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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3 05:42 AM

藤原祐 -【赤色/羅曼史.三】幽暗箱庭見分明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9-3 05:43 AM 編輯

【封面圖】:


【內容簡介】:

事情是發生在放學回家的傍晚。景介偶然與一名少女相遇。

少女坐在公園的鐵絲網上,吟唱著歌謠。那首歌謠就跟景介的姊姊、雅以前所吟唱的一模一樣。

少女自稱檻江。她雖是身屬繁榮派的【鈴鹿一族】,卻未對景介展露敵意--不對,她非但沒有敵意,流露出的反而一種沒有任何感情的奇妙感覺。

景介為了掌握失蹤的姊姊的線索,決定跟檻江同行。

在目的地的醫院裡,他將知道糾纏著一族的其他秘密。

鈴鹿一族所背負的疾病,以及黑暗。它們淤滯得扭曲變形,高高仰起脖子企圖連景介也一起吞噬--

【原日文書名】:アカイロ/ロマンス3 薄闇さやかに、箱庭の

【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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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3 05:44 AM

序幕 歌中的追憶

    打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不被他人所接納的命運。

    禁絕喪服之家。

    受人忌諱七分。

    無父無母的孤兒。

    我就是在這種觀念的灌輸之下長大的。沒有人怪罪我什麼,也沒有人刁難我什麼。只是不厭其煩地叮囑我:「放低姿態,你要認清宿命,你已經不是一族的人了。」

    我那年幼無知的心靈瞭解了,雖然這一切都與我無關,可是罪卻必須由我個人來承擔。因此,我聽天由命。甚至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合理之處。

    若是不服從抵抗,又能如何?在那狹小的村落中,我應該也是形同甕中之鱉吧。

    同年的小孩在成長的過程中,從來沒有聽說過我的身世。因為那些老奸巨猾的大人們,羞於讓小孩知道父母那一代所發生的災禍的來龍去脈。即便枯葉、步摘、巳代她們邀我一起遊戲,我也從來不加入,或許我一直被她們認為是個陰沉的女生吧。

    可能只有本家的長女木春大人知情,偶爾她會送我一些零嘴或皮球。不過要是被大人知道難免會挨罵,所以她都是偷偷摸摸地塞給我的。

    事到如今回想起來,我想本家的人是有在默默關心我的。

    首領大人和老爺總是用一種同情、帶有歉意的視線在看我。看來本家的人對於和木春大人有著相似的境遇、但命運卻人不相同的我,還是存有某種繫念的。

    ——難道說,我長大後會和木春大人得了同樣的疾病,是因為命運的玩笑嗎?

    只不過,那種事情與我無關。

    就算以歉疚的視線看我,我也不記得自己有被溫柔對待過。木春大人送我的零嘴只要吃進肚子就沒了,自己一個人拍皮球玩也只是徒感寂寞。

    我真正想要的,不是零嘴不是皮球也不是視線,而是回憶。

    當時的我最渴望的,是晚上窩在棉被裡,回想今天的快樂時光時露出的會心一笑,還有一邊回味一邊進入夢鄉的幸福。

    只有一個人能給我想要的。

    那個人才是真正地對我溫柔。

    對我好的,就是教我她最喜愛的那首歌的人。

    她的年紀比我年長許多,見面時我們倆總是隔著一道牆壁,所以我也不曉得她長什麼模樣。我們也不是每天都有機會說話。但那個人始終很關心我。

    她是什麼時候消失不見的呢?

    自從她消失以後,我的心就徹底死去了。

    這世上的一切再也引不起我的關心。

    無論是和同年的小孩一起嬉戲的心願,還是會從搭建在村落外的破房子的隙縫竄入的刺骨一寒風;又或者只能撿人家不要、滿是補丁的衣物回來穿的窮酸模樣。

    就連她脖子以下的部分成了誰的身體——這種理所當然的疑問也一樣。

    對於『聖』願意讓我上白州高中就讀的溫情,我也沒有任何的感覺。反正,心死之人也不可能有能力去面對人類的喧囂與享樂。我只是點點頭遵從安排,記住有別於村落的人類社會的規範,穿上給我的制服上學而已。我沒有因為全新水手服穿起來很舒服而感到高興。班上同學的會話我也一點都不感興趣。儘管每天都有規規矩矩地上學,但這跟我在村落裡生活的日子並無二異。

    不知不覺間,我淡忘了在入睡前回憶今天所發生的趣事的習慣。不做任何思考,也沒有懷抱任何疑問,只要日復一日地過下去,終有一天會腐朽於荒野。

    這樣的人生,不論喜怒哀樂或森羅萬象,一切都沒有意義存在。

    ※

    那天,村子失火的晚上。

    被喧鬧的聲音吵醒的我離家一看,發現本家宅邸、各分家的房子以及長老的隱居處全被捲入一片火海。那個晚上,滿地都是老人大人小孩的屍體交迭在一塊。

    供子發現了看到這幅景象卻無動於衷、愣在原地的我,使用濺滿他人鮮血的臉,淒厲地笑著跟我說:

    「……你要一起來嗎?」

    我——禁絕喪服之家『江祚南』的獨生女——檻江。

    停止繼續一如往常哼唱那首歌。

    我點頭回答「好啊」。

    我想,就算當初最先跟我攀談的是本家的人,我應該也會點頭答應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3 05:45 AM

第一幕 漫溢、撒落

    1

    縱使姿勢笨拙,霧澤景介還是用力握緊手中木刀的握柄。

    然而,和自己對峙的對手卻活像個對照組似地,站得四平八穩。

    「怎麼啦?我不是跟你說過用不著客氣嗎?」

    見木陰野隱隱露出遊刃有餘的笑容,景介繃緊了臉。

    「誰跟你客氣了。」

    身體之所以不太聽自己的使喚,是連嘗了好幾次的痛楚所造成的條件反射。話雖如此,繼續愣著不動也不是辦法。

    景介深吸一口氣,頓了一眨眼的時間,飛身朝著眼前的對手衝去。

    「……喝!」

    鎖定腹部一直線地突刺。

    在變得狹隘的視野內,把焦點對準在一動也不動的木陰野身上。

    「你的攻擊也太單調了吧。」

    景介在訝異地喃喃說道的木陰野眼前猛然停步。

    「不要小看我了……!」

    劍尖一沉,木刀的軌跡改變為瞄準手臂的向上揮擊。被假動作騙到的木陰野來不及抵抗,手臂挨了一刀,痛苦地將五官皺成一團——劇本原先是這樣的。

    「好天真。」

    耳邊聽見聲音的同時,她的身影從景介的視野消失了。

    「咦……?」

    木刀揮了個空。更正確地說,有一隻纖細的手臂扶在景介高高抬起的腋下,像是輕輕一撈使他往後仰起。不僅如此,下盤還吃了一記掃腿。失去重心的景介先是視野九十度旋轉,然後整個背部重重地摔在地上。

    「……嗚!」

    藍天、白雲,還有停留在眼角餘光的『迷途之家』的茅草屋頂一陣天搖地動。

    木陰野的笑容和比出了手槍形狀的手指,出現在失足摔倒的景介眼前。她的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了景介的後腦勺,保護他免受腦震盪之苦。

    「砰——」

    木陰野發出開槍的聲音,用手指比出的手槍開火。她的手從後腦勺抽離,一面俯視著仰躺在地的景介,一面站了起來。

    「……那是干嘛啊。」

    灰心喪志的景介仰望天空發出了深深的長嘆。

    「你也太不堪一擊囉……型羽,累計幾勝幾敗了?」

    坐在外廊的型羽擺動著觸不到地面的雙腳,以一副毫不關心的模樣回答。

    「棗姊姊已經三十六勝零敗了。」

    而且這三十六場比試全都呈現一面倒的局勢。

    「啊~王八蛋!」

    景介就地躺成了大字狀。

    「啊。我說錯了。是景介哥哥零勝三十六敗才對。」

    「……你就不必刻意換個說法重講了,黑心肝幼童。」

    「哼哼。棗姊姊的手下敗將想必也打不贏我囉。」

    斜睨景介,身上穿著寬鬆白衣的年幼少女用鼻子發出嗤笑。

    他坦白說快氣炸了……卻偏偏自己又沒有可以令她甘拜下風的本事。

    枯葉和巳代的一戰已過了兩個禮拜。也就是說,景介被擄走已經是兩個禮拜前的事。

    這陣子景介只要一抓到機會,就會請木陰野帶自己練武。

    上次兩派人馬在美術教室打起來的時候,景介在繁榮派面前做出了「我是本家女婿人選」的宣言。當然,這意思並非下定了要和枯葉結婚的決心。只是希望表明自己決定涉入『鈴鹿一族』的內亂的意志。

    也因此,「自己蒙受池魚之殃」這種理由已不再適用了。既然景介被繁榮派的人視為追殺對象,再繼續當一個任人宰割的人類也不是辦法。

    基於這樣的理由,景介心想自己多少必須學點拳腳功夫,好歹不要成了別人的包袱,現在正由木陰野指導戰鬥基礎。

    這兩個禮拜身體因為肌肉痠痛和跌打損傷頻頻發出哀號,所以或多或少應該有收到鍛鍊的效果吧。老實說,如果是小場面的幹架,景介比以前要有白信。問題是——如果會『小場面的幹架』就有用的話,也用不著這麼辛苦了。

    就現階段而言,成效稱不上優異。

    在一開始的時候,要向同班同學(而且還是女生)出手,總令景介有些綁手綁腳,不過那般天真的念頭在眨眼間就煙消雲散了。因為就算景介使出全力也摸不到人家的一根手指。

    更可怕的是,木陰野在一族裡面已經算弱的了。根據枯葉和型羽的說法,一旦戰況激烈起來,連木陰野都有可能會成為己方的負擔。

    「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啊……真是。」

    不僅全身痠痛,還充滿了絕望。失去起身氣力的景介賴在地上仰望天空。

    冬天的寒氣令他疲憊火燙的身體通體舒暢。直接躺在這裡午睡的話,想必一定很舒服吧。

    「還睡什麼睡呀,霧澤。下一次要多花點心思喔。」

    「還要繼續嗎?」

    「那當然了。今天才剛開始耶。」

    儘管木陰野這麼說,景介還是開始懷疑白費力氣的事不管做多少次能有什麼意義。

    「還是你不在乎自己一路輸到底,就這樣算了?」

    景介忽然轉過視線,向嘻皮笑臉地蹲在自己頭部旁邊的木陰野說道:

    「喂,木陰野軍曹。」

    「怎樣?」

    「你啊……」

    「怎樣啊?」

    「還問我怎樣,內褲都看光光了啦。」

    木陰野傻住了幾秒的時間。

    「…………咦?」

    「有機可趁!」

    趁著木陰野自亂陣腳的時候,景介輕推了她膝蓋一把。

    「呀啊!」

    飛快起身的景介和隨著尖叫一屁股往後倒的木陰野形勢交替,用手上的木刀指著她的鼻尖,面露出勝利的微笑。

    「蠢蛋一個。也不想想你穿的明明是褲子。」

    「……聽到你那樣說,我還以為褲子有可能破掉了啊!」

    「牛仔褲哪有那麼容易破。」

    「話是這樣沒錯啦……可是你會不會太卑鄙了?」

    「愚蠢的傢伙,戰鬥是不講藉口的好嗎!」

    儘管景介表面上對用狐疑眼神瞪著自己的木陰野露出冷笑,內心卻無法反駁她的說詞。本來是不甘示弱、一時衝動才出此下策的,可是不但贏得一點也不光彩還大肆張揚勝利,這種做法就連自己也覺得有失風度。欺騙女生、把人家推倒還一臉洋洋得意的這個畫面,不知該說卑鄙還是狡猾……總之以男人的立場而言,簡直糟糕透頂了不是嗎?

    羞得想要找洞鑽的景介突然念頭一轉。

    慢著——

    仔細一想,身為人類的景介要堂堂正正地打贏鈴鹿一族的木陰野本來就是痴人說夢。身體能力、反射神經、格鬥技術,自己在各個層面的實力都和她有著天壤之別。要說卑鄙,這傢伙的基本性能才卑鄙呢。為了彌補那個差距,就算兵不厭詐地設計騙局或暗中偷襲,又有誰能責備自己的不是呢?

    既然如此,姑且不論男人立場,至少以人類的立場來說,我並沒有做錯……吧?

    坐在外廊上的型羽,像是在為景介的厚顏無恥聲援似地囁嚅道:

    「勝利的是景介哥哥。」

    「咦,怎麼連型羽也這麼說?」

    木陰野錯愕不已,景介的心情也跟她一樣。沒想到這個讓人氣得牙癢癢的小鬼頭居然會替我說話?

    「粗心大意是戰場的大忌。精神太過鬆懈,以至於被人從背後一刀刺死的例子多到不計其數……棗姊姊,我看你是在人類社會生活太久,得了和平痴呆症吧?」

    「嗚……」

    和稚氣未脫的臉孔不相稱的銳利眼眸,帶著斥責的眼神。

    景介開始回想。說到這個,這傢伙一家好像自古以來就負責擔當在戰場輔佐本家的任務。本家守護役『軋』——依型羽的標準,未能保護本家便等同於敗北。戰鬥中的小伎倆和偷襲是不由分說的吧。

    「好吧……既然連型羽都這麼說了,那就算我輸了。」

    原先一本正經地思考著這種事情的景介,瞧木陰野鼓起腮幫子懊悔的模樣,感到一股莫名的痛快,忍不住有些得意忘形了起來。

    「唉,希望你記得這次的教訓,不要再看扁我了。繼續裝神氣呀,小心被我扯後腿喔?」

    景介以高高在上的姿態拍拍她的肩膀。

    「……臭黑心眼鏡仔……要不要在你扯我後腿前,先打斷你的狗腿好了?」

    木陰野氣得聲音直發抖。這是剛才還嘻皮笑臉地瞧不起人的懲罰。

    這時,走廊的障子打了開來。

    「狀況如何?」

    和服的少女——枯葉從屋裡現身。

    「多少練出個架勢來了嗎?」

    頂著一頭反射著陽光、烏黑亮麗的黑髮,眼神天真無邪的枯葉滿懷期待地詢問。

    ……這氣氛實在很難啟齒說自己靠小手段才硬是摘下了一勝。

    「景介哥哥的第一場勝利剛才開張了。」

    型羽站起身跟枯葉說道。

    「哦哦,這太了不起了。對手固然是氣候尚未成熟的棗,沒想到居然這麼快就能從她手中得勝。景介確實了得。」

    枯葉在外廊坐定把型羽抱在膝上,面露微笑。

    「呃,那個……」

    景介實在沒有勇氣看枯葉的眼睛。因為她誤以為景介實力變強,由衷地感到高興。要是她得知了實情,想必會大失所望吧。

    尷尬的景介瞅了外廊一眼,發現——

    「……喂,型羽?」

    被抱在枯葉膝上的少女正在枯葉的耳邊細語呢喃。

    前一秒才當她站在自己這邊,下一秒就被窩裡反。偷偷摸摸地講悄悄話的同時,視線緊跟著景介不放的那張稚氣臉上,明顯掛著嘲諷、扭曲的笑容。

    「喂小鬼,難道你……」

    這傢伙早就知道枯葉會來探視,才故意……?

    「………………朝胸部…………非禮……」

    景介隱約聽到了悄悄話裡頭有幾個非常不妥的字眼。

    「等一下,你剛才在說些什麼?」

    景介連忙想阻止,可是——

    「哎呀霧澤,你想上哪去呢?」

    被人從背後用力抓住,身體動彈不得。

    「木陰野,你……」

    「我也學起來囉。精神一鬆懈就會遭人暗算,看來是確有其事耶。」

    「等等,別嚇人。你的聲音也太可怕了,而且很痛!痛死人了啦!」

    除了肩膀以外連手臂也被固定住,儘管景介哀號連連,木陰野仍沒有放鬆力道的打算。

    「跟女孩子為敵會有什麼下場,我保證教到你牢牢記住為止。」

    「有這種怪物般的力量憑什麼說自己是『女孩子』了!」

    「哎唷,跟女孩子講這種話好嗎?」

    被把關節勒得嘰嘰作響的木陰野搞得心慌的同時,景介忽然把視線移回枯葉身上。

    一看——全身的血液都倒流了。

    景介記得直到不久前,她還高興得一副眉開眼笑的樣子。

    然而經型羽這麼一咬耳朵,她臉上的表情消失了。那是從來沒看過的臉色。不是板著臭臉那種小兒科。就連跟繁榮派那幫人交手時,也沒看她有這種臉色過。

    枯葉從外廊起身,走進庭院。

    「景介。」

    「是、是的?」

    景介緊張到忍不住以敬語答腔。

    好可怕。那張無表情的臉不知何故感覺格外恐怖。

    「男人是什麼樣的一種生物,奴家自認還算瞭解。畢竟以前在聚會時,偶爾會聽見那些大人為了丈夫的事情大吐苦水哪,精力充沛的年輕人更是不在話下吧。」

    「……咦?」

    「況且,奴家身為鈴鹿一族次任的首領,必須具備寬宏的雅量。若夫君對其他女孩兒只是停留在欣賞的程度,那奴家還能笑著原諒吧。雖然不太想原諒,但奴家還是姑且退讓個一步。」

    「那個,枯葉小姐?您說的話……」

    現在不管怎麼瞧,都不是像平時一樣可以吐槽「我哪是你的老公啊」的那種氣氛。

    「只不過。」

    枯葉的臉上浮現了表情。眉根一皺,瞪視著景介。

    那毫無疑問的是怒氣。

    「等……」

    「你誰不挑,卻偏偏挑了對奴家、對你而言都是朋友的棗做出那種不知廉恥的行為,你這教奴家如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慢著,你別聽那個臭小鬼胡說八道!喂,型羽!」

    「我只是據實以報。」

    「最好是據實以報,我看你是有的沒的胡扯了一番吧!而且還加油添醋!」

    儘管景介向轉過頭置若罔聞的型羽大聲抗議,還是無法平息枯葉的怒火。

    枯葉的怒氣終於轉變成了怒號。

    「真是……都已經擁有奴家了,你何故還是如此衝動!」

    「衝動的人明明是你!」

    「別再找藉口了,真是丟臉!」

    「枯葉姊姊,請用這個。」

    此時型羽時機神準地把木刀交給枯葉。

    「死小鬼,幹嘛火上加油……!」

    「棗,你讓開。」

    「咦、咦?等一下,枯葉?」

    見枯葉氣勢洶洶,就連身為當事人的木陰野也不由得感到迷惘而顯得退縮。

    「我沒有那麼生氣啦——」

    無視有話想說的木陰野,枯葉掄起接過手的木刀,擺出直指景介眉心的姿勢。

    「很好,奴家明白了,那奴家就來當你的對手吧。既然那麼想摸女人的身體,那你儘管摸個夠……如果是你摸得到的話。」

    「等等。你冷靜一下。這是誤會!先聽我說!」

    「舉刀吧。」

    「不,所以說……」

    「你不舉刀的話那奴家就不客氣了!」

    「哇、別過來!」

    枯葉不由分說地將木刀高高舉起。

    景介立刻往後面跳開,但雙腳打結摔了一跤。他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馬上往旁邊一滾。幾乎同一時間,木刀的刀尖發出低沉的聲響刺進了地面。

    「喂!你想弄出人命啊!下手那麼重是會死人的!」

    「只是受點傷的話靠藏物就能治好。下手不狠一點,你的劣根性怎麼改得過來!」

    「噫噫噫!」

    如今說再多的藉口也沒用了。

    景介慌得手足無措,開始逃走。

    「給奴家站住!」

    木刀切開空氣的聲音從背後逼近。

    所以景介拚了命地逃。也因為太過拚命的關係——

    「……完全符合計畫。」

    以至於型羽的那一聲囁嚅沒有傳進景介的耳裡。

    結果,誤會雖然在鬧出人命前解開了,可是景介靠耍詐取勝還自鳴得意的事終究還是曝了光,因此狀況並未有太大的好轉。儘管枯葉的怒火獲得平息慢慢恢復了冷靜,但她仍是一個嚴格的教練——猛烈的練習一直持續了約莫一個小時。

    「開什麼玩笑……」

    也因為這個緣故,景介現在在外廊上躺成了大字狀,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景介還滿有天份的喔。」

    相對的,枯葉的身上倒是絲毫不見疲色,一改先前的態度龍心大悅。大概是狠狠發洩過後心情痛快多了吧。雖然她這單純的神經大概跟平時那耿直又光明磊落的性格有關,不過在有些時候也讓人挺頭痛的。

    「姑且不論劍術方面,至少肢體動作有鍛鍊的價值。」

    「……那是因為你的攻擊太瘋狂了……」

    總之景介豁出了性命。一旦被打中就算不至於丟了小命,也會痛到昏死過去。要是沒能成功閃避攻擊,至少一定會呼吸困難。事到如今,景介才深深感覺到原來木陰野對自己是那麼的溫柔。

    即便如此,自己還是挨了好幾刀。再加上疲勞的影響,身體不斷叫苦連天。雖說外傷的部分已經用藏物治癒,不過明天恐怕不是只有肌肉痠痛就能了事。

    「你好歹也手下留情一下行嗎……?」

    「你在胡說什麼?奴家已經放輕力道了。」

    「你騙人……」

    「傻瓜。奴家怎麼可能使出全力把心上人打到爬不起來呢?」

    說完,枯葉突然害羞似地別開了眼睛。

    心臟因為那個小動作情不自禁地怦怦跳,景介連忙在心中搖頭。

    實在還是沒辦法坦率地把枯葉當成一般的女孩子看待。對於灰原的思念至今仍牢牢地束縛了景介。

    ——話說回來,那樣叫做有手下留情了?

    這不是鬧著玩的。如果枯葉所言不虛,那麼不管自己再怎麼苦練,在鈴鹿一族面前照樣脆弱得不堪一擊不是嗎?本來是希望至少不要成為拖累別人的絆腳石——或許到頭來仍是徒勞無功。

    「練了也是白費,真教人提不起勁哪。」

    「那倒也未必喔。」

    枯葉溫柔地安慰了唉聲嘆息的景介。

    「你目前最優先該做的,就是別讓自己再像之前一樣只能任人宰割。打不贏亦無妨。等到你學會跟奴家等人過招,至少就有能力抵抗了。」

    「唉。真的是這樣嗎?」

    「更何況……你也無須太過擔心,不過就你一個人,奴家勢必能好好保護的。」

    枯葉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一貫的開門見山的表現方式使得景介不知該如何反應。顯得十分難為情。

    不過,同時也覺得自己是個無能的窩囊廢。

    ——或許你覺得無所謂,我自己才不願意咧。

    身為男生,一聽到要被女生保護,心裡頭就是會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的確,這些傢伙不是人類,和景介的基本能力有著天壤之別,已經不是男女性別的問題了。

    不過……

    枯葉的身體,本來是灰原的。

    一想到孤零零地坐在教室角落的那個少女,景介就感覺難受。要自己提心吊膽地躲在那個沒什麼安全感的背後,果然還是做不到。

    那個時候來不及拯救灰原的遺憾,一直深深令景介感到懊悔。也正因為如此,景介希望自己至少不要再次來不及趕上那一刻。

    而且不只是灰原。

    景介在兩個禮拜前全都知道了。

    這傢伙——枯葉即便看起來意志堅定,內心其實有一塊脆弱的部分。所以必須有個人在旁支持著她,小心不要讓她因為突來的反彈而折斷了。

    跟景介對灰原所懷抱的思念不同,那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感情。

    「……還真是麻煩啊,唉。」

    「你在抱怨什麼?奴家要保護你哪,高興都來不及了有啥麻煩可言。」

    「不是那回事啦。」

    「嗯?」

    枯葉一副摸不著頭緒的模樣傾斜了腦袋。景介回以淡淡的微笑,從外廊仰頭眺望天空。冬天的寒風吹在火燙的身體上感覺極為舒暢,彷彿只要稍一不留神,便會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是說,這傢伙又若無其事地說了會讓人面紅耳赤的事哪。

    意識到自己臉上發燙的原因不單只是因為運動,景介嘆了口氣。

    不管從哪個角度著眼,真的都是前途多難。

    可是我不會後悔的。

    因為我已立下了誓言。

    決定涉入這場連人類也遭到池魚之殃的、非人之輩的可笑紛爭。

    如果在此退縮的話,絕對會成為是我這一生的遺憾。唯有這點是可以肯定的。

    2

    短短半個月時間就出現了四名失蹤者。

    這就是鈴鹿一族替私立白州高中——更進一步地說,是替這個小鎮招來的混亂。

    理所當然地,校園內已是人心惶惶。這場騷動不只席捲鎮上更蔓延到了市內。地方報紙針

    對事件議論紛紛,炒得沸沸揚揚。

    只是,風波的規模後來並未發展得如景介所預期的那麼龐大。

    頂多停留在受到地方報紙會關注的程度。電視台方面,也只有當地的新聞節目前來採訪,在兩個禮拜後的今天,甚至見不著警察的蹤影。儘管有一篇以『地方私主咼中的四名女學生行蹤不明』為篇名的不起眼報導被刊登在全國報紙版面上的一塊小角落,可是轉眼之間就被每天發生的熱門焦點事件給淹沒了。

    或許這樣的結果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全國每年約有十萬名左右的失蹤人口,當中應該也不乏集體失蹤的案件。除非鈴鹿一族的存在攤開在陽光底下,否則單純的失蹤不過是隨處都有可能發生的平凡無奇之事。

    在感到安心的同時,景介微微感到有股寒意。

    繁榮派的人,就像這樣以全國性而言不構成問題的數字,持續製造失蹤者。可是實際上那些失蹤者才不是什麼離家出走。灰原、尾上,以及兩個禮拜前死掉的那三個人不僅再也不會回來,就連個屍首也不剩。那就像在泳池的水面上滴下一滴油一樣,規模雖小,卻是絕對無法恢復的腐蝕。

    從人類整體或國家這種自治體的層級來看,乃是微不足道的渺小病痛。可是若站在相關者的立場,則是不可能治癒的致死絕症。

    至少——包括景介和下落不明的少女友人,這學校已經有好幾個人受到那個疾病的摧殘。當然,除了景介以外,其他患病的人無從知道那是不治之症。

    時節已來到三月中旬。不但三年級的學生要畢業離開校園,一、二年級的學生也因為快要放春假的關係變得心浮氣躁。景介忍不住懷疑繁榮派的行動是否都預先算準了時期,為的就是不要讓病患自覺到自己生病的事。

    就拿景介所屬的一年A班的學生來說,他們看起來彷彿早就都忘了自己的班上有過一名叫灰原吉乃的失蹤者。景介無法忍受這個現象。

    雖然偶爾會有『日崎步摘和秋津依紗子的轉學可能和失蹤有關聯』的八卦傳出,可是如今已轉換成『反正再過一個禮拜就要升上二年級換班了』的氣氛。

    「嘿,不知道明年會變怎樣說。」

    連惡友荒木聰太也一副自己不曾傾心於秋津的模樣,最近開始談起這種不著邊際的話題。

    「……我哪知道啊。」

    景介一如往例愕然地回答道。現在是禮拜一的午後,一幅非常生活化的景象。

    「反正你重視的只有班上有沒有可愛的女生而已吧。」

    「不要亂講啦,你這黑心鬼。」

    荒川皺起眉,緊接著挺起胸膛。

    「不過,可愛的女生多不多也是重點啦。」

    「你這傢伙沒救了。」

    景介聳肩嘆氣。不過,他能這麼幹脆就斬斷對秋津的依戀,對景介來說也不失為一樁好事。坦白說,在學校一點都不想談起那個瘋狂女人的話題。

    話說回來——

    包括秋津的事情在內,沒想到學校歷經了那麼多狀況,卻能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內慢慢趨於穩定。根據木陰野的情報,從屬於繁榮派的那幫傢伙也一臉事不關己的模樣重返校園了。畢竟要是請假太久的話,難免會招來外人好奇的眼光,所以她們重返校園倒也沒啥好奇怪的就是了。

    根據木陰野所提供的名單,除了她以外,這所學校還有五名鈴鹿一族的學生。

    當中從屬本家側的兩名,分別是同班的木陰野棗和三年C班的筱田夭。景介還沒和名為筱田夭的人物打過照面。她似乎因為諸多因素而很少來上學的樣子。雖然有聽說近日內會找個時機介紹認識,不過直到目前為止仍沒有那個機會。

    倒是繁榮派的有四人:二年B班的淺野檻江、二年D班的小折谷通夜子、三年A班的此花供子、以及三年B班的黑濱巳代。當中,景介尚未見過檻江和供子兩人。

    不管是分屬哪一派的,由於舉行過了畢業典禮,三年級的學生已經不會再來學校了。

    還不知道長什麼樣子的夭、供子和檻江令景介十分不安。是自己人的夭就不用提了,不曉得那兩個敵人會是什麼樣的傢伙。雖然有跟木陰野和枯葉打聽過,但還是不太抓得到頭緒。景介自己也認為終究還是得眼見為憑。

    所以當下的問題在於剩下的那個人——二年D班的小折谷通夜子身上。

    那一天在美術教室幫助景介,詢問是否做好了覺悟的那個人。

    雪上加霜的是——

    之後沒多久,景介委婉地問過了宮川。本以為事情不可能那麼湊巧,結果只能說造化弄人。

    宮川英的青梅竹馬,就是名叫小折谷通夜子的少女。

    「對了荒木。」

    不過,若要視她為與己方敵對的繁榮派,她的身上仍存有一些疑點,景介希望能多認識些有關她這個人的事。

    兩個禮拜過去,狀況漸趨平穩的現在,或許是個好時機。景介一邊看著在對面翻閱雜誌的宮川,一邊別有居心地向荒木拋出話題。

    「說到可愛,我有耳聞喔……英的青梅竹馬好像是個大正妹喔。」

    英「咦」地一聲揚起頭。

    同時荒木也一臉茫然地嘟嚷。

    「你說……什麼……?」

    「你說呢,英?你好像說過她的病已經痊癒了是吧?」

    「呃,我是說過啦……你是從哪聽到那種傳聞的啊?」

    英舉止可疑地撥弄著瀏海。

    就算想破腦袋,也無法想像這個有著自戀情結、長了一副娃娃臉的惡友,跟那個渾身散發著有如紀律甚嚴的風紀委員味道的少女在一起的畫面。景介不禁笑了出來。

    「就說是耳聞了嘛。」

    並且一面佯裝不知,一面如此回答:

    「到底是不是啊,英?她真有傳聞中那麼漂亮嗎?」

    「……喂,宮川。」

    荒木推開提出問題的景介瞪視著英。

    「他說的是真的嗎?」

    就連總是故裝鎮定的英,也不免被那殺氣騰騰的視線嚇得畏縮了起來。

    「這我也不是很清楚。美醜是很主觀的吧……」

    「如果傳聞是真的,那我是你的敵人嗎?」

    「為什麼會突然跳針到那裡去啊!」

    「沒有跳!哪裡跳了!應該說完全符合邏輯!」

    荒木完全惱羞成怒。

    「啥?青梅竹馬?是那個嗎?從小就相思相愛之類的嗎?還是啥雙方父母決定的婚約?少開玩笑了!你這混賬傢伙……這是在刺激才剛和秋津同學歷經了心碎的離別,心情正難過的我嗎?你是不是在嘲笑我失魂落魄的樣子?」

    「我實在不曉得該怎麼吐槽你才好耶……」

    「你妄想力太強了荒木。雙方父母決定的婚約是什麼東西啊?還有……你說你為秋津的轉學感到傷心?我覺得你明明就是平時那張腦袋空空的蠢臉啊。」

    雖然景介好心幫英用力吐槽了一番,可是荒木的氣勢絲毫沒有衰退的跡象。

    「重點是,在入學的時候,我們不是約好要一起交女朋友的嗎……」

    「欸,景介,我們有約好那種事嗎?」

    「聽都沒聽說。」

    「喂!黑心眼鏡仔,你說我們要怎麼處置這個叛徒!」

    喊完後荒木不知為何摟住景介的肩膀。

    ——咦?我是你那國的嗎?

