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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1-9 10:59 PM

さがら総&渡航 -【廢材與金幣的庫洛迪亞.全】

【封面圖】:

【內容簡介】:

Project QUALIDEA正式展開!

廢物高中生久佐丘晴磨與天使般的學妹千種夜羽,不可能位於同一個階層的兩人偶然間有了接近的機會。

異常天氣、異常現象、異常行動……他們面臨齒輪逐漸失控的日常生活與詭異的都市傳說。

「隨機十字路口」──據說要是在深夜裡闖進T字路盡頭後,選錯應走的路,將再也無法回到現世。

陰錯陽差之下,晴磨與夜羽一同追查起失蹤少女的下落,但兩人的想法卻出現極大的歧異……!?

超越出版社藩籬,新世代企畫的第一彈!

由雙重視角交織而成,迎向終結的世界與永無止境的青春物語──

【原日文書名】:クズと金貨のクオリディア

【原所屬文庫】:ダッシュエックス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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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1-9 11:01 PM

第一章

  每次看書的時候,我總會冒出這種想法。

  「輕小說裡面插圖的重要性佔了十成」。

  不管是多爛的作家寫的狗屁不通的文章還是塞了一大堆無意義符號還是老套的賣萌對話還是主角威能的設定資料集還是亂七八糟的人物角色大集合還是國中生不對是小學生也寫得出來的彆腳文章,只要一張插圖就能瞬間讓那本書變得人見人愛。而且幸虧有插圖,原本讀起來很痛苦的書也不至於讀不下去。

  娛樂快樂享樂的判斷標準是外觀,換句話說,幸福的根源就在外觀。

  人九成看外表,這句話是錯的,其實是十成。十成看外表,完完全全,100%中的100%。

  這麼想的人肯定不只我一個,世上想必有許多人同意我的想法。

  我選修的通識課「安徒生童話世界」,裡面提到的「醜小鴨」正是這樣的故事,簡單來說就是「只要外表好看就能擁有一帆風順的人生,在高級中式餐廳也用不著被剝皮。懂了沒啊,你這個廉價鵝肝!」的故事。

  透過這個故事,安徒生大師如此宣示:醜陋是種罪惡。說真的,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講過這種話,只是我確實從安徒生那裡接受到這樣的訊息。故事裡傷痛的心情我也擅自接收了下來,並且深有同感。我甚至認為自己是安徒生再世,我真的超安徒生,要我實際舉起槍劍喊阿門也沒問題。

  「醜小鴨」是帶給醜陋的人希望的故事──說不定有人這麼以為,不過事實並非如此,會有這種膚淺理解的只有一時興起的格林童話廚(笑)。

  那個故事裡面不存在希望,單純只是以美麗為名的暴力否定醜陋的存在,於是遭到否定的一方又以加倍的美麗展開報復這樣的故事罷了。故事裡沒有友情還是努力介入的餘地,完全以血統制霸,最近的少年漫畫裡面也罕能見到這種類型的主角。

  假設把童話視為人類心理的根源,安徒生描寫的等於是醜陋無法獲得肯定,令人驚恐又殘酷的事實。

  課堂結束後,我寫下了這樣的感想報告。

  不消說,現在我後悔得要命。為什麼我當初沒有敷衍交差?為什麼我不像其他學生那樣阿諛奉承,隨便寫些討老師歡心的內容就好?異類、異端和異形容易遭到排擠,這種事情用不著安徒生提醒我也知道。

  「欸,晴磨……」

  午休時間,消毒水氣味刺鼻的保健室裡,保健老師久佐丘雨音喚著我的名字,默默嘆了口氣。

  她要我坐在病床上,自己則是特地將椅子挪到我面前。她以俐落的動作交叉著一雙修長美腿,白袍和緊身裙發出摩擦聲響。她平靜地抱住膝蓋,身體前傾凝視著我,上衣胸口若隱若現。接著她又嘆了口氣,像是深感苦惱。

  輕薄的布簾圍繞病床四周,形成一個小隔間,我和雨音的距離異常接近,每次她把我叫出來總是這個狀態。

  午後的保健室,與身穿白袍的美女老師孤男寡女在床邊獨處,對方甚至苦惱地嘆著氣。對青春期的男孩子來說,這想必是一幅令人心跳加速的景象。

  可惜事與願違。

  這個空間並非是讓青春期男孩子又羞又喜的制服店桃色空間,這只是一間懺悔室,或者也可以說是訓誡室。

  雨音撩起秀髮,香水的香味立刻輕柔地撲鼻而來。這傢伙又換香水啦,比起上次的,我比較喜歡這個香味。在我心裡想著這些無聊事情的時候,雨音一臉不悅地瞪著我。

  「晴磨,你有站在我的立場想過嗎?」

  「立場……保健室的保健老師?」

  「沒錯,而且是年輕又漂亮的保健老師。」

  雨音加上多餘的形容,又重複一次我說的話,而且邊說邊連連點頭。接著,脖子的上下運動瞬間停止,她動作犀利地往我指了過來。

  「而且還是你的姊姊。」

  「嗯,是啊,這我知道。」

  相信用不著我多解釋,久佐丘雨音和久佐丘晴磨是血緣相連的親姊弟,而且在因緣際會之下成了同一所學校的保健老師和學生。她讓這裡不再是個引人遐想的空間,也激不起任何情慾,充其量只是個聽白痴姊姊亂發牢騷,讓人很不耐煩的地方。

  由於姊姊的關係,我盡量不靠近保健室,然而或多或少還是會發生例外的情形。一旦姊姊需要跑腿小弟,或是壓力累積到了極限的時候,她就會像這樣把我叫出來,今天大概是和壓力有關吧。

  雨音取出插在白袍胸前口袋的電子菸,叼在嘴裡。

  「知道就別在學校裡面惹是生非,笨蛋。每次只要你一出什麼狀況,在教職員辦公室裡遭到其他老師數落的可是我啊。」

  「那得怪妳自己討人厭吧,我又沒做錯什麼事情。」

  「還敢說沒有!今天你是不是交了一份報告出去,在上面亂寫什麼奇怪的感想?」

  在凶狠目光的瞪視下,我搜尋起記憶,符合搜尋條件的結果只有一個。

  「難不成是……醜人沒人權?」

  「沒錯,雖然我不清楚,不過應該就是這個!就是這種內容!你瞧不起人嗎!再說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自己還不是長得一張老鼠臉!」

  「我無所謂,反正男人可以用錢買到人權。」

  聽我這麼一說,雨音似乎深感認同。

  「……有道理,資產和年收才是關鍵。」

  哎呀,她居然接受這個說法了。實際上,男人可以靠高收入彌補長相的不足。過去在泡沫經濟的奢華年代,有三高這個說法,也就是學歷高、身材高、收入高的人特別受歡迎。三高之中並不包含長相,可見男人沒有長相歧視的困擾。話說回來,當時的女性到底是多厲害,每個人都有要求這種條件的價值嗎?等價交換是鍊金術的基本,要是試圖打造出超完美男友,小心手腳不保。

  不過說起來姊姊也差不多。我這個姊姊的外表漂亮身材又好,只可惜個性非常差勁。

  一碰上我冰冷的目光,她像是尷尬地咳了幾聲。

  「就算你說的再正確,教育上可不允許這種觀點。你回答的內容好像讓人不是很滿意,結果害我也跟著遭殃。擔任課堂老師的那個老女人因為長得不好看,對這種事情格外在意,你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舉止。」

  「妳這些話簡直就是長相歧視,而且勸妳別再加上年齡歧視了……」

  「沒關係,我不會表現出來。」

  雨音得意地挺起胸膛。嗯,這世界今天也因為某人秉持「沉默的溫柔」原則得以維持和平。我的個性也很溫柔,正執行著不和班上同學對話的「沉默的溫柔」。如今,這樣的溫柔儼然成為每個人的標準配備,然而不知為何,這世上還是到處爆發衝突,真是奇也怪哉。

  「沒有表現出來還會惹來閒話,其實是妳的個性有問題吧。」

  雨音聽我指出這一點後板起臉孔,連忙在胸前揮手,連珠炮似地為自己辯解。

  「不是那個原因,和我的個性沒有關係。聽好了,年輕貌美的保健老師在教職員辦公室裡的立場弱得不像話!不只要遭到同事的性騷擾還有職權騷擾這些大大小小的騷擾,保健室裡每天都有臭小子跑過來,還有愛嫉妒的臭小妞仇視我!真想趕快結婚,辭掉這份工作!」

  講到最後,她幾乎是帶著哭腔。

  老師真辛苦啊──我正帶著這種事不關己的想法時,阻隔病床的布簾輕盈搖晃了起來。

  「打擾了,老師?」

  一隻小小的手戰戰兢兢地掀開隔簾,從布簾隙縫間往裡面窺看的是一雙不安的大眼睛。也許是發燒了,出聲呼喚的少女雙頰染上朱紅,水汪汪的眼珠子望著雨音和我。

  一對上我的視線,少女便像個小動物一樣悄悄躲到布簾後面,接著又提心吊膽地看向這裡,稚氣的動作看起來非常可愛。從制服看來應該是國中部的女學生。

  聽見呼喚聲,雨音終於回過神。她讓椅子轉了一圈,重新面向聲音的主人。

  「對、對不起喔,美沙,我弟弟有點問題。」

  「我、我才要說對不起!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請問退燒藥放在哪裡……您現在方便嗎?」

  名叫美沙的女孩子摸著自己的馬尾,一副傷腦筋的樣子,輪流看向我和雨音。打斷我們之間的對話似乎讓她覺得過意不去,雨音察覺之後站起來,輕輕拍了下美沙的肩膀。

  「別在意、別在意,有問題就要馬上問。古時候不是有句話說嗎,敢問恥一時,弟弟恥一族(改自日本諺語「敢問恥一時,不問恥一生」)。」

  「才沒有這種說法,我是多受到家族的討厭啊。」

  難道雨音討厭我嗎?我還滿喜歡姊姊的啊。雖然不知道爸媽和姊姊怎麼想,但爺爺可是很喜歡我。他會給我偉特牛奶糖,奶奶則大多是給LUMONDE或ELISE餅乾。ELISE後來我吃膩了,每次一看到她拿出來就忍不住憂鬱,簡直是ELISE的憂鬱(出自うすた京介的漫畫《セクシーコマンドー外伝 すごいよ!!マサルさん》的虛構格鬥技)……

  在我抱怨的時候,雨音只是開朗笑著。在旁邊看著我們交談的美沙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反應,臉上浮現出尷尬的笑容。聽見拿陌生人來當話題的這種對話,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很正常,這種時候也只能笑了。

  「好啦,我先走了。」

  我不忍再看見這位可愛的少女像教室裡的我一樣陪笑,於是向雨音稍微舉起手道別,從美沙身旁走過去。

  走過美沙身邊時,她朝我鞠躬敬了個禮,綁在淡黑色髮絲上的毛球髮圈輕盈地跳了起來。嬌小的身材、纖細的肩膀、扁平的胸脯、火紅的臉頰以及水汪汪的眼睛,細小的手指抵住小小的朱唇,輕輕咳著嗽,那副模樣除了可愛也莫名增添了一份性感。

  那是個很適合用天使來形容的女孩子,另一方面,這個形容也包含了天使在這汙穢的大地很難存活下去的意思。

  「啊,對了,晴磨……」

  我正握住保健室的門把,背後忽然有聲音叫住我。

  「什麼事?」

  「屋頂門口的樓梯間最近好像很髒,教職員辦公室裡老在抱怨這件事情。你就趁放學後過去清掃一下吧,我會告訴大家弟弟已經在反省了。」

  雨音說著向我眨了下眼睛,我猜那原本應該是雨音的工作,恐怕是她偶爾在屋頂上抽菸這件事曝光,結果造成問題。

  正所謂弟弟是姊姊的奴隸,或者也可以說姊姊這種生物的存在意義,就是為了在弟弟心中埋下對女人的陰影。

  說到姊姊這人種的危害有多嚴重,那可真是罄竹難書。偶爾表現得很可愛,偶爾又心煩氣躁,蠻橫地行使暴力,偶爾也會露出一張脆弱的哭臉。諸如此類的情形為我培養出對女人的耐性,而且對女性的生理週期也異常清楚。

  「……好,我會去掃。」

  這麼回答之後,我把手放在門上準備要離開保健室,結果門搶先一步向外打開,我頓時停下腳步。

  一位少女出現在我眼前。

  陽光從走廊窗戶灑落耀眼光芒,夏日的微風送來安娜蘇香水輕甜的香氣。

  整齊的漆黑長髮,光亮的白皙肌膚,修長而且苗條的纖瘦身材──由於驚訝,她張大了一雙大大的眼睛和水潤的雙唇。

  那是一位很適合用女神來形容的少女,另一方面,這個形容也包含了女神般的美貌可以讓她隨心所欲地毀掉整個世界的意思。

  我知道她叫什麼名字,當然只是我單方面知道她的名字而已。我沒有特地調查過,而是自然而然得知,如同一般常識,她的名字是這所高中的學生大多具備的基本知識。

  千種夜羽──小我一屆的美少女,這還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見她。

  我和千種險些撞在一起,兩人互相退了一步。

  對方一臉驚訝,我肯定也因為驚訝擺出了一副蠢樣吧。不過,愣在原地的人只有我,她馬上浮現出靦腆的笑容,靜靜地向我鞠躬致歉,然後從我身邊快步走了過去。我不由自主用視線追起她的步伐。,「啊,姊姊!對不起,在妳這麼忙的時候……」

  看見千種來了之後,美沙這麼向她搭話。

  「沒有事情比美沙更重要了,妳沒事吧?」

  千種輕柔地把手放在美沙的額頭上,那景象有如一幅圖畫。原來美沙是千種夜羽的妹妹啊,難怪那麼可愛。

  我瞥著天使與女神這對姊妹,反手關上門。

  然後將後腦勺抵在門上。

  如果我的長相多像雨音一點,說不定也能長得玉樹臨風。為什麼我偏偏是一副老鼠臉?反過來想想,要是我變帥一點……不對,是兩點?三點差不多?不對,要四點……反正就是如果變帥這麼多,想必能過上和現在截然不同,非常充裕的人生。

  這是個不公平的世界,充滿了歧視與偏見。

  這樣的狀況並不特殊或是特別,而且是誰都能瞭解並且區分,天經地義的區別。

  儘管明白這一點,我還是忍不住心想,千種夜羽的長相……真美,美得驚人!

  離開保健室後,四周響起喧囂聲。午休快結束了,走廊和敎室裡全是匆忙來去的學生。

  我討厭多得和蟑螂一樣的人群。不管人類還是蟑螂我都討厭,兩者加在一起更是沒有喜歡的理由。相較之下,風邪這個詞因為集合了風和邪,一看就很強悍,是我喜歡的辭彙。

  其實我也不是沒努力過讓自己喜歡上人類和人群這種事情。

  小時候,我挑戰過很多事情。少棒、游泳、珠算、書法再加上鋼琴。這些大多是跟著雨音順便去學的,因為是配合雨音挑選的場所,我從來沒融入過那些環境。因此我得到的收穫和付出的金錢不成比例到誇張的地步,投資報酬率實在低得嚇人。

  我唯一得到的收穫只有──「只要把台下那些人當成南瓜就不會緊張了!」

  鋼琴發表會上,鋼琴老師試圖教我怎麼舒緩緊張情緒。雖然這是陳腔濫調的說法,但對方是個老婆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們得尊敬老人家。

  不過,婆婆說的話也不無一番道理。從含水量來看,人類和蔬菜差不多,兩者都是裝了水的袋子,這個共通點顯示人類和蔬菜是近似的存在。婆婆果然厲害,俗話說不聽老人言什麼的,實在讓我獲益良多,多謝婆婆。

  在那之後,我從此將人類視為蔬菜。雖然婆婆那番話沒有舒緩我的緊張,發表會上表現得慘不忍睹,最後放棄了鋼琴。抱歉啦,婆婆。

  不經意間,我從走廊窗戶仰望天際,看見一朵形狀很稀奇的雲朵,看來就像深夜裡的吊鐘。如果把那朵雲拍下來傳到網路上,想必會引起一陣驚慌,把那當成了地震雲。

  真是愚蠢的行為,這世上果真到處是南瓜頭和南瓜腦。一般被視為地震前兆的地震雲大多是實際上常見的情景,大家只是隨便把兩者聯想在一起,利用眾人的無知製造恐慌罷了。

  穿鑿附會也要有個限度,要是連這種話也深信不疑,「人類與蔬菜的含水量接近,所以人類與蔬菜一樣」這類的歪理也能成立。說出這種話的傢伙真是白痴。

  假設要舉出另一個人類與蔬菜的共通點,那就是我也討厭蔬菜,不過草莓和哈密瓜例外。

  *

  體育課結束後,女生更衣室吵鬧得像是雷陣雨過後的水田。

  大家用毛巾擦汗,飲料罐在空中拋來飛去,香水和蜜粉的香味擴散了開來。一群人聊得興高采烈,片刻也不得間。這邊呱呱叫,那邊呱呱叫,有如青蛙在大合唱。

  話說回來,青蛙實際上是怎麼叫的,我們也不知道。現在這個時代,居住在都市裡的高中生恐怕根本沒人見過真正的青蛙。

  所以這只是我任意猜想。我藏身在置物櫃打開的門後,享受這安閒的樂趣。

  一層又一層脫下外皮的青蛙。

  噴上制汗劑的青蛙。

  與朋友聊著戀愛話題的青蛙。

  把每個同學看成是一隻青蛙,呱呱呱呱,更衣室的景象變得愈來愈滑稽,我一個人暗自竊笑。

  水田的世界裡,即使有一隻青蛙離群索居,想必也不會有其他青蛙放在心上。青蛙很遲鈍,青蛙很堅強,青蛙很自由,所有人類都該變成青蛙。

  假設地球是個住了上百隻青蛙的村子,也就不會生出妄想吃天鵝肉的青蛙了。青蛙不會注意到自己醜陋又難看的身影,一輩子都能過著和平的日子。

  我握住掌心裡一朵無名的小白花。在我摘下之前,這朵花勢必沒思考過自己除了花朵以外的可能性,那肯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唉……」

  我不禁嘆了口氣。

  往窗外望去,眼前出現有如地震前兆的螺旋狀雲朵。我嚇了一跳,剛嘆出的氣又倒抽了回去。

  有人將這種事情視為穿鏊附會,認為預兆沒有意義,只不過是人類的臆測,相信的人是和蔬菜一樣的南瓜腦袋之類的。

  事實也許真是如此,不過,那是性格剛毅堅強的人的理論,美味的南瓜並沒有錯。

  這世上不乏懦弱的人,必須有人從背後推一把,否則很難鼓起向前跨出腳步的勇氣。

  比方說,我就是這種人。

  預兆和占卜說不定是為了替鼓不起勇氣來的人製造契機,預言書和啟示錄也是因為可以幫上苦惱的人,才能連綿不斷地流傳到現在。

  依賴看不見的命運,真的是壞事嗎?

  「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要……」

  我扯下花瓣,一邊喃喃數著。

  當然,我是躲在置物櫃後面做這種事。高中生還玩花朵占卜,我有自覺這麼做實在太搖滾了。

  萬一被同學發現這個弱點,不難想像今後勢必會遭受到比現在更殘忍的對待。

  「要……」

  我把剩下的那一枚花辦在掌心裡揉皺了,看上去有點像美沙的笑容,我那個和天使一樣的妹妹。一想到她,我就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做不到的事情。

  花瓣鼓勵著我,我按下智慧型手機,打開發送訊息的程式。

  「萬梨阿同學,我有事情要拜託妳──」

  接下來,我得去見一個很恐怖的人。

  為了多少取回一些被人以不正當手段奪走的重要物品。...<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7-1-9 11:03 PM

第二章

  放學前的SHR(班會)和起跑前的閘門類似,因為一聽見放學鐘聲,教室裡的動物就會紛紛展開行動。

  不過,這裡有的不是經過選拔鍛鍊的純種馬,而是駿馬母馬馱馬騾子、小豬狸貓狐狸小貓、一富士二老鷹三茄子。總而言之,教室這個空間裡呈現各種不同種族相互爭鬥的異族格鬥戰景象。如在水面掀起漣漪的竊竊私語聲聽來像馬的嘶鳴,也像狼的吼叫,甚至是青蛙的鳴叫聲。老實說,我從剛才就在心裡呱呱哭泣著。

  打算去社團活動的人、打算去玩耍的人、打算無所事事的人,所有同學各自思考著放學後的行程,視線望向講台。

  「我們接到消息說,這附近最近有年輕人失蹤,各位同學知道這件事嗎?」

  班上導師栗宇老師嗓音沉穩地這麼詢問大家,語氣甚至可以說是悠哉。

  「參加社團活動晚歸的同學回家路上要多小心,晚上別在外面逗留或玩耍。」

  導師俐落地豎起手指,一個一個看著學生的臉,緩慢地環顧教室裡面。學生們像小豬一樣噗噗叫,異口同聲發起牢騷。

  「咦!」

  「怎麼可以這樣!」

  不論男女,教室裡的各個角落都傳出了抱怨聲。對老師的警告沒有採取否定態度的,恐怕只有沒有把老師的話聽進耳裡,在網路上瀏覽新聞的我了。

  為了壓制埋怨聲,栗宇老師稍微拍了下手。

  「我能瞭解你們想要玩樂的心情,可是萬一大家出了什麼事,老師會很傷心……明天我也要看見你們平平安安地到學校來喔。好,今天班會就開到這裡,各位同學明天見。」

  規規矩矩地道別後,學生們也各自動了起來。

  有人衝出教室,有人聚在一起聊天,有人這邊走走那邊晃晃,所有人都在放學後獲得了解放。

  這些人大致上可以分成三大族群。

  首先是閃閃發亮的青春社團活動族。其中有從早到晚致力於社團活動的認真派,和只想悠閒度過歡樂時光的享樂派,這些人一概將社團活動視為學校生活的重心。

  接著是年輕就是本錢的青春遊玩族。他們非常重視班級和打工建立的人際關係,一群人以放學後在外面玩耍為人生主要目的。KTV、保齡球、飛鏢、撞球還有戀愛,正是一群青春洋溢的高中生。喜歡用通宵、乾杯、宿醉這些詞的同樣也是這一類的人。

  最後,絕不能忘記熱衷於興趣的陶然自得族。如果在以前,他們恐怕會成為眾人排擠的對象,也就是喜歡動漫畫和遊戲的一群人。儘管其地位在現今社會依然是不見天日,但在這所高中可就不是如此了。男男女女聚在一起,熱烈聊著這一季的動畫和喜歡的聲優,聊得不亦樂乎,儼然形成班上的一大勢力。

  這三大勢力不時交錯或是分裂,交織出校園生活。

  勤於社團活動的人也會談戀愛,吃喝玩樂的傢伙也會看少年漫畫,宅男宅女回家時也會男男女女一起去唱KTV。不如說,宅社團一牽扯到戀愛關係反而麻煩,具體來說就是醜男醜女在人前親熱這類的傷害會隨之增加。

  現代高中生的心術不正,不正當的異性交友關係頻繁。說起來這是那種情形吧,比起進入NASA,大家還更渴望和異性交往,結果光是想表達自己的存在就花了近一個小時。

  就算階級和所屬的團體不同,做的事情卻都一樣,基本上就是忙於友情、戀愛和興趣,以及青春時光,需要付出的代價則是牢牢綁死時間、預定計畫和人際關係。

  實在令人不勝唏噓……

  控制時間和預定計畫原本是人類身為萬物之靈的證據,結果居然連這點也做不到……哇哈哈!可憐啊!可悲啊!我和他們誰比較悲慘,相信用不著多解釋了!

  因為實在太令人感嘆,我趕緊離開教室,到圖書館念書。進入五月之後,我大多都是這樣消磨放學後的時間。

  我身上既沒錢也沒有一起玩樂的對象,沒有參加社團也沒有其他活動。原因很簡單,我只是懶得理笨蛋和醜八怪,不過聰明的帥哥美女也不願意理我,簡直是空前大困境!這是在玩哪一齣戲啊!

  總而言之,我多的是時間,自己擁有的東西就該以最大限度活用。

  我一邊讀書一邊不時滑手機,偶爾玩一下手機遊戲。我秉持不課金主義,遊戲裡的體力用完後,在等待恢復的這段期間我又會開始讀書。

  OK,非常好,我果真是充分地有效利用時間。讀書對未來絕對有幫助,所以我的高中生活完全沒有虛度光陰。沒問題、沒問題……完、完全沒問題……

  為了讓因為疲勞而模糊的雙眼休息一下,我望向窗外,發現外面已經是向晚時分。

  照理來說,這時間校舍裡應該是空空蕩蕩,正好讓我可以趁這時候解決午休時雨音命令的勞動服務。在叢林裡,在引人注目的地方做出顯眼的舉動等於自尋死路,同樣的道理也適用在這座都市叢林裡面。

  走出圖書館後,我一路沿著走廊向前走去。

  從一樓走上二樓,二樓走上三樓,每往上一層樓,操場傳來的喧囂聲就愈來愈遙遠,人們活動的氣息也愈來愈微弱。雖然說高處空氣稀薄,不過我想其實只是地面的空氣密度太高吧。

  吸氣吐氣看氣氛,讓空氣吞沒或是擠壓。

  空氣密度愈高感覺愈難受,讓人腦中冒出愚蠢念頭,懷疑自己走上另一條進化道路。不過有句話說,笨蛋和什麼最愛往高處什麼的,這句話裡面我只記得笨蛋這個情報嘛。

  話說回來,到底是誰把那些往天空去、往高處爬的人稱作笨蛋?

  不消說,當然是那些無法登上天空的人。由於是自己遙不可及的夢想,便把那些往高處爬的人一概稱作笨蛋,侮蔑他們,只有這樣才能平息內心的怨恨。

  我並不討厭像這樣一階一階接近天空的行為,因為我深信遠離世界是正確的舉動。

  夕陽透過玻璃窗染紅了樓梯,我終於爬到屋頂門口的樓梯間。眼前是通往屋頂的門扉,不過門上了鎖,禁止學生自由進出。

  雨音指定的應該就是這個地方。

  放眼望去,這地方確實有些髒亂。

  角落積了一層灰,水桶倒在一邊,放置掃除用具的櫃子像是被誰往門上踹了一腳,凹了一個大洞。

  櫃子怎麼也打不開,讓我苦鬥了好一會兒。

  忽然間,「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野獸般的咆哮聲響起,通往屋頂的門把瘋狂轉動,門被粗魯地打開了。

  接著,一位女學生彈也似地飛奔出來,險些撞到我身上。我勉強避了開來,結果那位少女連看也沒往這裡看一眼,只是一口氣衝下樓梯。

  「怎麼回事……」

  我還以為自己會因為這一撞撞出一段戀情,不過剛才的吼叫確實是日常生活中很難聽見的怪聲……再說,屋頂不是禁止進入嗎?我戰戰兢兢地觀察起屋頂。

  門開著沒有關上,門外空無一人,眼前只看得見有些骯髓的平坦水泥地面。

  我望著陌生的景象,腳不由自主跨了出去。

  火紅的天空。

  晚霞美得嚇人,美得讓人毛骨悚然。

  街道彷彿熊熊燃燒了起來,六十層樓高的大樓猶如沾滿鮮血的墓碑。

  我搖搖晃晃地走到欄杆邊,發現原本是視線死角的地方站著一個女孩子。

  餘暉將她的臉頰染上朱紅,黑髮如融入黑夜般烏黑。陽光照在她臉上,黑夜在她背後,少女就站在日與夜的夾縫間。

  千種夜羽白皙的臉上落下一行淚痕,盈滿淚水的雙眼望向夕陽。

  絕對不能上前搭話,我心中出現這樣的直覺。反正我想不到什麼話可以安慰哭泣的女孩子,說起來我其實根本想不出要和女孩子說什麼話。

  況且夕陽搭配落淚的美少女,我實在不忍破壞這完美無瑕的景緻。

  我往後退,打算悄然無聲地離開屋頂,這時千種夜羽忽然轉過頭,注意到我。

  「…………」

  千種嚇了一跳,露出像是在路上撞見白鼻心的奇妙表情凝視著我。看著我的時候,她的眼裡依然是淚如雨下。

  「嗨……」

  既然對上眼了,不說些話好像說不過去,但要是對學妹語氣太尊敬反而顯得更奇怪。如果說出「怎麼啦小姐,內心像這樣下著雨豈不是可惜了這美麗的晚霞,請收起妳的眼淚吧」這種像法國人會說的話也一樣詭異,何況會說這種話的說不定是義大利人。到頭來,我嘴裡說出的只有沒意義到了極點,有如嘆息的一句話。

  千種的反應沒有改變,還是一樣朝我露出看見珍禽異獸的視線。

  沉默的簾幕降在兩人之間。

  ……我知道,我知道這是什麼氣氛!雨音在家裡哭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

  女孩子在人前落淚時,一旦搭話就會得到「我沒事,別管我」的回應,要是置之不理,又會遭到「你怎麼不問我發生了什麼事?」這種質疑。而且要是真的問了,大多都是無關緊要的蠢事。

  正所謂一哭二鬧三上吊,看見哭泣的女生別多管。

  趁事情變得麻煩前趕緊開溜吧,我讓臉上浮現自己所能浮現的最溫柔苦笑,稍微致意就想轉身離開。

  然而,我的衣服袖子好像被人抓住了。

  我瞥了過去,看見千種小小的手稍微拉住我的袖子。

  「…………」

  她一聲不吭,不過那隻手上確實帶有堅定的意志,不論我怎麼努力地想拉回來,袖子就是一動也不動。

  「那個……」

  我一邊說,一邊慢慢扳開千種的手指。她的手指纖細修長,美得讓人吃驚,但是我硬是按捺住內心的動搖。

  這種時候絕對不能刺激對方。

  女性非常纖細,必須當成易損壞物品或是易碎品小心對待,就像巴卡拉的水晶杯一樣。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把對方當成怪物,女性對他人的態度很敏感,所以更容易變得歇斯底里,就像笨蛋的沙鈴(原文為「バカなマラカス」,與巴卡拉的水晶杯「バカラのグラス」諧音)一樣。

  不過,千種再次使力握緊了快被我扳開的手指,水汪汪的大眼睛仰望著我,讓我差點停止呼吸。

  不安顫抖的纖細雙肩,微微吐出氣息的豔麗雙唇。用不著特地往前踏出一步,我幾乎能一把將她摟進懷裡,我們之間的距離就是這麼接近。

  ……別以為這種手段騙得了我,我接受過姊姊十七年來的「女人的恐怖本性!」課堂訓練,儘管至今依然沒有拿到學分的希望。

  「那個……方便放開我嗎?」

  我盡可能以平穩的口氣說著,試圖逃離現場。但是千種又落下了一行淚,向我說:

  「啊,唔……其、其實是……我的朋友一直聯絡不上……怎麼辦……」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

  怎麼忽然和我聊了起來?妳真的想和我討論這件事嗎?遺憾的是,千種疑似沒有聽見我的聲音,又繼續說下去:

  「我已經三天聯絡不上她了……」

  才三天!欸欸,我可是一個月以上沒有和同學聯絡,而且我們就在同一間教室裡……

  「我想那個人不是受了風寒就是得了流行性感冒,或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就算這樣還是聯絡得上吧……之前她都會接我電話……現在卻……」

  千種強忍住淚水,發出了輕細的嗚咽聲。

  「原來是這樣啊。嗯,我懂,這種情形確實讓人擔心。」

  我看這件事一時半刻解決不了,於是記起姊姊的教誨,總之先附和對方的話。根據雨音的說法,只要用這種方式就能應付與女孩子一半的對話,剩下一半則是趁本人不在偷講壞話!討厭,女孩子真恐怖!

  話說回來,所謂的朋友和好友就是這樣吧,聯絡不上自然會擔心,會爭吵……

  老實說,我無法理解。

  時常保持聯絡、因為擔心對方結果吵了起來,或是思念友人而潸然淚下,這些不過是藉由沉醉於這樣的行為、經歷這樣的行為,以此定義「好友」此一存在,我甚至認為這是充滿算計的儀式性行為。

  實在是醜陋無比的行為。,然而──

  她的淚水十分美麗。

  不論她有什麼企圖,映照著暮色的淚水美得讓人著迷。

  「……不然這樣吧。」

  我想不出來要說什麼話,結果我一開口,千種有些納悶地凝視著我。

  「怎麼樣?」

  怎麼樣?別用那種可愛的臉蛋追問我啊,又不是國文考卷上的「請回答這個是指什麼」……

  好險,這個時候過去經驗就派上用場了。

  「再等一天,如果還是沒辦法聯絡上,再來找我商量。」

  這就是我在換班第一天遭遇的招式,名為「什麼?交換電話號碼……啊,我手機剛好沒電,之後再傳簡訊給你」作戰計畫。那個女生又不知道我的號碼,是要怎麼傳簡訊給我……幸好這種場面話發揮功用,千種頓時神情二焭。

  「唔……可、可以嗎?」

  「當然可以。好啦,再見囉。」

  我和善笑著,輕輕揮了下手,她看見後也向我鞠躬致意。嗯嗯,真是個乖孩子。

  有話好好講,真是金玉良言,雖然說出這句話的首相遭到對方不由分說射殺。說不定對方是貓派的人馬,難怪與犬養先生水火不容(指日本政治家犬養毅,據說其在遭受刺殺前曾對殺手說「有話好好講」)。

  趁她低下頭時,我趕緊離開現場。

  反正我們不會再見到面,楚楚可憐的美少女千種夜羽和孤傲的一匹狼久佐丘晴磨根本沒有交集點。

  進入校舍後,我悄無聲息地反手關上通往屋頂的門扉。

  *

  如果要我舉出自己最討厭的故事情節,那就是描寫與對方錯過的故事。

  不論是欣賞戲劇、歌劇還是閱讀小說,不管描寫的是多麼崇高的主題,每當見到那種故意讓登場人物錯過對方的情節,就讓我心生厭煩。

  人的生命有限,沒有人能夠長生不老。

  無論是多麼優秀的人才,就算是樣貌姣好才色俱佳、文武雙全叱吒風雲、完美無缺,和全知全能的神一樣的究極生命體,人生殘留的時間冥冥中早已註定。

  妝點我們這趟旅程的是虛幻的絕望。

  意識的強烈斷絕。無止境的噩夢。通往虛無的陷阱。

  今日的存活意味著往死亡更接近一步,沒有人可以保證明天一定能夠繼續活著。

  每當看見浪費時間在錯過對方的故事,我就忍不住想這麼大喊。

  人生有這麼多時間可以蹉跎嗎?沒有交集點?那又怎麼樣。就算要捏造自己的想法,美化相遇的過程,即使只快一秒也要盡快完成自己的使命。別去理會生命中那些錯過的人,只需要專注在自己的故事就好。

  這世上還有什麼比庸庸碌碌地死去更恐怖的事情?

