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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3-9 08:14 PM

穗史賀雅也 -【在暗夜中尋找羔羊.一】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3-9 10:50 PM 編輯


內容簡介:
草加合人,一個呆呆的高中男生。有一天,他放在學校的筆記被吃掉了,徵詢多方意見之後,合人認為吃掉他筆記的應該是羊咩咩,於是開始尋找羊咩咩的下落。另一方面,學生會長千早學姊是個一絲不苟的女強人,合人卻發現先前送交學生會的文件遭到學姊的篡改,幾天之後甚至在入夜之後的教室與學姊不期而遇。學姊跟神祕的羊咩咩到底有什麼關係?

作者簡介
穗史賀雅也,1974年10月12日誕生,日本輕小說家,東京出身。2006年作品《在暗夜中尋找羔羊》(暗闇にヤギをさがして)贏得第二回MF文庫Jライトノベル(Light Novel)新人賞的優秀賞出道。作品有《在暗夜中尋找羔羊》。

原日文書名:暗闇にヤギを探して(1)原所屬文庫:MF文庫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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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3-9 10:36 PM



  1  應該不怎麼正確的羊咩咩飼育守則

  『對不起,真的很好吃。』

  信紙上寫著短短的兩行字。

  對不起。

  真的很好吃。

  我舉起左手揉揉眼睛,再輕輕地搖搖頭。

  看向窗外的景色,山腳下的風車正悠閒地轉動它的扇葉。

  萬里無雲的大晴天。

  五月春暖的微風,從窗外吹了進來。

  風車的三枚扇葉正乘著這股暖風緩緩轉動。襯著綠意盎然的山麓,白色的扇葉格外地顯眼。

  遠眺白色的風車,是我每天的一大樂趣。風車總是以同樣的節奏緩緩轉動。晴天也好、雨天也罷,只要我抬頭望向窗外,都可以看見正在轉動的風車。

  站在講台往下看去,我的座位剛好在教室右手邊的最後一排,鄰近最後面的一扇窗戶。

  視野遼闊、采光良好,算是教室裡面條件最好的座位。

  入學之後第一次更換座位,我就抽到了這個位置。好幾個同學想跟我換座位,都被我打了回票。

  畢竟教室的座位與學校的生活息息相關。如果抽到講台前的第一個位置,上課的時候勢必會被老師從頭盯到尾;走廊旁的位置也很容易受到腳步聲的影響,難以集中精神。因此我打從心底感謝老天爺賜給我這個座位。

  我從窗戶往外看去,俯視整個校園。

  有一個班級正在上體育課。三、四個人分成一組,各自拿著圓錐和旗幟往操場中央移動。從這些學生有氣無力的動作來判斷,上午第一堂的體育課顯然是上得心不甘情不願。

  我將視線拉回教室之內。

  上午的第一堂課,數學。

  佐籐老師正在黑板上書寫二次平方根的公式。老師是個三十歲出頭的成熟男性。大學時期是橄欖球校隊,戰績彪炳,常常將當年的事跡掛在嘴邊,因此被同學列為不受歡迎的老師之一。好漢不提當年勇,喜歡憶當年的人得不到大家的尊重。

  佐籐老師魁梧的身軀在講台上緩緩移動,公式以及算式寫滿了整面黑板。

  我再度拾起手邊的信紙。

  這封信是我從抽屜裡面搜出來的。

  第一堂課的上課鈴響後,我正打算從抽屜中取出閒置多時的課本以及筆記。

  這時突然注意到好像有什麼東西從抽屜裡掉了出來。

  起先以為是老師在課堂上發的講義,仔細一看之後,才發現並不是。

  那是一張薄薄的藍色便條紙。

  便條紙折成三折,夾在數學課本以及筆記本之間。

  上面印著十幾條格線。第一行寫著「對不起」三字。小小圓圓的字跡,看起來十分可愛。

  對不起。

  尋思良久。我還是琢磨不出字面下所代表的意義。

  但更讓我感到不解的,還是「對不起」之後的那段文字。

  就寫在下一行。

  「真的很好吃。」

  真的很好吃。

  ……這是什麼意思?

  所謂的很好吃,應該就是字面上「很美味」的意思吧?

  ……什麼東西很好吃?午餐嗎?不過從文意看來,這段描述應該是過去式,所以應該是指已經發生的事情。

  現在是上午的第一堂課,還不到吃午餐的時間。

  難道是昨天的晚餐?

  昨天的晚餐很好吃。有道理,美味的晚餐確實是第二天的活力來源。

  可是。

  前面的『對不起』又要如何解釋?

  難道是「自己獨享了美味的晚餐,所以很對不起」的意思?

  我昨天的晚餐是老姐以三個特大號的雞蛋料理出來蛋包飯,超級美味。我不知道你昨晚吃了什麼晚餐,只知道我的晚餐絕對比你的好吃,就算你吃的是龍蝦鮑魚,也比不上老姐親手料理的蛋包飯。

  慢著。

  這封信真的是寫給我的嗎?

  我將信紙翻了過來,背面沒有抬頭,也沒有寄信人的姓名。

  搞什麼鬼?

  「草加合人!」

  我的名字突然傳來。

  出聲的人正是佐籐老師。

  只見他又粗又濃的眉毛往上一揚,抬超下巴直盯著我打量。

  「上課發什麼呆!」

  「我沒有發呆,我的臉本來就呆呆的。」

  班上的同學傳出陣陣竊笑。

  我不喜歡有人提到我的表情。

  呆呆的表情是天生的,我無力改變,如果真的看不順眼,請直接向DNA以及老天爺抗議。

  而且我正在思索這張信紙的來歷,並沒有發呆。當然,我也不否認沒有專心聽講就是了。

  「既然沒在發呆,請上來解十六頁的問題。」

  於是我走上講台,寫了幾條算式之後,又回到座位。

  「正確答案。*名字雖然出局,解答倒是安全上壘。哈哈哈!」(譯註:合人的日語發音同OUT。)

  佐籐老師的笑話頓時讓教室的氣氛降至冰點。

  同樣的冷笑話,光是佐籐老師已經說了五次。若包括其他老師在內,更是高達了十二次之多。

  而且這又不是什麼好笑的笑話。

  尷尬的沉默籠罩教室。

  佐籐老師輕咳了一聲,試圖化解現場的尷尬之後,又繼續他的授課。

  是的,我叫作草加合人。姓草加,名合人。

  合人這個少見的名字,是我父親取的。原因是,他希望我「不管在什麼時候,都能與他人通力合作,成就一番空前絕後的大事業」。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不負責任的說法——

  據說父親滿心以為即將出世的孩子是個可愛的女兒,所以只準備了女孩子的名字,直到我生下來了之後,才急急忙忙地思考男生的名字。

  當時父親正在欣賞棒球轉播。

  這是來自父親的母親、也就是我祖母的說法,相當具有可信度。

  事到如今,只能慶幸當初父親取的名字不是「SAFE」。

  我從抽屜裡拿出藍色的信紙。

  說真的,我不怎麼喜歡收到別人寄來的信。

  就以這封寫著「對不起」的匿名信來說,我根本不知道寄信者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情。寫下「對不起」這三個字的。

  可能是在滿懷歉意的情況下寫出這三個字,也有可能是在不情願的情況下寫出這三個字,更有可能是在暗自竊笑的情況下寫出這三個字。

  或許閱歷豐富的智者光是看到「對不起」,就能推敲出隱藏在這三個字背後的真正含意。不過對於一個資質平庸的十六歲少年而言,這簡直比不可能的任務還要不可能。

  就算我自己寫下「對不起」三個字,也不確定到底是屬於哪一種「對不起」。

  至於這封沒頭沒腦的信,就更不用說了。

  於是我陷入了沉思。

  然後很快地作出結論。

  不知道,無法理解。

  有時間再慢慢傷腦筋吧。

  為了避免再度成為佐籐老師的箭靶,我決定假裝認真聽課。

  這時才赫然發現,我連筆記本都還沒打開。

  難怪佐籐老師會盯上我。

  於是我打開了筆記本。

  「?」

  一片空白。

  嚴格說來,應該是不見了。

  一邊打盹一邊記下的筆記不見了。原本寫滿數字和算式的頁數,全都被整整齊齊地割了下來,只剩下尚未使用的空白頁數。

  我闔上筆記本,深吸了幾口氣。

  然後試著在腦中釐清頭緒。

  昨天下午的第一堂,也是佐籐老師的數學課。

  那時筆記本並無異狀。我一如往常地將佐籐老師的授課視為背景音樂。反射性地抄下黑板的文字,然後遠眺窗外的風景。

  昨天也是個萬里無雲的大晴天,遠處的小山清晰可見。白色的風車以及嫩綠的山麓,在藍天的襯托之下顯得格外美麗。

  授課結束之後,我闔上筆記本,收入抽屜之中。

  當時筆記本還很正常。數學課的筆記本是老姐替我買的,A4大小,封面是一隻青蛙。不太可能弄錯。

  放學之後,我將筆記本留在教室。佐籐老師並末指定習題,再加上第二天也有數學課,沒必要將筆記本帶回家。

  也就是說,昨晚返家之後直到今早上學之前,就是筆記本的頁數消失的時間。

  這時我突然靈光乍現。

  難不成……

  我拿起寫著『對不起,真的很好吃』的信紙。

  信中的「對不起」,應該是指擅自割下我的筆記本吧。

  「真的很好吃。」

  我知道了。

  我的筆記大概被這封信的主人吃掉了。

  吃掉我數學筆記的……

  到底是誰?

  我朝著遠處的風車發問,當然,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剛剛那段話的重點到底在哪裡?」

  山崎在自己的烏龍面撒上大量的七味粉。白色的麵條頓時籠罩在紅色的粉末之中。

  「這不是什麼八卦,所以沒有重點。」

  「是哦。」

  山崎面露失望之色,動手攪拌起他的烏龍面。清澈透明的湯汁立刻化作紅色的血海。

  午休時間,我與山崎共進午餐。

  綠丘高中設有學生餐廳,除了自帶便當的學生之外,幾乎所有的人都會到這兒來解決民生問題。

  今天的學生餐廳比較冷清,我與山崎面對面坐在最後面一張桌子的位置上。

  用餐之間,我將數學筆記本的怪事告訴山崎,同時尋求他的意見。

  山崎是我在綠丘高中第一個交到的好朋友,他也是在我抽到靠窗邊的寶座時,第一個要求交換座位的同學。雖然每個人都覬覦我的座位,可是當時才開學第二天,同學之間彼此不熟悉,沒有人敢鼓超勇氣跟我說話。

  只有山崎不一樣,知道窗邊最後一個座位被我抽到了之後,他毫不猶豫地走到我身邊。

  雖然我拒絕了交換座位的提議,不過跟他也從此成為莫逆之交。

  「我只是陳述事實罷了。抽屜裡面擺著一封信,上面寫著『對不起,真的很好吃』。接著我翻開數學筆記,赫然發現昨天抄的筆記全都不翼而飛。」

  「嗯、嗯。」

  享用著烏龍面的山崎顯得有些敷衍。

  「誰會做出這種事?」

  「那還用說嗎?」

  山崎一股腦地將烏龍面吸進嘴裡。

  「當然是羊咩咩囉。」

  「羊咩咩?動物園裡的羊咩咩?」

  「筆記不翼而飛、『真的很好吃』的信紙,也就是說那封信的主人吃了你的筆記,所以才會寫下『對不起。真的很好吃』的道歉信。以上是我根據你的證詞,所推斷出來的結論。」

  我試著想像羊咩咩闖入教室,從抽屜叼出我的筆記本,以毛茸茸的前腳將筆記本翻開,扯下好幾頁大口咀嚼的畫面。

  有道理。

  這種事並不是不可能。

  除了「羊咩咩會寫信」這一點,我怎麼想都想不通。

  「可是羊咩咩不會寫信吧?」

  「馬都會說話了,誰說羊咩咩不會寫信?」

  「馬會說話?」

  「聽說美國有匹馬會說話,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我還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會說話的馬。

  照這樣看來,羊咩咩會寫信也一點都不足為奇。

  就在我叉手沉思的時候,阿濱出現了。

  手裡端著A餐的他,坐在我的旁邊。

  山崎目不轉睛地盯著才剛就座的阿濱。

  「山崎,你看什麼?」

  「敵人出現。」

  「敵人?」

  「點A餐的人都是我的敵人。」

  「為什麼?」

  「一貧如洗的我只能吃烏龍面加七味粉來欺騙自己,所以我不能容忍你自己獨享A餐。」

  「心胸寬大一點好嗎?」

  徹底無言的阿濱歎了口氣。

  「既然如此,就請心胸寬大地貢獻一份漢堡排如何?」

  山崎的筷子伸向阿濱的餐盤。

  阿濱立刻迅速地將餐盤挪至山崎的攻擊範圍之外。

  「貢獻一份漢堡排會死啊?別這麼小氣嘛。」

  山崎瞪著阿濱,眼神充滿了怨恨。

  「我點A餐就是為了漢堡排,誰敢打漢堡排的主意,我就跟他過不去。」

  「你們兩個夠了沒有?」

  為了轉移話題,我將筆記本的事情告訴了阿濱。

  阿濱立刻作出結論:

  「一定是被人撕破的。」

  「被誰?」

  「我們不認識的人。」

  阿濱將漢堡排淋上沾醬。

  「學校不是有很多個沒有專用教室的社團嗎?所以放學之後,很多教室都被充當為社團教室,我們的教室也不例外。」

  「哪個社團使用過我們的教室?」

  「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哪個社團使用哪間教室並不是固定的,而是由需要社團教室的社團提出申請,因此今天使用一年三班教室的社團,明天可能使用二年一班的教室。」

  「原來如此。」

  「我猜一定是昨天使用我們教室的社團,基於某種原因撕下了你的筆記。」

  「你的答案倒是很實際。」

  「難道你希望我說出更另類的答案?」

  「倒也不是。」

  「遭殃的只有你的筆記本而已吧?如果是羊咩咩闖進教室覓食,也應該是門口附近的座位先遭殃才對。」

  阿濱的說法不無道理。先前我已經問過班上的其他同學了,昨晚將筆記本留在教室的同學當中,除了我之外,大家的筆記本部完好無缺。有趣的是,我的座位是離門口最遠的。

  「那這封信該怎麼解釋?」

  「我哪知道,又不是我寫的。」

  嗯……好個一針見血的回答。

  「對了,你們今天會來社團嗎?」

  說完之後,阿濱看看我、又看看山崎。

  阿濱是足球同好會的隊長。一年級就擔任隊長的重責大任,這在本校算是極為特殊的例子,不過這種安排當然是有原因的。原因很簡單,足球同好會是阿濱創立的社團。阿濱知道綠丘高中沒有足球隊之後,自行找來了二十個社員,達到同好會的設立的門檻標準,成立了足球同好會。

  這二十個社員之中,當然不是每一個社員都對足球有興趣,我也是其中之一。平常有空的時候,我會看看電視上的足球轉播,或是打打足球電玩,不過要我親自下場踢足球,倒是沒那麼大的興致。

  拗不過阿濱的苦苦哀求,我才勉強當個湊人數的「幽靈社員」,在社員名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同好會的初步申請很快就通過了,阿濱以及其他社員如火如茶地展開練習。至於我這個幽靈社員,當然是從未在社團活動的時候露過臉。

  「昨天我已經提出了正式申請,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正式的同好會了。」

  「會通過嗎?」

  「如果是由我來寫申請書的話,就可能會被學校駁回,不過這次申請書是你寫的,不會有問題的啦。」

  「我只是代筆而已,可不對內容負責。」

  是的,足球同好會的正式申請是我寫的。昨天阿濱找我去練球,結果被我看見他所填寫的申請書。根據阿濱的說法,先前他已經提出過一次申請書了,卻被學校以字跡潦草以及多所遺漏為由退了回來。正式申請書可是要保留好幾年的,填寫時當然得格外地謹慎才行。

  不參加練習的條件,就是替阿濱填寫正式申請書。我的字跡雖然稱不上工整,好歹也比阿濱的容易辨識。阿濱的字跡只能以鬼畫符來形容,或許解讀*羅賽塔石碑的文字,都比辨認阿濱的字跡要來得容易許多。(編註:大英博物館收藏,解讀古埃及象形文字的關鍵石碑。)

  「重點項目我都已經都檢查過了,不會有問題的。」

  「那就好。」

  這時我發現自己的醬油拉麵已經有點糊了,連忙拿起桌上的筷子。

  「我會去練球。」

  山崎開口。

  「草加,那你呢?」

  「練球時間是在放學之後吧?」

  「嗯。」

  「那我不去。」

  「偶爾也要露個面吧?來練球的人總是不多,連踢一場六人制的練習賽都不行。」

  「我的足球技術粉爛,還是乖乖的當個幽靈社員就好。」

  說話的同時,我心裡對阿濱戚到有些歉疚。

  放學之後不想參加社團活動其實是有原因的。

  為什麼不挑星期六日的白天練球呢?這樣子我就可以參加了。或許是阿濱隊長的堅持吧,綠丘足球同好會從未在週末練過球。

  「如果幽靈也能幽體脫離,那不知道該有多好。」

  拿著餐盤的阿濱站了起來。

  「沒事還是來晃晃吧。」

  丟下這句話之後,阿濱轉身離去。

  一天的課程結束後,我毫不猶豫地收拾書包踏上歸途。為了保險起見,我特地將筆記本塞進了書包裡面。

  綠丘高中距離綠丘車站大約有七分鐘的路程,從綠丘車站搭電車至「柿木阪站」返家,則需要十分鐘的車程。這種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也不算近。十分鐘的車程更是尷尬,小說看不了幾頁,看著窗外的景色發呆。又有點浪費時間。

  反正無事可做,所以我通常都是利用這段時間欣賞電車裡的吊牌廣告。

  柿木阪站附近是典型的住宅區,站前有條商店街,後方就是所謂的柿木阪。爬上斜坡之後,就是獨門獨棟的住宅區,其中一戶民宅就是我的家。

  驗票口對面的廣場是接駁公車的停靠站,旁邊設有長椅,供等車的乘客休息。

  我走出驗票口的時候,長椅上面坐著一隻貓。

  說得精確一點,應該是坐著一個身穿貓咪道具服的人。全身上下都包在道具服之中,只露出一張臉,橘色的絨毛看起來十分柔軟。也十分溫暖。

  這種服裝適合在冬天穿著,夏天鐵定會熱死人。

  穿著道具服的人正在啜飲罐裝咖啡。

  就在我準備通過這隻貓咪的面前時——

  「等一下。」

  貓咪開口說話了。

  「有事嗎?」

  「替我拿行李。」

  「為什麼?」

  「因為行李很重,我拿不動。」

  「風子,你已經是高中生了,自己的東西應該要自己拿。」

  「哼。」

  貓咪這麼回答我。

  貓咪似乎有點不高興,睜著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直盯著我猛瞧。

  我認識這隻貓咪。

  世田谷風子,穿著貓咪道具服的她是我的兒時玩伴。

  風子總是穿著各式各樣的道具服,除了上學的時候會換上制服之外,她無時無刻都把自己打扮成各種動物的模樣,有時是貓咪、有時是兔子,甚至連長頸鹿的道具服都有。


  我不明白為什麼風子喜歡打扮成動物。之前試著問過她,也只得到一句「因為我喜歡」的回答。

  「既然剛好遇到你,要你幫我拿不是比較輕鬆嗎?」

  「從地上的兩罐空咖啡看來,既然你花了這麼久時間坐在椅子上等我,應該稱不上是『剛好遇到』吧?」

  「你管我。」

  我跟風子之間的對話,吸引了路人在一旁圍觀。

  我不喜歡被人在後面指指點點的,只好乖乖地拿起風子的行李。那是兩隻大型的運動背包,不知道裡面裝了些什麼。

  「真希望我也能跟你一樣好命。」

  風子就住在我家附近,嚴格說來根本就是鄰居,即使再怎麼不願,幼稚園、小學甚至是中學,我都得跟她上同一所學校。

  不過讀高中的時候就分開來了。我跟風子報考了同一所學校,結果她考上了第一志願,我卻落榜了。

  之俊在二次招生中敗部復活,進入綠丘高中就讀,從此我便與風子分道揚鑣。

  「你跑去念另一所高中,對我來說真的很不方便。以前念同一所學校的時候,隨時都可以找到你。現在卻只能在車站堵人,真不知道你當初為什麼沒考上。」

  「不能怪我吧,考運不好嘛。」

  「什麼考運不好,明明就是實力不足。考試那天你健康得很,不要牽拖到考運上。」

  風子說的沒錯。

  中學的模擬考,我總是保持在百分之八的高錄取率,考試前一天的身體狀況也不錯,晚上九點鐘準時就寢。考試當天六點起床,而且還提早四十分鐘抵達考場,可說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可是考試的結果卻是慘不忍睹。

  考卷上的問題格外地陌生,我毫無解題的頭緒。國文試題像是詰屈聱牙的學術論文;數學試卷更是印滿了素昧平生的問題;到了第三堂的英文考試,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麼了;接下來的社會以及自然更是讓我棄筆投降。

  那一年的試題難度並不算太高,事後回顧當時的考題,才發現一點都不難。

  考試當天我並沒有特別緊張,身體狀況也很好,看來只能歸咎於一時的失常吧。就像是打擊率三成的打者,剛好處於另外七成打不到球的狀態,超短時間的失常。

  只是,剛好挑在考試當天失常,心裡面多少還是有點怨歎。

  我將當時的情況告訴風子之後,只見風子洋洋得意地亮出自己的錄取通知書。

  「得了吧。考試當天失常,代表你的實力還不夠看啦!」

  我無言以對。

  風子與我走在商店街的大道,這也是從車站到我跟風子家最近的一條捷徑。

  商店街的人稱呼風子為「娃娃少女」,穿著道具服的風子也是商店街的常客。不過商店街的人對於我與風子的好奇心,並末因熟識而有所降低。

  「風子,大家都在看你。」

  「那又怎樣?」

  「怎樣……就很丟臉啊。」

  「不是早習慣了嗎?」

  「我正值敏感的年紀嘛。」

  「是哦……等我一下。」

  煎餅屋老闆以中氣十足的聲音吆暍「貓咪妹妹,我算你便宜一點,快來買好吃的煎餅喔」,風子立刻頭也不回地走進煎餅屋。

  「拿去吧。」

  五分鐘之後,風子將煎餅遞給了我。

  「我沒手。」

  「從背後生出兩隻手不就得了?」

  「不行,今天的狀況不好。」

  風子將煎餅塞進我胸前的口袋。

  「小費。」

  「不會吧!我的搬運工錢只值這麼一點?」

  「哼。」

  貓咪將自己的煎餅剝成小塊,慢條斯理地送入口中。

  看著風子咀嚼食物的模樣,還真的跟貓咪沒什麼兩樣。

  或許是察覺到我的視線吧,風子突然轉頭看著我。

  「你這麼想吃煎餅嗎?」

  「才不是,快點回家吧。」

  我家距離柿木阪車站有十五分鐘的路程。

  穿過站前喧鬧的商店街之後,略為陡峭的斜坡映入眼簾,就是車站名稱由來的柿木阪。

  至於這個地名的由來,當然跟柿木脫不了關係。

  附近種植了許多柿木,所以叫作柿木阪。

  我很欣賞先人這種簡單明瞭的命名方式。

  不知道斜坡在冬天時結凍的話,以前的人要怎麼回家呢?從坡頂垂下繩索嗎?每到冬天,心裡面總是會浮現出一樣的疑問。不過就我所知,這道斜坡從來沒有結凍的時候。

  全球暖化的威力不容小覷。

  爬上斜坡、在十字路口左轉之後,我跟風子的家就在前面。

  我的家點著燈光,大概是老姐回來了吧;風子的家則是一片漆黑。

  風子的父母親忙於工作,家裡總是沒人,今天大概也是還沒下班。

  風子掏出鑰匙,打開玄關的大門。

  「快點搬進去。」

  「好好好。」

  我將行李放在玄關裡面。這下總算是擺脫風子的行李了。

  兩個運動背包雖然不重,但背在身上走上斜坡,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吃力。

  更何況還得背著自己的東西。

  我吁了口氣,扭動自己的肩膀。

  「就這樣,掰。」

  「至少說聲謝謝吧?」

  「不是請你吃煎餅了嗎?真是貪心。要不要我寫一封感謝信綁在石頭上,半夜的時候丟進你的房間?」

  「心領了,我還想睡個好覺。」

  以風子的個性而言,她真的會這麼做。

  這時我突然想起羊咩咩的那封信。

  「風子,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幹嘛?」

  橘色的貓咪不耐煩地回答。

  「這只是假設而已,不要當真。」

  「假設?」

  「如果有一隻羊咩咩在半夜的時候闖入學校……」

  「……」

  風子以驚訝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把我當成個神經病似的。

  「所以我說只是假設而已嘛。」

  「你平常都在想這些有的沒的?」

  「也不是啦。」

  「算了。你所謂的羊咩咩,指的是山羊嗎?」

  「對,會吃紙的山豐。」

  「然後呢?」

  「這隻羊咩咩跑進教室,吃了我的筆記。教室裡還有其他的筆記本,它卻只挑我的筆記下手,你覺得為什麼?」

  「這算是腦筋急轉彎嗎?」

  「呃……算是吧。」

  我含混以對。

  風子兩手叉在胸前,陷入了沉思。

  「你的筆記被吃掉了是吧?」

  「對。」

  「說不定對方並不是想要吃你的筆記。」

  「怎麼說?」

  「既然只吃掉你的筆記,表示其他人的筆記不合胃口。也就是說,對方真正想吃的並不是筆記。」

  「那羊咩咩真正想吃的是什麼?」

  「你。」

  「什麼?」

  我為之啞然。

  「每天晚上羊咩咩都在教室尋尋覓覓,卻總是找不到你。大為失望的羊咩咩只好吃掉你的筆記……」

  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籠罩四周。

  風子突然朝著我的手背咬了一口。

  「!」

  事情發生得十分突然,我完全反應不過來。風子雖然穿著道具服,動作卻出奇地敏捷。

  幾秒鐘之後,風子的牙齒才離開我的手背。

  只見她伸手拭去嘴邊的唾液,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你有病啊!」

  「沒辦法,誰叫你露出一副想被咬的表情。」

  「那是什麼表情?」

  「回去照鏡子就知道了。」

  風子指著我的臉。

  「下次別再露出這種表情了,否則真的會被羊咩咩吃掉喔。」

  搗著手背的我,被風子不由分說地趕了出去,關上了大門。

  「真是莫名其妙……」

  我只好離開風子的家,返回自己的住處。

  「我回來了。」

  「小合,你回來啦?」

  楓姐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我將書包隨手往沙發一丟,逕自朝著洗手間走去。

  家裡總共有四個成員,分別是父親、母親、楓姐和我。

  可是現在住在家中的,只有我跟楓姐。

  父親在去年秋天調職到北海道,母親也跟了過去,把即將參加升學考試的我以及姊姊留在家裡。

  「放老爸一個人生活相當危險,你們姐弟倆倒是沒什麼好擔心的。」

  這就是母親決定跟去北海道的理由。

  老實說,我也深有同感。

  老爸完全沒有生活自理能力,雖然我也好不到哪兒去,但至少此老爸強多了。而且家裡還有個喜歡做家事、手腳又俐落的楓姐,老媽確實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在洗手間以肥皂洗手。

  在肥皂水的刺激之下,左手背傳來一陣刺痛。仔細一瞧,手背浮現一個完整的齒痕,正是風子的傑作。

  雖然沒有出血,齒痕卻咬得頗深。

  真是受不了那個傢伙。

  我從洗手間的急救箱翻出OK繃,貼在被咬的地方。

  洗手問的鏡子映出自已的臉孔。

  ……我的表情真那麼欠咬嗎?