    這個氣氛實在難以啟齒讓他說出現在有女生在跟自己求婚。「算了,反正對象又不是人類。」景介想著這種事的同時,一邊感嘆話題差點偏往奇妙的方向。

    「好啦,荒木你就別那麼急了。」

    景介安撫著一旁陷入興奮狀態的惡友,試著修正話題的方向。

    「英說得沒錯。沒有親眼看過,誰曉得是不是正妹啊?」

    「……咦,景介?」

    英傻眼了。一副沒料到攻擊會從這個方向殺來的表情。

    抱歉了,英。基本上我也不是你那國的。

    「嘿,木陰野。」

    景介出聲喚住恰巧在附近,正在跟班上同學聊天的木陰野棗。

    「嗯,幹嘛?」

    「依你來看覺得如何?你有看過吧,英的青梅竹馬。」

    「……啥?」

    沒頭沒腦地被間了個問題,木陰野一時反應不過來。

    「咦,宮川同學你有青梅竹馬唷?」

    「哇,好意外喔~」

    跟木陰野在一起的另外兩個女生先行感到了興趣。

    「……景介你的『耳聞』就是來自木陰野同學嗎?」

    「咦……等一下,霧澤你——」

    看英困擾地歪起腦袋狐疑的模樣,木陰野似乎明白了景介的意思。

    同時,以銳利的眼神瞥了景介一眼。

    「別那樣瞪我嘛。」

    她的眼神在問『你在打什麼鬼主意』。

    儘管景介故作插科打諢的樣子聳了聳肩膀,仍有一絲擔心這樣的做法是否恰當的不安掠過心頭。

    班上的同學跟鈴鹿一族無關,景介的擔心他的計畫繼續進展下去,將會嚴重波及朋友,難保不會讓他們置身危險。

    ——不、不用擔心,應該可行才對。

    就在景介於桌底握拳,試圖揮別惦念的同時,荒木一如下定決心般站了起來。

    「好。」

    「咦,怎樣?你想幹嘛?」

    英整個人宛若狼狽兩字的活生生寫照,一如用針頭戳中了他的不好預感般,自荒木口中所說出的話語完全符合了景介的計畫。

    「我們這就去一探究竟。」

    「啥……?」

    「咦,真的嗎?」「我也要去!」女孩子們跟著附和。現場完全不是英可以有辦法推托拒絕的氣氛。景介在心中向慘遭陷害的友人默默致歉。

    荒木、宮川英、景介,以及木陰野與另兩名班上女同學。

    當合計六人、聲勢有些浩大的隊伍離開教室的時候,木陰野拉了景介的手臂一把。

    「……霧澤!」

    兩人稍稍落後集團一點距離,壓低了聲音。

    「你這是在打啥鬼主意啊?」

    她在生氣。畢竟景介完全沒跟她說明,有這樣的反應也是很正常的。

    「我沒有打啥鬼主意,單純順其自然。」

    「不要裝傻了。」

    景介試著打哈哈矇混過去,但木陰野還是一樣板著臉。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啊啊,大致上是知道。不好意思,沒事先找你商量。」

    只不過呢,如果找你商量的話十之八九會遭到反對吧。

    「不過我覺得這未必是個壞點子就是了。」

    「你果然沒有搞懂。」

    木陰野像是大失所望般咬住了嘴唇。

    邊走,她邊將聲音壓得更低地說:

    「通夜子她可是繁榮派的耶?這你明明知道……卻還是讓無關的人牽連進來。」

    「哪裡無關了?至少和英有關吧?」

    「問題是宮川他對通夜子的事一無所知啊。你卻……」

    「……木陰野。」

    景介停下了腳步。

    她的心情不是不能懂。景介也一樣儘可能不願讓同學置身在危險之中,而且既然他們不知道有怪物潛藏在日常生活之中,那就永遠都不要知道比較好。

    可是——

    「平心而論,我和灰原還不是一樣本來是一無所知的局外人?」

    不認識鈴鹿一族的存在,並不見得就有辦法可以不要受到牽連。

    「高松和青山的介入是有點超出我的預料之外就是了。」

    景介瞥了走在前面吱吱喳喳、貌似聊得正開心的兩個同班女生一眼。

    「反正我們要找的人又不是那個巳代。還是說,你所認識的通夜子跟那女的一樣,是那種只要眼睛對上就會跑來找碴的人嗎?」

    「那……個。」

    景介繼續向語塞的木陰野說道:

    「我認為她不是那種人。雖然我只見過她一次,但她肯定不是。那個人……她的行動似乎跟繁榮派秉持的信念有所出入。」

    「但這兩件事是——」

    「其實我也沒有把握啊。不過我覺得藉機會把『我們這些人是宮川英的朋友』這個事實刻意表現給她知道,對我們來說有很大的益處。講明白點,就是會造成牽制。」

    木陰野垂低了頭。

    當她知道英的青梅竹馬是通夜子時,未能免俗地也嚇了一跳。「既然如此,那為什麼?」她曾如此喃喃自語道。大概木陰野自己也被搞迷糊了。

    跟自己一樣在人類社會長大的通夜子,投身於繁榮派固然令木陰野大為震驚,然而矛盾的是,通夜子卻又和身為人類的宮川英建立了親密的關係。木陰野百思不得其解,為此煩惱不已。或許本人有意隱瞞這件事,不過時常看她好像很煩惱似地哀聲嘆氣,要不注意到也難。

    「你們兩個感情很好不是嗎?」

    「嗯,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那你就相信她吧。」

    景介拍拍她的肩膀後,她輕輕地點點頭。不過表情還是鬱鬱寡歡。

    兩人一重啟步伐,木陰野喃喃地說了:

    「她……通夜子曾當面跟我講說——你對我一無所知。」

    那聲音之微弱,跟平時的她天差地遠。

    「後來我想想,她說得或許也有道理。在村子她雖然跟我感情很好,可是也僅只如此而已。畢竟我們住的地方並不算近,我甚至不曉得她跟宮川的事……況且,我連通夜子基於什麼樣的想法加入繁榮派也不知道。」

    「我也是什麼把握也沒有啊。關於她這個人,我的瞭解比你更少呢……我所知道的,就只有之前在美術教室時,她救了我兩次而已。」

    分別是差點死在巳代手下的時候,還有憤而勒住秋津脖子的時候。

    「可是,她的舉動讓我覺得說不定她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如是這樣那當然最好不過,而且去確認清楚又有什麼關係呢?再說……」

    景介忽然想到了日崎。

    被身為人類的尾上拒絕,因而誤入歧途的日崎。面對這樣的她,原是她好友的枯葉非但沒有表現出失望,也沒有因此而憤怒。

    只是毅然決然地將好友——

    景介從木陰野身上移開視線,面向前方。

    他直視著走廊的盡頭,盡己所能地以堅定有力的語氣——

    「再說,假使通夜子學姊她真的錯了,那就由你來阻止她吧。」

    如此說道。

    「……我來阻止她?」

    木陰野一如猛然醒悟般揚起了臉。

    「原來如此。就是……說啊。」

    景介的眼角餘光,看見了木陰野就像在說服自己般點頭的模樣。

    所以景介將雙手盤在腦後,就像在打趣似地向她展露笑容。

    「我也會助你一臂之力的啦。不過能不能幫得上忙我就不敢保證囉。」

    「哼,不負責任的男人。」

    木陰野回話的聲音至少不再那麼抑鬱沉重了。

    二年級的教室位在二樓。

    宮川英轉身,向停在樓梯轉角平台上的一行人再三囑咐。

    「我先跟你們聲明,只可以遠遠看喔。絕對不可以大聲喧嘩喔。」

    未來可能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八卦那也就算了,不過宮川還是希望至少能死守最後一條防線的樣子。

    「你們也不要尖叫喔,會吵到學長姊的。」

    木陰野似乎也下定了決心,正在叮嚀兩個女同學。

    「好,瞭解——」

    「嗯嗯,安啦安啦。」

    不過那兩個女同學的回答倒是讓人有些不放心。儘管景介很擔心她們到底有沒有真的聽懂人話,但還是相信要是有個萬一,木陰野應該會設法解決的。

    景介也向荒木提醒。

    「你也一樣喔,白痴荒木。」

    瞧他一副興奮莫名且笑得很賊的樣子實在讓人無法放心。不過別看他這副德性,他應該會遵守最起碼的道義。再怎麼說,他不是那種會傷害朋友的傢伙。

    荒木回答。

    「我知道啦。要吵要鬧,等回一樓再說。」

    「就是說呀~」

    「對咩~」

    另外兩個女同學也附和他的話。

    「……你們真的對別人的感情問題很有興趣耶。」

    景介忍不住嘟囔,不過追根究柢,帶頭提議的人正是景介自己,所以也沒有資格說人家的不是。

    「才不是什麼感情問題呢……」

    英唸唸有詞地回嘴,但沒有人把他的話聽進去。

    「那我們走吧。」

    所有人都靜下聲音,爬完剩下的階梯。

    目的地是D班,位置在最裡面。一行人組成隊伍,在擠滿了午休時間跑到外頭的學長姊的走廊上行進。然而意料之外的狀況在B班教室前面發生了。

    「啊。」

    領頭的英冷不防叫了一聲,停住不動。

    在他的正前方,是一個離開B班教室的——少女。

    留著一頭黑色短髮,面戴眼鏡。五官長得眉清目秀。微微睜大了細長的眼睛,和一行人偶然撞個正著的通夜子喃喃說了聲:

    「……小英。」

    比起意料之外的突發狀況,她脫口說出的那一句話更令景介感到驚愕。

    ——『小英』。

    這樣的暱稱打死都不適合從通夜子的口中說出來。

    然而,更令人震驚的是。

    景介對通夜子的印象就是精明幹練。總覺得,她就是眼鏡底下有著扎人的視線,個性冷靜沉著,始終維持一號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即便被巳代當面恫嚇,也會毫不退縮地從正面回瞪的那種人才對。

    「……有什麼事嗎,小英?」

    然而——

    「這裡是二年級的教室……耶。」

    然而,為什麼她會面紅耳赤地露出一副忸忸怩怩的模樣呢?

    景介一頭霧水,一如尋求援助般轉頭看了隔壁的木陰野。一看便心想:「啊啊,所謂嚇得魂飛魄散的表情指的應該就是她現在這樣吧。」簡單地說,她整個人嚇傻到啞口無言了。

    「嗯,呃……我朋友剛好有事要找學長姊。」

    英一面回頭看這邊,一面說了一個恐怕是臨時編織的藉口。被通夜子瞅了一眼的宮川一行‥人一同點頭行禮。可是她沒有予以理會。

    不,不對。應該是——她沒有多餘的心力響應。

    「阿通,你的病還好嗎?後來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通夜子點了一下頭。單看她的反應的話真的非常可愛。

    「欸,霧澤同學。」

    同班的高松輕拉一旁景介的袖子竊竊私語。

    「……他們是青梅竹馬對吧?」

    「照理說是這樣沒錯。」

    「沒有男女感情的問題對吧?」

    「英是這麼講的。」

    答完,高松頻頻交互打量通夜子和英兩人。然後小聲地嘀咕道:「遲鈍的大木頭……」

    這意思也就表示,由素昧平生的第三者來看,結果也很明顯。英和通夜子的對話仍未結束。

    「可是你應該還沒完全康復吧?」

    「不會啦。已經沒事了。」

    「你不可以太逞強喔。阿通就是愛逞強。」

    「……對不起。」

    身高是通夜子比較高,單論外表的話,他們兩人就算被誤以為是姊弟也不奇怪。可是,一旦像這樣把面朝地板、說話口齒不清的通夜子,和微微揚起視線、一臉笑咪咪的英拿出來做比較,簡直都快分不出年紀較長的那方是誰了。

    「那個,我還有事……所以……」

    就在景介想著這種事情的時候,通夜子羞澀地垂低頭示意。

    「啊,抱歉。那我們也要去忙我們的了。那你自己多保重喔,阿通。」

    通夜子點點頭。

    從再一次默默點頭的青梅竹馬身上移開視線,英轉頭回望眾人。

    「我們走吧。」

    「啊、啊啊。也對。」

    景介好不容易擠出聲音響應,一行人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般重啟步伐。

    擦身而過時,景介偷偷瞅了通夜子一眼,不過她面朝他處,不願和景介對上視線。本來景介還在猜會不會是她沒注意到自己,但應該沒那個可能。她之所以會草草結束對話,八成就是因為景介和木陰野在場。

    所有人默默地穿過走廊從反對側的樓梯下樓。抵達一年級教室所屬的一樓之後,英長長地鬆了口氣,環視所有人。

    「真是的……這樣你們滿足了沒?」

    瞧他的臉跟平時完全沒兩樣,荒木開口問了:

    「……嘿,宮川。」

    「幹嘛。」

    「我在想,你……該不會沒發現吧?」

    「啥?發現什麼?」

    「就是那個學姊的態度啊!」

    青山從旁打岔,但英仍然一臉疑惑。

    「你們在說什麼啊。阿通從很久以前就一直是那個樣子啊。」

    在場全員,一同向錯愕的英誇張地垂下了肩膀。

    「這傢伙沒救了……拿他真的沒辦法。」高松抱頭惋嘆。

    「那個學姊好可憐喔。」青山貌似哀傷地垂下眼簾。

    「啊啊……該死的東西。」至於荒木則抱住景介的肩膀,小題大作地嘆氣。

    「是我們誤會了。這傢伙打從一開始就沒跟我們站在同一條起跑在線。寧可說他老早就已經衝到終點了……我……無話可說。」

    「不,啊啊……就是說啊。」景介曖昧地回答。

    語畢,景介望向木陰野。

    她默默不語,臉上掛著好比將困惑、不悅和笑容相加起來再除以三一般,真的非常耐人尋味且難以形容的表情。大概是跟通夜子認識久了,反而不曉得該下什麼樣的判斷吧。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真是。

    景介把荒木的手從肩上拿開,往木陰野走近數步。

    「喂。」

    以僵硬的笑臉喚了她一聲後,木陰野將失焦的視線轉向這裡。

    「放學後可以奉陪一下嗎?我有話想說。」

    「嗯。我也是……」

    雖然兩人互相點點頭,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兩人對於該說什麼,一點都沒個底。

    3

    於是,放學後。

    景介和木陰野面對面,坐在大部分的同學都已離校返家的教室一角。

    「……所以說。」

    「嗯。」

    午休過後,除了景介以外,她似乎也多少整理了一下心情,模樣顯得平靜許多。

    話雖如此。

    「你所認識的通夜子學姊是那樣子的人嗎?」

    「……完全不一樣。」

    不過當時的衝擊畢竟非同小可,她現在還是一臉困惑地歪起腦袋。

    「在村子裡的時候,她從小就非常文靜穩重……大概就如霧澤你當初對她的印象吧。步摘她甚至還有點怕通夜子呢。」

    「那剛才那個反應是怎麼回事?根本就是另一個人嘛。」

    「不知道……我也不清楚。」

    ——可是呢。木陰野像是覺得有些好笑似地繼續接著說:

    「雖然那樣子的通夜子我是第一次看過啦……她果然是喜歡宮川的吧。」

    「會不會是在隱藏自己的本性啊?有可能是覺得故作嬌羞在人類社會比較吃得開。」

    「她沒有理由那麼做呀。」

    「也是啦。」

    既然如此,她的本性應該還是如自己以前的印象吧。

    「……還真教人意外耶。」

    「我也很意外好不好……唉。」

    木陰野吁了口氣。

    不過,關於她這個人的狀況多少釐清一些了。

    至少通夜子對宮川英——人類並未懷有負面的情感。她之所以會加入繁榮派,理由大概正一如景介先前所預測的,是為了保護英免於遭到一族的危害吧。

    這麼一來,不就有機會如枯葉和木陰野的希望,把她吸收成自己的夥伴了嗎?考慮到至今尚未有效掌握繁榮派總人數的現狀,如果通夜子能加入我方會是令人振奮的一樁美事。

    ——問題是該怎麼交涉。

    值得慶幸的是,通夜子跟巳代不一樣,她是個理智的人,不是無法溝通的對象。況且木陰野跟她交情也不錯,同時景介也是英的朋友。條件很齊全。

    「船到橋頭自然直嗎?」

    「咦?」

    景介向一頭霧水的木陰野笑了。

    「也就是說,她不是我們的敵人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啦。」

    通夜子是敵是友,木陰野想必一直都很在意。希望透過今天發生的事情能使她得以安心。

    就在景介心浮此念,嘴巴張開到一半,打算勸木陰野不要太鑽牛角尖的時候——

    教室的門被打了開來。

    木陰野受到「喀啦」聲響的吸引回望身後。景介則隔著她的肩膀看了從走廊進入教室的人影。站在夕陽順光底下的那個人影,無巧不巧是身在話題中心的——

    「你說什麼事情顯而易見了?」

    ——通夜子。

    景介回不出話來。

    不只是被她的突然造訪給嚇了一跳,也擔心剛才的談話是否全被聽見。

    自己真的是太大意了,景介深感後悔。事到如今仔細想想,中午才發生了那種狀況,她會試圖主動跟景介等人進行接觸應該是意料中事。早知道就不要放學後還拖拖拉拉地留校,等到回家再打電話聯絡,便不會碰上麻煩了。

    只不過,雙方遲早得出面談談,若從這個層面思考,她的出現反而省了麻煩。景介從座位起身,握緊緊張得隱約冒汗的掌心說道:

    「學姊你好。中午的時候冒犯了。」

    表面上看似順從,實則帶了點揶揄的意味。

    不過通夜子沒有搭理。面不改色地繼續朝這裡走來。

    景介原本想利用挖苦的方式讓對方自亂陣腳,好讓自己掌握主導權,但現實終究不如自己想像得順利。這時——

    「棗。」

    通夜子視線一垂,一邊看著僵硬得無法動彈的木陰野,一邊用平板的語調說道:

    「你先離席一下。」

    「……咦?」

    「我不會危害他的。」

    「可是,通夜子,我……」

    大概是沒想到通夜子會說出這番話來吧。木陰野一臉狼狽,視線在通夜子和景介之間飄遊不定。

    「不好意思,能請你照她的話做嗎?木陰野。」

    如果她的目的是想跟我一對一談話,那麼配合她的要求也無所謂。再怎麼樣應該也不至於會被她殺死才對。更重要的是,彼此都有在木陰野面前難以啟齒的事。

    「你如果放心不下,那就待在窗外觀看好了……可以吧?」

    景介像是在徵詢意見似地望向通夜子後,她表示同意。

    「……我知道了。」

    態度猶豫不決的木陰野停頓了一會兒之後點頭應允,在從通夜子走進來的門離開教室的路上,她屢屢轉頭回望兩人。確認她的身影隨著關門的聲響從教室消失之後,通夜子開口說道:

    「你在盤算什麼?」

    她應該是指中午的事吧。

    「我哪有什麼盤算呢。就像英說的,只是湊巧碰面呀。」

    「別想搪塞我。」

    景介試著裝瘋賣傻,但只是徒然讓通夜子的視線變得更加凶險而已。

    「我沒興趣陪你開無聊的玩笑。」

    「真是的……跟中午判若兩人呢。」

    故意語帶諷刺地自言自語後,對方稍稍從景介身上別開了視線。直覺這是冷不防被踩了痛腳的信號的景介,平時的壞毛病忍不住發作,對她展開追擊。

    「…………小英。」

    試著低聲呢喃了那個名字。

    「……!」

    攻擊命中。

    通夜子冷酷的表情可悲地在瞬間遭到瓦解,霎時漲紅了臉。

    「你……」

    「學姊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叫他『小英』的呢?」

    「這、這問題與你無……」

    通夜子現在就跟當初看到枯葉把『通連』改造成電鋸時一樣的狼狽。不過她現在臉上還泛起了紅暈,若換個角度看,感覺甚至比之前那次還要無所適從。

    「話說回來,那個英是哪裡好了呢?像他那種不過就只是……」

    「你不懂小英的……!」

    反射性地激動起來的通夜子,在看了景介的臉之後,隨即封口。看來似乎被她察覺這是圈套了。是手法太過明顯了嗎?景介在心中咂舌。﹒

    ——算了,就這樣打住也好。

    畢竟激將過頭有可能導致她勃然大怒,那絕非景介的本意。

    「好啦,英的話題就先擺在一旁。我們來談談正經的事吧。」

    景介聳了下肩膀收起笑容。

    通夜子臉紅耳赤地抿住嘴唇垂下了脖子,不過等她重新抬起臉時,又變回了銳利的眼神。

    令人不禁佩服她心情轉換之快。

    因此景介也坦蕩蕩地回看她的眼睛,開門間山地表示:

    「其實呢……我很希望你能成為我們的夥伴。」

    「你是認真的?」

    通夜子略略皺眉。似乎感到十分錯愕。

    「枯葉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沒有用的。」

    「我倒是不認為一定沒有用喔。你並沒有特別厭惡人類對吧?只要看你剛才的態度就曉得了。」

    沉默。是因為被人說中了秘密,還是因為更錯愕?

    鏡片底下的冷漠雙眸和景介口中所謂的『剛才』迥然不同,完全讓人讀不出心思。巳代那種直腸子的人還比較容易應付,其實通夜子算是景介頭痛的類型。

    不過,絕不能因此退縮。

    「而且……放任繁榮派那幫人會造成什麼後果,你不可能不曉得。犧牲者會持續增加下去的。說不定有一天禍害也會殃及到英的身上。」

    「我不會讓她們危害到他。所以我才會加入她們。」

    斬釘截鐵地咬定後,通夜子殘酷地笑了。

    「其他的犧牲者才不關我的事……還是說,你是那種會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祈福的博愛主義者?拜託不要把那種沒有意義的價值觀強加在我的頭上。」

    「……啊?」

    景介情不自禁壓低嗓音。通夜子的說法觸怒了他。

    我才不是什麼博愛主義者。我堅持的才不是那種虛無縹緲的價值觀。

    被拿來和那種東西混為一談——我才嚥不下這口氣呢。

    景介氣憤地回嘴:

    「我姊姊很有可能是被你們族人給殺了。我有一個朋友也成了你們族人的犧牲者……這樣你說我還有辦法置身事外嗎?別開玩笑了。」

    悲慘的不單只是死去的人們而已。

    父母因為姊姊的失蹤變得憔悴不已。

    尾上消失之後,灰原成天抑鬱寡歡。

    每當有一個人消失,就代表與他關係親近的人會受到傷害。景介自己深受其害至今。也正一因為如此,光是想像有人跟自己擁有同樣的痛苦回憶,景介就無法自持。

    「我不是為了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我……我只是純粹看不慣那種事而已。」

    景介憤而狠瞪通夜子。

    通夜子只是微微垂低眼簾,情緒並沒有太大的波瀾。

    「既然你不喜歡,那你打算怎麼做?」

    經這麼一間,景介回答道:

    「我希望阻止繁榮派的人。為了實現這個願望,希望能借助你的一臂之力。」

    「你的理由好自私啊。」

    「沒錯,很自私。所以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打個比方呢?」

    「看情況也有可能把你的秘密告訴英。」

    「……你在威脅我?」

    「以結果來說是這樣子沒錯。」

    無論如何,景介老早就做好把這當作最後手段的準備了。畢竟這個想法景介實在很難跟木陰野啟齒,而且可以的話也希望事情能獲得圓滿的解決,比起雙方今後繼續敵對下去,不顧一切這麼做還比較好。

    景介如此心想,極力向通夜子露出無所畏懼的微笑。

    但——

    她的反應卻是景介完全沒有預料到的。

    通夜子臉上掛起了一抹淡淡的——幾乎可說是殘酷的微笑。

    而且自她口中所說出的話,遠遠超出了景介的想像。

    「那麼我就殺了你,然後我再從他的眼前消失。結果就是這麼簡單。」

    「什麼……?」

    「你一直都誤會了。」

    彷彿不讓茫無頭緒的景介有機會喘息般,通夜子微微揚起嘴角繼續說道:

    「對我——還有對你自己。」

    通夜子宛如在朗讀數學公式似地——

    「我很清楚自己的手掌有多大。而你卻對自己的手掌大小一點觀念也沒有。」

    通夜子宛如在輕蔑似地——

    「我不知道你想救多少人,也沒興趣知道。不過,如果你不自量力地連超出你掌握範圍內的人都想拯救的話,最後只會以悲劇收場。」

    通夜子宛如在同情似地——

    「也不想想自己沒有力量,不要天真地以為自己有能力可以做到什麼。」

    通夜子宛如——充滿了殺意似地。

    景介抿住了嘴唇。無言以對。

    那是彼此覺悟的差距。

    也是橫亙在景介與通夜子之間的鴻溝。

    「我所尋求的……是宮川英的人身安全,其次是他的幸福。」

    將英的名字說出口的瞬間,她的眼神忽然放得溫柔。原本冷酷精悍的銳利視線變得柔和,眷戀與思慕的顏色摻雜在其中。

    「其他的事我掌握不了,所以與我無關。」

    可是,景介明白了一件事。他無意看穿了通夜子的心思。

    那個溫柔,對通夜子而言是無以復加的可悲。

    她應該是這世上最盼望英能夠得到幸福的人吧。

    然而,她為青梅竹馬描繪的幸福畫面之中——恐怕微笑的男主角身旁並沒有她的身影。

    通夜子完全捨棄了像是和心上人一起歡笑、陪伴在身旁等等情感,她是做好如此龐大的覺悟,才選擇加入繁榮派的。

    「那個時候我會救你,是因為我覺得你要是死了他會很難過。就只是因為這樣而已。你的安全與否本來也不在我的掌握之中。」

    通夜子所云甚是,是景介自己多心了。

    請她加入我方?

    跟木陰野感情不錯所以沒問題?會熱心聆聽跟英有交情的自己的說法?

    自己也未免錯估得太過離譜、恬不知恥了。

    這個人——

    「我對枯葉她們同樣沒有興趣。無論是對繁榮派,還是鈴鹿一族本身。」

    這個人打從一開始,就不是抱著那種模棱兩可的半調了心態。

    睨了無言以對、只能將視線別開的景介一眼,通夜子掉頭轉身。

    「你好好注意自己的安全吧。」

    那不是基於體貼,而是帶有侮蔑意味的忠告。

    「想要保護的東西愈多,愈是需要巨大的手掌。可是……萬一自己原本想捧起來的東西從掌心溢出來的話,也會摔得更痛更重。」

    通夜子往教室的門走去。

    景介想不到藉口,也沒有反駁的氣力。

    他能做的只有耳聽她的腳步聲,以及眼望從鞋子底部拉得長長的影子而已。

    手搭在門上的通夜子露出側臉說道:

    「你的掌心有多大?仔細好好想想吧,本家的女婿人選。」

    那句話一如致命一擊般,深深刺穿了景介的心。

    門打開,通夜子的身影被吸入走廊,然後又重新關上。

    ※

    「通夜子……」

    就在通夜子來到走廊的同時……

    面色鬱結的木陰野棗叫住了通夜子。

    她跑步趨前,在約莫一公尺的距離貌似躊躇地停下腳步。臉頰上被寒風吹出的紅暈透露出了她的焦躁與不安。

    但,從通夜子的口中並未得到能使她精神穩定下來的答覆。不僅沒有口頭上的安撫,臉上甚至也沒有笑容,只用可說是冷酷的無情視線定睛注視著木陰野。

    「那個,我……」

    對於一副有話想說,卻又不知該說什麼是好的模樣、講話吞吞吐吐的棗,通夜子吐出的言詞依然冷酷。

    「忘記吧。」

    「咦……」

    「我是敵人。只要你未來持續與繁榮派作戰,那麼你對我的感情只會礙事而已。所以忘記吧。」

    「你在……」

    面對打算問『你在說什麼』的棗,通夜子所做的回答有著微妙不同的意含。

    「要忘記什麼端看你自己。看是要忘記我,還是忘記戰鬥。」

    然而對棗而言,那一樣還是拒絕的意思。

    棗噤聲,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無力下垂的手臂雙拳緊握。

    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放棄地揚起臉孔繼續追問,這是因為意志堅強,抑或只是賭氣?

    「你和霧澤……談了什麼?」

    聽到這個問題,通夜子的表情隱約出現了變化。

    她輕嘆口氣,過了數秒,就像在斟酌字句一樣無聲地微微張動嘴唇,說道:

    「他陷入了矛盾。」

    「……矛盾?」

    「他說,自己的姊姊和朋友被我們鈴鹿一族殺死了。而那就是他插手本家和繁榮派的鬥爭的理由。」

    「他以前就這麼說過。問題是……為什麼矛盾?」

    通夜子加強了語氣回答棗的疑問。

    「口頭上自詡為枯葉的未婚夫,他戰鬥的理由卻是為了人類。姊姊和朋友死掉全是我們的責任,無法原諒我們一族的存在——在我聽來,他似乎是這個意思。」

    「那是繁榮派把人類……」

    「繁榮派和本家都一樣。無法逃避吃人維生的現實……他所憎恨的對象,究竟是殺人不眨眼的繁榮派?還是殺人的行為?」

    聽到這裡,棗驚愕地看了通夜子。

    「我想他應該沒有在憎恨枯葉和你才是。不過,也因為如此所以顯得矛盾。或許,他以為鈴鹿和人類可以和平共存吧……但那只是幻想罷了。」

    「不過,那是……」

    「你我應該都可以理解。」

    在人世中像人類一樣生活、長大的兩個非人類。

    在境遇相同的兩人的眼眸裡——各自蘊藏了對照的情感。

    「……我們的母親也做了殘酷的事。」

    通夜子的話中蘊藏著達觀。

    「我……才……」

    棗則是蘊藏了絕望。

    這就是兩人的差距。

    在村子里長大的人,和人類相較之下本來就是怪物。倘若以別種生物之姿和人類邂逅,或許雙方還能以異種姻緣自居。而且要是脖子以下的身體,是與那人類關係匪淺,那就更加教人難以抗拒了。

    那麼,被當成人類養育長大的怪物,在人類眼中又會是什麼模樣呢?

    當知道原本以為是人類的人其實是怪物時,人類會有什麼反應?

    男人是否會願意去愛一個不換上死人的屍體,就無法生兒育女的女人呢——?

    「……步摘。」

    從棗的口中所流洩而出的,是一個本為同班同學的族人的名字。

    坦白承認自己是怪物的她,下場是遭到人類的拒絕,屢屢犯下了罪惡。

    無論懷抱著什麼樣的價值觀,只要身為那種妖孽的一天,就永遠不可能從名為喪服的桎梏逃開。相對地,人類在另一種意思的層面下,也無法別開眼睛視而不見。

    通夜子默默不語地從愣怔的棗的面前掉頭轉身。

    在她那張背離了情同姊妹的友人的臉上,隱隱流露出了一絲的哀傷。

    4

    當景介準備動身回家時,太陽已沒入山的另一頭。

    時間是下午五點過後。即便春天的腳步已近,日落時間仍來得甚早。景介手插大衣口袋,一如要驅走寒意般快步走在歸途上。

    面臨住宅街的道路車流稀少,顯得格外寂寥冷清。

    可是,教自己凍徹心扉的原因只有溫度和街景而已嗎?這樣的疑問在景介的心頭湧現。

    後來,景介和木陰野兩人在幾乎沒有任何交談的情況下各自回家了。

    景介不清楚木陰野跟通夜子談了什麼。不過從表情來看,談話內容應該跟自己的雷同吧。

    畢竟那個氣氛難以開口問話,而且她也沒有想詢問景介的意思。只不過,當景介向她道歉說「抱歉,都怪我多此一舉」時,木陰野只說了句「不是你的責任」,臉上還掛著哀戚的笑容。

    不然是誰的責任?景介心想。

    是懷著淒厲覺悟貫徹己道的通夜子嗎?

    是遭到原本情誼深厚的通夜子拒絕,最後無力阻止她的木陰野嗎?

    是空有一股想要救人的熱情,可是不自量力缺乏自知之明的醜態畢露的景介嗎?

    抑或是——橫亙在鈴鹿一族與人類之間的那道無法填補的隔閡呢?

    大概全部都是原因吧。

    通夜子切割得太透徹,木陰野顧慮得太多,自己則是判斷得太天真了。通夜子所說的話實在太過一針見血,教景介自己也忍不住啞然失笑。

    假如繁榮派的人對景介或身旁的親朋好友伸出毒手時,景介究竟保護得了誰?答案只有一個,就是誰也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太多了,以至於保護不了任何人。

    即便是鈴鹿一族的通夜子,也決定捨棄英以外的一切。然而,無力的景介卻無法捨棄任何一個人。

    繼承了灰原遺念的枯葉。木陰野和型羽。還有父母、朋友。自己的手實在太短,不足以將所有人都摟進自己的懷裡。

    儘管如此,即便深知如此。

    景介還是對通夜子的做法抱持存疑的態度。

    午休時間在英的面前漲得滿臉通紅、說話吞吞吐吐、眼中容不下其他事物的她,純粹只是一名戀愛中的少女。像她那麼純情的人,時下已算少見了。

    英說她「從以前就是這個模樣」。也就是說,通夜子大半輩子的人生都在愛慕著英。可是——她卻為了心儀的對象,打算犧牲自己的戀情。

    難道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景介忍不住思考這個問題。

    而且也聯想到灰原未能跟自己表白就命喪黃泉的事。假使木陰野往後有了喜歡的男生,一想到她必須面臨什麼樣的抉擇,他的心情就莫名沉重。

    景介並非無法承受通夜子對自己所說的重話。就是因為承受得住,更使自己內心的感情與理性相互矛盾,對於自己該怎麼做感到迷惘。

    「該死的傢伙。」

    景介語帶自嘲地自言自語。

    要是事情進行得順利的話,現在自己應該早就沉浸在成功的喜悅裡,露出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了。不僅把通夜子拉攏到本家,也消除了木陰野的煩惱——這樣的希望也因為自己的愚蠢和思慮不周而付諸流水。景介對自己的膚淺感到噁心想吐。

    「……真是的。」

    我到底該怎麼辦啊?

    突然,有一句話飄進了開口正欲嘆氣的景介的耳裡。

    一個有如少女般的細柔嗓音。

    ——該如何是好?

    「……咦?」

    景介訝異得停下腳步。

    為什麼耳朵會收到自己的心底話?