  「──所以說,拜託妳不要再這麼恐嚇我了……」

  我竭盡全力哀求著。

  屋頂上拖著兩道長長的人影。

  夕暮裡,五月的空氣清澈澄淨,讓人有種彷彿就要融解的錯覺。耳邊迴響著自己說話的聲音,輕細得像是隨時可能消失在風中,聽起來非常孱弱。地面晃動不停,我覺得奇怪,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腳一直在發抖。

  「又是死又是殺的,拜託妳別輕易說出這麼恐怖的話……」

  「什麼啊──!」

  眼前的女孩子──萬梨阿瞪著我發出怒吼聲,露出了呲牙裂嘴的神情。

  她逼近靠在欄杆上的我,張大了嘴像是恨不得一口把我吞下去,那副模樣像極了肥大的牛蛙。

  可惜我沒隨身攜帶錄音器材。如果把剛才那些不堪入耳的大量辭彙擷取出部分音源,再稍微剪輯一下,交到適當的地方,想必就能讓她立刻遭受到適當的處分。

  當然,我不會做這種事情。

  現在我依然把她當作朋友,不想做出這種出賣朋友的行為。

  「冷靜點,鎮定下來……!」

  我縮著身體這麼勸她,結果只是火上加油。

  「千種──妳有立場說這種話嗎!」

  萬梨阿氣得七竅生煙,用拳頭把欄杆揍得傾軋作響。蛙拳粗暴的衝擊聲在耳邊嗡嗡響起,我的背像穿山甲縮成了一顆圓球。

  論立場強弱,我們確實沒得比較。不論社會道德如何發展,弱勢者永遠只能盲目跟從立場強勢的人。

  可是,就算是這樣──

  「我只是想知道詩愛同學在哪裡……!」

  我還是試著與她溝通。

  有句話說「有話好好講」,這是人類的普遍原理。總理大臣與暗殺者也好,過了截稿期限還在寫序章的小說家和編輯也罷,甚至是欠錢還不出來的多重債務人跟討債的也一樣。

  就算是我們,也沒有道理講不通。

  「聯絡不上就麻煩了……我的錢……」

  「一開口就是錢錢錢,滿嘴只有錢!妳就沒有其他重要事情了嗎?」

  「怎麼這麼說……」

  讓她這麼怒罵,我又縮起了身子。

  這實在不像從別人的錢包裡笑著借走錢的人說的話。

  難道是我錯了嗎?她口中的其他重要事情指的是什麼事情呢?

  為了貼近她的立場,我稍微瞥向四周。

  都心的大樓有如密密麻麻的竹筍聳立著,另一頭,異常碩大的夕陽緩慢沉落地平線的彼方。

  世界今天同樣也染上了比鮮血還要赤紅的色彩。

  有人認為鮮豔的橘紅色彩看起來毛骨悚然,我倒覺得這幅景象就像熔爐提煉出來的鑽石,一閃一閃地閃耀著炫目的光芒。

  不是我自誇,從這所學校屋頂眺望的風景是絕對無法用錢買到的無價之寶。

  美麗的晚霞盡收眼底,我思考了起來。

  有限的人生中,最重要的是什麼東西?

  ──是錢,無庸置疑。

  沒有用錢買不到的東西,如果有,那肯定是在資本主義社會裡連一點用處也沒有的東西,和不存在一樣。這幅夕陽美景也是一樣沒有意義,真的無法讓人拿來自誇。

  熔爐提煉的鑽石?這個社會比起珠寶更信奉現金,所以鑽石其實也沒什麼用。

  果然我完全沒有錯,於是我放下心來,重新面對萬梨阿。

  「要是妳不告訴我,這件事真的會變得很麻煩,我也會很煩惱。借了錢就逃,恐怕會對今後的生意產生不好的影響。」

  這陣子漏夜潛逃的人愈來愈多了。

  對未來懷抱各種夢想,說起來就是極端缺乏有效的人生規劃。我把這種人當成肥羊,借錢給他們,可是最近拖延帳款的比例異常地高,高到讓我懷疑大家私下串通,聯手從我這間私人錢莊逃了出去。

  我遭到了這些人的藐視,身為嬌小可愛的終極美少女,這樣的外表在這種時候成了令人憤恨的缺陷。

  「我、我就說啦,隨機十字路口!」

  「喔。」

  「她一定是因為那個都市傳說失蹤了!」

  「這種藉口我已經聽膩了。」

  我無力地揮了揮手,嘆了口氣。

  萬梨阿和沒有人生規劃的人友誼特別深厚,而且她自己也是我這間私人錢莊的客戶。

  生為青蛙卻妄想成為天鵝,做著不切實際的幻想,結果就是只會靠別人的錢過活。青蛙就是青蛙,呱呱呱呱,歡唱著日暮的歌曲,愉快過著逍遙的日子。

  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該變成青蛙。不過,如果世界是個青蛙村,我會馬上離開,逃到人類的村莊。

  蛇走蛇的路,老鼠的孩子會打洞,債務者脫離不了債務者的思考模式。

  所以我把她叫出來希望能問出個頭緒,結果她只會牽拖都市傳說。

  也就是──隨機十字路口。

  舞台是道路反射鏡映出橘紅光線的住宅區,深夜裡情侶手牽著手走在路上時,T字路盡頭處竟出現第四條路,萬一誤選到這條路,將再也回不到現實世界。

  「無聊到了極點……」

  誰管什麼隨機還是約會,耍人也要有個極限。只有小學生會害怕靈異故事,會為了約會心頭小鹿亂撞的只有國中生,最要緊的是趕快把錢還給我。

  「要是妳不願意說實話,別怪我提高延期時的借款利率。」

  「居然放狠話……!去死!下地獄去吧!」

  又說這麼嚇人的話,我忍不住全身發抖。

  要是不把借出去的錢平均回收200%,我就算死也不瞑目。

  「我只借了三萬圓,為什麼要還五萬十萬的!」

  「正確數字是四十萬又五百圓。」

  「簡直是暴利嘛!」

  「在妳借錢的時候,我已經解釋過利息的事情了。既然妳在借款單上蓋了印子,就不能反悔。」

  「怎麼這樣,而且變得這麼大一筆錢……」

  每次都是這個樣子。每個債務者都一樣,借錢的時候開開心心,一等到要還錢就推三阻四。真受不了,這世上還有其他像地下錢莊這麼容易遭人毀約的生意嗎?

  「妳可以和父母商量,我這邊也準備好了借款用途的解釋。」

  萬梨阿瞞著父母偷交男朋友,為了和男友前往兩天一夜的旅行而向我借錢。兩人各種幸福的照片都存在我的資料夾裡,讓她寄現充照片給我也在我的計劃之內。

  「唔……」

  萬梨阿手足無措地抓住欄杆,當場杵在原地。

  誰的地位高一目瞭然,連猴子也看得出來。穿山甲VS.青蛙,我只消在地上翻滾再踩爛對方就贏了。用不著三秒鐘,贏得不費吹灰之力。所以說,地位低下的人只能服從地位高的人,即使這樣我還是願意退一步與她溝通。如果萬梨阿能有努力的意思,我會很樂意接受。

  「我只想知道她在哪裡,絕對不會給妳惹麻煩,接下來的事情我會自己處理。」

  「妳為什麼那麼執意要找到詩愛……妳賺的錢夠多了,就饒過她吧……」

  「為什麼?因為我們是朋友啊。」

  我莞爾一笑。

  有借有還的是好朋友,至少我會把那個人的名字加入好友名單內。

  順帶解釋一下,借貸這個職業的基本原則是讓對方半死不活,沒有人會傻得拋棄或是出賣會生財的朋友。

  不存在無意義的幻想,以冷酷的現實作為支柱的友情實在美不堪言。

  「妳……」

  萬梨阿似乎也深受感動,只見她的臉頰忽然染上紅暈。

  她火熱的雙眼瞪著我。

  「這個──混帳!」

  突如其來的,清脆的聲響迴盪在現場。

  我的臉被人搧了一巴掌。

  發現這個事實的同時,我的臉頰感到一陣又一陣的疼痛。

  「啊、啊……對不──」

  萬梨阿像是回過神來,驚慌失措地握住了揮出的掌心。

  她一定是下意識向我搧出這巴掌的吧。

  她的本性善良,我很清楚她沒有找我打架的意思。再說她明顯是情急之下動手,大有斟酌的餘地。

  理解到這一點,要和好非常簡單。如果挨了一巴掌就生氣,那個人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好痛。」

  「……咿!」

  我按住臉頰,一對上我的雙眼,她的臉色立刻變得慘白。

  她簡直有如見到了暴怒的地獄惡鬼,牙齒打著哆嗦,連站也站不好。

  踉蹌的腳步往後退了一步、兩步。

  「有事好好講吧?」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一伸出手,她馬上慘叫著衝出屋頂。

  這是怎麼一回事?

  遭到恐嚇的是我,挨打的是我,讓人捲款潛逃的也是我,明明我才是徹徹底底的受害者。

  從她的反應看來,簡直像我才是那個壞人。

  我無計可施,仰望著赤紅的夕陽,紅通通的有如異次元外星人煮的一鍋燉肉。

  小學時,老師這麼告訴過我。

  「千種同學,妳確實非常優秀,功課好,體育成績也不錯,最重要的是有吸引他人目光的特質。而且妳生長在幸福和樂的家庭,將來絕對能成為出色的人物。」

  是,老師說的沒錯,老師您也看出來了嗎?

  聽見我答得自信十足,老師微笑著說:

  「不過我要稍微提醒妳,妳有自命不凡,目中無人的傾向。或許有一天,妳會在自己意想不到的地方吃虧吧。千萬別忘記,千種夜羽並非孤獨地活在這世界,有我有妳有他有她,每個人都有自己優秀的地方──」

  老師的嗓音聽來不是責罵,只是諄諄不倦地勸告著我。

  在當時年幼的心靈裡,我為了自己獨善其身的想法深感羞愧。

  如今只要像這樣閉上眼睛,我就會想起老師溫柔的教誨。

  每個人都有自己優秀的地方,老師說得非常有道理。

  人生而不平等。

  為了校內階級煩惱的人想必背負著非常沉重的重擔。紅蘿蔔和馬鈴薯爭奪孰上孰下,不是攻擊就是受傷,在名為教室的沙拉碗裡相互碰撞。

  不過想這些也無濟於事,派系也好,教室裡面的勢力分佈也罷,都不關我的事。

  「我」和「其他人」,只有這種極為單純的分類才是正義。其他人都一樣毫無價值可言,正因為有那些不論知性感性美醜,以及其他方面都明顯不如我的人活在這世上,才更加襯托出我的完美。

  必須珍惜那些和自己不同的人。

  我正確理解了老師的意思。

  所以我選擇原諒,而且是徹底原諒。我決定將一分利調整為三分利,再把萬梨阿放在置物櫃裡的課本拿去賣給二手書店。

  可是就算這麼做還是不夠還清她的債務,這三天下來我不曉得到底虧損了多少錢。人生有限,時間就是金錢,金錢就是人生。

  我以三段論法思考著失去的人生時,眼淚不自覺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就在我腦中這麼打著算盤,止不住的淚水滴落地面的時候,屋頂上的門忽然打開了。

  今天應該不會再有客人來訪,錢莊營業時間已經結束了。難不成是萬梨阿帶著老師回來了嗎?

  這可是嚴重犯規的手段。

  兩國間的紛爭必須由兩國自行解決,即使遭受恐嚇,擅自拉攏大國介入是違反規則的行為,也就是所謂的南海胖虎理論。

  雖然我早就做好覺悟,隨時能使用違規或是攻撃對方弱點這些手段應戰,不過學校老師這種人大多聽不懂人話,實在很難應付。

  心臟瘋狂跳動,我真的非常緊張。手指顫抖,連拭去淚水也做不到。

  我緩慢地轉過頭,眼前是一位神情尷尬的男孩子。

  「嗨……」

  沉默的簾幕降在兩人之間。

  是陌生人──沒錯,我完全沒見過他。

  他看起來不像是來借錢的。這裡是錢莊做生意的地方,不過會來這裡的人不出幾種類型。

  第一是無計劃性,第二是散漫,第三是瞧不起人生。

  眼前這個人完全跳脫了這種廢材的框架。

  長相先不予置評,稱不上好看難看,就暫且不管了。

  最重要的是,他給人認真而且樸實的印象。

  如果紅蘿蔔和馬鈴薯在貨箱裡面碰撞,他肯定會溫柔地守護它們。他看起來就是這種類型,會把蔬菜當人看的人一定不是壞人。

  在我為數眾多的美德中,識人的眼光尤其受到讚賞。我一眼就能區分出那個人的品性是高尚還是卑劣,這可是完美美少女必備的能力。

  我稀世的感官如此宣稱,這必定是個內心善良而且熱情的人。

  比方說,對了,看見女孩子在屋頂上哭泣,他肯定會親切地上前搭話──奇怪?

  「…………」

  我不由自主拉住了他的袖子。

  剎那間,我有種他就要轉身離去的錯覺,當然這只是錯覺而已。

  終極美少女這麼苦惱,這世上沒道理存在會嫌麻煩、當作沒看見的人。

  「那個……」

  為了把我誘導到更容易抓住衣服的地方,他抓住了我的手指就是最好的證據。多虧他的指引,讓我能更方便拉住他的制服。

  「那個……方便告訴(日文的放開和告訴同音)我嗎?」

  他的語氣充滿慈愛,嗓音很像我的小學老師,那位給予我人生指南的溫柔老師。

  「啊,唔!其、其實是……」

  一回想起過去的事情,眼淚更是止也止不住。如果我從那時候開始致力於金融業,此時的財力想必已經夠我在好萊塢的高級住宅區,蓋棟有游泳池、健身房和私人戲院的豪宅了。時間就是金錢,我忍不住感慨自己虛度了太多光陰。

  「我的朋友一直聯絡不上……怎麼辦……」

  我受他的溫柔吸引,把事情說了出來。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望著我的雙眼,用眼神默默安撫著我,要我冷靜下來。

  我擤著鼻子。說的也是,重要的是失聯期間,要把我失去的金額弄個清楚。

  「我已經三天聯絡不上她了……」

  「我想那個人不是受了風寒就是得了流行性感冒,或是家裡出了什麼事……」

  「就算這樣還是聯絡得上吧……之前她都會接我電話……」

  過去她也多少拖延過還款的期限,遇上這種時候只要打通電話過去,或是當面和她談判,或是寄恐嚇信搞生雞蛋那招,都能得到她確切的回應。

  「現在卻……」

  忽然漏夜潛逃,簡直是背叛他人信任的行為,比畜生還不如,退化回粒線體的窩囊廢。借錢不還的人不配有人權。

  「原來是這樣啊。嗯,我懂,這種情形確實讓人擔心……不然這樣吧。」

  「怎麼樣?」

  「再等一天,如果還是沒辦法聯絡上,再來找我商量。」

  我正為了正當理由氣得全身發抖的時候,他這句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唔……可、可以嗎?」

  「當然可以。好啦,再見囉。」

  他那張平凡臉爽朗笑著,接著離開屋頂。

  我的終極美少女人性探測器果然沒出錯。

  很多人遇上這種時候只是敷衍了事,可是這個人不一樣。

  「再來找我商量」──

  他甚至說出了這種話。

  人們常草率地使用商量這個辭彙,實際上這個詞本身的意義非常沉重。擅自說出自己的弱點,讓別人牽扯進自己的故事裡面,實在是惡魔般的行徑。自己都解決不了的事情怎麼能寄望別人,正常人怎麼可能輕易和別人商量?尤其是剛見面就抓著對方商量事情,這種人肯定不是什麼正經的傢伙。

  即使如此,他還是答應和我商量,表示要幫我揹起肩上的重擔。討厭啦,實在太帥氣了。

  決定了。我要把這人收編成手下……不對,是小弟──不對,是助手,讓他幫我找出那些躲債的傢伙。

  比起隨機出現的什麼都市傳說,更恐怖的是人類。

  這世上不存在夢想也不存在希望,都市叢林裡沒有可以成功逃避追捕的十字路口。

  這時我們才正要踏上屬於自己的隨機十字路口。

  我從手機裡叫出一些個人資料,這是我打了幾通電話後總算得知的。

  ──久佐丘晴磨,高中二年級。

  比我年長一屆的學長。

  我的朋友還算多,要拿到校內學生的姓名、地址和電話及其他個人資料並不難。只要把範圍擴大到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我的人際關係要說遍及全校所有學生也不為過。人脈就是金錢,個人資料也是金錢。將來我想成為工程師,從事批發USB隨身碟的職業。

  不過,這次確實費了我很大一番工夫。

  「久佐丘……?」每個人聽見都是一副納悶的語氣。

  「臭宅男……?」甚至有一次我千真萬確地聽見對方這麼批評他。本校並不存在校園霸凌事件。

  難不成他沒朋友嗎?我差點產生這種不可能的誤會,當然這世上不存在這種高中生。

  他想必相當擅長保護個人資料,不輕易告訴別人自己的聯絡方式。這種嚴謹的態度也讓我留下很好的印象,可見他的口風一定很緊。

  我絕對要拜託他助我一臂之力。

  「讓我來推他一把!」

  這種拜託人的文章我最在行了,從禮貌的問候開始,接著為了讓收到訊息的人容易回覆,加入對方應該會有興趣的話題,同時不忘將隨機十字路口這當前最火熱的題材掛上鉤子,再故作驚恐,煽動對方的保護欲,另外也適時地加入可愛的愛心符號。

  完美的一封信。

  符合完美無缺的終極美少女形象,洋溢愛與青春與浪漫的一封信。

  「嗯……」

  不過,很難得的,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還不夠。

  既然久佐丘學長擅長隱匿個人資料,說不定沒那麼好應付。

  不如再更用力地推他一把吧。

  「……好。」

  望著火紅的燉肉色夕陽,我把拳頭往上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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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1-9 11:05 PM

第三章

  鍋子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我在廚房發呆看著鍋裡慢慢加熱。沸騰後立刻取出,再把水分瀝乾,裝上盤子,就完成了一道燉肉。用湯匙送進嘴裡後,確實是家的味道。

  不管由誰來掌廚都是相同滋味,帶給人絕佳的安心感。或許有人以為獨一無二是最高等級的讚美,不過無論怎麼替換都適用的泛用性也很值得讚賞,比如說公司的奴才或是外包業者!

  我一邊想著這種事情一邊享用燉肉,忽然聽見喀嚓的開門聲。看來是姊姊回來了。姊姊的房間裡傳出一陣嘈雜聲,而後她拖著疲憊的腳步聲往這裡走了過來。

  「我回來了。」

  「喔。」

  一回頭,眼前是胸部自然下垂,只穿著一件T恤和熱褲的雨音。雖然說季節即將進入初夏,這麼穿不會太豪放了嗎……

  「啊,你在吃燉肉啊,我也來一份吧。」

  雨音走進廚房,從櫥櫃裡拿出調理包,一口氣倒上盤子後再塞進微波爐裡,似乎沒有耐心慢慢等水煮開。

  「嘿嘿,為了獎勵我這一天工作的辛苦……一罐就好、一罐就好……」

  姊姊露出詭異的笑容,端著熱騰騰的燉肉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她的腋下夾著啤酒和洋芋片,姊姊的晚餐可真是垃圾食物大集合。

  「保健老師吃這些東西好嗎?」

  「有什麼關係,反正不管吃什麼都對身體有害。」

  「這、這樣啊……」

  不只是飲食習慣,這也不是個保健老師該說的話吧……

  姊姊吃著洋芋片加燉肉,邊吃邊配啤酒。該說她豪邁還是粗魯……總之是和纖細又純真,理性又聰明的我完全相反的個性。姊弟的性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天壤之別,請為我解惑吧,孟德爾老師。

  「飲食習慣好壞根本沒有多大差別,何況在外面吃東西也不知道到底把什麼吃進肚子裡頭。」

  酒鬼說的話不能照單全收,不過姊姊這話確實有一番道理。

  社會建立在信任關係──一種名為冷眼旁觀的信任上。只有基於反正自己也不知道詳情的無奈,基於欺瞞與不疑有他的消極心態,才能讓人心靈平靜。

  每天早上送來的報紙新聞、午餐時食物的產地標示、夜店女孩子的年齡,這世上簡直有懷疑不完的事情,追求真相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

  所以,人們學會認命,放棄深入理解與追尋真相正是信任的本質。

  外食、製造、資訊、教育、金融,對各種產業的信賴讓社會得以成立。這是個美好的世界,在我看來,不能納入這種「信任關係」的大概只有親人了。

  姊姊打開第二罐啤酒,一邊平心靜氣地說著讓人無法信任的事情。

  「有時候太在意養生反而會弄壞身體,吃自己喜歡的食物,做自己喜歡的事,這樣才是健全的生活。」

  「妳小心別在學校說出這種話……這對成長中的青少年來說可是很重要的事。」

  「知道啦、知道啦。不過,也不是飲食習慣好就能有健康的身體……」

  「這麼說是沒錯啦,可是這不能拿來當作喝太多的藉口吧……」

  難道「獎勵」表示可以無止境地寵溺自己嗎?

  「我說的是美沙不是我,啊,就是今天到保健室來的那個學生。她的飲食習慣沒問題,只是身體不太好。生活習慣正常,也找不出明確的原因,雖然在想辦法幫她找一個可以安靜休養的地方……」

  「喔,這麼嚴重啊。」

  「就是說啊。」

  她用手肘支著桌子,啤酒罐抵在火熱的臉頰上,目光飄渺地嘟嚷著。

  「……不過,其實我有點羨慕她呢。」

  「什麼?」

  這傢伙在胡說什麼……她的腦子燒壞了嗎?

  我白了她一眼,結果這種舉動好像踩到了什麼地雷。她用力把啤酒罐敲在桌上,雙眼閃燦熾熱的光芒,慷慨激昂地解釋了起來。

  「就是人稱紅顏薄命的美少女啊,身體有些虛弱,可是非常堅強而且努力,男生對這種女生特別沒轍吧?我根本是完全相反的類型,難怪沒男人緣……」

  姊姊說著在沙發上躺了下來,兩眼直盯著自己的雙腳。從熱褲裡伸出的是一雙與虛弱無緣的長腿,姊姊與紅顔薄命這種形象完全扯不上邊,不過我明白那並不是唯一的女性魅力。

  「……沒這回事,妳也是個霉女啊。」

  聽我這麼一說,雨音又高興又害羞。她端正坐姿,順便用手梳理了下在沙發上躺亂的頭髮,靦腆地頻頻抬起眼睛看著我。

  「是、是嗎?」

  「雖然說要是再發霉下去就腐敗了。」

  「不敗?這和東方不敗有什麼關係……啊,你說的是那個霉啊!囉嗦,這個混帳弟弟!」

  一理解我話裡的意思,姊姊立刻用那雙長腿往我一陣亂踢。雖然一點也不痛,但像這樣有事就訴諸暴力行為實在是不好的傾向,而且暴力系的女性角色很難受到觀眾喜愛。

  她像隻心情差到極點的惡貓一再使出貓踢,接著她像是心情好了一點,慢條斯理地坐起來,嘆了口氣。

  「你這人性格真惡劣。」

  「還不是因為生長在這種環境……」

  姊姊要是個性外向,基本上百分之百會培養出性格扭曲的弟弟,這是我的理論。姊姊學空手道的時候,弟弟必須充當練習對象被揍得落花流水;姊姊練習做菜的時候,弟弟必須充當白老鼠,而且姊姊習慣擅自把弟弟買來的東西當成公家財產。萬一弟弟跑去向媽媽告狀,之後必定會遭到嚴厲報復,這樣教人性格怎能不扭曲。

  雖然說並不全是壞事,不過對女性的幻想也因而幻滅。

  不管是再美麗的女性,只要把外面那層皮剝下來就是姊姊,實際上和久佐丘雨音都是同一種人,關於女性這令人絕望的現實,早就已經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面。

  雨音現在也是一手拿啤酒一邊咬魷魚絲,盤腿看著電視哈哈大笑。這就是二十四歲單身女子的真面目,這樣教人怎麼對女人抱持幻想。

  在我愈想愈不滿的時候,手機忽然傳來震動。又是手機遊戲的活動開始通知嗎?還是系統更新通知或是補償發送通知?我從躺著的地毯上爬起來,伸手去拿手機。

  一看手機才發現,居然是好久沒有啟動的即時通訊程式。

  螢幕上顯示出寄來訊息的是,「YOHANE❤(即John的日文羅馬拼音,「啟示錄」的執筆者)」……YOHANE?誰啊?難道是垃圾信嗎?最近不只是垃圾信,電影預告和廣告也常用什麼終末什麼末法之類的辭彙,家裡附近也常出現「天國近了,你們應當悔改」這類標語,實在煩死人了。

  除了垃圾信,沒有其他人會傳訊息給我,況且我沒有把這個帳號告訴過別人。高中入學的時候,因為「沒有這個應用程式沒辦法和朋友聯絡」,我興高采烈地下載這個程式,現在則是無處可用,頂多只有偶爾與「光之美少女」的官方帳號對話,或是購買根本不會使用的動漫貼圖。

  不能隨便跟陌生人走。感謝父母令人感激的用心教導,我一概不與陌生人來往,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一個身邊連個朋友也沒有的人。

  我連看都不想看陌生人傳來的訊息,於是迅速關上螢幕,把手機塞進口袋裡面。

  然而,過沒多久手機又傳來一陣震動。

  我刻意一次又一次佯裝不知,只是雖然設定靜音模式,但這震動聲實在讓人心煩氣躁。

  雨音稍微啐了一聲,往我瞪了過來。

  「你的手機一直在噗噗叫,很吵欸。」

  「……喔。」

  糾纏不清的傢伙,看我封鎖你。我又拿起手機,確認訊息內容後,忍不住全身發抖。

  久佐丘晴磨學長您好:

  學長好,我是一年級的千種夜羽!感謝您今天在屋頂上聽我說那些話❤

  久佐丘學長原來是二年級的學長啊!您在班上的座位位置和我差不多呢!住址和我家有點距離,不過我們的出生月份很接近!而且啊而且啊,我們的血型也一樣喔❤這就叫做命運的安排吧?(笑)

  另外聽說您下課時間常玩手遊,我對那種運動類(?)的活動也很有興趣,下次請您教我怎麼玩❤

  實際上,因為您說隨時可以找您商量,我就厚著臉皮寄了這封信(汗〉。久佐丘學長知道「隨機十字路口」的事情嗎?我的朋友好像捲入那起都市傳說……怎麼辦,我好害怕喔(哭)。

  可以幫忙把我重要的朋友一個不漏,半死不活地全部找回來嗎!

  拜託您(敬禮)❤

  怎麼辦,我好害怕喔(哭)。

  閱讀訊息內容時,手機還是不停震動,震到一半換我的身體開始抖動。

  總計超過二十條訊息,疑似全部來自同一個人。從一開始封鎖的「YOHANE❤(漢字可寫作「夜羽」)」到「YOHANE♪」、「YOHANE☆」到「YOHANE2」,她一再變換帳號,想盡辦法破除封鎖寄訊息過來,其中甚至還有「YO.HA.Nevolution」以及「the end of genesis yo.ha.N.evolution turbo type D」這類莫名其妙的帳號。

  而且內容實在太驚悚了。

  那些愛心符號沒什麼大問題,寫作方式也展現出女孩子的風格,讓人很有好感。可是啊,不以為意地把別人的住址和出生年月日血型全講出來,這種作法不太好。個人資料保護法什麼時候改了嗎?還是她在行使自己知的權利?

  我一隻手拿著手機,全身僵硬,姊姊看見後往我投來詫異的目光。

  「怎麼了?」

  就是說啊,這個寄信來的人到底是怎麼了?姊姊,出事啦!我清清喉嚨,接著說:

  「雨音。」

  「什麼事?」

  「要是有個女孩子說『我的血型和你一樣』,這話代表什麼意思?」

  雨音聽見後津津有味地咬著魷魚絲,思考了一會兒。

  「……我想是為了輸血方便吧。」

  真的嗎?我學到一課了,不愧是保健老師。沒想到她是暗示要我捐血啊。話說回來,姊姊說這話的表情很認真,可是她應該不是認真的吧……

  算了,反正我本來就知道姊姊的腦袋有問題,不過這個寄訊息來的「YOHANE」精神也不太正常。一般來說,瘋狂寄送訊息不是正常人的作為。千種夜羽給人的印象和這些訊息中的病態表現格格不入,不過既然提到屋頂上發生的事情,也只能相信這個署名者確實是本人。

  千種夜羽的容貌確實如寶石般美麗,是個有如鑽石原石的美少女,不過這種瘋狂鑽石……抱歉我敬謝不敏。

  我又持續封鎖,接著響起了叮咚的門鈴聲。

  雨音堅持假裝沒聽見,繼續看著電視哈哈大笑。我和雨音都沒理會門鈴聲,結果門鈴叮咚叮咚響個不停。這人有病啊,按得那麼急,你是微笑(出自漫畫《乒乓》的角色。門鈴聲和乒乓的日文都是「ピンポン」)嗎?

  「……晴磨。」

  姊姊再也忍受不了,輕輕啐了一聲後喊出我的名字。不出我所料,姊弟之間的地位高低不言而喻。弟弟等於奴隸,證據是英文裡面BROTHER和SLAVE聽起來不是很像嗎──一點也不像。

  我不甘不願地站起來,看了下現在依然響個不停的門鈴對講機螢幕。螢幕裡沒有照到半個人影。這世上就是有這種人,不知道為什麼不肯出現在螢幕裡面。募款和推銷最愛來這一套!聽好囉,大家遇上這種情形可得小心一點!

  既然看不到人,我只得親自走到玄關去。為了謹慎起見,我從門孔看了出去,還是一樣沒看見人,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轉動門把,把門打開。

  我一邊提高警覺,稍微往門外探出頭,接著來訪的人輕盈地走了出來,向我敬了個禮。

  「晚安。」

  「呃,晚安……」

  我不知道還可以怎麼回答。她的姿態優雅,像是會接著說出「今天晚上天氣真好呢」這種話來。千種夜羽輕輕撩起在路燈照耀下顯得光彩奪目的漆黑秀髮,露出猶如寒冬裡的新月般虛幻的微笑。那副模樣讓人很難和剛才那個瘋狂按門鈴的傢伙聯想在一起。

  「妳怎麼來我家……」

  我的嗓音有些嘶啞,聽見我這個問題,千種靦腆地解釋了起來。

  「你說隨時可以來找你商量,所以我就來了。」

  不論是她的動作、緋紅的雙頰還是不時往上窺探的視線都很可愛,可是這種回答跟沒解釋一樣……來訪的理由成謎,而且我真正想問的是她怎麼找到這裡來的,她為什麼知道我家在哪裡?難不成她是九零年代的黃頁電話簿嗎?居然能這麼輕易查到別人家裡地址。

  「我不是那個意思……」

  「啊,難道你還沒讀到訊息嗎?我再傳一次。」

  千種赫然驚覺,趕緊按起智慧型手機。接著,我的手機傳出震動,螢幕顯示出和剛才一字不差的訊息。忽然間,我注意到「商量」這個字眼。

  我確實說過可以再來找我商量這種話。

  不過在日語裡面,「下次見!」或是「改天再出來玩!」等同於再也沒有機會見面的意思,就和「有時間就去」的日語是「不會去」的意思一樣。只要善於使用這些社交辭令,想必各位也能成為在社交界大為活躍的風雲人物。

  「嗯,可以再找我商量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該怎麼說……」

  「我這不是有時間了嗎?」

  千種把手插進口袋裡,打斷我的話這麼說時,我唇邊發出輕微的乾笑聲,露出日本人忽然被外國人搭話時的笑容。Oh, sorry……窩不會說英文……

  *

  久佐丘學長笑容滿面。

  雖然長相平凡,但從表情確實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情感。Oh, YES YES……I can, Yes. I am Jesus!他是神子嗎?說不定他願意以無償的愛救贖世人。

  「我這不是有時間了嗎?」

  我笑說,久佐丘學長臉上的笑意也更深了。這麼看來,他果然早就料到我會過來這裡。

  想想也是,既然他誇口說可以找他商量,理應已經做好相當程度的心理準備。「有時間就去」等同於「即使成行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也一定會過去!」這樣的契約。口頭約定同樣具有法律效力,各位只要熟知這一點,想必能在商界建立起一席之地,過著衣食無虞的生活。

  「我現在有時間,如果久佐丘學長也有空,那不是所有阻礙都沒了嗎?」

  「是這樣嗎?」

  「你有空嗎?」

  「我看起來很閒嗎?」

  「你可以幫我嗎?」

  「我看起來能幫妳嗎?」

  久佐丘學長真是的,他真是懂得怎麼吊人胃口。

  有如井底撈月、釘子碰上軟豆腐,我一直沒辦法抓到他的話柄。我既沒有跳下井裡的氣勢,也沒有往人身上釘釘子的勇氣。

  即使身為終極美少女,我還是對自己的溝通技巧沒什麼自信。不管我再怎麼拜託對方,只要沒有得到肯定的回覆就會慌了手腳,要是知道對方表現出拒絕的意思,內心也會受到傷害。

  「……難不成我打擾到你了嗎?」

  這個愛哭鬼。連我也討厭這樣的自己,可是我就是停不下來。軟弱的我,淚水慢慢模糊了視線。

  「我以為久佐丘學長會願意聽我的煩惱……」

  「知道了!我聽妳說就是了!」

  久佐丘學長果然是救世主再世,他伸出男人特有的大手,張大掌心,試圖停下我的眼淚。久佐丘學長真是個好人啊。

  *

  千種說起話來很有禮貌。

  她輕輕抽出原本放在口袋裡摸索的手,彬彬有禮地把手放在身前,向我鞠躬致意。她面帶嬌羞,正是我喜歡的類型。

  說實話,這個女孩子很可愛。

  可愛的女孩子向自己請求,相信沒有一個男生會覺得反感。受到美少女拜託可說是男人的福氣。

  比方說,露出有如吉娃娃般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是為了強調胸部線條把雙手併攏放在身體前面向前彎腰,或是高姿態地說:「真、真拿你沒辦法,我就勉為其難接受你的幫忙吧!還不好好感謝我!」擺出傲嬌的態度……遇上這一類的狀況,男人大多會二話不說馬上答應吧。拜託的方式分很多種,一是委託,二是請求,三是交易,四是要求,五是命令。

  好,問題來了!無敵可愛清純優雅的超級美少女,眾人的聖女千種夜羽選擇的是前述哪一個選項?這問題超簡單的吧!

