著的大背部。

    「等等!」

    異形剪影的腳步倏然而止。

    「只不過是從屋頂上墜落,你就要捲著尾巴逃跑嗎?」

    靜止半晌後,影子緩緩回過頭。

    「你說我……逃走……?」

    在黑暗深處,兩隻眼睛放出紅光。

    「咯咯咯……說了很勇猛的話嘛。在屋頂上跟小沙丁魚一樣四處逃竄的人,明明就是你吶。」

    「嗯。可是我已經不會再逃跑了!我要,在這裡……殺掉你!」

    實的宣言大聲地迴響在寬敞的停車場。

    赤紅雙眼緩緩眨了一下。雖然被氣溫急速變冷的感覺襲擊,實還是絞盡精神力繼續站在原地。

    「…………殺掉……?身為獵物的你……把掠食者的我……?」

    沉重靴聲響起,咀嚼者右腳同時向前跨出一步。

    「意思是只有區區一片薄殼的你,要殺掉身為真正優越種的我嗎……?」

    接著是左腳。黑影以超越遠近感的速度漸漸巨大化。

    「無法原諒吶……有必要告訴你那句話是多麼愚昧又罪孽深重才行……」

    咯啦,咯啦──咀嚼者的肌肉一邊讓骨頭發出壓輾聲,一邊高高隆起。無數獠牙承受朦朧光線散發出兇殘光輝。

    「我要咬你……咬你……咬你咬你咬你咬你咬你咬你啊啊啊啊────!」

    異樣吼叫聲響起,巨軀也跟著躍向空中。

    實也同時踢向水泥地板。

    他展開防禦殼,用盡所有力氣握緊右拳。

    實一邊大吼,一邊朝正上方降下來的鯊魚頭刺出拳頭。

    「唔啊啊啊啊啊啊────!」

    被外殼裹住的拳頭猛烈地撞上尖銳的鼻尖。青黑色皮膚裂成放射狀,大量鮮血飛濺四散。然而,鯊魚卻把頭向左一擺讓拳頭滑掉,然後用張大至極限的顎部將實的頭部整個吃了進去。

    ***

    憤怒。

    未曾感受過的──,比三天前被小姑娘用電擊棒灼傷嘴巴時還要更激烈的憤怒,在高江洲全身來回奔流。

    是因為中了小鬼的計策而笨拙地墜落嗎?

    是因為要治傷而落得必須吃柏油的下場嗎?

    是因為對方當面污辱自己「要夾著尾巴逃走嗎」嗎?

    雖然這些理由都沒錯,卻又不是只有這樣。這股怒火打從幾個小時前……打從襲擊小鬼他家,綁架是他義姊的那個女人時,就存在於高江洲的體內深處了。

    其實他原本打算立刻殺掉她。

    壓迫頸動脈洞,頂多只能讓人昏過去幾分鐘而已。這次要通過市區中心,如果女人在車子後車廂醒過來的話,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反正自己馬上就會殺死小鬼,只要從遠方看起來有活著就行了──不,就算被識破是屍體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然而,靜靜咬破鎖仁,打開門扉侵入室內,看到女人在廚房準備晚餐的背影時,某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瞬間襲擊了高江洲。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來這裡幹嘛。

    瓦斯爐上面放著平底鍋,女人一邊確認火候大小,一邊用開朗聲音對佇立在後面的高江洲說道:

    「歡迎回來,小實。今天你進門時挺安靜的嘛。再等一下下喔,飯馬上就煮好了。」

    實際上高江洲只呆立了僅僅一秒吧。不過在那一秒之間,高江洲卻接連感受到不曾記憶過的混亂與糾結。或許是充斥在那個空間的氛圍害的吧。

    從電鍋噴出的,剛煮好飯的氣味。

    油在平底鍋內彈跳的輕脆聲響。

    在女人嬌小背部處搖動著的圍裙繫繩。

    這些事物合成一體所醞釀出來的氛圍,對高江洲來說應該是無緣的存在才對。話雖如此,他還是被一種感覺包圍,就像從某個寒冷又黑暗的地方回來這裡。

    桌子上馬上就會擺放冒著蒸氣的餐盤,某人會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並且用笑容說話。為了獎勵小晃考一百分,今天是小晃愛吃的肉丸義大利麵唷。好好嚼,儘量吃喔…………

    回過神時,高江洲已經用右臂繞住女人的脖子,慎重地壓住了頸動脈洞。過了半晌等嬌小身軀一軟後,高江洲將女人輕輕橫放在地板上。

    跟自己計畫的不一樣。發現這件事後,高江洲試圖弄碎女人的頸骨,可是握住纖細脖子的右手只是不斷發抖,根本使不上力氣。

    自從讓赤紅眼球寄宿在身上後,高江洲明明已經奪去了四人的性命。把獵物綁在別墅地下室的大餐桌,從腳開始啃咬骨頭時,明明也沒感到任何猶豫。

    然而,無論右手試著用力幾次,手臂的肌肉都只是微微顫抖,沒有聽從高江洲的意志。眼球在下顎那邊怦咚怦咚地脈動,一邊殺掉殺掉地大吼,不過連平常聽起來很舒服的那個聲音,現在也只是替腦袋內部帶來悶痛而已。

    高江洲不得已只好改變計畫,讓看起來意識朦朧的她吃下珍貴的巴比妥酸系安眠藥後,再將她塞進本來準備要用來搬運屍體的大型行李箱。為了不讓女人窒息,高江洲甚至還略微打開了拉錬。

    在飯廳發現的平板電腦上面留訊息給小鬼後,高江洲離開家門,然後把行李箱堆到面包車後面。車子是昨天去縣北部偷來的。愛車馬莎拉帝太顯眼了,後車廂也很狹窄。況且高江洲的這趟遠征還有其他目的。

    握住方向盤開始把車開往新都心時,高江洲已停止思考右手使不上力的理由了。

    然而,在意識深處他卻有所察覺。

    那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想承認的事實。之所以無法殺掉原本打算殺死的女人,是因為他感受到了「母親」的氣味。

    高江洲在大學畢業的那一天殺死了親生母親。他從人生中去除了在二十二年間持續給予無數命令與禁止、痛苦與屈辱的支配者。

    將花時間籌備的計畫付諸實行的瞬間,存在於心中的只有對牙齒被鉗子拔掉一事感受到的憎恨。在那之後過了六年,高江洲連一次也沒後悔過。

    那個女人只不過是把小鬼叫出來的誘餌罷了,在她身上感受到母性這種事絕不能發生。

    因為高江洲晃是將毫無價值的情感全部捨棄的優越種。

    因為他是優雅地游動在都市之間,把人類當成獵物狩獵的掠食者。

    要證明這件事。

    將小鬼的頭連同外殼一起咬碎後,高江洲要回到超級競技場的屋頂,把那個女人一併咬殺。只要這樣做,殘留在他體內的弱點就會全部消除。

    「嘎嚕啊啊啊啊!」

    一邊將應該是怒火的能量化為咆哮撒向四周,高江洲一邊啃咬。

    啃咬。

    啃咬。

    每當小鬼來回揮舞的拳頭碰到到胸部或是肩膀時,肌肉會潰散骨頭會發出壓輾聲,但高江洲仍是無視痛楚地持續啃咬。

    「咕嚕嚕咯咯喔喔喔喔喔喔!」

    喉嚨再次釋放出粗啞吼聲。下顎的眼球以不曾有過的激烈速度脈動著,火熱之物傳遍整個嘴巴。連繫上下顎骨的肌腱與肌肉嗶嘰嗶嘰的發出聲響,一邊漸漸肥大化。

    高江洲的頭部已經有七成以上化為嘴巴,獠牙也愈變愈大,愈變愈厚實。為了承受強烈的壓力,齒根深深地貫穿齒槽骨。比遭到電擊棒灼燒時還激烈的痛楚在神經裡來回奔流。

    即使如此。

    小鬼的殼還是連壓輾聲都沒發出,繼續承受著高江洲的牙齒。

    就算是眼球產生出來的超常現象,只要是某種物質所構成,被施加這種程度的壓力有可能不會產生絲毫的變形嗎?

    不,應該不能有這種事才對。

    再一點……只要再擠出一點力量,一定能咬碎它。

    高江洲可以從體內聽到嘰嘰嘰的異樣聲響。顎骨難以承受異常壓力而裂開,卻又立刻被修復。同樣的過程也發生在肌腱跟肌肉上面,只要皮膚爆裂癒合一次,血滴就會朝四周噴濺。

    然而──殼沒有破。

    這種硬度已經到了沒道理的地步。這一定是給予高江洲的最後試練。將小鬼的殼咬碎的那一刻,至今仍無法揮開母親幻影的靈魂弱點就會消失,高江洲也會變成真正的掠食者……真正的鯊魚。

    沒錯,我是……我是鯊魚。

    高江洲最喜歡的鯊魚。比游最快的尖吻鯖鯊,比連海龜都能咬碎的鼬鯊,比最強最大的帝王巨齒鯊都還能讓他產生強烈共鳴的鯊魚。

    那就是沙虎鯊。

    它隸屬鼠鯊目砂錐齒鯊科,最大只有約三公尺,幾乎不會攻擊人,外形也很標準。

    然而,在種類多達五百種的鯊魚類中,有一個只有沙虎鯊才有的特徵。

    「卵胎生、子宮內同類相食」──沙虎鯊的仔魚在母親的子宮內時,不只會吃未受精的卵,也會吞食其他小鯊魚。

    高江洲也是如此。

    打從懂事以來,母親就對他說過無數次「你們本來是男孩子跟女孩子的雙胞胎喔」。晃跟燈──據說連名字都決定好了。

    然而,生下來的卻只有高江洲。雖不知具體上發生了什麼事,不過由於在懷孕初期時發生了一點小事故,雙胞胎其中一方被另一人──也就是高江洲給吸收了。這是被稱為「消失雙胞胎」的罕見現象,而這件事似乎也成為母親跟父親離婚的遠因。

    母親有事沒事就會對高江洲說「小晃要連小燈的份一起努力才行」,生氣時甚至曾經脫口說出「就是因為你吃掉小燈啦」的話語。

    高江洲三年級時,從圖書館的圖鑑中得知了沙虎鯊的生態。

    跟我一樣呢──他如此心想。

    我不是人,是鯊魚,所以才會在媽媽的肚子裡吃掉妹妹。

    如果是鯊魚的話,就算沒有朋友也無所謂,就算點心是小魚乾也無所謂。

    我是鯊魚。我是鯊魚。

    打從母親用鉗子幾乎拔光所有牙齒後,這句咒語就一直是高江洲的心靈支柱。鯊魚在一生中可以更換無數次牙齒,所以自己總有一天也會長出新牙齒。

    三個月前,咒語成真了。

    而如今就是證明真實的時刻。

    就承認吧。在所有物質之中,最硬的恐怕就是小鬼的殼。

    然而,高江洲的牙齒也是萬物中最強悍的存在。

    咬碎這個殼時,高江洲就會超越最後一道障壁。捨去人類的弱點、人類的愚昧,變成真正的鯊魚。

    「嘎嚕嚕啊啊啊啊啊啊啊────────!」

    高江洲用肌纖維持續增加而開始堵住的喉嚨大吼。重複破壞與再生的口腔迸發出火焰般的血煙。

    所有聲音忽然消失,似乎連內耳都轉變成肌肉了。

    誰在乎啊,全部都變成顎部吧。

    如此思考的瞬間傳來左右眼球爆開的感覺,視野也同時被黑暗包圍。

    血的味道消失了。鐵的臭味也消失了。有如灼燒臉龐般的痛楚消失了。

    給你!全部給你!高江洲用不成聲的聲音發出長嚎。我什麼都給你,只要讓我把這個硬到絕望的──絕望的…………

    什麼?