    縱使懷疑有可能是幻聽,景介還是緊張地東張西望。這不是幻聽。

    抬頭一看,在一道面向住宅街的公園的鐵絲網上——

    有一個少女——坐在上頭擺盪著雙腳。

    制服是白州高中的水手服。如此寒冷的天氣卻連件大衣也沒穿。

    只是適當地修短的俗氣髮型。

    臉上面無表情。

    視線也沒有在看著景介,彷彿在虛空中徘徊一樣。

    瞧她那奇特而讓人嗅不出人味的模樣,景介心想:「難道是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

    可是,從接下來從她口中編織出來的話語,可以知道實情並非如此。

    ——我藏身在陽光照射下的荒廢屋子之後。

    ——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指使。

    「……咦?」

    乍聽之下莫名其妙的一連串字眼,和最初『該如何是好』的喃喃細語在景介的腦海中串成了一個脈絡。

    能串連起來也是理所當然的。

    景介有印象。

    對,還記得接下來是——

    ——牆上有塗鴉,不然就是裂痕。

    ——在祝福中所描繪而出的那個……

    有一個感覺忽然湧上心頭。

    很久沒聽某人吟唱了,而且景介本身也沒有詳細記得很清楚。

    可是景介重新想起來了。

    不對,是從來都沒有忘記過。

    或許可以解讀成不祥或毛骨悚然,可是卻又讓人印象強烈的一連串詞彙。

    和脾氣溫和的那個人一點都不匹配的那個是——

    那個是——

    ——以及為了擁抱你的四隻胳臂。

    「姊……姊、姊?」

    景介的姊姊最喜歡的——歌謠。

    像是在關掉電視之後,或是在整理垃圾的時候。姊姊她常不經意地順口吟唱出來。景介白

    幼耳濡目染,甚至不記得自己曾問過「那是什麼」。因為對景介而言,那串字句的意思就是『姊姊常常掛在嘴邊的歌謠』,沒什麼覺得好奇怪的。

    鐵絲網上的少女看也不看景介一眼,繼續哼唱。

    ——冬天要到來了,我最鍾愛的冬天。

    ——我得準備好一束滿天星。

    所以,景介不禁將回想起來的句子接著念了出來。

    「……『只不過我再辛苦也無法抵達。』」

    大概是聽到了景介的聲音吧。

    少女總算把視線移向這裡。

    「誰。」

    與其說是問話,寧可說感覺偏向喃喃自語。

    無論從聲音或表情都看不出類似感情的成分,景介有些困惑。

    「呃……一年級的?啊,我是說學校的年級。」

    「不,二年級。」

    原來是學姊。景介連忙改用敬語。﹒

    「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呃……因為我也知道這首歌謠。」

    「是嗎?」

    少女點點頭後,又把頭別往一旁。應該說,把景介移出視線範圍外的形容比較貼近現實。與其說失去了興趣,更像打從一開始就不抱有興趣一樣。

    她的舉止和毫無變化的表情實在是不可思議。雖然想把她當作怪人視若無睹,但她所吟唱的歌謠卻深深勾起了景介的心思。

    「那個……請問你現在在幹嘛?」

    景介再問。有了反應的少女重新把頭面向這裡。

    「你是誰?」

    直到這時,景介才驚覺白己還沒回答她剛才的問題。

    於是他慌忙地報上自己的姓名。

    「啊,我叫霧澤。霧澤景介。」

    然後——

    就在報出名字的瞬間……

    本來完全不帶感情的少女的視線裡,勉勉強強出現了類似光的東西。

    雖然頂多只能算是將原先並不固定的焦點給對焦起來而已,但她還是以那一雙眼睛凝視景介的臉孔。

    「你就是霧澤景介?」

    接著,她復誦了一遍。

    「啊,咦?」

    搶在景介詢問「你知道我?」之前,少女便開口說道:

    「枯葉的未婚大人選。」

    枯葉。

    未婚夫人選。

    還沒來得及理解從陌生人的口中冒出這些字眼所代表的意思之時,少女的聲音又以另一種——全然料想不到的驚愕打斷了景介的思考。

    「雅姊姊的弟弟。」

    少女從鐵絲網縱身躍下。

    和姊姊的名字一同傳入景介耳中的,是一記落在柏油路上的輕盈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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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3 05:46 AM

第二幕 咳病的床褥

    1

    長達十幾秒的沉默之後。

    景介還是只能吐出愚蠢的問題。

    「你剛、剛剛、說什麼?」

    狼狽得連話都含糊地黏成了一團。景介的內心比外表呈現的模樣還要混亂。

    換句話說,這傢伙不是『鈴鹿一族』、就是一族有關的人物。那麼,她會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足為奇——不、不對。

    不對。她剛剛說的是——

    「雅……」

    雅姊姊的弟弟。她確實是這麼說的。

    「你、是……」

    姊姊的名字從鈴鹿一族關係者的口中說出。

    果不其然,景介心想。

    但,內心終究有個希望事實並非如此的自己存在。

    景介並非還抱著「姊姊至今還活得好好的,在別的土地上生活著」這種如同白日夢般的幻想。只不過,內心裡還是有一塊地方,希望鈴鹿一族跟姊姊的失蹤是無關的。明知是徒勞無功,卻還是抱著希望不放。

    然而那個希望如今也完全破滅了。

    「你把、姊姊的……?」

    景介的雙腳開始顫抖。舌頭也變得不靈光。

    難不成這傢伙、這傢伙的脖子以下是——

    腦子在發熱。有一股衝動遽然湧現。

    如果真的是這樣,要是這女的就是奪走了姊姊身體的頭號凶手——

    我會當場砍斷那顆令人恨之入骨的頭,丟進火堆裡面燒個痛快。我一定要把姊姊搶回來。

    自從那一天消失不見的姊姊。即使她已經成了一具屍體,我也無所謂。

    因為姊姊終究是姊姊——

    「……」

    景介蹲了下來。

    摟著自己的手臂,把指甲刺進大衣。

    ——我在想什麼啊!

    景介克制了在體內狂竄的殺意。

    讓人感覺溫熱不舒服,又有如泥濘般的晦暗慾望緩緩地從背脊消退而去。絕不能任憑兩個

    禮拜前才使自己迷失自我的那個,乍似甜美但一失足便成千古恨的那個隨心所欲地操控自己。

    況且,只要冷靜下來思考、看個仔細,真相不就大白了嗎?

    這傢伙的身體並不是姊姊的。

    姊姊是在八年前失蹤,當時十八歲——光是年齡就不符合了。

    然後體格也不同。這傢伙的個子嬌小到甚至看起來比自己年紀還要小,體型也很稚嫩。姊姊則和她恰恰相反。她以前還非常頭痛自己高於平均的身高。景介還記得很清楚,姊姊常常打趣地說「如果能分一點身高給阿景就好了」。

    「身體不舒服?」

    聲音從瑟縮在地上的景介頭頂飄下。

    「不……我、我沒事。」

    景介勉強站起來之後,再一次和少女四目相對。

    沉住氣,冷靜下來吧。

    就算她的身體不是姊姊的,好歹也知道姊姊的事。

    這無疑是上天賜予的良機。自從知曉鈴鹿一族存在的一個月前起,不對,從姊姊失蹤的八年前起就一直期待碰上的機會,如今就在眼前。

    「那個,請問你的名字叫?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那表示——」

    「檻江。」

    少女只簡短地交代了名字。

    檻江。淺野檻江。名字有列在木陰野的清單上的——繁榮派一員。

    原來這傢伙是敵人嗎?景介立即提起警戒心。可是說也奇怪,完全感受不到敵意或惡意。

    「……你是為了對付我才埋伏在這裡的嗎?」

    「不是。」

    檻江宛如人偶般搖頭否定。

    「偶然罷了。我沒有接到那樣的命令。」

    檻江一副木訥寡言的模樣說道。

    「那為什麼……不、不對。』

    問題不在她為何出現在此。檻江有什麼目的,一點都無關緊要。

    就算她是敵人也一樣。

    「為什麼你會知道姊姊的名字?」

    唯有這個疑問——無論如何都要想盡辦法問出個所以然。

    「你和姊姊是什麼關係?朋友嗎?」

    被另一種激情給沖昏了頭的景介向檻江追問。

    「拜託告訴我。我想知道姊姊……」

    她的下落,哪怕是什麼結果都好。

    就在景介準備接著說出這句話時,檻江唸唸有詞地嘟嚷了一聲。

    語氣不帶感情的她有話直說道:

    「雅姊姊的事你一無所知?」

    「……!」

    景介的感情一口氣超過了沸點。

    他冷靜頓失,用力抓住檻江的肩膀怒吼:

    「會這樣還不都是你們……你們這些混賬東西害的!」

    沒錯。我是對姊姊一無所知。

    姊姊是在景介即將迎接八歲生目前失蹤的。回憶雖有,但所記得的那些全都顯得模糊不清,在記憶中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霧。

    最喜歡姊姊,而且黏她比黏父母還凶的這份感情,景介明明記得一清二楚。然而最重要的聲音和容貌,景介卻是印象模糊。長相更是想破腦袋也想不起來——這樣的事實更加無奈地助長了沮喪感。

    把這些苦痛帶給景介的,正是這些傢伙——鈴鹿一族。

    「會痛。」

    檻江露出一點都不像有感到痛苦的表情制止,但景介不肯就此善罷罷休。

    「不然你又知道什麼了!你又知道我姊的什麼……說啊!」

    「我也什麼都不知道。」

    一句意外的話澆熄了景介的激情。

    這時景介才注意到,檻江的臉上浮現有類似情感的反應。但看不出來是喜怒哀樂的哪個。等到景介想再確認一次時,表情從她的臉上消失了。

    景介一放緩抓住她肩膀的力道時,檻江便開口說道:

    「我連她長什麼樣子也沒看過。」

    「……咦?」

    「大姊姊她人在村落。待在宅邸裡面沒有出來。」

    她往後退開一步,甩開景介的手,繼續接著說:

    「所以我也跟你一樣,對大姊姊一無所知。」

    ——這是怎麼回事。

    姊姊在村落?待在宅邸裡面沒有出來?

    這意思是說,在姊姊還活著的時候——她跟一族之間存在著某種關係嗎?

    「那……那首歌謠是?」

    滿腦的疑問蓋過了憤怒,反而因此恢復冷靜。

    景介一邊重整呼吸,一邊詢問檻江。

    「你剛剛在唱的那首歌謠是?」

    「是大姊姊教我的。」

    「什麼時候?在哪裡教的?」

    「以前,隔著宅邸的牆壁。」

    「為什麼我姊會出現在一族的宅邸裡面?」

    「不知道。我禁絕喪服。」

    「禁絕喪服?」

    「是鈴鹿,但也不是鈴鹿。被禁止流傳血脈。」

    「什麼跟什麼啊……」

    真是莫名其妙。

    到底是不擅長說明,還是根本無心說明?

    愈是交談,當初見到她時所感受到的不協調感就愈發強烈。

    這個人真是怪異。

    說法的語調毫無抑揚頓挫,甚至讓人聽不出一絲的感情成份。那個視線,與其說是在看著景介,倒不如說是恍恍惚惚地發愣而已。不像是有在思考的樣子。

    彷彿對外界一點也不感興趣一般。雖然就無機質的層面來說給人跟棺奈近似的印象,不過這名少女更誇張。

    不對——連身為活死人的棺奈看起來都還比較有感情。

    至少棺奈有著必須關心枯葉和景介等人的理念。即便那不是出於感情或意識,純粹只是秉持那樣的原則在行動;縱使那跟覺得機器寵物很可愛是同樣的道理,從棺奈的身上景介仍然感受得到人格,並且也對她產生好感。

    不過對這名少女就絲毫不會有那種想法。跟牆壁說話感覺都還比較有意義。

    檻江突然淡淡地說:

    「時間。」

    「咦?」

    等注意到時,她的視線已從景介身上移開,正在看手錶。

    那是一隻與流行品味無緣的廉價電子式手錶。感覺只是因為有必要掌握時間才配戴在身上,一點都不適合高中女生。

    「我得走了。」

    喃喃說完,檻江唐突地轉過身子。

    「喂,等……等一下啊!」

    她瞥了連忙阻止她的景介一眼。

    「怎麼?」

    「我們話還沒說完吧。」

    「可是時間到了。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啊?」

    「醫院。」

    然後,對於景介的狼狽毫不引以為意,那個奇妙的少女——檻江一如無所謂般開口詢問。

    「你要不要來?」

    不等景介答覆,便直接轉身邁步離開。

    景介本想叫住她,但念頭一轉,心想叫了可能也是白費力氣。

    「搞什麼啊……真是。」

    於是下定決心跟在檻江的身後離去。

    之後,景介隨著檻江遠遠繞離了歸路,離開住宅區徒步行約莫十五分鐘。

    檻江前往的目的地是位在郊區的筱田醫院。

    那是一棟頗具規模的六層樓建築,關於它的存在,在市內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雖沒聽過有名醫駐診或者設備充實這一類的風評,不過若不是什麼大病大痛,先去那間醫院看診準沒錯,總之就是一間這種感覺的——隨處可見且平凡無奇的綜合醫院。景介很幸運地從沒有去那裡報到過的經驗,不過國中的時候,曾因為班上有同學得盲腸炎住院而前去探病過。

    檻江穿過停車場,直往醫院玄關而去。

    跟她保持數步的距離跟在後頭的景介,被兩人之間的氣氛搞得很疲憊。

    一路上完全沒有交談。本來想找些話題,但跟她攀談大概也得不到什麼認真的答覆。即便想追問一些姊姊的事,景介自己也還不能整理出一個頭緒,想不出恰當的問題。也因為這個緣故,景介處於一個默默跟在少女身後,很容易被偶然擦身而過的路人誤以為是跟蹤狂或變態的狀況。

    赫然記起自己得跟父母先報備一聲,景介趕緊傳了一封『今晚會晚點回家』的簡訊。如今回想起來,這個會認真跟父母一一報備的習慣也是因為姊姊失蹤的關係才養成的。

    在一般的家庭,就讀高中的兒子就算晚一點回家應該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景介的父母表面上不會針對晚回家這件事刻意表示什麼或嚴厲斥責。不過,只要超過平時回家的時間,景介的父母一定會傳給景介一封詢問今晚是否晚歸的簡訊……他們至今仍然深受景介的姊姊——自己的女兒去了學校之後便再也沒有返家的事件所影響。

    話說回來——傳完簡訊後景介心想。

    ——這傢伙跑來醫院幹什麼?

    鈴鹿一族的生命力遠比人類強韌。非但頭被砍斷也不會斷氣,不是太嚴重的傷勢當場就能治癒。縱使斷手斷腳,也有辦法重新接回身上。

    擁有那種身體的傢伙,上醫院會有什麼事?

    也很難想像眨眼間就能治好外傷的一族犯感冒。而且光看檻江的模樣,也看不出身體有哪裡不舒服。

    既然如此,難道她是來探病的?

    就在景介想像這種事情的時候,兩人已通過玄關進入院內。

    檻江直接從掛號台通過,向電梯走去。

    「果然是來探病的……嗎?」

    不過現在時間就快來到五點半。景介對規定不是很清楚,所以也不敢斷定,不過醫院開放的會客時間應該早就結束了吧?

    電梯的門打了開來。

    接在搭進電梯的檻江之後,景介也穿過了電梯門。

    「喂,你到底……」

    無視發問的景介,站在控制盤前面的檻江採取了不可思議的行動。

    首先將門關上。

    接著——她同時按住『3』和『5』兩顆按鈕不放,長達數秒之久。

    待她一放開手指,按鈕的燈光顯示便全部熄滅,電梯開始往上攀升。

    「……咦?」景介呆若木雞地發出聲音。

    「這電梯是要上哪去?」

    忍不住好奇一問,檻江便轉頭回望景介,像是在呢喃似地回答道:

    「四樓。」

    景介重新觀察控電梯按鈕。

    上頭的數字從3一口氣跳到5,沒有表示四樓的樓層按鈕。倒是操作面板旁邊有一條注意事項寫道:『本電梯為來客‧患者專用。不停靠四樓的員工樓層。』

    「四樓……不是員工樓層嗎?」

    「不對。其實是我們的醫院。」

    在景介問出「這是什麼意思?」之前,小空間停住了。

    電梯門再次開啟,兩人踏進四樓的走廊。

    「啊,你好啊,檻江。」

    兩人一出電梯,就碰見一個推著裝了醫療器材推車的中年護士。

    她望向景介,面露笑容。

    「那個男生是你的朋友嗎?」

    「不是。」

    可是檻江只簡短否定,連個說明也沒有便自顧自地向前走去。

    景介尷尬地向護士輕輕點頭致意。護士頓時露出詫異的表情,但彷彿放棄詳細追究似地把頭挪回正面,推著推車逐漸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環視四周環境,感覺實在不像醫院。不但不見任何病患,還安靜得格外異常。

    不過,空氣裡還是充斥著刺鼻的消毒液的——讓人聯想到死亡的討厭味道,以及漆成了純白色、彷彿在舉辦喪禮般的牆壁。從窗戶射進的黃昏時分的幽暗陽光,更加助長了那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檻江在某個房間的門前駐足。

    門旁掛牌上所寫的文字是『筱田玲二郎醫師』。

    「我現在要接受診療。」

    檻江唐突地轉過頭回望。

    「咦?」

    所以是我要在這裡等她的意思?

    「那我呢?」

    「不知道。」

    「不是這樣的吧……」

    「是你自己跟來的。」

    「是我自己跟來的沒錯,可是基本上也算你約的吧,再說——」

    「一小時左右就結束了。」

    「那你教我這一小時能幹嘛啊……」

    好歹對方是同校的學姊,景介卻全然忘了得說敬語這回事。

    畢竟對方不僅個頭嬌小長相也很稚嫩,再加上彷彿不具有感情似的,也難怪景介全然不覺得她年紀比自己大。

    該怎麼辦才好?就在景介自暴自棄地心想「乾脆像個傻子一樣呆呆站在這裡站一個小時算了」的時候,房門赫然從內側打了開來。

    「啊,是檻江。」

    從房內現身的,是一名和檻江呈對比,有著成熟嗓音的——女性。

    她有著一頭及腰的長發。旁分的前發厚厚地蓋住了左半邊的臉龐。雖然臉色蒼白得宛若病人,不過多虧容貌長得標緻,不至於讓人看了感覺不舒服。而且反而帶著一種——會令人頭皮發麻的妖豔感。

    身上穿的是淺灰色的和服。

    看來似乎不是醫生。難道是病患嗎?這身打扮雖然在醫院很突兀,不過或許很適合略顯老舊的診所。從和服的袖子探出的兩隻胳臂細得教人吃驚,而且十分白皙。

    那雙隱隱讓人感受到一股背德魅力的細長眼眸,盯住了景介。

    「哎呀,你是……」

    「……啊。那個我——」

    「你是霧澤景介對吧?枯葉的戀人。」

    「啥?不,跟我她倒也不是啥戀……」

    「呵呵。害羞了呢,真可愛。」

    或許是有抹上口紅吧,不自然的紅唇彎成了一道弧線。笑容意外地和藹可親。

    「幸會。我是夭。」

    那名女性恭恭敬敬地低頭行禮。

    「啊,咦……夭?」

    三年C班的筱田夭。

    想到這是登記在木陰野給的名單上的名字,景介愣住了。

    「在這種地方也不方便說話,歡迎來我的房間坐坐。」

    夭如此說道,力邀景介前往走廊的另一頭。

    「啊,可是……啊。」

    直到這時,景介才發現檻江已消失得不見蹤影。她拋下無所適從的景介,自己早早進入了房內。看來也別無其他選擇了。

    景介曖昧地向招手的夭點了點頭,決定接受她的邀約。

    2

    景介被帶到了一間病房。

    這是位於四樓走廊的盡頭,只擺了一張病床和書櫃的單人房。雖然連個花瓶也沒有,還在牆壁上裝設密密麻麻地排滿了文庫本的大型書櫃,感覺十分煞風景——不過扣除這點,無論棉被的床單和牆壁,甚至連天花板全都以純白色來裝飾的這間房間,無疑是病房不會有錯。

    「真不好意思,沒什麼東西好款待的。」

    景介脫下大衣在夭提供的椅子上坐定後,夭遞給他一杯熱茶。

    夭坐在床邊,像是感到疲倦似地嘆了口氣。

    「那個……」

    該啟齒說些什麼才好?景介絲毫沒有頭緒。有一種像是來跟陌生人探病的感覺,如坐針氈。瞧景介拿不定主意,夭開口說了:

    「你的事我聽枯葉提過了。」

    「啊,是……這樣嗎?」

    「是啊。」

    夭俏皮地笑說:

    「她說,你是一個生性溫和、意志堅強的好男人。是萬中選一的本家女婿……」

    「那傢伙……!」

    出乎意料的一番話令景介慌得失了分寸。感覺得出來自己漲紅了臉。

    平常當面跟自己這麼說也就罷了,沒想到枯葉私底下跟外人也講這種話。這跟被人當面誇獎有著另一種不同的尷尬。

    「她講得可得意的呢。這應該是身為男人最大的幸福了吧?」

    「我這個人……沒有她說的那麼優秀。」

    景介苦笑著否定,這不是刻意裝謙虛。

    「是她太看得起我了。」

    「一旦愛上了男生,他在女孩子的眼裡就是會不一樣呀。」

    景介搔了搔頭。夭則是一副彷彿樂開懷的模樣。照理說彼此只相差了兩歲,看起來卻一點都不像。該怎麼形容呢——她給人一種大人的從容感。

    「呃,我也有聽枯葉她們轉述過你的事情。你是學姊對吧?」

    「是呀……只不過如你所見,我幾乎都沒辦法上學。」

    「請問學姊是身體哪裡不舒服呢?」

    這麼說來,果然鈴鹿一族也是會生病的囉?從『幾乎都沒辦法上學』這句話來判斷,她似乎已經在這裡住院好一段時間了。只是砍斷頭也不會死的一族,竟然也會久病不癒到無法上學,這倒教景介有些好奇。

    不過,夭只用簡單的一句「是啊。」便帶過這個問題。

    「話說,你怎麼會和檻江出現在這種地方?」

    她收起笑容,一臉嚴肅地詢問。

    「啊,不。」

    難不成她在懷疑我?

    檻江畢竟是繁榮派的。跟她廝混在一起會被懷疑也是無可奈何。

    景介連忙搖頭否定。

    「我們是放學後偶然在路上碰面的。然後……在我跟她問話的途中,莫名其妙地就跑來這裡了。所以我連這所醫院是干嘛的也不太清楚。」

    景介說著說著發現到一件事。仔細想想,反倒是自己應該懷疑她才對。

    面對身為繁榮派一份子同時是本家之敵的檻江,夭看起來並未特別表現出什麼怨恨與仇視之意。甚至還像遇到熟人一樣簡單打了個招呼不是嗎?除非夭跟繁榮派私通勾結,否則怎麼想都不合道理。

    「請問學姊你跟檻江學姊是什麼關係呢?」

    「哎呀呀。」

    景介一間,夭有如感到錯愕似地笑了出來。

    「原來枯葉沒跟你說明啊。」

    「怎麼回事?坦白說,我完全在狀況外。」

    看來她似乎知道很多內幕。

    這是個好機會,就請她從頭開始說明吧。

    「請問你目前在這裡住院嗎?檻江學姊也有說她是來診療的……鈴鹿一族也會生病的嗎?是說,檻江學姊是繁榮派的吧?可是你怎麼……」

    打定主意,景介把從一開始想到的疑問一一列舉出來。

    「另外……這裡到底是什麼設施呢?我是本地人,所以當然從以前就知道有這所醫院……可是我一直以為是普通的醫院。」

    ——還有呢,呃。

    大概是把發問被思考打斷當成問題問完了,夭接著開口回答:

    「你對自己就讀的高中有所瞭解嗎?」

    「嗯,『聖』的事情我也有聽說了。」

    景介等人所就讀的白州高中,還有一個功用是訓練鈴鹿一族的女孩融入人類的社會。發揮火車頭作用的,就是『聖』這個分家。

    「啊,難道這裡也……?」

    「是的,沒錯。」

    夭點點頭。

    「這話雖然有些不中聽……但這間筱田醫院其實也是仰賴我們一族的鼻息的。」

    或許是體諒景介是無知的外人,夭繼續了詳細的說明。

    「因為我們的身體與人類不同,即使生病,一般的醫生也無法替我們診療。古時候就不提了,即便現代也是一樣。說到這裡呢,景介,除了一般綜合醫院這個表面上的面孔以外,這裡還有鈴鹿一族專用醫院的另一面喔。」

    「原來是這樣子啊。」

    「在這裡是嚴格禁止鬥爭的。不單是繁榮派的人無法出手,我們也一樣受到限制。況且,不論患者是誰都要一視同仁地診療才是醫生的職責,不是嗎?」

    「啊……雖然感覺似可以釋懷又似不能釋懷,不過我理解你的意思了。」

    回想起來,白州高中也是一樣。

    通夜子她們也沒因為身屬繁榮派便遭到退學處分。就連背叛了枯葉的日崎和可能身處繁榮派核心的秋津也是一樣,即便她們倆自此人間蒸發,還是獲得了「轉學」這個社會性的名目好使人信服。

    她們恐怕講究的是優先順位。

    比起『繁榮派造反』這場一族的分裂騷動﹒白州高中和這所醫院更優先重視族人在人類社會避人耳目和一族整體的存續問題。

    「意思也就是,個人的深仇大恨和主張主義在這裡都要暫且先擱置一旁是吧。」

    「你的理解力很強喔。」

    開心似地笑盈盈的夭突然向景介伸長手。

    一如在誇獎小孩子一樣,摸了摸景介的頭。

    「乖孩子乖孩子。」

    「……請不要捉弄我啦。」

    「唉,表現得再更害羞一點有什麼關係呢。捉弄你一點意思也沒有。」

    其實景介著實吃了一驚,也害臊無比。輕輕地撥開頭上的手,臉也跟著發燙了起來。該怎麼說呢——本來還以為自己對年紀較長的女性不感興趣,沒想到一旦被美女這樣逗著玩,心臟怦怦跳的程度比原先想像的還要誇張。

    「不提那個了,我還有更多事情想請教你……」

    「哇,你真的好乖巧呢。」

    但夭還是繼續說著莫名其妙的事。

    「啥?請問什麼意思?」

    「受到女人的誘惑也不會露出一副羞答答的模樣,正是好男人的證明喔。枯葉的眼光果然沒有錯……真是,那女孩兒也挺有兩把刷子的嘛。」

    「所以說,請不要再捉弄我了……」

    景介這才發現。

    本以為她是個氣質端莊的美女,不過如今看來,這名女性似乎擁有調侃別人為樂的興趣……而且比自己年長的年紀和乍看之下成熟穩重的外表,更加讓景介感到棘手。礙於這個原因景介也變得比較收斂,不好意思賣弄得意的嘴皮子。景介最後只得一路挨打。

    「唉……為什麼鈴鹿一族的人每個都像這樣……」

    「個性有些古怪嗎?」

    「沒錯,我就是這麼覺得。沒有更普通一點的人嗎?」

    景介試圖以發洩不滿聊表抵抗之意,但——

    「畢竟我們本來就不是人類。要求我們普通也太強人所難了。」

    摀著嘴邊、彷彿覺得非常可笑似地,夭果然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打敗的。

    景介嘆了口氣,就在這個時候……

    咳咳。

    大概是笑得太激動了吧,夭輕咳了一聲,拿開原本摀在嘴邊的手。

    「對不起,失禮了。」

    抽了幾張放在棚架上的衛生紙後,夭重新摀住嘴巴。

    接著又連續咳幾聲。

    這次不再只是輕咳,聽起來有些嚴重。

    「你、你還好吧……」

    景介手足無措,不知自己該如何是好,視線游移不定。

    那個東西——卡在摀住夭的嘴邊的衛生紙上。

    附著在上頭的,是紅色的液體。

    「夭……學姊?」

    亦即鮮血。

    「我沒事的。」

    停止咳嗽的夭揚起臉來,擦拭著嘴角。臉上雖掛著笑容,但感覺似乎非常痛苦。

    「不好意思,能麻煩你幫我拿放在那邊的水嗎?」

    「啊,好!」

    景介將棚架上的細嘴壺遞給夭。

    喝下里面的水後,夭這才像平復下來一樣吁了口氣。

    「那個……」

    景介想不到自己該主動表示些什麼。

    畢竟她會在這裡住院,想必一定是染患了什麼疾病。不過一旦親眼目睹到她咳血的事實,不免還是會感到驚訝。

    「枯葉也沒把這件事告訴你嗎?」

    見景介一副心慌意亂的模樣,夭輕嘆了口氣。

    「她……是有說會找機會介紹我們見面啦。」

    「呵呵,大概是在擔心我的身體狀況吧。真是體貼的女孩。不過,我的身體從沒有好轉過就是了。」

    宛如在自言自語般的夭,臉上浮現出一抹貌似厭世的神韻。

    「請問這話這麼說……呢?」

    「我生病了。而且是不治之症。」

    她的笑容顯得虛無縹緲。

    景介倒抽了口氣。

    因為他領悟到——夭所具有的妖豔氣質或許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在成長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培育出來的也說不定。

    躺到床上只坐起上半身的夭,神色落寞地開始侃侃而談。

    「鈴鹿一族現在面臨了種族存續的危機。」

    同樣的內容記得以前也曾聽枯葉和木陰野說過。不過如今在景介耳中響起的話語,含帶著比當時更為沉重的感情。

    「喪服這項儀式,最初也是因為鈴鹿的女性無法受孕才衍生出來的。」

    天生的身體無法生兒育女。

    所以必須跟人類交換,藉以得到人類的軀體。

    「更不巧的是,現在鈴鹿一族只生得出女嬰,這你應該也知道吧?」

    「知道。」

    「所以單靠喪服也沒有用了……現在的我們必須借助人類男性的力量,利用摻雜外族血統的方式才有辦法傳宗接代。一族的血統實在過濃了。」

    景介憶起在生物課上學到的有關遺傳的原理。

    因為當初沒有很認真地聽講,而且就憑高中生的初步知識也不太清楚專業的理論,不過——好比說男性的Y染色體產生了某種缺陷,下一代的孩子照理說Y染色體也會有異常。萬一那樣的異常在群體數目小、且不斷重複近親婚姻行為的一族之中持續發生的話,也可能導致只生得出女嬰的現象。

    「人類和鈴鹿一族相比,比較弱勢的是人類的基因嗎?」

    「沒錯。即使摻雜了人類的血統,生下來的終究還是鈴鹿的女嬰。」

    是因為以生物的立場來說一族比人類還強大,所以才沒有人類的基因介入的餘地嗎?這問題到底是屬於高中生物課的知識程度、還是常識外的範圍,景介也沒個底。

    夭向沉思的景介繼續接著說明:

    「不過,血統變濃的弊害並不光只有這樣而已。」

    接下來的內容,景介就沒聽枯葉和木陰野說過了。

    「那就是疾病。」

    那個聲音聽似寂寞,又彷彿萬念俱灰般。

    「一族裡面,會有一定的機率出現先天患有特殊疾病的小孩子。而我就是其中一人。我的胸腔,應該說是肺部——天生就體質孱弱,時而像剛才一樣咳血,時而呼吸困難……其實,我一就算短命早逝也不奇怪。」

    「病治不好嗎?」

    「嗯。不過沒有關係。我的身體裡面放入了藏物『翠羽』。那個東西能抑制病情惡化。是唯一有效的藥。雖然無法治癒,至少勉強能讓我延續生命。」

    「身體上的疾病不是只要行過喪服就好?」

    景介說道。

    雖然站在人類的立場,這並不是一個值得誇獎的好主意,不過只要頭部以下換上健康的身體,疾病的問題總有辦法解決的不是嗎?

    但——

    「試過了,沒有用。」

    夭搖頭表示。

    「其實我已行過喪服了。一開始疾病看似治好了沒錯,可是健康只持續不到一年。後來同樣的症狀發生,我又把『翠羽』裝了回去。」

    或許這是一種詛咒吧,夭唸唸有詞地說。

    不過,既然可以持續一年左右……

    「這樣的話……」

    腦中浮現的念頭,難免使內心被身為人類的倫理譴責。景介強忍著心痛,猶豫不決地將想法說出口。

    「既然能獲得一時健康的話,那……」

    喪服不見得一定要選活著的人類當對象才是。還記得有聽說過『聖』會替尚未行喪服的一族之女代為領收孤家寡人的屍體。

    聽景介這麼一說,夭不知為何直視著景介的眼睛笑了出來。

    「你這人還真善良。」

    「咦……?」

    夭像剛才一樣伸出手撫摸景介的頭。

    景介抗拒不了。

    這次的心態不是在捉弄,而是帶有一種——好似這名女性原本的感情,彷彿喜悅與憐愛隨著體溫一同傳遞過來般的——那種柔軟的感覺。

    「身為人類的你居然願意這麼表示。這對於背負了絕不會被寬恕的惡業的我們來說,意思等同於獲得了救贖喔……枯葉真的找到了一個好對象呢。」

    「沒有啦,我……」

    景介不禁將頭垂低,別開了視線。

    不對。不是因為我內心善良。

    只是容易受到影響而已。

    是我心志不夠堅定,動不動就會對眼前的對象產生移情作用。想到姊姊和灰原的事情時,就把鈴鹿一族視為異物;可是一旦和枯葉等人在一起,又會覺得她們並不是什麼壞人。口頭上建議夭行喪服,實際上又無法真心接受喪服這種行為。

    通夜子也提醒過。不要錯估自己掌心的大小。

    她所指的——正是這一回事。

    「我……才不是那麼了不起的傢伙。」

    「別這麼說。」

    溫和一笑後,夭收回撫摸景介頭部的手,改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而且我已下定決心,再也不會行喪服了。」

    那是能讓人感受到堅定信念的聲音。

    「這副身體屬於一個我很重視的朋友。我想跟她一起走完這一生。和能跟這女孩在一起的幸福相比,一時的身體健康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一副像是感到疼惜不已,又像沉浸在幸福裡似的表情。

    ——啊啊。

    景介將剛才的自我厭惡拋到腦後,又開始心想:

    我無論如何討厭不了鈴鹿一族的理由就在這裡。

    枯葉也像她一樣,對灰原的身體呵護備至,並且把灰原視為自己的一名親朋好友。她們都向死去的女孩致上了敬畏,與至高無上的敬愛之意。

    型羽也是一樣。儘管沒有聽說過詳細的來龍去脈,不過從她討厭人類的琿由,可以看出來應該是因為她十分重視身體的原主人,所以才會表現出這樣的反面情緒。

    不久前,景介上網調查後得知。古時候人類女性成年的儀式似乎就稱作為『裳服』。因為從此之後要身穿代表成年女性的衣裳,所以叫裳服。

    至於發音相同的鈴鹿一族的儀式,大概也是同樣的意思。

    向為了自己而犧牲的死者追悼、服喪。她們一定也是在內心裡穿上喪服,走過成年之後的人生吧。

    如果說那就是一族的矜持,那景介便沒有資格蔑視。

    她們深明自己為了生存所背負的罪惡有多沉重。景介以為這跟能否得到寬恕無關,即便是人類,向她們抱持敬意也並無不妥。

    話雖如此,要將這樣的想法直接告訴夭和枯葉,景介還是有所顧忌。

    「對了,有關檻江學姊。」

    景介換了個話題。心中還有其他掛念的事。

    「她……也是身染病痛嗎?」

    檻江看起來不像得了和夭一樣的病。既然如此,她為何會跑來這醫院接受診療?

    「其實,本來是不太方便談論別人的私事的……」

    聽到景介的問題,夭的態度顯得有些遲疑。

    過了一會兒——

    「……不過跟你說應該沒有關係。」

    才終於貌似下定決心,不過還是略有顧慮似地說:

    「她染的病跟我不同。也是一族的人鮮少會染上的特殊疾病。」

    「治療呢……」

    「還在研究中。因為那是比較近代才出現的疾病。」

    夭——開口說了。

    「她的成長會停止。她看起來有些年幼不是嗎?」

    「咦?」

    這麼說來,她——檻江的五官以高二的年紀來說顯得稚氣未脫。體格也是偏嬌小。由於她是異性,因此景介並未特別放在心上,只以為是個人天生身材的差別——

    結果事實並非如自己所想像。

    「是從何時開始……?」

    「大約是三年前吧。因為她的身體一直停留在十四歲的時候。她應該是還沒行過喪服……不過已有證明無效的前例存在。」

    「是這樣子啊……」

    儘管只有短暫的一時,景介還是為自己曾懷疑她是否使用了姊姊的身體一事感到抱歉。

    「她的病有致命的危險嗎?」

    「這點目前尚未獲得確認。不過,長生或許反而是種不幸……畢竟她將維持十四歲的體型逐漸年華老去,不會有長大成人的一天。」

    儘管聽完說明,景介還是很難具體想像,不過至少可以理解所謂的生長停止,並不代表外表就不會衰老。他不自禁地想像出一個身披老人皮膚的小孩子的模樣,因而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難不成她是因為生病的緣故才加入繁榮派……?」

    她沒有賤視人類,寧可說剛好相反。會不會她恨的其實是自身的疾病,並且對一族的存在心懷憎惡,才導致放火攻擊本家的結果呢?