  正確答案是……選項中沒有的「威脅」,幾號都不是。

  千種嫣然笑著,嬌小的掌心裡握著防狼警報器。警報器的鍊子閃閃發亮,這已經不是幾號的問題而是野蠻,簡直是蠻族的手法。

  「……難不成我打擾到你了嗎?」

  淚水開始在千種的眼裡打轉,警報器的鍊子發出喀啦喀啦的碰撞聲。

  要是她拉開那條鍊子,四周會立即響起高分貝的警報聲,警察叔叔馬上就會衝來現場抓人吧。

  獐頭鼠目的男生和流著眼淚的美少女,不論事實真相如何,我肯定會被當成壞人、當成惡棍,而且不管多厲害的律師也無法為我辯駁!

  千種哀傷地垂下雙眼,緊按住自己的胸口,另一隻手裡照樣握著警報器。

  「我以為久佐丘學長會願意聽我的煩惱……」

  「知道了!我聽妳說就是了!不對,是說給我聽!儘管告訴我!」

  聽見我這麼保證,千種頓時神情一亮,終於把警報器收了起來。真沒想到女高中生的防狼警報器和恐怖份子的人肉炸彈有一樣的功用……

  「謝謝,那麼……站在這裡不好說話,我們換個地方吧。」

  千種輕柔拭去眼角的淚水,羞澀笑著,指向前方的路。什麼叫做這裡不好說話……這裡可是我家啊。

  個人資料外洩,在社會上的生殺大權又掌握在對方手裡,我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力。我安分地點頭後,千種露出了由衷感到欣喜的笑容,一點也不像剛才那個作勢威脅的人。

  眼前的笑容讓我心跳加速。

  頭皮冒出大汗,呼吸急促,嘴唇發紫。這是……休克初期症狀……要是只看著她的臉,墜入情網……說不定會產生這種錯覺!

  千種夜羽的外表和實際行動完全相反,最重要的是本人對這樣的落差似乎沒有產生過疑問。由於她的外貌出眾,更讓人覺得格格不入。

  簡單來說,這個女人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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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1-9 11:08 PM

第四章

  ──讓社會得以成立的是什麼呢?

  關於這個問題,我有個肯定的答案。

  人類社會成立於互助的精神。

  保險制度、公共設施也好,災害救助也罷,這世界隨著互相幫助的機制得以發展至今日。

  如果只是一味接受施捨或是一味爭奪,人類永遠沒有進步的一天。社會能夠成立,全仰賴人類相互扶持。

  反過來說,我和久佐丘學長又是什麼樣的關係?

  在等著馬路上的紅綠燈時,我不經意地思考起這個問題。

  暮色渲染著圓環,今天也是人潮洶湧,充滿來往的人群。

  包括私鐵、地鐵和JR在內,我們居住的這個地方共有八條路線經過。巨大的轉運站聳立在中央,兩旁是百貨旗艦店和家電量販店總店,橫向形成全國屈指可數的鬧區。從凌晨到深夜,不論哪個時段都充斥著喧囂。

  和相互扶持無關,依貪婪的資本主義理論轉動的世界。

  想到這裡,我稍微瞥向旁邊的人。

  答應我的請求,二話不說就跟著我走的男孩子。

  「久佐丘學長,我們可以說是互助的關係嗎?」

  「在這種狀況下,我們之間有的只是奸計……」

  「???」

  「沒事,用不著在意。」

  「……好吧。我覺得有一點不安,如果有一方只是單方面接受對方的好意,感覺好像不太好。」

  「反正心情不會更糟了,用不著擔心這種事情。」

  「……你果然有點在意吧?」

  久佐丘學長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只是臉上浮現奇怪的乾笑,一聲不吭地向前走去。難道是說話聲被人群淹沒了嗎──不,不可能有這種事,我們之間的距離並沒有遠到聽不見對方的聲音。

  難道他討厭我嗎?如果和他相處的人不是我,內心很有可能會產生這樣的不安。

  在碰到比較深入的敏感話題時,他會刻意假裝沒聽見我的話。這種行為只有一個原因。

  他迷上美少女了吧。他害怕被美少女甩了心靈受創吧?真受不了男生,不管幾歲都這麼愛逞強。

  從他在屋頂上出聲叫住我的時候,我就隱隱約約察覺到了。久佐丘學長對我一見鍾情,如果不是那樣,憑他那張怪臉根本沒有成為人類的資格。

  關於這種事情,樣貌姣好、才色俱佳的我比別人還要有多出一倍的經驗,收到告白的次數簡直可比天上繁星的數量。但是很遺憾,至今還沒有人能讓我點頭答應。

  有時候長得太美,也是很麻煩的一件事。

  要是受異性歡迎,同樣也會惹來同性的不滿。這種公平的買賣原則,讓大家在學校這個封閉社會裡建立起正當的交易。不知不覺間,我被牽扯進戀愛這個世界裡的資本主義。

  個性膽小又軟弱的我,只是想和大家站在對等的立場來往,想到要和那些遠比自己愚蠢而且低劣的人以相同的條件交易,就讓我忍不住渾身發抖。我由衷認為世上的高中生與其沉溺在既無收穫又不正當,自己根本高攀不起的感情遊戲,不如先想辦法提升自己的精神層次。

  不過──

  「不知道久佐丘學長是怎麼想的,可是我也是人,不想做出讓人心情不好的事情。」

  我慢條斯理地這麼解釋,但是久佐丘學長始終默不吭聲,只是瞥了我一眼。

  沒錯,千種夜羽的外表是有一點超級可愛,可是內心依然是個普通的女孩子。

  就算無法回應對方的感情,也會想辦法給予回報,這一類人情世故我還懂。

  以行為回報對方的好意可以說是不變的鐵則。

  依照妹妹的說法,男生這種生物非常喜歡受到可愛的女孩子拜託。

  這麼說來,我的請求想必讓久佐丘學長異常興奮。我為了自己的目的深入調查,不過他完全是個局外人,只為了愉悅而行動,也就是單純的享樂主義者。

  「如果以嚴謹的方式計算,其實我對久佐丘學長付出的比較多呢。」

  「什麼?」

  久佐丘學長驚呼著,像是覺得出乎意料。

  「不過你用不著放在心上,我不會計較沒有金錢往來的借貸。」

  「……佩服佩服,我很計較借貸關係,實在學不來。」

  人群開始移動,久佐丘學長在斑馬線上嘆了口氣,似乎深感敬佩。

  「所以呢,我要做什麼才能回家?」

  「只要幫我打聽消息就行了。我和人約在路口那間摩爾漢堡──呀啊!」

  來往的人群中,疑似有人的包包撞到我身上。咚,有人從背後撞了我一下,我一個重心不穩跪倒在地。接著,疼痛的感覺漸漸擴散到全身。

  「好痛……」

  視線模糊,我分明沒有那個意思,眼淚卻擅自從眼角流出。這個愛哭鬼。這種時候我更沉痛地感覺到自己的無力。

  雖然我也不是要找對方理論,但為了今後說不定有一天會有需要,還是得先確認撞我的人是誰。在我虛弱地正準備轉過頭去時──

  「──還不快站起來。」

  「什麼?」

  「趕快把事情解決,趕快回去了。」

  哇喔!

  久佐丘學長拉著我的手臂,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拉起我的力道比撞倒我的更加強勁,我背上不由得興起一陣寒顫。

  不論古今中外,強硬拉著自己的男生都能擠進女生理想類型的前幾名。當然,高居女子生態系頂端的我也不例外。

  我用手掌擦了擦眼角,向他點頭致謝。

  「……那個……謝謝。」

  「用不著道謝了,我只是想快點回去。」

  抬頭一瞧,久佐丘學長若無其事地把頭轉到另一邊去,冷漠的臉龐在燈光下莫名耀眼。

  「這可是加分的表現喔,晴磨學長。」

  「妳在打什麼分數啊……」

  「真是的,怎麼能讓女孩子把這種事說出口呢。」

  我豎起了食指。

  「好可怕。」

  他的態度那麼強硬,沒想到是個害羞的男孩子,只見他羞澀地聳了聳肩,這種反差的表現又為他加了不少分數!

  Johannes點數一旦累積到滿點,可以換來與我共進晚餐的機會。與完美女孩約會的時間能夠延長,久佐丘學長實在是個幸運男孩,而晚餐有人請客,我也很高興,真是一石二鳥的積分制!

  能想出這個大家都能得到幸福的政策,說不定我很適合當個政治家。等錢存夠之後,投身政治界也是不錯的選擇。為了心愛的祖國,為了我的日本,我希望能讓這個國家變得更美好。

  *

  其實我也不是有紳士風度,或是支持女性至上。

  不過,千種在摔倒的時候馬上一隻手拿起手機,準備拍下對方的照片,我當然得阻止她。也不擦擦臉上的眼淚,第一個反應就是採取這種行動,這傢伙難道有親戚在當律師嗎……

  路上行人開始議論紛紛,我趕緊抓住千種的手臂,把她帶離現場。

  ……她的手臂好細。

  但不是瘦得只剩骨頭,透過衣服能感受到底下柔軟的觸感。

  要是再繼續握住她的手臂,我的手汗恐怕能在她的制服上畫出一張日本地圖,所以往前走了幾步之後,我馬上放開手。

  拉開距離後,我為了打發時間開口問道:

  「我們到底要去什麼地方?」

  「摩爾漢堡啊,晴磨學長。」

  這傢伙居然平心靜氣叫著我的名字,是因為我在她心裡加分了嗎?這麼一來,我也應該用自己為她取的綽號「Johannes」來稱呼她嗎?但是在我心中,Johannes的分數完全沒有增加……既然沒加分,還是叫她千種最適合吧。可是千種(CHIGUSA)的發音和乳房(CHIBUSA)有點像,實在讓人很不好意思!我正是思春期的害羞男孩。

  因此我沒有喚她千種,又繼續講下去。

  「我已經吃過飯了。」

  「不是的,我們是要去找安奈問話。」

  千種說得天經地義,可是這個安奈是誰啊,甲斐BAND的名曲嗎?再說在確認我的行程之前就先和安奈約好見面,這樣的行為實在讓人不敢恭維,簡直是認定我絕對會跟來所採取的行動……

  會有女孩子和這種自以為是的美少女交朋友嗎?在女性社會裡,這種傢伙肯定會遭到團體無視霸凌,一上學就發現有人在她的位子擺上祭祀的鮮花吧。

  不過因為她長得漂亮,也許會有人相中她的利用價值,我們現在要去見的這一位安奈說不定也是抱著這樣的盤算。

  我刻意落後千種數步,走在被黑喑吞沒的街道上。

  也許是因為穿梭在急忙回家的人潮中,後來我們再也沒說過一句話,總讓我有種忐忑不安的感覺。

  我不由自主把手伸向手機後按了起來,再一次看著千種傳來的訊息。

  那篇文章實在愈看愈嚇人,看了就覺得可怕,內容也很恐怖,驚悚程度直逼恐怖電影,簡直是集驚悚、驚恐、懸疑於一身,每讀一次就少一天壽命。

  這篇可怕的文章裡面,最吸引我注意的果然還是「隨機十字路口」,這個詞更增添了這則訊息的恐怖新聞程度。

  「捲入隨機十字路口失蹤嗎……」

  由於太沒真實性,我不小心嘲諷地喃喃自語了起來。

  我只聽說過一些關於隨機十字路口的事情,雖然是都市傳說,但我身邊沒有人在討論這件事情──實際上是根本沒人在我身邊。也許是我有使用「念」的天賦才能,不知不覺學會了「絕」的能力……話說回來,那部漫畫作者也用了絕,氣息簡直完全消失了!

  這件事暫且擱在一邊,現在要是不解決眼前的問題可是會回不了家。可以的話,我希望能盡速解決千種的事,如果一時半刻之內解決不了,就隨便捏造一些她能接受的答案。

  「……欸,千種,關於妳要商量的事情,可以告訴我詳細情形嗎?」

  我咳了幾聲,接著問起了她這個問題。千種聽見後把手盤在背後,往我轉了過來,裙襬輕盈飛揚,白皙大腿若隱若現。

  「詳細情形嗎?」

  千種偏著頭思考了起來。

  「唔……我和詩愛同學的交情真的很好。她家在距離學校兩站遠的公寓十二樓,和父母還有弟弟一家四口住在一起,養了一條迷你雪納瑞。小學時受到母親的影響,學習新體操,可惜她不只連筷子都拿不好,也抓不好棒子,沒有順利從母親那裡接棒。體操沒學好,在校成績也沒有特別優秀,偏差值大概在五十後半到六十前半,一直沒有進步。後來她和壞同學混在一起,成績更是一落千丈。這陣子她一天到晚只知道玩,最近因為弟弟要準備升學考試,父母的心思好像都放在那上面。」

  「這、這樣啊……」

  如此長篇大論的解釋實在讓我感激涕零,可是這個詩愛又是誰啊?是奶油的牌子嗎?聽起來好像可以讓肌膚很滑嫩。

  話說回來,我想瞭解的不是這個什麼詩愛,是隨機十字路口的事……再說這傢伙未免瞭解得太仔細了吧。

  我送去畏懼的視線,但她只是呼地吁口氣,用有些激動的語氣繼續說下去。

  「……詩愛同學和我共有重要的東西,我們互相信任彼此,所以要是不回來就傷腦筋了。」

  千種說這話時的神情很嚴肅,沉重的臉色確實顯露出哀愁。

  「要是她不回來,的確是會讓人擔心……」

  「就是說啊,想到這件事我真的是擔心得要命……我到她家找不到人,昨天打了一整個晚上的電話也沒人接……」

  千種擤著鼻子,擦拭著眼角。動作雖然可愛,讓人油然升起保護的念頭,可是不論是剛才的訊息,還是她說的話,都讓人嗅到危險的氣息……

  不過,千種似乎是發自內心擔心對方,她又繼續說:

  「要是就這麼一去不回,勢必會造成龐大的損失。萬一她捲入什麼事件,背後牽扯到什麼組織,光想像我就覺得心好痛。」

  她握緊胸口的蝴蝶領結,表情彷彿世界末日就要來臨。看見她那副模樣,就算顧慮她那奇怪的言行舉止,也不是不能多少幫一下她的忙。

  「反正那個……總之,關於隨機十字路口,我想知道更清楚一點。」

  千種似乎嚇了一跳,一臉納悶,神情有如自己居然和穿山甲在城裡約會了起來。

  「……隨機、十字路口?」

  「妳自己在訊息裡面提到的吧。」

  奇怪?難道不是隨機十字路口?難不成是鋼彈十字路口嗎?名字聽來就很SD頑馱無(隨機「ランダム」與鋼彈「ガンダム」音近,SD頑馱無則是日本戰國風格的SD鋼彈系列)的風格。

  「……啊啊,你說那個啊?」

  千種像是覺得好笑,呵呵笑了起來。「唔,我記得……」她沒什麼把握地向我解釋。明明是她自己提出這個話題的,這是什麼反應……

  隨機十字路口。

  據說在深夜裡的住宅區,一旦情侶牽手走在路上,T字路盡頭將出現第四條路,而且分不出哪一條才是真正的道路。萬一誤選錯路,將再也無法回到現實世界。大致上是這樣的故事。

  ……蠢死了,簡直像頭腦簡單的國高中生編出來的故事。選錯路將再也回不來……最好會發生這種事情。

  難道這是在隱喻人生嗎?難道是為了將來出路煩惱的青春少女心,不知道要選哪一條才是正確的道路嗎?

  因為選錯路而後悔莫及的人簡直多得數不清,此時的我正是其中一人。我現在就想往回走,好想回家啊。

  我認為最擅長與人來往的是那些不會錯過離開時機的人,懂得如何掌握距離與時間,不帶給他人與自己過度壓力正是交流的真諦,也是人際關係的真理。

  人際關係、與人來往、交流等等等等……另外也有徹底排除這些與他人關係和他人存在的地下真理。

  正如同千種夜羽這樣。

  「晴磨學長,在這裡。」

  這時候千種照樣無視我的心境,自己一個人埋頭往前走。偶爾和別人擦肩而過時會有人回頭看向她,但是都市的喧囂好像根本沒有傳進她的耳中。

  她穿過從車站吐出的人潮,走沒多久抵達了車站前的大樓。她搭上大樓電梯,呼地深深吁一口氣。

  她按下二樓的按鈕,接著往後退一步,姿勢端正地併攏雙腳,雙眼直視前方,等待電梯門開。

  這麼狹小的空間裡只有我和千種,我們之間的距離必然是前所未有地接近。

  ……好緊張。

  仔細想想,我很久沒有和同校的女生講過話了,而且還是在校外見面。什麼,難不成這是約會嗎?孤男寡女單獨相處在同一個空間裡,廣義說來這已經算同居了吧……

  *

  摩爾漢堡店內二樓,燈光照不到的角落。

  在那個不起眼的地方,一個嬌小的女孩子縮著身體坐在那裡。

  「抱歉,妳等很久了嗎?」

  我揮手趕過去時,對方讓馬尾大幅度地往左右甩了兩、三次,用那雙漆黑的眼珠子看著我們。

  「呃,這位是來幫忙的晴磨學長,這位是我的朋友安奈。」

  「……妳好。」

  比烏龜還要冷漠的久佐丘學長說著他最大極限的社交辭令,一邊在椅子上坐下來。

  另一方面,安奈是與我同學年,三姊妹裡面最小的妹妹,雙子座B型,在手工藝社有喜歡的人。家裡有一間房子,另外還有汽車貸款,沒有逃漏稅,持有少量的股票和債券。父母管教很嚴厲,在錢莊的債務為三十六萬四百圓,是個酒窩很可愛的女孩子。

  然而,她臉上的酒窩如今完全消失,反而冷汗直流。

  「那、那個,夜羽……為什麼把我叫到這裡來……」

  「我有點事想問妳。」

  我只是傳個貼圖過去,就算在傍晚這麼忙的時間安奈也二話不說馬上趕來赴約,說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也不為過。

  「妳知道我有很多朋友失蹤了吧,我想妳和詩愛同學的交情好,如果妳知道什麼消息的話,可以告訴我嗎?」

  「……那、那個,我們……我和詩愛和萬梨阿三個人常常……那個,之前星期天我們也一起出去玩……」

  我在安奈旁邊坐下來後,她只是一直盯著自己發抖的指尖,震動得簡直可以發電了。這麼方便的身體要是賣出去,說不定可以撈一筆錢。

  「所以我打電話問過萬梨阿關於詩愛的事情……」

  「嗯嗯。」

  「可是萬梨阿好像碰上什麼恐怖的事情,剛才她只是在電話那一頭不停發抖……」

  「哎呀,真可憐。可是為什麼要在現在提這件事呢?」

  「不、不是的!」

  她用力搖頭,模樣像隻小兔子一樣可愛。

  人際關係中有三個要點,奉承、威脅和追逐。只要靈活運用這三點,溝通就能成立。雖然膽小又懦弱的我只懂得奉承。

  「安奈,好可愛好可愛,加油加油!」

  我笑咪咪地為她打氣,結果安奈像是下顎的關節鬆了,連嘴唇也開始發抖。

  請久佐丘學長過來幫忙的其中一個理由,是在調查對象抵抗時施加壓力,不過照這種情形看來,好像用不著這麼做她也會開口。難道其實根本不需要這個人嗎?和無價值的男人待在同一個空間,狹義上該不會產生座位費或是指定費吧?

  「……把妳知道的事情全說出來吧。」

  久佐丘學長從桌子對面冷冷說著。

  溫柔體貼,完美無缺的超級美少女。為了向這樣完美的女孩子展現自己帥氣的一面,他簡直是幹勁十足。在我差點以為他頂多只能當個垃圾桶或存錢筒的時候,沒想到忽然有這麼活躍的表現,實在不可小覷。

  「這、這可能沒什麼幫助,詩愛有一次向我說過……」安奈說,臉色還是一樣僵硬。「付給夜羽的利息壓得她喘不過──」

  「哎呀。」

  我一不小心把杯子打翻在桌上,熱咖啡就這麼隨著絕望般的焦黑熱氣飛濺到地面。

  「對不起!幸好沒灑到妳身上,安奈同學,差點就燙傷妳了。」

  「是……」

  「妳剛才說到哪裡?我這人膽子小,要是聽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奇怪的地方,很有可能嚇得手發抖,控制不住自己。」

  我瞥向久佐丘學長。

  「地、地板都弄髒了……」

  哇,這下可慘啦──他表現出這樣的態度努力擦著地板,看起來像是沒聽見這邊的對話。很好,私人錢莊的消息只能透露給特定對象,確實管理顧客情報是優良企業的證明。

  「……對、對不起!對不起!」

  安奈一個勁地點頭道歉,像嚇人箱裡的人偶一樣,這似乎是個可以長命百歲的運動呢。

  「唔、唔……詩愛她向某個人!向不知道哪裡的某個人!借了錢,覺得很煩惱!」

  「真的是很讓人煩惱呢。」

  我溫柔笑著。希望那些借錢不還,不遵守人類規則,讓人煩惱的傢伙能盡快改過自新。

  「所以我猜,說不定詩愛向其他高利貸借了錢。」

  「──其他高利貸嗎?」

  我差點站起來,不過沉著冷靜的我馬上鎮定住自己的情緒。但在桌子底下,我握緊了拳頭,猶如能貫穿岩石的鋼鐵。

  我早就料到遲早會發生這種情形,也就是出現競爭對手。

  在這世上,先驅者可以掌握到相當程度的優勢,但只要稍有疏忽馬上會讓其他後進者迎頭趕上。失蹤的那些人很有可能就是遭到對方以利相誘,跳槽了過去。

  必須趁對方還在萌芽的時候就連根拔除,才能鞏固我的高利貸王國。

  「安奈同學!快告訴我詳細情形!」

  我按捺不住,把身體往前傾。

  「我、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放過我吧,我真的不知道……!」

  「別害怕,這裡沒有壞人在喔。」

  「嗚、嗚嗚……」

  要是不像這樣盡可能安撫她的情緒,她隨時可能嚎啕大哭,有如遭受地獄惡鬼折磨的少女。

  遇上這種情形,有些人會貿然提出「拜託家人」或是「報警」這類自以為是的建議。不只如此,也有人會嘲諷著說「這種事情很常見,妳也要學會變得堅強一點」。

  我心想,這種說法實在太過分了。

  妳也要學會變得堅強一點──那些人知道這種自以為是的話會帶給被害者心靈多嚴重的傷害嗎?

  讓人抓住弱點,埋下恐懼的陰影,精神遭到支配,內心充滿絕望──在這樣的狀態下,誰有辦法正確判斷狀況?要應付這種卑劣到了極點的傢伙,光靠個人的力量絕對不夠,還需要周圍的協助。

  想到這裡──我想安奈最好還是變得堅強一點。

  我們是親密的朋友,兩個人之間不存在恐懼或是支配這一類的字眼。而且在朋友之間,我們這樣的對話也很常見。

  *

  哇,真黑啊,我一邊擦著地板磁磚一邊心想。

  當然,我指的不是咖啡。

  Johannes好可怕……

  翻倒杯子時的動作一氣呵成,完全沒有猶豫。

  擦著地板的紙巾逐漸染上褐色,可以感受到確實的熱度。萬一直接淋在身上必定會造成輕微燙傷,在純白色上衣留下洗不掉的汙漬。

  一般要是遇上這種狀況肯定會勃然大怒,但安奈抖得很厲害,只是一個勁地道歉。在我終於清理完地面,抬起頭時,安奈還是一樣害怕地縮著身體。

  「所以我猜,說不定詩愛向其他高利貸借了錢。」

  「──其他高利貸嗎?」

  千種重複這話時的表情沒有驚訝,非常平靜,除了在桌子底下用力握緊了拳頭。也許是她的肌肉沒有什麼力氣,一使力握住拳頭,手臂也跟著抖動。

  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以學生為對象的高利貸業者,而且從兩人的對話聽來,這樣的業者不只一家。要聽出這一點並不難。

  由於平常很少有和別人面對面交談的機會,我練就了觀察他人對話的洞察力。至於說到我有多擅長這樣的能力,我認為在這些高利貸當中,其中有一個必定是以千種夜羽為主謀。

  ……尤其是對方剛才若無其事地提到了夜羽的利息啊!

  不過,既然千種試圖隱瞞,我也就暫且假裝沒聽見……否則下一個被潑咖啡的人就是我了!

  本人不想說的事,就不該深入追問。

  讓對話順利進行有兩個要訣,一是對方沒問的事情別多嘴,二是對方沒講的事情別多問。只要謹守這兩個要訣,就不會和別人起紛爭或爭執,甚至有可能根本不會出現對話。

  感情、主觀、心靈為徹底的個人領域,把腳踏進去無異於侵犯領土,戰爭一觸即發!今後的時代,我認為應該實施個人鎖國政策,努力擴大精神內需。嗯?你說這是消極的挫敗心態?不不,這種行為叫做體貼。

  遺憾的是,千種夜羽這個女孩子似乎缺乏這種體貼的精神。

  她把身體往前傾,逼近安奈,手悄悄伸向放在桌上的手機。

  「安奈同學!快告訴我詳細情形!」

  「我、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放過我吧,我真的不知道……!」

  安奈全身僵硬,千種的指尖始終沒離開過手機。要是再不說,妳知道會有什麼下場吧──她的肢體動作似乎道出這樣的訊息。

  「別害怕,這裡沒有壞人在喔。」

  千種微微笑著,結果安奈嚇得渾身一顫,眼裡泛起淚光。嗯,現在這個Johnannes式微笑真的很恐怖……

  最恐怖的是,居然有人可以用這麼可愛的笑容和溫柔的話語威脅別人。我在電視上看過笑著發飆的表演,笑著威脅人的手段還真新潮……

  只是千種的態度讓安奈心驚膽戰,事情遲遲沒有進展。

  「其他高利貸是什麼人?你們認識嗎?」

  我一開口,安奈看著我像是鬆了口氣。我知道這是什麼情形,她該不會因為吊橋效應喜歡上我了吧,哎呀,真傷腦筋!

  「我想知道詳情。」

  千種一作勢把身體往前傾,安奈又立刻全身僵硬。這個樣子只是讓事情在原地踏步啊……我想趕快回家……

  「用不著交代那麼清楚沒關係,妳有感覺到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我插入千種與安奈兩人之間,安奈努力回想,結結巴巴地說了起來。

  「大約兩個星期前,我和詩愛討論起夏天要穿的泳裝怎麼辦,她說沒錢買不起,可是放學後又說要去買。那一天她的心情特別好,問她之後,她說臨時多了一筆收入……」

  我懂了,照理來說她是在那個時候拿到了一筆錢,問題在於她是從什麼管道拿到錢,這一點是這段話的觀察重點。

  「真奇怪……」

  原本默不吭聲的千種忽然開口,說不定她和我一樣覺得這一點很可疑。總是面帶微笑的少女這時候眼裡閃燦出詭異的光芒,看起來也像是氣得全身毛都豎了起來。也許是敏銳地察覺到變化,安奈也連忙同意她的論點。

  「對、對啊……除了我們以外,詩愛也沒有其他可以借錢的對象。」

  千種打斷了她的話。

  「幫人出錢之前應該先還清借來的債務,人道上有其他需要優先處理的事情,詩愛同學的腦子壞……不,是想法有點奇怪。身為朋友,我想最好是毅然決然地出面規勸她才是。」

  啊,居然是這一點……

  可是啊,Johannes,晴磨我認為妳根本沒資格說別人奇怪啊!況且千種口中的規勸,就和黑道或業界人士說要坐下來談是一樣的意思吧。

  「放學後多了一筆錢,也就是說她是在學校裡面籌到錢的,奇怪的是這個地方。」

  「……這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嗎?」

  「當然奇怪啊……妳知道學校的功用嗎?」

  「讓原本不可能相互關聯的各階級人士強制進行接觸,使原本正確的秩序倒行逆施的癌細胞。不過由於存在金錢交易,可見和階級崩壞相比,貨幣制度的機能還算正常運作。」

  千種說得理所當然,一副天經地義的樣子。

  「啊啊,嗯,這樣啊……當作我沒問過好了。」

  相信用不著我解釋,學校原本就不存在金融機構的功能,另外還有其他籌錢管道是最合理的推斷。再說借高利貸給沒什麼能力還債的高中生,怎麼會有人冒出這種異想天開的想法?話說回來,眼前就有千種夜羽這個實際案例,也不能斷定真的沒有其他人這麼做……真搞不懂這些人的腦筋到底是怎麼動到向學生放高利貸上去的。

  不過俗話說蛇走蛇的路,塵歸塵,土歸土,凱撒的物當歸給凱撒。我看這時候還是暫且相信高利貸業者Johannes的說法。

  況且質疑這傢伙的價值觀也沒有意義,尤其我甚至連常人的主觀也無法理解,更別說是應付沒常識的人。

  我看我還是盡情享受和常識人安奈的對話吧!

  「妳知道詩愛之前到過什麼地方嗎?」

  「沒錯,問題就在這裡,晴磨學長。安奈同學,妳知道詩愛同學那天去了什麼地方嗎?如果知道金額和利率的話也告訴我。」

  我只想和安奈講話,千種卻咄咄逼人地加入對話,而且又把身體往前探了出去。

  也許是受到氣勢震懾,安奈稍微往後拉開了距離。

  「我不知道金額和利率多少,不過我想她是去了輔導室……在等她一起去買東西的時候,我看見她從那裡走過來……」

  輔導室在校舍一樓,是間位於校舍中央樓梯附近的小教室,主要用途如同名稱所示,負責學生輔導工作。然而由於本校學生品行兼優,很少看見有人進出那個地方。

  輔導室旁邊是教職員辦公室,兩間教室相通,構造上可自由來去。

  想當初一年級的時候,一位雞婆的老師把我叫到輔導室說「你有什麼煩惱嗎?有人欺負你嗎?」,溫暖的關懷讓我深受感動,不過說穿了這只是老師的明哲保身之道。真是的,害我想起不愉快的往事……

  「可是那裡上了鎖吧?」

  還記得老師那個時候把我叫到輔導室,自己卻姍姍來遲,讓我在走廊枯等了二十分鐘。

  「可能吧……不過,方向上是從那裡過來的……」

  安奈的語氣聽來不怎麼肯定,她一邊「嗯」地沉思,解釋愈來愈曖味。這讓我想到,事件或是意外的目擊證人證詞大多沒有採信的價值……

  「既然一般學生進不去,說不定她是到了別的地方。」

  我對著安奈說,試圖引導她思考其他可能性,這時從別的方向傳來了說話聲。

  「不,就算上了鎖,也不足以構成形成密室的條件。」

  「什麼?」,忽然有人插進話來,一轉過頭就看見千種用食指抵在唇上,如解謎般晃動著手指。

  「只要有鑰匙,誰都能進去那個地方。既然有門,就不能稱為密室。」

  「……喔,原來是這樣啊。」

  我不由自主接受了這單純又明快的解釋。這話也有道理,沒有隙縫的房間才算真正的密室,否則一定找得到方法進去。

  千種觀察事情的角度和我完全不同,不愧是無常識人……這麼說來,妳又是怎麼進到禁止進入的屋頂呢,Johannes?

  不過,就像千種說的,只要有鑰匙就進得去,這麼一來自然能縮小範圍。

  輔導室的鑰匙由老師保管,負責人不是教務主任就是訓導主任。另外也不能排除偽造、複製鑰匙,或是撬開門鎖的可能性,只是如果把這些可能性全部考慮進去的話範圍太廣,眼前最重要的是鎖定目標對象。目前能有這樣的收穫已經夠了。

  要問的事情問完了,差不多可以回家了吧。好想回家喔,想睡得都要打呵欠了。我看向千種,散發出我要回家的強烈氣息,結果看見她臉上浮現和藹的微笑。

  「安奈同學,謝謝妳的解釋。」

  「喔,嗯……」

  突如其來的慎重道謝讓安奈嚇了一跳,從千種的語氣聽來,她已經準備要向對方道別。萬歲!可以回家啦!

  想到這裡,我稍微站了起來,但是千種用力拉住我的衣角。

  「接下來才是正題。高利貸輔導室的謠言已經擴散到什麼程度?沒有進入我的情報網,表示對方不是靠口耳相傳的方式宣傳,這樣真的有辦法做生意嗎?他們是靠提升顧客單價,還是提升顧客回店率,對方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意型態?」

  「我、我不知道……」

  「別以為一句不知道就沒事了!安奈同學,身為顧客候補名單裡的一員,妳怎麼看待這件事情!這可是責任歸屬問題!」

  千種一逼問,安奈又開始發抖。她驚慌失措,說起話來支支吾吾,根本聽不清楚。這下不曉得又要浪費多少時間……就算讀著餐盤上收據的通知事項好像也沒辦法打發時間。

  「……我去買杯咖啡。」

  拋下這句話後,我採取牛步戰術,慢條斯理地緩步走向櫃台。

  *

  後來我又安撫了她一個小時,結果安奈沒提供什麼有用的線索。我暫且把借款金額調降到三十六萬圓,她簡直是喜極而泣。

  我們先行離開摩爾漢堡。

  仰望天空,霓虹燈光映照著天際,照出繁雜又紛亂的人工欲望象徵。

  我們住的這個地方不存在黑暗,今天也是閃耀著令人感慨的炫目光芒。

  「真沒想到會有這種事情呢。」

  我踏著斑馬線上白色的部分,視線瞥向踏著黑色部分的久佐丘學長。我們兩人就像天使與惡魔的象徵。

  從畏懼的安奈口中,只問出一件事情。

  「在教職員辦公室旁邊的輔導室進行交易嗎……」

  「……我不覺得會有人在那個地方交易。」

  「就是說啊。」

  之前我怎麼沒注意到這麼安全的場所呢,真是讓我既羨慕又嫉妒。雖然說能隨意使用那裡的人只有老師而已。

  聖職者利用高利貸讓學生上鉤,這世界簡直沒救了。我必須堅決追究這件事情,要是有搞錯的地方,就追究安奈的責任。

  我們在摩爾漢堡耗掉太多時間,為了對抗逼近的黑夜,霓虹燈卯足全力炫耀著榮華。

  繁榮常伴隨著黑影。

  跟不上時代潮流的巨大百貨公司讓人聯想到笨重的龜殼,一旦倒下,勢必會造成嚴重犧牲。

  覆蓋整座城市的高速公路修繕工程彷彿永遠沒有完工的一天,再過不久就要舉辦奧運,謠傳有奇妙的政治判斷停止了這項工程。

  只要繞進巷弄裡,就是各種奇人怪人齊聚一堂。有人坐在地上流口水,有不知道吃著什麼藥的流浪漢,也有喃喃唸著「懺悔你的罪過」、「世界末日要來了」的宗教家,或是抱著布娃娃,四處找尋不存在的嬰兒的老女人。這裡充滿著改變人生的不幸遭遇,沒有一天沒看見鳴著警笛的緊急車輛。

  可是,我並不討厭這種百孔千瘡的城市,這種情感大概可以歸類為鄉土愛吧。愛情正是愈看見對方的缺點,愈能燃起熱情。

  不知不覺中,我哼起了歌來。

  「妳的心情還真好。」

  久佐丘學長彬彬有禮地和我開起玩笑,心情似乎也不錯。

  「我們不只得查出詩愛同學的下落,還得查明其他高利貸的真相,要做的事情愈來愈多,可以在一起的時間也增加了呢,晴磨學長!」

  「不,我已經想回家了。」

  「什麼?」

  「什麼?」

  出乎意料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

  這種時候就要深呼吸。深呼吸,吸氣吐氣,讓心情平復下來。

  接著,我仰望向訝異的久佐丘學長。

  「怎麼突然說出這種事情……我們還是高中生呢。」

  「什麼?」

  「我認為要邀異性進入私人空間前,最好是先深入瞭解彼此的事情。」

  「什麼?為什麼要來我家?」

  「咦?難不成你打算把我丟在這裡,一個人回家嗎?」

  「是沒錯……」

  「咦、咦咦咦?」

  我不知道回問了幾次,又被回問了幾次。最後驚訝的神情碰上驚訝的神情,又讓我更加驚訝。

  這種情形只能視為溝通中斷,真搞不懂這個人的腦子裡在想些什麼。

  站在你身旁的可是你一見鍾情,容貌姣好、品格絕佳、人類史上最完美的女生,何況我都表明自己不趕時間了。

  為什麼要放棄這個大好機會?這麼做到底是什麼意思嘛!