  「小合,來幫姊姊做晚餐。」

  楓姐的聲音讓我急急忙忙地走進自己的房間。換上家居服之後,又走下樓梯來到起居室。

  穿著圍裙的楓姐從廚房走了出來。

  纖細修長的身形搖曳生姿,及腰的長髮如柳絮般輕柔飄逸,配上白色的襯衫和綠色的青蛙圍裙,顯得格外好看。

  楓姐是個大一新鮮人。

  我喜歡比我大三歲的姊姊。溫柔體貼、待人親切,臉上總是帶著微笑,很少看她生氣。大學生活其實十分忙碌,姊姊忙於學業的同時,還不忘照顧我的生活起居。身邊有個這麼體貼的姊姊,每天的生活真的很愉快。舉個例子好了,即使背著重物走上斜坡、最後還被莫名其妙地咬了一口,但只要走進家門看見姊姊愉快地準備晚餐的神情,再怎麼低落的心情也會在瞬間一掃而空。

  我跟姊姊一起準備晚餐。

  「小台,你到廚房把鍋貼和沙拉拿出來。」

  「奸。」

  從廚房端出鍋貼和生菜沙拉之後,姊姊注意到我手背上的OK繃。

  「你的手怎麼了?」

  「沒什麼,被一隻貓咬了一門。」

  「是哦?那就好。」

  「姊姊,我有長得一副欠咬的模樣嗎?」

  姊姊瞪大了眼睛直盯著我。

  深邃的雙眸中映著我的臉孔。

  「不知道耶,姊姊沒咬過人。」

  「那沒事了,我們吃飯吧。」

  「嗯。」

  今天的菜單是炒飯、鍋貼和生菜沙拉。

  「好像多了幾個新盤子。」

  「被你看出來啦?姊姊覺得很可愛,所以就買回來了。」

  姊姊露出親切的微笑。

  炒飯和生菜沙拉裝盛在青蛙圖案的紅色餐盤之中。

  姊姊很喜歡青蛙,更喜歡收集印有青蛙圖案的商品。除了她自己的房間之外,連廚房租洗手間都擺滿了姊姊所購買的青蛙商品。

  「很可愛吧?」

  「是啊。」

  我隨口敷衍。

  「一點誠意也沒有。」

  「抱歉,我累了。」

  「那就多吃一點補充體力。」

  姊姊脫下圍裙。拉出餐桌椅坐了下來。

  我跟姊姊開始享用今天的晚餐。

  「今天跟風子一起回家嗎?」

  「嗯,在車站……偶然遇到的。」

  「是哦,真好。」

  我將炒飯的青豆撥到旁邊。

  「一點都不好。還得替她拿東西。」

  「有什麼關係?風子就像是你妹妹一樣,照顧妹妹本來就是當哥哥的責任。」

  「正常的妹妹不會穿著道具服到處亂跑。」

  「我弟弟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會以貌取人啦?」

  「好啦好啦。」

  姊姊老是和風子站在同一線上。

  我們已經住在這裡十幾年了,跟風子的家人十分熟悉,姊姊也將風子視為自己的妹妹,每年的生日禮物和聖誕禮物當然是少不了的,有時還會約她一起出去逛街。

  風子總是稱呼姊姊為「楓姐」,從小就對姊姊十分尊敬。她在姊姊的面前總是百依百順,跟面對我的時候完全不能比。

  我實在不明白她的態度為什麼會差那麼多。

  「這就是人品的差距,懂嗎?」我彷彿聽見風子的聲音。

  「怎麼歎起氣來了?今天的晚飯不好吃嗎?」

  楓姐一臉擔心地看著我問道。

  「不、不是啦,我在想事情。」

  「有什麼煩惱嗎?說給姊姊聽看看。」

  「也不是什麼煩惱啦,只是……」

  這時我突然想起被吃掉的筆記,以及山崎口中的羊咩咩。

  乾脆問問楓姐的看法好了。

  「姐,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說吧。」

  「這只是一個假設而已。」

  「嗯,假設性的問題。」

  「有一隻羊咩咩在半夜跑進學校。羊咩咩就是吃草或是吃紙的山羊。」

  「就像兔山動物園的那只山羊嗎?它很可愛呢。小學的時候跟同學一起去遠足,就是到兔山動物園看羊咩咩,真的好可愛。當時我還問導師能不能帶羊咩咩回家,結果老師說不行,害我傷心了好久。呃……羊咩咩跑進你的學校,然後呢?」

  「沒有啦,只是假設而已。假設羊咩咩跑進我的教室。」

  「山羊可以放養嗎?不過這樣子也比較自由啦。在山羊頭上套頸圈還可以理解,綁上鏈子就有點怪怪的。『小天使』裡面的山羊雖然也有頸圈,卻沒有綁上鏈子呢。慢著,那是頸圈嗎?脖子下面是不是還繫著一個黃色的鈴鐺?還有……」

  我靜靜地等待姊姊把話說完。

  姊姊不是一個好聽眾,這點倒是跟父親很像。父親向來不聽別人說話,總是自顧自地開口。姊姊也有同樣的毛病,只是沒有父親那麼嚴重罷了。

  也幸好我早就習慣了,換成其他人的話,恐怕會發瘋吧。

  「剛剛說到哪裡了?」

  「說到有一隻羊咩咩跑進教室。不過這只是假設的情況,不是真實的事件,可以嗎?」

  「假設的情況,不是真實的事件……羊咩咩跑進你的教室……嗯,可以。」

  「那隻羊咩咩吃了我的筆記。別人的筆記全都不屑一顧,只有我的筆記遭殃,你知道為什、麼嗎?」

  「這算是占卜嗎?姊姊是占星週刊的忠實讀者,倒是從未看過這種類型的占卜。」

  「嗯,這是最新的占卜。」

  我隨口敷衍。

  「答案呢?」

  楓姐放下筷子,左手撐著臉頰,另一隻手玩弄著垂至腰間的長髮。

  臉上的表情十分認真。

  我突然覺得以前好像在電視上看過類似的表情。有關動物的節目,影片中的浣熊在水池邊清洗果實的時候,臉上就是這種表情。那個節目我並沒有看完,不知道浣熊清洗果實的時候為什麼會那麼認真,只是對那種表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已。

  姊姊沉思片刻之後,突然舉起了右手。

  呃……

  這算是準備回答的手勢嗎?

  「來,請說。」

  「我知道答案了,那一定是新品種的羊咩咩。」

  新品種的羊咩咩?

  又是一種全新的說法。

  「那種羊咩咩叫作合人羊,因為它只會吃你的筆記。」

  姊姊得意洋洋地回答。

  「原來如此,確實有道理。」

  「所以呢?」

  「所以怎樣?」

  「我的運勢如何?」

  「呃……這個嘛……明天的運氣應該不錯吧?哈哈哈。」

  這當然是我的敷衍解答。

  晚飯之後的善後工作由我負責,不過作業並不繁重,畢竟只有兩人份的餐具而已。我只要將餐具略為沖洗,再放入自動洗碗機即可。不過萬一打破青蛙圖樣的餐具會讓姊姊十分難過,因此清洗過程必須格外小心才行。

  將餐具放回碗槽之後,我回到了客廳。

  姊姊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欣賞「神秘世界」的錄影帶。畫面上出現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青蛙,對青蛙沒有抗拒能力的姊姊看得是如醉如癡。

  我從背後叫了姊姊一聲。

  「什麼事?」

  姊姊的眼睛依然盯著電視畫面。

  「有沒有便條紙?我想寫信。」

  姊姊突然站了起來面向著我,有如潰堤一般地打開了話匣子。

  「情書嗎?是不是要寫情書?我總算明白了,剛剛的羊咩咩其實是一種暗喻的手法吧?小合總算有心上人了,是學校的女同學嗎?比你大?還是比你小?你喜歡她什麼地方?她住在哪裡?興趣是什麼?」

  喜歡青蛙的姊姊對於戀愛的話題更是沒有抗拒能力,高中時代每天都跟朋友閒聊風花雪月,一拿起電話就是一兩個小時。不過這些風花雪月多半都是朋友的經歷,倒是沒聽過姊姊提起自己的愛情故事。

  在我這個做弟弟的眼中,姊姊長得十分漂亮,也很可愛。或許大家會覺得我袒護自家人,不過高高瘦瘦的姊姊真的很像時尚雜誌裡的名模,照理說視力正常的男人都應該會成為姊姊的俘虜才對。

  可是我卻不認為姊姊交得到男朋友。她除了不擅於傾聽之外,有點脫線的個性或許也是讓男士怯步的原因吧。

  即使是對姊姊十分尊敬的風子,面對老毛病發作的姊姊,也只有搖頭苦笑的份兒。

  「不是。」

  我以冷靜沉著的語氣否定姊姊的猜測。

  姊姊聞言後,難掩內心的失望。

  「沒意思。既然不是寫情書,那我才不要借你呢。」

  「拜託,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要寫信給誰?」

  「羊咩咩。」

  「楊妹妹?是學校的學妹嗎?」

  「不是啦,吃草或是吃紙的山羊。」

  姊姊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

  「真是搞不懂你。便條紙多的是,儘管拿去用吧。」

  「謝啦。」

  接過姊姊從房間裡拿出來的橘色青蛙圖樣便條紙之後,我躲進自己的房間裡。

  該寫些什麼才好呢?

  針對筆記不翼而飛的現象,我今天詢問了許多人的意見。

  卻還是得不出一個結論。

  個人認為阿濱的說法最正確,可是卻無法解釋那封莫名其妙的道歉信到底代表了什麼。如果只是為了撕毀筆記本表示歉意,一句『對不超』也就夠了,後面那句『真的很好吃』顯然是多餘的。

  基於以上的理由,我斷定消失的筆記是被羊咩咩(姑且稱之)吃掉了。

  否則無法解釋那封信存在的意義。

  我從桌上拿起羊咩咩寫的那封信。

  「『對不起,真的很好吃』……」

  試著念出聲來,更感受到這句話的不可思議。

  我在內心揣摩羊咩咩的心路歷程。

  既然在信中寫下「對不起」三字,表示羊咩咩並沒有吃掉筆記的意思。也就是說,吃掉我的筆記應該是出於不可抗拒的無奈,所以才會在信中寫下「對不起」。

  而且對羊咩咩來說,我的筆記似乎是上等美食。

  所以才會出現「真的很好吃」的字眼。

  看來羊咩咩是個誠實正直的有為青年。其實我對羊咩咩吃掉筆記的這件事並不會感到特別憤怒,而且試著從這封信揣摩羊咩咩的心境之後,反而對羊咩咩產生了某種程度的好感。

  那天晚上,我作了個夢。

  我站在疑似公園的地方。四下無人,頭頂有個巨大的螺旋槳正在轉動。仔細一看,原來是山腳下的風車。

  一陣子之後,羊咩咩出現了。羊咩咩披著灰色的羊毛,頸部繫著一個大鈐鐺,每當羊咩咩移動的時候,鈴鐺就會發出略顯滄桑的聲音。

  羊咩咩在我身邊走來走去,好像在尋找什麼似的。只見它將鼻頭湊到衣服的袖口聞來閭去,然後又一臉失望地轉過身子。

  這時我突然想起口袋裡有一張折成四折的筆記紙。於是我將筆記拿了出來,碰碰羊咩咩的背部。

  羊咩咩轉過身來打量著我,又看看我手中的紙張,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彷彿在尋求我的同意。

  看到我點點頭之後,羊咩咩將紙張叼在嘴裡,向我點頭示意。

  「不必客氣,一點小東西而已。」

  羊咩咩再度點頭示意之後,叼著紙張轉身離去。我目送羊咩咩離開,只見它的背影愈來愈小,最後終於消失不見。

  然後我就清醒了。

  我趴在桌上睡著了。看看牆上的時鐘,時針正指在六的位置,還不到起床的時間。

  伸個懶腰之後,擺在桌上的空白便條紙映入眼簾。

  看來我是在思索該寫些什麼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

  真是一場怪夢,我心想。風車底下怎麼會有一隻山羊?我喜歡在上課時間遠眺風車,倒是還沒實際造訪過,更不知道風車的附近是不是真的有一座公園。不過就算公園真的存在,也不太可能在那裡養了一隻羊咩咩。

  我的注意力再度集中於那封信,腦海同時浮現出羊咩咩又圓又大的雙眼。

  「『好吃』應該可以解讀為一種讚美……」

  於是我拿起原子筆,在姊姊提供的橘色便條紙上振筆疾書。

  『羊咩咩你好。

  首先謝謝你的來信。

  由於信中沒有寄件人的署名,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才好,所以只好以『羊咩咩』稱之。

  從信中得知我的筆記合你的胃口,個人感到無比榮幸……』

  幾經思量之後,我決定為了羊咩咩將筆記本留在教室裡面。

  否則羊咩咩可能會餓肚子。基本上我只有在準備考試的時候才需要用到筆記,也就是說,只要沒有考試,筆記本不過是可有可無的玩意兒罷了。

  我把當天記下的筆記全都拷貝起來。上課的筆記我都以活頁夾收納,只要將當天的筆記以父親書房中的傳真影印機備份即可。

  然後將影印版留在家中,第二天帶著原始版來到學校,放在抽屜裡。

  第三天早上一到學校,發現抽屜中的活頁筆記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信紙。

  『謝謝你的體貼。活頁紙的口感跟筆記本不同,我很喜歡。』

  從此我跟豐咩咩之間開始有了書信往來,大概持續好幾個星期。

  剛開始羊咩咩只在信中表達感謝之意,一段時間之後,才出現比較不一樣的內容。

  『今天數學課的二次方程式相當可口,Ⅹ的記號小小的,十分可愛。』

  或是——

  『生物課的粒腺體三字特別好吃,粒腺體真是令人食指大動的辭彙。』

  之類的文章。

  信中內容總是令人難以回應,通常遇到這種情形,我都會以「¢也滿不錯吃的」或是「粒腺體的發音類似意大利料理,所以才會特別好吃吧」之類的敘述隨口敷衍過去。

  每當回信之後,當天晚上就會夢到羊咩咩。

  夢的內容幾乎大同小異。夢中的我佇立於風車之下,然後羊咩咩就突然現身了。我從口袋中掏出活頁紙,羊咩咩接過之後轉身離去。於是我目送著羊咩咩離開,只見它的身影愈來愈小,最後消失不見。然後我就清醒了過來。

  於是我跟羊咩咩的筆友(?)關係,直到期中考結束之後還未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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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3-9 10:40 PM


  2  向黑暗伸手

  期中考試結束之後,學校裡的學生總算能暫時鬆一口氣。

  上午的授課結束,我在學生餐廳享用午餐。

  今天是星期四,學生餐廳一如往常地人滿為患。或許是期中考剛結束的關係,餐廳瀰漫著一股平和的氣氛,不遠處還有幾個學生正在大聲討論週末何處去。

  喧鬧之中,我靜靜地凝視著自己的午餐。

  陽春烏龍面,窮人心中最具親和力的餐點。

  月中的荷包總是格外地吃緊。

  內心雖然期望餐廳的歐巴桑不慎將油豆腐或是叉燒肉掉進醬汁之中,理智卻告訴我那是不可能的。除了少許的蔥花之外,黑色的醬汁裡面什麼也沒有。

  我不喜歡蔥花。

  正當我努力思考如何避開蔥花飲盡醬汁的時候,阿濱出現在我身邊。

  他的臉上十分稀奇地,看不到往常那副好整以暇的神情。

  阿濱緊緊地握住我的手,看起來有點定投無路的戚覺。

  「救我。」

  「請不要立刻跳到結論好嗎?先把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還有,我可沒錢借你喔。」

  說話的同時,我甩開了阿濱的手。通常阿濱眉頭深鎖的時候,鐵定不會有什麼好事。上一次看到阿濱的這種表情,是他為了在期中考前夕弄丟我的參考書向我懺悔的時候。那本參考書是楓姐傳承給我的,老實說我有點不高興。

  「學生會打算取消足球同好會的資格。」

  「為什麼?只要通過四月份的定期審查會議,就沒有理由取消資格啊。」

  「問題就在這裡。學生會要求我們提出年度活動企劃書。」

  「什麼鬼玩意兒?」

  「就是在一年之內預定從事什麼活動的報告書,學生會根據企劃書的內容以及社團的規模分配預算。年度活動企劃書通常是在三月或是四月的第一個星期以前提出,可是足球同好會直到四月才獲得認可,因此破例延後到五月下旬再提出即可。因此,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將年度企劃書趕了出來。」

  「既然都趕出來了,還有什麼問題?」

  「截止日期是昨天。」

  「……」

  「我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今天才把企劃書帶過來。」

  「只好想辦法動之以情了。」

  「偏偏學生會都是死腦筋。我已經向他們苫苦哀求,就只差沒跪在地上磕頭,對方卻只會搖頭。無奈之餘,我只好跟他們說『下次帶社長來求情』。」

  「社長不就是你嗎?」

  「不是。」

  「那是誰?」

  阿濱沒有說話,默默地指著我。

  「慢著慢著,我只是幫你填寫申請書而已,而且申請書的社長欄寫的是你的名字。資料是我填寫的,錯不了。」

  「我把名字改了過來。」

  阿濱的臉上絲毫沒有愧疚的神色。

  「你當社長,對我們比較有好處。」

  「這是什麼意思?」

  「當我們遇上困難的時候,你一定會伸出援手。事實證明也是如此,不是嗎?」

  「我還沒答應。」

  「可是你一定會答應。」

  「自己去想辦法吧,要怪也只能怪你太健忘了。」

  「我已經去拜託他們了,結果還是被打了回票。現在只能靠你了。」

  「不過就是遲了一天,沒那麼誇張吧?」

  「就是說啊,我也覺得很誇張。不過也只能算我倒霉,剛好遇上了『身價百萬』的學生會長。」

  「……認了吧,別做無請的掙扎了。」

  我歎了口氣。

  所謂的百萬學姊指的就是學生會長千早千歲,名字裡面有兩個『千』字,相乘之後就是百萬,因此大家都戲稱她為『身價百萬』的學生會長。這個綽號是出自佐籐老師之手,沒多久就傳遍了全校。

  百萬學姊向來都是眾所矚目的焦點。

  首先,學姊在高一的時候就當上了學生會長。本校的學生會幹部選舉是在十一月舉行,依照校方的慣例,會長和副會長分別由二年級以及一年級的學生擔任。

  學生會長的任期始於選舉之俊的十一月下旬,直到第二年的十月底卸任。之後二年級的學生在隔年四月升上三年級,因此由二年級的學生擔任學生會長,算是相當合情合理的安排。

  過去從未出現過一年級的學生擔任會長的先例。

  可是百萬學姊卻大瞻地提出申請。

  當時三年級的學生會長以及指導老師紛紛勸學姊打消念頭。一旦由高一學生擔任會長,負責書記以及會記的二年級學生勢必難以做事,更不易獲得學長姊的支援。為了大局著想,今年還是擔任副會長一職,等到明年再競選會長吧。

  可是學姊卻對兩人的勸諫充耳不聞。

  甚至還在選舉前的政見發表會上,公佈當時的學生會長和指導老師試圖勸退她的事實。

  當時學姊在全校師生的面前侃侃而談。

  「哪一條校規規定一年級的學生不得擔任學生會長?」

  還在講台上振振有辭。

  台下瞬間陷入一片寂靜,緊接著是稀稀落落的掌聲響起。鼓掌的聲音愈來愈大,最後差點沒掀翻體育館的屋頂。

  投票結果,百萬學姊以驚人的差距擊敗了二年級的候選人,榮登會長的寶座。

  第一次見到百萬學姊,是在新生歡迎會的時候。

  學生會的指導老師發表談話,「祝福我們早日交到知心好友、享受快樂的學校生活」之後,學姊就跟著現身了。

  「雖說剛剛有提到『快樂的學校生活』這點,但學校本來就不是一個快樂的地方。」

  新生之間傳出一陣騷動。

  學姊沉默了幾秒鐘,以低沉有力的語調開口。

  「學校是讓我們學習新知、培養團隊紀律的場所,不是讓我們享樂的地方。希望所有的新生都能抱持著『自立自強』的心,在未來三年的學校生活中好好地磨練自己。」

  騷動逐漸加溫。

  隔了數十秒之後,我才領悟學姊口中的「自立自強」所代表的含意。

  簡言之,意思就是要我們成為獨當一面的新時代青年。說到這裡,我才想起中學時代的某次國文考試,我把「自立自強」的漢字寫錯了,結果被風子嘲笑了好一陣子。

  「百萬學姊不可能對我們法外開恩。即使遲交企劃書的原因是出了車禍,她大概也是先表達同情之意,再以超過法定期限的理由拒絕接受我們所提出的企劃書。總而言之,沒有通融的餘地就對了。」

  「別這麼說啦,拜託嘛!」

  「如果是其他人,或許還有一絲絲的機會,可是遇上了百萬學姊,也只好摸摸鼻子認了。

  開玩笑,連學校的老師都說不過她,你說我還能怎麼辦?」

  「一定有辦法的,拜託啦!」

  哪有這麼容易。

  我不認為自己有戰勝百萬學姊的可能,實力差太多了。她是拳擊界的世界拳王,我卻是昨天才戴上拳擊手套的初學者。一個菜鳥怎麼可能打得贏世界拳王?

  「為什麼找上我?」

  「直覺吧。」

  「直覺?」

  「沒錯,就是直覺,我覺得你有戰勝百萬學姊的可能。放心,不會要你做白工的。A餐的餐券如何?」

  A餐。

  相當誘人的條件。

  A餐是學生餐廳裡面人氣最旺的餐點,它有兩樣主菜,一樣是漢堡排,另一樣是每天更換的油炸料理。另附沙拉以及味噌湯,還有一碗白飯。

  漢堡排幾乎可說是學生餐廳的招牌料理。鮮嫩多汁的現炸漢堡排加上特製的醬料,兩三下就叮以把白飯扒個精光。

  而且一份A餐的價格,相當於三份烏龍面。

  資本主義的世界是殘酷的。

  「……不保證一定成功喔。」

  「好啦,那我立刻跟學生會的人聯繫一下。」

  放學之後,我跟阿濱前往學生會教室。

  學生會教室的正中央擺著一張大型長桌,兩旁排列了好幾組比我還要高的超大型檔案櫃。坐在長桌前面,巨大的檔案櫃就像小山似的居高臨下,令人望之生畏。

  我跟阿濱的面前坐著兩個人。

  一個是川岸副會長,二年級的學長。臉型尖細,看起來有點神經質,談話之中不時摘下度數頗重的近視眼鏡。我曾經在新生歡迎會上見過川岸學長,當時他被安排在百萬學姊之後登台致詞,卑微的身影令人印象深刻。

  另一個人我也有印象,嚴格說來應該是想忘也忘不掉。

  學生會長干早千歲,人稱百萬學姊的傳奇人物。

  干早學姊長得滿漂亮的,堅挺細緻的鼻樑、薄薄的雙唇,留著一頭及肩長髮。相較於川岸學長的神經質,千早學姊顯得落落大方了許多。

  只是我一見到千早學姊。腦海中就浮現出父親說過的那句話:

  「世界上有兩種美女,一種令人如沐春風、一種令人退避三舍。」

  父親說過的格言大概有九成都是無用的廢話,不過這句話倒是頗有道理。是的。干早學姊就是屬於令人退避三舍的那種美女。

  如今學姊正以強勢的眼神睥睨著桌前的我,瞳孔流露出沒得商量、難以妥協的氣息。

  我在心中暗叫不妙。

  現在不是交涉的好時機。

  眼前的氣氛,讓我想起一本描述法國大革命的書。根據那本書的說法,當時許多法國人因為小小的罪狀被送上斷頭台。剛開始革命黨人拿皇族或是貴族開刀,等到皇族和貴族死傷殆盡之後,甚至連意見相左的革命同志都難逃被送上斷頭台的命運。到最後把人送上斷頭台的幕後黑手,也成為斷頭台下的亡魂,這個血腥的迴圈一直持續到國內恢復平靜之後,才終於塵埃落定。據說罪人被送上斷頭台與否,是根據法庭的裁判而決定的。

  當年法庭的氣氛,大概就像現在一樣吧。

  令人為之窒息的空間、決不妥協的法官。

  百萬學姊嚴峻的目光,分別落在我跟阿濱的身上。

  這是單向的命令傳達,不是雙向的溝通。

  百萬學姊的表情傳達出了這樣的訊息。

  「聽說你有事找我?」

  百萬學姊率先打破沉默。

  學姊的聲音十分悅耳,令人印象深刻。然而,悅耳的聲音裡面也包含了明顯的強勢。

  如果隨便敷衍兩句,或是說些無俚頭的冷笑話,絕對會立刻遭到無情的言語反擊。學姊的語氣不禁讓我心生警惕。

  事關男子漢的尊嚴,我不願就此打退堂鼓,而且我更不能輕易地放棄A餐……不,走投無路的阿濱。

  於是我戳了戳阿濱的手臂。

  阿濱以近乎哀求的眼神看著我。

  認識他那麼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阿濱這種可憐兮兮的模樣,百萬學姊的殺傷力果然不同凡響。

  可是我卻搖了搖頭。

  此事因阿濱而起,當然要阿濱先起頭才行。開球本來就是前鋒的工作。

  於是阿濱戰戰兢兢地開了口:

  「希望會長受理我們的年度企劃書。」

  百萬學姊毫不猶豫地回答:

  「恕難受理。之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為什麼?」

  「截止期限早就已經告訴你了。而且我還寫了一張便條紙,提醒你務必遵守期限。你自己說說看,有沒有這回事?」

  「嗯……」

  阿濱毫無反擊的能力。

  「拿到便條紙之後,你還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麼嗎?」

  「不記得了。」

  「我可是記得很清楚。」

  百萬學姊冷冷的聲音傳遍學生會教室的每一個角落。

  「『放心吧,請相信我。』這是你的回答,所以我也選擇相信你。直到校規所明定的放學時間之前,我都待在這裡等候你的企劃書。可是你卻沒有出現,請問你要怎麼解釋?」

  「那天剛好比較忙,所以……」

  「比較忙?意思是你還有比提出年度企劃書更重要的事情?」

  學姊的質問相當犀利,絲毫不留情面。

  「這個……那天有社團活動,之後還得去買東西……哈哈……」

  學生會教室頓時籠罩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

  阿濱在搞什麼?這種答案會死人的。不但會吃上一張黃牌,而且還是在自家球門前的犯規,白白送給對方一次PK的機會。

  「好。」

  百萬學姊開口了。

  「學生會不能受理你的年度企劃書,因此足球同好會的資格正式取消。」

  「等、等一下!」

  「這件事就此拍案敲定,沒有商量的餘地。」

  對於學姊的處置。我打從內心表示贊成。

  阿濱在這種局面下要我出面,就等於是在裁判吹哨宣佈比賽結束、場邊觀眾已經走了一大半的時候要求翻盤一樣。不是我不願意幫他,只是所謂的翻盤也得在裁判宣佈比賽結束之前才有意義,如今木已成舟,再怎麼努力也是枉然。

  「草加同學,你沒有話要說嗎?」

  百萬學姊直接點名。

  「如果你有話要說,我願意給你一個機會。」

  我很感激學姊的好意。

  可是我還能說什麼?