    夭向做了如此想像的景介搖頭。

    這意思不是否定,而是自己也不清楚。

    「她從以前就絕口不提自己的事……所以我也無法妄下定論。」

    「是……這樣子啊。」

    那麼,當面詢問本人也無所謂。

    反正無論如何,終究得向她追問關於姊姊的事情。再說,既然自己身為本家的女婿人選,就免不了和檻江有所牽連。

    雖然性格難以捉摸,不過目前看來她對景介並未懷有明顯的惡意。只要坐下來好好談,或許雙方有機會化敵為友。

    念頭一轉——

    「……唉,我這人還真是沒有學習能力哪。」

    景介回想起剛才在學校被通夜子拒絕一事。

    明明今天才碰了根硬釘子,卻一點也學不到教訓。

    「什麼意思?」

    「沒事,我在自言自語。」

    景介向一臉詫異的夭面露微笑的同時,他深刻地感覺到一件事。

    那就是,這輩子活到現在,之前從來沒有發現——

    原來自己是一個自私自利到不行的和平主義者,而且腦筋似乎相當頑固。

    3

    等候的一小時感覺遠比想像的還要漫長。

    儘管大致和夭聊過了一輪,結果卻連半小時也沒消耗掉。就在景介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時,夭主動提議到外頭走走。

    「差不多是時間了。」

    「咦,還有四十分鐘以上吧。」

    「不,我是說另一個時間。」

    瞧夭一副笑得鬼靈精的模樣,景介油然感到一股可能又要被捉弄的不好預感,偏偏又找不到反對的理由,只得默默表示贊同。總不能因為沒事可做,就兩個人一語不發地在病房內看書

    打發時間,那樣也太枯燥而且氣氛也太尷尬了。

    「你的身體撐得住嗎?」

    「哎呀,你在替我擔心嗎?謝謝你的關心。」

    乖孩子乖孩子,夭邊說邊把手伸出來摸景介的頭。

    「……呃,能不能請你不要再這樣摸我的頭呢?我們也只相差兩歲耶。」

    對這樣的行為感到十分害臊的景介,只得委婉地表示困擾。

    「呵呵,探究女性的年齡是不可取的行為喔。」

    結果卻被夭用似是而非的道理模糊焦點。

    ——沒用。果然還是拿她沒轍。

    當景介放棄掙扎任她摸頭時,病房的門赫然被打了開來。

    「夭。你在嗎?」

    景介嚇得回過頭一看。

    自命不凡的口氣,相形之下顯得毫不協調的稚嫩嗓音。那個耳熟的聲音的主人就是——

    「……枯葉?」

    「景介……你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枯葉露出吃了一記冷箭般的表情站在門前。

    她的身後則是背了一具白木棺材的棺奈。

    「……說真的,在醫院背著那玩意也未免太過應景,看了真的讓人很毛耶。」

    「咱們也是無可奈何。敵人隨時有可能展開攻擊。奴家可也是使盡千方百計才成功留下型羽隻身前來。她若一起行動,反倒引人注目。」

    反正都這麼誇張了,也不差多那一個白衣幼童吧——如此心想的景介也很佩服真虧她們兩個有辦法沒被路人報警處理、一路暢行無阻地抵達醫院。是因為傍晚以後的天色較暗,所以看起來比較沒那麼顯眼嗎?

    棺奈連同背上的『黑暗墓穴』微微彎腰行禮。

    「晚安,夭大人、景介大人。」

    枯葉用狐疑的視線直盯著這裡。

    夭還在摸著景介的頭。

    「啊,不……這是……」

    當景介在這個狀態下和枯葉用尷尬的視線對望時,背後響起了咯咯笑聲。

    景介突然想起來。

    先前她提到的『差不多是時間了』原來指的是這一回事。

    「你早知道枯葉會來了嗎?」

    景介輕輕拂掉她的手一邊嘆息。

    「哎,我不懂你問題的意思耶?」

    對方倒是撇清得很徹底。

    她原先的計畫應該是到外頭去迎接枯葉,然後企圖讓景介和枯葉同時大吃一驚的樣子。姑且不論前者,後者的反應倒是正中她的下懷。

    「……景介。瞧你一臉羞答答的模樣,到底跟夭做了什麼好事?」

    特別是枯葉選在這個時機入室,雖說純屬偶然,不過卻發揮了比她預期中更高的效果。

    枯葉帶著抽搐般的半笑瞪視景介。

    景介反射性地回想起禮拜目的淒慘下場。

    「我哪有羞答答的,我哪有。」

    「不,你就是有。奴家看得出來。」

    枯葉一邊摩拳擦掌,一邊氣勢洶洶地朝這裡走了過來。

    直到最近,景介才知道這傢伙意外地嫉妒心很重。

    「慢著!這是誤會!」

    「很遺憾這裡是四樓。」(日文的『誤會』發音同『五樓』。)

    「一點都不好笑!」

    是枯葉天生個性如此嗎?或者說,難道是——灰原的?

    不,那怎麼可能。

    「哎呀呀。」

    天就像在對枯葉開玩笑般拉高了嗓門。

    「女人的嫉妒是很可愛沒錯,不過沒拿捏好只會招來反效果喔,枯葉。」

    「夭……你可別太常戲弄景介了。」

    「歡迎。感謝你來看我唷。」

    儘管枯葉板起了臭臉,還是乖乖地在夭提供的椅子上坐定。

    「要吃嗎?」

    接著,夭從棚架拿出糖果請枯葉吃。

    「……唉,你這人總是……把奴家當作小孩子看待。」

    這樣的應對看來似乎是家常便飯。

    「是你喜歡的葡萄口味喔。」

    「奴家在意的不是口味的問題啊……」

    枯葉皺著一張臉,但隨即有如放棄抵抗般收下糖果。

    她打開包裝把糖果放入口中。

    「唔。夭,這是?感覺口中有東西在跳動。」

    「糖果裡面添加了碳酸。」

    「哦。這是……」

    「……瞧你根本已經被人家收買了不是嗎?」

    不過是一顆添加碳酸的糖果就高興成那樣,還好意思要求人家不要把她當小孩子。話說回來,這手法確實高明。

    眨眼間就將那個難搞的枯葉馴服得服服貼貼,這技術直教景介讚歎不已。

    「那個,夭姊。」

    「什麼事?」

    「之後能請你教我嗎?跟枯葉的方法。」

    「喂,景介……你這小子,還想跟奴家討教幾招是吧?」

    景介裝模作樣地向重新變回殺氣騰騰視線的枯葉聳起肩膀。

    「總之先拿出吃的東西給她就準沒錯。」

    「當奴家是狗嗎!」

    「把糖果含在嘴裡抗議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啦,小不點。」

    「你這小子,從以前就真的……奴家哪裡是小不點了!」

    「大小姐她、也很喜歡、橘子口味。」

    「棺奈,用不著你插嘴!」

    枯葉回身,向冷不防從背後補了一刀的屍體人形一喝。

    只不過,她並沒有否認喜歡糖果的事實。

    景介忍不住噗哧一笑。

    心中好像有一個鬆了口氣的自己。和夭兩人獨處難免有些拘謹不自在,不過等到枯葉一來,肩膀便有種卸下重擔的感覺。我果然還是在緊張哪,景介心想。

    話雖如此,被年長的女性玩弄在股掌之間,也是頗為難能可貴的經驗。

    「言歸正傳,景介,你為何會出現在這兒?」

    大概是重新打起精神了吧,枯葉又重提最初的疑問。

    「奴家應該還沒跟你介紹過天才是……是棗嗎?總不可能會是型羽。」

    「是啊,該怎麼說明啊,這話說來可長了。」

    景介斜眼瞅了夭一眼,需要說明的不是只有枯葉。

    當初向夭說明來到此地的過程時,景介因為對她還懷有警戒心,所以隱瞞了關於姊姊的部分。或許把關於那部分的事重新交代一遍給她聽過會比較妥當。

    總之,景介從頭依序說起。

    首先是從學校回家的路上偶然碰見檻江的事。

    她吟唱了景介的姊姊常唱的歌謠一事。

    檻江和姊姊似乎是知己一事。

    以及被檻江帶來這所醫院,誤打誤撞地和夭巧遇的事——

    大致交代過一遍後,景介向枯葉問道:

    「她說,我姊姊出現在你們的村落裡。還說她都待在宅邸裡面沒有出來……那是怎麼一回事?宅邸指的是什麼地方?你不是本家的嗎?有沒有聽說過什麼?」

    然後也不忘向夭詢問。

    「家姊名叫霧澤雅,如果還活在世上已經二十六歲了。請問你有什麼頭緒嗎?」

    兩人一時陷入了沉默。

    率先開口的人,是夭。

    「對不起。我不知道有這號人物。而且二十六歲的話……也沒有年齡相近的女孩。」

    「當然,只要長到一定的歲數……那個,要行喪服便沒有困難。」

    帶著沉思臉色的枯葉,一如在斟酌用字般說道。

    「抱歉。你們不需要顧慮我的心情。說穿了,奪走姊姊身體的人至少是比你們還要大上個幾歲的前一世代吧?所以說……是從幾歲左右開始比較有可能?」

    「奴家週遭年紀最長的就是二十歲的夭了。要再更年長的話……」

    「夭姊,你已經二十歲了?」

    也難怪會感覺那麼成熟了。

    她今年才高中畢業,也就表示應該是因為生病的關係,拖延到入學或畢業的年紀吧。

    「討厭,枯葉你喔……明明人家把神秘女郎的氣氛扮得很好耶。害我的苦心都白費了。」

    夭像是有些生氣似地半開玩笑,不過立刻重新板起嚴肅的面孔。

    「年紀跟我最接近的年長者是砂姬姊。她二十七……還是二十八了。不過由於『聖』的上一代是晚婚,所以只有砂姬姊世代跟別人不同。」

    「再來就是奴家的家母那一輩了。年紀最輕的也有三十四、五。有可能的就是這附近的了。」

    那個叫砂姬的人,似乎恰巧跟姊姊同世代的樣子。

    「用不著說,砂姬夫人絕不會是凶手。喪服的對象身份明確。記得是她的丈夫玄先生的舊識。她春分時節就會回來,到時可向她求證。」

    「別擔心。再怎麼樣我也不會見一個懷疑一個的。」

    景介輕輕搖了搖手。

    「不過,家姊為什麼會出現在村落裡?」

    這也是最令人費解的謎題。

    但照理說在那個村子里長大的兩人,卻無法答覆景介的疑問。

    「奴家也不明白。基本上鈴鹿一族的村子嚴禁人類女性進入。人類的女性是不可能出現在村子裡的。至於那個所謂的宅邸……會是哪一戶人家呢?」

    夭接著為枯葉的說詞做補充。

    「我們的結婚對象是人類的男性,也因此對男人們而言,他們必須在村子這種狹隘封閉的場所——同時也是一個非常陌生的異界生活,不是嗎?所以……」

    「原來如此。」

    換個白話一點的說法,就是防止偷情。

    和鈴鹿一族生活在村子裡,跟生活在人類社會不能相提並論。當然,男人回到人類環境偷情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在一群非人的女性裡面出現了一名人類女子,有可能會導致不敵想跟人類親近的情感,以及物以稀為貴的誘惑、縱情女色的人增加。

    而且——萬一大量的男性都開始偷情,狹小的社會將一舉崩潰。

    雖然是會讓人感覺不舒服的理由,不過既然身為男人,景介其實可以理解。

    「會不會是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才會被人關在『宅邸』裡呢?不對……我想不到姊不惜被關在屋子裡,也要待在村子的理由。」

    一想到姊姊有可能獨自一人被監禁在陌生的場所,景介就心痛不已。情不自禁地從『家姊』改口成『姊』。

    「對了,檻江學姊她……說過奇妙的話。」

    記得是自己向她詢問,為何姊姊會待在村子宅邸的時候—

    「什麼『我禁絕喪服所以不知道』之類的。禁絕喪服是什麼意思?」

    景介心想一族的人理當都知道,所以沒有多想便問出口。

    然而兩人聽到問題卻都回以訝異的表情。

    「我聽都沒聽說過……枯葉你呢?」

    「奴家也是。那是什麼?」

    「……咦?」

    意外的反應使得景介一臉吃驚。

    「可是我瞧她說得很自然耶。還以為是你們一族的用語。」

    「字面上是寫作禁止、根絕喪服嗎?照這麼說來……那不就無法生小孩?」

    「雖然這用語我們不曾使用過,不過從含意看來應該是這樣沒錯。」

    「啊啊,她好像是這麼說的。」

    聽了枯葉倆的預測,記憶在景介的腦中重現。

    ——是鈴鹿,但也不是鈴鹿。

    ——被禁止流傳血脈。

    沒錯。她確實有這麼說過。

    不過,枯葉和夭還是一臉無法釋懷的表情。

    「她說被禁止?被誰?」

    「不是被本家?」

    「別傻了。本家怎可能會刻意做出那種搞垮分家的事情來!」

    景介頓時被搞迷糊了。

    光是跟與姊姊有關的諸多情報就夠讓自己焦頭爛額了,現在還多出一個檻江。莫非是檻江向自己說謊?雖然模樣看起來不像,不過這有可能其實是繁榮派為了讓景介中計所設下的圈套。

    「檻江……是個怎樣的人呢?」

    枯葉面色有些凝重地喃喃答道:

    「坦白說,咱們也不太清楚。」

    「她是一族的吧?那不就形同你們的童年玩伴嗎?」

    「咱們確實是自幼在村子裡一起長大的。但……彼此幾乎少有交談。」

    「是這樣嗎?」

    聽到枯葉的說詞,夭先是一愣。

    「啊。我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很少到外頭嬉戲。跟常常來家裡找我玩的枯葉和步摘她們感情是不錯……不過跟檻江就……」

    接著為不知緣由的景介說明自身的狀況。

    枯葉則是搖頭以對。

    「她沒有朋友。奴家還記得童年的時候……她總是坐得遠遠的,用貌似羨慕的眼神看著和步摘、棗一起嬉戲的咱們。」

    「那你約她一起玩不就好了嗎?」

    景介反問。

    「一開始奴家當然有邀請她加入,但檻江總是搖頭躲得遠遠的。雖然奴家不氣餒地一再邀請……可是,最後咱們也就認為檻江是生性孤僻。以為或許她就是討厭咱們吧。」

    枯葉壓低了嗓音,神情看似落寞。

    她的責任感向來很強。經常將類似『身為本家的繼承者』這一類的話掛在嘴邊。如果她從小就是這種個性,會覺得有義務跟所有人和睦相處的心情也不奇怪。然而若是事與願違地被人家討厭,難免會有耿耿於懷的心情吧。

    「所以,當奴家聽說她加入繁榮派時,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如果她討厭一族全部,會加入繁榮派也是意料中事。」

    枯葉的預測就跟景介先前想的一致。

    但是——一旦從他人的口中聽到這個推論,卻覺得有點不對勁。

    「我今天才第一次見到她,對她的瞭解不若你們深刻……」

    儘管覺得自己的判斷不見得正確,景介還是試著說出自己的想法。

    「不過我覺得她並沒有怨恨或憎惡誰。這樣講可能有些不禮貌……可是看起來檻江學姊對其他人絲毫不感興趣。不太像是漠不關心,那個……」

    景介不願做批評。但——

    「我從她的身上——感受不到感情與意志。」

    景介覺得有必要將實際的印象給說出來。

    成長陷入停止的疾病。

    假使精神也隨著肉體一起停止的話。景介甚至想過這樣的可能。

    沒有人接下去發言。寂靜支配著病房。

    「總之……」

    隔了一會兒的沉默之後,枯葉一如歸納結論般開口了。

    「無論如何,也只有當面跟檻江把話問清楚一途了。包括景介姊姊的事情在內,請檻江說出她所知道的一切。」

    景介看了掛在牆上的時鐘。

    時間剛過下午六點。距離檻江診療結束還有二十分鐘左右。

    ——我的天。

    原以為離姊姊更近了,沒想到感覺卻有如霧裡看花,不解的疑點也跟著變多了。

    景介一邊壓抑急切地想查出真相的心情,同時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4

    又過了十五分鐘後。

    比預計提早提結束診療的檻江步出病房,回到了走廊。

    一臉茫然地環視四周,可是並未有任何人影映入她的雙眼。

    「雅姊姊的弟弟……不在嗎。」

    並非在跟誰對話,只是喃喃自言自語。那是聽不出帶有何種情感的聲音。

    看似沒有尋找景介的意思,直接往電梯走去的檻江突然半途停下。

    「啊……我得報告。」

    檻江一如想起任務般嘟嚷,在口袋摸索。從中掏出手機,操作按鈕。

    鈴聲響起數回後。

    『是……怎麼了嗎,檻江。』

    受話器另一頭的少女出聲應答。

    是個音調低沉,聽似淤濁黯淡,宛如受到詛咒的聲音。

    「我有事報告。」

    相對的檻江則是不帶感情,一如在朗讀寫好的文章般開始講述。

    「我見到了霧澤景介。」

    『是嗎!』

    對方夾雜著怨嘆的音調隱隱流露出一絲喜色。

    『他現在人在哪兒?』

    「醫院。」

    『原來如此。』

    聲音在此短暫中斷。

    數秒後。

    『那麼我們這就進攻。』

    禁止將鬥爭帶進白州高中和筱田醫院——少女全然不把這條在鈴鹿一族之間形同默契的規矩放在眼裡,以陰沉的語氣宣言道:

    『對方有其他打手嗎?』

    「有夭在。」

    『要是遭到那個的介入,那可就有些棘手了……不打緊,她終究是有病在身的人。』

    咯咯咯。

    電話另一頭的少女發出了和口吻一致、陰沉至極的笑聲。

    『檻江。我有任務要指派給你。』

    「嗯。」

    『監視好霧澤景介。視線絕對不可離開他,切記隨時跟在他的身旁。』

    「他不見了。」

    『不見那就去找出來。他人不是在醫院嗎?』

    應該是在夭那吧,檻江自言自語道。

    不曉得對方是聽見了,抑或沒有聽見。

    『我十分鐘後到。咯咯,真是期待啊……要開戰了。』

    隨著有如自言自語般的聳動言詞,電話「噗」的一聲掛斷了。

    完成了任務的手機被檻江草率地重新塞回口袋中。

    走廊冷冷清清。

    檻江移動焦點固定不下來的恍惚視線,不再是往電梯,而是改往走廊內部踏出一步。

    同時,唇邊掛著一道有如微弱的悲鳴般的聲音。

    ——冬天要到來了,我最鍾愛的冬天。

    ——我得準備好一束滿天星。

    那是霧澤景介放學途中所聽到的同一首歌謠的後續。

    全詩由四節所構成,當中的第二節。

    ——只不過我即便歷經千辛萬苦也無法抵達。

    ——在天空翱翔的老鷹拋下了乾癟的肉。

    也不知她是否理解歌謠的內容。

    也不知她是否從中找出何種意含。

    ——你撿起了那塊肉,必恭必敬地。

    ——就宛若被裝飾在畫框裡的模仿畫一般。

    只是,假若此時有人在聆聽她的聲音,應該可以從那有別於平時欠缺了感情的腔調中——感受到抑揚頓挫、音色以及美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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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3 05:48 AM

第三幕 此岸花

    1

    夕陽幾近沒入了地平線,晚霞開始籠罩天空。

    小鎮的郊外,國道兩側的人行道上不見有路人通行。因時逢下班返家時段,車道上可見車頭燈眼花繚亂地交錯往來,但此處的交通原本就算不上擁塞。儘管如此,縣府卻墨守成規地在此課稅,導致這條三線道在車流量的對比下顯得格外寬闊——即便有一定的車流,但也不至於塞得水洩不通,構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寧靜。

    也因此,沒有人將步行於人行道上的三名人物的異貌當成異貌。

    「欸欸,血沙。」

    「怎啦,血香。」

    「你看。是咪娃娃耶。」

    「真的耶。是咪娃娃耶。」

    首先是屈身蹲在路旁的兩名女孩。年約十二、三歲左右。

    兩人擁有一副第二性徵才剛開始顯現、稚氣依然未脫的身體。一個人是在頭部右側、另一個人則是在頭部左側,將留得長長的頭髮系成馬尾,呈左右對稱。

    兩人身穿和服。不過衣襬的長度格外地短,是經過現代風的改版。不僅如此——和服上頭的花紋是模擬飛蛾在血沫中飛舞的怪異圖案。

    「呵呵,好溫暖喔。」

    「是呀,好溫暖呢。」

    兩個人蜷縮在一團,各自撫摸著兩隻野貓。

    大概是習慣了人類吧,乖巧地任憑指頭撫摸的野貓們「咪!」地發出惹人憐愛的聲音。

    「牠們是兄弟嗎?」

    「牠們是姊妹嗎?」

    「「牠們跟我們一樣是血沙香嗎?」」

    同時綻開了笑容的兩張臉長得一模一樣。簡言之,就是雙胞胎。

    「你們在幹什麼?」

    走在數公尺前頭處的少女喚了那兩名女孩。

    「動作快。不然我要丟下你們了。」

    少女的外表看起來則有十五歲以上。身上裹著的是白州高中的制服。

    她的造型是將一頭的頭髮梳整成了兩條,可以說是雙馬尾的髮型——彷彿是將雙胞胎的髮型組合起來一樣。

    「咯咯咯,動作拖拖拉拉的,小心到時讓獵物給逃了。」

    但她的五官與腔調則和雙胞胎呈對比,扭曲得極其猙獰。

    「你看,供子姊姊。是咪娃娃耶。」

    「咪娃娃的血沙香。」

    雙胞胎跑到催促兩人趕路的少女面前,像是在炫耀似地將從地上抱起來的小貓高高舉起。

    「那叫貓的雙胞胎。」

    少女夾雜著嘆息訂正兩人的說法。

    「不要再使用你們獨創的用字了。是要我說幾次才知道,那只有你們兩個自己聽得懂。」

    雙胞胎目瞪口呆。

    「可是供子姊姊你剛不就聽懂了嗎?」

    「對啊,血香。供子姊姊有聽懂。」

    「那是因為我……」

    本想反駁的少女,大概自知再說下去也是白費口水,於是搖搖頭,重新背好扛在肩上的東西。

    那是一個大型登山包。

    「反正不要停著不走。」

    「是~」

    「是~」

    名為血沙、血香的雙胞胎活潑地點點頭後說:

    「欸,供子姊姊。我們可以帶著咪娃娃一起去嗎?」

    「對啊。可以帶牠們一起去嗎?牠們真的好可愛喔。」

    「不准。」

    瞥了貓一眼。

    供子冷冷地打了回票。

    「那種噁心的東西哪裡可愛了?比嘔吐物還不如。」

    供子皺著臉咬牙切齒似地咒罵後,重新邁開步伐。

    「嗚~」「嗚~」

    雙胞胎不情不願地將貓輕輕放回道路,追上舉步前進的姊姊。

    在三人前方約莫二十公尺處,有一棟龐大的建築。

    外觀就像箱子的那棟建築物,唯獨四樓點亮燈光的房間格外稀少。

    2

    時間已接近下午六點半。

    該談的幾乎都談過了,接下來只需等候檻江。由於現在沒人有那個心情聊點輕鬆的話題,景介等人只得在微妙的氣氛下,一語不發地聆聽著指針的走動聲。

    「差不多是時候了吧。」

    望向時鐘的夭打破了沉默。

    「是啊。」

    枯葉也配合著站起身。

    「檻江嗎?奴家實在不願與她為敵哪。」

    對此景介也是抱持相同意見。

    雖然或許就如通夜子所說,這樣的心態未免太過天真——不過既然檻江沒有明確的敵意與信念,那就沒有理由硬是要與她開戰。不敢奢望她會願意加入我方,但至少希望她可以跟這場腥風血雨的鬥爭保持距離。和平才是最重要的。

    就在景介想著這種事的時候……

    「你和她約在哪兒碰面?這兒嗎?」

    枯葉以不經思索的語調問道。

    「咦……啊!」

    景介經這麼一間才發覺自己犯下了天大的失誤。

    「慘了,我們完全沒說好要約在哪兒。」

    因為當初只聽說大約一小時結束,而且一開始的預定是頂多只會在夭的病房打發四、五十分鐘的時間。不料枯葉半途加入,眾人開始了一番深入的長談,等到注意到時,時間也快趕不上了。

    「得快點趕到那裡去。」

    別說時間就快趕不及,萬一診療提早結束,說不定早已經被她跑回家去了。

    景介趕忙起身,披上了放在膝上的大衣。

    「……真是,對於這麼重要的事情,你竟然這麼粗心大意。」

    面對一副傻眼模樣的枯葉,景介也無話可說。

    「早知如此,我應該先交代那個人診療一結束就跟我聯絡的。」

    聽夭一如自言自語如此喃喃說道,景介忍不住開口詢問:

    「咦,『那個人』指的是?」

    夭若無其事地回答:

    「是我的先生。筱田玲二郎。這間醫院的醫師。」

    「……咦?」

    ——先生?

    唐突揭曉的驚人事實教景介腦袋一片空白。

    「那……夭學姊你……」

    「對,我已經結婚了。」

    「怎麼,景介原來你不知道嗎?」

    「這麼說來,我好像沒有主動提起呢。不過,只要稍微留意一下不難看出來吧?」

    被笑得俏皮的夭這麼一點,景介赫然發現。

    這間醫院叫筱田醫院。

    然後,夭人類身份的姓名記得就是筱田夭。

    既然是同姓,那麼彼此之間有某種關聯性存在也不足為奇。

    「啊,的確是。」

    畢竟長期住院的事自己都提了,所以只要景介開口問,她應該就會回答。

    是故意隱瞞不講的嗎?真是夠了,再怎麼淘氣也該適可而止。

    景介發出嘆息,看了夭一眼。一旦冠上人妻這個字眼,便有種她的嬌豔變得更加動人的感覺。況且前一陣子她的身份還是女高中生。這可是女高中生和人妻的雙重威力。

    話雖如此,現在可不是為她著迷的時候。

    又惹枯葉生氣的話只是在自找麻煩,更重要的是再不加緊動作就要讓檻江給溜了。

    「我這就去找她。」

    景介向兩人報備後,把手搭在病房的門上。

    不過還沒來得及使力。

    「啊。」

    門就被拉了開來——檻江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的那頭。

    「你來找我嗎?」

    「找到了。」

    檻江面無表情地仰望了景介的臉。

    「……枯葉也在。」

    她接著看到棺奈和站在對面的枯葉之後,低聲嘀咕道。

    「好久不見了哪,檻江。」

    枯葉以貌似有些緊張的表情打了招呼,但檻江沒有明顯的反應。

    「歡迎,要不要進來坐坐呢?」

    直到夭心平氣和地從床上跟她寒暄,檻江才點了點頭。

    景介從門前退開,招待檻江入室。

    雖然先前跟她對話難以成立,不過現在有枯葉和夭在場,或許情況能獲得改善也說不定。總而言之,一定要設法使她全盤托出她所知道的消息。下落不明已久的姊姊的背影,感覺就近在眼前了。

    「啊,對不起。椅子只有兩張……」

    「沒關係啦。我是男生,站著就好。」

    可是,不管怎麼敦請,檻江就是沒有坐下的意思。

    只是徒讓那張留有稚氣——不對,應該說是無法擺脫稚氣的無表情臉孔茫然地愣著。

    「得報告才行。」

    並且說出莫名其妙的話。

    「……報告?」

    景介反問。於是,檻江宛若不當一回事般,在三人面前開口說道:

    「跟供子報告枯葉在這。」

    「……檻江!」

    枯葉反射性地從椅子上起身,擺出架勢厲聲喊道:

    「你這傢伙果然……」

    和眉頭深鎖的枯葉恰恰相反,檻江依然面無表情地佇立在原地。

    「慢著,你先稍安勿燥。」

    景介慌忙制止枯葉。

    檻江始終給人一種不協調的感覺。完全不成立的對話,分不清楚有沒有在看著說話對象的視線,以及無論何時都沒有變化的表情。

    得報告才行——她是這麼說的。那是為什麼呢?

    恐怕是因為有人命令她必須報告的關係。

    仔細想想,從檻江的言行瞧不出她有考慮外界觀感的樣子。

    預約的時間一到,就放下話才說到一半的景介前往醫院。

    因為有人命令自己一有狀況就進行報告,所以當著枯葉面前也照做不誤。

    景介看了病房一角的棺奈。她是具活著的屍體,但是有別於檻江,不但視線不會飄移不定,也能跟人面對面好好對話。

    兩人的相同之處,就是那張彷彿喜怒哀樂全都消失不見了般的無表情。

    以及不管別人問什麼交代什麼,總是唯命是從的過於服從的反應——

    「檻江學姊。」

    景介直盯著她的眼睛問道:

    「你……沒有感情嗎?」

    檻江回答。

    那個答案比景介想像得還要乾脆利落,然而也跟預料中的答案稍微有所出入。

    「那種東西沒有必要。」

    彷彿絲毫不引以為意般。

    就好像在說自己只是丟掉了不需要的垃圾似的。

    「……為什麼?」

    「沒必要就是沒必要。」

    「為什麼?因為你生了病的關係嗎?」

    「跟生病沒有關係。」

    「那究竟……為什麼?為什麼你會覺得感情沒有必要?」

    「因為沒有意義。」

    愕然的景介。說不出話來的枯葉。屏息的夭。

    面對三人,檻江仍面無表情地以不帶任何感慨的語調,輕描淡寫地繼續表示:

    「自從雅姊姊不見以後,就再也沒有什麼好快樂的了。所以我不需要快樂。悲傷則是一開始就沒有。因為我是禁絕喪服的家族的後代。有人教我必須認清自己的宿命。就算悲傷流淚,命運也不會改變。所以我不需要感情。」

    「認清宿命?是誰說那種話的?」

    枯葉用夾帶著怒氣的聲音說道。

    「長老眾。」

    「長老眾為何會說這種話!」

    枯葉咄咄逼人地向前站了出來,牢牢抓住檻江的肩膀。

    檻江既不喊痛也不要求枯葉住手,只顧照實回答。

    只是——淡淡地回答了問題。

    「因為我是叛徒家的後代。光是能待在村子就很幸福了。」

    「……喂,那該不會是說——」

    景介雖不是鈴鹿的人,但也耳聞過一些零星的信息。

    在枯葉等人即將誕生前,村子裡曾發生一場紛爭。

    即一族的某人打出『消滅人類』的主張,結果被逐出村子遭到殺害的事件。

    直到最近,才揭穿了那個人其實還活著的事實。那個人退居幕後煽動跟自己擁有相同主張的同志,縱火燒燬村子,打出『繁榮派』的旗幟。

    那個人就是神樂。過去曾是本家後繼者,同時也是枯葉的伯母。

    所以這就表示——

    「你的母親……曾經……支持過神樂?」

    檻江點了點頭。坦白招認的她果然還是面無表情。

    「……那怎麼可能。」

    枯葉一如咳血般勉強擠出聲音。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有這種蠢事?就因為檻江的母親贊同了神樂?所以警告你必須認清宿命?你……過去之所以不肯跟咱們一起遊戲難道也是因為……」

    「我必須認清自己的命運。我不可以跟枯葉你們走得太近。」

    「……開什麼玩笑!」

    隨著一聲怒號,枯葉把檻江摟進懷裡。

    「長老眾的人腦子裡在想什麼!為什麼要讓你……要讓毫無關聯的你背負那樣的責任!再說……倘若你有責任的話,奴家不也一樣嗎!誑騙了你母親的人正是奴家的……是本家的長女啊!」

    「……那大概是長老眾獨排眾議所做的決定吧。」

    做出推論的夭也是一副看似苦悶的模樣。

    「我想本家也沒有立場反對。或許是因為本家的繼承人背叛了分家,導致發言力減退……畢竟要重建崩壞的村子,是少不了祭品的。」

    ——而祭品就是檻江和她的家人。

    「當時我們年幼無知,全都被蒙在鼓裡。即便有關叛亂的事,大人也只告訴我們神樂大人被逐出村子而已……那些大人大概企圖掩飾所有的事情吧。不肯將真相告知後代,並且把全部責任都轉嫁到被放逐的神樂大人一人身上。」

    「家母……還有家父沒跟奴家提過隻字詞組。」

    枯葉的聲音有如從胸口深處擠出來似的。

    「抱歉,檻江。奴家……咱們都被蒙在鼓裡……」

    枯葉歉疚的聲音令景介心中一陣絞痛。

    枯葉總是希望自己能夠無私又堅強。也因為這個緣故——縱然是無心之過,她依然原諒不了曾經形同排擠檻江的加害者之一的自己。

    於是,她對於檻江懷有強烈的罪惡感。

    不過,那番謝罪的話語以及她心懷的歉意——可能為時已晚了。

    被枯葉緊抱的檻江,臉上不見絲毫內心有受到打動的跡象。

    無論枯葉再怎麼賠罪,大概也是徒勞無功。已徹底死去的心是感受不到任何情感的。

    換作是景介也不難想像。

    在狹小村子這種無處可逃的小規模社會裡,被人禁止交流會是什麼樣的狀況。在『不准你和人有交流』的大人的命令下,無法結交朋友、只能孤單一人生活所面臨到的悲傷、寂寞與絕望。檻江只得拋棄一切,才能承受住這一切。

    ——為了不要讓心靈崩潰,唯有扼殺心靈一途——

    景介沒有想大肆抨擊鈴鹿一族的意思。碰到同樣的狀況,人類八成也會做出同樣的蠢事來。那是一種機制。要讓系統正常運轉,防止組織崩壞就必然少不了它,所以說她們不過只是遵循取樣的機制而已。

    「……檻江。」

    不久,枯葉緩緩放開檻江的身體,帶著滿腔怒火低聲說道:

    「加入咱們這吧。奴家再也不會讓你身陷痛苦。保證再也不會。」

    「那是不可能的。」

    但檻江搖頭拒絕了枯葉嚴肅的宣言。

    「供子先找我了,所以我不能加入枯葉你們。」

    「為什麼!繁榮派的首領可是那個神樂!教唆你的母親,害你身陷痛苦的主謀啊!你何苦聽從那種傢伙的命令!」

    「不對……枯葉。」

    景介忍不住從旁打岔。

    「對她來說,那種事無關緊要……已經太遲了。」

    既然她捨棄了感情,自然也不會有憎恨。

    即使對方是把白己逼上絕路的主謀,她也照樣唯命是從。

    「怎麼連景介你也說這種話!豈能……豈能坐視這種事情發生!」

    景介可以理解向自己據理力爭的枯葉的心情。

    這傢伙個性純真耿直,擁有堅忍不搖的自尊心。

    這樣的枯葉無法理解、接納眼前的現實。想必是不願承認東西一旦扭曲定型,便再也無法恢復原狀的事實吧。

    不過,景介的心情跟枯葉是一樣的。

    並不是說景介覺得自己有多純真、多耿直。景介心中所懷有的只是無可救藥的自私。看到矛盾和荒謬襲擊身邊的人,會搞砸我的心情。不要讓我看到那種事情——景介心想的是這樣的念頭。

    「啊啊,你說得沒錯。」

    是因為由枯葉代為宣洩憤怒,自己反倒冷靜下來了嗎?還是因為氣過頭所以變得心平氣和了呢?喉嚨所發出的聲音平靜到連景介自己也嚇了一跳。

    接著,景介拿出平時被朋友評為黑心肝的壞心眼語氣說:

    「枯葉……既然說破嘴也沒用,那不由分說直接把她帶走就好啦。」

    「……咦?」

    「她的感情又不關我們的事。我們綁架檻江學姊離開繁榮派就對了。」

    「景介你——」

    「一旦聯絡不到,自然也沒辦法下命令不是嗎?」

    景介向啞口無言的枯葉露出了大膽無畏的笑容。

    枯葉的視線在景介和檻江之間來回,遲遲打不定主意。

    「是嗎……你說得也有道理哪。」

    但沒多久就像想通了一樣,臉上淡淡一笑。

    「總之就是讓她人在敵營身不由己、嗎……景介,你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這又沒什麼好了不起的。話說,你可不可以別再吹捧我了啊……」

    每次被誇獎,景介就難堪得想找洞鑽。不過,這確實是枯葉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的點子。因為她個性實在太過耿直,以至於想法不知變通。

    ——是說,這種歪主意還是比較適合我來想吧。

    「檻江。抱歉,咱們決定綁架你了。」

    不知道是相當欣賞景介的建議,還是因為心中的困惑一掃而空白枯葉甚至當著檻江的面宣告要綁架她。

    景介看著可能因為一頭霧水而表情呆若木雞的檻江心想——

    啊啊,是啊。

    縱使感情已死。

    無論再怎麼封閉內心。

    檻江她人終究還沒死。

    她並不是像灰原和尾上、還有姊姊一樣——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所以還是有一絲希望存在的。儘管可能困難重重、也有可能是痴人說夢,不過和去了另一個世界的情況相比,差別真的有如天與地。

    景介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這種想法。不過,景介想要一睹這名扼殺了感情的少女的笑容——他默默下定決心,一定要想辦法讓她笑出來。

    3

    狀況來得非常唐突。

    事情就發生在決定如何處置檻江之後。景介準備返回自宅,至於枯葉和棺奈也準備把檻江帶回迷途之家,當打道回府的氣氛開始圍繞住大家的時候……

    噗滋。

    原本在病房天花板上綻放著光芒的螢光燈突如其來地熄滅了。

    「咦?」

    「怎麼?」

    景介等人一齊訝異地叫了出來。雖然太陽已下山,但夜幕尚未完全降臨,所以還不至於變得一片漆黑。不過光線微弱到只能朦朧地認出四周的物體。

    「停電?」

    「可是外頭好好的耶。」

    隱約瞧得出夭從病床所在的位置指向窗戶。

    景介也進行確認。雖然只看得到幾戶民家以及數盞路燈的簡陋夜景,不過可以知道其他地方的燈光有正常發揮作用。

    「所以只有醫院停電了?」

    「那是不可能的。」夭搖頭否決了景介的疑問。

    「這裡可是醫院。停電會攸關患者的性命……更何況這種情形還是第一次。」

    枯葉和夭顯得有些滿不在乎,聊著「不知是怎麼了呢」、「沒辦法聯絡玲二郎先生嗎」之類的。但景介——唯有不是鈴鹿一族的景介萌生了不好的預感。

    「……檻江學姊。」

    「什麼事?」縱使突然停電也全然不感到驚慌失措的檻江,面無表情地轉過了頭來。

    景介忐忑不安地問了她一個問題:

    「繁榮派的人……會攻來這裡嗎?」

    「景介,你在胡說什麼。即便是繁榮派的,也沒愚蠢到會做出危害筱田醫院的事來。咩

    枯葉回答,但景介可不這麼認為。

    對於本家和繁榮派雙方而言,這裡是不可侵犯的聖域。

    正因為它是一個站在與一族的內亂與動盪完全無關的立場在運作——必須秉持如此超然的立場運作的場所,因此將這間醫院捲入內亂和動盪之中是不被允許的。只要是一族的人,想必一定都遠比景介熟知這件事情才對。把歪念頭動到這間醫院上,對繁榮派來說恐怕就跟勒住自己的脖子意思相同。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

    正因為這裡是嚴禁搗亂破壞的場所,所以才有可能出現盲點不是嗎?