  「……好!我決定了!」

  「咦,什、什麼決定?討厭,好可怕。」

  「今天就先到這裡為止!」

  「真的嗎?討厭,反而更可怕了。」

  「明天再另行集合!晴磨學長沒有拒絕的權利!」

  「咦?果然很可怕。」

  我有句座右銘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久佐丘學長這個人看起來沒什麼朋友,而且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甚至不擅長與人溝通。就算是蓑衣上綁著石錘的原始人也懂得學習與他人合作,一同狩獵。

  生長在現代水泥叢林的孩子打算獨自生存下去嗎?這種人正是社會的公敵,異端的孤立份子。

  正因為如此,我必須和他一起行動,讓社會的公敵重生,這是讓他一見鍾情的對象需要負起的責任,就算這世上所有人都拒絕接受他也無所謂。

  「包在我身上!我會讓晴磨學長變成正常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是母親的教誨。」

  「啊啊、這樣……」

  久佐丘學長茫然點了下頭,或許是我真心為他著想的熱忱感動了他,後來他再也沒有表達出拒絕我的意思。

  *

  千種快步走向車站,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她擅自把我帶出家裡,擅自和我道別,又擅自幫我決定明天的行程。烏黑長髮靈活跳躍,似乎也展現出她自由奔放的個性。

  我愣愣望著她的背影,嘴裡嘟嚷著。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啊……日文還真是艱深。

  自己與千種之間常出現認知上的差距,我隱隱約約有這種感覺。不只是「摸妳就是喜歡妳」和「莫名就是喜歡妳」的差距,簡直是達到了「背叛的街角」與「淋溼戀人的街角」(前者為甲斐BAND的歌曲,後者是中村雅俊的歌)的程度。

  「我說啊,千種。」

  「什麼事?」

  我一搭話,千種立刻向後轉身,裙襬輕盈飛舞。

  「我認為我們的對話裡面存在致命性的分歧。」

  「我也這麼認為,因為我們對彼此還不是很熟悉,免不了會發生這種情形。不過不過,就算我們沒辦法互相瞭解對方,只要我能完全理解晴磨學長就沒問題了!」

  千種露出一雙閃閃發亮的大眼睛,語氣非常認真,只是內容實在可怕得要命,眼神簡直像極了迷信新興宗教的信徒。

  再說那是什麼話,好像打從一開始就不認為我有辦法理解她的事情,而且是一點也不想讓我這種人理解……

  我無法理解千種的事情,至少我知道了我們之間有這一點共識……我們第一次意見一致!雖然這樣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千種哼著歌,像隻小鹿踩著蹦蹦跳跳的輕盈步伐一路往前走。要是不開口說話,她的模樣就像雜誌封面上的美少女。

  雖然無法瞭解千種內心的想法,但她的外表我絕對不會判斷錯誤。

  我慢吞吞地追逐著她的背影,不管是人工光芒蔓延的櫛比鱗次高樓,發出怪聲與嬌聲的各種形形色色的人群,還是感到厭煩的熟悉街道,此時全不在我的注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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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1-9 11:11 PM

第五章

  一連幾天,我和久佐丘學長持續向幾位重要的朋友打聽消息。

  今天傍晚,安奈的話終於獲得證實,似乎確實有其他高利貸業者放款給我客戶名單上的人,詩愛肯定也是遭到了對方的毒手。

  在稍微遠離大馬路的閑靜學區裡,座落著我們就讀的高中。

  那裡應該就是為我們這個冒險故事畫下句點的舞台。抵達時天色已黑,守望著我們的只有在空中往返的飛機。

  孤男寡女出現在這種時間,勢必會讓PTA(家長教師聯誼會)大發雷霆,造成嚴重問題。我稍微讓身體靠向身旁的男生。

  「我好擔心喔,晴磨學長。」

  「擔心什麼?」

  「我們不能做出對不起神明的事情喔。」

  「所以說妳到底在擔心什麼?」

  久佐丘學長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不過可以和超級美少女處於肢體接觸的距離,相信沒有男生討厭這種事情。那張凡人臉流口水都要流到地上了。

  這幾天來,他似乎慢慢卸下了心防。該說是散發出約會的氣氛嗎,還是該怎麼說呢……總之我能感受到他內心的喜悅,今天我也做了一件好事呢。

  好啦。

  重要的那位負責管理鑰匙的老師還在學校裡面嗎?

  校門關上了,宛如一扇鋼鐵簾幕。

  校門後方,可以看見熟悉的校舍孤寂地蹲踞在黑夜裡。那副模樣猶如傷痕累累的老樹,白天遭受學生肆無忌憚地蹂躪,如今趁著夜晚療傷。至少這個時候必須安靜休養生息。

  沿著圍牆往前走一小段距離後,路燈之間生出一片狹小的黑暗。

  學校旁邊是民宅,一棟紅色屋頂的雙層建築物。那一定是辛苦賺錢買下的房子吧,可以聽見平和的笑聲從窗簾另一邊傳了出來。

  我撿起腳邊的石頭。

  不瞞各位,小學時我在棒球社可是人稱王牌旋風投手,看來內角偏高劃過喉嚨的觸身球發揮威力的時候又到了。我瞄準隔壁民宅陽台,使勁地揮動手臂。

  「──別亂來。」

  我的手臂被人從一旁抓住,原來是久佐丘學長抓住了我。我都已經擺出投球姿勢了,這種行為是投手犯規!要罰三分球!

  身為王牌旋風投手,老實說我從來沒搞懂過棒球規則。只要用球棒把球打得遠遠的就贏了!實在是非常原始的運動,無法當成文明人的興趣。

  「放開我,我必須再度化身成為王牌。」

  「少胡說八道了。妳這是打算做什麼,打破玻璃窗嗎?妳打算騎著偷來的機車一路砸破別人家窗戶嗎?」

  「那是『十五夜』還是『卒業』嗎?晴磨學長太落伍囉,時下的年輕學生已經不聽那種歌了。」

  「我還滿喜歡的說……不然大家平常都聽什麼歌?」

  「『考生憂情』之類的。」

  「比尾崎豐還舊的歌嘛。」

  久佐丘學長的手劃過空中,一瞬間差點往我頭頂劈了下來。姑且不論他非人的暴行,太厲害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聽懂我說的歌名。Johannes點數又加分了!今晚的晚餐就多點一道甜點吧!

  「晴磨學長真是的,這可是特別服務喔。」

  我嫣然笑著。久佐丘學長常在一些小地方增加分數,實在非常值得期待。

  「不懂妳在亂笑什麼……」

  「眼前最重要的是校門關上之後,學生不得私自闖入校園。」

  「可以告訴我這條校規和打破民宅窗戶有什麼關係嗎?」

  「窗戶被打破可是很嚴重的事情,說不定會驚動警察。如果有老師留在學校裡面,很有可能察覺外面的騷動,從校內出來瞭解發生什麼事情,我們可以趁那個時候擊倒對方。」

  「撃倒對方就不用了,不過確實有這個可能性,雖然有可能……」

  久佐丘學長吐出嘆息聲,然後他搔了搔頭。

  「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妳。」

  「什麼事?」

  「……妳做這種事情都不會心痛嗎?」

  「這是日行一善呢。」

  我微笑說。

  「搞不懂妳在胡說什麼。」

  久佐丘學長這麼向我抗議,或許這對他來說確實有點難懂。

  「所謂的日行一善是四個字的俗語,由來是佛教教義。」

  「我不是那個意思……」

  久佐丘學長望天興嘆,逞強的模樣讓人憐惜。

  日行一善。

  小學在公民課上聽見這個解釋後,我始終銘記在心。每天要做一件好事,看起來是非常尋常的一句話,裡面卻帶有很深的含意。

  為什麼是日行一善?

  為什麼不是日行十善或是日行百善?

  無論是誰心裡都會產生這樣的疑問,當然這個問題早就有了答案。

  答案就是,行善必須節制,無節制的施捨只會成為誘使他人貪得無厭的毒素。在芥川龍之介的名著〈蜘蛛絲〉中,得寸進尺的犍陀多就遭佛祖揮下了正義的鐵鎚。

  沒錯,有良知的人一天只能做一件善事,而我已經自願充當與久佐丘學長約會的志工,施與莫大的善行。換句話說,今天的善行工作結束,我必須狠下心來,砸破那扇玻璃窗。

  「喝。」

  「啊!」

  我趁久佐丘學長掉以輕心的時候擲出石頭,但是石頭偏離預定軌道飛了出去,王牌旋風投手也有失手的時候。

  再試一次。我找起石頭,結果被人從背後勒住雙手。哎呀呀?久佐丘學長的手掌是不是碰到我的胸部了?

  犯規!黃牌,舉黃牌!我看還是應該舉黑卡!碰我的代價可是很昂貴的喔!除非是沒有額度限制的黑卡,否則是付不起的喔!老實說,我也不是很清楚足球規則。

  「好啦、好啦,等我一下。」

  我掙扎了一會兒,久佐丘學長嘆了口氣,又走回校門前。他「嘿咻」一聲,把手攀在校門上方,然後各位猜發生了什麼事?鐵幕般的校門居然讓他像柏林圍牆一樣輕易翻了過去。

  「來,把手給我。」

  久佐丘學長維持攀爬校門的姿勢,向我伸出手。

  我茫然地抓住了他的手,結果他以超乎想像的強勁力道把我拉了上去。男人的掌心包覆著一層安全感,實在有點狡猾呢。手腕逐漸傳來溫暖,我的臉頰稍微燙了起來。

  我不知為何整理起凌亂的上衣胸口。這麼一整理,胸前頓時成了完全不見高低起伏的飛機場,於是我順手讓胸前顯得豐滿一點,我只是姑且隨便調整一下而已喔。

  「……我是開玩笑的,我怎麼可能真的去打破無辜百姓家裡的窗戶呢。」

  我借著他的手從校門爬下來,一邊輕聲向他解釋。

  「不過要不是我阻止,妳已經把石頭砸出去了吧?」

  「那是因為我相信晴磨學長,這可是我們之間互相信賴的證明呢。」

  「……啊啊,是啊。」

  久佐丘學長點頭,接著果斷放開我的手,若無其事地把手插進口袋裡。

  ……嗯。

  看來他在短時間內訓練出了共生的能力,我真是厲害,不枉我狠下心來帶著他四處奔走,之後不能忘記向他收取一筆指導費。

  *

  有人將對話形容成像傳接球一樣。

  傳接球是棒球的基礎,投球和接球的動作自不用說,練習的時候還得注意投球時如何讓對方可以輕易接到球,或是仔細觀察對方的動作。就這一點看來,千種夜羽可說是最差勁的投手。

  她的投球姿勢有模有樣,雖然是女生可是不是只用手臂投球,也確實動到肩膀和腰部。球速以女孩子的標準看來算是不錯,毫不遲疑的投擲動作也很俐落。

  只是她的控球技巧實在令人絕望。

  「喝。」

  伴隨著無力的叫喊聲,石頭往奇怪的方向飛出去,我和千種的對話也連帶著往奇怪的方向飛走了。

  她不管我們針對打破窗戶的行為進行過一番爭論,居然果斷地把石頭往別人家砸了過去。

  「……啊!」

  出乎意料的舉動讓我一時間目瞪口呆。「失敗失敗,嘿嘿☆」千種作勢拍了下自己的頭,又開始找起合適的石頭。

  不能讓她再這麼胡鬧下去了。我連忙抓住千種的肩膀,牢牢固定住她的身體。儘管內心有發不完的牢騷,但由於事發突然,我也只能氣喘吁吁地呼呼叫。

  居然真的把石頭砸出去,這傢伙是哪裡來的兵卒嗎?在古代,石頭是垂手可得的武器,即使到了現代日本,這類武器的威力依然不減。

  我在心裡咒罵了一輪,好不容易吐出堵在胸口的那股悶氣。一深呼吸,空氣中清甜的香水味與洗髮精的香氣隨即輕柔地撲鼻而來。

  不經意地往手中一瞧,千種正咿咿唔唔低吟著奮力掙扎。我從後面抱住她,右手摟在她纖細的腰間,左手伸向稍微隆起的制服胸口。認識到這事實後,終於有感覺傳到掌心。

  ……原本以為是柔軟的觸感,沒想到制服的質地摸起來這麼硬,實在是奇妙的發現!

  話說回來,現在可不是充當奇異冒險王,押籌碼猜答案(出自日本的探險&問答節目《日立 世界‧ふしぎ発見!》)的時候。

  「啊,抱歉……」

  千種馬上逃出我的手臂,喉嚨裡發出的嗓音比我以為的還要嘶啞,似乎沒傳進千種的耳裡。也許是因為掌中還殘留著些許彈力的觸感,讓我不敢直視千種的臉龐。

  這傢伙太瘦了吧……為什麼她能這麼纖細又這麼柔軟……女孩子都是這樣纖細又柔軟的嗎?請告訴我,辣妹子(典出鈴木健也的漫畫《百無禁忌!女高中生私房話》)!

  不過柔軟其實是整體給人的感覺,不是指特定的地方。實際上,指尖透過制服感受到的只有衣服質地和微弱的彈力。或許尺寸也有問題,不過名叫千種,胸部卻不怎麼雄偉,這樣豈不是敗給了名字嗎!如果她是個巨乳妹,班上男生肯定會起鬨玩起懲罰遊戲,把她叫成「乳房小姐」。

  這麼一想,說不定胸部小反而有小的好處!這是優勢啊!優勢!YOHANE大王道祭!YES!Johannes!

  滿腦子塞滿這些白痴念頭,一邊努力試圖保持平靜的超害羞純情男正是我。像我這種等級的純情純真青少年,要是碰到女生的身體不會產生各種反應才奇怪!

  另一方面,千種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可以說是單純,只是她是單純的邪惡!

  忽然間,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掠過我的腦海,那一位畫師為了達成至高無上的目的不擇手段,最後導致無可挽救的下場。另一方面,〈蜘蛛絲〉中佛祖以救贖為名,耍弄著犍陀多打發閒暇時間,然而像千種夜羽那種毅然決然地讓這世界化為地獄的行為,恐怕就算是詭計多端的佛祖也無意出手救贖。

  「晴磨學長。」

  她用短促的呼喚聲責備著我,嗓音平靜得有如黑夜裡降下的冰霜,微笑溫暖得有如灑落在樹上的陽光,只是她的模樣看起來非常不滿,像在嫌我為什麼礙她的事。

  「好啦、好啦,等我一下。」

  我用手制止千種,讓她留在原地,接著瞥向校舍。

  教職員辦公室裡亮著燈,可見還有人留在裡面。也就是說,保全系統還沒啟動,就算校門稍微晃動,應該也不會通知保全……

  「嘿咻……」

  我把手攀在校門上,以尾崎豐專輯封面的姿勢翻了過去。一般高中男生都能輕而易舉翻過這樣的高度,問題出在女生不知道做不做得到。

  「……來,把手給我。」

  思考了一會兒之後,我這麼喚道,沒想到千種居然真的乖乖把手伸了出來。她的手指纖細修長,整齊的指甲在路燈的照耀下閃爍著淺桃紅色,我用力握緊了那隻嬌小的手。

  幫她翻過校門後,為了盡量不讓自己胡思亂想,我把手插進口袋裡面。只是手裡還殘留著餘溫,心情遲遲無法平復。

  我含糊地回答著千種的聲音,快步往校舍走了過去。

  這時,校舍正門玄關的燈光猛然亮起,可以看見門後面有人小跑步往這裡跑了過來。難道是翻過校門的時候讓人發現了嗎,還是我們太吵?算了,不管是哪種情形,在這時間看見可疑人影,自然會出來查看。

  「欸,好像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我做好隨時能夠起跑逃亡的準備,回頭看向千種。千種繞到我背後,聊起了完全不相干的話題。

  「晴磨學長,你知道釣野伏戰術嗎?」

  「什麼?啊,就像誘敵戰術對吧,我記得好像是島津常用的戰術。」

  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不過大致上應該就是這樣。Johannes怎麼忽然在這時候提出戰國時代的問題來考我……而且她為什麼一直把我往前推……

  「你很清楚呢,確實就是這種戰術。中央部隊撤退的時候,負責殿後的部隊必須戰到最後一兵一卒,阻止敵軍前進,是非常高難度的作戰行動。你不覺得現在正是適合使出這個戰術的時候嗎?」

  「嗯……不覺得,而且這是捨奸的解釋吧。」

  捨奸和釣野伏一樣,都是九州薩摩的戰國大名島津氏使用的戰術。由於兩者很容易搞混,需要特別留意,雖然考試絕對不會出這種題目。

  「……你真的很清楚呢。」

  她的語氣佩服,神情卻明顯流露出遺憾。等一下?妳心裡在打什麼算盤?

  我心裡有數不清的疑問,可惜沒有時間說出口,從校舍那裡過來的訪客已經走到我們身邊。

  「你、你在這裡做什麼……」

  訝異地上前搭話的居然是我班上的導師栗宇老師。

  「啊……老師好。」

  「……奇、奇怪……久佐丘、同學?」

  老師眨了眨眼睛,顯得有些困惑。嗯,老師在叫我名字的時候猶豫了一下,應該不是忘記我的名字吧?不是吧?

  「你怎麼在這時間……」

  栗宇老師說到一半,察覺躲在我背後的千種。然後,她把手扠在腰間,板起臉孔。

  「晚上怎麼可以在外面閒晃,而且還帶著女孩子……班會上不是提醒過,最近陸續有人失蹤或是下落不明,常有年輕人在這一帶失去下落嗎?」

  平常在教室裡總是溫和恭儉讓的栗宇老師難得發起脾氣,不過這件事的主嫌是現在拿我來當避雷針的千種,我完全沒做錯事,反倒可以說是受害者。

  所以這時候我應該擺出強勢的態度,大膽地誘導老師轉移話題焦點。哇哈哈!只要堅信自己是受害者而且站在正義的一方,就能獲得權利,擺出以比平常還要高傲的態度,抨擊與自己對立的一方,要是對方反過來追問就隨便敷衍過去!

  「事情有到失蹤這麼嚴重嗎……啊,難不成那個都市傳說的可信度很高嗎?」

  「你是說隨機十字路口吧,確實是有那樣的謠言……不知道是誰在散播謠言,真傷腦筋。」

  栗宇老師輕嘆了口氣,用手扶著臉頰,一副困擾的模樣。接下來只要繼續更自然地轉移焦點,問題就解決了!

  「結果還不是離家出走或是在外面玩到太晚,也不知道有沒有仔細調查過。」

  年輕人常會這樣,一心想到東京發展,等累積到一定的地位就去買牛。話說回來,買牛真是有意思的說法……啊,不過這裡也是東京啊,那麼東京的年輕人該到哪裡尋求發展……

  我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栗宇老師的眼神顯得憂心忡忡。

  「說不定真是這樣……警察好像也是這麼認為,搜查遲遲沒有進展。雖然能定期收到警察那邊的最新進度,可惜一直沒好消息……」

  「好像很嚴重呢。」

  我像個新進員工隨聲附和,正打算說聲「那麼我先告辭了!」像這樣離開的時候,栗宇老師赫然記起正事,以譴責的語氣向我逼問。

  「……所以呢,你們為什麼在這時間到學校來?」

  「呃,這個……」

  果然敷衍不了……正當我煩惱著不知道該找什麼藉口的時候,千種從我後面探出頭來。

  「請等一下,長相平庸的晴磨學長確實可能是在這種時間帶著小女孩到處亂跑的壞人,可是也不能貿然斷定他有罪。我們先到溫暖的地方聽他怎麼解釋,現在就去吧!」

  沒錯!既然遲早會遭到制裁,我希望能到溫暖的法庭!而且我要事先聲明自己願意接受條件交換!不,現在可不是配合千種說這種話的時候。

  「……千種,妳先別插嘴,不要讓事情愈變愈複雜。」

  「為什麼?這可是能自然地進入校內,而且無人傷亡的完美作戰計畫呢。」

  「OK,從現在的發言中我很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人權不獲得承認。反正交給我處理就是了,好嗎?拜託妳安靜別說話。」

  我們竊竊私語咬著耳朵,雖然千種有些不服氣地噘起嘴,嘴裡唸唸有詞,但最後她還是選擇屈服:「就聽你的吧。」

  太好了,我可不想再有人來扯後腿。

  栗宇老師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們之間的互動,不過我這裡可是有應付老師的王牌。

  「雨音她,啊,呃,其實是姊姊有事叫我來的……」

  「久佐丘老師嗎……這樣啊。」

  栗宇老師稍微思考了一下,接著她輕輕點頭像是接受了這個理由,伸手指向校舍。

  「總之你們先進去吧。」

  「啊,是,不好意思。」

  我和千種跟在老師背後,一起走向校舍。

  千種像隻家犬一樣小碎步地跑了過來,湊在我耳邊說起悄悄話,笑得非常親暱。

  「我的作戰計畫順利成功了呢!接下來也照我們事先討論的進行吧,這麼一來分數愈來愈高,倍率也加倍再加倍!累積的點數很快就能成為連圓天市場也嚇一跳(以發行虛擬貨幣「圓天」誘人投入資金的詐欺事件)的大富翁囉,晴磨學長!」

  「根本沒有什麼作戰計畫還是討論,那些話聽起來又很像詐欺……」

  這傢伙在胡說什麼……

  無論如何,我在她心中似乎累積了永久有效的Johannes點數。話說回來,累積點數的標準未免太鬆散了吧,再說點數的用途也沒向我解釋過,雖然我害怕得不敢主動詢問。

  這麼看來,我是不是也該開放累積點數服務,不過千種的每一個行動都只會扣分,恐怕累積不了什麼點數……

  到頭來,累積的恐怕只有疲勞與壓力。

  *

  在乖孩子該睡覺的時間,教職員辦公室一角仍燈火通明。

  栗宇老師領著我們到角落的沙發坐下。

  她端了紅茶過來,自己也坐在我們對面的位子,正好背對通往隔壁輔導室的那扇門。

  我沒上過這位老師的課,不過從兩人的對話聽來,她應該是久佐丘學長的導師。這種人也有導師啊,學校真是個厲害的地方。

  「這樣啊,校門沒關……那就不能怪你們了。難道是之前離開的老師忘記關門嗎?」

  她的語氣很沉穩,伴隨著淡淡的輕柔香味刺激著鼓膜。

  一兩絲秀髮垂放在耳前,猶如誘使年輕野獸玩火欲望的捕蚊燈。柔媚的粉紅襯衫在胸口處大大敞開,強調出不符合聖職者形象的豐滿身材曲線。她全身上下充滿吸引異性的魅力,毫無防備的肢體動作在雙峰間落下陰影。

  「久佐丘老師要你來辦什麼事……」

  成熟女性特有的嬌媚氣息從桌上蔓延過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她屬於那種類型啊。

  我看穿她了。

  栗宇老師她──絕對不是壞人!

  常有同性認為這種人心機重、只會討好男人,用各種不堪入耳的話辱罵這種女人,可是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比女人的嫉妒更沒生產力了。

  在豬圈裡吃得肥滋滋的,一天到晚噗噗叫著抱怨之前,最好先磨練自己的內在,而不是無意義地批評他人。儘管性格軟弱,但有生以來我一次都沒說過別人的壞話,就算退讓個一百步,頂多也只罵過豬而已。

  「其實是姊姊的手機不見了。」

  豬……不對,久佐丘學長按照我們事前的討論,向老師這麼解釋。

  *

  我謹記著態度要盡量自然,緩緩開了口。

  沒有事前討論,一上場就是正式比賽。

  千種悠哉品嚐著紅茶,顯然打算把事情交由我全權處理。話說我也沒見過千種和別人正常對話,這種時候還是由我負責溝通比較能讓事情順利進行。千種說起話來態度就像威脅,而且容易曲解別人話裡的意思,沉默的時候則是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樣,實在不適合與人溝通或是對話。別誤會了,我同樣不擅長與人溝通喔?

  平常我不太有與人交談的機會,話語日積月累地堆積在心裡。雖然大多是可有可無的話題,沒什麼用處,久而久之還是不斷囤積了起來。

  所以只要我下定決心,話便會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問題是我說話不怎麼溜,不過只要慢條斯理地慢慢說,應該可以掩飾這個缺點。

  為了早點回家,必須獲得能夠讓千種滿意的成果。當務之急是確認鑰匙的所在地與管理者,以及輔導室主要的使用者。

  我瞥向栗宇老師背後。

  「姊姊說可能是忘在那間輔導室了,現在能進去那裡面嗎?門上鎖了嗎?」

  「剛好學生會長在裡面,門沒鎖……要進去看一下嗎?」

  栗宇老師放下杯子,稍微站了起來,我連忙制止她。

  「啊,如果有人在裡面就不用了。」

  要是真的進去,勢必得面臨在輔導室裡面一邊假裝找手機,一邊與人交談的窘境,就連我也覺得那個樣子實在很搞笑。況且沒辦法進去輔導室裡面反而是大好機會,趕快把要緊的事情全問一問吧。

  「原來鑰匙是老師負責保管的啊,我還以為是訓導主任之類的。」

  「其實是訓導主任沒錯,只有在放學後才交給我負責。」

  栗宇老師說得神祕兮兮,也朝千種露出了微笑,看來像在說有事歡迎隨時來找我商量。

  我不是很中意這種體貼的態度,也許是受到姊姊影響,女性粗魯隨便又強勢的形象早已在我心裡根深蒂固,言行舉止溫柔又善良反而容易勾起我的疑心。或許這種疑心正是我無法對美麗的栗宇老師抱持好感的理由。

  多虧這樣的疑心,「放學後」這個字眼讓我覺得不太對勁。

  「可是放學後還要保管鑰匙很辛苦吧,為什麼會交給老師負責?」

  聽見我這個問題,栗宇老師用手支著臉頰,沉著地思考了之後說:

  「可能是因為我很常像今天這樣留到最後才走吧,要和學生溝通的事情也很多……」

  「……所以晚上就是栗宇老師的私人空間囉…………啊,真是方便。」

  說是這麼說,我也不知道哪裡方便。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這時候要接什麼話。

  講不下去的時候就隨口附和的情形很常見,「原來如此」、「確實是這樣」只要記得這些話絕對不會吃虧。如果精通運用的時機,不管別人怎麼說謊、放大話、惡言相向,都能夠應付自如!原來如此,確實是這樣。

  *

  久佐丘學長乾脆俐落地探聽消息,沒錯,要是不利用這個機會賺取點數,Johannes分數句是會隨時間遞減的喔。

  倒是我又找到一個可以證明栗宇老師不是壞人的證據,那就是她說話時的眼神和手部動作。

  她完全沒有向異性賣弄風騷的意思。

  一般來說,善於故作天真的女孩子會佯裝沒有那個意思,把視線轉向在場唯一的異性久佐丘學長。

  「也就是說,輔導室大多是老師在使用囉。這麼一來其他老師要使用的時候怎麼辦?啊,大家一起進行指導嗎?」

  「因為學生也有不想讓別人聽見的事情,我會盡量安排兩人獨處的機會。」

  「……喔,單獨討論不想讓別人聽見的事情啊。」

  「當然如果我更值得信賴的話,就不需要用到這個房間了……」

  她誠實而且慎重地集中精神回答問題,面對每個問題都很認真思考,緩慢眨著的雙眼筆直凝視著我。她面對我,讓聲音只傳進我的耳中,彷彿這世界只有我的存在。

  如此一來,久佐丘學長有可能不被列入人類這個類別,而且可能性非常高。怎麼辦,這下事情麻煩了,栗宇老師好人說的前提恐怕要瓦解了。

  我溫柔望向沒用又不是人的久佐丘學長時,輔導室的門忽然打開。

  「栗宇老師,我們這裡的工作結束了。」

  爽朗的嗓音迴響在室內,迎面走來一位奪去眾人目光的美男子。

  兩道凜然的劍眉加上和藹又和善的雙眼,高挺的鼻梁搭配有如工藝品、和女性一樣的薄唇。健壯的手腳修長,人體各部位穠纖合度恰到好處,簡直難以想像久佐什麼的男生和他一樣是由蛋白質組成,原來蛋白質的世界裡也有階級的存在。

  「哎呀──抱歉打擾你們談話了。」

  就連稍微點頭致意的動作都顯得優雅大方,他瞥了我們一眼。

  「妹妹受妳照顧了,謝謝,千種同學。美沙同學的身體後來還好嗎?」

  我們一次也沒有直接交談過,他卻確實掌握了我的長相和姓名,實在是無懈可撃。

  不愧是現任學生會長──朱雀零璽。備受眾人期待,一年級時進入學生會,二年級時當上學生會長,三年級時由於沒人出來和他競爭,沒有經過投票就直接當選。據說情人節收到的巧克力遍及他校大學中學小學和外縣,多到必須準備一輛小貨車才載得完。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很瞭解這種人。

  朱雀會長──絕對是壞人!

  只要精神層次有可能比我高上哪怕只有百分之一,每一個都必須視為壞人,都該揹上足癬或是綠帽專戶這類低賤的社會包袱!

  「零璽,那個女生是誰?」

  從他背後,冒出一個慵懶的女生聲音。一位臉上妝容走涉谷中央街風格的女孩子站在朱雀會長旁邊,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我。難不成這是朱雀會長的包袱嗎?看起來就是個累贅。

  「她是我妹妹朋友的姊姊。我來辦手續,妳可以先到樓下鞋櫃等我嗎?」

  「……好。」

  那個女生朝我投來恐嚇的視線,像水牛一樣喘著氣、跨著大步,走出了教職員辦公室。

  「對不起,她本性不壞,只是戒心強了一點。」

  朱雀會長苦笑。

  這麼說來,依據Johannes情報,學生會的庶務和祕書職位有不少女孩子爭先恐後應徵,恐怕是他身上有什麼特質讓她們想更接近他一點吧。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我得趕緊散佈黑函出去。

  *

  和朱雀零璽在一起的女生到了走廊上後也不把辦公室的門關上,只是惡狠狠地瞪著千種,像是恨不得射殺她。而且那個女生不時發出「零璽零璽」這種分不出是鶴還是唸經的呼喚聲。喔,原來她的叫聲是這樣啊,不過看來她是在催朱雀快點離開學校。她又是瞪著千種,又是發出鳴叫聲,讓我聯想到了精靈寶可夢(台灣譯名原為神奇寶貝,現依任天堂官方公告修改為精靈寶可夢)。

  不過,原來還有釋放回家壓力這一招。

  我也學這女生……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姑且稱呼她辣美子好了。我也學辣美子,為了向千種施加回家壓力踱步到走廊。我又是咳嗽又是跺腳,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盡了各種努力。

  遺憾的是,千種根本沒有察覺。難道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嗓音低聲喚著Johannes、Johannes嗎……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旁邊傳來叫聲。

  「欸。」

  往旁邊一瞧,辣美子學姊正在埋頭滑手機。她剛才叫了我一聲嗎?不過,如果她是因為「沒訊號!沒電!電快沒了!」自言自語叫了一聲「欸」,回應反而丟自己的臉……我正觀望情形的時候,辣美子學姊從手機螢幕上抬起頭,往我瞪了過來。

  「什麼?居然敢無視我?真氣人。」

  「是,對不起。」

  什麼嘛,果然是在向我搭話啊。原本以為她是幾三辣妹,不過要真是這樣就太誇張了,因為一般的高中女生根本不知道幾三是誰。順帶一提,辣美子學姊好像也不知道和人講話要面向對方這種常識。

  辣美子學姊努了努下巴,指向千種。

  「我問你,你們很熟嗎?」

  「不,沒那麼熟。」

  「哼,這樣啊。」

  我誠摯誠懇、認真負責地回答問題,結果辣美子學姊好像不是很滿意這個答案,用鼻子哼笑了一聲。然後,辣美子學姊臉上浮現出討人厭的笑容。

  「不過啊,我勸你別和那種人糾纏不清。」

  我有些納悶地偏著頭,用視線詢問她這麼說的理由。辣美子學姊見狀露出不可一世的模樣,洋洋得意地數落了起來。

  「我常聽說關於她的壞話,像是她的性格超級惡劣。」

  的確。

  「憑著自己長相可愛,超級自以為是。」

  確實如此。

  「超級愛錢。」

  這也沒錯。

  「還有,她想用美色勾引我的零璽。」

  沒這回事。

  這幾天和千種夜羽一同行動下來,我也很清楚她的個性的確是蠻不講理。辣美子學姊剛才提到的那些壞話有八成是事實,只是說到一半已經不再是從他人口中聽來的謠言,而是她個人的感想……

  最後說到勾引對方,這部分的意見我無法苟同。千種夜羽不會諂媚任何人,因為她認為自己至高無上,是最尊貴的存在。

  所以說,會說她色誘朱雀學長,單純只是其他路人女心生嫉妒和怨恨而出現的流言蜚語。至於其他傳言我完全無法反駁。

  「朱雀學長真受歡迎。」

  我對朱雀零璽這個人本身沒興趣,只是覺得受歡迎到能讓周圍的女生產生攻擊性的排外情緒,這一點還滿厲害的。

  「這還用說嗎?」

  辣美子學姊得意之色溢於言表,高高挺起了分量十足的豐滿胸脯。搞不懂辣美子學姊為什麼這麼神氣,難道零璽是她的男人嗎?