  這已經是一盤死棋了。

  我偷瞄身旁的阿濱,發現他正以期待的眼神看著我。

  於是我陷入了沉思。

  先試著爭取時間吧。死刑的判決雖然已經敲定了,距離被送上斷頭台還有一點時間。看來只好從這裡著手,想辦法逃出生天了。

  「好大的檔案櫃。」

  「啊?」

  百萬學姊露出疑惑的神情。

  「教職員辦公室也有類似的檔案櫃,不過沒這麼巨大。裡面都裝了些什麼啊?」

  百萬學姊輕咳了一聲,打量著眼前的我。

  這個小子在說什麼啊?

  學姊的眼神透露出這種訊息。

  幾秒鐘之後,學姊似乎認了,只見她低垂雙眼,不一會兒又抬起頭來。

  「檔案櫃裡面收藏了學生會的重要資料,除了今年的資料之外,過去五年的資料也都在裡面,因此將這個檔案櫃稱之為學生會的歷史,是再適合也不過了。這就是巨大的檔案櫃為什麼會在這裡的原因,這個答案還滿意嗎?」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我們先前所提出的同好會申請書也在裡面囉?」

  「那當然。」

  「可以讓我看看那份申請書嗎?」

  除了我之外,在場的其他三人全都露出不解的神情。

  「為什麼?」

  「這個……因為無法在截止日期之前提出年度企劃書的原因,就在那份申請書上面。」

  這當然只是我隨口胡謬的謊言,也算是狗急跳牆的垂死掙扎吧。

  不過脫口而出之後,這才發現真是一個好點子。

  至少我可以假藉查閱申請書的理由拖延時間。

  然後趁機思考更好的藉口。

  就算真的想不出來,也可以宣稱這份申請書有誤。為了修正錯誤,必須採取一連串必要的措施,所以才會來不及在截止期限之前提出年度企劃書。嗯,相當合乎邏輯。

  如果學姊質問必要措施的內容,也可以用「事關個人隱私,不方便透露」的藉口敷衍過去。

  雖然不怎麼光彩,可是為了讓已經宣告結束的比賽再度翻盤,這也是不得已的選擇。

  能拖就拖,以時間換取生機。

  「為什麼要看申請書?」

  「因為申請書有誤。」

  「不可能。」

  學姊斬釘截鐵地否定我的說法。

  也難怪學姊有這種反應,因為申請書上根本沒有錯誤。

  當初在提出申請書之前,我不知道檢查過多少次,而且申請書也經過信奉超完美主義的百萬學姊鉅細靡遺的審查。別說錯誤了,連一個錯字都沒有。

  可是現在非有不可。

  就算沒有,也要讓它有。

  「請讓我看看那份申請書。」

  我再度提出要求。

  「只要拿出申請書,當場就見真章。與其在這裡爭論有沒有錯誤,何不直接拿出申請書呢?」

  現在就看學姊如何反應了。

  我的說法相當合乎邏輯,百萬學姊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是我卻嗅到一股詭異的氣息。

  百萬學姊並不想拿出那份申請書。

  剛開始我以為學姊是懶得理會我們,不過現在看起來卻不是那麼回事。學姊雖然掩飾得不錯,還是讓我察覺出她對於拿出申請書的作法十分抗拒。

  難道拿出那份申請書,會對學姊不利嗎?

  唯一的可能就是申請書真的有錯誤。如果真的被我說中,學姊當然不願意拿出那份申請書,因為那等於是在自己的完美形象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不過仔細想想,這種推測似乎不太合理。

  如果申請書的謬誤真的是學姊不想把申請書拿出來的原因,也就是說學姊已經知道申請書的資料填寫錯誤了。

  照這樣推斷起來,學姊是在明知有誤的情況下通過申請,而且還沒有對我們提出指責。

  這種推論還是不太可能,學姊沒必要對我們放水。就算是試圖掩飾自己的錯誤,也應該趁早將錯誤改正才是,任憑一份填寫錯誤的申請書躺在檔案櫃裡面,豈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照理說學姊發現錯誤的時候,就應該把我們找來斥責一頓,然後要我們重新填寫一份正確的申請書才是。

  所以只剩下一種可能。

  那就是申請書不見了。

  一絲不苟的百萬學姊不太可能弄丟重要的申請書,不過學生會的成員不是只有學姊而已,搞不好是其他的成員弄丟的也說不定。

  這麼好的機會,當然不能輕易放過。

  「難道有什麼不能讓我們檢查申請書的苦衷嗎?」

  「當然不是,請梢待片刻。」

  學姊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打開身後的檔案櫃,取出一本資料夾。

  「你們的申請書在這裡。」

  百萬學姊翻開同好會的檔案夾。

  果然是同好會的資料。

  我取過資料夾仔細端詳。

  申請書好端端地夾在裡面。

  期望落空,不過無妨。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找出其中的錯誤……不,應該是捏造錯誤才對。

  於是我一個字一個字地仔細檢視。

  結果發現事有蹊蹺。

  這不是我寫的申請書。

  字跡雖然有點神似,卻不是我的筆跡,而且紙張還滿新的,沒有泛黃的跡象。簡而言之,這不是我所填寫的那份申請書。

  萬歲,被我找到破綻了!

  宣告結束的比賽翻盤有望。

  「千早學姊,這一份不是我填寫的申請書。」

  身旁的川岸學長一臉訝異地看著學生會長。

  百萬學姊的臉上浮現懼色,卻很快地被堅毅的神情所取代。

  「建檔的時候有所損毀,就在右邊的地方,所以我重新抄寫了一份。」

  「原來如此。」

  「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

  「學姊確定沒有抄錯的地方嗎?」

  「確定。」

  「損毀的原始文件還在嗎?」

  「仔細比對之後。已經銷毀了。」

  「好,我明白了。不知道學姊願不願意聽聽我的看法?」

  「請說。」

  「學姊表示資料謄寫無誤,可是原始文件卻被學姊銷毀,即使真有抄錯的地方,也無從此對。」

  「……」

  「人難免都會犯錯,因此我們同好會不打算追究文件破損的責任。而且我們相信干早學姊,既然學姊保證謄寫無誤,我們也不會對學姊的說法存疑。」

  學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的變化。

  於是我繼續開門:

  「以學姊的行事風格而言,不太可能犯下這種錯誤,大概是其他人不慎損毀了我們的申請書吧。不過這不重要,也不必追究,我只求學姊能夠本著同理心,原諒我們所犯下的錯誤即可。」

  學姊雙目低垂,陷入了沉思。

  好一個牽強的邏輯,我心想。

  損毀文件與末按既定時程提出企劃書,根本就不能畫上等號。

  前者是在匯整資料時所發生之不可抗拒的意外,可能是打翻了墨水或是飲料,或是歸檔的時候太過用力,這在文書工作中算是常見的現象。

  可是未按既定時程提出企劃書,這就是阿濱的責任了。如果是出車禍或是因病請假,或許還情有可原,可是阿濱擺明就是忘了這件事,一點都不值得同情。

  基本上兩件事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不過遇上了百萬學姊,就是我們的運氣了。百萬學姊是個完美主義的信徒,凡事講求公平,這點從她願意在最後給我一個發言的機會,就可以瞧出端倪。

  「奸吧。」

  百萬學姊的語氣格外地冷靜。

  「就對你們破例一次。」

  好耶。

  A餐入手。

  「請你們於明天放學之前,將訂正過後的同好會申請書以及年度企劃書一併交出,辦得到嗎?」

  「當然,沒問題。」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請放心吧,明天一定準時交出。」

  我跟阿濱在桌子底下互相握手。

  行禮之後,我們走出學生會教室。

  「嚇死我了,從來沒碰過這麼可怕的人。」

  「會嗎?你看起來還滿冷靜的呢。」

  「是哦?」

  「連百萬學姊都不得不讓步,真不傀是草加。」

  「運氣好啦。」

  「是哦?我總覺得百萬學姊特別注意你的存在。」

  我倒是沒什麼感覺。

  「每當百萬學姊的眼神停留在你身上,就會露出沒什麼自信的表情。」

  「不會吧,你想太多了啦。」

  「或許吧,我也不知道啦。」

  阿濱一派輕鬆地聳肩。

  「總算是平安過關了。只要在明天放學之前交出申請書和企劃書,就可以高枕無憂啦。」

  事情當然不可能這麼順利。

  回家吃過晚飯之後,我走進房間,準備書寫同好會的年度企劃書。

  首先從書包裡面拿出阿濱交給我的資料。

  從書包裡面拿出資料。

  從書包裡面……

  找不到。

  資料不見了。

  我連忙抓起書包,往地上一倒。

  漫畫書、文具、回家途中順便買來的口香糖、以及不知道擺了多久的陳年紙層,就是沒有企劃書的影子。

  慘了。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把企劃書忘在哪裡了?最有可能的地方,當然就是學校。

  學校的哪裡?

  教室。

  從學生會回到教室閒聊打屁之後,我準備到餐廳接收以勞力換取而來的A餐餐券。當時企劃書還拿在手上。

  前往餐廳之前,我將企劃書順手收進抽屜。到餐廳取得餐券之後,我又回到教室,收拾書包離開學校。

  我把企劃書忘在抽屜裡面了。

  「哇——慘了慘了,這下子可慘了!」

  我放聲大叫,試圖擺脫內心油然而生的不安。

  法外開恩只有一次,百萬學姊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的腦海中浮現出百萬學姊強勢的眼神。房間的溫度並不低。我的身體卻不斷地顫抖。

  「快想辦法!」

  可是想來想去,也只有兩條路可走。

  (l)從刻到學校去拿企化書。

  (2)算了。

  (2)當然不能選,到時可不好向百萬學姊交代。畢竟向學姊誇下海口的人可是我,明天見到學姊之後,「忘了」這兩個字說什麼也難以開口。

  (1)是唯一可行的選項。

  可是、可是。

  我抬頭看著牆上的時鐘。

  晚上八點。

  「可是……」

  就在這個時候,行動電話突然響起。

  是風子打來的。這麼晚了會有什麼事?

  我接起電話。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給我安靜一點!」

  於是我拉開窗簾。

  隔著一扇窗戶,風子的房間盡收眼底。只見她背對著我,手上拿著行動電話。

  風子的家就在隔壁,我們兩人的房間都在二樓,而且緊密相連。即使不通過玄關,她也能爬窗進入我的房間,事實上風子好幾次都循著這個捷徑造訪我家。

  房間裡面的聲響。當然也會傳到另一間房間。

  風子的聲音透過手機以及空氣為媒介,同時傳入我的左右兩耳。

  「你在那邊吵什麼!」

  「我把重要的資料忘在學校了,那份資料明天就要交出去。」

  「又不是小學生了,還會把東西忘在學校?」

  說得有理,我無言以對。

  風子站在窗邊打量著我。今天的她穿著斑馬的道具服,頭套已經脫下,只有脖子以下的部分呈現斑馬的模樣。黑白對比的道具服做工十分細緻,不過對風子而言似乎大了一號。光是頸部以下的部分就遮住了半張臉。

  「風子,今天的斑馬服似乎不怎麼出色。」

  「什麼斑馬,明明就是貓熊!」

  不是普通的大聲,比我先前的慘叫更容易引起鄰居的抗議。

  「斑馬跟貓熊的道具服有差嗎?」

  「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喜歡吃竹子的是貓熊,不喜歡吃竹子的是斑馬。這個考試會考,最好記起來。」

  「原來如此。」

  我將風子的教誨牢記在心。

  然後立刻忘得一乾二淨。

  「那你喜歡吃竹子嗎?」

  「你覺得我會喜歡嗎?」

  高分貝的怒吼透過行動電話傳入耳中。

  我實在不喜歡別人在自己的耳邊大叫。

  「好啦,我會保持安靜,這樣總可以了吧?就這樣,掰。」

  於是我拉上窗簾,關上手機。

  現在該怎麼辦?

  除了直接跑一趟之外,好像也沒其他的辦法。

  可是……

  抬頭看看牆上的時鐘。

  晚上八點十分。

  太陽已經下山,世界籠罩在黑暗之中。

  別無選擇了,沖吧。

  我騎著自行車朝學校前進。

  從家裡到學校的路程大概得騎上四十分鐘。

  將自行車停在學校附近的便利商店之後,我徒步走進學校。

  入夜之後的學校就像墳場一樣寂靜。

  學生和老師部已經回家了,每間教室都是漆黑一片。晚上雖然有警衛定時巡邏,這些警衛卻不是常駐編製,沒有人知道他們現在是不是在學校裡面。

  不要再逞強了,勇敢地說出來吧。

  是的,我怕黑。

  以前去露營的時候,死抓著手電筒不放的人就是我;到遊樂園玩耍的時候,打死不進鬼屋的人也是我;即使到了現在,晚上睡覺的時候我也絕不關燈。

  而且我相信這個世界真的有鬼。

  跟過去的心理創傷無關,只是單純的怕黑而已。

  風子明知我伯黑,每年夏天還總是用盡一切的手段,想把我拖出去夜遊,可是每一次都被我拒絕了。我沒參加過夏季節慶或是花火節,設有鬼屋的遊樂場更被我列為拒絕往來的對象。

  每次被我拒絕之後,風子總是會對我冷嘲熱諷一番,不過我一點都不在意。

  討厭就是討厭,害怕就是害怕,一點都勉強不來。

  盡量避免接觸自己的弱項,才是聰明人的生存之道。學校的社團活動總是天黑之後才會結東,這也是打死我都不願意參加的原因。

  所以……

  現在的我真是愚蠢到不行。

  我實在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

  每間學校或多或少都有屬於自己的怪談。

  例如只有十二階的樓梯突然出現第十三階、無人的音樂教室突然傳出鋼琴聲、或是自然教室的人體模型在校園裡面走來走去。事實上本校也有類似的怪談,內容雖然不盡相同,基本架構卻是一樣的。

  白天的時候對於校園怪談倒是可以一笑置之,不過當夜幕低垂之後,就會變得想笑也笑不出來。如果真的在漆黑一片的校園哈哈大笑。總覺得除了我的笑聲之外,應該還會聽見其他的笑聲才對。

  我在學校後面的小門前四處張望。

  幸好附近沒人,否則看在其他人的眼中,我一定像個鬼鬼祟祟的宵小。

  站在小門前的我陷入沉思,試圖找出不必進入學校也能讓足球同好會的資格不被取消的方法。

  我想了好幾個方法,最後全都被百萬學姊冷酷的眼神駁回。

  看來別無選擇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展開行動,於第一時間內將目標物拿到手,然後立刻離開現場。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於是我從小門進入學校。

  這條路並不陌生。進入小門沿著操場前進,就會抵達通往樓梯的大門。推開大門進入校舍,我的教室就在三樓。

  自從四月份開學以來,同樣的路線我已經不知道走過多少回了,不會有問題的。

  可是我的內心卻充滿了莫名的不安。

  我沿著操場邊緣小心翼翼地朝著樓梯前進,從樓梯前的大門到樓梯口總共有三盞小燈,在黑暗中露出微弱的光線。這種昏暗的燈光非但沒能發揮照明的功用,反而激超了我內心的不安。而且最外側的小燈正以不規則的頻率閃爍,彷彿在暗示我不要踏進前面的不歸路。

  好想快點回家。

  乾脆放棄任務,打道回府吧。

  回家的念頭不斷地盤旋在腦海中,我真的很想就此轉身離去,可是百萬學姊冷酷無情的臉孔,卻又迫使我停下了腳步。

  不行,不能就這樣回家。

  否則明天可就慘了。

  自問自答之間,我好不容易走到了通往樓梯的大門。

  我看看手中的行動電話。

  平常只需要三分鐘的路程,我居然花了十分鐘以上。

  不過令人吃驚的反倒是如此漫長的時間,居然只有十分鐘而已。就內心的感覺而言,我好像已經在黑暗中摸索了整整一個小時似的。

  正常的時間感已經離我而去。

  趕快把資料拿到手。然後回家吧。

  我推開通往樓梯的大門,幸好大門沒有上鎖。

  在置物櫃旁邊換上室內鞋之後,我朝著教室前進。

  教室附近一片漆黑。走廊只看得到緊急逃生門的綠光以及火災警報器的紅光。

  再也沒有比眼前更詭異的景象了。

  卡滋、卡滋、卡滋。

  每爬上一層樓梯,腳步聲就會傳入耳中。偌大的校舍裡面沒有其他人,腳步聲當然是我發出來的。

  卡滋、卡滋。

  我停下腳步。

  卡滋。

  豎耳傾聽,四週一片寂靜。

  嗯,沒什麼好怕的。

  鬆了口氣的我撫摸自己的胸口。

  然後走上了三樓,來到自己的教室門口。

  輕輕地推開教室的木門,推到一半的時候,木門發出輕微的金屬傾軋聲。

  若有似無的聲響很快地就被教室內的黑暗吞噬。

  我嚥了一口口水,實在鼓不起勇氣繼續將教室的門推開。

  於是我躡手躡腳地從半開的門扉閃人教室。

  裡頭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窗簾緊閉,走廊的燈光完全透不進來。我只能勉強辨識出講桌的位置,至於我那位於窗邊的座位,則是被黑暗所區隔的另一個世界。

  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跟同學交換走道邊的座位才對。我在內心懊悔不已,可惜一樣無濟於事。

  座位果然是左右學校生活的重要因素。如果我的座位在講桌的半徑三公尺以內,現在也不會落得如此狼狽的地步。

  我很想打開電燈,卻又擔心被學校的警衛發現。過了放學時間之後,學生禁止在校內逗留,這可是校規明定的規炬。把自己嚇得半死也就罷了,如果遺被警衛逮住臭罵一頓,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左思右想後,也只能在黑暗中慢慢摸索。

  平時在教室裡面一待就是一整天,照理說閉著眼睛也應該知道自己的座位在哪裡,但實際摸索起來之後,才發現沒有想像中容易。

  我的座位就在右手邊的最後一個。

  因為我是從靠講桌的門進入的,所以距離我的座位還有一段很遠的距離。

  學校的教室大不到哪去,即使是從教室這一頭的講桌走到那一頭的座位,照理說也不過才幾秒鐘的腳程。可是在黑暗之中,即使只是幾秒鐘的距離。也夠嚇人的了。

  如果現在有人跟我說話,我一定會被嚇得高聲尖叫。

  我慢慢地在教室裡面移動,跨出去的每一步都十分謹慎。

  一步、兩步、三步。

  準備跨出第四步時,我的心裡面已經踏實多了。座位就在眼前,現在只要取出抽屜中的資料。就可以走出教室了。回程跟去程的路線雖然一樣,不過在心態上相差甚遠,兩者的恐怖程度大大的不同。

  印象中那兩份資料應該是夾在課本與課本的中間。

  我彎下了腰,打量著抽屜中的整疊課本。

  找到了。

  於是我伸手抽出資料。

  謝天謝地,辛苦總算有了代價。

  準備回家吧。

  ——此時我的背脊突然竄超一陣寒意。

  有人在軟室裡面。

  我感受到一股他人的氣息。

  「是、是誰?」

  我耐不住沉默的煎熬,率先開口。

  聲音顯然比平常高了八度。

  略帶顫音的問話很快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問題一,是誰會在入夜之後出現在黑暗的教室裡?

  (l)同學

  (2)老師

  (3)其他

  (2)老師可以直接剔除。如果對方真的是老師,早在發現我的時候就會開口罵人了。

  (l)同學也不太可能。放學之後的教室沒什麼事情好做,更何況是漆黑一片的教室。

  是的,教室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同學或是老師不可能躲在黑暗的教室裡面,所以正確答案應該是(3)「其他」才對。

  其他。

  除了同學相老師之外,還會有人待在這間教室裡面?

  我再度伸手在抽屜裡面摸索。

  然後發現了一件事。

  心裡面大概也猜到除了同學和老師之外的「其他」選項到底是什麼。

  沒錯。

  就是羊咩咩。

  在抽屜裡面摸索的結果,果然找不到事先預留的活頁紙。

  也就是說——

  (1)除了我之外,教室裡面另有不是老師、也不是同學的其他人。

  (2)預留給羊咩咩享用的活頁紙不見了。

  根據以上兩點,我歸納出一個結論。

  教室裡面的「其他人」,就是羊咩咩沒錯。

  啪噠啪噠的腳步聲朝著我逼近。

  我的雙腳就像生根似的動彈不得。也就是說,傳入耳中的腳步聲並不是我的。

  溜吧。

  我在心裡面慘叫一聲,兩條腿卻完全不聽使喚。

  在哪裡?人在哪裡?

  在後面。

  當我察覺到不對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羊咩咩的牙齒咬上了肩頭。

  從背後抱住我的力量雖然不算強大。我的身體卻僵硬得無法動彈,雙手雙腳更像被釘子釘在原地似的,完全失去了行動力。

  羊咩咩咬住我的肩膀之後,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我的肩膀感受到一陣陣溫暖的吐息。

  早知道就不要在入夜之後外出了,更不應該答應阿濱替他出頭。為了一頓小小的A餐,我就要成為羊咩咩今晚的美食了。

  風子的說法果然是正確的。

  我作好了心理準備。

  可是羊咩咩只是咬住我的肩膀而已,並沒有當場把我撕成肉條的意思。

  而且我也發現了一件事……

  羊咩咩纏繞在我身上的手臂並不粗。抱住我的動作感覺不像是為了剝奪我的行動力,反倒像是不願讓我發現它的真面目。而且這兩條細緻的手臂……難道是女孩子?

  抱住我的手臂終於鬆了開來。

  「……草加同學。」

  聲音從背後響起。

  我戰戰兢兢地回頭。

  黑暗的空間之中,浮現一雙明亮冷漠的瞳孔。

  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千早學姊。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學姊白皙細嫩的手臂。一想到剛剛纏繞在我身上的就是這一對手臂,我就不禁打了個冷戰。

  千早學姊往後退了一步。

  清澈的雙眸將我牢牢地捉住,就跟今天在學生會教室時的冷酷眼神一模一樣。

  學姊好像想說些什麼,卻又打消了念頭。看著她白皙的喉頭微微蠕動,感覺甚是奇特。

  幽靈?不會吧。可是……

  當我低頭思索的同時,也恢復了先前的冷靜。

  試著握緊拳頭,再張開拳頭。嗯,沒事了。

  這時學姊開口了:

  「對不起,我會負責。」

  學姊的發言令人摸不著頭緒。

  負責?

  什麼責任?

  「我會解釋一切,同時也會負起責任。不過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當然,如果你堅持的話,也可以在這裡把話說清楚……」

  「那、那就不必了。」

  我連忙搖頭。開玩笑,我巴不得立刻離開漆黑一片的教室呢。

  「星期天到我家來好嗎?到時我再跟你解釋清楚。」

  「學姊的家?」

  「星期天一點,在武藏台車站碰面。」

  「下午一點嗎?」

  「你覺得午夜一點比較好?」

  「不,還是下午好了。」

  「好,那就約下午一點。武藏台車站只有一個出口,應該很好找才對。你會來嗎?」

  我立刻毫不考慮地點點頭。

  千早學姊露出一絲淺笑,無聲無息地走出教室,完全不給我發問的機會。

  我無力地坐倒在地,彷彿虛脫的人偶。

  順便捏捏自己的臉頰。

  有點痛。

  看來我並不是在作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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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星期日與羊咩咩的約會

  第二天一太早,我將申請書以及年度企劃書交給了阿濱。

  「太好了,感激不盡!有了這兩樣法寶,足球同好會就高枕無憂啦!」

  「嗯。」

  「怎麼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

  「睡眠不足吧。」

  其實是作了一場惡夢,想睡也睡不著,不過這個丟臉的原因說什麼也不能讓阿濱知道。

  「我想問一個假設性的問題。」

  「好,假設性的問題。」

  「昨天我看到幽靈了。」

  「……」

  從阿濱臉上的表情看來,他一定覺得我有問題。

  阿濱對於幽靈或是UFO之類的超自然話題相當反感。每次只要提到類似的話題,他臉上的表情總是不會好看到哪兒去。

  「這只是一個假設而已。」

  「看在你幫了一個大忙的份上,我就聽你說完吧。然後呢?」

  「那個幽靈邀我去她家,你覺得我該怎麼辦才好?」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不能去。如果真的赴約,那個幽靈絕不會放過你的。」

  「你也覺得我不能去?」

  「君子不履險地,安全第一。」

  「有道理。」

  「那我去提交申請書跟企劃書了。」

  於是阿濱走出教室。

  阿濱的意見很有道理。

  跟百萬學姊攪和下去,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可是……

  我已經答應學姊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大概是對小合有好感吧?」

  「是哦?」

  「那還用說。一般人是不會邀請自己討厭的人到家裡作客的。說不定她滿喜歡你的喔。」

  「最好是。」

  我隨口敷衍一句,結束了老生常談的對話。

  「哼。」

  「不過話又說回來。風子,你怎麼會在這裡?」

  「風子說沒人陪她吃飯,所以我就把她找來了。」

  姊姊回答。

  今天是星期六。

  我跟姊姊在廚房準備晚餐。

  不應該出現的風子,卻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這裡。

  今天的菜單是漢堡排。

  我跟姊姊準備食材的時候,風子突然現身。

  她將我從廚房推到客廳,然後站在姊姊的身邊準備晚餐。

  看來似乎打算在我家解決民生問題。

  姊姊常常找風子到家裡來吃飯。來自雙薪家庭的風於經常獨自用餐,基於鄰居的情誼,姊姊總是對風子特別照顧。

  風子今天穿著長頸鹿的道具服。全身包裹在黃色道具服之下的風子正與姊姊一起切洋蔥,或是在生菜沙拉的黃瓜以及胡蘿蔔上面刻花。我的工作被風子搶走了,只好坐在餐桌補充調味料。

  我將星期天要去千早學姊家的事情告訴姊姊,結果她果然一如往常地會錯了意,以為我交女朋友了,還急著要出去買紅豆飯。眼見情況不對,我連忙把姊姊攔了下來,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好好地解釋一番。

  至於那天夜裡到學校拿資料的時候不但被學姊咬了一口,學姊還說會負起全責,要我星期天去找她的這件事當然不能讓姊姊知道,因此表面上我只說同好會的資料沒在期限之內提出,因此學姊要我星期天送到她家。當然,這是我隨口胡誨的說法。

  姊姊顯然信以為真,風子則以納悶的眼神打量著我。

  看來風子敏銳的動物本能,似乎嗅出了我的謊言。

  「為什麼要送到家裡?星期一再交不行嗎?」

  「這些資料必須在星期一早上匯整完畢,所以我非得在星期日交給學姊才行。」

  風子凝視著我的雙眼。

  我是個不擅於掩飾的人,可是在這種危急存亡之秋,說什麼都得硬著頭皮堅持到底。

  「叫快遞不就得了?」

  「我不知道學姊的住址。」

  「問一聲嘛。」

  「既然學姊要我過去一趟,我能說不嗎?畢竟遲交資料的人是我,總不好讓學姊難做事吧?」

  說話的同時,我刻意迴避風子的視線。

  風子依然滿臉狐疑地打量著我,不過沒多久就放棄質問,繼續削她的馬鈴薯。

  「哼。」

  風子開口哼了一聲。

  「總之這一趟我非去不可,否則同好會的資格就會被取消了。」

  「是嗎?」

  風子說起了風涼話。

  「我看資料不是重點,而是你對那個學姊有興趣吧?」

  「不要胡說。」

  雖然我表面上矢口否認,其實風子還真的猜對了一半。

  我對學姊確實滿好奇的。

  學姊真的吃了我的筆記嗎?