    我在啃咬什麼呢?為何想不起來?

    腦袋……連腦袋都變成肌肉了……

    只有某物在身體中心怦咚怦咚火熱脈動的感覺殘留下來。

    那個脈動甚至侵入腦中,一邊奪走記憶跟感覺,一邊將它變成肌肉。

    曾是掠食者的這三個月的記憶,從高江洲體內消失了。

    以美食評論家之姿活躍六年之久的記憶消失了。

    一味隱藏自己有裝假牙度過學生時代的記憶消失了。

    用鉗子拔掉牙齒的母親,強迫自己背九九乘法表的母親,讓自己啃咬小魚乾的母親,獎勵自己考一百分的母親的記憶消失了。

    分離那一天給自己零食的父親,跟自己牽手在河邊散步的父親的記憶消失了。

    除了驅動巨大顎部的肌肉纖維塊外,高江洲的頭部什麼都不是了。

    不是人類之物的咆哮聲響起。

    大量血液噴濺而出。

    所有肌肉超越極限地收縮──

    下個瞬間,上下顎部一口氣動了起來。

    無數銀光飛洩,一邊發出美麗光輝一邊飛舞在半空中。

    碎掉的不是小鬼的殼,而是證明高江洲存在的那些牙齒們。

    在那之後──

    曾是高江洲這名人類的臉龐、頭部,還有大腦的肉塊以猛烈之勢爆開。濁黑色的血與肉片有如瀑布般噴出。摻雜其中的一根牙齒狠狠撞上停車場的天花板,挖出一個深深的洞穴。

    只剩下部分下顎,頭部則是整個不見的肉體,在直到最後都沒有發出壓輾聲的透明外殼上粘稠地滑動,然後跌落在柏油路面上。

    ***

    響起了喀嘰、喀嘰喀嘰的不規則聲音。

    奇怪,殼內明明只聽得見不知道真面目是什麼重低音而已──茫然地如此思考後,實總算發現聲音來源是自己的牙齒。

    不只顎部,全身肌肉都微微痙攣,而且怎樣都停不住。流在血管裡的好像不是血液,而是冰水。從脖子後面一直麻到腳尖,甚至到了光是能站著就很神奇的地步。

    在十六年又多一點點的人生中,是第二次──不,是第三次這麼接近死亡吧。

    八年前的那一晚,實躲在食材貯藏室地板下方的收納空間裡,所以沒看見殺人犯的臉龐。實一直對此事感到後悔,可是像這樣被如同字面敘述般的「死亡顎部」逼近,除了因為恐怖而僵在原地外,他什麼也做不了。

    將實的頭緊緊咬住的咀嚼者齒列秘藏著可以用破壞裝置來形容的壓倒性力量,而且散發著鈍重的光輝。每根巨大獠牙都有如將殺意與惡意重疊無數層所打磨出來的刀刃。

    不可能的──實如此心想。再怎麼說都無法防禦這種程度的力量。

    殼被無力化的那個瞬間會怎樣,實在簡短時間內想像了好幾種結果。是會像玻璃那樣變成無數碎片散向四周,還是跟橡膠一樣被拉長,或者是像泡泡一樣瞬間破裂然後消失呢?還有,那個時刻何時會來臨呢?

    要殺掉咀嚼者。自己應該做好了這個覺悟才對。然而,他卻不知殺人或是被殺的戰鬥竟是如此恐怖、異樣怪奇的事物。那是露骨敵意的激烈衝突,連一絲絲英雄式的感覺都沒有。

    當然,實心中也存在著憎恨。憎恨殺他全家的犯人,憎恨試圖殺害朋美與典江的咀嚼者。他不認為這些情感的熱量會輸給咀嚼者對自己發出的憎惡。

    然而,是否能將這種情感化為能量,那又是另一個問題了。將憎恨與殺意當成能量戰鬥──實深刻體悟到自己並不具備達成這種目的的回路。或者說,這正是紅寶石之眼與煤玉之眼的差別。

    所以,就算咀嚼者因為無法控制自己過分巨大的殺意,導致頭部有如內爆(Implosion)般崩壞,巨軀也一邊噴散大量血肉一邊崩塌至地面,實也沒有發出勝利的歡呼聲,甚至連放心地嘆一口氣都做不到。

    「…………這種…………」

    一邊看著鮮血有如黑色雨滴從直到最後都徹底守護自己的外殼上方滑落的模樣,實一邊如此低喃:

    「…………這種事…………」

    根本不是戰鬥。實打算接著這樣說,卻無法將它化為言語。

    紅寶石之眼「咀嚼者」死了。

    他變成整個頭部都不見的悽慘屍骸倒伏在地。讓層層累積至今的所有記憶虛無地飛散,離開了這個世界。而且,這的確是實做出來的事。就算只是呆呆站在原地,實仍然用了自己的力量殺了咀嚼者。

    這是無法迴避的結果嗎,還是存在著不一樣的選項呢?

    沒有聲音回答這個疑問。從滾落在眼前的屍骸上面移開視線後,實搖搖晃晃地撐起身軀。這個動作讓停留在外殼凹陷處的血液全部流下,滴落在停車場的路面上。

    向後退數步後,實解除防禦殼,濃密的血腥氣息隨即撲鼻而來,讓他扭曲了臉龐。讓咀嚼者的屍體就這樣倒在地上讓實感到猶豫,不過現在也只能這樣做。要趕快回到超級競技場的大屋頂,從樑柱上救出典江才行──

    就在此時。

    急速膨脹的空氣拍擊實的背部,接著響起合成橡膠鞋底磨擦柏油路面的聲音。實反射性地打算再次使出殼,卻還是停止行動回過頭。

    連接停車場出口的坡道前方,站著一名身穿黑西裝外套的女高中生。她是實除了名字外一無所知的少女──由美子。她跟三天前一樣,手中握著大型電擊棒。

    將視線移動至咀嚼者倒在地上的屍體,以及愣愣站在深處的實後,她將嘴巴靠向附帶通訊機能的手錶簡短地喃道:

    「DD,找到了。在地下停車場。」

    由美子放下左臂,一臉嚴肅地小跑步朝這邊接近。她移動小小的唇瓣試圖說些什麼。

    然而,實卻搶先一步出聲。他用自己也嚇一跳的音量,狠狠丟出幾乎是怒吼般的話語:

    「為什麼全部都結束了才出現!」

    與咀嚼者開始戰鬥前之所以試圖拖時間,就是因為實預料──不,是希望由美子等人會察覺紅寶石之眼的氣味。

    拒絕幫助兩人,卻又期待他們伸出援手──實自知這種想法很任性,卻又怎樣也忍不住想要大吼的心情。

    「你們不是說過會找出咀嚼者嗎!明明是這樣才對……為什麼到現在才……!」

    「………………」

    緊緊咬了一下正要張開的唇瓣後,由美子用壓低的聲音朝這邊發問:

    「你獨自跟咀嚼者戰鬥了呢。要不要緊?沒受傷吧?」

    意料之外的問題令氣勢一餒,實點點頭。

    「……目前沒地方會痛就是了……」

    「這樣啊。為了小心起見,我會安排一下把你送去醫院。」

    將電擊棒收回右腿的套子內後,由美子再次試圖把左手腕的手錶抬到嘴邊。

    「啊,等……等一下!」

    實慌張地插嘴。都吼了人家還要對方幫忙,讓實感到很猶豫,但現在也不是講這個的時候了。他將視線移向由美子,劈哩啪啦地快速說明情況:

    「我姊姊被留在這裡的大屋頂上面。她被咀嚼者綁架又被下藥……要快點把人救出來,送她去醫院才行……」

    然而由美子卻用左手制止有如連珠炮般說著話的實,一邊點著頭說道:

    「沒事的,DD已經把你姊姊從屋頂上救下來了。她沒有外傷,生命跡象也很穩定。」

    「……這……這樣啊……」

    實呼的一聲嘆了氣。

    抬起手錶後,由美子一邊走向實,一邊聯絡某個地方。

    「這邊已經結束了。咀嚼者停止活動,那男孩也沒事。不過為了小心起見,還是要請醫生診斷才行,所以收容傷患後把車開到地下停車場這邊。」

    結束通訊後,由美子望向倒在略遠處的異形屍體。接著她抬頭仰望天花板,露出明白某事的表情後開口說道:

    「車子馬上就過來……為了保險起見我想確認一下……咀嚼者是你打倒的?」

    「……嗯。是我……殺掉的。」

    「這樣啊。」

    簡短地回應後,由美子直勾勾地看著實。實拚命地回望有如會把靈魂底部都看穿般的漆黑色眼瞳。

    他認為自己會像三天前那樣被叱責。因為他自知剛才雖然憑著一股衝動對由美子怒吼,不過會招來咀嚼者綁架典江的事態,其實有七成是因為自己的粗心大意跟思慮不周所致。

    然而與他猜想的相反,由美子搖動長發低下了頭。

    「對不起,這次的事件是我們這邊的失誤。昨天咀嚼者非法闖入了熊谷的建設公司。因為是星期日的關係,所以公司裡面沒人,不過卻有一輛車遭竊。我跟DD判斷那傢伙想逃向北方,所以直接走十七號公路北上追人……到今天才終於發現那是調虎離山之計,所以才又回來這裡。我們從殺人方式跟能力的傾向判斷他是衝動型的紅寶石之眼,所以是我們的失誤……」