  「你們在交往嗎?」

  「……沒有。不管我再怎麼積極……也不曉得零璽是不是太遲鈍了,不過現在每個女生和他都是這種感覺。」

  辣美子學姊的態度丕變,失落地垂下肩膀,把頭甩到了另一邊去。

  喔,我懂了,像這樣等對方一起回家也是追求行動的一環吧。從她的話裡聽來,似乎也有其他女生打著和朱雀零璽交往的主意。遺憾的是辣美子學姊恐怕會希望落空……雖然她的胸前實在非常雄偉……

  話說回來,朱雀零璽會受歡迎也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實際上,他長相俊秀,身材高挺,體格健壯,外貌出眾但不輕佻,嗓音和說話方式也很沉穩。

  「喔……真了不起。」

  人十成看外表,像我這種等級的人,只要外表好看,就算對方是男人也會給予相當高的評價。不甘心!可是我就是忍不住這麼評價!

  在我看著朱雀零璽的時候,辣美子學姊「噗」地笑了出來。

  「怎麼?難不成你在嫉妒零璽嗎?笑死人了!噁心的傢伙,朱雀可是絕品等級的男人,你連和他比的資格都沒有。」

  辣美子學姊輪流指向我和朱雀學長,爆出一陣大笑。

  聽說最近辣妹間盛行善待宅男和窩囊廢的風潮,事實上根本是子虛烏有。因為看了漫畫和輕小說而真以為有這種風潮的人,最好是把書丟下,實際走到外面的世界。

  之所以會形成這種風潮,是因為男性同胞發現現實世界中那些清純型和天真型的少女本性都很下賤,結果只能為幻想找尋新的寄託,把目光放在生態較不熟悉的辣妹。

  不過在現實世界裡,不論是清純型,天真型還是宅男女神,當然辣妹也是一樣,都是對窩囊廢不屑一顧的賤女人。

  「難道妳就不懷疑栗宇老師會勾引他嗎?」

  「栗宇?啊啊,你說她啊……她不是會對零璽做出那種事情的人……」

  辣美子學姊說著,語氣流露出一絲厭惡。

  「她對和我們有關的事情很熱血,超煩的。」

  「熱血?」

  猛然聽見和栗宇老師的形象完全相反的形容,我不由自主蹙起眉頭。像是成熟穩重、從容不迫或是傲人巨乳,我以為人們用來形容栗宇老師的大多是這類的辭彙。

  可是熱血……?告訴我吧!我朝辣美子學姊投去這樣的視線,只見她像是想不出該怎麼解釋,不停用手指捲繞著那一頭捲髮。

  「該怎麼說呢?反正就是很煩,很纏人。」

  辭彙太貧乏了吧!

  不過我大概瞭解她的意思,大概就像熱心或是過度保護、過度干涉這一類的吧?我大致明白了,謝啦,辣美子。

  之後,我和辣美子學姊的對話就在這裡結束。

  辣美子學姊不滿地嘆著氣,接著又開始滑起手機,看來是和我聊膩了。沒能陪妳打發時間,真對不起喔。

  如此一來我也無事可做,於是我事不關己地望向千種,致力於「扮演欣賞櫥窗裡樂器的少年」。

  *

  「……朱雀會長。」

  邪惡學生會長讓栗宇老師審核完文件,正準備回去時,我背後叫住了他。

  「嗯,什麼事?」

  「你常使用那間輔導室嗎?」

  「老師不用的時候是滿常使用的,而且我也常向老師借鑰匙,有很多關於文化祭的雜務要處理。」

  「大家一起嗎?」

  「有時候是一個人,也有大家一起的時候。」

  「來的都是固定成員嗎?」

  「這個……偶爾也會有不是學生會的人來幫忙,不過我盡可能挑選可以信任的人。」

  朱雀會長看起來有些困惑,蹙起了工整的眉毛。

  「話說回來,你們是為了什麼事情留在學校?」

  然後,他露骨地轉移話題。「話說回來」這種話正是良心不安的人常說的台詞!

  「我們只是為了處理一點雜事。話說回來,你和剛才那個女孩子在談什麼?最近隨機什麼的謠言傳得沸沸揚揚,年輕男女晚上在外面逗留,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吧!」

  「沒想到連妳也說這種話。」

  朱雀會長的眼神頓時變得凶悖,哇,好討人厭的視線。

  「這種流言蜚語刻意煽動不安的情緒,實在讓人不敢恭維,有良知的人都不應該跟著起舞。聽說最近校務會議上也討論到這件事情,對吧,栗宇老師?」

  「咦?是、是啊……散佈這種謠言確實不太好……」

  忽然被捲入話題裡的栗宇老師應道,雙眸稍微垂了下去。

  「……事情就是這樣,千種同學妳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言行。還有人在等我,我得走了。再見,栗宇老師。」

  朱雀會長說完後往走廊走了過去。哎呀?這不是讓他把話題轉到別的地方去了嗎?

  我想叫住他,結果讓他先發制人,轉過頭朝我投來銳利的目光。

  「最近偶爾有關於千種同學的謠言傳到我這裡,雖然我不相信,但勸妳最好謹慎行事。」

  「喔。」

  我還沒來得及感到納悶,辦公室的門已經牢牢關上。

  身為突破人類領域的終極美少女,想必有各種林林總總關於我的謠言。我哪有什麼閒工夫去留意這些謠言,就像天鵝不會在乎青蛙呱呱叫一樣。

  「……呼……」

  矮桌前,始終屏住氣息的栗宇老師深深吁了口氣。

  「對不起,栗宇老師,浪費您寶貴的時間。」

  我低頭致歉。

  「啊,不……我知道自己身為老師不應該這樣,只是面對朱雀同學讓我有點緊張。」

  栗宇老師顯得不太好意思,垂下了視線。

  難不成栗宇老師不擅長應付男學生嗎?又或者老師更討厭應付和爽朗會長完全不同生命體的久佐丘學長?實在是很難判斷。

  「欸,晴磨學長……晴磨學長?晴磨學長不見了!」

  原本坐在隔壁的久佐丘學長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蹤影,使出就是我最喜歡的大衛魔術師也會嚇一跳的人體瞬間消失魔術。連一點氣息也感覺不到,說不定已經超越魔術的境界,在此為他偉大的犧牲默哀。

  「老師,抱歉打擾到這麼晚的時間,先告辭了。」

  「哎呀,你們不是來找東西的嗎……」

  眼前最重要的是追逐邪惡化身的朱雀學生會長,於是我向栗宇老師道別後立即離開辦公室,結果在走廊上遇見歷經瞬間消失魔術後平安生還的久佐丘學長。

  「什麼嘛,太好了,原來你還活著啊!」

  「妳的腦袋裡面以為我出什麼事了?」

  重逢的喜悅同樣讓久佐丘學長難以自制,眼神猶如少年透過櫥窗望著自己夢寐以求的物品。我不在身邊讓他感覺這麼寂寞嗎?為了獎勵這位誠實的少年,我決定提供這張黃金相片做為獎賞,現在的話只需要三十五年貸款,非常划算!

  「別管這個了,我們得趁學生會長離開學校前趕快追上他。」

  「什麼?為什麼?」

  「那個人好像隱瞞著什麼事情。」

  「根據是……?」

  「少女的直覺。」

  久佐丘學長發出又像嗯又像哼的聲音,聳了聳肩。我走了出去,但是他沒有跟上,難道他比較喜歡貸款二十年的白銀相片嗎?

  「用不著亂繞圈子吧,接下來要做的不應該是追查疑似高利貸的真凶嗎?」

  「這意思是……?」

  他隨手指向教職員辦公室的門。

  「等一下,難不成你懷疑栗宇老師嗎?」

  「她也是嫌犯之一囉。」

  「老師不是高利貸業者。」

  我堅決否定。

  「為什麼?」

  「放高利貸的人格都很卑劣。」

  為了收取高額利息把錢借給熟人,這種人的價值標準全建立在錢上面。人生中最重要的是錢,就算有一、兩個顧客下落不明,他們也只會生氣或輕蔑,絕對不會擔心。世上所有人類之中,他們是最差勁頑劣的一群。

  不過,栗宇老師不是這種人。學生相繼失蹤,我能感覺到她是由衷覺得心痛。

  「那種態度不是演出來的。」

  「這話從妳口中說出來,確實很有說服力。」

  「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久佐丘學長裝著傻,聳聳肩。

  「不然我問你,為什麼你會懷疑老師?」

  「沒什麼理由,只是覺得光憑印象排除一個人的嫌疑這種做法很有問題,沒有根據就不能相信,這在人際關係當中是理所當然的道理吧?」

  「我的主觀認為可以信任她,還需要其他理由嗎?」

  「那可不是我的主觀。」

  久佐丘學長堅持己見,不肯認同我的意見,平常他總是樂意為我效勞,為什麼今天態度這麼叛逆?難道是生理期來了嗎?啊,來的人是我。

  腦中浮現如今流行在大街小巷、能讓人捧腹大笑的詼諧對話,暫時中止了我的思考迴路,我緩慢地深呼吸。爭執也無濟於事,我可是秉持以溝通解決問題,天生的和平主義者。

  「晴磨學長,我們和好吧,好嗎?就像以前一樣。我們不是一路這樣走過來了嗎?」

  「我一直都是這樣啊。我就趁這機會把事情講清楚吧。」

  久佐丘學長嘆口氣,接著凝視我的雙眼。

  「我想回家,我比這世界上任何一個爆肝員工都更想回家。從遇見妳的時候開始到現在這個瞬間,我一直是同樣的心情。妳很閒,我可沒那麼閒,而且是一點也不閒。」

  「你之前不是很高興地陪著我嗎?你不是一直在幫我嗎?為什麼忽然說起這種話……」

  「等一下、等一下,我要修正一點。我一次也沒有高興過,再說妳指的『幫忙』,單純只是要別人順從妳的意思行動吧。」

  「這麼說是沒錯。」

  「居然不否認啊……」

  久佐丘學長垂頭喪氣,整個人顯得無精打采。這麼說來確實有道理,或許久佐丘學長真的幾乎沒有改變,在屋頂上也好,在摩爾漢堡的時候也是一樣,他在調查過程中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這麼一來,變的人是誰呢?

  當然身為永久不滅超級美少女的我不可能改變,所以說變的是現場看不見的第三個人。討厭啦,久佐丘學長怎麼說這麼恐怖的事。

  ……那麼現在我心中的不安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只要思考起久佐丘學長講的那些話,我的心裡就莫名發慌,沒來由的焦躁連自己也控制不住。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感讓我困惑,愈來愈著急。

  「……晴磨學長,你知道德國軍人塞克特提倡的組織論嗎?」

  「塞克特?妳說的是讓有能力又懶散的人去當司令官,有能力又勤奮的人去當參謀,無能又懶散的人去當下級士兵,無能又勤奮的人上死刑台去對吧?」

  「沒錯,有能力又懶散的人就是我,所以我是司令官。」

  「妳說怎樣就怎樣吧。」

  「有能力又勤奮的人也是我,也就是說我是擬定作戰計畫的人。」

  「是、是。」

  「那麼晴磨學長就是剩下那兩種人的其中一種,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完全不懂。」

  我們之間的爭論逐漸白熱化,或者說其實是我自己在唱獨角戲。

  人際關係當中最重要的三件事:奉承、威脅和追逐。過去我對久佐丘學長已經極盡討好之能事。明明能獲得我這位司令官兼參謀直接下令指揮的榮譽,為什麼他就不肯照我說的行動呢?

  我實在氣得不得了,進入了下一個階段。

  「別囉哩囉嗦了──你這個廢材!」

  利誘的下一步是威脅,我直接當著他的面怒罵。腦中的某個角落後悔說了不該說的話,可是話一出口覆水難收。沒錯,久佐丘學長是不配和我相提並論的廢材,下層階級的人本來就該服從上層的指令。

  「嘍囉需要的只有手腳,不需要腦子!晴磨學長是廢材,只要閉上嘴聽我的話就對了!」

  *

  就說起話來總是拐彎抹角的千種來說,這是非常單純的一句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甚至讓我覺得聽起來很空虛,實在是非常不可思議。

  廢材之所以成為廢材是因為自尊心強,讓人說是廢材也絕不承認。

  自認為廢材還不要緊,甚至可能因為讓別人認定是廢材而洋洋得意。我是廢材沒錯,不過是九頭龍閃那種等級的帥氣型廢材,不然就是孤獨星辰等級的浪漫型廢材。

  「我完全無法理解妳說的話。」

  不論是排除栗宇老師的嫌疑、堅持把朱雀零璽視為犯人、做著放高利貸這種莫名其妙的行為、把人當成沒有人權的嘍囉還是平時缺乏常識的言行舉止,千種夜羽這個人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唯一能夠瞭解的只有表面上看得見的部分,也就是長相可愛這一點而已。

  聽見我說出這種話,千種看起來很驚訝。她眨了眨眼,發出一聲不耐煩的嘆息,接著無力地放鬆了全身力氣。

  「我都說到這種地步了還不明白嗎?好吧……你是要我定義什麼是廢材嗎?用實際的例子證明你確實是個廢材?」

  千種話中帶刺,情緒比平常還要激動。

  「嗯?嗯,如果妳想這麼做的話,我沒意見。」

  姊姊雨音偶爾也會像這樣情緒不穩定,應付這種情形最好的方法是姑且聽一下對方說的話以及隨口附和,用不著真的理解也無所謂。

  只要裝裝樣子就行了,反正人心看不透,只要有三寸不爛之舌加上三寸深的內心世界這六寸便萬事足矣。說起來,三寸常用來形容短小或是輕薄的東西,就這層意義上來說,千種正是三寸胸!

  我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千種清了清喉嚨說聲「好」。

  「比方說,沒有可以談心的朋友。」

  「啊,是啊。」

  「心裡卻認為這是個愚蠢的世界,瞧不起這個世界!」

  「我懂、我懂。」

  「再說你根本不瞭解別人的心情,只憑自己的主觀衡量事物!」

  「那就是對方的錯了。」

  「看似回應對方,基本上只顧著表示自己的意見,沒有和別人交流的意思!」

  之後,千種滔滔不絕地閫述她那一套廢材論,有如連綿不絕的輕小說定義論。如此一來,最終只會得到「你覺得是廢材的人就是廢材」這樣的結論。

  過沒多久,我專門用來應付女性發牢騷的同感辭庫枯竭,千種用來證明的例子好像也不夠用了,她看上去有些喘不過氣。

  「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老師真誠的內心明顯和人渣處理場一樣的高利貸業者不同,居然連這也看不出來,晴磨學長,你真是腦子有問題!這種人就叫廢材!」

  「原來如此,妳說的確實沒錯。」

  呵哈哈哈哈,我和善笑著,口是心非地說著膚淺的話。讓人這麼肆無忌憚地怒罵,就算是廢材也有忍耐的極限。不如說正因為是廢材,忍耐度也更低。不過我還是盡可能忍氣吞聲,靜待暴風雨過去。也許是因為強迫自己在臉上掛起笑容,臉部肌肉忍不住抽搐。

  幸而忍耐不是毫無價值,把心裡想的話全部講出來後,千種的情緒似乎稍微平靜了一些。她輕輕吁口氣,露出了笑容。

  「晴磨學長好像終於明白了呢,期待今後我們也可以建立良好的合作關係。廢材的優點在就算損耗,損失也很輕微,晴磨學長的廢材特質可是很重要的呢,嗯嗯。」

  說完,她拍拍我的肩膀,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微笑裡充滿了滿足與成就感。

  ──所以說,現在正是反擊的最佳機會。

  「我看廢材是妳才對。」

  我粗魯而且堅定地打掉她放在肩膀上的那隻手,她那僵硬的臉上依然殘留著笑意。

  不要再鬧了,這個高利貸神經病人渣女。我的忍耐限度與千種的滿足度之間的平衡瓦解,以一棒無視規則的再見滿貫全壘打逆轉結束這場比賽。

  「……」

  千種愣愣地張大嘴,輪流看向我和自己被打掉的手。

  這樣也好,和沒有自覺的人不管說什麼大道理都沒用。對於拒絕溝通的傢伙,不論責罵、批評還是建言都沒有意義。

  當面罵人的精髓不在單純的惡言相向,而是趁對方掉以輕心的時候給予致命的一擊,這才是最有效果的攻擊。

  獲得信任後再一擊擊垮對方,這正是廢材的本質,廢材的最高境界。

  聽好了,千種,這樣才是真正的廢材。

  *

  「我看廢材是妳才對。」

  ……剎那間──

  掌心竄過一陣有如碰到火爐的灼熱感,猶如從皮膚底層破裂的疼痛往上浮現,慢慢紅腫發疼。

  手被人用力打掉,過了一會兒我才發覺到這回事。

  自從出生因為沒有發出哭聲讓醫生打屁股之後,再也沒有男人對我行使過暴力。那次因為對方也有自己的苦衷,事情最後和平落幕,可是這一次是對方刻意看準我走上前去的瞬間做出的頑劣惡行。這種手段實在太惡毒了,應該要一狀告上法院。

  眼角自然湧出淚水,我委身於自己也阻止不了的悲慘狀況,但還是努力地讓自己望向久佐丘學長,結果迎上了他甚至可以用神清氣爽來形容的笑容。我啞然說不出話,輪流看向疼痛的掌心與他犯下傷害罪的嘴臉。

  行使暴力卻沒有道歉的意思,這種人實在惡劣到了極點。

  「……夠了。」

  我費力擠出聲音,決定處以我能想到的最嚴重的刑罰。

  「夠了,Johannes點數全部沒收,你滾吧。」

  「喔,真的可以嗎?」

  「快滾回去!」

  「真的嗎……要是早知道可以這麼做……」

  久佐丘學長沒有辯駁,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他的背影充滿無可言喻的哀愁,我懂那種感覺。

  奪走和我在一起的時間雖然是嚴厲的處置,但為了讓他反省,我不得不這麼做。膽小又軟弱的千種夜羽決定狠下心來。

  人際關係最重要的三件事中,奉承和威脅我都做了,剩下的只有追逐。沒錯,接下來只需要等久佐丘學長主動追來請求我的饒恕。

  一度分離的兩人懷著深深的悔恨與寬大的心胸言歸於好,上演全美都會哭成淚人兒的感人重逢。

  就算是嚴重缺乏溝通能力的久佐丘學長,讓人這麼置之不理,獨自忍受寂寞與哀傷,必定也會為了自己犯下的重大過錯感到愧疚。離他衝回來這裡不嘵得還剩幾秒?

  我該怎麼應對呢?面露微笑,溫柔地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嗎?還是用手扶住額頭呢?或是像卡諾薩的屈辱(十一世紀時,被廢除教籍的德皇亨利四世向教皇請罪的事件)那樣,讓他在風雪中苦等的做法也不錯。這次的事件就定名為千種的鎮壓,寫入官方歷史教科書,向臣民廣為宣揚我國的正義。

  總覺得興奮了起來呢。

  據說人只要一興奮,就會感覺時間過得特別快,事實果真如此。我打開手機裡的碼錶功能,很快地過了一分鐘三分鐘五分鐘──奇怪?

  不管我等多久,久佐丘學長始終沒有回來,豎起耳朵也只聽得見斷斷續續響起的直升機聲,以及鳥兒在夜深人靜時響起的鳴叫聲。教職員辦公室裡映照出朦朧的燈光,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只有我傻傻地站在這裡。

  我不經意地把視線望向窗外,結果大吃一驚。

  漆黑校門浮現在黑夜之中,一旁的側門站著一道人影。

  從輪廓看來,那道人影正是久佐丘學長。也不知道是不是曉得我正看著他,只見他朝這裡揮了揮手,然後踏著輕快的腳步消失在夜晚的住宅區裡。我不由自主打了通電話給他,他沒接電話。開什麼玩笑,你應該待的地方是這裡,你應該要待在我的身邊。

  嘴巴裡面傳出咬牙切齒的聲音,雙腳用力跺地。居然敢這樣耍我,看我化身成憤怒的戰士超級夜羽人,進行一場轟轟烈烈驚天動地鬥爭到底開天闢地的──

  「……唉。」

  我嘆了口氣,讓手從窗邊離開,慢吞吞地轉過身。

  「蠢斃了……」

  每一件事情都是那麼愚蠢,既然他希望這樣,我就成全他。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想把貴重的資源浪費在那種人身上。

  為了不讓他誤會我打算把他追回來,我又多待了一會兒才離開校舍。離開校舍時,晚風拍打在我身上,為我擋風的人早已經不在了。當然,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想要這種人。

  殘留在掌心的餘溫隱隱作痛,分不清是剛才挨了一掌的緣故還是其他原因。這件事愈想愈讓人厭煩,於是我決定不再回想過去的事情。我緊緊握住掌心,以為這樣能消除疼痛,平息內心的煩躁。

  過分的傢伙。

  真是個可惡的混帳。

  今天,千種夜羽有生以來第一次說了別人的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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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1-9 11:14 PM

第六章

  原本涼爽的微風漸漸帶有溼氣,雖然離梅雨季還有一段時間,溼度隨著氣溫上升,空氣也愈來愈沉重。

  與千種夜羽斷絕往來已經過了一個星期,本以為終於恢復安穩的生活,放下心來的時候,居然又遇上這股溼氣。

  前往學校的電車裡悶熱難耐,這種令人不快的感覺更讓人心浮氣躁。

  初夏一過溼氣就增強,原因不只是出在日本的氣候。

  都是人類的錯。

  新生活,或者是四月新學期的開始,不管是融入還是沒有融入新環境裡,每一天的生活讓人們疲憊不堪,結果就是導致這個世界的溼度上升。

  各位明白嗎?

  進入新的班級,為了交朋友努力說話說得口沫橫飛,費盡心力收集來的話題不受歡迎只能冷汗直流,放學後在回家路上深深嘆息「今天又搞砸了……」。睡覺時,為了自己的丟人現眼悄悄濡溼枕巾。深夜裡,憶起國中時的陰影猛然驚醒,身上大汗淋漓。

  體內釋放出這麼多水分,世界自然會變得潮溼。

  尤其東京這裡的人多,通學時的山手線車廂內同樣充滿令人討厭的溼氣。既然有女性專用車廂,夏天也應該增設胖子專用車廂。不過也不是說設了專用車廂就能隔離開那些人,我搭乘的車廂裡也可以見到女性乘客。

  為了盡量不碰到別人的身體,我縮著身子抓住吊環,站在附近的路人臉高中女生和她旁邊的路人臉朋友聊起了天。

  「妳在看什麼?」

  「重點新聞,糟糕,好像世界各地都有超多鳥死掉。」

  「什麼鬼啊,超好笑。」

  路人子幾乎是心直口快地應了回去,我在旁邊聽了也覺得很好笑。鳥死超多這種事還真鳥(笑)。呃,其實也沒那麼好笑……

  路人美似乎也這麼覺得,只見她陪著笑,發出了介於「哈哈」和「呵呵」之間的曖味笑聲,接著又把視線轉回手機螢幕上。

  「……之前不是也死了超多魚嗎?」

  聽見路人子開口打破沉默,路人美抬起頭,似乎也想到同一件事。她思考著,往窗外看了出去。

  「啊,那是在什麼地方,霞之關嗎?那裡的池子對吧……妳不覺得很恐怖嗎?」

  「就是說啊,超好笑,超恐怖的。」

  霞之關是政府機關所在地,沒有池子。這些高中女生是認真的嗎?超好笑,超恐怖的。大量魚群死亡造成話題的地點在霞之浦,而且是湖不是什麼池子。這些高中女生是認真的嗎?超好笑,超恐怖的。

  新聞連日報導鳥類和魚類大量死亡的消息,不過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只要回顧過去的新聞,就能發現許多類似的情形。

  關於這一類的新聞,某地的靈媒宣稱:「我詢問過守護靈了!世界即將滅亡!這事將拍攝成電影!」

  過去人們只是當成笑話一笑置之,但由於近來氣候異常與悽慘的事件或事故接連發生,重新引起了人們的興趣與關注。

  話雖如此,這次到最後肯定也是讓人當成笑話,沒有人會當一回事。很久很久以前,在我還沒出生的遙遠年代,流行過諾斯特拉達姆士預言和馬雅曆,結果到頭來也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鳥類和魚類大量死亡以及小地震這種事情其實天天都在發生,只是剛好讓人擺在一起罷了。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各種事件和事故多不勝數。

  以先入為主的結論結合個別發生的狀況,如此才能產生意義。我們只看得見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也只想看自己感興趣的事情。

  所以說,當人們認為世界要滅亡時,這便是毀滅的序章,世界就此走向終結。

  沒多久,電車抵達目的地,車身傾軋著逐漸放慢速度。

  「說到恐怖,妳知道『隨機十字路口』嗎?」

  「啊,妳說那個……」

  路人子和路人美又繼續聊天,但是從電車上下來的人潮推擠著我,害我沒能聽到最後。

  隨機十字路口──這麼說來,確實有這一件無聊的傳言。走到月台上後,我打開手機裡的通訊程式,上面的確提到了這一件事。

  看著YOHANE這個帳號,腦中立刻浮現那張美少女的臉龐。

  如果只想到她的臉,也不是完全沒有幸福的感覺,只是想起她為所欲為地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心情便急速冷卻下來。而且想到讓她看見我比一般人還要廢材的一面,也讓我有點後悔。簡直是惡性幻覺,最好盡快把那傢伙列為危險藥物。

  離開千種的這一個星期,我們之間就這麼斷了聯繫,當初瘋狂寄送給我的訊息如今只剩下寂靜。

  我收起手機向前邁出腳步,再次感覺溼度緩慢上升。

  真搞不懂那個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

  *

  對女孩子來說,早上的洗手台是激烈的戰場。

  用溫水洗臉後,把臉埋在柔軟的毛巾裡時,就是戰鬥正式開始的信號。

  連眨個眼睛也沒時間,化妝水由臉部中央帶到外側肌膚,用指腹將萬用彩妝品BB霜在臉上推開來,順帶確認表情肌的狀況,再用蜜粉突顯肌膚光澤。

  到這裡只是基礎保養加底妝,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雖然希望可以慢慢來,但情形可不容許我這麼悠哉。

  今天是帶美沙去醫院的日子,況且身為千種家支柱的我從早就有各種工作要忙。

  沒有仔細化妝的閒工夫,在分秒必爭的最前線,必須優先採取簡化過的攻撃手段。

  棕色眉筆刷個幾下畫上眉毛,用睫毛夾夾個兩下睫毛,塗上睫毛膏,再用口紅在嘴唇上塗塗抹抹。好,完成!三分鐘快速完妝!對著鏡子微笑!

  「嗯,很不錯!」

  左右相反的終極美少女對著我展露笑顏。

  要是看在精通彩妝的同學眼裡,肯定會認為我的妝容實在太隨便了。因為我不是從母親那裡學來的,說不定有更適合我肌虜的化妝方式。

  如果能再多一點時間,我也想認真研究彩妝。抹上高級粉底,把眼影當成不用錢一樣地塗上雙眼,用百貨公司的口紅化上豔麗的雙唇,進化為超越主觀,理想中的完美美少女,讓眾人都因而失魂落魄這種事也難不倒我,沒能做到實在是遺憾至極。

  世界上的人類今天也撿回了一條小命。

  「……姊姊,拜託妳改掉在洗手間自言自語的習慣吧。」

  換好衣服的美沙笑說,看起來好像很傷腦筋。

  今天的大學附設醫院裡人來人往,據說由於來歷不明的傳染病流行,多了許多只是得了個小感冒也大題小作的人,導致真正需要看診的患者因為無謂的等待時間削弱了體力。果然我還是應該精心化妝,減少人類的數量吧。

  候診間電視上報導著為了調查和醫療藥品有關的大規模貪汙案,前往某大製藥公司進行搜索的情形。

  「這是違法搜查,政府隱瞞了重大祕密──!」電視上特寫出一個穿著白袍的人難看抗議的樣子。真是的,這些守財奴實在讓人傷腦筋。

  回家時間比原本預期的晚,現在去學校的話也已經是午休時間了。

  既然如此乾脆在家裡用餐吧,我們於是一起準備午餐。

  午餐準備好了之後,我們姊妹倆並肩坐在餐桌前,默契十足地闔上雙眼。

  「我開動了。」

  向大地賜與的恩惠致上謝意。

  陽光透過蕾絲窗簾的隙縫間照進屋內,桌巾上可以感覺到和煦的溫暖。

  今天的午餐是趁超市特價買來的紅蘿蔔、馬鈴薯和蘑菇,把這些食材大膽攪拌後做成一道沒有肉的奶油燉肉。馬鈴薯上面還留著一點皮,不過奶油白醬的濃稠程度恰到好處,簡直不輸給外面的餐廳,真是家庭燉肉的典範。最近市售的一般燉肉醬非常流行,不過歡迎隨時來我家參觀,我可以讓各位見識什麼叫做真正的燉肉。

  美沙用右手拿著湯匙,左手扶碗,我則是像照鏡子一樣用右手扶碗,左手拿湯匙。所謂感情好的姊妹在這種時候的動作也會一樣。

  呼、呼,美沙正要把湯匙送進嘴裡時,忽然停下手中的動作。

  「我也應該來學著做燉肉或是咖哩了吧。」

  「為什麼?」

  「因為姊姊早上真的很忙的樣子……」

  「美沙妳只要煩惱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我用手指彈了下妹妹小小的額頭。「啊嗚。」美沙皺起鼻頭,把頭縮回去的動作真的好可愛。

  「嗚……可是、可是,我會削馬鈴薯皮啦!」

  美沙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帶皮的馬鈴薯,有些不安地偏著頭。

  「是啊,很好吃喔。」

  我輕輕摸著美沙的頭,揉了揉她額頭上的紅腫,再幫她用瀏海蓋住。

  美沙是個不論自己遭遇如何都不會忘記為別人著想的孩子,和天使一樣溫柔,也是千種家引以為傲的妹妹。果然姊妹都很相似,真是偉大的發現呢,孟德爾先生。

  「對了,姊姊,壹姬她說啊……」

  我們一起洗碗的時候,美沙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事情。

  壹姬是美沙的同學,常來家裡探病。在比我年輕的世界裡,她是僅次於美沙第二可愛的女孩子。

  「最近學校裡好像出現了高利貸之類的組織,好恐怖喔!」

  「真的很恐怖呢。」

  我深深點頭同意她的意見。

  向高利貸借錢的人源源不絕,正象徵現代社會裡高中生內心的紛亂。放款的一方姑且不論,真正必須解決的是借款方的問題。

  「聽說向那個高利貸借錢,要用身上的內衣來抵押呢!」

  「──什麼?」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以前我考慮過把衣服賣去原味制服專賣店那種地方,不過想到即使附上我清純可愛的終極美少女相片,這筆生意也做不長久,便馬上放棄了這個念頭。

  「等一下,妳說對方要求用內衣來抵押借貸嗎?」

  「就是說啊!真不敢相信,收集別人的內衣褲有什麼好玩的嘛,簡直莫名其妙!」

  美沙咯咯笑著,用倒入洗碗精的海綿努力擦著碗。輕輕踏腳的動作有如與社會黑暗面無緣的天使。

  我由衷期盼她可以純真、健康地長大。

  「用內衣抵押的高利貸啊……」

  我的錢莊絕不會做這種事情,換句話說,我終於逮到了競爭對手的把柄。

  這一個星期以來,調查完全沒有進展。雖然說芝麻油和安奈都是愈搾收穫愈多,可是不管我再怎麼追問,她只是哭個不停。至於萬梨阿則是根本不接我的電話,我靠關係打聽了一下,得知她和詩愛一樣假裝失蹤。

  正當我無計可施的時候,沒想到意外發現一線曙光。接下來只要有一個可以成為我的手腳的廢材供我使喚就萬事俱備了。算了,我不想再提這件事情,那種人我連想都不想想起來。

  「還有,壹姬希望妳可以和她的哥哥談一談,她好像很擔心呢。」

  「談……?」

  我一臉納悶,如果這時候有面鏡子,我的表情恐怕就像讓豆子砸中的鴿子。

  壹姬的姓是朱雀,只有一個哥哥,也就是說她口中的「哥哥」指的就是朱雀學生會長。

  這麼說來,自從在教職員辦公室遇見後,他不時會傳訊息給我。內容不外乎是想碓認關於我的謠言,不然就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談之類,再者就是自己不想受他人左右做出判斷等等。

  這種追求方式真是老套。

  藉口有重要的事情要談以便拉近距離,身為終極美少女的我早就看穿他的手法了。

  普通女孩子或許會輕易上鉤,可惜我不喜歡那位爽朗的學生會長,今後也不打算回覆他的訊息。

  「……姊姊喜歡的果然不是朱雀學長那種類型呢!」

  美沙忽然恍然大悟似地說。

  「以前姊姊喜歡的布偶也是那樣呢,要不是哪裡裂開就是鈕釦掉了,愈破爛姊姊愈喜歡呢。」

  事實或許是這樣沒錯,不過好惡畢竟是主觀意識的累積。我的世界只屬於我,有專屬於我的衡量標準,就算其他人說三道四,只要我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我的主觀就能左右一切。

  可惜遺憾的是,凡事都有限度。像久佐丘學長這種全世界最廢的男人,就連我也沒辦法幫他說話。

  「沒這回事,我才不想理那種人。」

  我撇清關係,而美沙居然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咦,姊姊講的是誰……?」

  我驚覺自己撇清失敗,慌慌張張把臉轉到別的方向。

  美沙就像隻小鱉一樣,緊咬住脫下圍裙的我不放。

  「欸欸,妳講的是誰嘛!是誰嘛!難不成妳最近那麼晚回來就是因為這個關係嗎?」

  「不知道。」

  「雖然不曉得妳在外面做什麼,我記得妳之前說過找到一個不錯的人嘛!那時候我就覺得難得聽見姊姊提起男人的話題,就是那個人吧!」

  「我說不知道啦!」

  我氣得渾身發抖。

  從那一天之後,他就沒離開過我的腦海。

  居然擅自租用我腦細胞裡的空間,就算向他收取高額的租金也不為過吧。

  真搞不懂那個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

  *

  真搞不懂那個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

  從早上通學的路往回走就是回家的路,旭日與夕陽交替,人潮往反方向流動。也許是因為感覺就像鏡子裡面的畫面倒轉,今天早上的感覺也再度捲土重來。

  真搞不懂,那個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

  超級沒常識、無良又偏執,異常無情、不把人當人看,放高利貸的黑心業者,楚楚可憐的黑髮美少女……怎麼好像講到一半稱讚起她來了,可惡……

  她確實是麗質天生,只有那張臉還不錯看,外貌值得由衷的讚賞。此外,嬌甜的嗓音和禮貌又從容的說話方式也可以順帶列入評估範圍。低調的香水味和草本系的洗髮精香味恰到好處,也幫她加了一點分數。至於她的身材嘛,胸部雖然不值一提,但還有期待的空間。整體的身材勻稱,手腳修長,腰肢纖細,這些都是可以為她加分的地方。穿著制服的模樣和那雙美麗的手,以及接近素顔的細緻肌膚,這些小細節的精緻程度都在我心中得到相當高的分數。

  即使有這麼多優點,依然掩飾不了致命性的缺陷,那就是她的氣質、思想、信念、感性和無法無天又無賴的病態性格。

  女神般的外表加上死神般的內在,這樣的落差簡直讓人幻想破滅。與其受到這樣的打擊,我寧可變成草木……我那套「人十成看外表」的信仰好像稍微動搖了……

  我一邊在心裡發著牢騷,一邊走出剪票口,漫步走在回家路上。

  黃昏的街道上,來往的人潮絡繹不絕。

  有急著回家的學生,買完菜要回家的主婦,吵著待會兒要去哪裡喝一杯的學生。這些人有如散漫的分子運動,毫無規則可言地走在路上。

  將聳立的大樓染上暮色的是宛如鋼鐵融化的太陽,以及燒成紅銅色的月亮。近來由於大氣的狀態不穩,常可以看見這種色彩斑斕的夕暮景象。

  「晴磨!」

  我正仰望著天空的時候,背後忽然被人用力推了一把。回頭一看,雨音朝我揮了揮手,這麼看來我們正好搭上同一班電車。為了配合雨音,我稍微放慢走路速度。

  「妳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

  「剛好有事囉。」

  雨音說著,把手中的資料夾遞到我眼前。那看起來像是傳單,上面用斗大的字體寫著療養中心、別墅、箱根這些字眼,看來她不知道又打算和朋友去哪裡玩了。

  雨音因為個性不拘小節,交了不少朋友,只是同時也樹立了很多敵人……在教職員辦公室裡面恐怕也是複雜交錯的敵友關係……

  「啊,對了,抱歉,我擅自借用了妳的名義。」

  提到教職員辦公室,我想到上個星期為了敷衍栗宇老師擅自拿雨音當藉口。那時候因為千種的關係,沒機會向栗宇老師解釋清楚。萬一之後栗宇老師提起東西掉了這件事,雨音肯定會嚇一跳。

  我原本這麼以為,結果反而是我提到這件事情後雨音才嚇了一跳。

  「什麼?你說什麼?」

  「栗宇老師沒提過這件事嗎?」

  聽見我這問題,雨音的臉色一沉,心情顯得有些煩躁。

  「啊,我和她處得不是很好,總覺得有什麼地方合不來。她說自己沒有男朋友,可是又不來參加聯誼……」

  我想這單純只是因為雨音參加太多聯誼吧……再說,不參加聯誼就認定和對方處不來,女人的世界實在太黑暗了。別這樣!大家要和平相處!