  為什麼?

  教室裡面多的是筆記本。為什麼偏偏選中我的?純屬巧合嗎?那未免也太巧了一點。

  而且最讓我感到不解的是……

  「小合,幫忙擺碗盤!」

  「來了。」

  姊姊的吆喝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反正想破頭也理不出個頭緒,到時再見招拆招吧。

  於是我從碗櫥裡拿出幾個盤子,依序擺在桌上。我跟姊姊用的是青蛙圖案的餐具,風子用的則是長頸鹿圓案。

  享用晚餐的同時,我們聊起明天的預定行程。姊姊要跟大學同學一起出去逛街,風子不想外出,打算一整天都待在家裡。

  「風子,你也出去走走嘛。」

  「哼。」

  風子看著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隻游不動的魚。

  「我喜歡待在家裡,沒事出門幹什麼?」

  「是是是。」

  「小合,既然要到人家家裡作客,就不能太失禮喔。」

  「嗯。」

  「那你打算帶什麼過去?」

  「啊?」

  「我就知道。我說小合啊……」

  姊姊開始對我說教。

  「你打算空手去拜訪人家嗎?不行不行。到人家家裡作客,一定要帶點禮物過去。」

  這真是我的一大失策。

  風子看著我的表情十分無言。

  「沒辦法,我第一次到女孩子家嘛。」

  「這是基本的禮貌,跟男孩子還是女孩子無關吧?」

  說得也是。

  「那要帶什麼禮物?」

  「帶點小蛋糕過去如何?你自己買過蛋糕嗎?」

  「沒有。」

  「凡事總有第一次,加油吧。」

  姊姊做出結論。

  「反正再怎麼說對方也不會把你給吃了,放輕鬆一點吧。」

  這可未必。

  我暗自抽了口冷氣。

  說不定學姊真的會把我吃了。

  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先留下遺書吧。

  第二天,我朝著武藏台車站前進。

  武藏台站是柿木阪站的前四站,來往兩站之間大約要十五分鐘的車程。如果從學校出發,則須花上四十分鐘。

  武藏台是個格調頗高的住宅區,車站前面開了好幾家高級珠寶店以及紅茶專賣店。

  我看看時間,剛好十二點。

  挑選蛋糕應該花不到一個小時。

  於是我按照姊姊畫在便條紙上的路線圖,朝著蛋糕店前進。

  根據姊姊的說法,武藏台周邊有好幾家美味可口的蛋糕店,姊姊跟她的大學同學對這一帶似乎相當熟悉。

  昨天晚餐之後,姊姊還特地打電話給她的大學同學,替我搜集了不少相關的情報。

  「大學生的消費水平跟高中生不一樣,太貴的蛋糕我可買不起。」

  「放心吧,早就將你的經濟能力列入考慮了。」

  「感謝。」

  「記得要把你的評價告訴我喔,那家店的蛋糕我還沒吃過呢。」

  說完之後,姊姊將記載蛋糕店的店名以及相關位置圖的便條紙交給我。

  這就是有個姊姊的好處。

  根據便條紙的指示,我走進這間名為「夏雷特」的蛋糕店。

  長這麼大了,今天還是我第一次獨自買蛋糕。

  別緻的櫥窗裡面,陳列了許多精巧的蛋糕。

  原來蛋糕還有這麼多種類。

  基本上蛋糕對我的意義如下:

  (l)特殊節慶(聖誕節、生日)時媽媽買回來的食物。

  (2)姊姊心情好的時候,偶爾會買回家的食物。

  總而言之,我是不會自掏腰包去買蛋糕的。日常生活中有許多花錢的機會,不過蛋糕絕對是最後一個選項。

  對一個經濟拮據的高中男生而言,蛋糕可是一項奢侈、非必要性的消費。

  回歸主題,該選什麼蛋糕才好呢?

  仔細打量櫥窗內的蛋糕之後,我將目標鎖定在其中兩種商品。這兩種商品都是鑲了好幾顆草莓的奶油蛋糕。

  三八O元以及四八O元,應該選哪一種才好呢?

  兩種蛋糕的差別在哪裡,老實說我也看不出來。

  除了草莓的大小以及蛋糕上面的裝飾(應該有某種特定的名稱,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之外,兩種蛋糕看起來是大同小異。

  不懂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向專業人士請教吧。

  蛋糕的專業人士,當然非女孩子莫屬。

  姊姊她……

  應該沒帶手機。

  姊姊不喜歡把手機帶在身上,即使母親為了聯繫方便的理由,堅持要她帶手機,姊姊也是充耳不聞。看似隨和的姊姊,其實也有她頑固的一面。

  我的選擇並不多。除了姊姊之外,只剩下一個人選。

  於是我選擇風子的電話號碼,按下撥出鍵。

  「喂?」

  「風子嗎?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斯里蘭卡的首都是可倫坡。」

  「我不是要問這個。」

  「二、三、五、七、十一。」

  「也不是要問質數。」

  「我正在從事只能在某些特定的假日才能進行的神聖儀式,請不要打擾我好嗎?」

  「回籠覺就回籠覺,什麼神聖的儀式。」

  「哼。」

  時間有限,我急著切入主題。

  「三八O元跟四八O元的蛋糕差別在哪裡?」

  「價錢。」

  風子不加思索地回答。

  「除了價錢之外呢?」

  「材料吧。」

  「四八O元的材料比較高級嗎?」

  「我沒有超能力,看不見你眼前的蛋糕,OK?如果我真有超能力的話,第一件事就是停止你的心跳,以免你打擾我睡回籠覺。」

  「謝天謝地,幸好你沒有超能力。」

  「哼。」

  於是我掛上了電話。

  選擇四八O元的蛋糕吧。拼著荷包大出血,也不能讓學姊覺得我很小氣,否則足球同好會的資格認定生變,這個責任我可擔待不起。

  價錢和種類都決定好了。

  接下來就是數量了。

  學姊與我各一個,這雖然是再自然也不過的思維,不過兩個小蛋糕似乎少了點。除了學姊跟我,還有學姊的家人……慢著,學姊家有幾個人啊?

  通常在這種情況下。應該買幾個蛋糕才好?

  本來想打電話向風子請教,不過一天被她消遺兩次實在有礙健康,幾經思量之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管了,就四個吧。超過這個數量,我的荷包可吃不消。

  於是我請店裡的大姊姊幫我打包四個小蛋糕。

  大姊姊以訓練有素的笑容開口詢問:

  「請問大概多久之後享用?」

  我為之語塞。

  從這裡到學姊家需要多少時間。老實說我一點概念也沒有。

  基本上我對學姊根本是一無所知。

  「先生?」

  店員以不解的神情看著我。

  「呃……一小時之後。」

  小心翼翼地抱著精美的紙盒,我走出了蛋糕店。

  在街上晃蕩了一陣子之後,回到車站的驗票門。時間是下午的一點五分。總算是趕上了。

  十分鐘之後,一輛黑頭大轎車出現在驗票口的對面。這種車子一定很貴,不知道可以讓我買幾個小蛋糕。

  轎車停在我的面前。

  戴著白帽子的老爺爺從駕駛座走了出來。

  動作緩慢的老爺爺橫過車頭,打開後座的車門。

  百萬學姊就好端端地坐在後座。

  學姊瞥了我一眼後……

  「快點上車。」

  丟下了這句話。

  我有點不知所措。

  這時我才猛然想起,大家都說百萬學姊家裡很有錢。

  車子的內裝十分豪奢,底部還鋪著相當高級的地毯,要我穿著這雙不怎麼高級的鞋子踩上去,老實說還真有點遲疑。

  「學姊,不必脫鞋嗎?」

  學姊轉頭看著我,臉上帶著訝異的神情。

  「直接上車就好,我不也穿著鞋子嗎?」

  說完之後,學姊還指了指自己的鞋子。

  白色的運動鞋。流線型的設計以及高貴的質感,跟街上賣的便宜貨大大地不同。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好像曾經在風子的流行雜誌上看過這款運動鞋。那本雜誌所介紹的運動鞋都是走在流行尖端的產品,新潮的線條以及時尚的設計,雖然大大刺激了消費者的購買慾,可是寫在照片右下角的數字,卻不是為了該買幾個蛋糕煩惱不已的窮困高中生所能負擔的金額。

  「那……我就上車了。」

  於是我戰戰兢兢地坐進了車內。

  戴著白帽子的老爺爺確定我就座之後,慢慢地關上車門。

  然後他回到駕駛座,開動車子。

  車子在第二個紅綠燈右轉,爬上一段緩坡。

  「等很久了吧?」

  學姊莫名其妙地冒出這句話。

  「啊?」

  「我遲到了幾分鐘,真不好意思。」

  「沒、沒關係,我沒等多久。」

  情況似乎跟我預期中的相差很多。

  「還得開一段時間。」

  千早學姊將視線從我的身上移至窗外。

  車子開上斜坡之後,遠處的風車映入眼簾。是的,就是我在課堂上看到的那個風車。

  今天的風車依然悠閒地轉動著白色的扇葉。

  「你喜歡風車嗎?」

  發現我正看著另一邊的窗外,學姊突然開口問道。

  「啊、嗯,滿喜歡的。不過問我為什麼喜歡風車的話,老實說我答不出來。」

  我老實地回答。

  「每天都在教室裡面看著遠處的風車,大概看久了就習慣了吧。」

  「是哦。」

  學姊再度看向車窗外的景色。

  大概過了十分鐘之後,車子停了下來。

  司機也跟著下車。

  門牌上面寫著『千早』,這裡應該就是學姊家了。

  老爺爺朝著門牌下的按鈕按了幾下,厚重的鐵門緩緩開啟,尖銳的金屬傾軋聲相當地刺耳。

  老爺爺再次回到了車上。

  「不在這裡下車嗎?」

  「還要再開一段路。」

  車子直接開進門內。

  開了一段時間之後,前方出現一座大型豪宅,車子就停在豪宅的前面。

  聳立眼前的是一棟古老的洋房,上下兩層的建築,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大型窗戶。牆壁隨處可見斑駁的痕跡,更是證明了這棟建築物的歷史悠久。

  洋房的前方是一座跟公園差不多大小的庭院,道路兩旁種植著許多庭木,庭木與庭木之間,則是才剛剛修整完畢的草坪。

  「學姊的家真大。」

  「我住的地方不在那裡。」

  「那學姊住哪裡?」

  「我住在牢房。」

  牢房?

  什麼牢房?

  「我會在半夜的時候吃掉家裡的重要文件,所以被家人隔離起來,住在暗不見天日的牢房裡。」

  學姊的說法讓我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察覺到我的尷尬之後,千早學姊微笑以對。

  「開玩笑的,別放在心上。我住在這裡。」

  「是……」

  我跟在學姊的身後。

  走了一段路之後,眼前出現了一間小小的平房。

  「請進。」

  千早學姊請我進入屋中。

  定進玄關之後,我被帶到第一間房間。這裡似乎是聞會客室,房間的正中央擺設了一套桌椅,旁邊還有一座衣帽架,上面掛著一頂草帽以及小皮包。桌子的另一邊擺著小型電視以及家庭劇院的設備。房間總共有兩扇門,裡面的另一扇門似乎是通往廚房。

  「請隨意。」

  千早學姊示意我坐下。

  坐在學姊指定的椅子之後,學姊也走到桌子的對面坐了下來。

  兩人的位置,恰巧跟那天在學生會教室的時候一模一樣。

  難道……

  學姊還想繼續那天的話題嗎?

  這時學姊率先開口:

  「感謝你在百忙之中抽空來訪。」

  「哪、哪裡,學姊您客氣了。」

  我連忙低頭回禮。

  情況跟我預期的真的差了很多。

  現在的千早學姊跟學生會教室中的千早學姊截然不同,只見她正以怯生生的眼神窺視著我的臉色。

  「盒子裡裝的是什麼?蛋糕嗎?」

  「嗯、嗯。」

  「我也買了一些蛋糕,一起拿出來吧。」

  學姊站了起來,走進廚房。

  「咖啡還是紅茶?」

  「咖啡……」

  「即溶的可以嗎?」

  「嗯、嗯。」

  幾分鐘之後。

  眼前擺著學姊替我沖泡的咖啡、我買的四個四八O元的蛋糕、以及學姊帶來的蛋糕。

  一大失策。

  學姊準備的雖然也是草莓奶油蛋糕,卻跟我的截然不同。我買的四八O元蛋糕看起來就是格外地廉價,奶油的顏色不及學姊的鮮艷,甚至連草莓的大小都輸了一截。

  兩相比較之下,四八O元的蛋糕相當窮酸,我恨不得立刻挖個地洞躲起來。

  學姊將咖啡以及蛋糕放在我面前。

  「吃得完吧?男孩子的食量大,應該沒問題才對。」

  「啊?」

  「我不能吃。」

  便宜的蛋糕難以下嚥嗎?還是學姊正在節食?

  「我不是嫌你買的蛋糕廉價,也不是正在節食。」

  學姊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般說道。

  「先吃點蛋糕,再慢慢聊吧。」

  蛋糕真的很好吃。我買的蛋糕其實也還不錯,可是跟學姊準備的蛋糕比較起來,就顯得失色不少。

  這個蛋糕大概也跟學姊腳上的運動鞋一樣,都是正常的高中男生可望而不可及的夢幻逸品吧。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當初不是學姊要我來的嗎?」

  「我以為你會放我鴿子,所以看到你出現的時候,心裡真的很高興。那……現在該聊些什麼呢?」

  學姊再度以怯生生的眼神窺視我的臉色。

  「呃……學姊好像……」

  「跟在學校的時候不太一樣?」

  「嗯。」

  其實『學姊在學校的時候看起來有點可怕』,不過這句話當然不能隨便出口。

  「沒辦法。在學校裡的是『塑造出來』的一面,現在才是真正的我。」

  「塑造?」

  「我是指個性。」

  學姊解釋。

  「在學校的我不是千早千歲,而是百萬學姊。信奉完美主義的學生會長,不允許任何人遲交書面資料的老古板,這就是學校的我。」

  學姊的語氣充滿了自我解嘲的意味。

  「剛進入高中的時候,班上沒有半個中學時代的同學,結果在不知不覺中被班上的同學孤立起來。我那班的同學很多都是從同一所中學畢業的,結果在他們彼此維護的情況下,我就莫名其妙地被選為第一學期的班長,一段時間之後,我也在他們的心中成為『崇尚完美主義的千早千歲』。再加上我不吃中飯,午休的時候總是獨自行動,當然交不到什麼朋友。結果佐籐老師替我取了『百萬』的綽號,我也被迫當上了學生會長。」

  「不是學姊出馬競選的嗎?」

  「學生會的工作跟打雜沒兩樣,大家都不想做,我又何必自找麻煩?偏偏班上的同學基於好玩的心態替我報名參選,我根本沒辦法推辭。」

  真相跟傳言之間果然有相當大的落差,我深深體會到人言可畏的道理。

  「可以請數下一個問題嗎?」

  「請說。」

  「學姊晚上待在學校做什麼?為什麼不開燈?」

  「我留在學校享用你的筆記。如果開燈的話,不就會被發現了嗎?」

  「這麼說來,每天吃掉筆記的人就是學姊囉?」

  「是的,我就是吃掉筆記之後,留下那封信的羊咩咩。」

  「為什麼要找上我?把筆記本留在教室裡的人又不只我而已。」

  「嗯……這個嘛……先吃塊蛋糕吧。」

  千早學姊提醒我別忘了盤中的蛋糕。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就是非你的筆記不可,其他人的筆記都難以入口。」

  學姊停頓半晌,又繼續開口。

  「星期四的時候,你不是為了遲交企劃書的事情跑到學生會教室嗎?當你提出檢查申請書的要求時,我表示申請書已經損毀了,這件事你還記得吧?」

  「嗯,有印象。」

  「其實我是騙你的。」

  ……騙我的?

  「那申請書到底怎麼了?」

  「被我吃了。」

  「為什麼?」

  「這就不好回答了。」

  學姊的臉上露出歉疚的神情。

  「之前我獨自在學生會教室整理資料,順便檢查各社團提出的申請書,看看有沒有疏漏之處,當時就注意到你所填寫的同好會申請書。」

  學姊再度以怯生生的眼神窺視我的臉色,就跟淘氣的孩子向父母親坦承一切時的那種眼神一樣。

  「那時我突然戚到強烈的飢餓感,有生以來第一次那麼想吃東西。等到我發現不對的時候,你所填寫的申請書已經被我咬了好幾口。」

  說到這裡,學姊突然歎了口氣。

  「我已經半年沒有進食了。」

  學姊說道。

  「一點食慾也沒有。勉強吃進去的話,馬上就會全部吐出來。原本以為是我身體出了問題,可是到醫院檢查之後,醫生卻說一切正常。無奈之餘,我只好喝些飲料或是口味清淡的湯品,然後到醫院打點滴,維持身體所需的營養。算算大概已經有半年多的時間沒好好吃上一頓了。」

  「半年?」

  我不禁提高了音量。

  「人類不吃東西也能存活。」

  是嗎?

  我不這麼認為。

  我的食量其實並不大,不過只要一餐沒吃,就會餓得渾身上下不對勁。

  平常姊姊在家的時候,也是動不動就喊肚子餓,有時還會問我想不想吃東西。之前準備聯考的那段時間,不需要我特別開口,姊姊還會替我做一些宵夜送進房間。

  基於上述理由,實在無法想像怎麼會有人可以半年沒吃東西。

  「等到我發現的時候,申請書已經被我吃了三分之二,只好趕快重謄一份。重新謄寫申請書倒是沒什麼問題,麻煩的還在後頭。從學校返家之後,吃掉申請書的記憶再度浮現,強烈的飢餓感也隨之而來,可是手邊已經沒有申請書了,我又不能接受一般的食物。於是我想了又想,作出了一個結論,或許是你的字跡讓我感到特別可口吧。」

  「所以才潛入我的教室,吃了我的筆記?」

  「嗯,然後留下一封道歉信。之後的事情你應該知道了吧?」

  原來如此。

  我總算是明白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我所填寫的足球同好會申請書被千早學姊吃了→千早學姊想吃我寫的其他東西,於是趁夜潛入教室,吃了我放在抽屜裡面的筆記→心滿意足之後,寫下道歉信→我讀了信中的內容,以活頁紙取代筆記本放在抽屜裡面→干早學姊每天晚上都進入教室,享用我留下來的活頁紙→我跟阿濱為了活動企劃書的事情造訪學生會,發現先前提交的申請書是謄寫之後的版本→當天夜裡,學姊一如往常地潛入教室享用筆記,結果被我當場撞見→我被學姊咬了一口。

  簡單說來,就是這麼回事。

  「不過學姊怎麼知道我坐在哪個座位?事先調查過了嗎?」

  「沒有,聞味道就知道在哪裡了。」

  「什麼味道?」

  「香噴噴的味道。尤其是肚子餓的時候特別敏感,大老遠就聞到你的抽屜裡面傳來陣陣香味。」

  嗯……

  想不到居然有人把我寫的筆記跟美味的食物聯想在一起。

  千早學姊雖然在信中表示我的筆記很好吃,可是對我而言,筆記就只是筆記而已。充其量不過是記下授課內容的工具罷了,不可能與「香噴噴的食物」劃上等號。

  「吃筆記不會出問題嗎?」

  「什麼問題?」

  「比如說吃壞肚子。」

  「倒是不會。而且自從開始吃你的筆記之後,身體狀況好得不得了呢。我是個很重睡眠的人,每天早上都爬不起來,上午總是昏昏沉沉的。可是現在每天都很早就起床了,一整天都精神飽滿呢。」

  學姊停頓了幾秒鐘之後,繼續開口:

  「每天我都躲在學生會教室裡面,一邊工作一邊打發時間。等到放學時間一到,就鎖上學生會教室的大門,將鑰匙還給老師之後,進入廁所。」

  「廁所?」

  「對,就是廁所。我躲在裡面等待太陽下山。學校的警衛雖然會定時巡邏,卻不會檢查女廁。等到夜幕低垂之後,再離開廁所走到你的教室。起先是挑一大早的時間,可是卻會被一大早就來練習的校隊選手撞見,所以後來才選擇入夜之後偷吃你的筆記。」

  「一個人躲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廁所,學姊都不會害怕嗎?」

  「一點都不會,當時我滿腦子都是你的筆記。」

  「筆記?」

  「就是說啊。你的筆記真是人間美味,軟嫩香甜,十分可口呢。」

  軟嫩?香甜?

  我的筆記十分可口?

  「學姊的意思是我的筆記特別好吃嗎?」

  「嚴格說來,應該是你的筆跡牽動了我的食慾。社團申請書只是一張普通的紙,你的筆記也只是便利商店買來的文具,這些東西到處都有,應該沒什麼關係。」

  嗯,好一個無奇不有的世界。

  「而且你看起來也很可口。」

  「我?」

  「我在教室偷吃你的筆記時,結果你突然出現。我一時慌了手腳,躲在教室的角落不敢亂動,就這樣觀察你的一舉一動,結果……」

  千早學姊低垂雙眼,臉上露出害羞的神情。

  「突然覺得你很可口……」

  「所以就咬了我一口?」

  「對不起,可是我真的忍不住。」

  學姊吁了口氣,看起來就像是放下了心頭的大石。或許將憋在心中的秘密一吐為快之後,真的會感到輕鬆許多吧。

  「該說的全都說了,現在你有什麼打算?」

  「有什麼打算?這個嘛……談話結束,一起打牌如何?」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把該說的都說完了,可是你卻還沒作出結論。」

  「我該作出什麼結論?」

  「草加同學。」

  學姊有些不耐煩了。

  「我承認我吃了你的筆記,你好歹也該發表一些評論吧?」

  「評論……好吧,我總算知道是誰吃了我的筆記了。」

  「就這樣?」

  「我也知道學姊為什麼要吃筆記的原因,困擾我多時的謎團總算解開了。」

  「乾脆我來發問好了,你希望我怎麼做?」

  學姊的問題讓我有點摸不著頭緒。眼見我面露遲疑之色,學姊不耐地開口道:

  「總覺得你看起來呆呆的,想不到還真的是呆。」

  「這跟長相沒有關係吧。」

  我嚴詞否定。

  「那天晚上在教室巧遇的時候,不是說過我會負起責任嗎?我把你寫的申請書吃掉了不夠,還吃了你抄寫的筆記,最後甚至連你放在抽屜裡的活頁紙也不放過,一連吃了好幾個晚上。到這裡還跟得上吧?」

  「嗯。」

  學姊的語氣就像在教訓小孩子似的,我也只能乖乖點頭。

  「不瞞你說,這件事我本來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

  「我保證不會說出去。」

  就算真的將「千早學姊吃了我的筆記」這件事情說出去,對我也沒有什麼好處,搞不好別人還會把我當成神經病也說不定。

  「首先要為我的自私和任性向你道歉。其實當你為了同好會的事情來到學生會教室的時候,我就應該向你坦白一切了,可是濱同學當時也在場,我的身邊也多了一個副會長,要我當著其他人的面前坦承自己吃了你的筆記,老實說還真說不出口。」

  言之有理。

  「當然也不會要你平白幫我保守秘密,我已經有所覺悟了。」

  覺悟?

  怎樣的覺悟?

  學姊站了起來,朝著房間的門口走去,然後不聲不響地將門鎖上。

  等一下。

  為什麼要從房間裡面把門反鎖?

  「放心吧。把門鎖上之後,除非是從裡面開門,否則外面的人是無法進入房間的。」

  千早學姊坐在我面前,開始鬆開上衣的鈕扣。

  這、這是在做什麼?

  「我以前從來沒做過這種事,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你想要我怎麼做,請儘管開口,我一定會盡量配合。」

  「等、等一下!等一下!」

  我急得跳腳。

  「你在做什麼啊!?」

  「做什麼……那種話女孩子怎麼好意思說出口。」

  學姊的臉頰泛起了紅暈。

  「可、可是在這種地方做這種事……」

  「地點不對嗎?臥房是不是比較好?還是你根本就討厭我?」

  學姊凝視著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學姊的眼眶有些泛紅。

  上衣的第二個鈕拙被解開了,學姊的胸部隱約可見。不妙,大大地不妙,胸部的曲線會出人命的。

  冷靜、冷靜一點。只有在冷靜的狀況下。才能精確研判出目前的局勢。

  【狀況】學姊反鎖房門,打算解開上衣的扣子。目前已經解到第二顆了。

  【判斷】我應該採取何種行動?