    「答案呢?檻江學姊,請你回答我!」

    景介把怦怦猛跳的心臟給吞了回去,催促檻江回話。

    檻江在沉默了數秒之後——宛如理所當然似地般點了點頭。

    「供子說她要來。」

    「豈有此理!」

    枯葉大叫。

    「那傢伙是瘋了不成!」

    「……不行,電話撥不通。」

    夭放下枕邊的內線電話,離開病床站了起來。

    「這邊的電力好像被也切斷了……」

    她應該是打給身為醫師的丈夫吧。沒辦法取得聯絡看來令她陷入了不安。

    景介渾身僵硬了起來。

    之所以會斷電,難道是配電盤被動了什麼手腳?本以為鈴鹿一族的人不太可能會使出這種偷雞摸狗的手段,不過似乎也不見得每個人都是如此。

    該不會是秋津?如果是她——如果是連巳代都感到厭惡的那傢伙,確實有可能做得出來。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

    景介反射性地從腰際的皮鞘抽出『賀美良之枝』。枯葉和夭也擺出警戒的姿勢,注視著房門。

    叩、叩地,又接著響起了兩聲。

    「是誰!」

    枯葉查問身份。

    「晚安。我可以進門嗎?」

    果如其然,門外響起了一個以女性而言異常低沉,且聽似陰鬱的聲音。

    「……打擾了。」

    沒得到允許,外頭的人便擅自打開了門。

    站在那兒的是一名少女。

    細節因為光線昏暗的緣故無法看得很清楚。

    是一頭格外地長、分系在左右兩邊的頭髮。以及拿在手上,不對,應該說是抱在手上——

    一個體積有車子輪胎那麼大的——木製車輪。

    支柱以等間隔從中心點往外圍擴散。一排排的支柱前端貫穿了外圈,削得尖尖的,看起來宛如從輪子長出了刺般。景介有印象看過類似的東西,記得是在世界史的教科書上,好像是西洋的拷問還是處刑之類的插圖。

    「……『捕子車』。」

    看到那東西,枯葉露出咬牙切齒的模樣。

    「供子,你拿那東西來究竟是做何打算!」

    「咯咯,只有在戰鬥的時候,一族才會將藏物帶出來吧……」

    以彷彿在詛咒般的口吻,少女——供子發出了訕笑。

    「話說回來,我可沒聽說連枯葉也在場。檻江,這是怎麼回事?」

    「我跟你聯絡的時候她還沒出現。」

    「是嗎?」供子聽檻江說完,垂低頭嘟嚷了一聲。

    「真是的……沒用的廢物。」

    看來跟這傢伙聯絡的人正是檻江。很有可能是在診療結束之後。

    景介無法為她的行為感到生氣,反而是感到心痛。

    檻江不過是聽命行事罷了。

    更不可原諒的是——利用完檻江,最後還罵『沒用的廢物』的這個女人。

    她的做法才是教人無法原諒。儘管景介懾服於那異常陰鬱的姿態與語調,卻還是壓不下怒氣。

    「你在開啥玩笑啊你……你明知這裡是什麼地方還跑來挑釁?」

    「哎唷唷。本家的女婿大人態度好強硬。咯咯……」

    供子就像貧血了似地用手扶著頭。

    「誰在開玩笑?我可是很認真的。」

    供子斜睨了枯葉和夭。

    「我知道得很清楚。這裡是筱田醫院,是幫助我們一族在人類社會生活的生命線,嚴禁將鬥爭帶進來的場所,對吧……嘖,真是教人不快。」

    咂舌的同時——一口氣將話說完。

    「既然知道,那還不快把武器放下。現在還能當作一場鬧劇結束。」

    枯葉展露出肅穆的慍色。

    供子就像充耳不問般笑了出來,絲毫不為所懼。

    「咯咯咯。你要當作這是一場鬧劇也可以,儘管懷著這種念頭死去吧。」

    「……竟然是來真的。所以說是依紗子在幕後指使了?」

    「哼,本小姐才不會聽憑那個鄉巴佬私生女的指示行動。還是說……你天真地以為鈴鹿一族的人,一定都是高風亮節、擁有崇高自尊的生物嗎?」

    供子向眉頭緊皺的枯葉輕聳肩膀,舔了舔嘴唇。

    「本家養尊處優地長大的千金小姐就是這樣,所以我才受不了。你當我是誰?

    我可是『此花』……鈴鹿暗役的第三十一代當家耶。」

    供子口中所提到的『暗役』這個名詞景介十分陌生。

    不過從聽到的感覺來推測,應該是專司暗殺等那一類的工作的分家。假若真是如此,那表一示她跟身為本家守護役的型羽一樣,會使用特殊的招式嗎?

    「只有你單獨前來嗎?」

    氣勢差點被反壓的枯葉依然拿出剛強的態度詢問。

    「哼。你不會以為暗役會自掀底牌吧?」

    「唔……」

    棺奈把背在背上的白木箱子放在地上,打開蓋子。

    從中取出了由粗野的機械和鎖刃所構成的電鋸。

    那正是能使受到的傷勢不斷惡化進而吞噬身體,專克鈴鹿的魔劍——『通連』。

    從棺奈手中接過『通連』的枯葉將它夾在腋下架起。

    「咯咯咯。雖然我早就聽說了……這就是『通連』的模樣?還挺有意思的嘛。我平生最討厭恐怖電影了,不過要把活生生的生物砍成絞肉,這工具還挺方便的……」

    即便對手的口吻陰森而詭異,枯葉依然面不改色。

    「那麼你應該也明白它的可怕之處吧?以它為對手,即便是輕微的擦傷可也是會致命的。」

    不過這點供子也是一樣。

    「……在變成絞肉之前,我會先讓你變成絞肉。」

    是因為她對自己的實力格外有自信?還是說另有對策?

    「景介、夭。」

    枯葉捧著『通連』,一如要保護景介等人般挺身站到他們的面前。

    「奴家來製造機會。你們伺機帶檻江逃走。」

    「喂,可是……」

    一旦聽到人家勸自己逃走,景介忍不住就是會想反駁。

    但枯葉沒有退讓的打算,也不理會景介。

    「可能有其他敵人到場也說不定。奴家必須把醜話說在前……」

    「我明白,枯葉。』

    被點名的天點了點頭。

    「能逃多遠就逃多遠,對吧?」

    「沒錯。如果胡來,奴家可饒不了你。」

    枯葉用嚴厲中帶有溫柔的聲音鄭重叮嚀。

    接著,她露出半邊側臉,將視線投向景介。

    「景介。你……就幫忙保護檻江吧。」

    臉上浮現了笑容。

    「我……嗎?」

    「沒錯。奴家就靠你了。」

    景介既驚又喜。

    實際上,別說是發揮一份戰力了,自己只能當個拖油瓶。雖說前陣子起有請木陰野指點,

    不過那一丁點兒功夫在這種真槍實彈的場面八成派不上任何用場。

    但枯葉還是說了「奴家就靠你了」。

    從她說話的方式,聽得出來那不是一貫的過度評價。是真的需要借助景介的力量。

    其實景介也認為枯葉的選擇是正確的。至少現在的景介並非全無反抗能力,而且又是在醫

    院這種封閉性高、且通道大多為一路到底的單純路線,縱使對手是鈴鹿一族,應該也不怕會遭

    到埋伏才是。就算不幸在半路上和敵人狹路相逢,至少保護檻江逃走應該不成問題。

    首先是離開這間病房,接著找個地方先躲起來。然後聯絡木陰野。雖然木陰野和型羽能否趕上很難打包票,不過也沒其他辦法了。

    「我知道了。」

    景介點點頭。

    「你也要小心喔。」

    「犯不著為奴家擔心。」

    枯葉露出微笑。

    從她的身上感覺不到迷惘的存在。

    現在的枯葉,正是上回那一個威風又豪爽,當中卻又暗藏了肅殺之氣的女當家。

    「奴家不是一個人,還有吉乃也在。」

    ——她是和灰原手牽著手,並且心中懷有灰原的堅強的枯葉。

    既然如此,那我一定得回報她……不對,是她們的期待才行了。

    「奴家來掩護你們,知道了嗎?」

    「哼,『此花』竟然被人小看成這樣啊……」

    無視語帶不屑的供子,枯葉拉動了電鋸的起動器。

    二行程內燃機「轟」地開始運轉,引擎「咚咚咚」地呼吸著。汽油爆發的音色劈裂了病房的寂靜、撼動了牆壁。鮮紅色的光芒冉冉上升,纏繞在頻頻轉動的刀刃四周。此外,還有一個有別於引擎運作聲響、宛如女性悲鳴的刺耳轟鳴聲。

    吸食鈴鹿的血,侵蝕傷口的魔劍從睡夢中復甦,發現眼前的獵物開始嗤笑——

    「那就是『通連』……」

    不知是感到喜悅還是恐怖,供子笑得更陰鬱了。

    「害怕的話,要逃走奴家也不會介意的喔?」

    「咯咯……我好怕。但害怕就是有趣、有趣就會愉快。」

    供子同樣重新拿穩手上的車輪——『捕子車』。

    她會使用何種的作戰方式?而那武器又具有什麼樣的力量呢?

    景介完全抓不到頭緒,但想破頭也沒有用。

    他抓住了站在一旁的檻江的手臂。

    她沒有抵抗。只要拉著跑,她應該就會乖乖跟來吧?任憑理當是敵人的景介擺佈,卻一點想法也沒有——這樣的事實反倒教人感覺悲傷。

    「上了!」

    枯葉喊話的對象究竟是供子,抑或是景介等人?

    一個箭步衝向供子的枯葉高高揮起『通連』,由上往下劈。

    供子則以看不出有施加力量的緩慢動作高高提起『捕子車』。

    不過,那純粹只是外表看起來的感覺。車輪非但沒有被電鋸彈開,還火花四濺地接下了旋轉的刀刃。電鋸始終劈不斷車輪。即便是看似木頭的材質,實際上果然是不可思議的異物——

    看樣子它似乎能承受鈴鹿的寶刀的攻擊。

    「靠蠻力?哼……」

    「你太大意了!」

    枯葉稍稍切換了刀刃的角度。

    兩把武器「嘰咿咿咿」地互相摩擦的聲音隱約變得更加尖銳。電鋸滑過車輪上頭,刀鋒朝供子的眼前逼近。

    「咯咯……」

    供子臉上掛著笑容向後一仰。

    枯葉沒有追擊。反而讓刀刃藉著刺出的力道順勢彈向了正上方。緊接著鬆開其中一隻握住握柄的手舉高電鋸,同時壓低重心掃了姿勢失去平衡的供子一腳。

    從三點鐘方向揮往十二點鐘方向的電鋸,隨著枯葉手臂的扭動往九點鐘方向揮去,再順勢移回六點鐘方向,從下方鑿穿跌坐在地上的供子的身體……這樣的攻勢已在供子的掌握之中。

    但,枯葉也早就算到供子在預測之後,會往後跳開再接著起身的這一步。

    旋轉的動作在九點鐘的方向停止,枯葉九十度轉動軸心,從橫向水平地揮去。是混入了虛招的奇襲。

    「咯咯……嗚喔!」

    令人頭皮發麻的笑聲裡夾雜了一絲的焦躁。

    供子繼續往身後——亦即往病房外滾去。

    「景介!」

    枯葉大喊,追著供子衝進走廊。

    景介拉著檻江的手拔腿就跑。

    她毫不抵抗,配合景介的速度前進。夭緊跟在背後。

    「棺奈!」

    在離開之際,景介吩咐了在病房待機般看著這裡的侍女。

    「枯葉就麻煩你了!」

    即使碰上最糟糕的情況,她應該也有能力帶著枯葉逃走吧。

    活死人臉上仍掛著一號表情,但目不轉睛地直視景介。

    「遵命。」

    至於她接下來有沒說「景介大人也請多加小心」這句話,景介就不知道了。因為沒來得及仔細聽,景介便趕忙離開病房。這時枯葉已經把供子逼到走廊的左手邊了。

    往右逃!

    「我先生的房間就在那一頭。」

    夭邊跑邊對景介說道。

    先不論還能不能搭,總之電梯也在這個方向。枯葉似乎是也有顧及到這一點,才替景介等人將供子趕往左邊的。

    背對著縱使遠離仍然清晰可聞的電鋸引擎聲,景介開始動腦思考。

    首先是枯葉的安危。

    『通連』的運作音量之大,並不會因為距離稍微遠了一點就聽不見。所以只要這個聲音沒有停止,就可以認定枯葉她還在戰鬥、平安無事。

    接著是關於目前一行人該採取的行動。

    可能的話,或許儘早離開醫院比較好。只不過,外頭也可能有等待這一刻的敵人在守株待兔也說不定。一旦狹路相逢,肯定將上演瘋狂追殺的戲碼。

    「夭姊,請問你能跑多遠呢?」

    景介向並肩奔跑的夭詢問。

    「我沒事,請不用掛念我的身體。」

    夭始終保持著高雅的微笑。

    她真的不要緊嗎?窗外的光源幾乎全暗了下來,表情暫且不提,連要判斷臉色都沒辦法。話雖如此,她好歹也是鈴鹿——說不定比景介還有持久力。儘管這樣的預測過於樂觀,不過現在姑且相信事實會是如此吧。

    「那我們慢點再逃出醫院!」

    到頭來終究得逃出去才有可能徹底甩開敵人。不過重要的是逃出去的機會。

    當務之急是找出夭的丈夫確認平安,接著確保暫時可以歇息的場所,還得跟木陰野聯絡。她趕到這裡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呢?三十分鐘?還是更久?看來還是別抱太大希望,以趕不上為前提來從長計議比較好。

    遠遠可以看到電梯了。反正也不曉得電源是被對方用什麼樣的方式切斷的,好歹去確認一下電梯有無正常運作或許比較妥當。

    就在景介放慢速度的同時,視野突然有光線閃耀。

    啪啪、啪。天花板上的螢光燈從走廊深處依序點亮了。

    「恢復供電了嗎?」

    景介等人停下腳步張望四周。

    前方赫然有人影現身。就在距離約五公尺處的另一頭。

    是幾時出現的?會是本來藏身在黑暗中,現在才突然被燈照出來的嗎?景介瞇起被光線刺到發痛的眼睛,同時確認人影。人影有兩個。

    ——不對,是三個?

    站在眼前的是兩名個頭嬌小,年約國中生左右的——

    「雙胞胎嗎……」

    手牽著手站在一起的少女。臉孔長得一模一樣。

    正面右手邊的少女在頭部左側繫了條馬尾。左手邊的少女則是相反,馬尾系在頭部右側。若將兩人的髮型合在一起,就成了類似剛才那個供子的髮型。

    下襬特短的和服搭配了奇妙的圖紋。黑底上有諸多紅點遍佈——那圖案是花朵還是蝴蝶來著?

    接著,在她們身旁的是第三個人影。

    「……嗚!」

    察覺到那是什麼的景介沒能克制住反射性地從喉嚨流洩而出的悲鳴。

    以仰臥之姿倒在地上的軀體。

    胸口一片通紅。臉孔因痛苦而扭曲變形。一動也不動。

    是屍體。

    白色的連身套裝。頭上勾著一頂貌似護士帽的東西。

    面對茫然自失的景介等人——

    「我們找到了,血沙。」

    右邊的少女笑說。

    「對呀,我們找到了呢,血香。」

    左邊的少女也笑了出來。

    「剛剛真的是太無聊了,所以不小心殺了一個人。」

    「是呀。很好玩對不對,血沙。這是我們第一次殺護士小姐說。」

    聽雙胞胎如此說道,景介這才注意到屍體的身份。

    是之前離開電梯時碰到的中年護士。

    「……山岸……阿姨……」

    夭緊抿嘴唇。她們倆似乎是熟人。雖說景介跟她只有過一面之緣,不過面熟的屍體仍讓景介備受震驚。

    而且,更過分的是……

    ——只因為無聊就動手殺人?

    別鬧了。一股反胃想吐的感覺竄上了咽喉。

    「你們……是什麼人?」

    『血沙』和『血香』。她們是如此稱呼彼此的。

    「夭姊。」

    景介斜眼瞄了身旁的夭,開口詢問。

    「她們是……」

    可是,問題卻未能完整說到最後。

    「……夭姊?」

    身旁的夭不知何故露出異常鐵青的一張臉凝視著雙胞胎。景介本以為她是看了熟人的屍體導致身體狀況惡化,但事實並非如此。她的表情並非痛苦,應該說是面露驚愕。

    「她們兩個……」

    聲音顫抖不止。

    「……是人類。」

    「咦……?」

    ——這對雙胞胎是人類?

    為什麼會這麼判斷?景介還沒來得及問,雙胞胎就先忍不住哈哈大笑。

    「嘻嘻。你搞錯了。血沙才不是動娃娃呢。」

    「就是說呀,你搞錯了。血香也不是動娃娃。」

    「『動娃娃』?那是什麼?」

    意義不明的字眼令景介忍不住出聲表示疑惑,於是雙胞胎同時「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對哦。不可以使用我們自創的名詞。就是人類的意思啦,大哥哥。」

    「對呀,就是人類的意思……我們兩個可不是人類喔。」

    「你們胡……說。」

    但夭仍堅決否定。

    「那不可能。一族裡並沒有像她們那樣的女孩。不對……有一個更大的問題。」

    驚愕之中摻雜了恐懼,夭像是在對自己說話般:

    「姊妹……尤其是雙胞胎,根本不可能會在一族裡出現……!」

    「咦……這話怎麼說?」

    「規定就是這樣。」

    夭揪住和服的胸襟,瞪視著雙胞胎。

    「分家是嚴禁產下兩名以上的孩子的。能這麼做的只有本家。雙胞胎……尤其禁止。如果驗出是雙胞胎,就必須強制墮胎。」

    景介可以理解一子化規定的緣由。簡言之,目的就是預防人口無謂地增加吧。既然是隱蔽的村子﹒要是規模發展得太過龐大會造成危險。

    不過,墮掉雙胞胎又是——?

    回答景介疑問的人,是眼前的這對少女。

    「嗯,沒錯,大姊姊。你說得對極了。」

    「嗯,對呀,大姊姊。我們是……」

    兩名少女童稚臉龐歪曲成殘酷的笑容,兩副嘴唇一同紡織出同樣的話語。

    「「我們兩個是相連在一起誕生的。」」

    ——怎麼可能。

    難不成真的是如她們所說的——

    「那是鈴鹿的疾病……生下的雙胞胎必然會共有一個身體。」

    連體雙胞胎。

    這種雙胞胎視症狀輕重,大部分的壽命都不長。一般都是出生後沒多久、不然就是幾個禮拜之後便夭折。兩個人共享臟器或骨頭一同生活,是風險很高的一件事。

    只不過,這些都是以人類為前提。

    鈴鹿一族可以行喪服。

    換句話說,只要犧牲兩個才剛呱呱墜地的嬰兒,她們就能繼續存活。

    「不可原諒。」

    夭的恐懼——不對,是嫌惡,景介可以感同身受。

    「竟然一次殺了無辜的兩個嬰兒。那是……和鈴鹿的榮耀背道而馳的惡行。或許我們是怪物沒錯,但萬萬不能連心也變成怪物,偏偏卻……」

    你們到底是隸屬哪個分家?

    無視夭的那一聲喃喃細語,雙胞胎像是要在舞會上狂歡般微微弓起膝蓋,彎腰敬禮的同時,做起了自我介紹。

    「初次見面,大哥哥大姊姊。她是血沙喔。」

    右邊的血香指著左邊的血沙。

    「初次見面,大哥哥大姊姊,她是血香喔。」

    左邊的血沙則指了右邊的血香。

    「然後,雖然我們才第一次見面。」

    「嗯嗯,雖然我們才第一次見面……」

    兩人分別伸出一隻手繞過肩膀伸到背後。

    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番之後,兩人拿出的是藏在身後的長長刀刃。

    兩人所握有的兩把刀長得完全一模一樣。兩側有握柄,細薄的刀身微微彎曲。只不過刀刃是位在內側。

    這貌似處刑用鋸子、兩把為一組的玩意兒——

    「「不過你們就準備被『陰咬』咬死吧。」」

    正是拿來做為殺死景介等人之用的——武器。

    原本肩並肩的雙胞胎往旁邊一跳,拉開彼此的距離。

    接著,呈左右對稱狀地高高舉起兩把『陰咬』,利落地擺出進攻的架勢。

    「怎麼啦?大哥哥、大姊姊。」

    「你們不抵抗嗎?大哥哥、大姊姊。那我們要上囉。」

    「對啊,我們要上囉?」

    ——該怎麼辦。

    景介將嘴唇緊緊抿成一直線。

    這兩個傢伙的武器會是藏物嗎?如果是,又具有什麼樣的威力?

    轉身往後面逃,那就跟沿著原路折回是一樣意思。

    景介的腦海裡瞬間閃過要不要干脆打破玻璃跳樓的念頭,不過這裡是四樓。先不論夭和檻江,不管怎麼往好處想,自己都是屬於『如果運氣超級好,只受重傷就算賺到了』的層級,所以不列入考慮。

    這麼一來,就只有設法鑽過對手前進一途了。只要死守在房間內的任何一處就能有效拖延時間,而且還有窗簾之類的器材可利用,照理說應該有辦法從窗戶離開才對。

    ——只能放手一搏了。

    景介在握住『賀美良之枝』的右手五根手指上使力。

    然後放開了用左手抓住的檻江的手臂。

    「好吧,我來當你們的對手。」

    景介拚了命強忍快要直打哆嗦的聲音,佯裝笑容。

    「哇啊,大哥哥,你好有勇氣喔。」

    「對呀,好帥喔,大哥哥。你是新布布耶。」

    「新布布耶。」

    「……新布布是什麼意思啊?」

    「啊,不小心又犯了老毛病了。」

    血沙和血香俏皮地將腦袋歪倒一旁。

    「大哥哥,所謂的新布布啊……」

    右邊的血香開口起頭,然後由左邊的血沙接著把話說完。

    「就是可以任我們盡情凌辱的人類的意思啦,大哥哥。

    ……就跟全新的布一樣,有把它弄得髒兮兮的價值,所以叫做新布布。」

    兩個人一起——伸出舌頭舔舐了嘴唇。

    「嗚……!」

    景介的背部冷汗直流。

    就算她們只是小孩子,照樣不可輕視。

    別忘了她們還抱著遊戲心態殺害了護士,可以肯定這兩個傢伙是危險人物。

    「……原來是這意思啊。」

    景介解開大衣的鈕扣,一邊觀察敵人的動態一邊緩緩脫下。

    「那我也得拿出看家本領跟你們拚才行了。」

    「……景介。」

    夭看向景介的眼神中帶有「你真的要跟她們打嗎?」的疑念。

    所以景介也用眼神回答——「交給我吧。」

    「好吧,你們這兩個臭丫頭……」

    景介將大衣折好摟在懷裡,緩緩擺出架勢,

    準備接招了!——可是卻故意省略了這句話。

    取而代之飛出去的,是景介的大衣。

    大衣一如要遮蔽視線般整件攤了開來,活像只蝙蝠似地向雙胞胎襲去。

    「呀!」

    出其不意的攻擊使得雙胞胎同時發出尖叫。

    同一時間,景介重新抓起檻江的手臂,向夭大喊。

    「趁現在!」

    三人從七手八腳掙扎的雙胞胎身旁往前衝去。和她們交錯而過的瞬間,景介暗自在心中咒罵了聲「活該」。沒錯,夭說得對,傻蛋才會想跟你們正面交鋒。

    當初趁著脫大衣的時候,景介利用『賀美良之枝』刮過了外套的內面。真該感謝對方完全不把自己看在眼裡,還老神在在地奉陪自己閒扯淡。

    「討厭……這是什麼啦!」

    「你不要亂動,血香。現在……呀!」

    斜睨背後一眼,雙胞胎現在正一邊掙扎一邊試圖扯破人衣。然而,在景介支配之下的,是大衣整體。即使變成了襤褸破布,或者被斬斷成無數的碎片,支配也不會因此解除。這就是『賀美良之枝』的力量。

    他集中精神,讓被撕成兩半的大衣分別纏上兩人的臉部。現下的當務之急便是遮蔽她們的視野,並趁機逃進房間藏身。

    「就是那裡!」

    夭指了走廊邊的其中一扇門。那裡是景介一來到醫院後,檻江前去接受診療的房間。還記得名牌上掛的名字是筱田。也就是說,夭的丈夫就在那兒。

    決定好要躲進那房間的景介等人加快了腳步。

    然而,就在景介正開始擔心計畫能否順利進行的時候——

    內心一直悄悄掛念的情況發生了。

    夭無意間失去平衡,兩隻腳絆在一起摔倒。

    「……嗄咳!」

    蹲俯在地的她摀住嘴巴,開始激烈地咳嗽。

    「夭姊!」

    景介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明明就近在眼前了,景介遺憾地瞥了房門一眼。

    既然如此,也只能隨便找個房間臨時避難了。下了如此判斷的景介把手搭在附近的房門上。

    「嘖!」門打不開。上鎖了。

    「偏偏挑在這種時候……!」

    景介打算設法抱起夭瑟縮成一團的身子而伸出了手。

    咳嗽嚴重到全身僵直的夭這時抬起了臉來。

    然後,她左右搖搖頭。

    不可以,她說。

    「可是……」

    「你快……走。」

    夭的嘴角和袖子都被血濡濕了。但她仍盡力擠出沙啞的聲音。

    「不用管我。我沒……事!」

    景介躊躇不前。

    距離目的地的房間還有十公尺。夭大概跑不了這段距離了。如果要硬是抱著她去,結果恐怕如她所言,會耗上很多時間。無疑將讓雙胞胎再一次逮個正著。是要繼續堅持帶她一起走,導致好轉的局勢又再次陷入危急?還是景介跟檻江兩人獨自逃走?若考慮犧牲的程度,後者才是良策。

    只不過,這也代表景介必須對夭見死不救。

    黃昏時刻通夜子所說過的話在腦海中縈繞。

    ——如果你不自量力地連超出你掌握範圍內的人都想拯救的話,結局只會是悲劇一場。

    她早就料到遲早會發生這種事情嗎?

    「唔……!」

    景介趕到夭的身旁,把她從地上攙扶起來。

    「你也來幫忙!拜託了……!」

    儘管向杵在原地不動的檻江疾呼,但她卻幾乎毫無反應,只是呆呆愣著。

    不行。沒辦法指望她了。

    景介一邊默默祈禱檻江至少會乖乖跟在後面,一邊準備讓夭搭在自己的肩上。

    「……景、介。」

    夭就像表示拒絕一樣,輕輕地推開了景介的手。

    「咦……」

    看景介一臉茫然,她笑了。

    視線充滿了魄力。

    嘴角固然染滿了鮮血,但眼眸中仍埋藏著最真實的意志的光輝,夭溫柔地微笑了。

    「那個人……就拜託你了。」

    「……啊。」

    景介頓時徹悟到……

    夭當下最關心的,無疑是丈夫的安然無恙。

    而且她希望把那個任務交給自己代為完成——

    「會有辦法的。我可以的。好歹……我也是鈴鹿的人。」

    景介沒有那個意志與力量能夠忤逆她的要求。

    頭一垂,用力抿緊嘴唇,低聲說出了「抱歉」兩字。

    接著轉身背對獨力從地上爬起來的夭,重新牽起檻江的手,

    「……嗚!」

    心一橫,景介邁開大步在走廊上狂奔,將夭拋棄在原地。

    4

    夭在親眼確認帶著檻江同行的霧澤景介進入了前方十公尺處、丈夫的房間之後,轉過身子面向敵對的雙胞胎。原先遮蔽了她們視線的大衣早已支離破碎。兩人將破爛不堪的碎布從身上撕開,丟到走廊的地板上。

    那些布料一動也不動。『賀美良之枝』失去了支配的力量。

    「真是的,好慘喔,血香。」

    「嗯,真的啊,血沙。結果那個大哥哥才不是什麼新布布。」

    「對呀,血香……那個大哥哥其實是橡膠娃娃。」

    「橡膠娃娃是什麼意思?」

    隨手擦抹嘴角,把殘留在口中的鮮血吞回肚子裡去的同時,夭詢問雙胞胎。

    「橡膠娃娃很難弄破對吧?所以就是頑強生物的意思啦。」

    語帶不屑地如此解釋的是雙胞胎的誰?