  我正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雨音發出又是「哦」又是「喔」的聲音,兩隻眼睛直盯著我瞧。我往她煩人的視線瞪了回去,結果她猛然擊了下掌心。

  「啊啊,你最近精神不太好就是這個原因啊。怎麼,你被栗宇老師甩了嗎?」

  「什麼?」

  胡說八道什麼,這個笨蛋雨音。

  我用類似出生在寺廟的T先生(在日本網路上流傳的靈異故事中,颯爽登場解決事件的神祕男子)語氣,以人類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輕蔑與嘲諷應了回去,雨音聽了連連點頭。

  「不是嗎……我想也是,因為她和我完全是不同類型嘛,看起來就不是你喜歡的那一型。」

  「妳在認同什麼……而且把妳自己當成我喜歡的類型,這種前提也太奇怪了。」

  雨音聽見我這話忽然停下腳步,我覺得奇怪,轉過頭去就看見雨音揮著手說「一點也不奇怪」,一邊露出苦笑。

  「……你從小就是姊控嘛。」

  「什麼?別亂講了,我才不是……」

  這個姊姊未免太有自信了吧。我有些不耐煩地應了回去,接著自顧自地往前走,連理也不理她。雨音也匆匆忙忙地加快腳步,趕到我身邊。

  「你判斷女孩子的標準不就是我嗎?」

  「那是負面標準。」

  「就是這樣才說你姊控啊……你不討厭讓高傲的女孩子耍得團團轉吧?」

  「開什麼玩笑,我喜歡的可是完美小姐進化論那一型的美少女……」

  雨音聽著打斷我的話,粗魯地摸著我的頭。

  「是是,這種就叫做缺乏自覺。你其實很喜歡讓我擺弄,我都看在眼裡呢。」

  「慢著,別用妳的標準來評論我。」

  或許雨音的主觀是這麼認定,不過這當然和我的主觀完全不同。

  這世上不存在主觀與客觀,只有主觀與主觀。主觀的相反詞不是客觀,而是他人的主觀。由於缺乏客觀性,各種單位都無法正確衡量,唯一能做的只有跪拜、侍奉與詢問。

  因此世界無法光憑一個人的主觀成立,必須以雙方的主觀互相磨合、相互破壞,才能建構出世界的樣貌。萬一這樣的秩序無法維持,世界必定會迎向崩毀。

  所以說,如果只有雨音的主觀獲得肯定,我的世界就會崩毀!

  我揮開肆無忌憚摸著我頭頂的手,往其他方向走去。

  「晴磨,你要去哪裡?一起回家嘛。」

  「我有點事,妳先回去吧。」

  「什麼嘛……啊,不然我們一起去吧?」

  「不要,別跟過來,再說妳這樣的行為才是弟控吧。」

  拋下這句話後,我揮了揮手把雨音趕走,惹得她氣呼呼地鼓起臉頰。其實我根本沒什麼別的事情,只是讓親生姊姊認定自己是姊控,我實在不好意思和她一起走回家,於是決定到處閒晃。

  書店、遊樂場、在咖啡廳看書、在便利商店亂逛,這麼一輪下來也打發了不少時間。

  即使接近深夜,街上依然活力十足。

  橫向大街上燈火通明,沿路是明亮的路燈,每個路口都有一間便利商店,街上KTV、居酒屋和拉麵店林立。

  不過只要從路口轉進旁邊的巷子裡,就算只是隔一條路,四周便急速變得黑喑。大街上的光芒朦朧照耀,為黑喑更增添了一抹漆黑。

  說不定東京的夜晚比其他城市更加黑暗。不論是街上的燈光還是學生們走在路上的喧囂聲,都沒有進入這條巷弄內。

  路燈散發出微弱光芒,孤獨照亮夜裡的街道。抬頭一瞧,大樓的燈光隨即映入眼簾。

  高空中閃燦的不是星光,而是紅色的燈光。遠方大樓的輪廓融入黑暗中,看得不是很清楚,只有閃爍的紅光吶喊著自己就在這個地方。

  由於是再熟悉不過的景象,白天時從來沒注意過那裡聳立著一棟大樓,等到大樓藏起身影後,我又為了找出那棟大樓忍不住定睛細看。

  也許只有那些看不見的事物會映入眼裡,只有那些聽不見的聲音會傳進耳中。

  我無所事事地想著這些事情,踏上了回家的路。

  這附近公寓與民宅櫛比鱗次,因此巷弄特別狹窄。開進巷弄裡的車子幾乎是貼著我開了過去,每當車子經過,就有車燈照亮前方的行人。

  對面騎來一輛腳踏車,前方不遠處有對年輕情侶,除此之外路上沒有其他人影。

  和大街上比起來,這裡簡直是靜謐無聲。

  不過也正因為安靜,前方情侶的甜言蜜語全聽得一清二楚。

  「不好意思,讓你特地送我回來。」

  「本來我是想送妳到家門口……」

  「別這麼說,能送到車站我就很高興了,謝謝你。」

  女生說著,依偎在男生身上。

  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楚他們的長相。從服裝打扮看來兩人都很年輕,不是大學就是高中生。女生的一頭捲髮散發出可愛的氣息,至於男生看起來好像年紀和我差不多,不過男生就用不著理他了。

  兩人似乎感情很好,靠著外側馬路的男生緊緊握住女生的手,我也不由自主握緊了拳頭。不許在我家附近卿卿我我,哼。我憤怒的情緒沒有傳到對方心裡,男生發出了甜蜜的呢喃聲。

  「我才要謝謝萬梨阿妳特地過來我這裡。」

  「別這麼說,是我自己喜歡去勤你的房間……」

  女生說著抬起頭,兩人互望著彼此。一旁房屋的感應器自動亮起燈光,照出他們的身影,讓我得以拜見他們兩位的尊顔。那一瞬間,我鬆開了緊握的拳頭。嗯,也沒什麼好生氣的嘛!

  「而且要是我不來,你根本不會整理房間吧。」

  「抱歉、抱歉。對了,老是來我家裡也沒什麼意思,不如我們下次一起找個地方出去玩吧?」

  「好啊!可是錢可能有點問題……」

  我這邊是恨到可能出問題……

  如果是俊男美女打得火熱還能享享眼福,醜男醜女親熱只會造成公害,過去某位開花天使的名言(出自小栗一又的漫畫作品《花さか天使テンテンくん》)確實有理。

  情侶在大庭廣眾下親熱是因為對愛情沒有自信,藉由展現出親密的動作,把其他人「麻煩的傢伙,煩死了」的視線自行解釋為「嫉妒」,好滿足「我們甜蜜得讓人嫉妒」這種希望獲得承認的欲望,這麼一想……我、我一點也不羨慕!真的完全不羨慕!

  煩悶差點沒讓我昏死過去,算了,反正前面轉角分成了兩條路,往車站的方向是在三岔路左轉,我家是右轉後再往前走,只要到那裡就可以甩開他們了。

  不出我所料,他們也許是走向車站,聲音離我愈來愈遙遠。我放下心來吁了口氣,接著也從路口轉彎。

  眼前是熟悉的景象,是我走過無數次的那條一如往常的T字路。

  然而,我不自覺停下腳步。

  右邊不見人影,也沒有人往左走,走在前面兩人的聲音卻愈來愈遠。

  原本是個死胡同,前方只有一道水泥牆的T字路居然開了一個口。

  那個口往前筆直延伸,瀰漫著隱隱約約泛著青藍的黑霧,搖晃得有如海市蜃樓。

  「存到錢後要到哪裡玩?」

  「嗯,都可以啊。」

  空泛的對話漸行漸遠。

  大氣扭曲。

  微弱的路燈燈光、公寓門口流洩出的螢光燈燈光、遠方大樓的紅色燈光全部扭曲變形。

  幽幽晃動的景象猶如幻影,如身處在山中濃霧,只看得見僅僅數步遠的光景。

  然而,那對情侶始終走在黑暗的濃霧之中,踩著一成不變的腳步,親密地握著手,聊著下個星期的計畫。

  扭曲的景色,歪斜的世界,眼前異樣的光景中最異常的當屬安然自得的那兩個人。他們沒有感覺到異狀,照樣有說有笑。說不定情侶打算殉情的時候,臉上也會出現如此安詳的神情。

  不久,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現場只剩下偌大的黑洞,不對,那不能用洞來形容。在原本是水泥牆的座標上,忽然出現的那個洞彷彿無邊無際地往前延伸。

  既然如此,那該叫做路才對。

  情侶的談話聲消失後,那條路也跟著搖搖晃晃地消失了。

  我勉強挪動自己杵在原地的腳,向前走去,那裡果然只有一道水泥牆。我膽戰心驚地伸出手去碰觸,手上感覺到的確實是水泥粗糙的觸感。

  那裡沒有路。

  我再一次碰觸水泥牆,然後摸摸自己的臉頰。在缺乏現實感的光景中,臉上流下的冷汗確實傳達了我真實存在的事實。

  「……這是真的嗎?」

  我好不容易擠出聲音,左右張望,到處都沒發現那兩個人。我明明在能聽見他們說話聲的距離,而且他們先前的確一直在我的視線範圍內,如今卻再也看不見兩人的身影。

  眼前的狀況讓我覺得好像在哪裡聽說過,大家怎麼稱呼這種情形?

  深夜的住宅區裡,情侶手牽著手走著,這時在T字路的盡頭出現第四條路,而且分不出哪一條是真正的路。萬一選錯路,將再也回不來之類的。

  那個故事居然是真的……不不不不,不可能吧。這肯定是什麼機關還是電漿、天功公主的魔術、星火……

  總之先向她報告吧。我拿出手機,打開通訊程式,正要輸入文字的時候猛然打消這個念頭。

  ……蠢死了。

  我大概只是因為發呆走在路上,一時眼花看錯了。不然就是疲勞產生幻覺,或是沒有朋友的我想像出來假想朋友。假想的朋友消失,表示我又往成人的階梯邁進了一步!踏上成人的階梯這種說法,實在給人一種異常的浪漫下流感。

  因為誤會或眼花特地與對方聯絡,簡直像一有事情就想向喜歡的女生傳訊息或是打電話報備的國中男生。

  我看還是早點回家睡覺吧。

  可惡,在心情這麼不好的時候,居然看見這麼討人厭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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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1-9 11:16 PM

第七章

  途經閑靜住宅區的通學路上,有幾個我喜歡的場所。

  放在洗衣店前,盡學些髒話的鸚哥鳥籠。貼在轉角水泥牆上,宣導交通安全的那張構圖詭風格可愛的海報。人稱違規停車大道,停滿排放廢氣卡車的私有道路。窗戶上貼滿「悔改審判的日子近了」標語的傾斜民宅。

  依我的主觀成立的世界裡,充滿了我喜歡的美好事物。

  「……哇。」

  我吸一口氣,帶來綠葉清新氣息的微風繞著我轉了幾圈,最後回到空中。

  今天的天氣非常晴朗,放眼望去不見一朵白雲。

  太陽的顏色有如剖開的石榴石,像條時髦的項鍊淡淡沒入蒼穹。彷彿只要舉起手,誰都能獲得的高雅飾品。

  這種日子一定會有好事發生。

  愈是接近學校,在通學路上談笑的高中生也逐漸增加。隨意歌詠著青春,流動的人群中,我獨自望著天空微笑。

  我哼著自己最喜歡的「考生憂情」裡帥氣的歌詞,在人潮間穿梭,走進校門。

  「千種同學,可以打擾一下嗎?」

  此時,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怎麼回事,可以未經許可碰觸我身體的只有我認同的人,不然就是孤獨一生渴望能得到溫暖,壽命只剩下三天的老人家。

  一轉過頭,眼前站著的是一位爽朗的壞人。

  「呃……抱歉,我有急事。」

  是朱雀學生會長,真恨不得他只剩下三天壽命。

  他將雙唇抿成一條線,神情很凝重,說不定正為了什麼事情苦惱。雖然沒辦法出借智慧,錢倒是可以待會兒再借你。朱雀會長的話我可以特地優待十天三分利,歡迎隨時到屋頂上來找我。

  「不行,這件事情很重要。」

  朱雀會長堅決不肯放開我的肩膀。難不成是推銷嗎?抱歉,要找我當模特兒得等我妹妹成年。

  在他的周圍,有幾個女孩子圍繞著他。

  「趁朱雀現在還能保持冷靜的時候,勸妳還是照他的話做吧。」

  吱吱喳喳一副辣妹樣的辣美子們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別有深意的視線稍嫌黏膩地纏繞著肌膚。

  在我注意這些事情的時候──

  「我看先讓她把證據拿出來吧。」

  「對啊、對啊,我聽說她隨身帶著呢。」

  一旁有人把手伸了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甚至來不及抵抗,書包就讓人砸到地上。拉鍊鬆開,好幾份文件夾掉了出來。

  「這是在做什麼!抱歉,千種同學。妳還不快道歉!」

  爽朗星人變了臉色,怒斥著那個女孩子。

  不過,那個女生面不改色,臉上依然掛著邪惡的笑容。她撒嬌往學生會長靠了過去,把文件夾遞到他面前。

  我想把文件夾搶回來,手卻怎麼也搆不到。

  「……啊啊。本來我不想相信,原來那些傳聞是真的──這是什麼東西?」

  看見文件夾裡面的東西後,學生會長的眼睛倏地瞇得細長,像條蛇一樣。

  文件夾裡面是朋友寫下的借據和契約書以及其他文件,只要有這些文件在手,大家就會笑咪咪地奉上現金,我也能笑哈哈地成為億萬富翁。

  沒想到隨身攜帶這些文件反而成了致命關鍵。

  「……這些文件可以當成什麼證據嗎?」

  為了替自己辯解,我拚了死命。借據可以偽造,未成年人的簽名一點意義也沒有。況且違反善良風俗的契約全部無效,所以說這些根本不算、不算數……!

  不知不覺中,人們開始圍繞在我們身邊,連在花圃用水管澆水的警衛大叔也興致盎然地觀察這邊的情形。為了避免權力介入,我看還是別在這裡討論,換個地方吧,大家先暫時停戰!

  「不要再開玩笑了。」

  學生會長完全沒有理會我的建議。

  「我這邊有證言說是受到妳的脅迫,也有妳借錢給別人的證據,妳有義務在這裡把事情解釋清楚。聽說妳牟取暴利,這件事是真的嗎?」

  「暴、暴利那是個人觀點不同,我又沒要求從心臓割一塊肉下來,不過是學生玩玩而已嘛,只要雙方都同意,根本沒什麼……」

  「就是有人不同意才演變成現在這樣的局面,而且這和是不是學生沒關係,我講的是身為一個人的問題。」

  我一句話也沒辦法反駁,所以才說我討厭這個人。

  「……可、可是就算真是這樣,也用不著說得這麼……」

  這時像是為了壓過我的聲音,咄咄逼人的叫罵聲從四面八方向我湧來。

  「聽不見啦,醜女!」

  「講大聲一點啦,死肥女!」

  「少裝了,這個賤女人!」

  聽說字庫不夠強大的人在怒罵時,傾向於使用對自己最有殺傷力的攻訐。從話裡聽來,原來辣美子她們最在意的是這些事情,大致上和我料想的一樣。

  為什麼如此完美的我必須成為照出她們缺點的鏡子呢?

  鼻頭一熱,激昂的情緒梗在喉嚨深處,淚水卻撲簌簌地流了出來。

  在現在這樣的狀況下,這可以說是最糟糕的局面。

  「不要自以為長得稍微可愛一點,只要哭就會有人原諒妳,那妳就錯了!」

  那人唾罵著啐了一聲,往我的肩膀打了一下。

  我並不想哭,從來沒想過要用這種軟弱的證明當成武器。

  我想回嘴,可惜顫抖的雙唇沒那麼容易張開。

  相反的,我看見她們的嘴唇扭曲成惡意的形狀,只要一個人出手,就像宣告開戰的砲聲響起,把我的心當成她們練習射撃的標靶。

  「噁心的女人!」

  「還不快跪下道歉,人渣!」

  「把錢包拿出來還錢啊,垃圾女騙子!」

  「想要錢就把妳瘦弱的身體拿去賣吧,臭女人!」

  「少裝無辜了,說話啊,這個敗類!」

  碰碰碰碰碰,嘲諷聲如火藥接連爆炸。怒罵聲一出,接著又填補上另一發怒罵的彈藥,我的身體左右搖晃,遭到忽前忽後的攻擊,猶如一塊佈滿了洞的起士。

  瀝青般沉重的情感糾纏住我,突破千種夜羽的假面障壁,鑽入內心的隙縫,試圖從內部染上漆黑。

  「住口!說得這麼過火,妳們和千種同學有什麼兩樣!」

  不管是學生會長嘹亮的嗓音,還是群眾七嘴八舌的吵雜聲,聽起來都距離我非常遙遠。

  視線變得模糊不清,不論喉嚨、手腳或是內心都無法自由行動。無形的鎖鏈束縛住我的身體,止不住的淚水髒汙了我的臉龐,讓我深覺自己的可悲。

  為什麼我這麼無能為力?我明明努力洗心革面,讓自己變身成天鵝了啊。

  無力的我只是醜陋的生物,在我心裡這麼想的瞬間,地面緩慢龜裂,腳邊感覺有如陷入無底沼澤。冰冷的水很快地淹沒大腿、腰間和胸瞠,最後來到嘴邊,如蛞蝓爬上我的身體。

  我的身體遭到重重泥漿固定,再也無法動彈。

  這裡是海底。

  光線照不到的地方,充斥著虛無與噩夢的黑暗景色。

  無法仰望美麗的晴空,清香的微風也消失無蹤,這個世界只剩下我獨自一人。

  我聽見牢牢扣住的心鎖彈開的聲音,膽小又軟弱的千種夜羽這個人格被深海中令人絕望的壓力靜靜壓垮。我隱隱約約有這樣的感覺,彷彿這事發生在別人身上。

  *

  我討厭醜陋的傢伙。

  看見螞蟻搬運燕尾蝶的時候,那景象就像一艘帆船,力氣雖小卻非常團結努力,實在令人感動!這類牧歌般的感想完全沒有出現在我心裡。

  一群傢伙聚集起來把優雅又美麗的事物當成食物,我心裡有的只是厭惡感。

  這麼說對為了努力生存下去卻被奪走食糧的螞蟻太可憐了?蠢話連篇,那些小蟲子根本沒有感情,只是高高在上的臭人類擅自將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在螞蟻身上,況且為什麼只有螞蟻能得到特殊待遇?

  那麼燕尾蝶又如何?或是在潮溼的陰影處面臨讓石頭壓扁的危機卻一動也不動的鼠婦呢?

  聽見螞蟻的壞話就覺得螞蟻可憐,說出這種話正是移情作用的證據。

  弱小又沒有個性,摒棄自己的主張依附別人,只會依從本能與高層的指示行事,嫉妒自由在天空飛翔的美麗蝴蝶,迫不及待地等著蝴蝶墜落,趁蝴蝶無力抵抗的時候肆意凌虐。他們不過是把自己的情形投射到螞蟻身上罷了。

  醜陋不堪。說起來,我討厭昆蟲,也討厭同情昆蟲的傢伙。

  然而,此時出現在中庭的景象比那些蟲子更醜惡,也更讓人厭惡。

  紙花如讓人踹飛的羽毛在空中飛舞,惡言此起彼落。周圍人群興致盎然地圍觀,竊聲嘲笑著眼前的景象,甚至有人拿出手機拍起照來。

  簡直和垃圾堆一樣,中庭變成惡意盤旋的鍋爐,位於漩渦中心的則是千種夜羽。

  昨天晚上目睹那起討厭的詭異事件後,抱著沉悶的心情來上學,結果又遇上更令人不快的情景。

  女生們跺著腳,紛紛推擠千種。不堪入耳的辱罵聲四起,纖細的肩膀哆嗦著,雙唇發著抖的千種正在哭泣。

  在這種狀況下,出面幫助或是保護千種,英姿煥發地拉著她的手逃跑,這種少年漫畫裡戀愛喜劇漫畫主角般的行為根本沒人做得到吧。

  這些是只有玉樹臨風,家世背景雄厚,人畜無害心地善良,兒時與美少女有過模糊約定的人獲准做出的行為。

  很遺憾,我完全不符合以上各項條件。

  ──不過,有一個理由足以讓我採取行動,只有這個理由讓我必須挺身而出。

  我沒有權利也沒有義務或資格為她行動,事情的經過與緣由我也不知道,如果即使如此還是打算幫忙解決眼前的危機──

  「……唉,真受不了,不過我這個人就是……饒了我吧。」

  這正是通關密語。

  我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著陳腔濫調,走到了千種夜羽身旁。

  嚶嚶啜泣的千種恐怕什麼也看不見,這樣正好。

  其中一個噗噗亂罵的女學生看見我之後啐了一聲,這個噗子的態度真差。

  「欸,少來多管閒事,你以為自己是來英雄救美的嗎?噁心死了。再說這件事情和你沒有關係吧?」

  「當然有。」

  「有什麼關係?」

  面對噗子挑釁的語氣,我極力朝她露出和善的笑容。

  「我也是千種夜羽受害者協會裡的一員,雖然沒向她借錢……那邊的辣美子學姊應該還記得吧?我被這傢伙拖著到處亂跑。」

  聽見我這麼說,噗子以輕佻的語氣問著辣美子學姊「有這回事嗎?」。然而,辣美子學姊只是用手指捲繞著自己的捲髮,偏著頭露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樣。

  「什麼?你是誰啊?」

  拜託別忘記我啊,辣美子。正當我在內心這麼吶喊的時候,朱雀零璽調整了一下眼鏡的位置,往我看了過來。

  「我記得你是誰,那時候你的臉上確實缺乏霸氣,感覺沒什麼精神。」

  「這樣啊……霸氣什麼的是本來就沒有。不說這個了,就像你見到的一樣,她奪去我寶貴的時間還有卡路里還有很多東西,讓我飽受精神上的折磨,而且是用威脅這種殘酷的手段。」

  我一解釋,噗子她們個個捧腹大笑了起來。

  「超好笑!千種超孤立的不是嗎?居然也有這種自閉的傢伙怨恨她,太好笑了!妳們不覺得超好笑的嗎?」

  「超好笑的啊,所以自閉男你也是我們這邊的人囉?我們會叫千種道歉的,放心吧。」

  「下跪❤ 下跪❤」

  辣美子學姊興高采烈地拍著手,起鬨著要千種下跪,但是我始終沒有離開千種身邊。

  她沒有拉住我的衣角,支持我站在這裡的理由只要一個就夠了。

  「……不,沒有那個必要,其實我……我是站在千種這一邊的。」

  「什麼?」

  辣美子學姊愣頭愣腦地張大嘴巴,整個上半身連帶著脖子都歪了下去,擺出像是說著無法理解的姿勢。

  「這傢伙的確是個性惡劣,不聽人話的神經病,對威脅別人毫不猶豫,誤以為只要可愛,不管什麼野蠻的行徑都能被原諒,自以為是又沒大腦。說賞話,根本沒有幫她講話的餘地,可是……」

  我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瞥向千種。

  涕淚縱橫的臉龐底下,如玻璃珠閃爍光芒的雙眼凝視著我。

  「她只有那張臉長得好看,我得承認這一點。該怎麼說……我還滿喜歡的。」

  我像是喃喃自語,含糊不清地飛快說著。話說完後,我接著瞇起眼睛打量朱雀和噗子她們。

  好,再來確認一次我的信念。

  醜人和蠢人無須理會,人十成看外表。同理可證,眼前這些人和周遭那些笑個不停的路人甲乙丙都不值得一提。

  信念必須付諸行動才有價值,既然如此,我決定了。遠方的人給我聽清楚,前面的人給我瞧仔細。反正我不會有損失,於是決定使出只攻不守的戰術。

  「況且說到個性,你們和千種也沒多大分別。既然大家個性一樣惡劣,從常識來思考,當然要站在可愛的女孩子這一邊。可愛就是正義這句話你們知道嗎?換句話說,真正頑劣的人是妳們。」

  「……什、什麼?你這自閉男在胡說八道什麼!」

  噗子氣憤得直跺地,害我有種地面微微晃動的錯覺,搖晃的感覺甚至傳進我的腦中。與畏懼只有一線之隔的激昂感充滿全身。

  我必報應,可愛就是正義(出自聖經。主說:「伸冤在我,我必報應」。意為人受冤屈時應交由神來伸張正義)。好,接下來就來討論正義吧。

  蔬菜吃起來味道都一樣,但人們還是會挑選外型漂亮的。求職活動中長相條件可以說是基本中的基本,如果能力相同,當然會選好看的那一個。

  正確來說,外表也好、性格也好,原本不過同樣是評量個人能力的其中一項標準,缺乏美貌這項能力的人大喊著不公平,疾呼重要的是內在以及個性,試圖從衡量標準中去除外表這一項。其實這麼做反而欠缺公平性。

  評價本來就是極度主觀的意見表現,毫無公平性可言。

  我們會說某個人很溫柔或是個性很好,可是除非對我溫柔,否則根本沒有價值可言。在溫柔的女孩子這個類別裡面,如果要我從「對地球溫柔」和「對我溫柔」這兩個選項當中選一個,我一定會選擇後者。

  何況我才不在乎什麼溫不溫柔,我的評價標準只有外表。

  千種長得很可愛。

  這是個性和內在全部都很卑劣的她僅有的優點。在沒有共通點的我和千種之間,這是我們為數不多的其中一項共識。

  也是我喜歡千種夜羽的唯一一個理由。

  「晴磨學長……」

  聽見這聲呼喚後,我轉過頭去,看見千種的神情又是驚訝又是困惑,茫然地看著我。

  讓她這麼盯著,害我覺得剛才說的那些話很難為情,馬上把頭轉開。轉開後,視線前方望見朱雀零璽正揉著太陽穴,表情非常凝重。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不過你到底有什麼企圖?勸你別招來不必要的混亂。」

  不耐煩的嘆息聲和輕蔑的視線,就是這樣我才討厭外貌出眾頭腦聰明的男人。

  不過,正是因為長得好看頭腦又好,朱雀零璽才能掌控住現場氣氛。也就是說,如果可以改變他的心意,就能解決眼前的僵局。

  「欸欸,這麼說太過分了,拜託你也要理解我的狀況。像這樣站到大家面前,我可是緊張得要命。我是弱者,是一般人,也是受害者。弱小醜陋又困擾的我希望能夠得到幫助,而幫助我這種小人物正是你的工作吧,學生會長?」

  我發現自己的語氣講到後來簡直像演戲一樣。

  OK、OK,沒錯,我只是在演戲,只是在扮演壞人。因為是演戲,之後就算讓人辱罵好討厭、好噁心,那也是角色的關係,真正的我依然擁有一顆純真善良的心。何況連我的本質都看不出來,只能說那些傢伙都是低能的傻瓜。真是一道壯闊的防線啊,不過要是不預先拉起這條防線,我怯懦的內心世界可是會受不了衝擊的!