  (1)推倒學姊。

  (2)任憑水到渠成、生米煮成熟飯。

  ……慢著,別鬧了。

  應該是(3)「對學姊曉以大義」才對。

  腦中思緒飛舞的同時,我的目光卻直盯著學姊的胸前,就像是被磁鐵吸住的鐵片一樣,怎麼也分不開。

  無奈之餘,只好伸手掩面。

  「先別急著解扣子,把門鎖打開好嗎?拜託,我會先閉上眼睛的。」

  「……既然你這麼說。」

  漫長的時間緩緩地流逝。閉上雙眼之後,再怎麼細微的聲響也變得鮮明無比,學姊拙上扣子、從座位上站起來的聲響毫不保留地傳入耳中。

  甚至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好了。」

  我慢慢地睜開雙眼。

  拙上扣子的學姊就站在眼前。

  我不禁鬆了口氣。

  「學姊,你這是在做什麼?」

  「表示歉意以及答謝啊。男生不是都喜歡這樣嗎?」

  「這個……也不盡然……」

  「虧我對自己的身材還挺有自信,心想應該會很順利的說。難道你要的是金錢方面的慰問?」

  「金錢?」

  「我的活儲帳戶裡面有兩百萬元,現在馬上就去提款。慢著,金融卡一天只能提領五十萬,今天先拿五十萬奸嗎?剩下的部分,我星期一再去臨櫃提領出來。這樣可以嗎?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學姊從衣帽架上的手提包拿出皮夾,確定皮夾裡面放著好幾張金融卡之後,準備走出房間。

  看來她真的打算去提款機領錢。

  「學姊,等一下。」

  「怎麼,覺得不夠嗎?」

  「不是這個意思,請學姊先坐下來好嗎?」

  我將千早學姊強行壓在椅子上。

  兩百萬的數字已經超出我的概念之外。基本上我對金錢的實體概念僅止於一萬元左右,超出一萬元的數字都被我歸類為「很多很多錢」的範疇,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這個……」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其實只要學姊接受遲交的活動企劃書,正式承認同好會的存在。對我而言就已經是萬幸之至了。」

  「遲交的人是濱同學,與你無關。社長欄位雖然寫著你的名字,應該也只是趕鴨子上架吧?」

  了不起,果然瞞不了學姊。

  「可是我並不想讓學姊為我做些什麼。」

  「那怎麼行?我咬了你一口,嚴格說來就等於是玷污了你,所以一定要負起責任。再說我也請你替我保守秘密,既然你答應了,我當然也得支付必需的報酬才行。」

  「學姊真的不必放在心上。肩膀的咬痕早就已經痊癒了。」

  而且按照學姊的邏輯,在這之前我還得先教風子負起責任。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的反應讓學姊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再說其實我挺高興的。」

  「高興?」

  「我的筆記是為了我自己而抄寫的,除了我之外,沒有人需要這份筆記。或許有些從來不抄筆記的同學在大考之前會用到我的筆記,不過他們需要的也只是上課的內容,是不是我所寫的筆記並不重要。可是羊咩咩就不一樣了。羊咩咩不把別人的筆記放在眼裡,只肯吃我的筆記。對於羊咩咩而言,筆記的內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我親手抄寫的筆記,一想到這裡,我就感到很欣慰。基於這個原因,學姊真的不需要向我道歉,更不必給我慰問金。」

  學姊默默地聽著我娓娓道來。等我說完之後,才緩緩開口:

  「真的什麼都不要嗎?」

  「是的。」

  「你真是個怪人。」

  吃了我的筆記的學姊才是真正的怪人吧,我心想。

  「我真的不能為你做些什麼嗎?你特地來這兒一趟,總不好意思要你空手而回。」

  空手而回其實也沒什麼關係,偏偏學姊還是滿堅持的。

  「既然如此,我有個不情之請。」

  「請說。」

  「剩下的蛋糕可以讓我帶回去嗎?我想讓姊姊嘗嘗看。」

  「當然沒問題,這樣就可以了嗎?」

  「嗯,這樣就足夠了。」

  學姊將我帶來的蛋糕以及她所買的蛋糕整整齊齊地裝進盒子裡,不但包裝得漂漂亮亮,還繫上了一個蝴蝶結。

  「那我就告辭了。」

  「我送你到車站。」

  學姊不知道打電話給誰。

  「我已經吩咐太田了,他會馬上把車子備好。太田是剛剛那位駕駛,就住在我們家裡。」

  於是我跟學姊來到庭院,等待車子出現。

  「今天謝謝學姊的招待。」

  「哪兒的話,我還得向你道歉呢。」

  「明天學校見。」

  話才剛說完,我就注意到學姊的臉上浮現出訝異的神情。

  「我說錯了什麼嗎?」

  「你還願意跟我在學校見面?」

  「如果學姊有所顧忌的話,我也可以裝作不認識。」

  「不,沒什麼顧忌。只是我吃了你的筆記,還以為你從此不願再跟我扯上關係。而且我先前還大言不慚地說要負起責任,最後也是什麼都沒做。」

  「能夠跟吃掉我筆記的人見面,老實說我滿高興的。」

  雖然學姊步步進逼的時候有點嚇人,不過這句話絕對是肺腑之言。

  「那你願意當我的朋友嗎?」

  「朋友啊……你是學姊,我是學弟……」

  「沒關係,學姊學弟也行。」

  千早學姊緊握著我的手。

  「我一直以為在學校交不到朋友呢。今天你願意當我的朋友,我真的很感動。」

  「哪、哪裡……」

  我不禁感到有些害臊。

  學姊的小手溫溫熱熱的。熱度從掌心一直傳到臉頰。我發現自己的臉頰好像比平常熱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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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3-9 10:43 PM

  4  可否之閒

  星期一。

  午休時間,我前往學生會教室。

  敲了敲門之後,門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千早學姊的身影出現在門後,嚴峻的神情和緩了許多。

  眼前的人不是『百萬學姊』,而是昨天那個溫柔可人的千早學姊。

  「原來是你啊,草加同學。有什麼事嗎?先進來再說吧。」

  於是我跟在千早學姊的身後,走進了學生會教室。

  「學姊午休的時候都待在這裡嗎?」

  「對呀。反正我不吃中飯,待在教室又很無聊,還得忍受班上同學的異樣眼光。偶爾也會到圖書館報到,不過還是沒什麼人的學生會教室比較清靜。」

  學生會教室裡面只有我跟千早學姊。即使是午休時間,學姊也在處理學生會的事務,只見桌上擺著幾本厚重的檔案夾,裡面還夾著好幾份文件資料,我們所提出的活動企劃書也在其中。

  千早學姊示意我找個位子坐下,旋即拿起了我所書寫的活動企劃書。

  「請學姊高抬貴手,別吃了這份企劃書。」

  「我、我知道啦。」

  千早學姊將企劃書收入資料夾。

  臉上還露出萬般不捨的表情。

  ……看來學姊真的對我的筆跡愛不釋手。

  「對了,找我有事?」

  我將活頁紙遞給學姊。千早學姊看看活頁紙,又看看我。

  「請笑納。」

  「送我的嗎?」

  「在學生會教室享用就好,以後不必摸黑跑進我的教室了。」

  「真的沒關係嗎?」

  「沒關係。」

  學姊興高采烈地收下活頁紙,緊接著整個人突然僵住,好像想起了什麼。

  於是我開口說話:

  「撕破也無妨。」

  聽到這句話之後。學姊才鬆了口氣。

  撕裂紙張的聲響傳入耳中。

  學姊將活頁紙撕成一口大小,慢條斯理地將紙片往嘴裡送。送入口中的那一瞬間,幸福的微笑堆滿了學姊的臉龐。

  學姊真的很喜歡吃活頁紙,我心想。

  享用著活頁紙的學姊一直目不轉晴地盯著我看。

  剛開始還以為是我的臉上沾了什麼東西,不過仔細觀察學姊的視線之後,才發現她不是盯著我的臉,而是正在打量我的肩膀以及手臂。

  「呃,學姊。」

  「嗯?」

  「手臂好嗎?露出肩膀太麻煩了。」

  於是我捲起襯衫的袖子,露出自己的左臂。

  「……真的可以嗎?」

  「嗯。」

  「那我就不客氣了。」

  基於禮貌,我刻意別過頭去。

  好熟悉的感覺,在哪裡有過類似的感覺呢?低頭思索了片刻之後,我終於想起來了。沒錯,就是捐血的戚覺。

  學姊的牙齒接觸我的手臂。

  上下牙關的力道逐漸加強。

  在沒有麻醉劑的時代,好像有人曾經一邊下棋、一邊接受手臂的手術。不知道為什麼,眼前的情景突然讓我想起這段典故。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中午都會帶著活頁紙去找學姊。看著學姊津津有味地享用活頁紙堪稱是一大樂趣,跟學姊聊天也滿愉快。至於讓學姊咬自己的手臂雖然有點奇怪,不過只要想像自己是在捐血,倒也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最重要的是,我對學姊相當好奇。

  「不吃東西真的不要緊嗎?」

  「我不是每天都吃你送來的活頁紙嗎?」

  千早學姊將口本史的活頁筆記送入口中。

  「可是開始吃我的筆記之前,學姊不是什麼都沒吃,甚至還被送進醫院?」

  「每次去醫院都只是打點滴而已,然後接受一些檢查。我也跟咨詢師談過,不過對方每次都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學姊像黃金鼠一樣一邊將我的筆記撕成小小的碎片,一邊還不忘向我抱怨。

  「真是辛苦你了,學姊。」

  「就是說啊,很辛苦呢。」

  學姊再度強調一次。

  「偏偏就是沒有人能體會我的辛苦,大家都只會要我聽醫生的話。」

  學姊將紙片搓成一粒一粒的丸子,剛好是一口的大小。

  「醫生說了些什麼?」

  「知道我平常只吃紙張之後。醫生顯得相當驚訝,有點不相信我居然還能存活下來。」

  「學姊不在乎嗎?」

  「我是不當一回事啦。不過醫生就不一樣了,每次都對我精神訓話,要我試著去吃一些正常的食物。」

  「學姊嘗試過嗎?」

  「沒有。」

  說話的同時,學姊將一口大小的紙片丟進口中。

  「不能吃就是不能吃,用不著嘗試了。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勉強嘗試的話,也只是糟蹋那些食物而已。」

  我陷入了沉思。

  學姊顯然很喜歡吃我的筆記,她看起來健康狀況也很不錯,應該不會出什麼亂子。不過可能的話。我還是覺得學姊應該攝取正常的食物才對。

  「如果我寫的筆記沒問題,說不定我做的料理也能入口。」

  「我倒是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就約下個星期吧,學姊想吃什麼都沒問題。」

  「草加,你會下廚啊?」

  「勉強能吃啦。只要借用一下廚房。我就能變幾道菜出來。」

  「借,當然借,為什麼不借?就算借了不還也沒關係。」

  「放心,一定會歸還的。」

  於是我跟學姊約好,這個星期日要到她家展現廚藝。

  用完晚餐之後,我坐在客廳休息,幾經思量的結果,決定向姊姊討教。

  下廚對我來說不是難事,不過對方可是無法正常進食的千早學姊,一般的料理絕對吸引不了她,看來得準備一些特殊的菜單才行。

  這時姊姊絕對是最好的咨詢對象。

  「有事想跟你談談。」

  我向姊姊開口。

  坐在沙發上翻閱「月刊青蛙雜誌」的姊姊眼睛頓時一亮,那副模樣簡直就像是發現蜂蜜的小熊維尼似的。

  「跟我談談?小合,你終於到了跟姊姊分享戀愛問題的年紀了,姊姊已經等這一天等了好久呢!」

  「不是什麼戀愛的問題。」

  「不是戀愛的問題,那就是戀愛的煩惱囉?」

  「也不是戀愛的煩惱。」

  姊姊難掩失望之色,再度拿起「月刊青蛙雜誌」。

  「真是的,無聊。」

  雜誌的封面大大印著「特集!尋找雨蛙的棲息地!」以及「愛上牛蛙的魅力」幾行文字。

  世界上熱愛青蛙的人真的那麼多嗎?我不禁有些懷疑。

  不過這是個無奇不有的世界,既然有人喜歡吃我的筆記,多幾個喜歡青蛙的人也一點都不奇怪。

  「姊姊很窮,借錢免談。」

  「放心吧,我從不期待姊姊的金援。」

  「功課方面也力有未逮。」

  「不勞姊姊煩心。」

  「到底是什麼問題?」

  姊姊打量著我,眼神流露出一絲不安。眼前的姊姊綁了三條及腰的髮辮,隨著雙眼的起起伏伏,髮辮也跟著上下搖晃。

  該怎麼說明才好呢。

  「這只是一個假設。」

  「假設嗎?好,我明白了。」

  「某個國家有個嚴重偏食的公主,這個公主什麼都不吃,眼看著就要餓死了。如果要讓公主吃東西,該怎麼做才好?」

  「原來如此。」

  姊姊點點頭。

  「首先是蛋包飯。」

  「蛋包飯?」

  「是的,蛋包飯。世界上沒有討厭吃蛋包飯的人,有蛋的地方就有蛋包飯。如果真的有人討厭吃蛋包飯,那他一定是來自宇宙的外星生物,一定要離他遠一點。」

  「可以教我蛋包飯怎麼做嗎?」

  「小合,你又不是不會做蛋包飯。」

  「可是我做不出姊姊的味道。」

  「放點蜂蜜就好了。不過一時之間也很難說清楚,乾脆實際演練一次好了。」

  太好了,果然是世上只有姊姊好。

  「你就老實招吧,到底是要做給誰吃的呀?」

  姊姊不懷好意地看著我。

  「不是姊姊想像中的那種人,只是一個嚴重偏食的小孩子罷了。」

  我的回答雖然有所保留,卻也不全是假話。學姊還不算成人,稱之為「小孩子」也不為過。

  姊姊二度失望的表情雖然看了有些不捨,不過也只能忍著。這個時候說出事情的真相,鐵定會引起一陣軒然大波。

  我跟姊姊一起站在流理台前。

  「雞蛋要選這種富含鐵質的。」

  姊姊取出雞蛋。

  這種雞蛋比普通的雞蛋還要大,表面的色澤也比較紅潤。

  「現代人的飲食容易缺乏鐵質,佐以波菜的話,對於鐵質的吸收更有幫助。」

  「雞蛋富含鐵質嗎?」

  「其實雞蛋本身的鐵質含量並不多,不過藉由混雜一些富含鐵質的飼料,可以將鐵質『轉化』至雞蛋之中。」

  「轉化?」

  「簡而言之,就是讓蛋雞攝取富含鐵質的食物。如此一來,產下的雞蛋自然也會富含鐵質。」

  原來如此,今天真是長見識了。

  姊姊真不愧是專攻營養學的大學生。

  「下廚也是同樣的道理。料理最重要的就是那份心意,不過光只有心意也不夠,必須讓心意成功的『轉化』到料理之中才行。俗話說慢工出細活,除了選用好的食材之外,料理過程的用心程度也會影響成品的好壞。既然是為了某個特定對像而做的料理,當然得設法讓心意『轉化』才行。」

  在姊姊的耳提面命之下,我開始製作蛋包飯。

  首先在碗公里面打了幾個雞蛋,拿起攪拌器開始攪拌。這時我突然想起姊姊剛剛提到的『轉化』。

  或許這兩個字跟學姊為什麼那麼喜歡吃我的筆記有密切的關連。

  藉著吃掉我的筆記,學姊將字裡行間的某種元素『轉化』至自己的體內,所以學姊才會覺得我寫的筆記或是資料特別可口。嗯,相當符合邏輯。

  不過我的什麼東西刺激了學姊的食慾呢?從學姊喜歡咬我的肩膀和手臂來看,該不會是我的汗水吧?不過筆記上面又沒有我的汗漬……

  「小合,你怎麼在發呆呢?蛋包飯最要緊的就是打蛋的速度,專心一點!」

  「抱、抱歉。」

  於是我中斷思緒,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製作蛋包飯上面。

  星期日。

  我借用學姊家的廚房,為學姊製作蛋包飯。

  姊姊的臨時惡補果然是效果非凡。

  半熟的蛋包呈現漂亮的金黃色,形狀也十分完美。

  試吃了一口,蜂蜜的甜味成功地將蛋香突顯了出來。

  於是我帶著滿滿的自信,觀察學姊的表情。

  ……

  千早學姊凝視著蛋包飯,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類似的表情我曾經見過,就跟看到西洋芹的姊姊、以及看到青椒的風子一模一樣。如果我的餐盤裡面出現青豆,或許也會露出同樣的表情吧。

  人在看到自己不喜歡吃的食物時,為什麼都會做出同樣的表情,老實說這個問題一直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必勉強。」

  「看起來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拿著湯匙的學姊幾乎快哭出來了。

  「看來『轉化』失敗了。」

  「『轉化』是指什麼?」

  於是我將姊姊對『轉化』的定義重述一遍。

  「意思是你做的料理裡面,應該『轉化』了你身上的某種東西嗎?」

  「是的,不過失敗了。沒關係,我自己吃。」

  正當我打算將蛋包飯的盤子拉到自己的面前時,學姊阻止了我。

  「怎麼啦?」

  「你餵我吃好嗎?」

  「啊?」

  我無法理解學姊的話中含意。

  「根據你先前的說法,如果你餵我吃蛋包飯,身上的某種『東西』就會『轉化』到蛋包飯對吧?」

  原來如此,果然有道理。

  可是。

  「來。」

  學姊將湯匙遞給了我。

  「真的要這麼做嗎?」

  「不喜歡就算了。不過我很想吃你為我做的料理,而且也認為值得一試。」

  學姊的表情十分認真,看來她真的豁出去了。既然如此。我也有從旁協助的義務。於是我下定了決心。

  「那……那就得罪了。」

  我以手中的湯匙挖了一口蛋包飯。

  然後將湯匙送到學姊的面前。

  「給我一個暗號。」

  「暗號?」

  「就是張開嘴巴說『啊』。你沒餵過別人吃飯嗎?」

  當然沒有。

  天氣並不熱,我卻緊張得滿頭大汗。

  「……啊。」

  「好。」

  學姊張開她的櫻桃小口,任由蛋包飯慢慢滑入她的口中。

  之後閉上雙唇細細咀嚼。不過從臉上的表情看來,學姊似乎不怎麼自在。一段時間過後,只見學姊站了起來,慌慌張張地跑出房間。

  還是不行,我心想。學姊的目的地大概是廁所吧。

  算了,勉強不來。至少我跟學姊都已經盡力了。

  過了良久,學姊才回到房間。

  「對不起,草加同學……」

  「沒關係,學姊還好吧?」

  「嗯,我沒事。」

  話雖如此,學姊的臉色卻十分蒼白,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沒事的樣子。

  「不行就算了,不要勉強自己。」

  於是我準備吃掉自己做的蛋包飯。這可是楓姊技術指導的得意之作,就這樣丟掉的話,未免也太可惜了。

  「學姊,有新的湯匙嗎?」

  「有,我這就去拿。」

  學姊點點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原本以為學姊要去拿湯匙,想不到她思索片刻之後,又坐回原位。

  學姊將蛋包飯的盤子從我面前拉了過去,同時拿起使用過的湯匙。

  接著用那只湯匙舀了一口蛋包飯。

  「來,啊——」

  學姊將湯匙送到我的嘴邊。

  「我、我自己來。」

  「別跟我客氣,這是應該的。」

  「謝謝學姊的好意,我還是自己來。」

  「你討厭我嗎?」

  「這……倒也不是……」

  根本就是兩碼子事。

  而且學姊似乎忘了手中的湯匙已經使用過了,如果再用這只湯匙餵我吃蛋包飯的話,那不就是……

  所謂的『間接接吻』。

  可是現場的氣氛卻不容我說不。

  我只好把心一橫。

  「那就麻煩學姊了。」

  「好,啊——」

  我老實地張開嘴巴。

  這副景象萬一被人撞見,我還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而且這只湯匙剛剛才被學姊含著,如今卻即將送入我的口中,很明顯的就是間接接吻。

  「草加同學,不要亂動。我對不准。」

  「啊,好。」

  我只能乖乖聽話。

  蛋包飯從學姊手中的湯匙滑入口中。

  軟嫩鮮滑的口感,可是過於緊張的我卻嘗不出蛋包飯的味道。

  將蛋包飯吞進肚裡之後,學姊立刻又舀了一口蛋包飯。

  「還是我自己吃吧。」

  「為什麼?你的表情很有趣,我還想再喂一口呢。」

  「再喂一口的話,我一定會羞到死。」

  我從學姊手中搶過湯匙。

  「啊,你好壞。」

  「對不起,我還不想死。」

  我把盤子泣了過來,狼吞虎嚥地吃超蛋包飯。

  「沒意思。」

  學姊露出淘氣的微笑。

  呼,好險。

  一邊看著我將蛋包飯送進嘴裡,學姊一邊怯生生地開口:

  「草加同學,我……我想吃這個。」

  學姊指著姊姊給我的蛋包飯食譜。

  原來如此。

  於是我將蛋包飯的食譜交給學姊。

  千早學姊以飛快的速度將食譜撕成碎片,大快朵頤了起來。

  看來事情沒有想像中的容易,我心想。

  等我吃完了蛋包飯、學姊也將食譜吃得一乾二淨之後,我開始善後。

  學姊家裡雖然沒有自動洗碗機,不過今天的碗盤不多,清洗起來倒也輕鬆。

  坐在椅子上的學姊好整以暇地看著與碗盤相洗碗精搏鬥的我。

  「草加同學,你是這邊的人。」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這邊是指?」

  「如果我是那邊的人,你就是屬於這邊的意思。」

  我搖搖頭,表示聽不懂學姊在說什麼。

  察覺到我的不解,學姊連忙補充說明。

  「我不是在批評你,而是覺得你真的很了不起。」

  我將碗盤上面的泡沫清洗乾淨之後,關上水龍頭。

  「千早學姊不是更了不起嗎?品學兼優不說,體育方面的表現也很亮眼,而且又把學生會搞得有聲有色。」

  「我不是指這方面的了不起……洗好了嗎?我來泡紅茶。慢著,你比較喜歡喝咖啡吧?」

  「沒關係,紅茶就好。」

  於是我跟千早學姊交棒,換她站在廚房前面。我坐在椅子上,欣賞學姊的背影。看著學姊忙東忙西的身影。內心突然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成績好壞與擔任學生會長,都跟一個人的本質無關。我所謂的『了不起』不是指這個。」

  「那學姊的『了不超』是指什麼?」

  「這個嘛……比如說有人吃了你的筆記。你卻不會生氣。」

  學姊從櫃子裡拿出茶葉,臉上浮現一抹淺笑。

  「或是親自下廚,替不能進食的人料理一份蛋包飯。總之,就是對他人的體貼之心。這不是每個人都做得來的,就像是一口井。」

  「井?」

  「在沒有水的地方掘井,掘到死也找不到水。同樣的道理,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懂得體貼,有些人卻不懂,這就像是一種天賦。」

  「學姊也很體貼啊,還會泡茶給我喝呢。」

  「真的嗎?」

  「嗯。」

  「謝謝你的讚美。」

  說完之後,學姊將茶杯擺到我的面前。

  「不過我是另一邊的人,沒辦法對每個人都這麼體貼。今天因為你是草加同學,我才會泡茶給你喝的。」

  「我也不是對每個人都那麼好。」

  「真的嗎?看起來不像。」

  我真的不是對每個人都這麼體貼。

  基本上所謂的「體貼」。就像是一種等值的交換條件。之前有人對自己好,所以自己才會對別人好,受惠的人再施惠給其他人。這種重複的迴圈,造就出人情味十足的世界。

  可是……

  學姊所說的「另一邊」,或許跟我所熟悉的世界不一樣。

  說不定造成學姊無法進食的原因,就是在「另一邊」的某種遭遇使然。

  是不是因為那是個無法將溫柔等值交換的世界,所以讓學姊受到了深刻的創傷呢?是不是因為那個傷口尚未痊癒,所以才造成她無法進食呢?

  看來要讓學姊重新進食,光靠美昧的料理似乎還是不夠,必須設法弄清楚學姊所經歷的遭遇,才能治癒她的創傷。

  可是我沒那麼大的本事。我唯一能為學姊做的,就是不間斷地供應活頁筆記。

  學姊將紅茶倒入我的茶杯。

  「學姊有行動電話嗎?」

  「有啊。」

  「可以把號碼跟伊妹兒的帳號給我嗎?我也把自己的號碼跟帳號給學姊。」

  於是我將自己的電話和帳號寫在紙上,遞給了學姊。

  「可以把這張紙吃掉嗎?」

  「……先把電話跟帳號輸入手機再吃吧。」

  「我知道,這是我的。」

  千早學姊也將寫著電話跟帳號的便條紙交給了我。

  「如果有什麼事的話,隨時跟我電話連絡。沒事的時候也可以打來聊天。」

  「謝謝。對了,我有個疑問。」

  說話的同時,學姊不忘將我的電話跟帳號輸入手機。

  「你有沒有什麼禁忌、或是特別害怕什麼?像我的禁忌就是不能吃東西,有沒有類似這樣的秘密?」

  我猶豫了片刻。決定據實以告。千早學姊的秘密已經被我知道了,我當然也應該將我的秘密告訴學姊。

  「我怕黑。」

  「怕黑?」

  「是的。所以每次去遊樂園的時候,我絕對不進鬼屋。」

  「那天你不是摸黑到教室拿資料嗎?」

  「其實我很不想去,可是我已經答應學姊第二天放學之前要提交企劃書,所以才硬著頭皮走進黑漆漆的教室。」

  「意思是我比較可怕囉?」

  學姊露出促狹的笑容。

  「倒也不是。我已經跟學姊說好了,所以非得遵守約定不可。」

  「……草加同學真是個重承諾的人呢——」

  不知道為什麼,學姊看起來好像特別開心。

  午休時間。

  我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的景色,享用從合作社買回來的奶油麵包。

  千早學姊另外有事,已經先行離開學校。

  我有很久沒有一個人吃午餐了。

  今天的午休十分悠閒。徐徐涼風從窗戶吹進教室,將教室裡面懶洋洋的氣氛一掃而空。

  遠眺窗外的風車,今天的風車一如往常地緩緩轉動。

  這時山崎走了過來。

  「你是不是正在跟百萬學姊交往?」

  絲毫不加修飾的質問,讓我當場噎住。

  「看你的反應。被我猜對了?」

  山崎絲毫不理會呼吸困難的我。逕自繼續開口。

  「你居然偷跑,虧我這麼相信你。哎,友情真是經不起考驗啊。」

  我深吸了幾口氣。調勻呼吸之後,才總算恢復了說話的能力。

  「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這陣子你每天都到學生會教室報到,所以一定是跟百萬學姊共進午餐。怎樣,我猜對了沒?」

  「沒錯。」

  山崎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神情,那副模樣就像是逮住扒手的雜貨店老闆。

  「所以你們就是在交往嘛。」

  「你會不會想太多了?每天到學生會教室報到,怎麼會跟交往聯想在一起呢?」

  「那你去學生會教室幹嘛?」

  「只是一起吃飯而已啊。」

  「這就對了嘛,你們就是在交往啊。」

  「我以前也跟你吃過好幾次中飯,那我們也是在交往囉?」

  「少來。我們是男生,不算。」

  莫名其妙。

  「只好徵詢第三者的意見了,走,去找阿濱。」

  幸好阿濱正在學生餐廳跟足球同好會的成員一起吃午餐。

  「喂,阿濱。」

  「幹嘛?」

  「慢著,你怎麼又點A餐?」

  「山崎,這不是重點。」

  於是我們說明來意。

  「怎樣,覺得如何?你中學的時候不是交過女朋友嗎?」

  「嗯,的確交過。」

  「就你這個過來人的判斷,他是清白的嗎?」

  拜託,居然把我當成了犯人。

  「嗯……在一起吃中飯似乎不能跟正在交往畫上等號。」

  山崎相當不服氣。

  「那要怎樣才算正在交往?」

  「應該要有特定的動作才算。」

  「特定的動作是什麼?」

  「比如說手牽手。」

  阿濱屈指數來。

  「挽著對方的手臂、接吻或是更進一步的動作。」

  我可沒做過這些動作。

  基本上我贏了。

  第一次到學姊家的時候雖然被握住了手,不過那是一場意外,不能列入計算。蛋包飯的湯匙……也算是意外,而且只是間接接吻。既然足球的間接自由球與直接自由球在判定上相差甚遠,那麼我的情況也應該比照辦理。

  「或是告白。總而言之,就是其中一方必須向另外一方表白心意就對了。」

  「你所說的條件我一個都沒有,所以我並沒有跟百萬學姊交往。」

  「真的嗎?」

  「我有說謊的必要嗎?欺騙你們兩個對我有什麼好處?」

  這應該算是我的勝利宣言吧。

  「那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既然沒在交往,為什麼中午要一起吃飯?」

  「這個嘛,算是朋友關係吧。」

  朋友。

  格格不入的辭彙。

  我不知道朋友的定義是什麼,不過就我而言,朋友是像山崎或是阿濱這種人,而不應該是指學姊。

  那我應該如何定義學姊?