    兩人的臉上笑容已不復見。

    而是用帶著殺意的視線貌似忿恨地瞪視著夭。

    「留下來的只有大姊姊?不好玩。」

    「不好玩嘛,血香。生病的一族根本沒有獵殺的價值。但是,我們是不會手下留情的。」

    雙胞胎各自拿起『陰咬』——狀似處刑鋸的刀擺出架勢。

    夭和做好攻擊準備的兩人展開對峙。

    「你們兩個……」

    一邊重整看似痛苦不堪的呼吸,一邊用銳利的視線定睛注視。

    「當真是鈴鹿嗎?」

    「嗯,對啊。」「嗯,對啊。」

    兩個聲音同時回答道。

    「像大姊姊你一樣過著平和日子的鈴鹿可能不知道吧。」

    「我們是鈴鹿的黑暗。將染黑夜幕的魔性化為泥濘,在精煉之後創造出來的——」

    兩人異口同聲地編織出一句話。

    「「——怨念與禁忌的產物啊。」」

    那是完美無缺的齊聲。

    面對煞有介事地自吹自擂的兩人,夭垂下眼簾,顯得絲毫不為所懼。

    「……是嗎?聽你們這麼說,我就安心了。」

    呼吸受到犯病的肺部阻礙,夭的兩條腿頻頻發抖,臉色比醫院的牆壁還要更為蒼白。不論㏑在誰的眼中,感覺隨時會不支倒地的她,只用存在於眼眸中的光怒視瘋狂的雙胞胎。

    「就算我殺了你們……也不要恨我啊。」

    「哎呀,你在說什麼?」

    「對啊,你在說什麼?」

    無視痴痴笑的雙胞胎,夭把手探進了和服的袖子裡。

    取出袖子裡頭的東西。

    那是一根細長的繩子。

    雖然貌似染黑的麻繩,不過看起來也像由好幾百根的獸毛揉搓編織而成。

    雙胞胎一同睜大了眼睛。

    「那是……」

    「那是?」

    「你們不知道嗎?我想你們應該不曾看過吧……這是『輪迴人狼』。」

    即使聽到它的名字,雙胞胎還是一臉愕然地盯著夭瞧。

    「它就跟你們一樣。」

    「哪裡一樣了?」

    「對呀。那種髒兮兮的繩子哪裡跟我們一樣了?」

    「這是被一族視為忌憚,被本家下令禁用的藏物。」

    答畢,夭將左手臂高舉到前方。

    「對不起唷,艾蓮娜。又要傷害你的身體了……」

    夭閉上眼睛,手放在胸前呢喃。

    然後將黑色的『輪迴人狼』垂放在又白又細的手腕上。

    繩子一如有生命一樣,自動纏住了手腕。

    「我要進攻囉,小妹妹們。」

    在因病而血色盡失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妖豔的微笑……

    「大姊姊……來陪你們玩玩。」

    ……夭靜靜地宣示。

    旋即……

    夭的身體高高地騰越而起。

    「……!」

    雙胞胎同時倒抽一口氣。

    下一個瞬間,右邊的少女——血沙狠狠地撞上走廊的牆壁。幾乎在同一時間,左邊的血香也是。她則是撞上天花板。宛如皮球般向上彈起,與天花板劇烈激撞。

    映照在落下倒地的雙胞胎的瞳孔裡的是:﹒

    「這是……什麼?」

    「……什麼東西?」

    彎著腰重心放低,兩隻手長長地向下垂,幾乎是四肢著地的夭的異相。

    她的雙手空無一物。完全是赤手空拳。

    那雙眼睛捕捉到了第一個站起來的血沙。

    在腳步踉蹌的血沙咬牙抿嘴,奮力擺出架勢的同時,夭再次展開了攻擊。

    血沙以手中的『陰咬』迎擊,從上段揮下。

    然而,夭宛若將那刀刃當作棒子來反應一般,不假思索地舉起右手臂魯莽地擋了下來。刀刃切開和服的袖子砍進了手臂。刀刃未將手臂斬斷,而是卡在骨頭裡。

    「啊……」

    夭的左手一把掐住使力想拔出刀子的血沙脖子。

    「咕,放開……」

    血沙放棄拔出『陰咬』,開始奮力掙扎,只求把掐住自己脖子的五根手指扳開,但夭絲毫沒有打算鬆緩力道的意思。即便手指的肉被指甲抓破,夭仍緊勒住血沙的脖子不放。

    血沙的身體被拉到了半空中——接著往地面墜落。

    後腦勺跟亞麻油地氈硬生生撞擊在一塊。

    嘰嚓,一個沉悶複雜的聲音響起。是脖子折斷和咽喉被捏碎的聲響所結合而成的聲音。

    「血沙!」

    好不容易重整體勢的血香,從背後襲向了夭。

    瞄準夭那作勢趴在血沙的身上而蹲了下來的背部企圖予以一擊。

    在由斜上方揮下的刀刃即將砍中之際,夭突然回身,同樣不假思索地回以一記迴旋拳。

    「嗄……嗚!」

    拳頭深入了側腹,將血香的身體摜到一旁。

    夭緩緩地站了起來。

    直到這時,原先卡在手臂上頭的血沙之刀——才終於緩緩滑落。

    脖子折斷全身痙攣不止的血沙。肋骨被打斷、陷入呼吸困難的血香。

    處在被痛苦與困惑纏身的兩人之中,夭「咯咯」地笑了。

    不對,那真的是笑嗎?

    夭回頭面向血香的那張臉上,完全沒有表情。

    宛如理性消失了似的眼神,也不像有治療手臂和手指的傷勢的意思。淺灰色和服的兩條袖子濕淋淋地染滿了鮮血,紅色的水珠一滴滴地墜落。

    夭踩著有些不聽使喚的腳步慢慢地朝血香逼近。

    「……嗚。」

    但血香並未喪失鬥志。

    她從地上爬起,甚至在嘴角掛起笑意,朝逼上前來的夭舉刀。

    「有意思,大姊姊。」

    單手握刀的血香使勁橫劈。

    「……吃我這刀吧!」

    『陰咬』的刀身配合血香的聲音變形了。

    刀身拉長的同時彎曲了起來,從原先略彎的弧度變成了半圓。朝著夭的腰際砍去。縱使向

    後跳,也無法從形狀變化後,像是要將右半身包住般的刀口下平安脫身——照理說本是如此。

    但夭的迴旋踢在『陰咬』砍到夭的大腿前,搶先命中了血香的身體。

    「……嗄!」

    是因為體格的差距,還是力道過猛?

    血香第三次遭到擊飛。

    身體在半空中轉了一圈摔到走廊上,一道影子籠罩住了急於起身的血香眼前。

    「……啊。」

    原來是夭站在血香的眼前居高臨下地睥睨著。

    夭伸長了手。五根手指咬住血香的脖子。

    只用單手便輕而易舉地提起了血香,就像剛才對血沙所做的一樣。

    「嗄、嗚!」

    血香因為無法呼吸痛苦掙扎的同時,背部被推擠到走廊上的牆壁。

    「你、幹什、麼……」

    夭的右拳灌進了腹部。

    「咕、噗!」

    一拳、兩拳、三拳、四拳、五拳、六拳、七拳、八拳九拳十拳十一拳。

    更多、更多,再更多。

    肋骨斷裂的聲響不絕於耳。每挨一拳,血香的身體就隨之發出痙攣。

    就在數不清是第幾拳的時候……

    「噫、嗄啊啊!」

    不知是因為某處的內臟破裂的衝擊,或是夭放鬆了勒緊脖子的力道。

    一聲遠較之前更為淒厲的——並且伴隨了血沫的尖叫傳遍了整個走廊。

    血香頹然垂下頭顱,失去了意識。

    即便如此,夭毫也不在乎自己的拳頭已經皮開肉綻,繼續狂毆猛打。

    但——

    攻擊的中斷髮生得十分突然。

    砸在血香身上的拳頭無預警地停止了動作。

    接著,換掐住脖子的手指被放了開來。

    血香的身體頹然往地上癱倒。

    理性的光明在夭那雙無感情地注視著一切的眼中重新點亮。一如在與之呼應般,纏繞在左手上的『輪迴人狼』輕輕地鬆脫掉落了下來。

    「……這一折騰下來。」

    夭喃喃地開口囁嚅道。

    「壽命大概縮短了三年有吧。」

    帶有自我嘲諷意味的低語卻沒有人——甚至連夭自己也沒聽進耳裡。

    她一閉上眼睛,便宛如電力耗盡般,膝蓋一沉跪了下來,當場倒地不起。

    ——『輪迴人狼』。

    能使裝備者失去所有的痛楚,並且賦予野性的暴力衝動。

    大大削減使用者的性命,就是那個力量的代價。

    ※

    在撼動了走廊牆壁的震耳引擎聲中,枯葉和供子歷經無數次的交鋒後拉開距離。雙方的急促呼吸讓這場戰鬥的激烈程度不言而喻。

    「咯咯。」

    雖處在疲勞的巔峰,供子臉上的笑容仍沒有變化。

    「可怕。可是也有趣極了。在夏季祭典的時候只能站在遠處觀看的寶刀……現在竟然能像這樣跟它互砍,簡直像是在做夢一樣。」

    「你還是沒變哪,供子。」

    相對的,枯葉則好像對她的態度感到不快般,語帶輕蔑。

    「打打殺殺的到底有何快樂可言,奴家無法理解。」

    「哼。鈴鹿的夙願無非是追求使血液沸騰肌肉活躍的喜悅。不能理解那個忘我的快感?我才沒辦法理解你那種想法呢。你果然不配當什麼首領。咯咯……人家木春大人就能明白……互相殘殺和相互掠奪的個中滋味。」

    「你這是在愚弄奴家的胞姊嗎!」

    一聽到木春——死於繁榮派之手的姊姊的名字被提起,枯葉憤而怒叱。

    隨著凌厲的氣息一同發出的怒號在引擎聲中依然顯得清楚洪亮。

    「哎呀,原來你那麼尊敬木春大人啊。」

    彷彿在以枯葉的反應為樂似的,供子繼續掛著陰鬱的笑容。

    供子的言詞和那叨叨絮絮的口吻徹底相反,就好似在挑釁一般。

    「咯咯咯,你就算跟我們磕頭道謝也不過分。你現在可以這麼大搖大擺地以鈴鹿的首領自居,全拜木春大人之死。你原本是本家的次女……不過只是個備胎而已。明明是連行喪服的資格都沒有的影子……不是嗎?」

    「住口!」

    枯葉掄起『通連』再次向供子撲去。

    一晑高舉起的『通連』猛力揮下。供子輕輕地用『捕子車』迎面招架。

    電鋸與拷問輪。

    兩把相貌怪異的武器交鋒的同時,枯葉以言語發洩過旺的怒氣。

    「縱火燒掉村子、令鈴鹿陷入惶恐、迫使身為備胎的奴家自稱下任首領的凶手正是你們!不准你這奪走了胞姊……奴家家人性命的殺人凶手,恬不知恥地大放厥詞!」

    或許是想起了血親的死,枯葉的吶喊蘊藏著一種悲傷的顏色。

    「咯……咯。」

    但供子向那樣的枯葉露出了奚落的表情。

    「好天真啊,而且也好滑稽。」

    臉被旋轉的刀刃所噴出的火花照亮的供子,裝模作樣地嘀咕道:

    「也難怪步摘會受不了你。」

    「混賬……!」

    「哼,擔心落入敵人手中的好朋友嗎?放心,她沒事。」

    供子翻起眼珠睨視枯葉。

    「只是……我跟步摘的交情也算挺不錯的喔。而且過去也有照顧她的恩情呢。」

    「照顧?什麼意……」

    「意思是步摘將選擇的是你、還是我,這齣好戲可精彩了。」

    有如要打斷問題般,供子展開了行動。

    她沉下身子,錯開電鋸的威脅。再來以一記前踢踢中枯葉的腹部之後,又往後跳開一大步和枯葉保持距離。

    「你一無所知,也沒有理解任何事。」

    供子的臉上笑容已不復見。

    只是讓有如詛咒般的視線變得更加銳利——睥睨著枯葉。

    「銜著金湯匙誕生的本家次女。換作是在分家,便絕對不被允許存在的第二個孩子。無拘無束,不用背負任何責任長大的你,什麼也不懂。」

    供子扭曲的嘴角不是因為笑容。

    「你什麼都不知道。鈴鹿的內幕也是。潛藏在一族中的黑暗也是。就連那個晚上所發生的事情也是。」

    「……混賬。」

    儘管怒視著供子,枯葉仍難掩詫異的表情。

    「你說黑暗?再者……那個晚上所發生的事指的又是?」

    供子的嘴唇形似諷刺的笑容。

    那模樣就好似自卑感轉化成了優越感一般——

    「我才不告訴你。」

    「……你這傢伙。」

    聽到那個回答,枯葉的聲音中有那麼一瞬間充滿了焦躁。

    但一轉眼,就像反而找回了冷靜一樣,枯葉斜睨了供子。

    「想用模棱兩可的妖言誘使奴家動搖嗎?莫非不使出這種苟且的手段你就不能獲勝?」

    「咯咯咯,你那威風凜凜的態度……」

    然而供子仍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

    「……感覺真是噁心透頂。我快吐了。完全看不下去……」

    不過和那個態度恰恰相反,話語中則是充滿了惡意。

    「所以……『此花』將使出全力……來否定那種物體。」

    先前總有些搖晃不穩,彷彿根本沒在使力般的動作產生了巨大的轉變。

    供子以神速的動作沖上了前去。

    將車輪橫擺高舉過頭,身體重心壓低,彷彿欲從下盤戳鑿穿她似地——

    用車輪外圈的尖刺朝枯葉刺去。

    「……!」

    雖然枯葉旋即試圖以『通連』招架,可是根本碰不到身子幾乎壓低到要趴在地上的供子。照理說扭身閃避才是上策,但供子動作的變化來得出其不意,導致枯葉判斷出現錯誤。

    其中一根尖刺穿過和服腰帶的上頭深深地刺進了枯葉的腹部。

    「嗚……!」

    在腹部中刺的情況下,枯葉整個人被向後推擠,衝撞在牆上。枯葉將電鋸朝下,瞄準供子握住車輪的手刺去。供子縱身向後跳開閃避,車輪的尖刺這才被拔除了出來。

    枯葉以手摀住腹部。傷勢獲得治癒,出血的狀況也停止了。

    「哼,看來你以前在比試時藏了一手哪。」

    儘管枯葉臉上始終面掛笑容,臉色卻是一片鐵青。

    供子手中的拷問輪則是與她的臉色呈對比——刺傷了枯葉的尖刺的四周變成了鮮紅色。

    與其說是沾染到鮮血,模樣更似從內到外都染成了紅色一樣。

    「咯咯咯,感謝你大方的捐血啊。」

    供子半開玩笑地說道,臉上掛著陰森的笑容。

    「你應該也認識我們『此花』家的藏物——『捕子車』才對。這是會抽出中刺者的血液吸食,非常美麗的吸血車輪……我勸你最好不要太過逞強。照這染血的程度看來,你的失血應該接近整整三合吧。」(一合約○.一八公升。)

    一瞬間就失血五○○毫升以上。換作是人類,即便出現休克死亡的狀況也不足以為奇。枯葉之所以還能活著且意識清醒,全仰賴鈴鹿一族的生命力。

    只不過,固然是鈴鹿一族,也並不代表大量失血後照樣能發揮平時的力量。

    「哼,不過是被抽走兩、三合的血罷了,沒什麼大礙。」

    雖然枯葉極力保持鎮定,但雙腳仍有違自身的意志微微地顫抖著。

    「你這人還真是狡黯哪,供子。」

    但枯葉仍堅強地露出微笑。

    「瞎編一些言不及義的笑話,見奴家不被迷惑便一改戰術,來個出其不意的突襲是嗎……看來你相當害怕『通連』的威力哪。」

    「你這是在挑釁我?沒用的。完全是在白費力氣。我可是暗役耶,早就對那一套習以為常了。我就是在那種環境下被養育長大的……跟視堂堂正正為美德的你們不一樣。」

    「是嗎,那可遺憾了。」

    面對出言反擊的供子,枯葉像是心灰意冷似地垂下了眼簾,隨後……

    轟。

    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枯葉不假思索隨手將『通連』——運轉中的電鋸給砸了出去。

    「……!」

    即便是那個狂妄的供子也不禁發出慘叫。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旋轉的失控電鋸朝著她筆直迎面飛來。

    供子驚慌失措地側跳閃避。才一閃開——

    「啊……糟……」

    供子便發現枯葉的身影已從原地消失。

    原來趁著供子的注意力被電鋸吸引,暴露破綻之際,枯葉壓低身子竄到了她的腳邊。彷彿以眼還眼般,朝著供子的身體一舉撞了上去。

    以自身的身體為武器攻擊對手要害。

    不僅如此,還矯健地伸長手一把抓住即將落地的電鋸握柄。

    「供子……覺悟!」

    身體失去平衡的供子。乘勝追擊的枯葉。

    刀光一閃,『捕子車』的防禦被『通連』彈了開來。

    而且,那個軌跡成功讓刀鋒擦過了供子的右手臂——

    手肘的正下方。

    只是輕輕擦過就深深地劃開一道嚴重的傷口。皮膚外掀,血沫四濺。

    枯葉沒有繼續追擊。

    使傷口惡化增生,專克鈴鹿的『通連』。

    乍看之下毫不起眼的擦傷,只要擱置一段時間便會成長蔓延,眨眼間就能侵蝕全身。鈴鹿的治癒能力固然優秀,也絕對無法與那個侵蝕速度匹敵。

    簡言之,這一擊等同於對供子造成了致命傷。

    拉開距離的枯葉關掉了電鋸的引擎。

    在闊別數分鐘之久重新降臨的沉默中,枯葉平靜地開口:

    「是你輸了,供子。」

    「嘻、嘻嘻。原來如此……這就是……」

    供子注視著自己的手臂、被『通連』挖開的傷口。原先陰鬱的笑容出現了丕變,臉上浮現出好似痙攣、又或者是為殘虐的畫面感到開心般的表情。

    「既美麗又醜陋,真的好美麗。啊啊天呀,好可怕啊好痛啊怎麼會這麼爽快啊。」

    就在供子陶醉其中的時候,傷口的面積益發廣大。

    鮮血源源不絕地流出,皮膚綻裂的傷口既長且深。

    「放心,奴家不會殺了你。不過……至少得讓你無法隨心所欲地行動。」

    「……是嗎?」

    枯葉放下電鋸,手伸往背後,抽出插在腰帶裡的匕首。

    供子的手臂斷裂脫落,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枯葉等著那一刻的到來。

    「……咯咯。」

    但……

    「我就說嘛……你實在是太過天真了。天真到讓我忍不住想吐。」

    供子那貌似愉快地看著傷口逐漸浸蝕的態度令枯葉不禁蹙眉。

    「供子,你……」

    瘋了不成。

    然而,枯葉話尚未說完,便遭到驚愕打斷。

    供子舉起了手中的『捕子車』。

    然後將剛才刺傷枯葉、吸食了血液的部分靠近傷口的上方。

    「什……」

    紅色的水珠開始一點一滴地從『捕子車』滴落。

    水珠連成絲線滴落到供子的傷口上頭,濡濕,接著——

    「好痛……」

    一如在呼應供子所低聲發出的痛苦呻吟般,『通連』所製造的傷口慢慢停止了成長。

    「你固然是本家的女兒,卻一無所知……只因為你是次女,所以都被蒙在鼓裡。」

    供子雖因劇痛而整張臉皺成一團,仍不忘發出嗤笑。

    「不管是鈴鹿的內幕,還是關於『藏物』。我之所以特地把『捕子車』……拿出來跟你交手的理由就是這個啊。你不會以為這單純只是吸血的道具吧?咯咯咯……它還能把吸進去的血給吐出來呢……換句話說,它是唯一有能力封鎖『通連』的藏物。連這種常識也沒有還敢以首領自居,真的好傻好天真。」

    「可笑,這有什麼好自鳴得意的。」

    但枯葉並未受到任何動搖。

    「縱使成長停止,也不表示就有辦法治癒傷口。那個傷口就跟人類一樣……不等上一段時間是密合不起來的。不過只是讓一個傷口停止惡化,你身處不利的情勢依舊不變。」

    「你說的話,我原封不動地奉還給你。咯咯……諒鈴鹿再怎麼厲害,被『捕子車』吸走的血液也不是三兩下就能馬上製造出來的。會不會死的問題姑且先不計較,好戲在於再被它吸個幾回你才會失去意識?」

    兩人就跟剛開戰時一樣展開了對峙。

    不過,雙方的武器已沒有利與不利的問題。

    所以接下來將較量的是—〡過去鍛鍊培養的武藝以及氣力。

    枯葉再次把手搭在引擎的起動機上。

    供子則舉起『捕子車』,沉下身子。

    就在這個時候……

    ——噫、嗄啊啊!

    從遠方傳來、宛若臨死的慘叫聲,在電鋸引擎熄火的寂靜中反響繚繞。

    枯葉與供子雙雙肩頭一震。

    「……血沙、血香?」供子嘟囔。

    「夭……?」枯葉將視線射向遠方。

    然而這邊也打得正火熱,不是可以分心的狀況。

    兩人之中放心不下走廊另一頭戰況的,是枯葉。

    「咱們一時休戰,供子。』

    「咯咯。你在說啥蠢話?別管那無聊的事了……」

    枯葉以『通連』向手持『捕子車』、壓低重心企圖續戰的供子進行牽制。

    「這才不是無聊的事,至少對奴家而言。」

    枯葉徐徐地,但又確實地和供子拉開距離。

    「你想逃?現在才正要進入精彩的階段哪。」

    「奴家並非想逃。只是希望換個地點。」

    說完,枯葉轉身背過供子舉步就跑。

    「嘖……!」

    供子咂舌。枯葉已跑出了攻擊範圍之外,而且在她的背後也找不到破綻。供子只得帶著無奈的嘆息緊追枯葉。

    兩人目標同一方向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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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3 05:50 AM

第四幕 迷濛月、遺忘夜

    1

    景介頭也不回,一鼓作氣衝到了終點。

    打開目的地的房門,把檻江推了進去之後,手伸到背後將門關緊。

    大概是有隔音設計,門一帶上便完全聽不見外頭的喧鬧聲。枯葉的電鋸引擎聲還有夭的氣息在房內都感受不到。這讓景介有一股非常沉重的罪惡感。

    擔心自己是否已經被血沙和血香發現的不安,以及撇下夭獨自逃走的無比懊悔混雜在一起,使得景介胸口隱隱作痛。再加上喘息的影響,呼吸變得又短又急促。

    無意間握緊拳頭的景介本想搥牆出氣,但途中打消了念頭。

    「……王……八蛋……!」

    從喉嚨奮力擠出的聲音好似在咳血般。

    姊姊消失不見時的失落感。

    自己沒能來得及趕上導致灰原死亡的懊悔。

    景介一直不願再重蹈覆轍。

    我不要。我承受不了。我再也沒辦法忍受熟識的人消失不見了。

    所以我希望自己可以救她。我不想見死不救。

    我只求能在視線所及的範圍內盡一分心力。

    偏偏我連這點程度的事也做不到。事與願違。

    通夜子說過,不要錯估自己掌心的大小。如果你不自量力地連超出你掌握範圍內的人都想拯救的話,結局只有悲劇一場。

    這我懂。現在我就有很深刻的領會。

    可是——可是。

    就算認清了自己有幾兩重,那麼自己掌心外的人事物又該如何是好?

    見死不救嗎?放棄嗎?

    或者傚法通夜子,以事不關己的態度將其擱置在外,說服自己眼不見為淨就可以了嗎?

    那樣是不對的。絕對是不對的。

    「我在幹什麼啊……」

    景介自嘲後,揚起臉來。轉頭掃視房間內部。這才終於看清楚了。

    入口房門的正前方有一條短廊。若是沿著短廊前進,就能在盡頭處的左手邊,看到前方另有一間房間。

    景介拉著檻江的手走進那個房間。裡頭的空間比想像中還要寬廣,令景介嚇了一跳。

    感覺至少有十坪以上。

    在右手邊的百葉窗旁,擺放有幾盆與景介差不多齊高的觀葉植物,長滿了翠綠的枝葉。左手邊的牆壁則是一整片的書架和藥櫃。房間的主人或許有留在這裡過夜的習慣,房間內部可見貌似床和簡易衣櫃的家具。前方另有一張看似診療用的病床。在擺設於左邊角落的書桌前,則有一名男性坐在那兒。

    注意到有不請自來的客人,男子轉頭面向景介。

    「你是誰?」

    景介低頭打了個招呼,朝男子接近。

    「請問您是筱田醫生……夭姊的先生嗎?」

    「沒錯。知道這件事情的你又是哪位?」

    若單看衣著,男子身穿白袍繫了條領帶。是一名典型醫生打扮的青年。

    只是——外表所顯露的氣質與其說是醫生,用研究者來形容更顯恰當。

    頭髮姑且有修剪得短短的。不過叼著香菸的嘴邊卻長了一圈邋遢的鬍鬚。襯衫上頭爬滿了皺褶。領帶也只是草率繫上,說不定高中生的景介看起來還比較人模人樣。白袍也滿是污漬。

    年齡約在三十前後。眼神看似神經質,若硬要找一個恰當的形容詞來套在他身上,人概就是『難以親近』或『行跡可疑』吧。

    景介一望得出神,青年——筱田玲二郎又重複問了一聲。

    「你到底是誰?」

    「啊,呃,那個……」

    一時之間景介也不曉得該怎麼說明才妥當。

    「檻江,怎麼了?診療不是結束了嗎?」

    「我沒有要幹嘛。」

    檻江面對筱田醫生同樣沒有一絲戚情,她的聲音令景介感到悲痛。

    總之,景介先做了一番自我介紹。

    「我是霧澤景介。」

    「啊啊,你就是霧澤景介嗎?」

    看來這名男子也有聽過自己的名字。

    「那麼,霧澤,你來這裡有什麼事?」

    一知道名字馬上就指名道姓地稱呼的態度雖然教景介不以為然,但隨即念頭一轉,告訴自己現在不是計較那種事情的時候。畢竟事態急迫,分秒必爭。

    「大事不妙了……繁榮派的人攻進了醫院。」

    「啊啊,先前的停電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嗎?現在運作的好像是緊急電源的樣子。」

    男子那分不清是冷靜抑或漠不關心的語氣令景介焦慮萬分,但仍沉住氣繼續說明。

    「然後,夭姊她在外面……」

    夭的名字一說出口,景介心中的焦躁感就變得更加強烈了。

    於是景介加快說話的速度告知筱田。

    「夭姊目前情況危急。她現在應該正跟奇怪的雙胞胎……在交戰,可是我把她給……還有枯葉也是,她很像是被一個叫供子的人——」

    「冷靜下來,少年。」

    「這教我怎麼有辦法冷靜!」

    景介忍不住扯開嗓子怒吼。他對操之過急無法清楚說明來龍去脈的自己,以及得知妻子遭逢危機,卻仍一副事不關己模樣的筱田感到生氣。

    「總之,我想夭應該不至於會出事吧。」

    但——筱田果然還是不慌不忙,依舊露出一副不關心的態度。

    「不如這麼說吧——用不著煩勞你擔心。雖然你的好意很令人感激就是了。」

    「什……」

    景介啞口無言。病重到咳出了血來的妻子考慮丈夫的安危,不顧一切留了下來——然而受保護的當事人對於妻子卻是這種態度。夭究竟是為了什麼犧牲自己的?

    「稍等一下,你也……」

    景介終於忍不住激動了起來,向筱田逼近。

    「啊啊,是我表達方式不對。」

    見狀,筱田像是猛然察覺自己說錯話一樣皺起了臉,搔搔頭說:

    「看來我這人真的很容易遭人誤解。放心,我不是沒有在擔心夭。她好歹是我的妻子,我也深愛著她。不過呢……我坦白直說吧,這裡沒有讓你的觀念插嘴我們夫妻倆關係的餘地。真受不了,所以我才覺得小鬼頭麻煩。」

    「……啥?」

    景介被那個回答給挫了銳氣。

    被形容是小鬼頭固然令人不高興,可是對方又開門見山地大方表示『我深愛著她』,被這麼一搞,也不曉得自己到底該放心還是該生氣。

    筱田輕嘆口氣,將煙屁股捻熄在一塊髒亂到分不清該算是煙蒂山還是菸灰缸的鋁盤上,取出一根新的香菸點燃。

    「你不知道嗎?我的妻子所持有的『輪迴人狼』可是不得了的玩意兒。假設外面真的打了起來,她也不可能會輸。只是壽命多少會縮減就是了。」

    然後,輕描淡寫地描述了駭人聽聞的內容。

    「等一下!你說壽命會縮減……那是怎麼一回事?她不是你的妻子嗎?怎麼說得好像是別人的事一樣……」

    「少年,不要用你的觀念衡量我們夫妻倆的關係。剛才我已經說過了。」

    筱田的表情始終沒有變化。

    不對——隱隱約約好像帶著了一絲冷笑。

    景介發現……

    那個表情與其說是譏諷,寧可說有種厭世的感覺。

    「愛是做好覺悟,是接受對方的一切——至少對我來說是這麼一回事。」

    對了。這就跟放學後通夜子所露出來的表情是一樣的。

    「她體弱多病。最長恐怕也活不過四十歲吧……但她又是鈴鹿之女。如今一族的內部處於一個動盪不安的狀況,就算勸她別加入戰局她也聽不進去。她削減壽命的行為,對我而言跟削減自己的壽命同樣痛苦……可是既然我是她的丈夫,就必須尊重、並且接受她的意志了。』

    那是屏除了一切迷惘的人才會有的達觀表情。

    面對那種把話說得斬釘截鐵的人,能跟他們說些什麼呢?還有什麼話是可以打動他們的內心的嗎?

    景介完全找不出可以反駁的話。

    但,仍有一股無法釋懷的心情殘留著。

    下定覺悟。揮別迷惘、用理性扼殺自己的感情,明辨什麼是該保護的、什麼又是該拋棄的。這樣的心態確實令人肅然起敬,也許是正確的。

    只不過,那簡直就跟——思想僵化是一樣的意思不是嗎!以掌心包覆不下做為冠冕堂皇的藉口,逃避面對本來可以挽回的事物,結果導致總是讓自己習慣失去不是嗎?

    「算了,我們現在該做的不是滔滔不絕地漫談這種哲學話題。」

    從景介臉上別開視線,筱田一口吐出深深吸進的煙。

    「現在狀況是怎麼個來著?說來聽聽吧。」

    「啊……啊啊。」

    的確,現在沒有那個閒工夫在這種地方打口水戰。就在自己像這樣瞎耗下去的時候,枯葉和夭可能面臨了危機也說不定。

    景介簡明扼要地交代了目前所發生的狀況。

    供子來犯。

    超乎常理的雙胞胎的來襲。

    枯葉希望拯救檻江。

    以及自己逃來這裡的過程。

    「原來如此。」

    聽完說明,筱田點了點頭。

    「唉,繁榮派的行動也實在太過野蠻了。」

    「……這下該怎麼辦呢?」

    儘管景介實在也不願徵詢他的意見,可是現在由不得自己。

    景介一問出口——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你的性命正受到了威脅。」

    ……筱田便毫不客氣地點破事實。

    「不過,我也不能一副太過置身事外的態度……吧?繁榮派現在盤算的,或許是摧毀這家一醫院,進而推翻本家一手創建的體制也說不定。」

    他瞥了景介一眼。

    「另外,對她們而言真正重要的,不是我個人,而是筱田家所彙整的一族病歷。說穿了……我就算被她們順手殺掉了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筱田輕輕聳起肩膀說:

    「不過也有可能是供子個人的獨斷行動。」

    「這話怎麼說?」

    「怎麼,你沒聽說嗎?供子……『此花』家是鈴鹿的暗役。她們和鈴鹿的驕傲相違,從過去以來一手包辦了所有齷齪的戰爭與虐殺等任務,簡言之她們等同是鈴鹿的黑暗的存在啊。」

    景介回想起來。

    記得供子本人是有說過類似的話。而且——

    「你說的那對雙胞胎,應該也是『此花』家的人吧。會是供子的妹妹……嗎?真是令人同情,為了隱瞞蔽她們的存在,就連醫生也沒辦法看。」

    血香與血沙。

    她們倆雖身為一族,卻不為一族的常理所容。

    不——不對。

    「說來真是可笑。明明早已不再和其他異種鬥爭了,卻死守著白古流傳下來的風俗和陋習不放……一心只想防止崩壞,視變革為洪水猛獸,結果就是遭到時代的淘汰……跟人類的鄉村社會可謂半斤八兩哪。」

    她們是身不由己地被強迫編入一族常理的一環裡。

    「還有其他的襲擊者嗎?」

    景介搖頭回答筱田的問題。

    「不知道。至少我們沒有碰見。」

    筱田頷首。

    「是嗎?那就假設敵人只有那三人……如果枯葉和夭戰勝那就圓滿落幕,要是輸了那我們就有生命危險,結論大概就是這樣吧。不過夭是不可能會輸的,所以應該不需要擔心雙胞胎的問題。但是,一旦枯葉落敗,那就難保夭的安全了。更甭提演變成混戰的情況了……有件事我得先跟你聲明,在我的選擇裡沒有逃走這個選項,因為有夭在。」

    「呃……您真的很信賴夭姊呢。」

    景介的心情與其說是欽佩,不如說是有點半傻眼。

    這感覺好像被迫聽人家炫耀小兩口有多甜蜜一樣。

    「不是我信賴她,而是邏輯上來說根本不可能。夭吞敗戰,就跟怪醫黑傑克開盲腸手術失敗一樣不可能;反過來說,要我拋下夭獨自逃走,也跟怪醫黑傑克對患者見死不救一樣不可能。」

    只不過那是聽來有些刺耳的愛情炫耀。

    「……是嗎。可是我記得就算有患者找上門,怪醫黑傑克還是常常把那句『不關我的事』掛在嘴邊耶。」

    景介試著稍微揶揄了一下。

    「他那個人話說得再毒,最後一定會出手相救的啊。」

    只可惜沒有收到效果。

    「無論如何,這裡有個問題。少年……你有能力戰鬥嗎?我只能任人宰割。」

    自信滿滿地表示自己不構成戰力的筱田固然令人搖頭嘆氣,不過自己也是五十步笑百步。頂多就是逃命的時間可以比兩個禮拜前多撐三秒左右。

    不過,景介還沒有達觀到乾脆就這麼放棄掙扎的地步。

    景介掃視了房間一圈。

    景介找尋附近有什麼可以派上用場的東西,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藥櫃上。

    「……呃,我想知道……」

    指著上鎖的櫃子,景介問道:

    「請問這櫃子裡裝的是?」

    「嗯?裡面沒有可以拿來當武器的東西啦。這兒純粹只是診療室,管製藥品類都保管在別的房間。緊急用的手術刀倒是有幾把。另外……」

    筱田將陳列在藥櫃裡的物品——諸如葡萄糖和盤尼西林等一一列舉出來。坦白說,那些唸起來饒舌的西洋藥品名聽在景介耳裡,幾乎都像是誦經般有聽沒有懂。

    不過,當中有幾個單字令景介靈機一動。

    「……就是那個。」

    「嗯?哪個?」

    「請問那個藥對一族也有效果嗎?」

    「基本上是有。否則我也不會擺在這裡了。只不過藥效比用在人身上還薄弱。每一種藥品都需要大量投藥,而且藥效的持續時間也很短。話說回來……如果你的目的是靠近她們再注射施打,我勸你還是別做夢了。畢竟她們又不會乖乖坐在椅子上等你打針。」

    「不。」

    景介向回答中夾雜了嘆息的筱田搖了搖頭。

    「我有辦法……但是得稍做準備。」

    「是嗎?」景介充滿自信的說詞,令筱田思索了一會兒之後喃喃嘀咕一聲:

    「反正,不論如何再這樣耗下去我們只能坐以待斃。我來幫忙你準備吧。」

    景介很吃驚,筱田居然二話不說就決定相信自己。

    ——這個人會不會其實是個好人呢?