    「………………」

    由美子的態度跟三天前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說是溫順率直,這讓實感到很困惑。

    聽她說明之際,數分鐘前的怒火似乎也跟著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心中浮現的疑問,所以實對她提出問題:

    「可是……你擁有所謂的瞬間移動的能力吧?只要使用那個,不就能在一瞬間進行移動了嗎……?」

    實如此問道後,由美子微微苦笑搖了搖頭。

    「我的力量,跟所謂的瞬間移動不一樣喔。該怎麼說……我只能增幅加速力筆直前進而已,而且也無法突破障礙物,所以實在無法在大街上進行長距離移動。如果在加速時撞上建築物或是車子,我想自己大概會死。」

    所以三天前才無法追上衝過樹叢逃跑的咀嚼者嗎──實一邊這樣思考,一邊點點頭。

    「是……這樣啊。總覺得……第三隻眼的能力是看似方便,其實卻很不方便的力量呢……」

    實一邊想起只要一展開防禦殼,就會連外面的聲音都完全聽不到的情況,一邊如此低喃。

    「到底是基於何種標準決定能力的呢……」

    「這個嘛……第三隻眼會把人類宿主的記憶……」

    由美子微微低垂眼簾,一邊開口準備說明,下了坡道朝這邊過來的引擎聲卻讓話語聲中斷了。

    出現的是平凡至極的黑色迷你廂型車。它一進入地下停車場就停止引擎,駕駛座的門扉也跟著開啟。噠的一聲走下地板的DD跟三天前一樣穿著迷彩背心,但這回卻是黑色跟灰色組成的夜戰專用服。

    他輕輕抬起同樣顏色的棒球帽帽舌,看到實後輕輕招了手。由美子也點了點頭,所以實小跑步地朝車子接近。

    DD打開左後方的滑門後,橫倒在全部放平的後座上的嬌小身影映入眼簾。「……典江姊!」

    實用壓低的聲音如此叫道,一邊將上半身探進車內。忘我地抱起典江將她抬出車子後,實一邊蹲向地板一邊再次呼喚:

    「典江姊……你沒事吧,典江姊!」

    大概是為了保持體溫吧,義姊身上裡著薄薄的防風外套。她的身軀輕得令人吃驚,閉著眼睛的臉龐在緊急照明燈下方顯得蒼白無比。雖然覺得實的聲音好像讓她微微動了唇瓣,卻還沒到清醒的地步。

    「她現在還受到藥效影響而沉睡著,不過並沒有生命危險喔,少年。」

    如此告知後,DD有如要讓實安心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走向倒在遠處的咀嚼者屍體。他探頭望向巨大傷口,接著又抬頭仰望天花板。是這樣做就理解了狀況嗎?只見DD跟由美子一樣用鄭重的態度低下頭。

    「少年,抱歉……還有謝謝。改天再鄭重地謝罪跟道謝,現在得先把你跟姊姊送去醫院才行。按照慣例,地點就交給我們安排行吧?」

    「好……好的。」

    實點點頭後,DD將視線移向由美子身上。

    「回收咀嚼者屍體這件事我已經麻煩課長了。他正在前往醫院的路上,所以我請他先過來這邊一趟。我想課長二十分鐘左右就會抵達,在那之前由美子可以在這邊待命嗎?」

    跟屍體一起被留在黑漆漆的地下停車場讓由美子瞬間露出厭惡表情,但她還是率直地點了頭。

    「我明白了,總之請你快點把兩人送過去。」

    「瞭解瞭解──呃,在那之前,為了保險起見我確認一下。少年,咀嚼者的第三隻眼『脫離』了吧?」

    「脫……脫離?」

    實不解其意地露出困惑表情,由美子對這樣的他加上瞭解說:

    「所謂的脫離,就是第三隻眼在寄主死亡時穿體而出,一邊發光一邊飛向天空的現象。一旦心臟停止跳動,就幾乎一定會變成這樣。」

    「咦……朝天空……?」

    實一邊低喃,一邊仰起臉龐,跟由美子還有DD一樣望向上方。在水泥與各類管線類露出的天花板上,被黑抹抹地弄穿了一個直徑約五公分左右的洞穴。然而,製造出那個洞穴的事物應該不是第三隻眼。

    把臉龐轉回原來的方向後,實一邊重播不久前的記憶一邊說道:

    「呃……咀嚼者的頭在我面前爆開……身體就這樣倒下……可是,我想應該沒有發光體飛走喔……」

    聽到這句話後,由美子瞪大雙眼。

    「咦?可是那邊不是開了一個洞嗎?」

    「那是咀嚼者被轟飛的牙齒刺出來的痕跡。你看,仔細觀視的話,裡面有銀色的……」

    由美子沒讓實說到最後就大聲叫道:

    「不妙了DD,還沒脫離!不快點摘除第三隻眼的話……!」

    三人同時望向滾倒在略遠處的咀嚼者無頭屍體。

    它還是一樣沒有頭。然而在不知不覺中,它已經變得不是屍體了。

    朝奇怪方向扭曲的右臂一邊顫抖,一邊把手指撐在柏油路面上,緩緩移動試圖撐起身軀。

    實無法相信發生在眼前的事,只是緊緊抱住典江的身軀不斷眨眼。然而,曾是咀嚼者屍體的存在卻沒有停止動作。它一邊從關節發出喀啦,咯啦的討厭聲響,一邊用生硬動作將胴體從地面上剝離。

    脖子的出血情形幾乎已經停止了。殘留一半左右的巨大下顎滲出大量高黏稠度的液體,厚厚地覆蓋住裸露的斷面。之所以有粉紅色氣泡啵啵啵地隆起爆破,是因為氣管有空氣進出之故嗎?

    「……明明……沒有頭……」

    實用沙啞至極的聲音低喃。

    咀嚼者將自己比喻成鯊魚。然而再怎麼說,應該也沒有失去腦部還能存活的鯊魚才對。

    然而,數十秒前都還是屍體的東西動作卻漸漸變得激烈,最後連雙腿都顫抖起來,用鞋底接觸地面搖搖晃晃地試圖站起身軀。

    脖子截斷面處厚厚地隆起新肉,一邊跟殘留的下顎融合一邊擴散成喇叭狀。簡直就像八目鰻的嘴巴一樣──如此心想後,無數利齒突破蠕動的肉塊長了出來。

    嘎噗!

    這種聲音發出的同時,曾是咀嚼者食道的黑色洞穴噴出混雜著霧狀鮮血的空氣。每當厚實胸膛有如風箱般運作一次,流進氣管內的血液就會被排出。

    在數秒間重複這種動作後,曾是咀嚼者的東西突然靜止。

    在圓形「嘴巴」的下方,被黏液弄濕的肉塊一部分咕溜溜地轉動──

    肉塊有如縱向張開的眼皮般開向左右兩邊,發著赤紅光輝的球體從裡面探出臉龐。就算是實,也能立刻明白那就是附在咀嚼者身上的第三隻眼。

    那確實是眼球。雖然顏色跟構造都跟人類的眼球截然不同,卻能明顯感受到有磁性的視線從那邊放射而出。

    DD在一旁低聲呻吟:

    「這是……肉體變形型紅寶石之眼的『失控』嗎?簡直就像……另一種生物……」

    「失……失控……?」

    DD沒望向如此反問的實,用沙啞聲音解說:

    「我們是這樣稱呼的。當寄主受到致命傷而心跳停止時,一般來說第三隻眼會立刻『脫離』,不過在腦部受到極大損害,身體卻平安無事的情況下,第三隻眼本身有時會開始控制肉體。」

    「在這之後……會變成怎樣……?」

    「在至今為止的案例中,無一例外地會對週遭生物進行無差別攻擊。可是心臟立刻就會因為大量出血而停止跳動,然後發生脫離現象。」

    「可……可是……那傢伙已經止血了……」

    「像咀嚼者這樣可以變化自身肉體的紅寶石之眼的失控,我們也是頭一次看見。想不到居然能治好那種程度的傷勢……看樣子就算等下去也……」

    「等下去也沒用呢。」

    把DD的話語接下去的由美子,用肯定語調如此低喃。

    「雖然不可能長時間生存,至少也不是可以期待它會立刻脫離的狀況。在那東西抵達市區前,只能靠我們想辦法應付了。」

    「你說想辦法應付……要怎麼做呢?」

    「再次殺掉它。」

    由美子用極冷靜的眼睛看著實。

    「不要緊,我跟DD會處理。你跟姊姊一起退到停車場外面。」

    「可……可是,不要緊嗎?那種傢伙光靠電擊棒……」

    就算在對話之際,怪物也試圖完成更進一步的變形。

    它的雙臂變得健美先生一樣粗,西裝的袖子裂到肩膀,左手腕那隻看起來很高級的手錶輕易彈飛。巨大化的手從中央處橫向裂開,那邊似乎也長出了利牙。頭部的圓嘴當然用不著說,光是手臂似乎也能輕鬆破壞由美子愛用的電擊棒。

    然而,由美子卻用毅然表情點點頭,然後讓嘴角滲出微微笑意。

    「讓你見識我的能力的真正用法。」

    說罷她用左手大大地掀起裙子。修長的左腿上部戴著套子,不過跟右邊的形狀不同。從那兒咻的一聲抽出來的是──大型藍波刀。

    超過二十公分的厚實刀身,承受緊急照明燈的光線發出刺眼光輝。

    由美子緩緩前傾身軀,一邊低聲喃道:

    「DD麻煩你掩護。」

    「我可是後方支援型的耶……」

    雖然如此抱怨,DD還是把右手插進迷彩背心下方。令人吃驚的是,他從那邊拔出了一柄小型手槍。實只知道手槍是自動型,前端裝著看起來像滅音器的筒形裝置,不過從在這種情況下拿出來的應該是真貨吧。DD用熟練手勢打開保險,然後拉動槍腔發出喀嚓輕響。

    DD低聲說「OK」後,由美子對背後的實說道:

    「我們開始攻擊後,你小心不要引它注意緩緩後退。拉開足夠的距離後,從緩坡那邊到外面去。」

    「好……好的。」

    如果你們沒出來的話該怎麼做──實如此心想,卻沒時間說出口。

    由美子跟DD互瞄一眼使了眼色後──

    「Go!」

    簡短信號發出的同時,DD先踢向了柏油路面。

    地下停車場雖然寬敞,卻以方格狀排列著粗大柱子。DD以失控咀嚼者左側的柱子為目標,一直線地奔馳而出。

    怪物的紅色眼球銳利地移動,追尋DD矮小的身形。

    「嘎呼!」

    發出低吼聲後,它有如準備襲擊獵物的野獸般拱起背部。

    DD用右手的手槍不斷朝它的上半身射擊。喀嘶,喀嘶,抓搔某物般的聲響才剛發出,有如做做樣子般包裡咀嚼者身軀的布料就在四處出現小小的爆裂。

    「咯嚕!」

    咀嚼者再次低吼,激烈地動著呈現同心圓狀生長的無數牙齒,然而卻沒有倒下。它用雙手抓搔地面,朝奔向自己右方的DD擺出蹲踞式起跑般的姿勢。

    就在怪物露出左側腹的那個瞬間,由美子將右腿大大地踏向前方,踩踏柏油地面踢了下去。

    明明只是沒有使出力氣,隨意的一步,由美子的身軀卻在一瞬間消失了。

    滋啪一聲產生衝擊聲響,大量空氣朝一瞬間前由美子還存在著的空間流了進去。

    「咕嘎啊啊啊啊!」

    這種憤怒咆哮轟然響起,實連忙將視線移向前方。

    此時由美子已經成功攻擊了怪物。怪物追著DD身影試圖衝刺,左側腹卻被藍波刀深深刺了進去。由美子握著它,頭髮與裙子激烈地隨風搖擺,如實訴說著突進的勁道有多可怕。

    實按照吩咐抱著典江慎重地後退,一邊在暗自心想「原來如此」。

    借用她的說法的話,就是將右腳踢向地面產生的加速力,也是動能「増幅」數十倍,再以猛烈的速度進行直線衝刺。這就是由美子的能力。

    既然如此,刀子的確應該比電擊棒適合由美子數倍。能夠將突進的速度就這樣加諸在武器的威力上,而且就算是第三隻眼持有者的反射神經,也不可能看到那種只能說是瞬間移動的猛衝再進行迴避吧。

    看樣子肺部似乎受了重傷,怪物的嘴巴再次噴發大量血液。

    「嘎咕嚕喔喔喔喔喔!」

    怪物發出苦悶跟憤怒的吼叫,卻還是沒有倒下,試圖用長著牙的右手掃倒由美子。

    然而在這記攻擊抵達之前,由美子就一邊把身體向後傾,一邊噠的一聲踢擊地面──然後消失了。從怪物側腹傷口飛散的鮮血被捲進湧起的空氣漩渦之中,變成霧散向四周。

    在後退十公尺的地方出現後,由美子讓運動鞋發出嘰嘰聲響剎了車,然後再次踢擊地面。她讓空氣發出滋啪聲響,然後消失。

    由美子用將刀子深深插入咀嚼者背部的狀態出現,然後又瞬間脫離。敵人做出反應揮舞手臂時,她已經移動至離得遠遠的地方了。

    就算是怪物,在身受兩處重傷下也只能大大地搖晃身軀單膝跪地。

    看來即使是擁有超治癒力的失控咀嚼者,似乎也無法補充失去的血液。本來頭部爆開時的大量出血,以及被由美子用刀子攻擊兩次所流出來的血,已經達到如果是普通人早就昏倒,或是喪命的地步了。

    紅寶石之眼釋放的紅光,有如接觸不良的電燈般不規則地閃爍著。

    每嘎呼,嘎呼的重複急促喘氣一次,染成赤紅色的黏液就會從口中噴散。

    不久後,怪物有如難以承受巨軀重量般的用雙手撐住地板。出現在掌心的嘴巴喀啦喀啦地刮搔柏油路面,不過它似乎已經沒力氣站起來了。紅寶石之眼閃爍光芒的間隔漸漸變長。

    實一邊屏息旁觀這副光景,一邊在胸口內低喃。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來自宇宙,附在人類上賦予他們奇怪的力量,即使在寄主因為那股力量太過巨大而殞命後,仍不惜操控無意識的肉體試圖襲擊其他生命。

    這裡面究竟有何意義?這種既醜惡又悲慘的結局中存在著何種必然性呢?

    由美子與DD似乎也在思考同樣的事。兩人都停下腳步,浮現有些心痛的表情看著怪物。

    不久後由美子用雙手握住刀子,將它緊緊擺在身體右側。她收回右腳,沉下腰部。

    怪物似乎感應到了什麼,所以它高高地抬起上半身。

    由美子踢向地面。

    空氣爆裂發出聲響,沙塵飛揚。由美子瞬間突破約十公尺的距離,對準怪物被厚實肌肉包裹的胸口正中央──也就是心臟刺入刀子。

    喀鏘!尖銳的金屬聲響起,橙紅色火花撕裂黑暗。

    實瞪大眼睛。在破掉的襯衫裡面,應該有心臟存在著的那個地方出現了第四張嘴巴。

    上下分開的皮膚內部是石榴般的肉色,邊緣排列著利牙。它們激烈地蠢動著,就像要咬斷被自己緊緊銜住的刀刃刀身。

    由美子似乎在那一瞬間產生迷惘,不曉得自己應該把手放開刀子後退,還是應該直接把刀子插進去。而且,怪物並沒有放過這個停滯的空檔。

    猛然揮動的左臂以水平的方向掃開由美子的身軀。纖細身軀轉眼被輕易轟飛,撞上數公尺遠的水泥柱。

    「啊……」

    就在實倒吸一口涼氣的同時──

    「由美子!」

    DD舉著手槍衝向前方。黃色閃光在滅音器前端不斷閃爍。然而怪物卻用厚實雙臂覆蓋身軀,避免子彈擊中體干。

    又尖又短的金屬聲響起,由美子被怪物胸口咬住的刀子從中間破碎四散。嘴巴就這樣有如在咬碎仙貝似的喀哩喀哩地咀嚼著厚實刀身。

    「咕嚕啊啊啊啊啊!」

    是吃下金屬讓能量恢復了嗎?咀嚼者向後仰起身軀高聲吼叫。埋在主口內的單眼發出鮮血般的深紅光輝。

    DD又扣下兩次扳機。一發落空,一發擊中怪物的右腿。然而下一發子彈卻無法發射出去。怪物的右臂有如蛇般伸長五公尺以上,咬住槍身從DD手中搶走了武器。

    啪嘰啪嘰啦嘰!破壞聲音響起的同時,手槍也瞬間遭到粉碎,然後被吞進右手的嘴巴裡。DD立刻試圖飛身躍向後方,卻遭到水平揮擊而出的左手重擊。

    「咕啊……」

    以可怕速度遭到轟飛的DD被狼狠擊向遠方的柱子,然後就這樣滾倒在地。

    咀嚼者不再注意似乎失去意識的那副身影,再次將紅色單眼望向由美子。她雖然保住了意識,卻還沒有辦法起身。巨軀高高地躍起,在由美子眼前著地。圓形嘴巴從大大前傾的上半身伸出五十公分以上,啪噠啪噠滴下的黏液弄髒了灰裙。

    在這個時間點,如果實按照指示盡全力沖上坡道離開超級競技場的話,就能從怪物的威脅中逃脫吧。

    然而,這個選項甚至沒有浮現腦海。回過神時,實已經大聲吼叫了起來:

    「住手────!」

    正要吃由美子的咀嚼者,因為這個聲音而倏地一震做出反應,然後把異形頭顱向後轉一百八十度,用口中的紅眼望向實。

    怪物的反應很快。離開由美子身邊後,它一邊用雙手的牙齒扒搔柏油地面,一邊用大型靈長類般的動作筆直朝這邊突進。濃冽地釋放而出,兇殘到未曾感受過的紅寶石之眼的氣息直擊實的五感。

    「咯嚕嚕嚕……」

    氣管的洞穴發出潮濕的低吼聲。明明失去頭部,卻肯定比曾是人類時更加大型化的身軀逼近眼前。長了好幾圈的牙齒在頭部發出沙沙聲響蠢動著,胸口跟雙手的嘴巴喀嚓喀嚓地重複著開闔動作。

    奮力吸進空氣,準備展開防禦殼時──實感受到強烈的顫慄感。

    他做不到。

    現在使用能力的話,抱在懷中的典江的身軀就會被彈飛到硬殼外面。

    四張顎部不斷接近半彎著腰僵在原地的實,還有繼續沉睡的典江。多達數百根的獠牙依序散發出刺眼光輝。

    在有如遭到壓縮般緩緩流動的時光中,實忽然想起三個月前的某個情景。

    那是九月中的時候。

    颱風半夜過境,進行例行公事的晨跑時還殘留著強風。實仰望以駭人速度流動而過的云朵,一邊沿著潮濕道路從自宅跑到荒川那邊。就在此時,他忽然心血來潮朝平常不會橫渡的橋前進。

    荒川跟它平常的模樣截然不同。跟它「粗暴河川」的名字一樣,河岸邊都是捲動著的茶色濁流,鞋底好像也傳來流水轟隆隆碰撞梁桁的壓力。(註:日文中「荒」有粗暴之意)

    就在實低頭俯視打著漩渦的水面時,有聲音在耳朵深處復甦。

    ──不行喔,阿實。颱風過後絕對不能靠近河川。

    是許久以前實年幼時,就一直用溫柔語氣對他耳提面命的──姊姊若葉的聲音。

    為什麼會忘記呢?明明如果記得的話,自己就不會過來看什麼河川了。

    與姊姊的回憶一天天喪失。只有難過、痛苦、悲傷的記憶沉積在那個場所。

    如果。

    如果飛身躍進那股洪流的話,暴虐的激流會替自己洗去一切嗎?會把自己帶到姊姊跟父母等待著的場所嗎?

    實用雙手用力握住欄杆。

    就在此時,他覺得好像有人在叫自己。

    實從茶色濁流上面移開視線,抬頭仰望灰色天空。

    最初他以為那是肥皂泡泡。小小的,略帶灰色的泡狀物輕盈地、輕盈地朝這邊飄降。

    不久後,實發現它不可能是肥皂泡泡。因為強烈的南風正迎面吹向實。如果是足以飄浮在空中的輕盈物體,無論如何都應該會在一瞬間被吹散才對。

    然而圓形物體卻朝實的頭頂落下,完全無視風的存在。實茫然地瞪大雙眼,向上伸出雙手輕輕將它包覆在掌心中。

    拿到臉龐前方的那個東西,是實不曾見過的某物。在透明的灰色球體內,封閉了一個比外圍小一圏的漆黑球體。乍看之下明明很像彈珠,卻完全沒有重量似的輕輕飄浮在掌中。

    不久後球體連聲音都沒發出地浮起,輕快地在空中流動,然後接觸實的胸口。

    穿過慢跑服的布料接觸肌膚的瞬間,實感受到了微微的溫度。簡直就像被某人的指尖輕觸似的。

    楞了半晌後,實連忙拉下拉鏈望向自己的胸口。

    球體雖然不存在於任何一處,胸骨上方的肌膚卻變得有點紅紅的。然而連那種變色的情況,也只過了數秒就消失。

    剛剛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還是我站著作了夢呢?