  只要拉下面子往前衝,人類基本上什麼事情都辦得到。只要有錢和堅強的心靈,人生中約九成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最重要的是,要應付無恥的人,自己也得不顧顏面。在這社會上,最厲害的是擺出一副受害者臉孔裝無辜的人。平常在私底下心狠手辣,遇上對自己不利的情形就裝出弱者模樣,這種人實際上非常奸巧,手段也很有效。

  ……不過,前提是不能有其他更弱小的弱者存在。

  所以現在,我卑劣、陰險而且無情地嘲笑著他們。

  「你願意聽那些哭哭啼啼的女孩子說話,就不願意聽我怎麼說嗎?是因為外表的關係嗎還是性別?」

  「少來這套,那種假裝弱者的手法是人渣做的事。」

  「你怎麼能這麼斷定,難道那些來找你哭訴的女孩子都是人渣嗎?」

  「……」

  朱雀沒否定我的話。實際上,朱雀想必也不樂見剛才千種遭到謾罵的那一幕。

  「明知道對方是高利貸卻主動跑去借錢,等還不出錢來就發動朱雀零璽這塊免死金脾,順便群起攻擊打垮對方,就算是鐮倉時代的人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想查明真相,給予應當的處分……」

  「然後再追究責任,定她的罪嗎?」

  「……有必要的話。」

  朱雀說得沉重,周圍人群紛紛出聲表示認同。沒錯,朱雀零璽是正義的象徵,多數正義的體現。

  所以我必須不擇手段,顛覆這樣的正義。

  「既然這樣,也必須追究你的責任然後定罪。」

  「什麼?」

  「我看你也從那些女生那裡拿了不少好處吧,要她們送你什麼東西之類的。」

  「休想血口噴人,我沒有做過這種事情,況且我還沒有卑賤到需要別人施捨。」

  ……啊,這樣啊……我、我想也是。

  本來我打算抹黑他,只要他的態度稍微有點驚慌,就能抓住他的把柄展開攻擊。然而他的態度泰然自若,直截了當地清楚表明自身的清白,完全沒有顯露出破綻。

  光明磊落的態度加上誠實的主張,反而讓我說不出話來了。這時候要是默不吭聲,勢必是兵敗如山倒,於是我隨口亂掰,希望可以多爭取一點時間。

  「……啊,嗯,我、我知道了,你是認為金錢和物品才有價值的那種人吧?真可憐的人啊,這世上有些東西用錢也買不到,像是時間或是人心。」

  「說的是……當然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

  很好,這傢伙是個老實又正經的白痴,而且應該是個平凡的好人,居然認真回應我隨口說出的戲言。想到接下來必須攻擊這種好人,就讓我心痛得既興奮又雀躍。

  「沒錯吧?那麼你就是比千種還要低賤的人渣。因為你向別人要求比金錢還要貴重的東西,還裝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說過自己沒做過這種事情。」

  聽見朱雀這種不耐煩的語氣,我不自覺揚起了嘴角。

  「讓別人等自己一起回家不算嗎?沒有交往的打算,卻和對自己有好感的人保持曖昧關係不算嗎?這不就是不當奪取嗎?」

  朱雀似乎終於明白我話裡的意思,只見他赫然一驚,目光瞥向辣美子學姊。

  「那是她自己要這麼做……」

  「哦,你的意思是這是對方自作主張,自己沒有錯囉?因為是對方自願,對方就算有什麼損失,受到什麼傷害也無所謂的意思囉?也就是說,這些都是她們需要自己負起的責任吧?照你這種解釋,因為千種受害的那些人也應該要自行負責。你只在意千種造成的金錢損害,對於自己造成的精神損害倒是一點也不在乎。」

  「你這是狡辯!」

  正是如此。不過,不是只有正確的理論能讓人接受,下層階級裡豁出去的人渣根本不管什麼正論。

  「或許你沒有自覺,不過你的本質確實很邪惡。你奪走別人比金錢更有價值的時間,糟蹋別人比物品更貴重的好意和心情。而且你視而不見自己造成的影響,只會追究他人的責任。唉,真是差勁的傢伙……」

  「你的理論破綻百出,根本沒有人會相信這種顛倒是非的歪理!」

  朱雀情緒激憤,一口否定我的說法。周圍人群也齊聲抗議,可以聽見「閉嘴」、「去死」、「閉嘴然後去死」的怒罵聲迴盪在耳邊。

  我悄悄關上耳朵,閉上眼睛,不過依然張開嘴巴嘲笑著朱雀他們。原先我就沒有和他們爭辯的意思,我只想數落他,找他麻煩,萬一說不下去再大吹牛皮,擅自宣告自己勝利,這樣就夠了。

  呵,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笑。

  「我說過我要是緊張,就連話也說不好吧。我這人怕生又有溝通障礙,你這麼大聲威嚇可是在欺負我呢。拜託你諒解我這種可憐人,多考慮一下弱者的心情吧,這種高傲的態度實在太差勁囉,會長大人。」

  朱雀沉聲低吟著,說不出話來,接著他朝我射來憎惡與侮蔑的視線。

  「你這人真是人渣……」

  啊哈,沒錯,我的名字正是人渣晴磨!我雙手向上一攤,誇張地聳了聳肩。

  朱雀見狀用力扯住我的胸口,氣得咬牙切齒。

  *

  不知不覺中,我連把鼻涕吸回去都忘記了。

  把囚禁在海底的安德洛美達公主救起的既不是與美杜莎奮戰的英雄,也不是騎著白馬的王子。

  而是用邪惡的獠牙緊咬住正義的學生會長的反叛者,假裝弱者的小人,在下層階級徘徊,不論長相、頭腦或個性都很齷齪的男孩子──說得太過火了,是頭腦和個性依個人主觀而定的男孩子。

  那正是久佐丘,久佐丘晴磨學長。

  以狠毒的手段催收借款,奪取暴利的人,和不自覺產生了感情的爽朗男孩,兩人的差別猶如電磁波與晴空塔,不論評價標準還是存在價值都完全不同。如果有人硬是要把兩者貶到同樣低等的層次,認為都是電波有什麼不能比較的話,這種人我想只有他了。有些事只有這種平凡人才做得出來。

  為什麼他願意為我挺身而出,我心裡早就有了答案。久佐丘學長雖然愛鬧彆扭,其實他心裡超級喜歡我,簡直是到了熱愛的程度呢。

  畢竟我是世界級的終極美少女,他會這麼迷戀我也是天經地義。雖然是顯而易見的道理,但該怎麼說呢,總覺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呢。

  ……我、我有點害臊了。

  看見久佐丘學長拚命保護我的身影,內心感覺莫名溫暖,倒臥在昏暗深海裡的身體瞬間乾燥。我不曉得這是什麼感情,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這種情感。難不成久佐丘學長一直懷著這種心情嗎?太厲害,我實在太厲害了,之後再向他收取暖氣費吧。

  我用制服袖子抹了抹臉。

  「慢著?會長你這隻手在做什麼,反對暴力,別逼得我控訴你的行為喔。」

  「少來了,你知道這麼一來最傷腦筋的會是誰,你不可能做出這種選擇。」

  「啊,居然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種話……」

  雖然把我從深海救了起來,但狂風不只沒有平息,甚至要求活人獻祭,海面上愈來愈波濤洶湧。

  讓人救起的安德洛美達公主能做的事情頂多只有──

  我勉強扯開自己哆嗦的喉嚨,為了我以外的人戰鬥。

  「晴磨學長還有朱雀會長,夠了,不要再吵了……!」

  兩人都不願意把我的話聽進去。

  「反正我不會放在心上無所謂,可是會長這樣沒關係嗎?」

  「……什麼意思?」

  「學生會長這個職位的人沒有對學生一視同仁,這樣在公平性上沒問題嗎?」

  兩人甚至沒有轉頭看向我,沒有人聽見我的聲音,我的喉嚨頓時緊縮。

  「晴磨學長──」

  不過,我在內心深處奮力吶喊,不是叫著久佐丘而是晴磨,只有這樣才能為我鼓起些許勇氣。晴磨學長,既非珀修斯也沒有騎著白馬,是個其貌不揚的男人。

  可是,或許在我的主觀看來──

  「別、吵、了!」

  懦弱的我鼓起最大的勇氣,聲嘶力竭地叫喊著。我用力張開雙手,硬是擠進兩人之間。

  「不要再繼續這種沒有意義的爭吵了……!」

  學生會長詫異地看著我,辣美子們也凍住了。現場寂靜無聲,猶如驚濤駭浪的海面上綻放出一朵渾圓的月光之花。

  晴磨學長和平常一樣呆滯地看著我,至於我的話,啊啊,真希望我臉上沒有殘留軟弱的淚水,我盡可能揚起嘴角向他微笑。

  「不論誰對誰錯,原因出在哪裡,這種揪出犯人的遊戲多無聊啊,你們別再吵了,好嗎?」

  在皎潔月光照耀的舞台上,我吟唱著歌曲,唱著只有我能唱出的和解與和平之歌。

  「吵架沒有誰對誰錯,晴磨學長和朱雀會長都有不對的地方,兩個人都是人渣,這樣不就得了嗎?地球只有一個,這是個美麗的世界,每個人都是同一艘宇宙船地球號的夥伴,所以說時間到,比賽結束,好嗎?」

  現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愣在原地,謹守著沉默。令人飄飄然的視線落在我身上,或許他們總算察覺這是場沒有意義的爭辯。世上充滿愛與和平,imagine,想像吧,想像一個沒有紛爭的世界。

  「那麼我來當見證人,兩位人渣握手言和……」

  我將晴磨學長的手臂挽在胸前,用力拉住他的手臂,讓他的手往學生會長伸過去。

  「──開什麼玩笑!」

  視線再次渲染上透明的顏色,洗去眼淚和所有事物,水珠滴滴答答地從頭髮到下顎往下滴落。

  那並非在我內心晃蕩的深海,是現實中冰冷而且帶有質量的水。有人把水淋到了我身上。

  警衛在花圃附近驚慌失措的身影映入眼中,原本在他手上的水管如今握在學生會長旁邊的辣美子手裡。她的雙肩顫抖,把水管對準了我們。

  簡直教人難以置信,在宣告比賽時間結束的哨聲吹響之後施加暴行,日本人的運動家精神究竟消失到哪裡去了?

  我呆若木雞,只是愕然眨著眼睛。

  *

  ……好冷。

  「妳們在做什麼!還不住手!」

  朱雀喝止辣美子學姊她們,將她們驅離現場,看見警衛大叔跑去叫老師過來恐怕是他這麼做的最主要原因。希望趁著上課鐘響前大家忙成一團的時候,這場鬧劇可以結束。

  彷彿是要讓水沖洗掉一切,水管噴灑出強力水柱(不愧是水管),讓我從頭到腳淋成了落湯雞。紅褐色的一頭亂髮溼答答的,就像隻褐鼠一樣。這就叫做潮到出水的男人……下一句忘記是什麼了,或許是往火堆撲上去吧。

  旁邊的千種也和我落得同樣悽慘的景況。

  「千種同學,這件事下次再談。」

  朱雀臨走前說出的這句話讓周圍的吵鬧聲淹沒,疑似沒有傳進千種的耳中。

  千種的瀏海滴滴答答地滴著水,溼透的上衣貼著胸口,透出裡面淺藍色的胸罩,蕾絲的形狀一覽無遺。

  然而,千種只是茫然自失,完全沒有發覺這件事情。

  渾圓的大眼睛眨啊眨的,一臉訝異,搞不清楚狀況的Johannes。

  「現在不是世界大同,大家都是純潔的地球之子嗎?為什麼會發生這麼殘酷的事情……」

  「……這還用說嗎?」

  我敲了下她的頭。

  追根究柢,這件事錯的人是千種,原因出在她身上,犯人也是她,她卻說得像是毫無頭緒。淋個水了事還算小意思,這麼一想,錯愕啦憤怒啦之類的情緒頓時煙消雲散。

  沒來由的,我又敲了下她的頭。

  這一敲,千種驚訝地張大雙眼,凝視著我。她不停揉著剛才挨揍的地方,醺醺然地開口喚了聲:

  「晴磨學長。」

  「什、什麼事?好恐怖。」

  或許是因為她的嗓音比以往多了一份溫柔,讓我有些困惑。

  她的嗓音不惡毒也不凶狠。像是為了確認,她再一次喚出我的名字。

  「晴磨學長,嘿嘿嘿。」

  千種輕輕笑著,神情顯得既著迷又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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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1-9 11:20 PM

第八章

  我們逃走了。

  雖然說是因為沒有換洗的衣物,不過在這時間自行早退還是第一次。和晴磨學長在一起之後,有好多第一次經歷的事情。

  「你真是個壞人呢,晴磨學長。」

  「怎麼說得好像是我把妳帶走的,被帶走的人明明是我啊……」

  難為情的晴磨學長一來到我家門前,忽然安靜下來。

  「難不成你是第一次到女生家嗎?」

  我有些不懷好意地問,聽見他閃爍其詞,回答得支支吾吾,我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些好笑,咯咯笑了起來。

  這還是我第一次帶男生進家裡,沒想到對方也是第一次到女生家,這種情形實在讓我忍不住心情雀躍。

  玄關門一打開,美沙隨即從客廳探出頭來。

  「怎、怎麼弄得這麼溼!」

  她慌慌張張地大喊著,趕緊上前來迎接我們。

  從學校到家裡的這段路我們身上多少乾了一點,可是頭髮以及衣服都還是很溼。水滴滴在玄關地上,形成了一灘灘小水窪。

  美沙小碎步跑著,從浴室拿了浴巾過來。

  「有暴徒襲擊我們。外面這麼危險,果然不讓美沙出去是對的,哭哭。」

  「真是的,這種話三年前我就不相信了!」

  美沙高高鼓起天使般的臉頰,接著她像是忽然驚覺晴磨學長也在這裡,往他看了過去。她察覺的速度比一般人還要快呢,不愧是我的天使。

  兩人之間有種尷尬的氣氛,於是我化身社交場合上的東道主,為兩人介紹。

  「唔,晴磨學長,這位是我的妹妹美沙,和我長得很像,很可愛吧?」

  「是啊,很可愛。」

  晴磨用力點頭,他的反應太積極了,反而讓我退避三舍。能讓我這麼畏怯可是很不簡單的一件事,難不成他還是個蘿莉控嗎?這個人真是沒藥救了。

  「美沙,這位是和妳今後的人生不會有交集的人,為了增廣見聞,妳最好趁現在仔細觀察。」

  「姊姊老愛講這種話!」

  美沙哈哈大笑,愉悅地仰望著晴磨學長。

  「難不成這個人就是姊姊的呵呵呵嗎?」

  「……美沙,過來。」

  也許是年紀到了,最近妹妹常喜歡把話題轉往錯誤的方向。我慢條斯理地招手要她過來。

  「什麼事?」

  美沙戰戰兢兢地靠近,我趁機一口氣抱了上去突襲她,水透過溼透的胸口滴到美沙身上。

  「呀啊!」

  遭到水攻的美沙發出悽厲的慘叫聲,然後她模樣逗趣地甩著頭,可愛的臉龐仰望著我。

  「這下得趕緊洗澡了!」

  「就是說啊,啊,不如我們一起洗吧?」

  「呃!」

  我一撃掌,身邊的晴磨學長隨即發出奇怪的打嗝聲。我們四目相對,立刻明白彼此內心的想法。

  「那個聲音是怎麼回事……我是在和妹妹說話喔。」

  「我、我知道,倒是居然耍這種無聊的花招,太可怕了。」

  「可是你的反應很逼真呢,難不成你在期待什麼嗎?」

  「期待這回事我在國二就放棄了。別討論我的事情了,妳們快去洗澡吧。」

  「呵呵呵,原來是個煩惱的純情處男呢。」

  「妳聽見我說的話了嗎?再說為什麼擅自這麼認定?雖然也沒說錯!」

  在我們鬥嘴的時候,美沙「哈啾」打了個噴嚏。

  「哎呀呀。不好意思,我們先去洗澡了。你先在客廳休息一下。」

  「……好。」

  晴磨像隻到了新環境的小貓眯,戒慎恐懼地往客廳走過去。我從背後叫住他,遞給他一條毛巾。

  「對了,我家的洗手間裡面有兩扇門,一扇是廁所,一扇是通往浴室的更衣室。廁所在拿碗的那一邊,更衣室在拿筷子的那一邊。」

  「嗯……我知道了。」

  「你可別假裝搞錯方向,跑來偷看喔。」

  「我才不會做這種事情。」

  「我警告你,絕對不許偷看喔,知道了嗎?嚴禁偷看,敢偷看你就死定了。」

  「妳把我當成什麼了……鴕鳥嗎(出自日本搞笑藝人組合「鴕鳥俱樂部」的經典段子)?」

  晴磨輕輕晬了幾聲,誇張地扭曲著臉。難道他喜歡讓人耍得團團轉嗎?他臉上明顯看得出喜悅。雖然比我大上一屆,但這種反應看起來就像個年輕的小弟弟。

  從相遇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晴磨學長持續不斷地向我展現出新的一面。

  我心滿意足,穿過洗手間走進了更衣室。

  美沙和我像這樣一起入浴是每天的例行公事,就像儀式一樣。

  美沙的身體比實際年齡還要弱小,背脊突出,背部和鐵絲一樣纖細。我用手直接觸碰她的身體,感受她確實活在這世上的事實。雖然希望她可以多長點肉,可惜因為遺傳的緣故也無法勉強。

  大致幫她沖洗了下身體之後,我洗起了她那一頭柔順的髮絲。

  「姊姊,我要說一件很嚴肅的事情。」

  美沙忽然語氣凝重地說。

  「怎麼啦……?」

  「和妳一起來的那個人,他叫……」

  「久佐丘晴磨。」

  「對對,我有點在意久佐丘學長的事……」

  不愧是晴磨學長,居然連天使美沙也忍受不了,看來得盡快把他趕出這個平靜的家。

  「妳要老實回答我喔。」

  美沙縮著身體。

  「──姊姊和久佐丘學長在交往嗎?」

  原本還以為是什麼嚴重的事情,我忍不住失聲大笑。

  「怎麼問這種問題,真是早熟的孩子……」

  我不由自主嘆了口氣。

  「告訴我有什麼關係嘛!你們在交往嗎?」

  「……就算其中一方有意,如果另一方無情也沒轍啊。」

  不管晴磨學長多喜歡我,我對異性完全沒有意思,也就是說他是徹底的單相思。請別為我落淚啊,晴磨學長!

  「嗯,這樣啊……」美沙喪氣地說。「我還以為他是姊姊的男朋友呢……」

  「哎呀,妳這麼喜歡他啊?」

  「不是那樣的,我只是覺得姊姊應該會喜歡那種類型。」

  真受不了這個妹妹,難不成她以為我的口味很奇怪嗎?太沒禮貌了。

  美沙用纖細的腳趾摩娑著浴室地磚,輕聲說:

  「姊姊,妳常要我煩惱自己的事情就夠了,可是妳偶爾也要為自己著想啊。」

  「……我比妳認為的還要為自己著想喔。」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姊姊很擅長隱瞞自己的心情,真的很溫柔。」美沙歪著頭看向我,堅定地說:「不管別人怎麼說,姊姊都是天使!」

  我感覺鼻頭一熱,真是奇怪,難道是洗髮精鑽進鼻子裡面了嗎?我讓洗髮精在美沙頭髮上搓揉起泡,試圖掩飾過去。

  「怎麼了,姊姊,妳肚子痛嗎?」

  「……沒事,只是剛好肚子有點餓了,等一下來吃頓大餐吧。」

  「嗯!」

  美沙笑著,我反覆搓洗她的頭,強忍住想要抱住她的心情。

  忍耐過度害我按了太多下洗髮精,結果把洗髮精都用完了。

  家裡不嘵得還有沒有備用的洗髮精。

  *

  在別人家裡總覺得心神不寧,尤其在女孩子家更是如此。

  我像隻下山來的野熊,在客廳走來走去,走著走著我找到一個感覺很舒適的角落,在那裡坐了下來。我盡量注意不踩到地毯,在客廳一角的地板上抱著膝蓋坐下,提心吊膽地東張西望……

  我會這麼心神不寧,想必是因為這個地方的氣味和我家不同。動物般的嗅覺與地盤意識刺激我的神經,四下張望著試圖找出讓我覺得異樣的真正原因。

  桌上鋪著花紋圖樣的餐巾,鬆軟的沙發上擺著大量的抱枕與布偶。木櫃上有室內芳香劑,芳香劑乍看之下像是炸過的義大利麵,感覺很怪異。

  我用毛巾擦著身體,像隻到了新環境的小貓乖乖待著,漸漸也就習慣了柑橘系的香味。我終於能鬆口氣,身體的力氣也隨之放鬆。

  緊張感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身體的冰冷……去一下廁所好了。嗯,尿在別人家地板上也不好,我的意思可不是在自己家裡就可以囉。

  我站了起來,走向洗手間。裡面有兩扇門,我想起千種的提醒,轉動了左邊那扇門的門把。

  門一打開,裡面是一絲不掛,轉頭看向這裡的千種夜羽。

  「…………」

  「…………」

  也許是因為剛洗完澡,暖和的肌膚呈現淡桃紅色,肌膚上的水滴猶如亮片反射燈光光芒,溼透的黑髮顯得明豔動人。水滴沿著身體往下滑落,突顯出女性特有的圓滑曲線。

  宛如描述神話故事場景的繪畫,可是比藝術更有藝術色彩。那是種訴諸本能的原始之美,就連她手上的洗髮精瓶子也令人產生清純少女捧著水瓶的幻覺。

  驚愕與衝擊,又或者是某種感動讓我說不出話來,我與千種四目相對。

  千種沒有大叫,也沒有躲藏,只是眨了眨眼,然後帶著詫異的目光茫然俯視自己的裸體。下一瞬間,從頭髮隙縫間可以窺見她的頸項到耳尖如熟透的果實一口氣變得火紅。

  這時我終於回過神來,緩步後退,慢慢把門關上。頭腦追趕不上眼前的狀況……那是怎麼一回事?又是幻術嗎!是幻術嗎?

  我從門邊再往後退一步,「呼……」地吐了口氣。剛才到底是什麼情形?

  我用右手做出拿著筷子的姿勢,左手做出碗的形狀。雖然只是湊巧,手掌做出的碗好像比平常用的碗還要小,底部也更淺一點……而且總覺得好像最近才見過這種大小、質地柔軟的碗。

  我試著打開另一扇門,裡面是廁所。

  為什麼?為什麼廁所在這裡!我混亂地抱住頭,為什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假裝成藤原龍也,試圖消除剛才的記憶,這時門喀嚓一聲打開了。

  一回頭,千種探出頭來。她臉上的緋紅完全消退,恢復正常顔色。底下露出肩膀和上臂,隱隱約約可以窺見胸口。

  「美沙說午餐想吃和牛。」

  若無其事地拋下這句話後,她露出猶如夜晚美術教室裡那幅蒙娜麗莎的微笑,關上了門。

  「……知、知道了。」

  我這麼回應,愣愣地盯著門看了一會兒。隨著洗髮精和Sabon香皂殘留的香氣消失在空氣中,我終於振作了起來。剛才那個笑容的背後毫無疑問帶有威脅的含意,而且現在時間又正好是午餐前。

  肉啊,肉是嗎,收到。我在嘴裡複誦著指令,拖著溼答答的身體走向成城石井超市。

  *

  「肉肉肉,好吃的肉!」

  美沙配合著某種進行曲的旋律,咚咚咚地敲響桌子。她的雙眼閃閃發亮,一邊注視著桌上堆積如山的燒烤牛肉,一邊讓頭左右搖擺,模樣像極了打鼓的玩具人偶,實在非常可愛。世上現存的所有宗教畫裡,都該把妹妹這位人間的天使加進畫裡才對。

  「我想先沾桔醋!我要桔醋!」

  「晴磨學長,美沙說要桔醋。」

  「……好。」

  坐在美沙對面的是剛洗完澡的晴磨學長,他身上有家裡洗髮精的香味,真像在為小狗小貓做記號。他從桌上拿了瓶醬料給我,我遞給美沙。

  「謝謝你,久佐丘學長!」

  「晴磨學長,美沙在向你道謝呢。」

  「……我說啊,我好歹是個日本人,也懂日文,不需要像這樣幫我翻譯吧?」

  晴磨學長搔著頭,不知輕重地發著牢騷。這事攸關個人的身分地位,在封建制度當中,存在著雙方不能直接交談的關係。

  「對不起,姊姊很怕羞,偶爾會進入怪人模式。」

  「晴磨學長,美沙感覺到下流的視線,希望你別太靠近她。」

  「因為中階管理階層自作主張,導致出現外交政策失敗的情形啊……」

  晴磨學長若有所思地說出了睿智的意見,可是這並不是那種全球性的問題。

  這算是一種危機管理,為了不讓可愛的妹妹遭到野獸的獠牙襲擊。

  我把牛肉放在盤子上,將三人份的碗和筷子擺在桌上。美沙用左手捧著碗,我用右手拿起碗,像照著鏡子一樣。

  「啊啊,原來是左撇子啊……」

  晴磨學長凝視著我們的姿勢,恍然大悟似地喃喃說著。

  「怎麼了嗎?」

  「不,沒事。」

  他無精打采地把頭轉了過去。

  一個人是右撇子還是左撇子根本不重要,說不定是他喜歡我的心情作祟,想得知所有關於我的情報。真是的,就是因為青春期男生的這種色慾,才讓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那種猥褻的暴行吧。

  「對了,晴磨學長也喜歡這種肉嗎?」

  「既然是我選的,當然喜歡。」

  「我以為男生喜歡肥肉呢。」

  「年輕的時候是這樣沒錯。」

  「但是晴磨學長不一樣。」

  「沒錯。」

  「不管是看得見的還是摸得到的,你都不喜歡太大的東西呢,而且你看起來對栗宇老師也沒什麼興趣。」

  我整理了一下凌亂的上衣胸口,笑嘻嘻地說。明白這件事之後,此時此刻的我覺得好像只要一輩子大肆宣揚他野獸般的行為就能原諒他了,我真是心胸寬大啊。

  「如果妳這麼認為……嗯,算了,沒什麼。」

  晴磨學長放棄辯解,笑了出來。

  「……雖然不是很懂,你們的感情真好!」

  美沙看著我們,露出了由衷感到幸福的笑容。然後──

  「我開動了!」

  三人露出三種笑容,展開了和平的午宴。

  *

  果然沒有多餘油脂的肉吃起來最是美味,偶爾吃點油膩的肥肉也不錯,不過這就是所謂的「咖哩吃久了總會想吃年菜!」的精神。

  美女姊妹親手烹調的燒烤牛肉填飽了肚子,三人發出三種不同的滿足嘆息。

  這時,美沙猛地站了起來。

  「今天輪到我來洗碗!」

  「那麼我也……」

  美沙用手制止接著就要站起來的千種,擺出幹勁十足的姿勢。

  「不用、不用!包在我身上!我最喜歡整理餐桌和洗碗了!」

  「是嗎?那就拜託妳囉。啊,不過那個髒東西還不能收喔。」

  嗯,Johannes的手指正指著我……再說還不能收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她還在為剛才更衣室那件事情生氣嗎?

  美沙不曉得有沒有聽懂千種的意思,只見她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碎步走向流理臺。

  目送穿著睡衣的美沙離開時,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美沙用不著上學嗎?」

  展開破壞行動後逃跑,遭到樂園流放的我們姑且不論,我在意起為什麼連美沙也留在家裡。聽見我這個問題,千種「啊啊」輕嘆了口氣。

  「美沙的身體很虛弱,只要身體不舒服就會請假待在家裡。」

  「喔……這樣啊。」

  回想起來,我記得在保健室見過她,雨音好像也提過關於她的事情。

  我覺得自己好像不該過問別人的家務事,不曉得該怎麼接話,這時千種呵呵笑了出來。

  「用不著擔心,已經找到讓她能安靜休養,療養身體的地方,現在只等錢籌夠而已。」

  千種說得若無其事,理所當然似地笑著。

  「……這樣啊。」

  「就是這樣。重新迷上我了嗎?好感度破表了嗎?」

  「想得美。」

  千種噘起嘴,像是覺得可惜。不過,千種從未提過這件事情,要是拿這件事當藉口,就算博取不了同情,也不至於招來怨恨。

  如果知道這件事情,不論誰都會這麼想吧──原來她是為了妹妹這麼努力,原來她有不得已的隱情,她大概不想拿妹妹來當藉口吧,原來她有就算需要犧牲其他事物也要保護的東西。

  「讓你知道這件事,你心裡對我的好感度肯定會增加。真傷腦筋,我真是愈來愈完美的美少女呢!」

  千種害羞地撥弄著頭髮,說不定是真的覺得難為情,也說不定單純只是病態的內心作祟。

  話說回來──我不管那麼多,也沒興趣。

  不管是什麼隱情還是理由都不重要,背後的真相和背景也不足以成為我想幫助她的理由,這些不過只是事後諸葛罷了。

  千種的長相很可愛,就因為她長得可愛,我願意為她赴湯蹈火,這是促使我展開行動唯一的理由。

  這正是男子漢的本性,真正的男人。

  這樣的信念讓我感到驕傲,我看向千種,看見她忙著從桌子底下拿了什麼東西出來。

  「所以說,上吧,愛的小手!」

  千種用力打著一個巨大的玻璃瓶,瓶身上有張寫著募款箱的紙條貼在上面。裡面有零錢、鈔票,甚至是一整個錢包。

  「什麼上吧,我又不是達夫(嘉門達夫,日本創作歌手。嘉門和上吧「come on」諧音)。再說,那不是我的錢包嗎!」

  千種原來是妳,為了妹妹搶我的錢包……我的心情像是讀完小狐狸阿權的故事,只是她的手段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為了拿回恐怕是洗澡時讓人接收的錢包,我把手伸向玻璃瓶,然而千種馬上抱起玻璃瓶藏了起來。

  「這是在我的領土內挖掘的資源,所有權當然屬於我。我的東西是我的柬西,晴磨學長的財產也是我的。」

  「妳也稍微在我身上找出除了資產以外的價值吧。」

  「不!這世上錢最重要!金錢!萬歲!」

  「妳是想說浜田省吾(日本創作歌手,曾創作〈MONEY〉一曲,暱稱「ハマショー」和萬歲「ハラショー」諧音)吧……」

  這傢伙的興趣真復古,而且恐嚇的手法也很老舊。

  「晴磨學長,Jump!Jump please!」

  「要跳也得等星期二,零錢都在錢包裡面,我身上連一毛錢都沒有了。要是不把錢包還給我,我連回家都沒辦法。」

  「……那就糟了。」

  千種稍微猶豫了一下,接著神情非常痛苦地從瓶子裡面撈出一張皺巴巴的千圓大鈔,不甘不願地遞給我。她似乎真的不想把錢給我,手抖得很厲害……我說啊,應該還我錢包才對吧。

  千種的手以秒速五公分的超慢速度遞出鈔票,在差一點就要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桌上忽然傳來一陣震動。

  「啊!我在做什麼……!啊,美沙,有訊息傳到妳的手機囉。」

  回過神來的千種把鈔票塞回瓶子裡面,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叫著在廚房的美沙。

  「姊姊幫我看一下。」

  「好、好。」

  收到遠處傳來的悠哉回應後,千種把玻璃瓶放到桌子底下,手伸向美沙的手機。我說啊,快把錢包還給我。

  「這是……」

  看著手機的千種驚訝地張大眼睛,接著把手機螢幕遞到我眼前。

  妳好。

  最近身體還好嗎?

  關於妳前幾天提到的療養院,我後來也幫忙找了一下,找到了一、兩個不錯的地方。

  如果妳有興趣,這幾天要過去看看嗎?因為會在外面留宿,建議最好多帶幾件換洗的內衣,錢的話用不著擔心。

  因為最近隨機十字路口的謠言滿天飛(年輕女孩子晚上在外面遊蕩,結果消失之類的……),為了避免危險,我會開車過去接妳。

  關於這件事情,我們明天見面的時候再聊吧。

  如果妳可以自己做到很多事情,姊姊一定會非常開心。目前最好暫時保密,等之後再給她一個驚喜。

  *

  傳訊息來的人是「栗宇老師」,說到這名字我只想到一個人,那就是前幾天在學校配合調查的那位晴磨學長的導師。

  「……真奇怪……」

  「確實很奇怪……」

  短暫的沉默過後,我和晴磨學長看著對方點了下頭。用不著說出口,我們知道彼此心中想的是同一件事情。由於一同攜手克服過重重難關,想必更能確實明白對方內心的想法。

  我們數了兩秒後一起開口。

  「隨機十字路口。」

  「我的美沙。」

  一開口就不一樣了嘛。

  我的臉上充滿遭到背叛的震驚,晴磨學長說:「奇怪的地方在隨機十字路口啊!她說過『不知道是誰傳開來的』,結果自己就在傳這件事!」搞不懂他在胡說什麼。這種牢騷和正事沒有關係,根本不需要在意……

  更重要的是栗宇老師居然敢對我的美沙出手,這可是震撼世界的重要事件啊。真不曉得她們是什麼時候攀上關係的。

  「我是聽說過她會過度干涉學生的事情……」

  「現在這個時代根本沒有那種老師,照顧到別班學生去的熱血教師應該視為舊時代的產物,抓起來毀滅。」

  「再說……」我用力蹙眉。「這麼重要的事情不找我商量實在太奇怪了,和我的世界相關的所有事情不都需要經過我這個調查機關的審核嗎?」

  「雖然這些話證明妳的腦子有問題,理論倒是沒錯。」

  晴磨學長盤起手臂,叩叩叩地敲著自己的太陽穴。

  「可是栗宇老師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居然企圖瞞著姊姊把妹妹帶走。」

  「她好像知道美沙身上沒錢……」

  我們盯著液晶螢幕,裡面有兩個字引起我的注意。

  「內衣……」

  「內衣?」

  我向回問的晴磨學長解釋起內衣錢莊的事情,那是和我的私人錢莊競爭的對手。

  「雖然還不曉得栗宇老師的真面目,但說不定我們那天晚上已經很接近真相了。」

  「妳不是堅持老師絕對不是壞人嗎?」

  「晴磨學長,從心理學來說……」

  「嗯?」

  「高聲指責對方犯下的些微錯誤,據說這種行為是『渴望征服對方』的性慾表現呢。」

  嬌弱的我害怕得抱住自己的肩膀時,聽見晴磨學長發出類似野獸的咆哮聲,或許他正在人類的理性與野獸的本能之間掙扎。

  乖、乖,我溫柔地摸著他的頭,毛茸茸的觸感讓他更像是一隻野獸。剛好他的錢包不見,要是家裡有寬敞的庭院,就能把他放養在院子裡了。

  「美沙是個不會懷疑人的孩子,肯定是聽見老師的話就讓老師牽著鼻子走了。這事刻不容緩!晴汪……晴磨學長,我們趕緊去調查清楚!」

  「妳剛才叫我什麼?為什麼摸我的頭?」

  為了慎重起見,我不忘刪除訊息,接著氣勢十足地站了起來。

  「美沙,我有點事要出門一趟!要是我太晚回來,妳就先睡吧。」

  「遵命,這裡就交給我,兩位年輕人慢慢來。」

  我朝著廚房傳來的悠閒嗓音點了下頭,然後轉頭看向晴磨學長。儘管並肩奮戰過這麼多次,但總覺得他的態度非常猶豫不決。

  即使如此,我還是鼓起勇氣悄聲問他:

  「我接下來沒事──你有空嗎?」

  *

  「我接下來沒事──你有空嗎?」

  千種用很像她會說的話,可是很不像她的態度這麼問我。和那一天不同的是,她手中握著的不是防狼警報器,而是輕輕拉住我的袖子。

  千種夜羽第一次開口向我請求,聽來猶如近似祈禱的懇求。

  既然如此,我也該回答得像個混帳,只是是以一點也不混帳的溫柔嗓音。

  「……我看起來有空嗎?」

  聽我這麼說,千種用手摀住嘴,一邊點頭一邊低聲竊笑。

  簡短的對話和微笑後,我們一起離開千種家。

  泛紅的月亮從雲間探出頭來,飄遊在天空的雲朵接連變換形狀,往東方飄去。

  夕照蔓延在西方天際,分辨不出來太陽是不是已經下山。朱紅色、緋紅色、鮮紅色再加上粉紅色,濃度與彩度交錯的暮色實在非常美麗。

  我不經意地看向走在身旁的少女。

  烏黑秀髮反射著夕陽餘暉,白瓷般的臉頰染上一抹桃色,猶如上了一層淡淡的腮紅。

  千種還是老樣子,也不告訴我要去什麼地方,只是自顧自地往前走。我往她的背影喚了一聲。

  「我們要去什麼地方?」

  「向栗宇老師問話啊,晴磨學長。」

  裙襬輕盈擺動,千種說著,像跳華爾滋一樣轉了一圈。

  不久,我們走到最近的車站,千種特地走向售票機。

  現在還有人使用那種舊時代遺留下來的東西啊……或許是從臉上表情看出我內心的想法,千種板起臉向我說起教來。

  「我不相信IC卡,誰知道會被扣多少錢。」

  「這樣啊……不過我還是刷……啊。」

  我驚覺褲子後面的口袋少了塞在裡面的長皮夾,一看向千種,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接著笑容滿面地取出一個黑色皮夾。

  「真受不了晴磨學長,我借你錢吧。」

  「那是我的錢包吧……」

  這個高利貸神經病女人,要是我現在揍她一頓也不會有人反對吧?