    總之,雖說是準備,仍必須加快腳步。即便在這個瞬間,枯葉和夭也在拚命戰鬥中。景介的器量並未大到能默默等待她們戰鬥結束。

    「那就麻煩您了。」

    景介握緊『賀美良之枝』,開始向筱田做出指示。

    2

    朝悲鳴傳出的方向直奔而去的枯葉和供子所目擊的,是呈現在走廊上的慘狀。

    那兒不存在所謂的勝者。

    倒在距離兩人最近的位置的人,是血沙。

    她面朝下方,弓著身子試圖從地上爬起來,身上未見明顯外傷。不過嘴角被血染成暗紅色,向前伸出的手則頻頻顫抖著。

    「供……子、姊、姊?」

    認出供子的身影,血沙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她還保有意識。或者是剛從昏迷中清醒?

    在血沙的後方幾公尺處,血香和夭兩人一如並排在一起般癱倒在地。

    血香趴在地板上的頭部淹沒在從口中吐出的血海之中。身體不斷發出短促的抽搐,怎麼看都不像還有意識。

    至於一旁的夭。她是三人之中傷勢看起來最嚴重的。

    不僅渾身是血,灰色的和服也變得斑駁。右手的袖子破了一個巨大的缺口,從缺口下方隱約露出的手臂上,則有一道很深的撕裂傷。至於左手臂也同樣慘不忍睹,五根手指扭曲得面目全非,折斷的骨頭穿出了拳頭。

    「……夭!」

    枯葉大喊,向夭衝去。

    相對的,供子則是一語不發。盯著看著這幅景像一段時間之後,瞥了枯葉的背部一眼,流露出一絲的殺意——不過最後還是移開視線,緩緩朝血沙走去。

    「振作一點,夭!」

    枯葉半拋擲地將『通連』丟在地板上,摟起了夭。耳朵貼近夭的嘴邊。聽到微弱的呼吸聲後,枯葉這才像是感到放心似地吁了口氣,回過頭招呼棺奈。

    「棺奈……快拿『雲金之水』出來。」

    「遵命。」

    跟隨枯葉到來的棺奈伸手到背在身後的白木箱中摸索。

    從中拿出的,是一隻細嘴壺。

    接過細嘴壺後,枯葉銜住壺嘴,含了一口裡頭的液體。

    接著枯葉和夭嘴對嘴,喂她喝下。夭的喉嚨「咕嘟」地發出聲響。頓時,手臂的裂傷和骨折有如時鐘逆轉般逐漸治癒。

    不過,並未連意識也一併恢復。

    細嘴壺『雲金之水』擁有取之不盡的治傷良藥,可是對用『輪迴人狼』之後所帶來的反彈一點辦法也沒有。而且在夭原先的肺病的影響之下,應該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恢復意識吧。

    枯葉把沉睡的夭委託給棺奈照顧後,將視線射向供子。

    供子站著俯視倒在地上的血沙。

    「血沙……咯咯,打輸了是吧。你這『此花』家的笑柄。」

    那句話彷彿帶著輕蔑的意味。供子的嘴角掛著一個無法分辨是笑意還是痛苦的扭曲。

    「供子、姊姊……對不、起。」

    本來喉嚨被捏碎、脖子骨頭也被折斷的血沙,如今已恢復到可以自主開口說話的程度了。

    「治得好嗎?」

    「可、可以的。」

    「那立刻給我治好。」

    供子睨了妹妹一眼,接著朝另一名妹妹血香走去。

    「……嘖。」

    供子咂舌。

    這邊的下場比血沙還要淒慘。

    部分內臟破裂的衝擊造成血香大量吐血,臉色比蒼白色還要慘白。兩隻手頹然無力,整個人奄奄一息。

    「血香,快起來……血香。」

    供子瞧血香喚也喚不醒,於是用鞋尖踹了一腳。但血香依然文風不動。

    只要意識恢復便有辦法療傷,鈴鹿一族是絕對不會死於這種程度的傷勢的。不過,即便是有鑑於此,供子對妹妹的態度依然顯得過度冷酷。

    「供子!」

    瞧見供子的行徑,枯葉氣憤大喊。

    供子瞄了身後一眼,可是對枯葉的喝斥不理不睬。

    「我叫你起來……去,廢物一個。」

    這回用鞋尖改朝血香的頭部補踢了一腳。

    「嘖……讓開,供子!」

    無法坐視不管的枯葉趕到了俯伏在地的血香身旁。

    扶起她的頭部,把『雲金之水』的壺嘴湊到她的唇邊再灌入藥水。

    「哎呀呀。竟然借敵齍盜,你在打什麼主意?」

    供子像是在取笑這種行為般發出訕笑,枯葉抬起頭以嚴厲的目光直視。

    「她們剛剛稱呼你為姊姊。既然如此……她們不是你的妹妹嗎?」

    「嗯,是我的妹妹沒錯啊。」

    供子一副『是又怎樣』的模樣點頭承認。

    「話說回來,你還真是個濫好人。我有兩個妹妹而且還是雙胞胎,你不可能不清楚這代表什麼意思。這樣你仍堅持要救她?真是完美到令人覺得醜陋。清廉得教人嘔心想吐。你之後一定會後悔的……咯、咯咯。」

    「不許你侮蔑奴家,供子。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算什麼本家的首領。」

    枯葉讓狀況回穩的血香躺好,重新拾起『通連』站了起來。

    「……哼。」

    不知供子是被枯葉的話觸怒,抑或單純覺得有意思。

    她聳了聳肩膀,伸出舌頭舔拭嘴唇。

    接著瞟了血沙和血香一眼,臉上浮現嘲笑的表情開始述說。

    「你說得沒錯,她們兩個是我的妹妹。同時也是……咯咯……一族裡不為人知的陰影,黑暗的存在。你固然是本家的人,但終究只是個次女,一無所知地長大的你向那個黑暗自稱首領,著實天真、著實滑稽。」

    但就在接續前文的同時……

    供子把右手的手指——放到了自己的臉上。

    然後——

    「她們雖然和你一樣是次女,命運卻跟你大不相同。」

    突然一改彷彿在冷嘲熱諷的陰沉口吻,顯得忿恨不平。

    「她們是絕不會受到他人祝福的黑暗產物。被製造、生育、扶養以成為『此花』的道具……更進一步成為讓鈴鹿的暗役利用的道具……不過是殺戮用的物體罷了。」

    隨著話說出口。

    喀。

    供子豎起指甲,從臉上刮過。

    鮮血從撕裂的皮膚滲出,流下紅色的線條。

    「咯、咯咯……咯咯咯。」

    陰笑。撕扯。一而再再二三地抓傷臉頰,同時兩片嘴唇唸唸有詞。

    就像在詛咒自己般,不停重複自殘的動作。

    「這一切全都是一族的習俗。由長老眾和本家所做下的決定。上一代首領全都知悉得一清二楚。明明知道,卻還是默不作聲……」

    供子面露煩躁之色,原本絮絮不休的嘀咕聲音量有逐漸加大的趨勢。

    囁嚅變成吐露,吐露變成哄笑,哄笑變成嘶吼。

    「咯、咯咯……哈哈哈!醜陋得直教人忍不住想吐、愚蠢得讓人笑不出來!單純得好天真無知!什麼矜持啦、人類共存啦,那些道貌岸然的話講得好不動聽……暗地裡卻若無其事地綁走人類的嬰兒換走身體!把藉此苟活下來的小孩當成了道具,卻不敢公開她們的存在!那就是本家的、鈴鹿的真面目!」

    吼叫聲有些歇斯底里地〡—響徹了醫院的走廊。

    自臉頰拿開手,供子見手掌染成了紅色,皺起眉頭。

    動作粗魯地將血抹在衣襬上後,供子輕蔑地說:

    「好骯髒的血。」

    視線和聲音裡所夾帶的感情是恨意。

    還有嫉妒。

    恨鈴鹿一族所懷抱的矛盾,與被迫背負那個矛盾的命運。

    以及——嫉妒對那樣的矛盾一無所知,生活得幸福無比的枯葉。

    和憑著一口氣喊叫到最後的供子對峙的枯葉垂下脖子。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說道:

    「……那就是鈴鹿的黑暗嗎?」

    落寞中帶有些許的哀愁。

    「誠如你所言,奴家確實什麼都不瞭解。不論是你們的事,還是檻江的事,會被你責怪天真無知也是莫可奈何。這樣的奴家以首領自稱,從你的角度看來想必十分滑稽沒錯。」

    然而……

    「但是……」

    枯葉並不因此而洩氣。

    寓於眼眸中的意志之光強而有力,慢慢沖淡了後悔與悲傷的顏色。

    枯葉毅然決然,始終抬頭挺胸,一如做好了覺悟似地——

    「也正因為如此,奴家認為……根除那個無意義的陋習,洗刷本家的恥辱,乃是奴家的責任。」

    做出了宣言。

    接著她目不轉睛地直視眉頭深鎖的供子,毅然地露出微笑。

    「不如就藉這個機會,奴家允諾你廢止那一類的陋習吧。畢竟一無所知的奴家本來就不需要拘泥那種東西。倘若這場可笑的內鬨的原因也是出自於那個黑暗之中的話……那奴家必將斬斷黑暗、撥雲見日。」

    那個聲音已讓人感受不到一絲的迷惑與憂慮。

    供子頓時啞口無言。

    但旋即找回了那個陰沉且像是在自嘲似的笑容。

    「天真,你果然什麼也不懂。」

    她眼珠一翻,以彷彿揉合了恨意和嫉妒般的憎惡視線怒瞪枯葉。

    「咯咯咯,撥雲見日?我……我們『此花』所肩負至今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那個黑暗耶?對於這一千年以來,唯有身處在黑暗中才有活著的意義的我們而言,那樣做是能救贖什麼?再者,如果沒有黑暗,甚至無法誕生到這個世上的血香和血沙也是一樣……所謂的驅逐黑暗,說穿了也只是不認同我們的存在而已。」

    語畢,供子一如在厲聲斥責般,呼喚了仍舊倒地未起的雙胞胎的名字。

    「血沙、血香!你們這兩個沒用的東西是要睡到何時……快給我起來!」

    「……是、的。供子姊姊。」

    「對不起。供子姊姊。」

    雙胞胎紛紛從地上爬起。

    她們的身體應該尚未恢復到萬全的狀態才是。雖說傷勢是治好了沒錯,相對地體力的消耗也很劇烈。

    但與身心狀況無關,雙胞胎重新拾起武器。

    「我在此下令。即刻起你們以『此花』的尖兵之姿,打倒眼前的敵人。」

    「我知道了,供子姊姊。」

    「遵照你的指示,供子姊姊。」

    宛如——供子的命令成了反射條件似地,雙胞胎擺出了架勢。

    「供子……你這傢伙還是仍堅持把她們當作東西來利用嗎?這麼一來……繼續這樣下去的話,你們將永遠無法掙脫黑暗的束縛,這道理你為何就是不懂!」

    枯葉那有如勸善規過般的提問並不足以打動供子。

    「咯咯。我這就離開這裡,前去處置霧澤景介。」

    在貌似嘲笑的臉上恨意和嫉妒早已不復見,只有一片陰險的殘酷。

    「……唔!」

    聽到景介的名字被提起,枯葉臉色一沉。

    「慢著,供子!」

    枯葉立刻準備上前阻止供子。

    「我們不會讓你得逞的,對吧,血香。」

    「是呀,血沙。因為這是供子姊姊的命令。」

    以肉身擋住枯葉去路的,正是留著一頭左右對稱髮型,並且左右對稱地舉起武器的鈴鹿的黑暗——禁忌的產物‧雙胞胎姊妹。

    「退開!」

    「我們才不退開。」

    「我們才不退開呢。」

    枯葉揮舞著沒有開啟引擎的電鋸,試圖逼退兩人。

    狀如處刑鋸的兩把刀交叉在一塊,擋下了電鋸。

    「供子!奴家絕不許你對景介……奴家的丈夫出手!」

    「我就警告過你一定會後悔的嘛。咯咯咯。」

    撂下狠話的供子早已不把枯葉放在眼裡。

    背對短兵相接而鏗鏘作響的金屬聲,供子輕輕地揮了揮手——往走廊深處跑去。

    ※

    事態分秒必爭。

    在當下這個瞬間,枯葉、夭也在持續奮戰中。而且最糟的狀況是敵人有可能會打破房門闖入這兒。在焦躁心情的逼迫下,景介拚命加快進行戰鬥的準備。

    當然,這招對敵人管不管用還是未定之數。就這意思來看,算是聽天由命。可是,總比什麼都不做——總不能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到就坐以待斃。

    「少年,放這裡可以嗎?」

    筱田搬動診療用的病床,改為擺置在房間的中心。

    現在就是在為萬一被敵人闖入病房的突發狀況做準備,才能有備無患。

    「就交給您判斷了。醫生您應該比我還瞭解這房間。」

    「也是。」

    看了邊搔著頭邊環視房內的筱田一眼,景介用『賀美良之枝』一一替排列在地上的物品刻下傷痕。

    手術刀還有針筒。

    大致的處理已進行完畢。剩下的只要把這個整理到可以搬動就好。

    就在這時,忙得焦頭爛額的景介的耳裡傳來了一個微弱的聲音。

    ——齊聚在箱庭的孩子們的晚會。

    ——榛的顏色芳香的草原。

    景介倏然仰頭一看。

    是檻江。

    她坐在椅子上眺望著虛空,一邊吟唱那首歌謠。

    ——就跟那孩子的骨頭一樣串連在一塊。

    ——你的微笑首飾戒指溫暖的餐桌。

    景介的胸口突然發熱。

    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回憶從前。記得那是發生在幼時,某個父母結伴出門不在家的晚上。

    ——荊棘惡夢預兆嘔吐愛。

    ——啊啊,我一直都在看著它。

    景介和姊姊兩人留在家裡看家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之前就偶爾發生過,而且也不是只有一次兩次。但是——在那之中的某一日,過去從來不曾回憶過的光景突如其來地爆發出來了。

    當時景介就像現在一樣,坐在地板上忙著手邊的事。

    印象中很像是在把玩、或者收拾散亂一地的玩具之類的。

    相對的姊姊則是坐在折迭椅上。恰巧就像現在的檻江一樣。

    啊啊——既然有折迭椅,那就表示地點是在姊姊的房間。

    看管著在房間裡嬉戲的景介的姊姊,不知不覺間開始在椅子上吟唱起歌謠來,一如忘記了沉浸在一個人的遊戲裡的弟弟般。至於景介仍兀自玩得渾然忘我,一邊把姊姊的吟唱聲當作背景音樂,一邊用蠟筆塗鴉作畫。

    「……啊。」

    當景介回過神時,眼眶己噙著淚水。

    景介摘下眼鏡用袖子拭淚。

    淚水在抹去之後便停止住了。這絕非難過落淚。

    只是有一種懷念的感覺。

    畢竟——那是在曾經實際存在的狹小箱庭裡,某一夜所發生的平凡回憶。(箱庭原意是在箱子中模擬庭院或山水景色所創造的小型盆景,在此引申為狹小封閉的空間或環境。)

    ——兩個人的夜晚愈來愈深了。

    ——期待朝陽升起的廢屋,佇立在它的前方。

    檻江的音色、發音、節奏。

    對——沒有錯。

    姊姊她就是用她這種調子在吟唱的。

    ——我在等待著你。

    ——牆壁上有灰泥,不然就是坑洞。

    嚴格說來,這算是一首氣氛非常感傷的詩,可是檻江的吟唱卻讓人感受不到感傷的氣息。

    聽起來是那麼的溫柔沉靜。

    但又好似感覺開心地。

    ——如高燒般深深烙印下的那個,

    ——以及為了擁抱你的兩隻胳臂。

    以帶有抑揚頓挫,且投入了感情的那種聲音。

    感覺就像是要把餘韻遺留在心底,而不是耳裡一樣——

    歌謠的吟唱結束了。

    檻江的視線和抬頭仰望著她的景介重迭在一起。

    「嘿,檻江學姊。」

    「什麼事。」

    無意間笑逐顏開的景介向她詢問。

    「我姊姊……她在宅邸中的感覺如何?」

    「不知道。我沒看過。因為總是隔著一道牆。」

    「我不是問看起來的樣子,我是說聲音啦。」

    景介搖搖頭說:

    「她跟你說話時是什麼樣的感覺?很開心嗎?」

    姊姊為什麼會出現在村落呢。若從枯葉和檻江的說詞來想像——儘管自己並不願做這方面的思考——姊姊她很有可能是遭到一族的人綁架以作為祭品之用,在臨死之前一直飽受痛苦折磨也說不定。假若事實果真是如此,景介就悲痛得無以復加。

    可是。

    只有一時也好。縱使是只和檻江聊天的時候也好——

    「感覺很開心。」

    檻江回答道。

    「是……嗎?」

    如果檻江說的是真的,景介覺得那就夠了。

    「她有說過自己很開心。跟檻江小妹妹聊天很快樂,她是這麼說的。」

    聲音裡不帶有任何情感。早已拋棄了感情的少女宛如在朗誦別人的日記一樣,平平淡淡地反芻自己的過去。

    「謝謝。」

    但景介還是向她露出微笑。

    「為什麼?」

    「沒關係。我這是代替姊姊跟你道謝……謝謝。」

    景介站起身。

    準備已大功告成。

    抬起臉一看,筱田醫生正在診療床的旁邊吞雲吐霧。

    「不好意思打擾你沉浸在感傷之中……接下來該怎麼做呢?少年。」

    「醫生,請您留在這裡。」

    景介點頭回答問題,做了兩次深呼吸。

    「我這就前去迎戰。」

    「你一個人?」

    「是的。檻江學姊能麻煩你嗎?」

    「麻煩我?我該為她做什麼才好?」

    「在我們回來以前,請您把她藏匿起來。我……我和枯葉沒辦法忍受她和繁榮派的人處在一起。可以的話,我們希望她能過和平的日子。」

    「可是她本人的意願……」

    話說到一半,筱田才像恍然大悟似地嘟嚷了聲「啊啊原來如此」。

    「我明白了。身為這裡的醫生,本來我的立場是不該偏心本家或繁榮派任何一邊的,不過……放心吧,沒問題的。反正先打破禁忌的人是對方。」

    筱田冷冷地悶哼了一聲。

    「就算你們遭逢了什麼不幸也請儘管放心。我會收養她當我們家的養女的。畢竟夭的身體也無法負荷生育。她一定也會很開心的。」

    筱田話講得一派輕鬆,也搞不清楚是開玩笑抑或當真有這打算。

    「好的。那就拜託您了。」

    實際上,景介死亡的可能性也確實相當地高。希望我不要那麼倒霉啦——就在景介一邊如此苦笑,一邊朝房間出口踏出一步的同時。

    從轉角的另一頭傳來了門打開的微弱聲響。

    「……!」

    景介提起戒備,向筱田使了個眼色。筱田牽著檻江的手退避到房間角落。

    拜託,希望進門的是枯葉或夭。景介所懷抱的一絲希望,最終被從走廊進入的人影給粉碎了。

    「晚安……咯咯咯。」

    人影踩著虛無縹緲的步伐,一副不耐煩的模樣抱著巨大的拷問輪,搖晃著留得兩條長長的雙馬尾。

    「找到了。捉迷藏……就此宣告結束。」

    供子——陰沉地扭曲起嘴角。

    「……枯葉和夭姊她們怎麼了?」

    「咯咯咯。」

    擺出架勢的景介一問,供子便忿恨不甘地露出嗤笑。

    「她們還活著。真是教人想到就有氣。不過呢,她們現在應該被我的兩個妹妹給吃了吧。」

    一邊撥弄著前發,供子一邊開心地說。

    換句話說,枯葉和夭現在正在和雙胞胎周旋嗎?

    至少可以確定她們目前平安無事。接下來——我必須設法讓枯葉放心。因為事情只要一和我扯上關係,那傢伙就會莫名容易地失去冷靜。

    一想像到枯葉那個模樣,就有種像是難為情又像尷尬般的心情,之後景介用演戲般的誇張動作挺起胸膛,用眼神向供子示威。

    「是嗎,那我安心了。接下來我只要揍扁你就好。」

    「哎呀。還真有趣。這麼有趣,教我心情都不愉快起來了。」

    供子並未發怒,只是彷彿不把景介放在眼裡般發出嘆息。

    「我生氣,所以我欣賞你。你要不要特別讓這個『捕子車』抱抱看?用它抱你,刺穿你,在你身上輾來輾去……最後把你吸成人幹如何?」

    「哈。」

    所以景介也強忍壓迫著胸口的緊張與恐懼。

    掛起一抹冷笑——睥睨了敵人。

    「放馬過來吧,怪物。由偉大的人類來當你的對手。」

    ※

    一方試圖衝破敵人的防線往前趕路。

    另一方則是不斷阻擾。

    枯葉和雙胞胎的攻防陷入了一進一退的膠著狀態。

    不對——若以勝利條件來分析,血沙和血香遠遠佔了優勢。

    愈是浪費時間,景介的性命就離枯葉的掌握愈遠。枯葉的表情被焦躁,揮下的電鋸也開始有失精準。

    「大姊姊你急著走嗎?不行喔。」

    「對呀。再陪我們玩久一點嘛。」

    攻防戰告一段落之後,枯葉退開和雙胞胎保持距離。

    雙胞胎就像在挑釁枯葉一樣,嘻嘻哈哈地笑鬧。

    枯葉沒有應聲,重新提起『通連』展開突擊。

    正面的進攻乃是幌子,實則往右。枯葉掄起狂暴的旋轉電鋸從下段往斜上揮,朝血香砍去。

    紅光拉著尾巴襲向血香的側腹。

    「呀!」

    響起的不是悲鳴而是嬌嗔。血香像是樂在其中似地,扭轉身子閃過。同時,左邊的血沙揮舞著『陰咬』朝枯葉疏於防備的側腹橫劈。

    枯葉反倒衝向了血沙。

    利用重量將揮到半空中的電鋸使勁往下甩。

    「啊哈!」

    血沙也一樣無意閃避。

    繼續往前邁進,幾乎和枯葉緊貼在一起。在間隔太近以至於雙方無法施展攻擊的距離中,貌似處刑鋸的刀不知不覺間彎曲了起來。從原先的弧形幾乎變成圓形。

    『陰咬』箍住了枯葉的軀體後之後,血沙以空下來的右手抓住前端的把柄。

    成功將枯葉封鎖在刀鋒之中。

    「嘖!」

    枯葉咂舌,使出渾身的蠻力踹飛了血沙。

    大腿連同和服一起遭到撕裂,血花四濺。不過還不到切斷那麼嚴重。原來是承受不住深入心窩的衝擊的血沙放開了『陰咬』的把柄。

    「……抱歉,吉乃。」

    枯葉一邊重整體勢一邊自言自語。

    「想救景介的心情……你應該跟奴家一致才是。請你多加忍耐。」

    旋即,圓形的刃器出現在枯葉的眼前。

    是來自血香的攻擊。她傚法剛才的血沙使『陰咬』彎曲,欲從背後割下枯葉的首級。枯葉伸出手扶住刀腹,使其向上彈開的同時,自己則屈身往地上翻滾。

    然而,從地上起身的枯葉並未擺脫雙胞胎的攔截。

    早已拾回『陰咬』的血沙所站立的位置就在枯葉的前方,攔阻了枯葉的去路。

    前有血沙,後有血香。

    枯葉成了被前後夾擊之姿。

    「這個大姊姊好弱喔,血沙。」

    「和那個灰衣的大姊姊相比差多了說,血香。」

    夾在面對面愉快地你一言我一語的雙胞胎中間,枯葉緊抿嘴唇。

    雙胞胎說的是事實,她們的強度比枯葉略勝一籌。

    「實力果真了得哪……你們兩個。」

    枯葉大方地對敵人表示讚揚。

    「可是你們拿奴家跟夭比,那就搞錯對象了。夭那可是邪門妖道。」

    使用了『輪迴人狼』的人雖然戰鬥能力幾乎都高人一等,但使用者的壽命也會遭到大幅削減以作為力量的代價。因此,一族向來將那個藏物視為禁忌。

    「言歸正傳……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呢?」

    雙胞胎向語帶自嘲的枯葉。

    「你無計可施的,大姊姊。」

    「是呀,不行喔,大姊姊。只能怪你自己沒事幹嘛救我們的。」

    「對啊,血香。明明供子姊姊警告過你一定會後悔的,對不對。」

    「哼。」

    枯葉並不因此氣餒,反倒目光如炬地瞪視雙胞胎。

    「誰後悔了?奴家即便有後悔的地方,也是後悔奴家竟無力擊敗你們。況且啊……」

    枯葉定睛注視著走廊的另一頭。

    「人類可是很強大的——特別是那個人。供子她若是輕敵,到時陰溝裡翻船的人可是她自己。」

    然後就像帶著敬意,同時又貌似欽羨地笑了。

    「你胡說的吧。」

    「你胡說啦。」

    雙胞胎嗤之以鼻。

    她們倆所持的刀刃又開始產生變化。這回是使前端極度彎曲。變形成鉤爪狀。

    兩人似乎打算以這樣的武器前後包夾枯葉,使她身體分家。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們的殺手鐧嗎?」

    枯葉一如有所顧忌似掃視前後。

    即便退開到旁邊也無處可逃。而且也得找出破綻,才有辦法從上下竄過。

    「……那麼,奴家也拿出殺手鐧來吧。」

    「哎唷,我怎麼沒聽說她有什麼殺手鐧呢,血沙。」

    「她只是不服輸罷了,血香。」

    「真的是這樣嗎?別以為奴家只是將這把『通連』改造成一般的電鋸而已。奴家本來也不想使出這招……但總比輸給你們好吧。」

    枯葉向兀自一搭一唱做出結論的雙胞胎舉起電鋸。

    「放馬過來吧!」

    血香和血沙分別擺出進攻的姿態。

    「是嗎,大姊姊……」

    「好吧,大姊姊……」

    接著雙胞胎以同樣的聲音,像是同步一般——

    「「那你就納命來吧!」」

    喊出了同樣的台詞——剎那間,刀光二閃。

    刀刃分別從前後兩方同時襲向枯葉。

    枯葉瞬間展開了行動。

    配合雙胞胎的呼吸高舉電鋸。她的手抓在刀刃與機械的接合基部附近——幾乎靠近中心的位置,這舉動怎麼看都不像是旨在攻擊。

    下一刻,雙胞胎終於瞭解枯葉改採取的行動的意義。

    血香從後方橫劈而來的刀刃,被機械部分的後部、引擎給擋了下來。

    至於——

    血沙從前方揮下的刀刃則和電鋸的前端相衝突。

    「嘖……!」

    發出懊惱的聲音的人,是血沙、還是血香?抑或兩方?

    枯葉用狂妄的笑容呼應。

    「你們睜大眼睛看清楚了,這就是奴家的『通連』的殺手鐧……」

    一邊招架攻擊,枯葉的手指一邊掀開了位在機械部分底部的小型屏蔽。

    按下里面的東西,枯葉一舉將電鋸拋向上空,趴低了身子。

    「……自爆按鈕!」

    「咦……?」

    雙胞胎瞠目結舌的下一秒。

    引擎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在上空爆炸了。

    「呀啊!」

    衝擊與熱風同時向四面八方散開,金屬的零件從半空中落下。

    雙胞胎忍不住抽回武器,用雙手護著臉孔伏臥在地,枯葉的身影已從她們的前方消失。

    枯葉的臉赫然出現在把袖子從臉上移開的血沙的眼前。

    「休怪奴家無情!」

    不知何時從電鋸上頭拆除下來的『通連』的刀身——串連成鎖鏈狀的刀刃就像鞭子一樣垂落著。枯葉從下方抽打了血沙從短下襬的和服露出的左腳。

    「……嗚!」

    「如此一來……」

    枯葉就著整個人幾乎蹲下來的姿勢,往反方向翻身。

    「……就結束了!」

    然後在縮著身子、呆若木雞的血香的右腳上也砍下一刀。

    傷口不深。可是不消一會兒,傷口就開始慢慢浸蝕血肉與骨頭。沒有『捕子車』的雙胞胎拿傷口只能束手無策。

    「啊、啊……」

    雙胞胎按著蔓延跡象肉眼清晰可見的傷口,發出了狼狽的聲音。

    枯葉低頭俯視她們,調整急促的呼吸之後……

    「……抱歉,稍後再幫你們療傷。先做好斷一條腿的覺悟吧。」

    不顧和服因為爆炸的餘波而燒焦和佈滿煤灰,直接掉頭往走廊深處奔去。

    ※

    供子手持巨大的拷問輪——『捕子車』逐步逼近。

    一邊定睛注視著那進逼到了眼前的凶器,景介一邊集中意識。

    一次支配這麼多物體的經驗,這還是第一次。景介從棺奈手中取得這把『賀美良之枝』已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雖說一直以來只要逮到機會就勤加練習,不過能否進行得順利,端賴景介的集中力。

    「好……你放馬過來吧。」

    以及接下來的作戰。

    一如要對伺機攻來的供子先發制人般,景介首先以病床發難。

    病床以彷彿被爆炸震飛的勁頭朝供子飛去。

    「什……!」

    供子牙一咬,似乎當真吃了一驚。

    衝突。

    可是,敵人鈴鹿一族也非浪得虛名。

    就在此時……

    面對迎面飛來的病床,供子先是蹲下身子,接著以全身的力量將病床向上一提,順勢推開。她的身形飄忽得有如鬼魅,卻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在飛向後方的病床滾落到地上之前,臉上掛著一抹冷笑的供子繼續朝景介跨出一步。

    「咯咯……哈!有意思!」

    「是嗎?」

    景介這時早已打出了下一招。

    「……那你再多嘗嘗一點好了。」

    供子——恐怕在她本人也莫名其妙的情況下,身體失去平衡跌倒了。

    原來是觀葉植物伸長了枝葉,有如藤蔓般糾纏住了她的腳。

    遭供子拉扯的植物連同盆子倒在地上。

    景介再一次操作病床,作勢追擊。浮到半空中的病床從供子的正上方落下。

    床面朝上著地的病床將供子的身體壓在下頭。

    「這是……」

    就在供子驚愕地嘀咕的同時……

    「這招如何!」

    一具木製的衣櫃緊接著從景介的背後飛了出來。

    沉甸甸的衣櫃「咚」地降落在病床的上頭,追加重量。

    診療病床。觀葉植物。衣櫃。凡是在視線內的東西,景介全都用『賀美良之枝』事先留下傷痕了。如果不在這裡開打,這樣的安排便不具有意義,不過最後還是充分地發揮了效果。

    就結果而言,供子主動找上門來反倒可以說是偶然的幸運。

    無論如何,如此一來最後的一擊便可確實命中。

    當然,床腳還是有一定的高度,所以並不代表已經完全將供子困住。可是敵人接下來的行動唯有『從中脫出』一途可選。而且不論鈴鹿一族具有再怎麼超乎常理的爆發力,在倒地的狀態下,行動也會變得不靈光。

    景介集中意識,當場在心中默念準備移動那個東西。

    但,就在這時……

    「……咯咯咯。」伴隨著宛若從地獄深淵響起般的嬌聲。

    ——一道轟然巨響乍現。

    「啥……!」

    心臟揪了一下。全身變得僵直。

    衣櫃和剛才恰恰相反——朝著景介迎面飛了過來。

    「嗚哇!慘了!」

    景介立即默念『快停』,但效果僅止於減緩速度,不至於完全靜止。

    要讓這麼巨大的物體隨自己心意飛舞,需要相對的集中力。然而驚愕得整個人心慌意亂的

    景介缺乏的正是集中力。

    「媽的!」

    景介一邊大叫一邊往旁邊滾,在心中啐了聲「拜託放過我吧」。

    原本是希望儘量避開動作場面,結果卻天不從人願,到底是怎麼搞的。

    衣櫃狠狠砸在景介身旁的地上。雖然櫃子裡面幾乎沒裝什麼衣服,可是沉重地撞擊在地的

    聲音和風壓幾乎和爆風無異。振動對腦造成的影響比耳朵更大。

    「痛死了……」

    勉強逃過了被衣櫃壓在下面的下場,但卻失去了對現狀的掌握。當景介趕忙準備起身時,發現眼前出現了某個銳利的物體。

    「喂……」

    除此之外,身體動彈不得。腹部上有一股重量。

    至於頭頂上——則是供子那張彷彿將陰險的笑容和憤怒揉合在一起的臉。

    「真的……假的啊。」

    景介目前呈現出人仰臥在地,被人一腳踩住的姿勢。

    禍不單行的是,臉還被『捕子車』頂住。

    「咯咯咯,很有意思。有意思到惹毛了我。」

    儘管語調還是一樣沒變,但那個總是一副遊刃有餘模樣的供子也開始氣喘吁吁。

    「『賀美良之枝』。那種偷雞摸狗的藏物,一族裡面從來沒有人想要使用……不過嘛,確實是很適合很會動歪腦筋的人類沒錯。」

    「說它偷雞摸狗……是很偷雞摸狗沒錯啦,依你們的角度來看。」

    那張床和衣櫃合計起來不知有幾公斤重。

    她竟然有辦法在面朝上方倒地的狀態下,將衣櫃擲向這裡。對於擁有一身蠻力的傢伙們來說,『賀美良之枝』的確是一無是處的廢物。畢竟,比起利用身旁的物品做騷擾式的攻擊,直接當面硬幹威力還比較強。

    景介回想起當初棺奈把這個東西交給自己的時候,有說過『景介使用起來最能得心應手』這種話。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就憑這些傢伙八成無法有效活用這道具吧。