    實一邊歪著頭開始走回橋的步道。他已經忘記了不久前正要吞噬自己的那股衝動。

    這就是與第三隻眼接觸有關的所有記憶,實直接看到第三隻眼本身的時間僅僅只有數十秒。

    實一邊在極近距離凝視打從當時算起,已有三個月沒見過的第三隻眼──也就是失控咀嚼者的「眼睛」,一邊感到有某種類似意志的存在秘藏在球體的更深處。

    那是與咀嚼者曾是人類時所寄宿的惡意與殺意,憤怒與憎恨截然不同的某物。是實的理解力遠遠不及,絕對異質的邏輯。那隻眼睛秘藏著比大白鯊的漆黑眼睛,或是散發金屬質感光輝的昆蟲複眼更加深遠許多的隔絕。

    實只是目不轉睛持續凝視如今正要咬殺自己的怪物的眼球。

    連厚實刀子都能粉碎的獠牙,一邊滴著黏液一邊朝這邊接近。

    開在嘴巴正中間的洞穴,很飢餓似的重複蠕動著。

    非逃不可,無論如何至少得救典江才行──腦袋明明這樣想,身體卻沒有動作。秘藏在赤紅眼球內的無底深淵,甚至慢慢吸收了恐懼跟焦躁的感覺。

    就在此時──

    怪物微微將視線移向下方。實直覺地感到它在看自己抱在懷中的典江。

    第三隻眼的無機質光芒微微地動搖了。

    雖然只是發生在一瞬間內的事,實卻從怪物眼中看到人性。人生而為人,所以才會困惑、煩惱、痛苦。此時的人性就像這種時候產生的動搖。

    怪物停止了動作,噁心的嘴巴深處流洩出「咕噗嚕」的低吼聲。怪物收回突向前方的臉龐,讓獠牙喀嚓嘻嚓發出聲響的雙手也放了下來,然後就這樣一步步向後退。

    從茫然地瞪大雙眼的實身邊退開數公尺後,怪物轉身面向後方,接著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地發出凶暴吼聲,一邊奔跑了起來。

    在它的行進方向上,由美子好不容易才剛剛站立起來。是傷害還沒消退嗎?她用左手壓著右肩。右手上已經沒有刀子,而且看起來連拔出電擊棒都做不到。面對猛襲而來的巨獸,這副模樣實在是太無力了。

    即使如此,寄宿在黑瞳中的意志之力仍然沒有消失。她迅速壓低腰部,朝前後張開雙腳。

    「嘎呼!」

    怪物一邊響起飢渴咆哮聲,一邊撲向由美子。

    被露出獠牙的雙臂接觸前,由美子就用右腳踢踩地面「加速」了。

    然而,她出現的場所卻只遠離了三公尺而已。而且還剎車失敗,右膝一軟跪向地面。

    怪物的反應很快。左手的獠牙鑽進柏油路面,以此為支點改變方向,保留衝刺的勁道就這樣跳躍。

    由美子在千鈞一髮之際起身,雖然她再次進行加速,距離卻比之前還要短。

    為了移動數十公尺的距離,由美子增幅加速力的能力需要足夠的初速吧。以第三隻眼持有者的腿力使勁踢向地面產生強烈加速力後,由美子會因此飛躍。如果是半倒下般的起跳,移動個兩三公尺就已經是極限了嗎?

    怪物再次衝刺追擊由美子。由美子勉強鑽過有如蛇一般伸長的右手,卻被一根獠牙勾到制服領結,被撕裂的布片有如鮮血般飛舞在半空中。

    在那個時間點,實下定決心開始跑了起來。

    他並不是奔向緩坡那邊。讓典江橫躺在水泥柱的隱蔽處後,他使出全力朝失控的咀嚼者急奔。

    就算腦袋明白對自己來說典江的安全擺在最優先的順位,但拋下由美子與DD逕自逃命這種事,實無論如何都無法做到。他不願再次做出犧牲某人而活下來的舉動,絕對不要。

    察覺到實的腳步聲後,由美子快速地回過頭。她恐怕是想要大喊「笨蛋!」吧,不過實卻聽不見她的聲音。

    他一邊展開防禦殼,一邊衝過由美子身邊。

    怪物之眼捕捉到實接近而來的身影,而且其中已經完全沒有動搖之色。

    紅寶石之眼只寄宿著無機質般的排除意志,它發出猙獰光芒,掌心長著獠牙的雙手從左右兩邊來襲。

    雖然從外殼上方被咬住雙臂,實還是壓下恐懼猛然踢踩地面,猛烈地一頭撞向咀嚼者的胸腫。

    巨軀浮了起來,實同時大吼:

    「唔……喔喔喔喔喔────!」

    實用雙臂緊繞住咀嚼者的身醒,絞盡雙腿殘餘之力朝前方衝刺。奔跑,不斷奔跑。

    ──說不定我之所以一直跑步,就是為了這個瞬間。

    奔跑的實甚至想到了這種事。他用抱起咀嚼者的姿勢,就這樣筆直地穿越廣大的地下停車場。

    不久後,行進方向前方出現一輛汽車。是暗藍色的大型跑車。

    實對準咀嚼者還是人類時準備好的逃亡用車輛。

    「去……吧啊啊啊啊啊!」

    然後發出吼聲,連同咀嚼者的身軀狠狠撞了上去。

    描繪流暢線條的後擋泥板扭曲變形,後車窗粉碎四散,後車廂的蓋子彈了起來。

    從咀嚼者的異形嘴巴,以及由美子用刀子造成的創傷噴出來的鮮血灑落在防禦殼上。然而怪物並未停止動作,而是胡亂揮舞雙臂,一邊試圖用頭部的巨顎咬殺實。

    獠牙不斷咬住距離頭部僅有三公分的前方,實咬緊牙根盯著那些齒列。

    從顎部尺寸判斷,防禦殼承受的壓力,應該已經達到人類咀嚼者拿巨齒鯊舉例的咬合力的數倍了。

    描繪層層圓形排列在一起的無數牙齒,有如具備獨立意志似的蠢動著,試圖把殼弄破,就算偶爾有牙齒因為難以承受壓力而碎裂,位於內側的牙齒也會立刻向上推填補空洞。

    冰一般寒冷的恐怖感令全身麻痺。心臟脈動到會痛的地步,呼吸也變得急促。

    然而實還是拚命忍耐著。之所以有辦法忍耐,都是拜在胸口正中央呼吸的那個小小的溫度所賜。

    眼前發著光的深紅第三隻眼,為了讓宿主殺人而選擇被稱為咀嚼者的男人。

    既然如此,寄宿在實胸口內的漆黑第三隻眼,是為了什麼而選擇實呢?

    現在他還不曉得,或許永遠不會知道這個答案。

    然而,就相信現在這個瞬間吧。相信自己希望幫助他人的意志。

    實咬緊牙根,握緊冰冷麻痺的右拳──使出渾身之力揮出拳頭。

    被殼裹住的拳刺進怪物左側腹。雖然沒有刻意瞄準,不過那是由美子的刀子深深鑽進的地方。

    失控咀嚼者向後仰起巨軀,胡亂揮舞雙臂。長著牙的左臂狠狠撕裂跑車的後部。

    下個瞬間──

    車子內部噴出大量透明液體,弄濕實的殼與咀嚼者的軀體。

    ──水?那個男人在行李箱裡堆放了礦泉水嗎?

    如此思考後,實立刻打消念頭。雖然聞不到氣味,但這並不是水。

    是汽油。

    「………………!」

    剎那間閃過腦海的點子讓實屏住呼吸。

    他用「只能這樣做!」打消「這種事不可能做到」的怯懦。

    然而,光是汽油還不夠。還需要另一個東西。

    實抬起臉龐。也許是汽油跑進氣管吧,它把嘴巴從實的頭移開,痛苦地掙紮著。機會只有現在。

    實忍耐恐懼,大大吸了一口氣──接著解除外殼。

    他一邊注意不要吸進氣化的燃料,一邊大聲吼叫一句話:

    「點火!」

    在那之後,聽見實大叫的咀嚼者猛然咬了過來。再次使出殼的時間如果慢個零點一秒,恐怕頭就會變不見吧。實一邊因為在眼前喀嚓一聲停住的獠牙而發抖,一邊等待那個瞬間。不久後──

    長發在視線右端躍動。

    實望向那邊。瞬間移動過來的由美子,就站在距離五公尺左右的地方。她右手拿著電然而雙眼中卻有著迷惘色彩。

    死命壓制失控咀嚼者的實,明知對方聽不見還是大聲喊道:

    「我沒關係,丟出去吧!」

    有如這個聲音傳到耳中似的──

    點點頭後,由美子按下電撃棒開關,將它丟向實跟咀嚼者。電撃棒一邊在空中拖曳火光殘影,一邊緩緩接近而來──

    實的視野染上了眩目的橙紅色。

    與其說是著火,還比較接近爆炸。

    火焰轟然瞬間擴散,實反射性地轉過臉龐。

    然而,隱形防禦殼完美地阻斷了火焰發出的高熱──甚至也擋住了應該是電磁波的輻射在熱。僅僅三公分的距離瘋狂肆虐的深紅光輝,讓實不由自主地屏息。

    被實壓住的失控咀嚼者的身體也被紅蓮之火包覆。

    破破爛爛的西裝布料瞬間燒盡,變色成藍黑色的肌膚也在轉眼間燒成焦黑。火焰甚至吞噬跑車,產生了連續性的小爆炸。

    實用盡全力壓制胡亂掙扎的怪物,一邊大叫:

    「給我……停止啊──────!」

    巨口內側的黏膜開始燒爛。氣管的洞穴之所以激烈地震動著,或許因為怪物在慘叫之故吼吧,但聲音卻傳不到實的耳中。是為了躲避高熱嗎?第三隻眼漸漸埋入黏膜之中,火焰卻毫不留情地燒焦肉塊加以碳化。

    人類的軀體本來就含有大量水分,就算淋到汽油應該也無法輕易燒起來才對。不過或許是受到紅寶石之眼違反常理的變形影響吧,怪物的肉體宛如自身變成可燃物質似的,揚起激烈的火柱猛然燒了起來。

    透過防禦殼可以感受到強壯肉體轉眼間不斷萎縮。首先是從四肢燃燒殆盡,然後是裸露而出的骨頭從關節處鬆脫掉落在地。

    幾乎全體變成焦炭的胴體突然激烈收縮,開在曾是嘴巴位置的小洞穴排出了微量黏液。這就是怪物最後的生命活動。孱弱地動著的身軀,突然流逝了所有力量。

    然後,實看見了。

    失去光輝的第三隻眼,有如玻璃藝術品般碎裂。

    紅色光球以駭人速度向上飛出那堆碎片。

    光芒接觸停車場天花板後,在上面開了一個直徑二十公分左右的大洞穴貫穿了它。上一層樓以及更上一層樓也一樣──紅光貫穿埼玉超級競技場的所有樓層與鋼鐵大屋頂,無止盡地不斷上升。

    ……這就是……第三隻眼的「脫離」……?