  我們從東京換車,依照千種的指示下車後抵達了埼玉的一處偏遠鄉鎮,空氣中飄散著濃濃的綠意。

  山腳處染上深藍的夜色,幽微的斜陽與散發微弱光芒的老舊路燈照亮了車站前方那條筆直的道路。

  下車後又走了一會兒,轉頭瞧去,低矮的大樓消失在視線裡,往前望去只有一望無際的田野。

  千種穿梭在民宅後方、蜿蜒的鄉間小路、青蛙呱呱叫著的田邊小徑,腳步毫不猶疑。走沒多久,我們抵達了一間離群索居的房子。

  千種確認了一下門牌,上面寫的的確是栗宇。

  「……妳居然知道這種地方。」

  我半是驚訝半是佩服,千種聽見後納悶地偏著頭。

  「不是每個人都知道老師家在什麼地方嗎?」

  「這種事情才沒人知道,又不是昭和時候的班級聯絡網……」

  據說過去的老師和學生沒有保護個人資料的觀念,每個人手上都有一張上面寫有電話號碼和住址的通訊錄,實在是現在這個時代難以想像的情形。

  我們試著按下栗宇家的門鈴,沒人來應門。後來我們在房子四周繞了一圈,可是不管仰望二樓窗戶,還是從一樓窗戶往裡面窺看,都沒看見疑似燈光的光芒。暮色昏暗,這種時間早該點燈了……

  「看起來好像沒人在呢,這樣正好。」

  千種試著轉動門把,門果然上了鎖。

  「唔……」

  千種沉吟著像是傷透了腦筋,只是像愛麗絲裡面的兔子先生一樣反覆說著「快點、快點」。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著急的心情,要是雨音讓怪人盯上,我肯定也會一樣焦急。呃,別誤會了,我可不是姊控喔。

  為了打破僵局,我往四周確認,收集情報。

  「這裡和其他人家有一段距離,也沒有人經過。」

  「是啊,如果晴磨學長潛入裡面大聲求救,也不會有人發現呢。」

  「哈,別小看我,像我這種人就算在都市裡求救也不會有人發現。」

  「我想其實大家都發現了,只是不想扯上關係而已……」

  千種這話非常有道理,我決定當作沒聽見。所謂的道理是用來責備人,不是用來聽的。

  「沒有人經過的話就不會有人發現……好,用石頭打破窗戶吧。」

  反正這地方是埼玉,這附近又荒涼,就算製造出一點噪音應該也不會有人聽見!萬一有聲音傳出去,只要推託說是「風聲聽錯了,沒事沒事」,應該敷衍得過去!要是在千葉做這種事情,因為是大城市,可就沒那麼容易搪塞了。

  我正找尋適合的石頭時,和千種對上了視線。

  「你在做什麼?居然毫不猶豫選擇丟石頭,你是從石器時代闖入現代的野蠻人嗎?」

  「妳這傢伙沒資格這麼說我。不然還有什麼辦法?門又打不開,再說這就叫做入境隨俗。」

  「晴磨學長到底把埼玉當成什麼地方了……」

  關東一都三縣當中的最後一名。北關東?誰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和南東北不一樣嗎?身為土生土長的東京人,害怕凶神惡煞的我非常喜歡東京這個城市,神奈川只有橫濱值得一提,卻自以為比東京還要時髦,實在讓人看不下去。關於這方面,千葉在很多地方冠上「東京」的名號,有種尊敬東京的感覺,因此讓我留下很好的印象。埼玉我就不熟了,那裡有什麼特色?日式饅頭嗎?

  我一邊想著這些事情,又開始找起石頭。千種無奈地誇張嘆了口氣,把手伸進口袋裡面找了一會兒後,「噹噹☆」說著拿出了一個看不出來是螺絲起子還是什麼的工具。

  「這麼做就行囉,晴磨學長。只要用這個魔法的螺絲起子和魔法的棒狀工具……哎呀,真神奇!」

  千種把一字起子和某種細長的工具插進鑰匙孔裡,喀嚓喀嚓地弄了起來。

  「這種行為是犯罪吧……」

  「這是魔法。」

  「是嗎,是魔法啊……」

  過沒多久,鏗的清脆聲響響起,芝麻開門……這傢伙也是用這種方式進入學校屋頂的嗎……我明白了!原來奇蹟與魔法都是存在的啊!

  「好了,我們進去吧。」

  千種從容不迫地指向了門的後方。

  *

  一走進玄關,我們立刻僵在原地。

  路燈透過門口照進屋內,照出眼前一片鞋海。運動鞋、便鞋、室內鞋、球鞋、高跟鞋、體育館室內鞋……多到異常的鞋子擠滿玄關,難不成住在這裡的是蜈蚣嗎?說不定栗宇老師是人形的魔術機關呢。那種身材和同樣身為人類的我實在有天壤之別,既然她不是人類那就沒辦法了。

  「這是怎麼回事……」

  晴磨學長板起臉孔,拉開鞋櫃,一拉開馬上又掉出一、兩雙鞋子。

  「……我記得有個菲律賓還是哪裡的總統夫人很愛收集鞋子,名字是馬可仕……馬可仕X牧師?」

  「大致上說對了。晴磨學長,別用手到處亂碰。」

  我戴上老舊的工作手套,壓低聲音斥責著他。我看了眼晴磨學長的鞋子,疑似是初夏新出的鞋款,只要調閱量販店的購買紀錄,說不定能找出鞋子的主人。思考了一會兒之後,我命令他拎著鞋子走進屋內。

  「最近警察查得很嚴,要是不小心謹慎一點恐怕會惹禍上身。」

  「……請問您的職業是?難不成除了放高利貸,您還有其他方面的鑽研嗎?」

  晴磨學長開著玩笑,然而現在可不是嬉鬧的時候。

  玄關大門關上後,阻絕了戶外的燈光,室內又恢復緊張的寂靜氣氛。

  從伸手不見五指的走廊前方,黑暗如濃稠的蜜汁往這裡湧來,基因裡原始的恐懼籠罩在我們四周。

  「晴磨學長,手。」

  「嗯?」

  「手電筒、瑞士刀、紗布、氯仿、電撃棒。」

  我伸出手,要求的東西卻一樣也沒遞到我手中,晴磨學長只是愣愣地杵在原地。

  「……居然連一樣魔法道具都沒帶,你到底是來這麼做什麼的,你真的有身為魔法師的自覺嗎?」

  「我我我我又不是魔法師,別小看我。」

  「嗯?晴磨學長有時候會因為一些奇怪的事情驚慌失措呢……魔法師在你心裡留下了什麼陰影嗎?」

  「……用不著在意,我只是狀態不好而已。」

  「雖然不是很懂,不過不管再怎麼平凡的人到三十歲之前都還有時間,不需要那麼失落。」

  「其實妳很清楚嘛。」

  我們竊竊私語交談著,用手機的手電筒照亮腳邊,靠著這微弱的光芒躡手躡腳往前走。

  話說回來,躡腳還能理解,躡手不曉得是什麼意思。兩位準魔法師在黑暗中躡手躡腳地做什麼事情,總覺得像極了性騷擾呢,晴磨學長。我會記得躡手躡腳地從你的錢包抽出鈔票,再塞進帳單,N-N,N-N。

  我們靜靜打開一扇扇的門,確認屋裡的格局。

  右手邊是廚房和浴室、洗手間這些需要用到水的地方,左手邊是一面牆壁。從屋子外觀看來,左側的空間理應比右側還要寬敞,卻找不到來去的通路,讓人聯想到潛水艇裡的巨大船壁,或是監獄裡的牢籠。

  「…………」

  牆壁的另一頭,甚至傳來疑似啜泣的哭聲。當然那必定是柳樹沙沙作響的聲音,我對都市傳說或靈異現象這類沒有科學根據的事情一概不相信,也完全不害怕幽靈。

  「我們趁現在來換個隊形吧。」

  「為什麼?」

  一直保持相同隊形也會厭倦呢,由晴磨學長領軍,我緊跟在後。前鋒與後衛,馬匹與騎士,小弟與老大,尾巴與撕蜴,大致上就是這種感覺。

  「那個,妳這樣我很難走路……」

  晴磨學長的臉色很緊張,一臉怕黑的樣子,於是我緊貼住他的背部,用力拉住他的衣角,力道大到他今後恐怕沒辦法再穿這件衣服,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也絕對不會拋下他一個人。很好,這下就可以安心了,晴磨學長。學長真是個膽小鬼呢,沒事的,不怕不怕。

  「──停下來。」

  「呀啊──!」

  忽然間,一隻手伸到我眼前。我嚇得魂飛魄散,險些慘叫出來的時候,一隻大手摀住我的嘴。我愈是掙扎,那隻手愈是緊緊按住我的嘴。唔唔唔,人們常說人比幽靈更可怕這句話果然是真的,我無計可施,只好任憑對方擺佈。

  「……那裡。」

  晴磨學長努了努下顎,指向走廊前方右轉的那扇門。

  難不成有人在裡面嗎?微弱的低沉樂聲從狹窄的門縫間傳了出來,不對,那其實是我心跳的聲音嗎?我分不出來。得趕快讓心臟停止跳動,再順帶讓旁邊這個人的心臟也停下來。

  咕嘟,可以聽見晴磨學長嚥下口水的聲音。

  令人驚訝的是,這個人居然完全沒有遲疑,打算闖進那個房間。他身上連個電撃棒或是氯仿都沒有,要如何應付監獄蜈蚣這隻妖怪?

  這麼做實在太奇怪了,晴磨學長既不懂使出奇蹟也不會使用魔法,萬一出了什麼事情該怎麼辦?我不要這樣,我沒辦法忍受在這個時候失去晴磨學長,至少在他做出這種事之前得先讓我成為保險受益人。

  「找到開關了,我要開燈囉。」

  「等一下、等一下,先別開燈!」

  我正驚慌失措的時候,電燈在黑暗中亮起了光芒。

  眼前出現三坪大的臥房,鵝黃色的壁紙和窗簾搭配上時髦的衣櫥,房裡擺設著一張圓弧輪廓的梳妝台,中央是一個黑檀木櫃和一張床……床?

  那不是一張木頭材質的床,也不是用床架組裝起來的,沒有床單也沒有棉被,只有一塊塊的布。

  輕薄短小,上面綴著蕾絲,容易縮水又容易損毀,保存需要相當謹慎小心,一般來說不可能出現在這個地方的普通內衣。

  大量的胸罩和內褲堆積如山,栗宇老師就躺在中央。老師原本發出安穩的鼾聲,也許是明亮的燈光刺激眼瞼內側,她隨手拿起一旁的胸罩揉了揉眼睛。

  接著,她慢條斯理地張開眼。

  「嗯,是誰,詩愛嗎……?我不是說過不能隨便進──」

  為了看清楚我們的身影,栗宇老師的曈孔逐漸對準焦距,她的眼睛和嘴巴也跟著愈張愈大,我確實看見她的喉嚨愈縮愈緊。

  此外,我也看見她戴著內褲取代睡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栗宇老師深具衝擊性而且魅惑的身影在我眼前閃爍不定,這不是比喻,眼前確實閃了好幾次閃光燈。

  等眼睛終於習慣亮光,我循著光源望去,看見的居然是拿著手機照相的千種夜羽,她正露出滿足的微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麼想的人不只是我,栗宇老師也是一副萬念俱灰的模樣。

  「栗宇老師,可以請您說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嗎?」

  千種說著指向地上,似乎是指示老師坐在那裡。

  「這、這,千種同學,這是那個……」

  栗宇老師從高聳的內衣山裡爬出來,結結巴巴地試圖為自己辯解。微笑的千種似乎根本沒有意思聽栗宇老師的解釋,只是開心秀出手機裡的照片。簡直是惡魔的笑容……

  栗宇老師發出海豹般的嗚嗚聲,安分地跪坐在地上。她已經哭了起來。

  「可以請您先把戴在頭上的內褲拿下來嗎?」

  聽見千種的指示,栗宇老師頻頻拭著淚水,一邊慢吞吞地從頭上把內褲拿下來,然後摺疊整齊。「妳應該明白吧?」等她做完這些動作後,千種再次拿出手機裡的照片,從容不迫地說。

  「好啦,請您解釋一下吧。」

  「我沒有做什麼壞事……只是,那個……」

  即使讓人拍下決定性的證據,威脅……不對,是給她解釋的機會,栗宇老師還是不肯把事情講清楚。

  千種呼地嘆了口氣,指向地面。

  「那座內衣山是怎麼回事?那些不是老師的內衣吧?那些胸罩一看就不是老師的尺寸。」

  「這是正、正當交易,我確實有付給她們應得的報、報酬……」

  「剛才您提到詩愛的名字,可是詩愛同學不是失蹤了嗎?為什麼您會提到她的名字?再說那麼多雙鞋子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把屋子建成這種奇怪的構造?保險箱的密碼是多少?」

  千種咄咄逼人地逼問著,接二連三拋出問題。因為她說得飛快,總覺得好像聽見了和這件事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問題!

  「詩愛她們…………在那裡。」

  栗宇老師像是放棄繼續掙扎,她頹喪地垂下肩膀,指向對面牆邊。

  終於屈服了……脅迫的力量果然偉大。之後千種鉅細靡遺地追問著,栗宇老師也一一回應她的問題。

  只是有一件事讓我無法釋懷。

  「……老師,您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很簡單,因為栗宇老師喜歡可愛的女孩子和內衣,和晴磨學長一樣。」

  我向老師提出問題,回答我的人卻是千種。她用手指在唇邊晃來晃去,告訴我正確答案……嗯,我確實是不討厭啦!

  栗宇老師像是斷了線的人偶,只是失魂落魄地點著頭。過去沉穩而且爽朗的模樣不見蹤影,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悲。說不定千種也有這樣的感覺。

  「為什麼不和我說一聲呢……!要是知道老師這麼痛苦,我很願意提供協助啊!」

  千種向老師說著這些話的嗓音非常溫柔,而且說到後來愈來愈激動。

  「雖然難為情,雖然其實不想這麼做,但要是早點讓我知道的話,都不曉得能賣出多少件內衣褲了!視價格說不定還能以全速生產的穩定供貨狀態壟斷市場!」

  「呃,問題不在這裡吧……」

  怎麼說得好像在提生意一樣。說服也好恐嚇也罷,栗宇老師真的有把這些話聽進去嗎?我看向栗宇老師,發現她的神情非常嚴肅。

  「抱歉,我沒辦法答應這個提議,因為千種同學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您說什麼!」

  千種抓狂怒吼。

  「不,老師,我想問題也不在這裡……」

  「就是說啊,問題不在這裡。真搞不懂栗宇妳在說什麼,興趣也很難理解,簡直是莫名其妙。」

  千種氣呼呼地說。這傢伙一知道自己的容貌不受肯定,連老師兩個字也不叫了……真有妳雖然只是氣話,但默不吭聲的栗宇老師聽著忽然臉色一沉。

  「沒錯,這世上沒有人瞭解我……我只是不想帶給別人困擾,以自己的方式喜愛這些我喜歡的事物……所以我散播隨機十字路口這個都市傳說,把她們帶入這個樂園……我只是想和清純的她們過著幸福的生活……」

  呢喃聲裡的情緒逐漸高漲,漸漸產生熱量與質量。

  「反正沒有人能理解我!我的價值觀!我的世界!」

  沉痛的叫喊聲響遍屋內。

  特殊的興趣嗜好,或者該說是性癖、性向錯亂,這種情形確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接受,就連我也不是很明白老師的意思。老師的情形簡單來說就是異常。

  在自己心中做出結論但又解決不了的問題,如何奢求有人能夠理解。

  悄然寂靜的房間裡,千種往前踏出一步,用嘹亮的嗓音明確回應這個問題。

  「老師的心情我很瞭解,我非常瞭解。」

  聽見千種這麼說,栗宇老師往她瞪了過去。

  妳怎麼可能瞭解我的心情,別以為可以隨便說出這種話──她的視線裡流露出憎惡甚至是殺意。

  不過,千種的神情非常認真。不同於剛才那些像是開玩笑說出的話,她的態度慎重而且誠懇,謹慎地挑選措辭。

  「這世界很狹隘,這世界很高傲,這世界很殘酷,這世界不認同基於不同主觀行動的人。」

  千種沒頭沒腦地說了起來,聽得栗宇老師一臉訝異地看著她。然而,滔滔不絕的話語沒有等待他人回應的意思。

  「這世界對我們一點也不友善,只是輕蔑、嘲笑、否定著我們,試圖在我們身上塗滿海底的瀝青。主觀標準和他人稍微不同的我們,在這世上註定是孤獨的。」

  在千種夜羽心中,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吧。

  這是個度量狹窄的世界。

  不允許個人主觀的存在,強制要求凡事必須客觀中立。「從客觀的角度出發」、「成熟點」、「為他人著想」,每個人嘴裡都是這些話。

  不承認錯誤、異常或是特殊的事物,只是將多數主觀的中間值稱為客觀,並且排除、排斥與迫害那些不認同的人,時至今日仍是以這樣的方式鞏固客觀的地位。傑出的才能與突出的美釀成災害般的暴力,猛然出現在眼前,粉碎一切前提和安寧。

  世界因此排除這些事物,說著這些是比我們優秀的存在,比不上也是理所當然,將對方捧上天,劃在人類的領域之外;或是說著這些是比我們低劣的魔鬼,應當忌諱,貶低侮辱對方,好為自己出一口氣。這世界認同某些人的方式,正是放棄相互理解。

  在這樣的情況下,異端中的異端千種夜羽可以說是這個世界真正的殉道者。

  「被世界排除的我們,能做到的事情並不多。」

  說到這裡,千種轉頭看向我。

  短暫的沉默過後,我和千種看著對方點了下頭,接著同時開口,道出關於今後的世界──我和千種選擇的世界。

  我們數了兩聲,然後異口同聲說:

  「這樣的世界我們只能選擇妥協。」

  「這樣的世界我們只能選擇毀滅。」

  最後的結尾完全不同嘛。

  「妳那是什麼結論……」

  「因、因為對的人是我,錯的是這個世界啊……」

  我一拋出白眼,千種連忙為自己辯解。臉頰微微泛紅,慌慌張張地揮著手的樣子非常可愛,遺憾的是這樣根本無法為她辯解。

  看見我們交談的模樣,栗宇老師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噗哧笑了出來,忍不住捧腹大笑。為了掩飾自己的害臊,千種咳了幾聲,接著開口:

  「雖然這確實是個無藥可救的世界……也不需要對這個世界失望。就算是平凡人,只要閉上眼睛,意外可以發現支持自己的人就在自己身邊。」

  千種悄悄看向我,於是我對著她稍微點了下頭。

  事實正是如此,千種對我的平凡之處視而不見,我則是為了看清楚千種的外表睜大了雙眼。不需要刻意彌補雙方的不足之處,只需要把手伸向自己希望獲得的事物,將個人的感傷互相推託給對方。

  「說的也是……就算有歧異其實也無所謂……」

  栗宇老師說著,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

  後來的發展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地方。

  詩愛她們如同老師的供述,在隱密的房間裡過著安穩的生活。栗宇老師是個喜歡女孩子的變態這點無庸置疑,不過就算是變態,她也是個善良的變態,遭到軟禁的少女都很健康,裡面甚至有女孩子可能連自己遭到軟禁這點也毫無知覺。

  她們唯一的損失只有內衣褲只要穿過一次就再也拿不回來。

  此外,這些內衣褲和少女的詳細資料整齊地裝了起來,和現金及寶石一起保管在神祕的超大型保險箱裡面。

  「古人說凱撒的物當歸給凱撒,所以這些東西就該回到應當去的地方……」

  千種把錢包塞得鼓鼓的,實在是個頑劣的女人。

  稍微檢查了一下裡面的內衣後,千種把栗宇老師叫了過來。

  「這裡面好像沒有前兩個星期的星期三打了我一巴掌的萬梨阿同學資料。」

  「妳的記憶力也強過頭了……前兩個星期的檔案就連硬碟裡面也不會留下來喔。」

  「晴磨學長到底一個星期看多少部動畫……」

  為什麼特地點名動畫?雖然也沒說錯啦。我正想發牢騷的時候,千種的興趣早已經離開我身上,轉向栗宇老師。

  「萬梨阿同學在哪裡?」

  聽見這問題,栗宇老師納悶地歪著頭。

  「萬梨阿同學?她也失蹤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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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1-9 11:22 PM

終章

  梅雨季裡的星期天早上陽光普照,萬里無雲。蔚藍的天際,天氣晴朗到沒有現實感,看起來也像是完成使命的布景。舞台已經落幕,只等著將道具收回倉庫裡面。

  總覺得很沒意思。

  舞台上的人還沒演完,布幕卻擅自放了下來。即使我打算在自己的世界繼續演下去,也會有別人的主觀來攪局,我有這種感覺。

  妝點我們這趟旅程的是虛幻的絕望。

  意識的強烈斷絕。無止境的噩夢。通往虛無的陷阱。

  今日的存活意味著往死亡更接近一步,沒有人可以保證明天一定能夠繼續活著。

  因此沒有時間和人錯過,也沒有閒工夫踏進別人的故事裡面,就算要捏造自己的想法,美化相遇的過程,即使只快一秒也要盡快完成自己的使命。不去管那些凡夫俗子,最重要的是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喜歡自己喜歡的東西。

  然後祈禱,祈禱在死去的那一刻能由衷綻放笑容──

  「……好刺眼。」

  我嘟囔著,放下窗戶上的遮光簾。

  正當我的眼皮慢慢垂下來的時候,玄關的門鈴響了。

  我還沒把麥茶放到桌上,晴磨學長已經在沙發角落的老位子坐了下來。

  看來他已經很熟悉這個家的規矩了,想當初還是隻連廁所位置也會搞錯的笨狗,不枉費我辛苦訓練。我真厲害,已經是個到哪裡都不會丟臉的飼育員了。

  我坐到沙發的另一個角落,嗯嗯地不住點頭。

  原本千種家的規矩是由美沙坐在正中間,不過她今天一早就和久佐丘老師一起去參觀療養中心了。

  因為是到之前一起參觀過好幾次的地方做最後一次確認,美沙堅持拒絕我們陪同。最近疑似是自主性忽然萌芽,也許她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成長了不少,不過也有可能只是她不想見到晴磨學長,可能性是四比六,我想原因出在後者吧。

  「這兩份名單我比照過了。」

  晴磨學長把文件攤開放在沙發上,往我遞了過來。

  「從妳的失蹤顧客名單對照栗宇老師的內衣收藏名單,這兩份名單果然沒有完全一致。」

  「這件事情不重要,你那張臉說出內衣收藏名單才是真的有趣呢。」

  「一點也不有趣,這種事情才是真的不重要。」

  看見晴磨學長那張平凡的臉孔故作生氣,我輕聲笑了出來。呿,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咂舌,讓我覺得更好笑了。說不定我的笑點其實很低呢。

  「我們翻遍老師家裡,都沒找到萬梨阿她們。不論動機是什麼,栗宇老師付出的是真正的愛,我不覺得她會說謊……」

  「而且關於都市傳說的內容也不一樣呢。」

  栗宇老師宣稱自己散佈的流言是「年輕女孩子晚上別在外面遊蕩」,可是實際上我們聽說的是情侶消失在十字路口,描述得莫名具體。雖然也有可能是內容在流傳過程中發生變化,但是──

  「我必須強調自己親眼目睹過這件事情。」

  「反正我一點也不相信,無所謂。」

  「當然有所謂,相信我。」

  藉由威脅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奸計,我夜羽絕對不會上當的。

  晴磨學長大概是想和我在一起,所以拘泥在隨機十字路口這個話題。人美真困擾啊,總是有不知輕重的傢伙想用這種迂迴的方式接近我。

  「看來是沒辦法了……如果能找到一對適合的情侶,讓他們走進十字路口,說不定可以確認事實的真相……」

  晴磨學長的臉色看來似乎真的是一籌莫展,我嘆了口氣,沒有理由沒有意義也沒有什麼道理。

  「……真是的,真拿你沒辦法。」

  說出這句通關密語後,我以陳腔濫調作為武器,若無其事地豎起手指。

  「要檢驗這個都市傳說,我們不正是適合的人選嗎?」

  「什麼?為什麼?」

  「因為我們是兩情相悅嘛!」

  晴磨學長眨了一下眼睛、兩下眼睛後,點頭接受了這個說法。

  「這樣啊……不對,真的是這樣嗎?有這回事……?這樣啊,嗯,好,我知道了。」

  「咦?呃、啊……」

  「怎麼了,我誤會了嗎?」

  「啊,沒、沒有……」

  那位將諷刺與卑賤當外衣行走天下的晴磨學長居然會這麼坦率接受,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對完美無瑕終極美少女的身分階級笑話展現出如此傲慢的態度,要是在過去的時代,這可是會被立即施予啟示錄程度的神罰呢。心中升起熊熊怒火,臉頰像個滾燙的茶壺愈來愈紅。我拿起杯子抵住耳朵,「呼、呼」地讓自己冷卻下來。不對不對,這時候吐氣是沒有意義的喔。沒有意義的喔這種說話方式是怎麼回事,我又不是紅毛野人(指日本兒童節目《ポンキッキ》系列裡登場的角色,雪男小孩「ムック」)。內心的混亂與動搖無法平息,原因全是出在憤怒,肯定是憤怒沒錯。

  冷靜下來,夜羽。

  我啜飲麥茶,茫然仰望著二樓。

  「這麼說來,美沙今天不在家,你要留在這裡過夜嗎?」

  「嗯……」

  晴磨學長灌下一大口茶,雙眼順勢盯著杯底。

  「雨音也說過會比較晚回來。」

  「……嗯。」

  我喃喃說著,假裝專心數著天花板上的汙漬。

  沉默的妖精降臨在客廳,這個妖精的長相肯定很邪惡。背部沒來由地發癢,我搔癢難耐地扭動著身子。仰望天花板的脖子也累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低下頭時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世上充滿未知的事物。

  此時此刻,沙發上有兩隻手疊在一起,是誰先主動靠近的呢?我堅決主張絕對是不懂得顧慮的晴磨學長。

  在我的世界裡,我的想法決定一切。

  *

  在我的世界裡,事情總是和我想的不一樣。既然如此,怎麼能斷定這是我的世界?我常為了這件事感到納悶,只是連我自己也無法理解為什麼會演變成現在這樣的狀況。

  我努力過了,我為了理解努力過,也實際付諸行動。不過不是每個人都像那個眼睛下垂的綠色怪獸(《ポンキッキ》系列節目中的另一個角色,恐龍小孩「ガチャピン」)一樣,無論挑戰什麼事情都能成功,偶爾也會碰上無能為力的情形。

  我在陌生的床上翻身,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

  風從敞開的窗戶吹了進來,輕柔地風乾汗水淋漓的肌膺。我吐出一口溫熱的氣息,接著翻了個身。

  窗簾輕盈飛揚,橘黃夕陽從隙縫間照進屋內。

  微弱的陽光照亮了凌亂的床單,散亂的黑髮,白瓷的肌膚,以及懷裡少女的微笑。

  千種用床單取代毯子裹住身體,她向下趴睡,把頭埋在枕頭裡面。肩膀和雙腳裸露在外,隱隱約約可以窺見雙峰間的線條。眼前景象如夢似幻,真實感非常薄弱,有如白日夢中的心願。

  世上充滿未知的事物,這就來試著解開第一個謎題吧。

  「有件事可以確認一下嗎?」

  「什麼事,晴磨學長?」

  「……妳真的不嫌棄……我嗎?」

  有些嘶啞的消極嗓音擠出這句話,千種聽見後用手指抵住我的嘴,接著羞澀地嘿嘿笑著,把身體往我靠了過來。裸露的肩膀碰觸著對方,空氣中混雜著一絲香檳般的汗水味。

  「不嫌棄,當然不嫌棄。再說稍微有點小失敗也不需要那麼在意,笨拙丘先生!」

  「……我要問的不是這種事情。不過其實這也可以算是一種答案,真抱歉喔,乳房小姐。」

  話一出口,我的右臉頰馬上挨了一巴掌。

  「好痛!欸,這一掌是認真的吧?」

  「我這人一向認真。」

  千種刻意鼓起臉頰,慢吞吞地拉起掩住胸口的床單。然後,她短促地吁了口氣,開口說起話來,像在唱著美妙的歌曲。

  「所以說,我真的很高興笨拙丘先生陪在我身邊。」

  「啊啊,這樣啊……」既然她這麼表示,我也沒有異議。「……太好了,乳房小姐。」

  這明明只是情侶間打情罵俏,用來隱瞞內心的害臊,結果啪的又一掌,左邊臉頰沒有主動湊上去卻挨了一巴掌。好痛!什麼嘛,難不成她很在意自己的胸部嗎?對不起喔,不過我其實不怎麼在意……

  我這麼以為,但是這次似乎是其他理由。

  「我不喜歡別人亂叫我的名字。」

  千種說著甩過頭去,身體也順勢轉向另一邊。

  「千種?」

  我叫著她,但是她沒有回應。不管我叫她再多次,她始終沒有反應。

  ──看來這是直接叫她名字最好的機會。

  「夜羽。」

  我這麼一叫,她坐了起來,用手指劃過我的肌膚,附在我耳邊呢喃說:

  「只有特別的人可以叫我名字,我可是很貴的,你要用一輩子來支付喔?」

  「……一輩子好像代價太高了點。」

  這回是兩邊臉頰各挨了一巴掌。痛死我了。我沒有把這聲抱怨說出口,遭到固定的臉面向前方,對著夜羽的臉。

  身體一往對方靠近,床立刻劇烈搖晃,像是有巨大的鯨魚躍上空中。床晃動不止,讓人產生一種搖搖晃晃的不安感。

  我們並非是為了沒有確實的立足點而尋求扶持,只是單純想這麼做,所以不約而同地把臉湊向對方。

  唇瓣輕碰到對方的瞬間,夜羽「啊」地輕吁了口氣。

  驚訝的雙眸望向我背後的窗外,我循著她的視線正想轉過頭時,她強硬地把我拉了回來。

  我獨自一人的世界就此結束。

  黑影輕盈覆蓋住整個世界,流瀉的漆黑散發出閃爍的光芒。

  忽然間──

  終結到來,吻印上了雙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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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1-9 11:23 PM

後記

  認識さがら総這位輕小說作家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還記得那個時候應該是《果然我的青春戀愛喜劇搞錯了。》推出第一集的前後。那時候他看見我劈頭就說:「我是你部落格的忠實讀者!」這實在不是該向一位作家說的話,我很清楚記得自己心裡想著:「這傢伙是怎麼回事……」也記得自己在部落格上批評過他。要是告訴當時的我「你們以後會一起創作喔」,肯定打死我也不會相信。

  某種因緣際會之下,我們開心地聊著「哇,這故事內容真有趣!我也得好好努力才行!(居然能寫出這種故事劇情和角色,這個欠揍的傢伙。這下我怎麼辦,給我記住了,有一天我也會讓你嚐到同樣痛苦的滋味。)」最後決定合出一本書。

  現在我後悔了。

  認識渡航這位輕小說作家是二〇一一年三月二十或二十一日,他在部落格寫下「『我是你部落格的忠實讀者!』好像是最近流行的招呼語」這篇文章之後的事情。我很清楚記得自己遞出名片的時候,他劈頭就說「像你這種知名的新人作家根本不可能認識我吧?」,而且不屑地用鼻子哼笑。身為忠實讀者的我本來想拿先前那篇文章來當成話題,結果那天深夜寫的文章把我痛罵一頓,實在讓我傷透了心。這就是所謂前輩的熱血指導吧。

  至於為什麼我會提起這件往事,是為了舉例說明兩人的主觀常容易出現差錯。我的主觀屬於我個人的世界,他的主觀則屬於他個人的世界。

  從私人酒館的閒聊中誕生的作品,講的大致上就是這樣的故事,從這裡發端的世界今後將會以這裡為起點,進一步往各個方向延伸發展。

  在這裡要向以下各位致上謝意。

  仙人掌老師,感謝您提供精彩的創作,為這部猶如東京沙漠的寂寥作品帶來了滋潤!

  山本責任編輯,下次別那麼緊張兮兮的了,哇哈哈……真的很抱歉,多虧有你的幫忙!謝謝。

  感謝提供本企劃重要靈感的橘公司老師,謝啦!

  最後是各位讀者,今後關於本作品群的情報將會陸續公佈,還請各位不吝支持!謝謝!

  我們的戰鬥現在才要正式開始 さがら総‧渡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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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1-9 11:24 PM

      驚訝的雙眸望向我背後的窗外。

  「那是什麼……」

  夜羽嘟噥著,雙眼始終沒有離開窗外的景色。

  我循著她的視線轉過頭,夕暮比以往還要火紅,赤色的火柱彷彿要把地表化成一片火海,從空中燃燒墜落。

  光芒宛如星屑,看起來就像從空中落下成千上億的金幣。

  *

  離開家門後,我們漫步走在街上。

  四下無人,只有傾斜的電線桿孤零零地杵在角落,苦等著地獄的業火。若是生命忽然從地球上消失,呈現的想必就是這樣的風景。

  往天空望去,受到戀火般的火紅烈焰渲染的夕陽,以及被鮮血濡溼的紅月,在空中華麗地點綴色彩,共同演繹出一幅末日景象。

  然而,不論是以有形還是無形的形式,世界終究會迎向終結。既然我們只生存在自己的主觀意識中,不論世界如何形成,又如何毀滅,我們也分辨不出來。

  被度量狹窄的世界排除的我們,沒有義務思考世界會以何種方式毀滅。唯一重要的只有活在當下,手牽著手,用自己的腳向前走去。

  「這條路本來就是十字路口嗎?」

  「我也不知道。要往哪邊走?」

  「右邊。」

  「左邊。」

  「那就折衷選中間那條路吧。」

  我們並肩笑著,往都市傳說的方向走去。

  最後,我們抵達了開始的場所。

  *

  我們迎著風,肩並肩站在一起。

  「……好美的景色。」

  熟悉的場所此時看來有如世界的盡頭,獨自欣賞的夕陽完全沒有這樣的價值。

  世界的滅亡如果看得見,大概也會如此平穩。比方說機械機關的神從天而降,或是與終極美少女一同欣賞燃燒的天際,相較之下我比較喜歡後者。

  即使種族滅絕,個體毀滅,依然絲毫無法折損身旁少女的美麗。

  我想著這種事情,輪流望向墜落的天空與身旁的少女。看見我這麼瞧著她,她噗哧笑了出來。

  「又看我看得著迷了嗎?畢竟晴磨學長對我是一見鍾情呢。」

  「那是一開始,很快我就發現妳是個混帳,中途我也覺得妳是個混帳,而且現在還是一樣覺得妳是個混帳,不過我愈來愈習慣了。所以說,沒錯,我確實是一見鍾情。」

  「這種不算一見鍾情吧……」

  「我說過了吧,第一眼我就喜歡上妳了。」

  「這樣不算。聽好了,所謂的一見鍾情是在相遇的瞬間就想和對方在一起,找盡各種理由和對方一起行動,為了無關緊要的小事生氣或是煩躁,這種才叫做一見鍾情。」

  「妳還真清楚啊。」

  聽見我這麼說,她神氣活現地挺起胸膛。

  「因為我是專家嘛,呵呵,和晴磨學長正好相反呢。」

  她碰著我的手,兩人的手指不規則交錯。

  手指觸碰後交握,張開又闔起,最後十指緊扣在一起。

  我們就這樣墜入了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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