  基本上我總是稱呼千早學姊為「學姊」,不過這是在學校的稱呼,不應該視為表達我與學姊之間關係的辭彙。

  「這麼說來,你們真的沒在交往囉?」

  「我不是早說過了嗎?而且你也很奇怪,就算真的在交往又怎樣?」

  「不行,不准你比我先找到幸福。」

  「交女朋友就會幸福嗎?」

  山崎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然後毫不猶豫地開口:

  「你有病嗎?」

  他臉上還帶著難以置信的訝異。

  「交了女朋友之後,每天就像置身天堂一樣。你想想看,如果真的交了女朋友。身邊就會多了一個可愛的女孩子,無論是上學放學都膩在一起,假日的時候一起去遊樂園、一起去水族館、一起去電影院約會耶!游泳的時候,她會穿泳衣出現在你面前;去看煙火的時候,她會穿夏季和服與你同行耶!然後紅著一張臉,緊緊握著你的手……不要讓我再說下去了,光是想像我就快不行了!」

  我才快要敗給你了呢,我心想。

  為了朋友著想。還是別戳破他的美夢好了。

  或許是察覺我不以為然的表情,山崎顯得十分不高興。

  「難道你從來沒想像過嗎?」

  「學姊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不是指百萬學姊,只是假設性的問題而已。如果你交了女朋友,最想做什麼事?」

  山崎的問題讓我沉思許久。

  基本上山崎所舉出的例子並不怎麼吸引我。

  首先,一個人上學比較自在。我這個人重睡眠,早上的精神總是不太好,有時心情也會受到影響。記得中學時,我還常常在上學途中跟風子吵架。

  放學的時候一起回家倒是可行,不過兩人未必同時離開學校。我沒參加社團活動。放學之後沒什麼事情,但其他人未必跟我一樣。考慮到這一點。放學之後一起回家似乎也沒什麼可能性。

  遊樂場、水族館或是電影院雖然挺吸引人的,不過我怕黑,去遊樂場不敢進鬼屋、去水族館不敢進夜行動物館。看電影雖然不成問題,可是另一半心情不好、或是被電影院裡其他沒禮貌沒家教的路人甲激怒的時候,光是去平撫對方的情緒也夠我累的了。以前曾經跟風子一起去電影院,前面剛好坐了一對熱戀中的情侶,結果風子對於他們卿卿我我的動作實在看不下去,捲起傳單大打出手。當時我還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擺平了那件事。

  我的泳技不怎麼樣,游泳池的選項可以直接剔除;看煙火一定是在晚上,更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

  所以我的結論就是……

  「什麼都不想。」

  「什麼都不想?」

  「就算我真的交了女朋友,也沒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

  「……你的生命真的有意義嗎?」

  「不想就是不想,我也沒辦法。這就跟問我中了樂透之後想做什麼一樣,答案依舊是不知道。」

  「我可是無時無刻都在幻想呢。」

  山崎無奈地搖搖頭。

  當天晚上,千早學姊的號碼出現在手機的來電顯示。

  「草加同學嗎?」

  「啊,學姊。」

  「哇——真的是你耶!太感動了!你給我的號碼是真的耶!」

  「……原來學姊一點都不相信我。」

  「不是啦,因為我沒什麼朋友嘛!以前沒跟別人交換過手機號碼,對我來說,這可是個相當新鮮的體驗呢。」

  學姊的語氣聽來十分興奮。

  我不禁慶幸將手機號碼給學姊果然是正確的決定,畢竟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學姊雀躍萬分的聲音。

  「對了,這個星期天有空嗎?」

  「沒什麼事。」

  「我想給你看一樣東西,到我家來好嗎?」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羞紅了一張臉的學姊解開衣服鈕扣的模樣。

  不,應該不會是那個。

  我搖搖頭,試圖將那個畫面拋到腦俊。

  「學姊想給我看什麼?」

  「來了就知道,嘻嘻。」

  學姊若隱若現的胸部曲線再度從記憶的深處甦醒。

  就說應該不是了嘛。

  掛上電話的同時,我為自己過於旺盛的想像力歎了口氣。

  星期天,我依約前往學姊的家。

  帶領我進門之後,學姊得意洋洋地秀出一片DVD。

  「我想跟你一起看這部電影。」

  恐怖電影的DVD。

  「既然你怕黑,應該也不敢看恐怖電影吧?」

  「沒錯,學姊猜對了。」

  「謝天謝地,總算沒有白買。」

  「為什麼明知我不敢看,還要特地買回來?」

  「我想看看草加同學遇到害怕東西時的反應。」

  學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好一個撲朔迷離的人物。

  「上個星期你看到我吃蛋包飯的痛苦模樣,所以現在該輪到我欣賞你看恐怖電影的表情了。」

  「……」

  既然人都來了,總不能就這樣掉頭離去,所以我只好乖乖留下來跟學姊一起看恐怖片。

  真是夠了。

  「咖啡還是紅茶?你比較喜歡喝咖啡吧?」

  「跟學姊一樣就好,不必費心替我準備了。」

  「你就是這點體貼。」

  學姊拿出EarlGrey的紅茶。

  「要不要關燈?」

  「請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

  「你還真的很怕黑呢。」

  「這種事情我可不會拿來開玩笑。」

  這時電影開始了:我們兩人專注於電視的畫畫。

  電影的主角是個住在恐怖黑森林的女人,她每天晚上都會出現在故事中的小鎮,殺害熱戀中的情侶。劇情雖然簡單,但鮮血四濺的場面以及女性慘絕人寰的尖叫聲還是頗為恐怖。

  我最怕看這種電影了。

  世界上太多恐怖的東西了。以前的我有過許多恐怖的經驗,往後的人生當中,類似的經驗應該只會更多吧。

  不過有這些經驗倒也不是壞事,至少讓我學會了如何趨吉避凶的道理。例如,即使是忘了帶東西回家,也絕對不要在入夜之後跑回學校(雖然之前已經破了戒)。

  我總覺得人類應該盡最大的努力,避免經歷恐怖的經驗才對。

  因此我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肯花錢去買恐怖片的DVD回家自己嚇自己?

  影片才剛開始,恐怖的畫畫就迫使我不得不閉上眼睛,之後發現只聽聲音反而比觀賞畫面還要恐怖好幾倍,才只好又硬著頭皮睜開雙眼。

  最後一連殺害好幾對情侶的女主角,不知道是被前任男友還是獎金獵人殺死之後,電影就結束了。

  畫面開始播放片尾字幕,我才大大的吁了口氣。

  坐在旁邊的學姊一點聲息都沒有。

  原來早就睡著了。

  難道學姊昨晚熬夜嗎?我不禁心想。

  看恐怖電影也能看到睡著,學姊的膽量著實令人欽佩。

  甘拜下風的我打量著學姊的臉龐。

  滿可愛的。

  這時我突然意識到眼前的狀況。

  一男一女獨處一室。

  學姊睡著了。

  熟睡中的學姊穿著熟悉的襯衫。還記得第一次來到這裡,學姊一連解開了襯衫的前兩顆扣子……

  我的腦海中浮現衣衫不整的學姊,正以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視著我。

  不妙。

  感覺怪怪的。

  這時腦海中的千早學姊身邊,突然出現了山崎的身影。

  「這不就是你想做的事情?」

  不,這應該稱之為不可抗力。不對,這應該叫作……

  我搖搖頭,試著擺脫腦中的非分之想。

  跟千早學姊單獨共處一室,遲早會出事。

  於是我決定走出房間。

  學姊睡得那麼熟,把她叫醒似乎殘忍了點,因此我躡手躡腳地打開房門,從玄關定出庭院。

  伸了個懶腰、吸了口氣、又吐了出來。同樣的動作重複幾次之後,情緒才穩定了下來。

  呼,真是好險。還是讓自己冷靜一下吧。

  於是我在庭院中信步而走。

  雖然造訪過學姊家好幾次,但都沒機會仔細欣賞學姊家的庭園。

  我家也有個院子,不過跟學姊家的庭院比較起來,簡直就像是瀨戶內海與太平洋的差異。學姊家的庭院佔地廣大,種植了許多庭樹。而且還有專人負責照料。偌大的庭園找不到一根繁枝、看不到叢生的雜草,感受得出管理人所投注的心血。

  我在庭園中漫步。

  或許是地處台地的關係,沁涼的微風徐徐而來,吹得及腰的草叢沙沙作響。這種草好像在風子家的庭院中見過,我卻想不起名字。

  大家都說觀庭園知其主。意思是庭園整理得井然有序的話,代表屋主是個一絲不苟的人。想必這個庭園的主人一定是個不苟言笑的老頑固。

  主人大概就是千早學姊的父親吧。

  說到這裡,倒讓我想起了一件事。

  學姊從未跟我提起過她的家人。

  我不禁懷疑學姊的父母是不是沒住在一起。該不會是基於某種理由,所以學姊只好獨自住在這間豪宅吧。

  走著走著,我來到主要的建築物,也就是靠近大門的那棟洋房前面。

  仔細打量之俊,實在感覺不出絲毫的人氣。洋房的外牆有些斑駁,不過整體而言還不算太過老舊。只是,我總有一種感覺,這棟洋房已經很久沒人住了。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繞到洋房的後面。

  一棵大樹擋在面前。從樹幹的粗細看來,這棵大樹頗有歷史。庭園的庭樹以小樹居多,眼前的大樹顯得十分突兀。

  除此之外,大樹也跟其他庭樹不太一樣,樹根旁邊長滿了雜草,枝葉也沒有修剪過的痕跡。至少我能確定已經有好幾個月沒修整過了。

  其他的庭樹經過細心的照料,唯獨這棵大樹除外。

  為什麼?

  這時我突然感到背後有人。

  「草加同學。」

  回頭一看,原來是千早學姊。

  「你在這裡做什麼?」

  學姊的聲音十分冰冷。

  「呃,出來透透氣。」

  「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透透氣?」

  「嗯……」

  氣氛有些凝重。

  不妙。

  如果道歉可以化解凝重,我當然不會吝惜,只是我還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丟下學姊?還是獨自跑到庭院?道歉也是一門學問,如果沒抓到重點,反而會弄巧成拙。

  這時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學姊的表情跟往常不同。

  慢著,就某種意義而言,應該說跟平常一樣才對。現在學姊的臉上掛著「百萬學姊」的表情,沒有我在這個家中所看見的嬌嗔與溫柔,她的眼神冷酷、堅定,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你發現了?」

  千早學姊的聲音,乘著微風吹進了我的耳中。

  學姊指的應該是這棵樹,錯不了。

  看來這棵大樹似乎藏有什麼秘密,學姊在問我是不是發現了這個秘密。

  基本上答案是NO,我根本沒發現這棵樹的秘密,只是注意到這棵樹與其他的庭樹不太一樣罷了。「跟其他庭樹不一樣」充其量只是秘密所衍生出來的結果,並不代表秘密本身。

  一想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眼前的情況,跟千早學姊無法進食的狀況十分類似。

  「無法進食」只是事情的結果。並不是原因。

  我所知道的部分,只是「無法進食」的表象。至於造成表象的原因,則是一無所知。同樣的道理,我只是注意到這棵大樹跟其他庭樹不太一樣,至於隱藏其中的秘密,則是一點概念也沒有。

  這兩種情況的共通點,就是學姊不希望他人得窺「秘密」的真相。

  所以學姊才會對我報以冷酷的眼神。

  仔細想想,還真有點悲哀。其實我滿喜歡千早學姊的,雖然沒有像山崎所說把學姊當作女朋友的意思,不過我對學姊還是有某種程度的好感。

  如果是我的錯,我會二話不說立刻道歉,而且只要我主動示好,相信學姊也不會不給我好臉色看。基於上述原因,我總以為學姊跟我是屬於同一個世界的人,都住在你對我好、我對你更好的大同世界。

  可是學姊卻說她是「另一邊的人」,或許就是這個意思吧。

  學姊心中有個「秘密」,而且是深藏內心的禁忌,不容他人碰觸。

  學姊的眼神令我難以忍受,於是我輕咳了兩聲。

  「學姊,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好嗎?」

  學姊似乎吃了一驚,臉上浮現出歉疚的神情。

  「對、對不起。草加同學。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

  「只是?」

  「只是不希望你接近這棵樹。」

  學姊壓低了音量。

  懾人的眼神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左右為難的視線。

  「好吧,是我不對。」

  「不不不,也不能怪你。」

  窒息的沉默籠罩在我與學姊之間。

  「我該告辭了。」

  於是我點頭致意,離開了學姊的家。

  「我回來了。」

  沒有回應,姊姊大概不在家。手機的時間顯示四點半,姊姊還要一段時間才會回來。

  今天真的是有些累了。

  我踩著沉重的腳步,走十樓梯。

  笑容可掬的學姊以及冷若寒霜的學姊同時浮現腦海。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學姊?

  第一次造訪學姊家的時候,學姊露出有別於學校的溫柔神情,還說那才是真正的她。

  不過,那是真的嗎?或許在學校時的冰冷表情,才是學姊的真實面貌吧。

  我用力的甩頭。現在想這些也是無濟於事,學姊就是學姊,沒有什麼真假之分。

  我不喜歡冰冷的學姊,比較喜歡溫柔可人的學姊,就是這樣。

  於是我打開房門。

  一隻兔子映入眼簾。

  「回來啦?」

  兔子就坐在書桌前面。

  那當然不是真正的兔子,而是穿著兔子服的風子。

  我已經懶得問她是從哪裡進來的了。房間的窗戶微微開啟,風子八成是從自家二樓的窗戶爬進我的房間。

  不過她在我的房間做什麼?

  「風子,你在幹嘛?」

  「沒什麼。」

  風子趴在書桌上,凝視著虛空的一點。

  書桌上放著一把空氣槍,那是中學時期老爸買給我的玩具。這把空氣槍被我閒置在抽屜裡面好幾年了,現在怎麼會出現在桌面上?

  椅子被風子佔據,我只好坐在床上。

  「你把空氣槍放在桌上幹嘛?」

  「沒什麼。」

  風子頭也不回,冷冷地丟出一句回答。

  看來她心情似乎不太好。不過風子心情不好已經不算是什麼新聞了。

  「你最近常常不在家,為什麼?」

  風子突然冒出一個問題。

  「這……也不為什麼。」

  「是不是到『學姊』家去了?」

  我為之一愣,風子怎麼知道我的行蹤?知道我去學姊家的人只有姊姊而已,難道風子有超能力嗎?

  直覺告訴我現在最好不要說實話。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有這種感覺。一旦確定了風子的假設,事情鐵定會變得沒完沒了。

  「不、不是啦,我只是出去玩而已。」

  「出去玩?真難得。」

  坐在椅子上的風子一個轉身,與我面對面。隨著風子轉身的動作,兔子的耳朵看起來特別可愛,與現場劍拔弩張的氣氛相當不搭調。

  風子站了起來,坐在我的旁邊。彈簧床被壓得嘰嘰作響。

  「……你身上有陌生的味道。」

  我的心臟差點停止跳動。

  「不是我家、也不是你家的味道。而且……這個味道是Earl Grey。你喝了紅茶?是誰泡給你喝的?」

  「光憑味道就聞得出來?」

  「那當然。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特殊的味道,生活習慣不同,味道也會跟著有所變化。」

  風子站了起來。

  「算了,今天就饒了你,下不為例。」

  風子拿起桌上的空氣槍,跨過窗戶回到自己的房間。

  「那、那是我的空氣槍……」

  心虛之餘,微弱的抗議被窗外的涼風吹得煙消雲散。

  風勢變強了。

  我關上窗戶,還不忘上鎖,然後躺在床上。

  學姊和風子真是莫名其妙。

  這真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世界。

  當天晚上,我作了一個夢。

  我獨自站在風車的不遠處,夜幕低垂,繁星點點。風車的扇葉正無聲無息地緩緩轉動。

  風車下面坐著一個人,我知道是誰。

  那個人就是千早學姊。學姊穿著綠色的睡衣,抬頭看著星空。

  我朝著學姊走去。

  學姊發現我之後,驚呼一聲。

  「這不是草加同學嗎?怎麼啦?」

  我為之詞窮,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是一場夢,無論作夢的人願不願意,本來就是難以解釋、又超脫於既有邏輯之外。

  發現我的尷尬之後,學姊嫣然一笑。

  「還記得我曾經說過你是個怪人嗎?」

  「嗯。」

  「那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作夢吧。」

  「嗯,沒錯。」

  學姊拍拍自己的屁股,從地上站了起來。

  「陪我走一走吧。」

  於是我依言跟在學姊的身俊。

  難以言喻的滅覺。這是一場夢,我很確定,可是眼前的學姊卻又十分真實。

  「草加同學,請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以後別再來找我了。」

  沉默了幾秒鐘之後,我才開口回答:

  「意思是學姊不想跟我有所牽扯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學姊連忙搖手。

  「我只是想跟你保持距離。」

  學姊背過身子。

  「我不擅於跟別人交際。之前我不是說過『中學時期的同學都不在班上,所以我被其他同學孤立』嗎?那不是真的,我在中學的時候也沒有朋友,總是孤單一人。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交到朋友。」

  背過身子的學姊繼續說下去。

  「所以你肯當我的朋友,我真的很高興。原本我以為這輩子再也交不到朋友了呢。我很看重你這個朋友,不希望惹你生氣,讓你討厭。」

  「這跟保持距離有什麼關係?」

  「一旦知道了我的真面目,你一定會離我而去。我希望在你面前扮演學姊的角色,你對我多好,我就對你多好。至少在你的面前,我希望自己是個這樣的人。」

  我思索了許久,才鼓起勇氣開口:

  「今天我接近那棵樹,就是縮短彼此距離的行為嗎?」

  「是的,我不希望你接近『真正』的我。」

  「可是……就算知道學姊的真面目,我也不會討厭學姊。學姊不就是學姊嗎?」

  「不,到時你一定不肯跟我交朋友。」

  「為什麼?」

  「因為……」

  學姊轉過身來。

  「我是幽靈。」

  之後我就醒過來了。

  伸手往前額一抹,才發現我已全身是汗。

  相當逼真的夢境。

  看看牆上的時鐘,清晨五點,還不到上學的時間。

  我從床上起身,走進浴室沖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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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3-9 10:49 PM

  5  貓與風車

  第二天,我帶著活頁紙來到學生會教室。

  學姊依然以一慣的笑容迎接我的到來。

  說真的,我鬆了口氣。

  千早學姊還是跟往常一樣,將我帶去的活頁紙撕成碎片送入口中,接著嘴角旋即泛起了幸福的笑容,彷彿昨天的事情從未發生似的。

  或許學姊真的希望昨天的事情從未發生,所以才會採取一如往常的態度。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讓學姊的苦心付諸東流。

  我也忘了昨天的事吧。

  不過……

  夢中的學姊卻令人難以忘懷。學姊在夢中希望與我保持距離,還說我知道了她的真面目之後。一定會離她而去。而且……

  「草加同學,你怎麼啦?」

  「啊?」

  「為什麼一直在看桌子底下?掉了什麼東西嗎?我跟你一起找好了。」

  「不、不是,我沒掉東西。」

  其實我是在看學姊的雙腳到底還在不在,不過這句話當然不能說出口。

  預備鈴聲響起,我準備離開學生會教室。

  「草加同學,請等一下。」

  「什麼事?」

  「下個星期天有空嗎?我想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我實在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星期天,我跟學姊約在武藏台車站會合。

  走到驗票口之後,學姊已經在那裡等我了。學姊戴著藍色的草帽,還背著一個小小的旅行袋。

  「讓你久等了。」

  「學姊,遲到的人是我耶。」

  「沒關係啦,我早就想說這句話了。」

  好吧,我沒意見。

  我與學姊坐上了電車。

  學姊的心情似乎不錯。現在的她不是學校中的「百萬學姊」。而且跟平常的樣子比較起來,學姊的笑容也顯得格外燦爛。

  今天的乘客不多,我跟學姊坐在車廂中央的位置。

  「要去哪裡?」

  「去了就知道。」

  學姊伸手在旅行袋裡面摸索,拿出一個東西。

  原來是糖果。

  「請。」

  「……謝謝。」

  我挑了一顆糖果送入口中。

  學姊跟我在「鈴掛台」車站下車。

  鈴掛台站是個悠閒恬靜的住宅區,店家沒有武藏台站那麼密集,只有一間中型規模的超市。以及兩家便利商店。

  「好。」

  千早學姊不知道從旅行袋裡面拿出了什麼。

  仔細一看,原來是粉紅色的毛巾。

  「請你閉上眼睛,蹲下來好嗎?」

  我依言行事,直接跪在地上。

  「把眼睛閉起來。」

  才剛閉上雙眼,毛巾就覆蓋在我的眼皮上。

  「學姊,這樣我什麼都看不見。」

  「抱歉,我希望可以暫時保持這樣前進。」

  「蒙著眼睛?」

  「對,蒙著眼睛。」

  可是在眼睛看不見的情況下要我邁開腳步,還真的沒有想像中的容易。

  發現我的遲疑之後,學姊握住了我的手。

  「我會牽著你的手,好嗎?」

  於是在學姊的帶領之下,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學姊不時做出指示,提醒我什麼地方要右轉,什麼地方的路比較狹窄。失去視力的我,只能依賴學姊的引導。

  這種感覺相當奇特。移動身體的是自己的雙腳,自己卻在他人的引導之下走在陌生的道路上。

  印象中過去也有過類似的感覺。

  我突然想起了一隻貓。

  我家附近住了好幾隻野貓。有時從學校回來、或是外出購物時會碰到野貓。這些野貓對於附近的地形地物十分熟悉,個個部過著悠閒自在的生活。

  有一次從車站返家的途中,我試著跟蹤一隻野貓。那隻貓是白色的,四條腿相當修長,尾巴也十分纖細。發現我在身後跟蹤之後,白貓停下了腳步,之後或許是覺得我不構成威脅,又邁開大步向前走去。

  走在前面的白貓頻頻回頭,似乎是在確認我有沒有跟上來。白貓沿著小路轉了好幾個彎,走過好幾處必須側身而過的窄巷,行經之處都是我未曾走過的陌生小徑。白貓對這些小路的熟知程度令人咋舌,而我自己竟對自家周圍環境如此陌生,這也讓我感到汗顏。

  就在我陷入原地打轉的錯覺時,眼前一棟熟悉的建築物吸引了我的注意。

  原來是我家。跟蹤白貓的同時,我在不知不覺中回到了溫暖的家。

  若有所悟的我猛然轉身,只見白貓喵了一聲之後,朝著另一個方向緩步離去。

  我認識那只白貓,或許那只白貓也認識我吧。白貓發現我跟在身後,大概以為我是迷了路,所以才特地帶領我回家。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有這種感覺。

  「草加同學,我要把毛巾拿掉了。」

  這句話將我拉回了現實世界。

  取下毛巾的瞬間,雙眼頓時恢復了視力。

  學姊的臉龐映入眼簾。

  我突然覺得眼前的學姊好像那只白貓。我搖了搖頭,重新看向眼前。

  「啊,學姊。」

  「我們到了。」

  「到哪裡?」

  學姊指著前面的風車。

  我跟學姊正站在風車的前面。

  沒錯,就是我平常在教室裡看到的那個風車,三枚白色的扇葉正懶洋洋地慢慢轉動。

  風車就像是一棵大樹聳立在森林的中央,建造在人為開墾的一塊空地上。

  「我就是想讓你看看這個。」

  「我?」

  「之前你不是說喜歡風車嗎?」

  第一次到學姊家的時候。我好像曾經說過這句話。

  學姊從旅行袋拿出了野餐巾。

  我跟學姊坐在地上,欣賞眼前的風車。

  以前的我總是在教室裡遠遠地看著風車,如今近距離觀察此自己高出好幾倍的巨大風車,感覺格外地不真實。

  而且眼前的風車跟夢境中的風車十分相似。不過我上課的時候總是在看風車,同樣的風車出現在夢境之中,一點都不奇怪,只是熟悉的風車以夢裡的大小出現在我的眼前。感覺還真是有說不出的詭異。

  「風景不錯吧。」

  「學姊喜歡風車嗎?」

  「喜歡。」

  學姊微笑以對。

  我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

  這是什麼感覺?