    實茫然地如此思考,幾乎在同一時間──

    在他身體下方,曾經同樣是人類的男人肉體變成無數黑色碎片破裂四散了。

    天花板的灑水器宛如在等待這一刻似的啟動,大量降下的水不留痕跡地洗去飄降堆積在防禦殼上面的灰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3 03:44 AM

第九章

    鞋底磨擦亞麻板材的細微聲響讓實抬起頭,由美子一邊搖曳黑長髮一邊走過來的身影映入眼簾。

    坐在長椅上的實試圖起身,由美子卻抬起右手制止了他。

    「……姊姊的狀況如何?」

    面對小聲的詢問,實同樣用低調的音量回答:

    「不久前清醒了,我也跟她說了話,現在又睡著了……」

    「這樣啊,太好了。」

    由美子緩緩點頭,一邊撫順裙襬坐到實身邊。實不由自主的挺直背脊,一邊繼續說明:

    「至於外傷嘛,據說只有輕微擦傷。而且她也沒看見咀嚼者的模樣……應該說她好像連發生什麼事都不太記得了。我按照DD的吩咐,對她說有強盜闖進家中,就在強盜正要襲擊她時我剛好回家,然後強盜就逃跑了……」

    「這樣啊。」

    由美子一邊用右手指尖觸碰嘴邊,一邊用深思的表情說道:

    「既然如此,或許就沒必要用到記憶封鎖了呢。不過要交給課長判斷就是了。他馬上就會過來喔。你沒受傷吧?」

    「嗯,我……──由美子才是,不要緊嗎?最好快點讓醫生診治傷勢喔。」

    在由美子的西裝外套上面,被失控咀嚼者掃到的右臂,以及猛烈撞上柱子的背部布料都破破爛爛地綻開了。情況好的話是瘀青,就算是骨折也不足為奇──實一邊這樣想,一邊說出這些話,由美子不知為何卻噘著嘴不發一語。

    「呃,那個……怎樣了嗎……」

    「不,沒什麼。只是在想你是怎麼稱呼我的而已。」

    被對方用冷淡口氣這麼一說,實總算察覺自己不經意地使用了「由美子」這個稱呼。不過就算被由美子這樣說,實也不曉得她的姓氏,所以這也是不得已的事。

    斜眼瞄了在煩惱不知該道歉或是該豁出去的實後,由美子輕輕聳肩重新答道:

    「我也沒事啦。撞到的地方只有輕微內出血而已。這種程度的傷害是家常便飯。」

    「是家常便飯……嗎……」

    實不由自主垂下視線,由美子卻不當一回事地繼續說道:

    「DD那傢伙的骨頭跟內臟也沒有異常,不過他有撞到頭,所以為了保險起見正在接受檢查。真是的,他老是找一些有的沒的藉口蹺掉訓練,所以才會連一個護身倒法都做不出來。從明天起得狠狠操練他才行……」

    DD年紀應該比較大才對,由美子的口氣卻像是擁有笨拙弟弟的姊姊,這讓實不由自主地放鬆嘴角。實以為由美子會生氣,但她只有用鼻子冷哼一聲而已。

    實咳嗽清清喉嚨,問了另一件他想知道的事:

    「那個……超級競技場的停車場有車子燃燒,又被挖穿到最頂樓為止,情況真的很糟糕,不過這些事要怎麼矇混過去呢……?」

    「簡單啊。有隕石從天而降,貫穿建築物命中地下停車場的車子,然後爆炸起火燃燒。」

    由美子一臉認真地如此回答後,實不由自主盯著她猛瞧。

    「……這……這麼亂來的理由……」

    「反正第三隻眼也是從宇宙來的,只差在是掉下來還是飛上去而已吧。」

    「…………是……是這樣嗎……」

    與咀嚼者激鬥後,時間經過了三小時。

    位於埼玉市大宮區東側的醫大附屬醫院頂樓有兩個人。或許也是因為現在是清晨五點吧,昏暗的樓層裡沒有其他人身影。

    紅寶石之眼從失控咀嚼者身上「脫離」後,DD開車將實與典江送到了醫院。他們事前似乎有打過電話安排,所以典江在急診搬入口被抬上擔架床後,立刻被送去進行精密檢查。幸好她沒有像是外傷的傷勢,不過由於她被咀嚼者強灌安眠藥之故,為了慎重起見還是被送進了頂樓的個人病房。

    不久前她清醒了幾分鐘,跟實說了一下話後又睡著了。今天縣廳那邊似乎得請假了。

    由美子說自己要跟「課長」那名人物一起在現場進行善後跟封鎖情報的工作,所以留在超級競技場的停車場那邊。實在離典江個人病房不遠處的長椅等待由美子,一邊也有些擔心她的傷勢。不過從剛才的走路方式判斷,她似乎沒受到重傷。

    她不愧跟自己說的一樣,一定有好好採取護身倒法吧。對她來說,那種程度的非日常戰鬥真的只是「家常便飯」而已。

    然而,對實來說這一切當然都跟夢境中發生的事情一樣。他明明有跟山一樣高的事情想問由美子,輕微的虛脫狀態卻到現在還持續著,所以他連從何問起才好都無法決定。

    正面窗口可以看見黎明前的天空。實茫然地看著眺望著,口中說出了連他自己也沒想到的話語:

    「當時……失控的咀嚼者打算殺死我跟典江姊時……」

    面對吞吞吐吐的實,由美子有如催促似的將有力視線投向這邊。

    「……那傢伙看到典江姊,該怎麼說呢……看起來好像很迷惘。我明明覺得絕對無法跟它溝通,只有在那個瞬間我覺得它的想法好像傳到了這邊。我想那傢伙……不願意殺死典江姊。而且實際上它也停止攻擊了……為什麼會有這種事……」

    「………………」

    由美子轉動身軀面向正面,雖然維持了數秒的沉默,但她不久後還是小聲說道:

    「……第三隻眼可能會在某種程度上複製寄主的記憶與人格。」

    「咦……把……把記憶……?」

    「沒錯。在咀嚼者之前失控的那兩例中,紅寶石之眼雖然本能性地、機械性地持續發動攻擊,卻也說出了被認為是來自宿主記憶的話語。就算在那個時間點上宿主的腦部幾乎完全損壞也一樣。」

    「…………!」

    實猛然吸了一口涼氣,用總算開始運轉的腦袋一邊思考由美子這番話語的意義,一邊用沙啞聲音低喃:

    「……那麼……之所以對攻擊典江感到猶豫,是那個男人的……咀嚼者的記憶或意志殘留在紅寶石之眼裡面……的關係嗎……?」

    「──這樣思考最合理呢。」

    「不過……咀嚼者可是至今為止襲擊好幾個人又殺死對方的極惡壞人吧?而且他三天前也打算咬殺箕輪同學……那種傢伙為什麼只對典江姊……」

    勉強說到這裡後,實緊緊咬住唇瓣。

    就是因為複製了咀嚼者的記憶,那個怪物才沒有殺死典江。這個假設無論如何都教人難以接受。

    實沉默不語,由美子連同上半身一起轉過來面向他。也許是反映了內心的迷惘吧,黑色眼瞳在那一瞬間出現了動搖。不過煤玉之眼的少女只眨了一次眼睛,然後用靜謐語氣開始說話:

    「關於已確認的紅寶石之眼持有者第二十九號,代號『咀嚼者』的男人,我們剛剛才得知他的本名。因為他沒攜帶身份證之類的證明文件,行車執照也跟車子一起燒掉了。我們調查了車牌號碼,現在總算傳來回應……看到名字後,我跟課長都嚇了一跳呢,DD他還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喔。因為他好像是咀嚼者的粉絲。」

    「咦……粉絲……?咀嚼者是藝人嗎……?」

    「類似囉。他是小有名氣的美食評論家,會在雜誌上發表跟餐廳有關的報導,有時候也會上電視。全名叫作高江洲晃。」

    「高江洲……晃……」

    實確實聽過自己重複低喃的名字。雖然對藝人或藝文人士完全不熟,不過在SSA屋頂上初次面對素顏的咀嚼者時,實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他,所以這個念頭並不是錯覺。

    擁有這種社會地位的人為何要……就在實如此心想時,由美子再次開口說話:

    「高江洲的母親也是有名的教育評論家,不過她在六年前出車禍死掉了。雖然不確定那是真的意外或是死因不明,不過就剛才用網路大致調查一下的結果而論,高江洲好像從小就跟母親一起參加演藝活動。」

    「……他喜歡母親嗎……?」

    由美子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實的低喃。相對的,她用更低沉的聲音有如囁語般說道:

    「我不知道,所以只陳述事實。我們推測有一些女性成為了咀嚼者……高江洲的犧牲者,而且她們不管幾歲全部都是單身。也就是說,那傢伙並不是以主婦為目標。雖然這是我毫無根據擅自想像的理論……不過如果高江洲把自己母親的形象疊上你姊姊身穿圍裙的模樣,才會把人綁走卻沒在她身上留下半點傷痕的話……那這種情感也被第三隻眼複製,所以就算陷入失控狀態也沒有襲擊你姊姊……」

    「可是……這麼一來,簡直就像……」

    實深深低下頭,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

    「簡直就像咀嚼者也是犧牲者一樣不是嗎?意思是說他被第三隻眼命令,才會不得已地殺人嗎?事到如今沒有這種事吧。那傢伙是憑藉自己的意志襲擊無辜的人,而且殺害她們的極惡壞蛋吧?他是絕對的罪惡,死掉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

    面對實的話語,由美子沉默了一下子後,用至今為止聽起來最沉穩的聲音回答:

    「我想絕對的罪惡這種東西並不存在……第三隻眼會以它進入的人類的記憶為模具,產生各種特異能力。除此之外,紅寶石會被給予『殺掉其他人類』的衝動,而煤玉則是……雖然身為當事人而無法自己感覺到,不過我想我們一定也被給予了某種命令。在這裡面存在著什麼意義或是目的,至今仍無人曉得。說不定……這不是自然現象,而是有某人將兩種顏色的第三隻眼送進地球。如果是這樣的話,對那些傢伙來說或許紅寶石做的是善事,而礙事者的我們則是壞人。可是──」

    由美子忽然用自己的手指,輕輕觸碰實緊緊握在膝蓋上面的右手。

    「至少我跟你姊姊,還有那個田徑社的女孩子都很感謝你做的事情。你救了她們還有我跟DD,以及之後可能會被咀嚼者殺害的人們一命。無論別人怎麼說,這都是善行……就算對絕對之惡感到存疑,我也會相信它的另一邊。世界上有該為之事,還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對我來說,這就是把散佈在地球上的紅寶石之眼全部踢回宇宙,然後儘可能減少犧牲者,就算多一人也好。即使這種行為違逆了宇宙或是某種存在的意志也一樣。」

    「正是如此,至少這無疑就是我們煤玉之眼存在的意義。」

    忽然響起的這道聲音充滿了凜然的強大力量。

    由美子用驚人速度把手收回,實卻連這個動作都沒察覺,只是立刻抬起臉龐。

    身材高瘦的一名男子喀噠喀噠地踏響鞋聲,從走廊上走向這邊。雖然是深色西裝搭配葡萄茶色領帶這種不起眼的打扮,但形狀銳利的雙眼卻在高挺鼻樑的深處散發著強烈光芒。男子大約快四十歲吧,雖然嘴巴兩側與眉間刻劃著微微的山谷,仔細梳平的頭髮卻很烏黑,給人很年輕的印象。

    這個男人就是曾耳聞過幾次的「課長」嗎?