    「……原來你有過這麼一段相當可憐的歷史啊。」

    景介語帶同情地向右手上的『賀美良之枝』喃喃說道。

    「你一個人在白言自語什麼……噁心死了。」

    供子所流露出來的態度,似乎早已不是什麼憤怒,而是優越感了。

    「我只是在跟它說,它不怎麼受人青睞,感覺很可憐而已。」

    「哇,和道具對話嗎?本家的女婿興趣好高尚喔。還是說因為死期將近腦子變得不正常了?這樣怎麼行。你要焦慮無助、掙扎抵抗、哭天喊地啊。醜陋的肉塊至少得美麗地凋零!」

    所以——景介打斷她的台詞說道:

    「就跟你說不是你想的那樣了,呆子。」

    「嘖,好醜陋。早點……」

    被人指著鼻子大罵呆子,供子眉頭緊蹙,重新拿起『捕子車』作勢攻擊。

    景介不理會她,臉上浮現笑意——繼續往下說。

    「我的意思是既然它以前很可憐,那至少好好表現個一次又有什麼關係嘛……話說回來,我建議你轉頭看一下背後比較好喔。」

    供子反射性地轉頭回望。

    飄浮在她身後的是大量的針筒。

    針筒遍佈房內的空間,所有的針頭全都直指著供子。

    「……嗚……!」

    供子倒抽了一口涼氣。

    但為時已晚。

    景介嗤鼻說道:

    「不要小看偉大的人類了,怪物。」

    那同時也是發射的暗號。

    注射器朝供子殺去。

    「……該死的傢伙!」

    供子旋即拿『捕子車』一揮,可是在小型導彈形成的彈雨中,效果形同螳臂擋車。

    「儘管挨針吧。」

    在房間角落旁觀整個戰局的筱田輕描淡寫地說道:

    「三○cc針筒五十根。裡頭全部都加入了速效性的安眠藥……前置作業實在有夠折騰人一的。」

    無數根針筒陸續刺在奮力抵抗的供子的手臂和背部上。

    景介配合那個時機向注射器下指令,使裡頭的液體注入。

    踩在肚子上的腳已沒有再繼續使力,景介一邊倒退一邊從地上坐起上半身。

    一會兒——終於……

    供子踩著踉蹌不聽使喚的腳步,猛然向前倒下。

    「……呼。」

    歷經波折,總算順利成功的安心感使景介鬆了一口氣。

    「成……功了。」

    鈴鹿一族確實身體能力超群。就算與其正面交鋒,也不會有勝算。

    不過也因為這個緣故,她們總是小覷人類、氣定神閒地倚仗自己的優勢。

    供子根本無心瞭解景介打算如何奪得這一場勝利,甚至完全沒發現——他還藏了一張王牌、最後的手段還沒使用。

    「……景介!」

    心急如焚的聲音隨著用力推開房門的聲響傳來。

    「你平安無事嗎!回答我……」

    衝進室內的枯葉見到病房的慘狀和倒在地上的供子,全身都繃緊了。

    在為枯葉慌張的反應感到些許開心的同時〡

    「我擺了她一道了。」

    景介癱坐在地上,向她比了個大拇指回答。

    3

    數分鐘之後。

    在筱田的房間,戰鬥的落幕令景介放鬆了心情。

    繁榮派的三名殺手才剛完成了束縛。供子熟睡不醒。雙胞胎儘管還保有意識,但血沙、血香各有一條腿被斬斷,而且雙手皆被綁縛住,無法動彈的兩人垂低著頭。據枯葉表示,唯有斬斷腿這個方法才能阻止她們的行動。

    「是說,現在該拿她們三個怎麼辦才好?」

    筋疲力盡的景介癱坐在地上斜睨了帶來無妄之災的三姊妹。

    「不殺掉她們嗎?」

    在景介身後、房間一角的筱田提出了危言聳聽的意見。現在筱田讓夭躺臥在先前沒有拿來使用在戰鬥上——亦即自己用的臥床,陪在一旁細心看護著。那個令人吃驚的奉獻態度,令景介有了新的觀感,或許他那番『我深愛著她』的說詞是確有其事也說不定。

    「當然不會殺啊。要是殺了,不就跟她們沒兩樣了嗎?」

    景介一回答,筱田還是背對著他,頭也不回地嘆了口氣。

    「哼,不知該說你天真還是年輕。不論是哪個,實在是可怕。」

    「隨便你怎麼說吧。」

    雖然他的意見再合理也不過,但自己心中果然不存在有『殺人』這個選項。

    景介瞅了身旁的枯葉一眼,她也正注視著自己。

    她現在的心情——應該也跟自己一樣吧。

    只是,終究得有所處置才行。

    「真的不行把她們丟在這裡嗎?」

    景介略顯猶豫地向筱田試探。

    不過得到的答案卻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無所謂。這裡的立場是中立的。」

    「咦?可是她們是侵犯中立地帶的凶手耶。」

    筱田回過頭,露出一抹賊笑。

    「在醫生的眼中,對方即使是想致醫生於死地結果自己卻負傷的人,也一樣是患者啊,少年。而且那兩個雙胞胎也受傷了不是嗎?腳能否重新接回去,不實際試試看我也不曉得……基於手術的需要,她們是強制住院住定了。反正,讓繁榮派那幫人欠個人情在先也不是件壞事。乾脆好好海削她們一票吧,我不會讓她們適用健保的。」

    枉費前半段講得那麼令人肅然起敬,在後半段卻潑了盆冷水。

    「那就麻煩您了。」

    總之,既然人家願意接手,那就託付給他吧,景介如此認為。

    「話說回來,奴家很開心哪,景介。」

    枯葉眼睛閃爍著光芒,又把從剛剛就說過了好幾次的話掛在嘴邊。

    「沒想到你竟然能戰勝供子,真不愧是奴家和吉乃寄予厚望的男子。奴家真的重新愛上了你。」

    「那只是僥倖而已,如果有下一次我鐵定會輸得滿地找牙,到時請你不用客氣,徹底瞧不起我。」

    當景介因為羞赧而打算揮揮手敷衍,隨侍在旁的棺奈此時開口打岔道:

    「大小姐她、原本就、打從心底、深愛著、景介大人。所以、固然會重新愛上,也絕不可

    能會有、徹底瞧不起、這種事。」

    「棺奈,你少胡說八道了!」

    難得會面紅耳赤的枯葉逗得景介輕輕笑了出來。看來,雖然這傢伙平時可以把肉麻話講得臉不紅氣不喘,可是一旦換作聽別人講,自己就會害臊的樣子。先記起來當作下次又聽她講肉麻話時的對應方式好了。

    不過,剛才的說詞並不是故作謙虛。

    這回之所以能成功真的是出於僥倖。以周全準備攻敵人之不備,這場勝利是掌握了對方大意露出的破綻所獲得的。怎麼想都不認為同樣的把戲下一次還能成功。

    而且,除非供子她們想法改變,否則隔了一段時期之後,她們肯定會再度來犯。和同樣的對手經過數次的交戰,情勢會愈來愈不利的肯定是我方。

    ——算了,再說吧。

    景介看了坐在房間裡頭發呆的檻江一眼。

    至少把她拉攏到我們這邊了。這次能有這樣的戰果就沒什麼好挑剔的了。

    如此心想的景介拖著累得半死的身體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冷不防地——

    「……咯咯。好窩囊。真是窩囊透了。」

    一個不屬於枯葉也不屬於棺奈,更不可能會屬於夭的聲音——在房間裡低沉地響起。

    彷彿用自嘲來為陰險染色般的獨特口調。

    景介心頭一涼,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喂,不會……吧。」

    幾分鐘前才施打了一大堆安眠藥的供子,如今已睜開眼睛抬起了頭來。

    「……未免也太快了。」

    枯葉也提起警戒心,迅速起身。

    「供子姊姊!」

    「供子姊姊!」

    雙胞胎一齊揚起脖子,喜出望外地呼喚姊姊。

    「咯咯。『此花』家姊妹竟然全都落得這個下場……真教人看不下去。」

    供子從口中啐出分不清是針對景介等人抑或自己的幽怨。

    不過,她的雙手雙腳全被纏上了好幾重的塑料繩給牢牢束縛住。不只是把雙手綁到背後,用的還是能限制施力的綁法。鈴鹿一族再怎麼孔武有力,也不可能成功掙脫。

    再說她們三人的藏物也搶過來了。儘管放下警戒,景介還是避免選擇會觸怒對方的用字。

    「你死了這條心吧。這次是我們贏了。」

    「哈,居然被人類這種東西瞧不起了。心情簡直糟糕到了極點。』

    雖然聽起來像是在自言自語,不過視線充滿了殺意。

    景介本想從她們的口中探聽出繁榮派的情報,不過就這情況看來,想讓她們透露口風似乎

    是不可能的。繼續對話下去恐怕也不會有什麼收穫。

    接下來就交給筱田醫生,打道回府算了——就在景介浮現這樣的念頭時……

    「……枯葉。」

    供子用帶著恨意的視線瞪了枯葉。

    「是我們輸了。照戰場的慣例……殺了我們。」

    但,枯葉垂下眼簾平靜地回答道:

    「奴家拒絕。」

    「啥,你在胡說什麼?所謂鈴鹿的勝利,就是懷著喜悅將敵人趕盡殺絕。不用客氣,儘管拿『通連』將我們碎屍萬段吧。」

    「很遺憾,『通連』已成了這副模樣。」

    枯葉從袖子裡抽出一條只成鎖鏈刃的電鋸殘渣作證。

    「更何況。剛才不也說過了?沒有意義的陋習並不重要。奴家不會奪走你們的性命。對奴家而言……掃除鈴鹿的黑暗就是這麼一回事。」

    「所以你要放我們一條生路?咯咯……真的是白費力氣又單純可笑。我們還會再來的。代表鈴鹿的黑暗,前來將你們殺個精光。』

    「好啊,你們儘管來吧。」

    枯葉不受動搖。

    「奴家就奉陪到你們死心為止。」

    言談中充滿自信,嘴角甚至隱約浮現有一抹笑意。

    「並且……奴家必在不殺一人的情況下彌平這場動亂給你們看。奴家的目的不是奪走你們的性命,而是折斷你們心中的刀劍,使你們由衷臣服。讓你們認同奴家就是鈴鹿的首領!」

    光明磊落地——定睛直視著敵人表明了自己的決心。

    景介想起舊事。

    兩個禮拜前,枯葉和自己約定『會努力變得堅強』。

    現在的表現,大概就是枯葉對那約定所做出的答案。

    體諒絕不會傷害他人的灰原,當中再重迭上她身為鈴鹿下任首領的矜持——同時還有對景介的思念,最後枯葉做出了結論。

    不殺任何一個敵人。可是不管打多少次都樂意奉陪。

    那會是一條多麼坎坷的荊棘之道,不消第三者的景介想像。

    但是這傢伙應該依然會秉持著天生的耿直和堅定的意志,貫徹始終吧。

    我——

    和這樣的枯葉並肩作戰的我,到底該怎麼做才是正確的?景介的內心深處出現了這樣的雜立日。

    這不是殺或不殺之類的問題。被通夜子警告『要認清自己掌心的大小』,可是卻一心想著希望拯救眼前的人,那無疑是意志薄弱,和堅強有著天壤之別。

    自己大概欠缺了決定性的什麼東西。不搞清楚那個,自己就沒辦法和枯葉並肩而立。總有一天,我會再也無法跟她一起將一切看到最後。

    抱著這樣的念頭,景介隨著沉重的心情抬起了臉。

    這時……

    「咯咯、咯……」

    一直瞪視著枯葉的供子以一副可笑到忍無可忍的模樣——

    「咯咯、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像是爆裂開來似地開始捧腹大笑。

    「天真!真的、真的……天真到了一個可憎可恨的地步!」

    那跟先前彷彿陰森洩出的聲音明顯不同。

    「戰鬥到我們放棄為止?不殺我們?少笑掉我的大牙了!所以我才討厭腦袋單純的傢伙……討厭一無所知的黃毛丫頭!不管走到哪勢必互不兩立!令人恨得牙癢癢的一點都不有趣!」

    語氣比較近似夾雜著怒罵的叫囂。

    「明明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啊啊混賬,我一定要讓你後悔!我要在你那單純無聊、宛若沾滿了沙子的砂糖點心的念頭上,狠狠釘進木樁!」

    語畢,念頭一轉。

    供子不再咆哮,臉上改露出陰沉且猙獰至極的狂笑。

    她舔舐著嘴唇說道:

    「枯葉,你當真以為……那天晚上殺害了木春大人的凶手是我們嗎?」

    「你說什麼?」

    此話使枯葉一臉詫異,向前方跨出步伐。

    「供子,你此話有何……」

    「哼。」

    供子將視線移往枯葉的身後代替回答。

    然後——

    「……檻江。」

    以病厭厭的視線向待在房間角落的檻江……

    「咯咯咯。這是命令。把那個人類……給殺了。」

    出人意表地下達了如此的——指令。

    「咦……」

    景介一頭霧水,頓時啞口無言。

    但就在下一秒——

    「……慢著。」

    景介想起了在供子攻入醫院前和檻江所做的對話。

    檻江是怎麼回答力邀她加入本家的枯葉的呢?

    ——那是不可能的。

    ——供子先找我了,所以我不能加入枯葉你們。

    景介反射性地轉頭看檻江。

    她站起身,以缺少感情、無比空虛的視線注視景介和供子,接著從口袋取出蝴蝶刀,

    「嗯,我知道了。」

    對檻江來說這彷彿只是一樁稀鬆平常的小事般——點頭答應。

    「……檻江?」

    枯葉錯愕。

    「你這是……若是玩笑也未免太惡劣……」

    「這不是開玩笑。」

    但枯葉的話打不動檻江。

    打動不了檻江那已死的心。

    「這是供子的命令,所以我要殺了霧澤景介。」

    「你……」

    若站在枯葉的角度,想必她現在一定感到十分難以置信吧。她並未能充分理解檻江的心已死所代表的意思。

    然而景介能懂。可以理解。

    那就是……

    「住手檻江!停止那種沒有意義的行為!」

    「做不到,我不能聽你的。」

    那就是——

    「因為是供子先找我的。所以我不能聽枯葉的命令。」

    換句話說,便是這麼一回事。

    手拿蝴蝶刀的檻江一步接著一步向景介逼近。

    枯葉有如在保護景介一樣挺身檔在他的面前。

    「不許你再越雷池一步,檻江。不然……」

    「咯咯咯……『不然』?不然你想怎樣?」

    手腳被綁住伏倒在地的供子,有如在耀武揚威般高聲哄笑。

    「那傢伙……那傢伙就跟我們一樣,是鈴鹿的黑暗所製造出來的爛泥巴。因為長老眾的關係遭到村子的排擠,心靈被毀壞的傀儡。枯葉,你就好好認識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單純吧。看是要殺死檻江好救自己的丈夫?還是疼惜一族的同胞,眼睜睜看白己的丈夫被殺?」

    「唔……」

    枯葉把景介護在身後的同時,狠瞪了供子一眼。

    檻江靠得愈來愈近。

    「走開,枯葉。我必須殺了霧澤景介。」

    就好比供子所操控的傀儡,聲音不帶任何感情。

    「檻江……奴家絕不會放過……傷害景介的人。所以……算奴家求你。」

    儘管枯葉為了保護景介英勇地挺身而出,語氣中卻充滿了苦惱。

    這都是因為被供子點破了矛盾。

    選擇保護景介嗎?那要因此殺害檻江嗎?

    或者因為不想殺害檻江,所以選擇對景介見死不救嗎?

    就算現在就地讓檻江失去意識,恐怕也是治標不治本。等到檻江恢復意識後,一定會重燃殺死景介的念頭。就是因為理解到這個事實,枯葉才會喪失平時那毅然的態度。

    那就是掌心的大小。

    選擇拯救哪些。選擇放棄哪些。對於那條界線的拿捏——

    景介在枯葉的那個背影中看到了自己。

    原來如此,不只是我,就連這傢伙也一樣……即便是能力強大的她,也會有同樣的困擾哪。景介不知何故茫然地想著這種事,同時,也直覺到枯葉大概會為了保護自己,苦惱到最後做出親手結束檻江性命的選擇。

    「……枯葉。」

    景介一邊為她的心意感到窩心,一邊以冷靜下來的語氣開口說:

    「沒關係。」

    「咦……景介?」

    刀子的冰冷和銳利反射螢光燈散發出了光澤。

    這是考驗——景介心想。

    沒錯。我現在正受到考驗。

    被誰?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

    檻江對於殺死景介一事大概不會有絲毫的猶豫吧。不懷抱任何感情、也沒有一絲迷惘,就這麼用那把刀子奪走景介的性命,而且事後也不會感到後悔吧。

    即便如此景介也不覺得害怕。思緒意外地清晰。

    明明默不吭聲的話,自己約莫數十秒後肯定就會被殺,可是卻有比害怕更為要緊的東西。

    不——有件遠比對死的恐懼還更為重要的事。

    「你退開吧,枯葉。」

    景介輕拍枯葉的肩膀,推往後方。

    我現在臉上是帶著什麼樣的表情呢?枯葉在視線對上之後,就像吃了一驚似地全身僵直,往後退開了一步。

    景介朝手握刀子走來的檻江靠近。

    在她的面前站定。

    「檻江學姊。」

    她沒有搭理那一聲叫喚……

    而是把刀子——刺進了景介的腹部。

    刺進了我這個過去曾和她共有過歡笑時光的——霧澤雅的弟弟。

    「…………嗚…………!」

    腹部一股燥熱。雙腳開始打起哆嗦。

    「咯咯、哈哈!你這是在做美麗得毫無意義的自我犧牲嗎,人類?」

    供子在背後訕笑。吵死了。給我閉嘴。

    自我犧牲?

    ——拜託別把那種無聊的東西扯進我的戰鬥裡。

    傷口並不覺得痛。不過好像有種類似惡寒的感覺從被刺傷的地方緩緩擴散開來。這傷勢怎麼看都不妙吧?腦海中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可是那又如何?

    無論是供子的嘲笑,還是從肚子長出來的刀子,那都無關緊要。

    現在不是關心那種問題的時候。

    「咦。」

    檻江微微張開了嘴。

    為什麼眼前的對象沒有倒下呢?她似乎產生r這樣的疑問。

    「不可以。」

    景介嚥下從喉嚨湧出的鮮血說道。

    「你……做這種事是不對的。」

    並且將手放在一臉愕然的檻江的頭上。

    「為什麼?」

    景介摸了摸她的頭。一邊回想以前——很久以前姊姊幫自己摸頭時的事。

    刀子的握柄依然被檻江握得緊緊的。

    儘管如此。

    「姊姊她會傷心的。所以不行。」

    景介還是強忍著淚水笑了出來。

    「為什麼雅姊姊她會傷心呢?因為你這個弟弟要死了?」

    「不是的。」

    不是這樣的。

    為什麼。為什麼你——

    「是因為你……你身為姊姊的朋友,卻做了這種事啊!」

    ——會不懂這個道理?

    檻江被景介的嗓門給嚇了一跳。

    景介用雙手捧住她的臉頰。好溫暖。不對,是因為自己的身體太冰嗎?

    算了。那不是重點。

    「你才沒有扼殺掉什麼感情!你的心還沒死!為什麼你就是不懂呢!我能體會姊姊死了你很難過的心情,可是……你也差不多該醒醒了!」

    鮮血從嘴角溢出。口腔有一股腥臭,嗆得忍不住想吐。

    可是比起那種痛苦,眼前這名少女的這張沒有表情的臉,更教自己感到非常不甘。

    因為疾病而停止成長的軀體。

    看起來只有十四、五歲左右的童稚臉孔。

    上頭產生了些微的變化。

    「那是不可能的。」

    然後是聲音。

    「不可能的。我的心早已經死了。」

    「你不要自欺欺人了!」

    沒錯。那是謊言。

    「既然如此……那又為什麼?為什麼你在吟唱那首歌謠時……」

    就在先前準備和供子的戰鬥的時候。

    聽到她所吟唱的歌謠時,使景介憶起了過往的記憶。

    那是——

    「你吟唱時的聲音。就跟姊姊她……是一模一樣的啊。」

    ——所以。

    大概早在第一次見面時——在第一次聽到歌聲的那個傍晚,我就注意到了。

    檻江唯有在吟唱歌謠的時候,不會是那種少了感情、平淡如白開水的聲音。

    「聽起來很溫柔,可是感覺又有些快樂……」

    姊她一向都是這樣。

    所以在我眼前的這個人肯定也是一樣。

    「感情已死的人絕對無法像那樣子吟唱。是絕對無法詠唱得跟我姊姊一樣的……我姊姊她已經死了。不在這個人世了。可是……可是。」

    檻江的唇在顫抖著。

    臉頰上飄起淡淡的紅暈。

    「你還活在這個世上。我姊姊她……還活在你的心裡。」

    過去——那雙貌似有在看著景介,又似沒把景介看進眼裡的眼眸,如今稍稍對起了焦點。

    「雅姊姊……她?」

    「你……不可以死喔,檻江學姊。你千萬不能殺了自己的心啊。」

    「我……」

    「你和我姊姊聊天很開心對吧?」

    景介一問,檻江點點頭。

    「我姊姊她……也覺得跟你聊天很開心。」

    聽到這麼一說,檻江睜大了雙眼。

    「所以……你就想想我姊姊,開心地笑吧。」

    然後——

    「……啊。」

    一滴淚珠從水汪汪的眼睛滑落。

    「大姊姊。」

    顫抖的聲音摻雜了顏色。

    「還活著?活在我的……心裡?」

    「是啊。」

    「我。大姊姊。很快樂……回憶?一旦回憶起來……」

    嘴角隱約形成一道弧度。眼睛也瞇了起來。

    「一旦回憶起來,就覺得很開心。我很……高興。」

    檻江她——大概是露出當初跟姊姊聊天時一樣的表情——笑了。

    「我想、也是。」

    景介看了她的笑容,安心地喃喃說道。

    聽不見供子在一旁大聲嚷嚷什麼。反正也不重要。

    因為就在剛剛,景介已經成功斬斷了那個人操控檻江的絲線了。

    不過,或許心理安定下來反倒不是一件好事。

    旋即——景介的腳突然失去了力量。

    「啊……」

    順著重心引力,一屁股直接坐了下來。

    刀子從腹部滑溜溜地剝落。

    怪了,這下有點不妙吧。

    世界好像在東搖西晃。檻江一臉震驚地看著這裡。

    「景介!」

    遠方傳來了呼喚自己的聲音。

    「振作一點!棺奈……把……拿來!」

    在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的狀況下,嘴裡被湊進了一個又硬又細長的物體。從中流出了液體。

    「我是不是乖乖喝進去比較妥當啊?」腦海才剛浮現這念頭,下巴就被人抬起,感覺得到那個水狀的物質擅自流進了喉嚨裡頭。

    啊啊,這東西我以前喝過。是治療傷勢的藥。

    既然如此,那我應該可以放心了吧。死不了才對。

    在朦朧的視野中,依稀可見一副淚眼汪汪的模樣、不知在喊叫什麼內容的枯葉,以及一旁——面露焦慮的表情、顯得不知所措的檻江的臉。

    有表情的檻江感覺還挺新鮮的。

    ——這就夠了。

    單是能看到這張臉,也不枉我差點丟掉小命。

    我是不曉得我的手掌究竟有多大。可是,只要張開自己的雙臂,應該好歹可以牢牢接住一個人吧。

    我用這種方式迎戰就對了。那是我的戰鬥——

    一邊想著這種事情,景介闔上了眼睛。

    意識在眨眼間就被帶往深處,整個人沉沉地墜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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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3 05:51 AM

終幕 夢中的微笑

    待景介恢復意識時,已是晚上的十一點,場所在迷途之家。

    景介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被安頓於睡過好幾次的客房被窩裡。醒來後,便聞跪坐在枕邊的棺奈恭敬地道了聲「早安」。

    「一整晚你都在照顧我嗎?」

    「是的。」

    一間,棺奈用完全沒有表情的臉點頭回答。

    「真不好意思。」

    「不。沒有、問題。棺奈、有一副、不睡覺、也沒關係、的身體。」

    棺奈輕輕搖了搖頭,接著將視線投往下方。

    「倒是、枯葉大人、快要、撐不住了。」

    「……嗯?」

    聽棺余這麼說,景介才發覺胸膛一帶感覺重重的。

    抬起頭一看,有一頭黑髮披散在棉被上頭。

    枯葉坐著趴在棉被上頭,以十分柔軟的姿勢發出寢息。

    「這不叫快要,是早就撐不住了吧。」

    「就在、兩分鐘前、睡著的。」

    「是嗎?」

    ——你一直都在陪伴著我啊。

    不知道該說是慣例還是怎樣。讓一個人重視自己到這種地步,實在很難不受動搖。

    話雖如此,她再繼續這樣趴著,自己也沒辦法起身。

    「喂,公主。你這樣太沒規矩了喔。」

    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一搖,枯葉便發出細微的音量緩緩爬了起來。

    「嗯啊……景介,你醒了嗎?」

    「對啊。多虧你的福。」

    「是嗎?那太好了。」

    說完,枯葉的頭又緩緩垂下。看來是放心後打算再睡回籠覺的樣子。

    「喂,你先起來一下啦。要睡回你的棉被去睡。」

    「不要。」

    「由不得你說不要。」

    就在景介心想她到底是想幹嘛的時候……

    「啊啊,對了。」

    不知是否連抬起頭的力氣也沒了,枯葉把臉埋在棉被裡,像是在怪罪似地開口說:

    「景介,下次不許你再那麼胡來了。」

    「我知道啦,抱歉。」

    反正她八成睡迷糊了根本沒認真在聽,如此心想的景介隨口敷衍。

    於是——

    就在枯葉即將入睡前,最後的最後。

    枯葉用聽似有些欣慰的聲音說:

    「……你實在太了不起了。奴家也會……加把勁的。」

    下一秒,旋即又開始平靜地發出香甜的鼻息。

    「是嗎?」

    其實,枯葉現在的立場並不適合擔心景介。

    因為她總是意志堅強、態度昂然,差點忘了這傢伙的村子被焚燬,雙親遭到殺害,卻還是以一族首領之姿扛起重責。

    雖說景介自己也是自顧不暇,可是一直沒辦法設身處地為她著想,還是令人感覺有所虧欠。

    此外,供子曾這麼說過。「你對一族的事一無所知。」對於肩負一族重擔的人而言,這樣的指責不知有多麼苛刻呢。

    供子另外還留下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

    ——你當真以為殺死了木春大人的凶手是我們?

    木春。不但是枯葉的姊姊,也是原先的下任首領。

    她說殺了木春的人不是繁榮派,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這樣一想,無論是關於一族還是關於內亂,景介幾乎可說是無知。

    明天再跟枯葉打聽看看好了——景介打定主意。

    這麼一來,或許自己也能稍微幫得上枯葉的忙吧。

    不對。要扶持那個身懷矜持且個性頑強,因此絕不願將自己軟弱的一面表露出來的少女,必須負這個責任的不是別人,正是身為枯葉的未婚夫人選的自己。

    景介一邊輕撫枯葉的頭,一邊淺淺地微笑。

    『女婿人選』——這個字眼純粹是兩個禮拜前下定決心投身戰鬥才說出的。當時還沒能發現那個意思在自己的心裡正逐漸產生變化。

    「話說回來,棺奈。我想起床耶。」

    想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鮮空氣。可是枯葉人就趴倒在景介的胸口上。

    「您就、直接起身、也無所謂。」

    「問題是她……」

    「反正、大小姐她、是不會、起來的。」

    屍體女僕十分順口地說出了跟忠心兩字相差甚遠的台詞。

    於是景介試著在棉被裡挪動身子。

    棺奈沒說錯,枕頭不見了枯葉照樣睡得不省人事。

    景介慢吞吞地抽身離開了棉被。同時,一邊用手觸摸被刺傷的腹部確認。傷口完美無缺地治好了。全都多虧那水的功勞。以前也受益過它的療效,這玩意兒實在是太方便了。

    只不過,每當起身或做一些動作的瞬間,還是會隱隱作痛。

    「……嗚。」

    果然疼痛還是沒辦法消除的樣子。算了,只要當作是激烈的肌肉痠痛,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比起疼痛還有一個更嚴重的問題。那就是制服被毀得亂七八糟。

    上衣不僅變得千瘡百孔,還被血給染成了黑黑的顏色。在房間環視了一圈,發現被掛在橫樑上的外套也一樣慘不忍睹。還順便想起來當時為了牽制雙胞胎,連大衣也用上的事。

    家裡雖有備用的制服,問題是在回家前該怎麼辦。說到這個,直到現在還沒跟父母聯絡呢。

    景介從口袋掏出手機。打開一看,有十五通未接來電,全都是母親打來的。

    最近的一筆是五分鐘前。景介連忙回撥。

    電話只響了一聲隨即接通。

    『喂,景介嗎!你現在人在哪!』

    母親那焦慮與安心同時傳達而來的斥責,使景介感到一股強烈的罪惡感。要是害母親她想起姊姊失蹤時的事的話——不對,一定早就害她想起來了吧。

    來到走廊的同時,景介一面向母親直賠罪。

    然後迅速思考要交代的經過,將其列舉出來。

    自己就如先前簡訊所寫的,在朋友家讀書。

    可是讀到一半,和朋友兩個人一起睡著了。

    等到醒來時間就已經這麼晚了,手機也改震動所以一直沒有注意到來電。

    總之今天就在朋友家住下來,隔天直接從這裡上學。諸如此類云云。

    雖然謊話連篇的報告講起來自己也很心痛,但實際發生的事情實在是難以啟齒。

    「……啊。」

    ——不對。

    『你啊,下次起要記得……嗯,景介,怎麼了嗎?』

    能說得出口的事——實際發生且能告訴母親的事——是有那麼一件。

    「媽。」

    『什麼事?』

    客房外頭走道的外廊上。

    坐在那裡的少女察覺到景介的存在而回過了身子,景介一邊看她站起來,一邊向電話另一頭說。

    「我今天……遇到了姊姊以前的朋友喔。」

    母親沉默不語。

    走到了眼前來的少女,以一張看不太出有什麼表情——不過可以猜得出來她正在思考什麼的臉,抬頭仰望著景介。

    所以,景介向著母親和那名朋友的姊姊說道:

    「那個人跟我說……以前最喜歡姊姊了。」

    母親先是頓了一會兒,然後回答。

    『……這樣子啊。』

    「那晚安了。抱歉,讓你擔心。」

    掛斷電話後,檻江問了個問題。

    「欸,景介。雅姊姊她很疼你嗎?」

    「是啊。」

    景介一面回憶往事,一面回答。

    「我姊姊她人很溫柔喔。我想……她應該很疼我吧。」

    「是嗎……」

    檻江像是稍微陷入沉思一樣垂低了臉。

    「那麼我也要喜歡景介。」

    並且……

    「我會代替雅姊姊當你的姊姊。景介……你在姊姊不見之後所感受到的寂寞,我一定會努力彌補回來的。」

    那模樣就彷彿在祈求寬恕似的。

    同時,卻又像是在道謝一般。

    那張年紀怎麼看都比自己輕,或許永遠不會再成長,還殘留著童稚感覺的臉——微微地笑了。

    檻江從景介的臉別開視線,坐回外廊。

    然後以輕柔的音量開始輕輕吟唱起歌謠。

    不過,那再也不是盈滿追憶之情的歌曲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9-3 05:52 AM

後記

    很快的,『赤色/羅曼史』也來到了第三集。

    當然,對期盼已久的讀者而言,『七個月三本』絕對算不上所謂出刊速度很快。依我的立場,其實我也很希望能加快執筆的速度,讓各位讀者不用伸長脖子等待續集出版。好比說一個月一本這樣。

    可是,如果真要這麼拚,我一定會先被操掛,所以也只好作罷。雖然不過就是我被操掛而已說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執筆這本書的人,正是藏了一手的我;一旦這樣的我被操到掛了這本書便無法再繼續往下寫,以至於就結果而言每個月出一本是不可能的,這當中存在著富饒哲學性的矛盾。

    換句話說也就是『理所當然』。這世界真的是充滿不合理呢。

    ……因此,我個人是打算維持至少三亡四個月一本的速度,希盼各位讀者在這三、四個月的期間內,務必不要遺忘、抑或不再關心枯葉和景介等人的存在了……

    那麼,在第三集中,『景介的姊姊』這個有別於前兩集的問題正式浮上了檯面,而且纏繞著鈴鹿一族的謎也隨之漸趨明朗。

    下回的預定是除了繼續深入接觸那部分的問題外,同時也慢慢進入故事的核心。由於故事的軸心角色們在本回幾乎全員到齊,我預估從下回起應該可以針對各個角色寫出更多的故事內容來才是。

    具體而言,下回我將獻上『型羽妹妹身穿白衣辦事去』『依紗子在廢屋獨自嬉戲』『棗的演歌ONLY一人卡拉OK六小時』三篇故事。騙你的,我才不會寫咧。

    呃,那三個人的戲份會增加是真的。另外,枯葉和景介的關係或許會產生些微的變化。敬請期待。

    本書的出版同樣也承蒙了許多人士的大力幫忙。

    首先是責任編輯佐藤先生和插畫家椋本小姐。自從開始創作本系列小說以來,儘管我屢屢在後記發誓『我要當個乖孩子』,但這回的原稿還是拖延到了可以爭奪史上一、二名那麼久的程度,感覺上固然已經不只是反省或謝罪的問題,而且連『對不起』這三個字現在也顯得毫無誠意,但真的很對不起。換作我是佐藤先生或椋本小姐的話,早就拿電鋸把藤原那個廢物給碎屍萬段了。真慶幸佐藤先生和椋本小姐並不是我。雖然這個氣氛已經不容許我再說『下一集我一定要當個乖孩子』,可是至少不要比這次還糟糕就好……

    此外還有編輯部、出版部、營業部等ASCIIMEDIAwORKS全體工作同仁,以及校閱編輯、美術設計、印刷廠等關係人士。非常感謝您們為了出版我這種無法遵守截稿期的廢物的書而拚盡了全力……是說,一旦沒能遵守截稿期人的態度就會變得很卑微呢。真的是一件好事也沒有。早知如此趕在截稿期前生出來就沒事了。

    最重要的是各位讀者。正因為各位願意捧起書本閱讀,我們才得以創作本系列故事的續集並且出版。因此,包含我在內,所有出版業界的人都是因為有各位讀者的存在才有這份工作的。

    總而言之,下一本第四集也請各位多多指教。

    下回同樣是三個月後或四個月後再見了。

    藤原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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