  「欣賞風車能讓我的心靈獲得沉澱,我喜歡看著扇葉緩緩轉動的樣子。我這個人是標準的急性子。每次遇到不順心的時候,就會來這裡看看風車。」

  說完之後,學姊大大歎了口氣。

  我發現學姊好像有話要說。學姊正在窺視我的臉色,就跟坦承吃了我的筆記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錯不了。

  學姊帶我到這裡來,絕對是有話要對我說。

  到底想跟我說什麼?我開始患得患失了起來。

  「上次真不好意思。」

  「學姊是指我跑到庭院的那件事嗎?」

  「那時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搞的,醒來看不見你,突然感到一陣不安。你回家之後,我還在猜你是不是生氣了呢。」

  「別這麼說。我擅自外出,才應該向學姊道歉。這樣就算我們扯平了,學姊請不要放在心上。」

  「真的嗎?」

  學姊以又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眼神凝視著我。

  好可愛。

  我不禁在內心讚歎。

  「嗯、嗯。」

  為了避免尷尬,我打算移開視線。

  可是卻發現我辦不到。視線就像被固定住似的,離不開學姊。

  「謝謝,你真體貼。」

  學姊的嘴角漾起了微笑。

  不行,我忍不住了。

  我的手搭上了學姊的肩膀。

  學姊看看我、再看看自己的肩膀,浮現出訝異的神情。

  「怎麼啦?」

  這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

  學姊實在太可愛了,讓我忍不住想碰碰學姊。

  這句話當然不能說出口,趕快把手抽回來吧。

  可是我的手卻牢牢地黏在學姊的肩上。紋風不動。

  學姊的體溫透過手掌傳入心中。

  「學、學姊。」

  高了八度的聲音。

  「……是。」

  或許是察覺我的異於平常吧,學姊的臉上浮現出些許不安。

  就在這個時候。

  手背突然感到一陣劇痛。

  「好痛!」

  擱在學姊肩頭的手閃電般地彈開,就像是從禁錮已久的魔咒中突然解放出來一般。

  「夠了。」

  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轉身一看,風子就站在眼前。

  「你……」

  我呆立當場。

  風子並末穿著道具服。

  眼前的她穿著一件白色洋裝,胸前的紅色蝴蝶結顯得格外搶眼。平常總是隱藏在道具服之下的秀髮披散肩頭,營造出清秀佳人的氣息。

  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穿著便服的風子了,印象中最後一次是在三年前風子的生日,她穿著楓姐送的洋裝。據說是楓姐拉著風子一起去服飾店,軟硬兼施逼迫風子穿上之後才回來的。風子雖然抱怨行動不便,看起來卻比穿上道具服的她可愛了許多。不過當我稱讚風子穿超洋裝很漂亮的時候,她又不悅地別過臉去。

  沒錯,我想起來了。眼前的風子就是穿著三年前的那套洋裝,現在的她就跟三年前的她一模一樣。

  除了手中的那把空氣槍。

  那把空氣槍並不陌生,基本上那就是風子從我抽屜中拿走的空氣槍。如今空氣槍的槍口,正不偏不倚地對準了我。

  拿著空氣槍指著我的風子向學姊開口:

  「你好,我叫世田谷風子,是草加合人的兒時玩伴。我們家合人承蒙你的照顧,在此特地向你致謝。」

  風子點頭行禮,學姊也連忙低頭回禮。

  「今天我因為有些急事,必須將合人一起帶走。改天有空的時候,再與你好好聊聊。」

  學姊呆呆地看著風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跟我走。」

  風子抓起了我的手。

  我跟風子坐上了電車。

  星期天的傍晚,電車裡面擠滿了返家的乘客。

  風子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就像是追緝了半年之後、奸不容易才將嫌犯逮捕歸案的刑警。空氣槍已經收進包包裡了,風子的另一隻手卻擺在包包的開口處,好像只要我稍有圖謀不軌的意圖,馬上就可以掏槍對付我似的。

  「風子,輕一點,我會痛。」

  「就是要讓你知道痛。」

  下車之後穿過商店街,我們來到了柿木阪之前。

  我不明白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步田地。剛剛我跟千早學姊在一起,一隻手還搭上了學姊的肩膀。為什麼現在卻被風子牽著走?而且風子只是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根本沒有牽手的感覺。

  好不容易,風子才鬆開我的手。

  「到底怎樣?」

  這句話應該是我的台詞吧。

  「什麼怎樣?」

  「人長得呆也就算了,還想跟我裝傻。」

  「不要扯到我的長相。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什麼,只想知道你什麼時候交了一個女朋友而已。」

  「學姊不是女朋友。」

  「你會跟不是女朋友的女生一起出去約會。甚至是卿卿我我?」

  「我們沒有卿卿我我。」

  「明明就有。」

  「真的沒有。」

  相當幼稚的爭論。

  「而且再怎麼說,這也跟風子無關吧。」

  「與我無關?」

  風子臉色一變。

  「我要跟誰做什麼都跟風子沒有什麼關係吧?這樣會給風子帶來什麼麻煩嗎?」

  風子陷入沉默。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

  然後從包包裡面掏出空氣槍。

  「好痛!痛痛痛!別這樣!」

  BB彈毫不留情地打在我的胸口以及腿上。

  「既然跟我無關。那就隨你去吧!笨蛋!」

  風子把空氣槍丟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我拾起地上的空氣槍。風子粗魯的舉動讓槍身多了好幾道刮痕,看得我心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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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刮起強風的那一天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的中午,我一如往常地來到學生會教室。一方面是為了向學姊道歉,不過最主要的目的還是想跟學姊說說話。

  可是學生會教室裡面卻沒有半個人。

  於是我來到學姊的班上。

  原來學姊身體不適,請假沒來上課。學姊班上的其他人也是從導師那邊聽來的消息,詳細情況都不太清楚。

  我試著撥打學姊的手機,卻沒有回應。傳了封簡訊過去,也是音訊全無。

  就這樣到了星期六。

  天還沒亮我就已經醒來了。

  窗外依然籠罩在薄薄的夜色之中,遠處傅來烏鴉的叫聲。我拿起桌上的手機,期待看到學姊留下的訊息。

  可是手機裡面沒有簡訊,也沒有未接來電。

  我從床上起身,來到了餐廳。

  突然想喝咖啡的我從碗櫥拿出一隻馬克杯放在桌上。

  鏘。

  一個奇妙的聲音響超。

  馬克杯裂開了一條縫。

  這隻馬克杯是我念小學的時候,姊姊送給我的禮物。我對青蛙圖案的馬克杯興趣並不大,可想而知當然是超級青蛙迷的姊姊自己買來送我的。

  一大早就發生這種事,太不吉利了。

  說到這裡,我不禁想超過去經歷過的「倒霉日」。

  「倒霉日」就像颱風一樣,那天什麼都不能做。搭個電車會碰上故障,搭公車會塞在車陣裡面,騎自行車上學更慘,輪胎會被釘子刺破。

  通常在這種時候,最保險的作法就是學鼴鼠縮成一團。就好比風大的日子不能撐傘,否則會把傘弄壞的道理一樣。

  將裂了一條縫的馬克杯處理掉之後,我把咖啡倒入紙杯。

  今天的咖啡特別難喝。咖啡豆及沖泡咖啡的程序跟平常沒兩樣。大概是容器的關係吧。

  以紙杯盛裝咖啡,喝起來為什麼會差那麼多呢?

  過一陣子之後,姊姊也進入廚房。

  「早,今天這麼早就起來啦?咦,怎麼用紙杯喝咖啡?」

  「我常用的馬克杯破掉了。」

  「什麼?」

  姊姊的臉上閃過一抹哀傷。

  「抱歉。」

  「算了,都用那麼久了。我再買一個給你好了。」

  於是姊姊打開冰箱,準備做早餐。我將杯中的咖啡一飲而盡之後,也在姊姊的身邊幫忙。

  用過早餐、清洗碗盤之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還來不及坐下來,姊姊的慘叫聲就從樓下傳入耳中。

  連忙跑下樓梯一看,姊姊正好從盥洗室衝了出來。

  「小合,洗衣機發出好奇怪的聲音。」

  盥洗室的洗衣機發出類似電動鑽頭的巨大聲響。

  我二話不說拔掉插頭,先讓洗衣機停下來。

  將洗衣機內的待洗衣物裝進籃子之後,我開始上下檢查。

  「怎樣?」

  「好像壽終正寢了。」

  「不會吧?」

  「找電器行的人來看看吧,不過我想對方應該會在檢查完時遞給我們一份新機目錄。」

  「這台洗衣機已經在我們家效力十年了呢。」

  姊姊難掩內心的不捨。

  「還是買新的好了,反正今天本來就要出去逛街。」

  「這些衣服怎麼辦?」

  「送去自助洗衣吧。小合,你今天不是沒事嗎?」

  「……我去就是了。」

  於是我將待洗衣物塞入大型塑膠袋,放在自行車前面的菜籃之後,朝著站前商店街一角的自助洗衣店出發。

  自助洗衣店裡的人並不多,除了我之外,只有一個大學生和濃妝艷抹的女子而已。

  將衣物和洗衣紛倒進洗衣機之後,投入鋼板。

  洗衣機開始運轉。

  一次的行程大約需要三十分鐘,於是我拿起身旁的漫畫打發時間。

  就在洗衣機開始脫水的時候。行動電話突然響起。

  顯示號碼十分陌生。

  學姊打來的嗎?不對,學姊的號碼已經輸入記錄了。不過也不能排除學姊使用別支電話的可能性。

  就在我猶豫該不該接的時候,鈴聲突然停止了。

  隔了一陣子之後,鈴聲再度響起,而且沒有停止的跡象。響了二十幾聲之後,我終於屈服了,只好乖乖地接起電話。

  電話的另一頭傳來陌生的聲音。

  「草加同學嗎?」

  「我就是。」

  對方自稱是千歲的伯父。

  千早學姊的伯父?他怎麼會知道我的電話?

  「我想跟你談談有關千歲的事情。」

  「千早學姊也會在場嗎?」

  「不,就我們兩個。」

  他到底想跟我談些什麼?

  「今天方便嗎?」

  「我下午沒事。」

  「可不可以請你來醫院一趟?」

  醫院?

  學姊的伯父將醫院的地址、電話以及交通方式告訴我之後,就掛上了電話。

  我按照學姊的伯父(自稱)的指示,前往指定的醫院。那家醫院在柿木阪站的下五站,以前我曾經搭公車去過一次。

  定出車站之後,我搭上開往醫院的公車。大約十五分鐘之後,公車在『千早醫院』的站牌前停車,包括我在內的大部分乘客都在這一站下車。

  不遠處聳立著一棟白色的四層樓建築物。附近沒有其他的大型建築,白色的建築物看起來格外地顯眼。

  星期六的下午,醫院裡面擠滿了人。

  在櫃檯說明來意之後,我被帶到四樓的接待室。

  感覺相當不自在。

  我不常往醫院報到,每次到醫院來總是沒什麼好事。

  接待室內的沙發相當舒適,我卻感到坐立難安,只好抬起頭來數著天花板的格子。

  就在我數到一七五的時候,一名穿著白衣的男子打開房門走了進來。從胸前的識別證來判斷,來者應該就是千早學姊的伯父。

  伯父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長相跟學姊差滿多的。

  看來千早學姊的伯父在這家醫院工作。從櫃檯的人員聽見「千早」兩字的反應來看,伯父在這家醫院似乎頗有地位。

  伯父才剛坐下,一名女子立刻端著咖啡走了進來。

  「喝咖啡嗎?」

  這就是伯父的第一句話。

  既然都已經端出咖啡了,這個問題顯然有些多餘。真的要問,也應該在端出咖啡之前才對,如今咖啡好端端地擺在眼前,我怎麼好意思拒絕?

  不過我倒是滿喜歡喝咖啡的。

  「嗯,我喜歡咖啡。」

  「成長期的青少年還是少喝咖啡為妙。」

  既然如此,又何必端出咖啡?

  「今天請你過來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干歲。」

  我默不作聲,等待伯父的下文。

  「你對她瞭解多少?」

  伯父發問。

  「不太瞭解。」

  「她的家人?」

  「不清楚。」

  我自己也知道這種回答欠缺誠意,不過有些事情就是勉強不來。

  才剛見面就讓我產生話不投機的印象,我實在很難對這種人展現誠意。

  「那你也不知道她的雙親已經不在人世囉?」

  我突然有種卯起來灌了一公升黑咖啡的感覺。

  「千歲的母親生下她之後撒手人寰,父親則死於半年前的某場交通事故。」

  我對伯父特地使用「某場」的形容方式感到有些好奇,不過還是保持緘默。

  先等伯父把話說完之後再找機會開門,這才是明智的方法。通常在端出飲料之前不先問過對方喜好的人,多半都不喜歡被人打斷話,所以基於明哲保身之道,還是先讓他說個痛快吧。

  我試著專注地傾聽伯父的敘述。

  可是隱藏在字裡行間之中的不自在,還是讓我難以釋懷。就好像有一隻蟲子在背上爬來爬去,卻怎麼也抓不到的感覺。

  「或許是早年喪母的關係,我弟弟——也就是千歲的父親格外寵愛女兒,千歲從小就在溺愛當中長大。我弟弟相當寶貝這顆掌上明珠,不管工作再怎麼忙碌,每天一定會回家料理晚餐,陪千歲一起入睡。結果千歲得了某種疾病,只能吃弟弟所料理的食物。」

  伯父停頓了一下,確定我沒有產生質疑之後,才又繼續說下去。

  「所以千歲不能外食,就算我邀請她來家裡吃飯,也從未赴約。弟弟跟千歲總是在自家用餐,千歲上小學之後,弟弟也每天為她製作便當。我覺得情況不對,好幾次暗示弟弟帶干歲就醫,可是弟弟卻充耳不聞。最後弟弟死於交通意外,少了弟弟親手製作的料理之後,千歲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你猜千歲最後怎麼樣了?」

  我保持緘默。

  伯父似乎對我抱持著某種情感,不過我不配合的態度卻讓他有點不以為然。

  「你好像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

  看來伯父似乎對我相當不滿。

  我對伯父敘述的內容當然很感興趣,畢竟以前從來沒聽過。而且我也很想知道學姊為什麼不能吃正常的食物。

  可是我卻無法信任伯父。

  學姊的伯父看起來不像是個擅長說謊的人,在先前的敘述當中,伯父也盡可能以客觀的立場陳述事實。

  只是我感受不到伯父對學姊的關心。或許是客觀的陳述方式使然吧,伯父提起學姊的時候格外的冷淡,完全沒有對待親人的那種溫情。伯父的態度,就像電器行的維修人員說明洗衣機為什麼會故障一樣的不帶戚情、一樣的制式化。

  伯父歎了口氣。

  「恕我直言。你喜歡千歲嗎?」

  無視於我的表情變化,伯父繼續開口:

  「沒關係,不必覺得不好意思。千歲長得很漂亮,又聰明,你會對她產生好感是很自然的。也因為如此,我想請你為她做一件事。」

  「請說。」

  我的回答不帶任何感情,連我都被自己這種彷彿置身冰窖一般的聲音嚇了一跳。

  「希望你能說服千歲接受治療。只要送到專門醫院,兩個月的時間就夠了。她現在拒絕活下去,因此不肯進食,也不願接受治療,我希望你能重新燃起千歲的生存意志,你一定辦得到,也非你不可。」

  「對不起,我辦不到。」

  「為什麼?」

  「學姊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就算說破了嘴,也沒辦法改變她的想法。」

  「可是你不是曾經為她下廚嗎?雖然千歲最後還是沒能入口,可是肯讓別人替自己做料理,就已經是一大進步了。這證明了你在千歲的心中佔了相當大的份量。」

  「這件事伯父怎麼知道?」

  「千歲說的,言談之間看得出來她相當高興。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千歲提起他人的時候這麼興奮。」

  「伯父與學姊之間的溝通是不是稍嫌不足?」

  「……」

  「總之,不管我說什麼,學姊都不會有所改變。而且伯父自己去說服學姊不就得了嗎?」

  「如果我說服得了她,又何必拜託你?」

  伯父的口氣十分不悅。

  「不知道為什麼,千歲對你特別有好感。自從跟你交往之俊,她就變得開朗許多,也比較願意開口說話,所以我才認為她應該會聽你的話。」

  就在我打算針對「交往」二字提出澄清的時候,房門突然被人打開了。

  千早學姊的身影自門後出現。

  學姊穿著綠色的睡衣,左手的袖子捲了起來。

  我大概掌握了幾成的狀況。

  學姊住進了這家醫院,而且剛剛才打完點滴。

  眼前的學姊氣喘吁吁,大概是從護士口中得知我在醫院,才自行拔掉針頭趕到接待室吧。

  「伯伯,你在做什麼?」

  「沒什麼,跟草加同學閒話家常罷了。」

  「閒話家常?話什麼?草加同學跟伯父能有什麼好聊的?聊天氣嗎?」

  「我們在聊你的事。」

  學姊的伯父十分冷靜。

  「你總是不聽我的話,也不肯接受治療。連點滴都是打到一半就不見人影,真是個傷腦筋的患者。」

  「那就不要管我,讓我自生自滅吧。當初也是伯伯強迫我住院的,每個星期六打一次點滴還不夠嗎?伯父還擅自替我向學校請假,萬一害我留級怎麼辦?」

  「看到你的驗血報告之後。正常的醫師都不會放你回家。你還能活到現在,基本上已經是一大奇跡了。」

  「如果我住進其他醫院,伯伯的面子應該掛不住吧?」

  「這是當然。」

  伯父面色不改地回答。

  「這就是社會的現實。外人看到你的時候,不會把你當成叫作千早千歲的個體,而是將你視為千早家的成員、我的侄女。所以你的一舉一動也會對我造成影響,身為千早家的一份子,你應該有這種認知才對。」

  「別人的眼光跟我沒有關係!」

  學姊用力地牽起我的手。

  「我送草加同學出去。等一下再來跟伯伯談。」

  我跟學姊走出醫院。

  學姊身上還是穿著綠色的睡衣。擦身而過的人無不對學姊報以訝異的眼神,學姊卻絲毫不以為意。

  大約走了五分鐘之後,學姊停下腳步,放開我的手。

  「為什麼來找伯伯?」

  我將伯父打電話給我,請我到醫院找他的經過向學姊說明一遍。

  「伯伯一定是從我的手機裡面找到你的電話,太可惡了。」

  「學姊在醫院接受治療嗎?」

  「所謂的治療,也不過就是打點滴而已,這只是為了顧全伯伯的顏面罷了。自己的侄女因為營養失調而病倒,伯伯的面子可掛不住。」

  我無言以對。

  「伯伯跟你說了不少吧?」

  「嗯,聊到學姊的疾病。」

  「父親的事呢?」

  「只知道學姊的父親過世了。」

  我回答。

  「對不起,害你被牽扯進來。」

  「別這麼說。要不是伯父的一通電話,我根本不知道學姊住院,說起來還得感謝伯父。」

  「我不是因為生病才住院的。驗血報告的數值總是沒有起色,伯伯一急之下,才趕在暑假之前強迫我住院。」

  學姊的一字一句都格外清晰,聽起來彷彿是為了說服自己似的。

  「所以你根本不需要跑這一趟,真是抱歉。我去替你叫計程車,等我一下。」

  千早學姊一個轉身,準備回到醫院。

  「請等一下。」

  我叫住學姊。

  「不必擔心車資。我把月票給你,這樣你就不必付錢了。」

  「不是這個問題!」

  我的音量提高不少,學姊不禁訝異地回過頭來。

  「學姊就這麼不想見到我嗎?總覺得學姊好像想早點趕我走似的。」

  停頓了一下之後,我繼續開口說道:

  「自從上次在風車前面與學姊分手之後,就一直沒跟學姊見面。所以當學姊的伯父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一想到可能會見到學姊,心裡真的很期待。」

  是的,我並不在乎與學姊的伯父會談,吸引我赴約的原因,就只因為有可能看得到學姊。

  學姊以嚴厲的眼神直盯著我。

  這種眼神並不陌生。跟阿濱一起前往學生會教室、以及接近庭園那棵大樹的時候,學姊就是露出這種沒得商量、絕不妥協的眼神。

  「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要試圖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你跟我的世界是不一樣的。」

  學姊停頓了一會,又繼續開口:

  「我不是一個正常人。明明是伯父強迫我住院,我卻謊稱是因為覺得身體有問題,才到醫院接受檢查。沒錯,我是個愛說謊的人,無藥可救的騙子。」

  無視我的無言以對,學姊再度開口:

  「你還記得那天的事情嗎?」

  學姊指的是我在她家看電影的事情。我把學姊丟在房裡,獨自站在那棵大樹前,被出來找人的學姊逮個正著的那件事。

  「我爸爸就是在那棵樹上吊的。」

  微風吹亂了學姊的黑髮。

  「那天我從學校回來,把書包放在房間之後,走到庭院散步。放學之後在院子裡待到吃晚飯的時間,是我每天的習慣。還記得那天的風很大,氣溫不高,我在院子裡走了一陣子之後,突然聽見庭院深處傳來樹枝傾軋的聲響。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我循著聲音往裡面走去,才發現爸爸吊在院子裡最大的一棵樹上。」

  風勢逐漸增強。

  「當時的我十分冷靜。吊在樹上隨風擺動的人確實是我爸爸沒錯,在我的眼裡卻像是一個毫不相千的陌生人。我回到屋子,打電話報警,警察說他們會在兩分鐘之內趕到。沒過多久,警察就出現了,他們將爸爸從樹上放了下來送往醫院。之後的過程就很簡單了,喪禮以及告別式都是由爸爸生前的朋友負責處理,我只要在會場向前來致意的親友答禮就好了。葬禮結束之後,幾個親戚為了爸爸的遺產以及我的監護權鬧得不可開交,直到我表示自己還要住在這裡,遺產的部分請親戚代為處理之後,才平息了當時的糾紛。」

  學姊繼續說下去。

  「我很喜歡我爸爸。母親生下我之後就過世了,爸爸是我唯一的至親。他是個體貼的人,工作再怎麼忙碌,也會抽時間陪陪我。我想要填充娃娃,他就買一打給我,半夜裡想吃蛋糕,他二話不說就開車去買回來。我真的很喜歡我爸爸。」

  學姊嫣然一笑,那是有所隱瞞的笑容。

  「不過爸爸過世的時候,我一點也不覺得難過。即使是親眼目睹父親吊在樹上,我也是不可思議地冷靜,現在甚至還能與你侃侃而談。你懂了嗎?我是那一邊的人。」

  「那一邊?」

  「你住在正常人的世界,我住在不正常的世界。所以我不怕黑,不吃東西也能活,更沒將父親的死當一回事。這裡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干萬別被這裡的黑暗吞噬了。」

  我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乾澀的雙唇和喉嚨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好像這個世界已經籠罩在黑暗之中了。現在是白天,陽光照亮了四周,我卻感受不到光線的存在,眼中只看得到學姊寂寥的容顏。如今甚至連學姊的容顏,都逐漸被黑暗吞噬。

  遠處傳來呼喚千早學姊的聲音,學姊的伯父朝著我們走了過來。伯父將計程車的月票交給我,要我早點回家。

  我說話的能力已經被黑暗奪走了,只能默默地點頭。


  7  在荒野中遊蕩的怪物

  與學姊醫院一別之後,又過了一個星期。

  這一個星期以來,我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來,活像是來往於家裡與學校之間的行屍走肉。

  之後我試著以電話和簡訊連絡學姊,卻一點回應都沒有。

  聽說醫院裡面不能使用手機,看來真的是沒辦法了。

  放學回家之後,我總是立刻鑽進被窩。

  腦海中滿是千早學姊的影子。

  我無時無刻都不能忘懷學姊。

  想見學姊、想跟學姊說話。

  可是見了面之後,又能聊些什麼呢?一想到這裡,我就退縮了。

  敲門聲之俊,姊姊進入房間。

  「小合,你在做什麼?」

  「我在想事情。」

  「想什麼?」

  「羊咩咩。」

  「除了羊咩咩之外呢?」

  「沒了,我心裡只有羊咩咩。」

  「是哦?那能不能挪出一點空間。想想今天晚上吃什麼呢?」

  我從床上起身。

  看了姊姊一眼,強大的罪惡感襲上心頭。

  我握緊右拳,朝著太陽穴敲了幾下。

  「挪出來了。」

  「謝謝,可以請你去買菜嗎?」

  姊姊說著。

  將豆腐放進自行車的菜籃之後,我離開丸頭豆腐店。

  丸頭豆腐店離家裡有段路程,用走的嫌遠了點,所以我都是騎自行車去買豆腐。

  這家店賣的豆腐比超市的豆腐好吃許多,不過價格也貴了不少,偶爾吃吃可以,常常吃的話,荷包可受不了。

  姊姊大概是看我心情不好,打算做我最喜歡吃的麻婆豆腐吧。一想到姊姊的體貼,內心就感到有點歉疚。

  姊姊就是這麼體貼。即使我沒開口,姊姊也能猜到我內心的想法。

  之前我總是將姊姊的體貼視為理所當然,就跟周圍的空氣一樣稀鬆平常,完全無法想像少了體貼的姊姊之後,我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過這種體貼只存在於我的四周。我的生活建構在姊姊、爸爸、媽媽、風子以及其他人所存在的空間,如果只剩下我一人,這種體貼也將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如今千早學姊就在這個世界裡面。自從父親過世之後,就一直待在這個無情的世界。

  我該怎麼辦才好?

  歎了口氣之後,我踩動自行車的踏板。

  騎著自行車回家的途中,突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不尋常的聲音。

  而且不尋常的聲音之中,還混雜著熟悉的人聲。

  於是我掉轉車頭,朝著聲音的方向疾駛而去。

  狹窄的巷道中央,風子正與幾個陌生的女孩子大聲爭吵。雙方都穿著校服,應該是才剛剛放學。

  我不知道她們在吵些什麼,只知道現場的氣氛相當火爆,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現在是用嘴巴吵架,難保等一下不會演變成拳腳相向的局面。

  不會吧,我心想。

  我不是第一次目睹類似的場面。風子是我從幼稚園開始、一直到中學為止的同校同學,她與其他同學的爭執已經算是家常便飯了,而且爭執的對象不限男女,爭執的原因也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只要雙方各退一步。自然就大事化小海闊天空。偏偏風子這個人不懂得什麼叫作妥協,所以小小的爭執總是在最後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風子與別人產生爭執的時候,總是會被我撞見。

  這時姊姊的那句話浮現腦海。

  『風子就像是你的妹妹,照顧妹妹是當哥哥的責任。』

  基本上我同意姊姊的說法。風子有難,總不能見死不救。

  「對不起,借過!」

  輕敲自行車的鈴鐺,我將車頭對準了那幾個女生。

  發現我的存在之後,那幾個女生往旁邊退了一步。剛好空出了讓自行車通過的空間。

  我立刻向風子使個眼色。剛開始風子還搞不清楚狀況,不過很快地就明白我的意思。

  降低車速之後,我騎著自行車切入風子與那群女生之間。

  這時風子展開行動了。車速降低的同時,她立刻翻身坐上了後座。

  感到自行車的重量增加之後,我馬上全力沖黥。

  自行車往前飛奔而去,將那群女生甩在後面。

  耳中隱約聽見那群女生在身後叫囂,不過現在的我正專注於提升自行車的速度,管不了那麼多了。

  逃到附近的公園之後,我將自行車放倒,整個人也橫躺在草皮之上。

  印象中附近好像立了一支「禁止踐踏草皮」的告示脾,不過我決定暫時當個看不懂國字的人。

  逃到這裡應該就可以安心了,除非那群女生都是馬拉松選手。

  風子凝視著躺在草皮直喘大氣的我。

  「為什麼要救我?」

  「我、我哪一次沒、沒救過你。」

  呼吸還沒調勻,我的回答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我跟你不是沒有任何的關係嗎?」

  「你幹嘛?」

  「之前你自己說的。」

  「呃……那就有點像是你怎麼說、我就怎麼答的感覺,作不得準的啦。而且先前你不是在跟我吵架?」

  「嗯……也是……」

  風子面露愧色。

  原來她這麼在意那句話,難怪之後再也不曾爬進我的房間,也沒到我家吃飯。

  真是的,我怎麼可能跟風子撇清關係呢。

  好歹我們也是認識十多年的朋友了,若真要撇清關係,就等於否定了那十幾年的時光。基本上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我跟風子從此相隔兩地,也無法改變兩人的關係。就算地球倒轉,我還是我、風子也還是風子。

  「對了,你們到底在吵什麼?」

  「所有權的問題。」

  「所有權?」

  「世界上不是有很多人為了所有權的歸屬大吵特吵嗎?比如說這條河的東岸是自己的領地、這座小島是自己的國土、這座山的香菇都是自己的財產,就是類似的問題。對方一個人也就罷了,居然還拉了一票人過來談判,真是夠了。那種一個人成不了事的廢物也敢對我有意見,叫她一百萬光年之後再來吧!」

  「離題一下,光年不是時間單位。」

  「我當然知道,真是無聊透頂。早知道就不該去念那間學校了,當初念得死去活來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再說我怎麼可能看上那種貨色,真是侮辱了我的眼光。」

  我靜靜地聽著風子的謾罵。

  簡而言之,風子的班上(或是她的身邊)有個頗受歡迎的男生,雙方就是為了風子是否對那個男生採取行動的問題起了爭執。

  風子的言行舉止本來就很容易引起誤會,而且她頗得男人緣。其實只要不開門說話,風子的外貌是頗具水準,就算展現「攻擊性語調」,似乎也會受到某些品味特殊的男生們青睞,因此在中學時代即頻頻接到眾多男性的告白。

  可是風子對那些愛慕者一點興趣也沒有,全部予以拒絕。而且依風子的個性,拒絕的時候當然是採取不留情面的方式,多少會替自己惹上一些麻煩。有些麻煩是來自風子與當事人之間,有些則是替當事人打抱不平的朋友所引起的。