    跟實從這個稱呼聯想到的管理職印象差很多,男人的模樣看起來像是出現在時代小說裡的武士。如果是平常的話,這種相貌堂堂的人出現在面前實就會整個人縮起來,但現在也許是身體感到很疲倦,或是理解對方也是煤玉之眼這種「同類」之故,實沒有移開目光自然而然地站了起來。

    在身邊的由美子也同時站起。她一邊將雙手繞到身體背後,一邊對實說道:

    「這個人就是我們的課長。他是擁有操作他人記憶這種極危險能力的人喔──那麼,課長,他恐怕就是關東最後一個煤玉之眼,能力是──」

    「我聽過了,是完全防禦護盾……應該這樣稱呼吧?真的很耐人尋味呢,教授應該會很高興才對。」

    用圓滑卻很響亮的聲音如此說道後,男人一邊浮現淡淡笑容,一邊朝實伸出右手。

    「初次見面,我是厚勞省安全衛生部特別課,通稱『特課』的代管者冰見。請多指教。」

    實連忙回握對方伸出來的右手。

    「啊,我……我是空木。」

    「請不用這麼拘謹,我擁有的能力不像由美子說的那麼危險喔。因為對方不幫忙的話,我什麼都做不了吶。」

    「不……別這麼說。」

    冰見這名男人的大手,具備著像是用武術鍛練出來的強韌與彈性,讓人產生整個身體都被裹住的感覺。恍神了一瞬間後,實連忙把手放開。

    「那個,我擁有的力量才沒什麼了不起。因為我只能保護自己……由美子還有DD都跟咀嚼者戰鬥而負傷,只有我毫髮無傷……」

    實垂著視線,用不清不楚的聲音勉強說出這種事。然而,就在語尾快要不可靠地消失時,冰見靜謐卻清楚的聲音疊了上來:

    「可是你沒有逃跑。」

    實的身體倏地一僵,冰見的大手輕輕放上他的肩膀。

    「你沒有逃跑,為了幫助姊姊、由美子與DD最大限度地活用自身能力與週遭的狀況和巨大的敵人戰鬥。就算在煤玉之眼裡面,能做到這種事的人也不多。我就簡單說吧,你是我們需要的人才。空木實同學,請你跟我們一起──」

    「請不要說了。」

    垂著臉龐的實大大地搖頭,打斷冰見的聲音。

    他瞬間抬頭仰望高挑男子的毅然相貌,然後立刻垂下視線接著說道:

    「──知道我的名字,就表示你們也調查了八年前的事件吧。既然如此,你們應該知道才對。我是逃走的人,是躲起來的人。平穩地重複自己的日常生活才是唯一重要的事。之所以打算幫助箕輪同學、典江姊,還有由美子等人,也是因為救不了她們我會感到不愉快的關係……就只是這種理由而已。」

    「這樣也很好啊。」

    背後傳來由美子的話語,而且出乎意料地帶著柔和的聲音。

    實連回頭都做不到地呆呆站著,聽到接在後面的話後,他感到更加吃驚。

    「對不起,我在那座公園裡對你說了很多不公平的話。」

    「……不……被那樣說,是理所當然的事……」

    「不是這樣的。我……大概是羨慕你的能力吧。因為我覺得只要有那股力量,或許就能拯救自己沒能幫助到的人……」

    「…………」

    「可是,這種想法果然也很自私呢。我只是想讓自己變輕鬆,所以才會思考這種事……可是……就算是為了自己,只要存在著我可以用自身之力幫忙到的人,我就想要幫助對方。反正人並不真正明白自己做某件事時的理由,所以我覺得動機這種東西怎樣都無所謂。重要的是做了什麼,就只是這樣而已。我再說一次……你救了我一命。不管理由是什麼,都不會改變我感謝你的程度──幹嘛啊,課長?」

    最後一句話是由美子越過實的肩膀對冰見說的。實仍然垂著臉龐,在他前方的冰見發出微帶笑意的聲音:

    「不……我只是感到驚訝而已。我第一次看到由美子說這麼多話呢。」

    「請不要這樣……我不會再說話了。」

    由美子咚的一聲重重坐上長椅。

    實一邊用力咬住唇瓣,一邊在胸中重複由美子的部分話語。

    ──重要的是……做了什麼。

    ──這樣的我能做到某些事情──她是這樣說的嗎?

    知道防禦殼的性質後,實就認為球體賦予的這個能力,是為了讓自己與世界分割而存在的事物。想要孤獨,想要孤獨──實覺得它聽到自己不斷祈願的這個聲音,所以才從物理性的方向實現了心願。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嗎?

    這股力量是為了贖罪才被賦予的嗎?過去獨自一人躲在黑暗洞穴中,對父母跟姊姊見死不救的罪孽,要用守護更多人的行為來贖罪──某人是這樣說的嗎……?

    不可能有辦法贖罪。就算拯救了數十人、數百人,打進胸口深處的自責木樁應該都不會脫落吧。

    ……可是──可是。

    ……如果我為了幫助某人而戰,而終有一日在過程中喪命的話。

    ……下次見面時可以原諒我嗎……?小若……?

    實不曉得自己沉默了多久。然而當他緩緩抬起視線時,出現在那兒的是冰見完全沒有改變表情等待著實回應的臉龐。

    實只回頭了一瞬間,看了由美子有如在鼓勵自己的眼神後,他再次面向冰見。

    「……用手術移除我的第三隻眼,再消除相關的所有記憶……就算我這樣說也沒用吧。」

    「雖然抱歉,不過答案是Yes。」

    「如果我幫助你們的組織,然後紅寶石之眼的事情在某一天全部解決的話,我能得到某種報酬嗎?」

    「嗯。特課解散時會支付慰勞金給成員。至於金額嘛,不能在這裡說就是了。」

    「這樣啊……第三隻眼明明只降臨三個月,你們倒是安排得很周全嘛。」

    面對實的意見,冰見浮現了神秘笑容。

    「這裡面發生了很多事。根據狀況不同,也有可能事先支付一部分的慰勞金……」

    「我一塊錢都不要。」

    斬釘截鐵地如此斷言後,實接著說道:

    「可是,當一切都結束時,我想要借用你的能力。」

    冰見聽到這句話後微微揚眉,卻還是用手勢請實說下去。大大吸了一口氣後,實說出了後面的話語:

    「請你用自己的能力……從認識我的所有人腦中,抹消跟我有關的記憶。還有你自己也是。」

    沉默持續了數秒鐘。總算漸漸接近黎明的窗外,微微響起救護車的警示聲。

    「──可是就現實面而論,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不是嗎?」

    就算是冰見也發出了驚訝的聲音。面對這樣的他,實微微搖了頭。

    「正確來說,只要是我認定在某種程度上熟識我的人就行了。不管是在家附近或是在學校,這種人應該都不多才對。」

    「……雖然我不懂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不過如果你希望這樣的話,那我就答應你吧。可是也要我能活到那個時候就是了。」

    「謝謝你。既然如此……不介意收留我這種人的話,請讓我加入『特課』……」

    「姊姊也一樣嗎?也要從她腦中抹消你的記憶嗎?」

    打斷實說話的是由美子,她的聲音雖然沉著,卻帶著初次見面時的那種嚴峻。實再次回頭,然後點了點頭。

    「沒有我的話,典江姊就能組成自己的家庭,為了自己而活。」

    「……我覺得你也不知道她是否想要這樣就是了……那麼,這麼一來你要怎麼做?在沒人認識你的世界裡?」

    實直直地回望由美子釋放出挑戰光芒的眼眸。

    「天曉得……或許……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想知道沒人認識我的世界是怎麼一回事。」

    由美子變得完全不想開口。在她的不遠處,實正在從冰見課長口中聽取詳情。後天放學後,實會去造訪位於東京都內的特課本部。兩人再度握手時,冰見有如想起某事般說道:

    「對了……這麼一說,我等一下要去跟你幫助的女孩子……箕輪朋美面談呢。」

    「咦……箕輪同學住在這間醫院嗎?」

    「嗯,因為說起來這裡可是特課的『特約醫院』吶。在其他醫院說是被強盜襲擊受傷的話,警察局的刑警立刻就會飛奔而來喔。」

    「也……是呢。不過箕輪同學為什麼住院住了三天?她有受傷嗎……?」

    「不,幸好她幾乎沒受到外傷,不過她看見了發動能力時的咀嚼者……等她恢復意識後,我們要慎重地進行心理諮詢,然後說明情況,再請她協助幫忙封鎖記憶,所以花了一些時間。」

    「……要消去記憶嗎……」

    「這是決定好的手續,也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因為就算沒受到外傷,被紅寶石之眼襲擊時的恐懼也會對被害者的心靈造成巨大的負擔。」

    冰見直接了當地如此斷言,然後用靜謐聲音繼續說道:

    「為了萬全起見,封鎖記憶的時間將會回溯她被咀嚼者襲擊的數小時前。她也同意了這件事,不過她說在那之前想見你一面。聽她說她想跟你道謝呢,你要怎麼做?」

    「咦……那個記憶反正也是會消失吧……?」

    實露出不解表情如此低喃後,雙手環胸靠在牆壁上的由美子用略微嚴厲的聲音說道:

    「你真的不瞭解人的心情呢。就算自己會忘記,也會殘留在你的記憶裡吧?對那女孩來說,這件事重要多了。」

    「…………」

    可是,我──

    對我來說,所謂的記憶無論何時都是沉重、痛苦,又悲傷的東西。

    實一邊在心中如此反駁,一邊想起在晨間的荒川堤防上遇見箕輪朋美後所發生的事。

    當初如果不說那種話,不做那種事的話──實心中當然存在著這種情感。

    然而,對實來說意外的是,不是只有這樣而已。以純白色晨霧為背景露出微笑的朋美。在學校走廊上並肩而行時的朋美。連朋美在秋瀨公園的長椅上落淚的模樣,都在實心中帶來了絕非不快的甘美痛感。

    「……請讓我見箕輪同學。」

    實小聲地如此告知後,冰見一邊微笑一邊點了頭。

    箕輪朋美的病房同樣在頂樓樓層,就在典江住進的個人病房的不遠處。

    冰見敲了門後,裡面立刻傳出「請進──」的聲音。

    背部被由美子戳一下,實下定決心拉開拉門。踏進個人病房後,頭一個感受到的不是擺放在床的鮮花氣味──而是從朋美本人身上聞過幾次,令人聯想到太陽公公的香氣。

    「幹嘛呆呆站在這邊啊。」

    有人從後方小聲地這樣說。實一邊心想「你才是呢幹嘛戳我」,一邊把腳朝前方邁進。

    繞過白色簾子後,出現在大床鋪正中間的是箕輪朋美用「一點點」這種感覺撐起上半身的模樣。

    她在黃色睡衣上披著象牙白的羊毛衫,似乎比實想的還有精神。一看見實,她就浮現大大的笑容一邊揮動右手。

    「早呀!太好了,空木同學來了呢。不要站在那種地方,快過來這裡啊。」

    先被對方這麼搭話後,實只好走近床邊。該說是幸運嗎?由美子跟冰見留在簾子前面。

    「早……早安,箕輪同學。你的狀況,如何……?」

    直視身穿睡衣的朋美雖然令實感到害羞,但他還是勉強承受著筆直的視線如此詢問。

    「我完全恢復精神了喲。而且我本來就只有受到一點小擦傷,腳好想跑步真傷腦筋呢。」

    一邊讓棉被下方的雙腳輕輕彈跳,一邊啊哈哈的笑完後,朋美忽然噤聲。

    在數秒鐘的沉默後,她小聲地問道:

    「……那傢伙他,怎麼了呢……?」

    實立刻明白朋美在說咀嚼者的事。她果然目擊了紅寶石之眼讓顏面異樣變形的模樣,而且還記得很清楚。

    大大吸了一口氣後,實一個字一個字地清楚告知:

    「……已經,沒事了。那傢伙,不存在了。」

    「真的?是空木同學打敗的嗎?」

    「…………」

    當然,實並非獨自一人打倒……不,是殺死咀嚼者。然而,就算對朋美謙虛或是低調,也只是為了自己罷了。

    實用輕微,卻很確實的動作點點頭後說道:

    「嗯,我擁有足以跟那種傢伙戰鬥的力量。所以就算再有壞蛋過來也沒關係。我會……」

    換了氣後,實更大聲地說道:

    「我會保護箕輪同學。」

    實如此說道後,朋美的眼睛瞪得更大,有如星空般一閃一閃地散發光輝。

    星星們聚集在一起,變成發出白色光輝的水滴,然後滾落而出。

    三天前,實也在傍晚的秋瀨公園見過朋美的淚水。可是如今弄濕白皙臉頰的水滴們,感覺起來卻擁有截然不同的色彩與溫度。

    就算讓淚水撲駿簌地滿溢而出,朋美還是又浮現了一次大大的笑臉──「嗯。」

    然後用顫抖的聲音如此說道。

    做了幾次深呼吸調勻顫科的氣息後,朋美一邊擦拭臉頰一邊繼續說道:

    「那個啊……他們說我必須忘記在公園發生的事情。忘記那個恐怖的人雖然好……不過可惜的是,連空木同學保護我的事情都得忘掉呢。」

    「……嗯……」

    就在實無法繼續說下去時,朋美從床上探出身軀,把右手伸了過來。那隻手是握著的,只有纖細小指筆直地從掌中伸出。

    「欸,空木同學,答應我。就算我忘了公園發生的事,甚至連之前跟空木同學說過幾次話的事情都忘掉的話……如果在荒川的堤防再次相會,你還是會跟我當朋友。」

    「…………嗯。」

    實點點頭,伸出右手用自己的小指勾住朋美的小指。

    伸出手,打勾勾──一邊如此唱和,實一邊心想就算有一天會喪失這份關係,自己也一定要守住這個約定。

    如此心想的自己有點不可思議。

    冰見留在病房裡替朋美封鎖記憶,實跟由美子走到了外面。

    兩人橫切走廊站在窗前。在描繪著從夜晚變早晨這種漸層變化的東方天際上,天明前的金星正發著白光。

    紅與黑的第三隻眼,從比那顆星星還遙遠許多的地方降臨至地球。而且改變了接觸之人的命運。

    這裡面存在著何種意義?

    還是說,意義什麼的根本就不存在?

    在旁邊同樣仰望星星的由美子喃喃說道:

    「──你現在還是想讓那女孩……讓你身邊的所有人忘掉自己的事情嗎?」

    實一邊將視線落在地上的路燈,一邊點了頭。

    「那我跟你就是有時間限制的往來囉。總之我先自我介紹吧。轉向這邊啦。」

    實轉過身軀後,由美子朝他筆直地伸出右手,一邊響起凜然聲音:

    「──我叫作安須由美子,代號是『加速者(Accelerator)』。在我忘記你之前,請多多指教。」

    ──還沒好好跟這個人互報姓名呢。

    實一邊這樣思考,一邊輕輕握住由美子殘留著擦傷的手。

    「我是空木實,在你記得我的這段時間,請多多指教。」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8-13 03:45 AM

後記

    初次見面,或是好久不見,我是川原礫。感謝各位閱讀《絕對的孤獨者》第I集〈咀嚼者─The Biter─〉。

    這是自從二〇〇九年出道以來,整整五年沒出過的新系列小說,不過本書跟我的另一部作品《Sword Art Online刀劍神域》一樣,是以網路連載小說為基礎撰寫的。「SAO」跟「加速世界」明明還在刊載中,為何在這個時間點將它文庫化呢……我想先從這邊開始寫起。

    理由大致上有兩個。首先第一個是,《絕對的孤獨者》(網路版的標題略有不同,是《絕對孤獨》)還沒結束就中斷了,所以我商業出道後一直在心裡的角落牽掛著這件事。真要說起來的話,我是屬於靠氣勢寫故事的那一型,所以我總是擔心就這樣擺著不管的話,我會變得無法再次動筆寫後續的故事。

    還有第二個理由是,容納量的問題。

    我在這五年之中,基本上都是用偶數月發行,一年出六本的節奏出書。這並非我打從最初就如此決定,而是在年尾時分與責編先生討論隔年的行程表時,他都會做出「那麼,哎……就跟今年的感覺一樣……」這種曖味表達的結果。

    去年年底時,我寫一本書的作業時間比剛出道時有所増加,而且文庫以外的工作也變多了,所以我與責編先生都同意「二〇一四年減少一本書,變成出五本吧」。當時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不過在那之後,我心中卻源源不絕地冒出「這麼輕易就打亂節奏好嗎?在減少出書數量前,不是應該盡最大的努力嗎?」這種不曉得該說是迷惘還是猶豫的心情。

    拘泥在一年出六本書這件事上面有何意義,我自己也搞不太懂。或許我只是茫然地害怕變成五本後「某種事物」會有所改變。總之我在此時想到的就是,把已經存在的《絕對的孤獨者》的原稿做最小限度的修改,然後加以文庫化。這麼一來不就能在不壓迫行程表的情況下再出一本書了嗎?事情就是這麼一回事。

    當然,在那之前我得請責編讀過原稿,請他判斷是否可以出書才行。幸好我得到了OK信號,所以我立刻著手進行修正作業。

    然而,相當於第一集的部分畢竟是十年前的原稿,所以讓我介意的地方陸陸續續跑了出來……小到文章表現方式,大到角色設定──能夠修改的範圍我都打算修改,結果回過神時我已經重寫了九成以上的原稿。當然,花費的時間也在「SAO」跟「AW」之上,所以行程表受到了猛烈的壓迫,責編也露出「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但我並不後悔。因為我認為它成為了傾注我現在能產生的所有輕小說之力的一本書,接下來我只能祈禱大家能從這本書中得到樂趣。

    出版的來龍去脈就寫到這邊,也談一點內容好了。

    《絕對的孤獨者》用類別來劃分的話,會是「異能力戰鬥類」吧。居然能把「得到神奇能力的少年少女們與邪惡能力者們戰鬥」這種一點創意都沒有的設定就這樣寫成書,不知該對十年前的自己感到無言還是佩服。不過仔細一想,其他兩部作品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創意,所以我的故事就是這種貨色,死心吧……不對,我以後也要啪啪啪地積極猛丟直球。

    唯一我覺得勉強像是有創意的地方,應該就是主角實的能力吧。在作品中它稱作「防禦殼」,不過總之就是那個啦。就是把各位年紀尚幼時,一邊交叉手臂或是手指一邊大喊「防護罩!」的那個現實化……對不起果然還是沒有創意呢……

    對主角來說雖然是讓人有點質疑的完全防禦型能力,不過這部《絕對的孤獨者》卻是我寫的故事中難得對敵方大為著墨的系列作品,而且也有描寫敵方能力者如何攻略實的完全防禦障壁的這種要素在內。大家如果想到「就是這個」的攻略法,請務必用推特或是來信告知我!

    雖然連點子都順勢募集了,不過《絕對的孤獨者》本來就是在偶發的過程下才開始出書,所以第二集何時能送到各位手中仍是未定之數。在那之前,連出版社是否肯出第二集都尚未確定就是了……總之我只能以作者的身份去努力了!事情是這樣,總有一天會出版(應該啦)的第二集也請各位多多指教。副標題預定是〈發火者─The Igniter─〉。

    因為我已經說明過的來龍去脈而造成極大困擾與操煩的責編三木先生,這次也受到您的照顧了!還有接下輕小說插畫這種在很多層面上都很辛苦的工作,還畫出帥氣美麗,魄力滿點的插圖的シメジ老師,真的很感謝您!還有,最後再次拜託各位為我加油打氣!

    二〇一四年四月某日 川原礫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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