  這次的爭執,似乎是屬於後者。

  「我不想跟一群傻瓜同在一間學校,乾脆轉學算了。」

  「當初費了那麼大的勁才考進去的耶。」

  「那也沒辦法,當初應該降低自己的標準才對。」

  「之前選填志願的時候,導師就已經勸你降低標準了,還說這樣子對你比較好,現在你怎麼又說這種話?」

  風子低頭不語。

  其實風子的成績並沒有想像中的優秀,她不是頭腦不好,而是不肯認真唸書。之前跟我打賭冰淇淋一星期份的科目考得不錯,其他科目的成績就不行了,在班上的排名相當淒慘,從後面倒著數過來還比較快。因此風子的平均成績只能勉強排在中下的階段。

  因此我跟週遭的同學都覺得風子比較適合報考第二或是第三志願的學校。

  可是中學三年級的暑假,風子突然說要跟我報考同一間學校,導師當然是第一個反對。憑風子過去的成績根本不可能考上的,即使從現在開始發憤圖強,短短的幾個月所能提升的分數也非常有限。

  可是風子對旁人的意見充耳不聞,之後就像著了魔似的用功唸書,當我準備熄燈就寢的時候,風子的房間依然是燈火通明。

  風子的努力果然收到了成效,在學校的排名以驚人的速度持續攀升。

  某個冬天的傍晚,我來到風子的家中。姊姊要我來問風子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按下電鈐,裡頭沒有反應。大門沒鎖,於是我逕自走入屋內,才發現風子躺在粉紅色的沙發上睡著了,身上還穿著制服,連外套都沒脫。

  我實在無法想像風子居然會在家裡穿著制服。回家之後立刻換上道具服已經是風子行之有年的習慣了。

  看來風子真的累了。

  於是我躡手躡腳地走出風子的家,請姊姊幫我叫醒風子。請姊姊代勞的原因很簡單,我不認為風子會願意讓我看見她睡著的模樣。

  至於風子為什麼那麼希望考進那所學校,至今還是一個難解的謎。她沒跟我提起,旁人更是對她的動機一無所知。

  最後一次模擬考,風子的成績達到百分之五十的門檻。對照暑假時的成績,確實是個相當驚人的數字。只要在正式考試的時候發揮實力,再加上一點考運,如願考上第一志願絕對不成問題。

  最後風子如願以償考上了第一志願,我卻落榜了。

  為了考進這間學校,風子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就這樣轉學實在是太可惜了。

  「那……你當初為什麼要報考那間學校?」

  風子冷冷地看著我,就像凝視著被海浪打上沙灘的水母。

  「之前你說考上了再告訴我,結果到現在還是沒說。」

  「當時你落榜了,總不好再刺激你。」

  「也是啦。」

  「你真的不知道?」

  「嗯。」

  我老實地點點頭。

  風子揚了揚眉尖。

  不妙,這是風子發怒的徵兆。

  「當然是為了跟你念同一所學校!」

  「跟我念同一所學校?為什麼?」

  我的回答讓風子氣得柳眉倒豎。

  風子朝著我步步進逼。

  「你真是一點想像力都沒有。來,試著想像一下,如果跟你念同一所高中,上學途中我就不必提重物了,也不必背著書包走上柿木阪,放學之後更不必背著書包逛街。週末假日的時候,也可以坐著電車到大賣場買東西,之後更可以去看電影、去遊樂場、甚至是去水族館!不必擔心提不動東西,哪裡都能去!到游泳池游泳的時候,也可以嘲笑你這只旱鴨子,參加煙火晚會的時候,更可以拖你出來逛小吃攤,而且全都是你請客!運動會或是校慶園遊會的時候,我也什麼都不必做,全部丟給你就好!可是、可是!我偉大的計劃、無憂無慮的高中生活,全都被你的落榜給毀了!你能體會我現在的心情嗎?你能嗎?能嗎?」

  劍拔弩張的風子讓我為之膽寒。

  「對、對對對,你說的都對。嗯,也難怪你會這麼生氣,都是我害的。我當然能體會你現在的心情。」

  風子吐了口氣。

  「我去冷靜一下。」

  從草地上站了起來之後,風子走出公園。

  我躺在草地上,看著滿天的彩霞。

  原來風子想跟我念同一所學校,我還是今天才知道這件事。

  其實就算沒念同一所學校,風子的如意算盤還是打得相當響。我已經不只一次幫她背著書包走上柿木阪了,她邀我去看電影、去遊樂園、去水族館,我也從來沒有拒絕過(即使心裡很不想去)。至於運動會或是園遊會就有點勉強了,不過運動會和園遊會真那麼好玩嗎?

  這時我突然被人從半空中潑了一頭的冷水。

  「嗚哇!」

  水跑進眼睛,更精確的說法應該是汽水跑進眼睛,我清楚的感受到碳酸汽泡在眼睛裡面跳舞的感覺。

  「風子,你怎麼用汽水潑我……眼睛好痛!」

  搗著雙眼的我在地上痛苦地打滾。

  「冷靜多了吧?」

  「當初說要去『冷靜一下』的人是你吧?我冷靜得很。」

  「哼。就當我請你喝汽水好了,不必客氣。」

  風子將手中剩下一半的罐裝汽水遞給我,然後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偌大的公園籠罩在夕陽的餘暉之中,遠處傳來烏鴉的叫聲。

  「風子,可以問你一個奇怪的問題嗎?」

  「你的問題一向都很奇怪。說吧,什麼問題?」

  「自殺的人為什麼想死?」

  風子目不轉睛地凝視我的雙眼。

  「這是腦筋急轉彎嗎?」

  「……算是吧,嗯。」

  風子將自己的飲料一飲而盡,露出滿足的表情。

  「『骰子沒有道理,尋死也沒有什麼理由。』」

  「什麼?」

  「生命固然有其意義,死亡卻沒什麼意義可言。每次出車禍的時候,倖存的家長不都會說『為什麼是我的孩子』嗎?不過這個問題永遠沒有答案。人可能死於意外、死於疾病、或是壽命已到自然死亡,不過質問某個人為什麼會在這一天死於這個地方,基本上沒什麼意義。死了就死了,想再多也沒用。」

  我靜靜地傾聽風子的理論。

  「不過一旦有人自殺,週遭的人一定會想要找出理由或是原因。人類是一種必須依靠理由和原因而活的生物,就算不知所以然,也要隨便安上一個理由,可能是人際關係出問題、可能是為病情所苦、也有可能是對未來失去希望等等。這種做法相當無聊,也對死去的人大為不敬,所以還是停止這種無意義的猜測吧。這就是那句話的意義。」

  風子看了我一眼,同時輕咳一聲。

  「……以前我老媽告訴我的。」

  「你的母親?」

  「以前老媽參加過朋友的葬禮,那個人好像也是自殺。葬禮途中,死者生前的一切都被挖出來談論:大概是因為死者沒有遺書,所以大家都想知道死者為什麼要自殺吧。之後老媽臭著一張臉回來。拿起酒瓶就是一陣猛灌,最後在我面前說出那句話。所以你也可以把它當成醉話,不必放在心上。」

  說完之後,風子站了起來。

  「原來如此。」

  「我答對了嗎?」

  「應該吧。不,一定是正確答案。」

  這時我的手機響起。

  千早學姊的伯父打來的。

  「草加同學,你知道千歲在哪裡嚼?千歲她……」

  伯父的聲音有些顫抖。

  「她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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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It's a small world

  腳好痛。

  我再度打量著自己的模樣。毫無品味可言的綠色睡衣。遇到草加同學的時候,我就是穿著這套衣服。一想到這裡,就讓我感到臉上無光。

  我想起風車之下的那名帶著空氣槍的女生。自稱是草加同學兒時玩伴的那個女生,臉上的表情十分不悅。看起來就像是被主人冷落在一旁的小貓,模樣十分可愛。

  那個女生一定很喜歡草加同學。

  她的眼神直視著草加同學。只有被喜歡的男生冷落的女生,才會露出那種眼神。

  我根本不被她放在眼裡。她並沒有生我的氣,而是對冷落她的草加同學感到十分不滿。沒辦法,草加同學看起來呆呆的,以前一定有很多女生向他示好,可是他卻渾然不覺吧。

  草加同學被她帶走的時候,老實說我真的鬆了口氣。雖然內心閃過一絲寂寞,但釋懷的感覺還是佔了壓倒性的優勢。

  畢竟我跟草加同學並不是住在同一個世界。

  草加同學跨進我的世界,基本上就是一個錯誤。草加同學住在溫馨滿人間的世界裡,只是不小心迷失在我所居住的寒冷世界罷了。

  眼見草加同學遲遲不肯回到自己的世界,所以同屬一個世界的兒時玩伴才把他帶了回去。

  故事結束了,一切都恢復原狀。對不起,我不該巴著草加同學不放,請接受我最誠摯的道歉。

  我在內心向那名兒時玩伴表達歉意。

  ……所以當草加同學現身醫院的時候,我真的嚇了一跳。

  我不希望草加同學看到我在醫院的模樣,也不希望他看見臉色慘白、手腕還插著點滴的我,更不希望被他知道父親的過去。

  腳好痛。

  我隨便找個地方坐了下來。

  草加同學回去之後,我開始思索逃出醫院的方法。繼續待在醫院的話,草加同學還是會闖入我的世界。偏偏醫院的樓梯和電梯都有工作人員看守,想要瞞著他們離開醫院,似乎不太可能。

  不過還是被我發現了一個漏洞。我的病房旁邊有一扇門,門後是一座樓梯。之前我從未注意到那扇門的存在,醫院的工作人員也從未利用那座樓梯進出。

  於是我走下樓梯,離開了醫院。

  外面一片漆黑,一點光線也沒有,不過天上的星星倒是看得十分清楚。

  我注意到一顆橘色的星星,那就是大角星。以前在這個季節,我常常跟著爸爸觀星:所以才對這顆橘色的星星有印象。

  爸爸是個非常喜歡觀星的人。

  從小就帶著我觀賞天上的星星。二樓的書房有個大型天文望遠鏡:那就是我們觀星的工具。

  天狼星、大角星、天琴座a星。御夫座a星、角宿一、牽牛星、心宿二。

  爸爸總是會在觀星的同時,為我講述一些相關的神話故事。

  我跟爸爸總是相依為命。小時候真的是整天都膩在一起,即使上了幼稚園、上了小學、甚至是上了中學之後,也會盡量找時間相聚。我喜歡爸爸,爸爸也喜歡我,這樣就足夠了。我不需要朋友,更不想跟虛偽的親戚來往。

  我只接受爸爸親手準備的料理,或許是因為從小我就是吃他的料理長大的關係吧。總而言之,不是爸爸親手做的食物,我通通無法接受。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不是爸爸親手做的料理,似乎都帶著某種邪惡的意念。剛開始是伯伯家的料理。伯伯邀請我跟爸爸到家中共進晚餐,料理晚餐的期間,伯伯跟爸爸躲在廚房談論我的事情。言談之中,伯伯認為爸爸把我寵壞了。當時我就跟在爸爸的身邊,伯伯卻絲毫不以為意,或許是覺得我年紀小,聽不懂大人說的話吧。可惜伯伯錯了。對一個小孩子來說,伯伯的用字遣詞確實艱深了點,不過我還是聽得出來伯伯在責怪爸爸,而且爸爸被責怪的原因跟我有關。

  當時我只覺得心中一沉,一塊又黑又重的物體壓在心頭。吃飯的時候,盤子裡面擺著我最愛吃的漢堡排,我卻一點食慾也沒有,因為那塊又黑又重的物體頂住我的喉嚨,我什麼東西都吞不下去。

  伯母慫恿我嘗嘗看,說今天的漢堡排是為我特製的,臉上還浮現期待的神情。這種漢堡排很好吃,你一定會喜歡的,伯母的眼神流露出這些訊息。

  我覺得又黑又重的物體逐漸擴大,根本提不起品嚐漢堡排的慾望。不過這是伯母為我特製的漢堡排。如果不吃的話,一定又會被爸爸責罵。

  於是我鼓起勇氣,將漢堡排送入口中。

  結果當然是相當淒慘。和樂融融的氣氛,被滿桌的漢堡排殘渣破壞得蕩然無存。伯伯十分生氣,對爸爸說了幾句重話。伯母躲到房間裡面,一直不肯出來。

  最後是爸爸背著我踏上歸途。搭計程車恐有暈車之虞,所以我們是走路回家的。當時我趴在爸爸的背上啜泣,很想跟爸爸說聲對不超,但在哽咽之餘,這三個字卻遲遲不能說出口。

  直到我停止啜泣之後,爸爸開口說話:

  「千歲,星星好漂亮喔。抬起頭來看看吧。」

  我依言仰望天際,滿天繁星似乎在對我眨眼。冬天的星星格外的明顯,有顆又白又亮的星星引起了我的注意。

  「今天的天狼星特別漂亮。走路回家果然是正確的選擇。」

  爸爸說完之後,回過頭來對我報以微笑。在爸爸的影響之下,我也笑了出來。

  回家之後,我吃了爸爸準備的稀飯,然後更衣就寢。

  從此以後,我只吃爸爸準備的料理。當時我暗自做了個決定,以後即使是升上小學、中學畢業、甚至是成為高中生之後,我都要永遠跟爸爸在一起。我無法想像沒有他的生活,放學回家之後,爸爸親手製作的點心就放在桌上,我總是一邊吃著點心,一邊等待他回來。爸爸返家之後,兩人一起共進晚餐,分享今天發生的趣事,然後到他的書房一起觀星,最後關上窗戶,在同一間房間就寢。

  早上醒來,爸爸早就起床為我製作便當。吃完早餐之後,我就帶著他作的便當出門上學。

  當時以為這種生活將一輩子持續下去,好比西沉的太陽終將升起,我的生活永遠部不會改變。

  爸爸過世之後,我把自己關在他的書房裡。警察在家中搜了又搜,就是沒發現爸爸的遺書。

  我很想知道爸爸為什麼選擇自我了斷,更想知道將他逼上絕路的原因是什麼。

  於是我打開抽屜,翻開他的日記。

  日記是從爸爸跟我從伯伯家走回來的那天開始的,上面詳載了當天的晚餐,以及爸爸與我的對話。藉著日記的描述,我重溫了許多早已忘記的細節。

  看著看著,我的肚子餓了起來。自從爸爸過世之後,我只有攝取水分而已,於是我從冰箱拿出雞蛋,自己煎了個荷包蛋,卻怎麼也無法入口。荷包蛋煎得並不壞,可是我就是吃不下去,即使勉強塞進嘴裡,也是馬上就吐了出來。

  於是我放棄進食,繼續翻閱爸爸的日記。途中強烈的飢餓感湧上心頭,我突然覺得眼前的日記看起來十分可口。

  迷迷糊糊之中,我撕下日記,送進嘴裡。

  口中的日記十分甜美。

  接下來的幾天,我心無旁騖地觀看日記。每當看完一頁,就撕下來送入口中。日記很好吃,我的飢餓感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了好幾天之後,我發現了一件事。這本日記只記載了快樂、愉悅的內容。可是我跟爸爸的對話並不全然都是快樂的,其中應該包含了與同學之間的爭執、或是學校老師令我大為受傷的無心之言。

  可是這些不愉快的對話,都末曾出現在日記之中。整本日記記載了當天的菜單、甚至是我曾經提及的小事。卻看不到任何讓我感到不愉快的回憶。

  不愧是爸爸的日記,我心想。任何的不愉快到了爸爸的手上。總是會變成美好的回憶。從伯伯家回來的時候也是如此,照理說爸爸所受的委屈應該還在我之上,可是他卻隻字未提,反而還試著安慰我。

  幾個星期之梭,我終於翻到了最後一天的日記。

  老實說我有點害怕面對現實,考慮了許久之後:還是鼓起勇氣翻開父親自殺那天的日記。

  上面只寫著『我很滿足』四個字。

  我凝視著那一頁日記,良久之後將日記撕了下來,準備送入口中。

  這時書房的門突然開啟,伯伯的身影出現在門後。

  「你在做什麼?」

  伯伯的聲音十分冷酷。

  之後的事情我就記不太清楚了,只依稀記得伯伯將我強押上車,送往他的醫院。

  然後迫使我將胃裡的東西吐個精光,替我打了一針,讓我沉沉入睡。

  那時我就已經死了,只是其他人沒發現而已。所以我就算不吃東西,也能活下來。

  不知不覺中,我忘了雙腳的疼痛。

  我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四周籠罩在黑暗之中,甚至看不到我自己的腳。

  這樣就沒問題了,我鬆了口氣。

  躲在這裡,就不怕被草加同學找到了。我不想再見到他,更不想把他拉進自己的世界。

  草加同學怕黑,絕對找不到這裡。

  一段時間之後,他就會乖乖放棄了。沒關係,這才是我的真面目。

 ✩✿✿✿✿✰✩✿✿✿✿✰


  綜合伯父的描述之後,我得出以下的結論。

  學姊的病房日夜都有人定時巡視。

  最後看到學姊是在下午四點,當時學姊正躺在床上,並無任何的異樣。

  等到下一次的巡視之後,學姊就消失了。醫院的護士以及伯父幾乎找還了每一個角落,還是沒發現學姊的身影。學姊的房間距離樓梯或是電梯都有一段距離,如果要外出的話,一定會經過護士站的前面。當時正值下午,學姊不可能瞞著那麼多人的眼睛離開醫院。伯父同時也檢查了學姊病房的窗戶,發現窗戶的鎖並沒有動過的痕跡。

  更奇怪的是學姊在醫院裡穿著的拖鞋還好端端的擺在床下。根據伯父的說法,除了這雙拖鞋之外,學姊沒有其他的鞋子。

  於是我掛上電話,將自行車和豆腐托付給風子之後,便朝著車站前進。

  我站在風車所在地的電車站。站前看不到半個人影,四周籠罩在無聲的寂靜之中。

  突然之間,細若蚊鳴的喵喵聲傳入耳中。

  回頭一看,一隻白貓就站在眼前。

  是之前曾經帶領我回家的那只長尾巴白貓。

  白貓朝向我走了幾步,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跳上我的肩膀,然後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白貓的鼻尖幾乎快要貼上我的臉頰,我可以感受到它溫暖的吐息。

  「嗯,沒錯。我在尋找學姊的下落,卻不知道該怎麼走。」

  聽到我的話之後,白貓擺動尾巴輕拍我的臉頰,然後跳下我的肩頭,逕自往前走去。

  我連忙跟在白貓的身後。

  白貓特別喜歡選擇狹窄的小路。我加緊了腳步,深怕跟丟了。

  從柏油路到黃土路,最後來到一處緩坡。

  我停下腳步,環視四周,這才發現四週一片黑暗。幾棵大樹聳立路旁,茂密的枝葉遮住了頭頂,更增添了幾分恐怖的氣息,枝椅之間甚至看不到天上的星星。

  現在幾點了?

  我掏出行動電話,螢幕卻是一片漆黑。

  異樣的視線從下方傳來。

  原來白貓正抬頭看著我,大概正在等我吧。

  「抱歉抱歉,我馬上就好。」

  白貓掉頭往前走去,好像聽得懂我說的話。

  我與白貓走在漆黑的緩坡。小徑畫出好幾個弧形,如同螺旋階梯一般,將我跟白貓送到上面。

  四周籠罩在寂靜之中,只聽得見我的腳步聲。停下腳步之後,只剩下白貓踩在泥土上的細微聲響,沒有蟲鳴、也沒有小鳥拍動翅膀的聲音,我跟白貓是這一帶僅有的生物。

  我將全副精神集中在白貓的背影,在黑暗中摸索前進。

  學姊帶我來的時候,好像沒走這麼久。不過黑暗中的時間觀本來就會有些誤差,以為已經走了一個小時的路程,實際上卻只過了五分鐘而已。

  我跌跌撞撞地走上斜坡,強大的不安襲上心頭。不安來自於對黑暗的莫名畏懼,以及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惶恐。

  白貓到底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

  我只知道自己正往學姊的所在地,也就是風車的方向前進,這點我很確定,也知道白貓正帶著我去找學姊。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斜坡的終點似乎還有其他未知的東西正等著我。

  未知的東西是什麼?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回過神來,白貓正面對著我坐在地上,原來已經抵達斜坡的終點了。

  白貓的身後聳立著一扇巨大的鐵製門扉,高度大概有我的兩倍。門扉似乎頗有歷史,表面浮現出斑斑銹痕,差不多跟我雙眼同高的地方,裝了一隻相當堅固的把手。

  「你要我進去?」

  白貓的頭低低的,看起來好像是點頭的意思。

  我試著拉拉把手,門扉紋風不動。回頭看著白貓,卻發現白貓也在看著我。

  於是我牙關一咬,降低重心,以全身的力量去拉動把手。

  可是門扉還是毫無反應,只讓我落得雙臂疼痛、呼吸急促的下場。

  不行,沒電了。

  我一屁股坐倒在地。之前踩著自行車狂鯛,現在又要對付這扇沉重無比的鐵門,今天的體力消耗可真不是鬧著玩的。

  肚子好餓喔,我心想。

  白貓走了過來,以前腳拍拍我的臉頰。好像在催促我動作快點。

  爪子並未伸出來,拍起來倒是不痛不癢。發現我不為所動之後,白貓的動作似乎有愈來愈頻繁的趨勢。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

  將疲倦感與飢餓感拋到腦後,我再度握緊了把手。

  無視於肌肉的酸痛,我使盡了全身的力氣,卻還是感覺不到門扉開啟的跡象。

  無奈之餘,我只好放開把手,坐在地上不停地喘氣。

  「我有一個想法。」

  我試著跟白貓說話。白貓就像是個現場監工,在一旁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一個人想要吃東西,就代表他還活著。」

  我朝著天空吐了一口氣。

  白貓打了個大呵欠,似乎對我的話題不感興趣,臉上還露出「說這種廢話幹嘛」的表情。

  沒錯。

  在醫院的時候,學姊的伯父不認為學姊還活著,不過我並不同意伯父的說法。

  學姊只是忘了活著這件事罷了。車禍的倖存者有時會出現暫時失憶的情形,父親的死所造成的衝擊,也讓學姊暫時忘了活下去。

  只要假以時日,學姊一定會慢慢想起來的。

  我使盡全力扯動把手,門扉終於傳來笨重的傾軋聲。

  有希望。

  呼吸又再度急促了起來,不過眼看著鐵門就要被拉開,我決定一股作氣跟它拚了。

  鐵門緩緩地露出一個開口。雖然只能勉強讓我側身而過,對我跟白貓而言也足夠了。

  門內一片漆黑。我試著閉上眼睛,然後又張開眼睛,映大眼簾的依舊是同樣的漆黑。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讓我不禁往後退幾步,不過發現白貓毫不猶豫地走進黑暗之後,我馬上調適自己的心情。

  現在不是退縮的時候。

  我在黑暗中摸索前進。從腳下的地板以及雙手摸在牆壁上的觸感來判斷,我大概猜得到這條通道的盡頭是什麼地方。

  千早學姊大概也是在黑暗中摸索前進吧。從醫院偷溜出來之後,學姊八成也走過這條黑暗的通道。

  學姊的身影突然浮現腦海。面對我跟阿濱時的嚴峻、在學姊家中窺視我的臉色時的膽怯、故意放恐怖片給我看的促狹、以及風車之下的燦爛微笑。

  還有在醫院時扞衛秘密時的堅定神情。

  我不禁加快了腳步。

  眼前的視野豁然開朗。

  一大片草原展現眼前。及膝的野草隨風飄逸,小徑若隱若現,熟悉的風車就座落在小徑的盡頭處。

  天空緊星點點,照亮了地面。之前一直在黑暗中移動,即使是微弱的星光,也讓我感到有些刺眼。星光之下,白色的風車扇葉自黑暗中浮現。

  我朝著風車快步走去。接近風車的時候,我終於發現風車底下坐著一個人。

  那個人正是學姊。只見她雙手抱膝,臉部埋入兩腿之間。

  學姊身穿醫院的綠色睡衣,腳上沒穿鞋子,指甲縫沾滿了泥土。聽到我的腳步聲之俊,學姊怯生生地抬超頭來。

  「你為什麼會到這裡來?」

  「我聽說學姊不見了,才找來這裡。一起回去吧,學姊。」

  「不要管我,你自己回去吧。我是個幽靈,早就已經死了。」

  「學姊不是幽靈,也還沒死。學姊不是吃了我的筆記嗎?幽靈不會吃筆記,也不會咬我的手臂。」

  我抓著學姊的手臂,將她拉了起來。

  「呀!」

  學姊一個身形不穩,差點摔了下去。我連忙抱住學姊的身體。

  「吃了你的筆記、咬了你的手臂的人是羊咩咩,不是我。」

  學姊的身軀十分溫暖。沒問題,學姊不是幽靈。

  學姊拉下我的衣服,一口咬住我的肩膀。剛開始輕輕的,之後力道逐漸加重。

  我沒有反抗。

  「……你看起來呆呆的,想不到也有自己的堅持。」

  學姊離開我的身體。

  「個性與長相無關。」

  我的回答讓學姊笑顏逐開。

  腳邊傳來貓瞇的叫聲。

  正是帶我來這裡的白貓。

  「這隻貓是?」

  「它是我的嚮導。」

  貓咪凝視著天空。

  視線的彼端,有一顆明亮的白色星星。

  學姊端詳著貓咪的臉龐。察覺到學姊的視線之俊,貓咪也看著學姊。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已經沒事了。」

  貓咪與學姊對看許久,之後終於點點頭,轉身離去。

  「到頭來還是讓爸爸為我操心。」

  「爸爸?」

  「啊,沒什麼。我們回家吧。」

  於是我跟學姊手牽著手,一起回到這一邊的世界。


 ✩✿✿✿✿✰✩✿✿✿✿✰

  後  記

  這是後記。

  其實我本來想在後記描寫「企鵝、食蟻獸與喪失記憶的女傭」的故事,不過這個故事寫起來沒什麼意思,所以決定改變計劃,替這本書寫個後記。

  拿到一本小說之後,習慣從後記開始看起的人似乎還不少。古人說見文如見人。後記確實是瞭解作者的為人以及個性的媒介,一絲不苟的人會寫出一絲不苟的後記,個性風趣的人所寫的後記,當然也是十分有趣。

  看到這裡。讀者應該知道我是個怎樣的人吧?基本上我是個想到什麼就寫什麼的人,沒有組織、未經思考,希望大家以寬容的心來接納我,感激不盡。

  在此容我介紹自己。我是穗史賀雅也,名字相當少見,我也這麼覺得。

  不過這不是重點。

  這部作品的成形承蒙許多人的協助。首先感謝認同這部作品的編輯部以及審查委員,感謝賦予這部作品可愛插畫的シコルスキー老師,感謝責任編輯兒玉先生,也同時要向他致歉……往後我將日益求精,絕不辜負您的期望。接下來是我個人的部分。感謝漲月かり老師的建言(以後請帶我去女僕餐廳,執事喫茶也可以),也感謝總是聽我囉唆的朋友(不過瞞著我去住高級溫泉飯店的時候,請不要故意將豪華飯店以及高級料理的照片傳來給我)。

  最後更感謝以實際行動支持這本書的大家。如果這本書帶給各位小小的樂趣,那將是我最大的榮幸。

  謝謝,再會。

  穗史賀雅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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