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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3-9 08:26 PM

穗史賀雅也 -【在暗夜中尋找羔羊.三】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3-11 12:42 AM 編輯


內容簡介:
合人的兒時玩伴風子,自從進入高中之後,一直無法融入同學之間的相處,每天都過著孤獨的生活。寂寞之餘,風子跑到合人的學校附近,發現合人跟幾個新朋友相處愉快,讓風子的心裡很不是滋味。於是風子又換上道具服,在車站等候合人的歸來。某日,風子的學校出現了一名擊落星星的長髮女子,大家都稱她為:替人實現願望的「流星少女」—— 降臨在合人身上的厄運,又會對三個女生的戀情造成什麼樣的影響?新世代愛情青春物語,感動最終卷!
作者簡介
穗史賀雅也,1974年10月12日誕生,日本輕小說家,東京出身。2006年作品《在暗夜中尋找羔羊》(暗闇にヤギをさがして)贏得第二回MF文庫Jライトノベル(Light Novel)新人賞的優秀賞出道。作品有《在暗夜中尋找羔羊》。

原日文書名:暗闇にヤギを探して(3)原所屬文庫:MF文庫J...<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3-11 12:31 AM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3-11 12:41 AM 編輯


  1  落櫻續紛

  假髮。

  那一定是假髮。

  級任導師站在講台上對著全班同學闡述「高中生活之於人生的重要性」,而我的視線也被侃侃而談的老師所吸引。不過嚴格說來,吸引我的不是老師的言論,而是他身上的那顆大頭。

  老師毫不保留地向大家分享他的高中時代,在台上說得口沫橫飛,可是在台下的我卻對他的高談闊論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仔細地觀察台上的假髮老師。

  年紀大概三十幾歲吧,應該還不到四十歲。身材還滿結實的,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個運動健將。不過微微凸起的啤酒肚格外刺眼,最近應該不常運動才對。戴著圓框眼鏡的老師看起來正氣凜然,應該是個不善說謊的老實人。

  至於老師的頭部。

  老師的頭髮看不到雜亂的髮絲,梳理得十分整齊。不過真正的毛髮應該梳不出那種形狀,所以八成是假髮。

  為什麼大家都不說話呢?我故作鎮靜地環視教室,大家都專心地聆聽假髮老師的經驗分享,沒有人注視著老師的某一部分,也沒有人跟我一樣坐立不安。

  「老師,那是假髮吧?」

  啊,好想說出來,好想吐他槽喔。那種髮型、那種角度,不就擺明了等著讓別人來戳破、不就等著讓別人來揶揄嗎?一定是這樣的嘛!

  ……不過班上的氣氛相當正常,看來除了我之外,其他同學都很自然地接受了老師的假髮。有問題,難道大家都是外星人不成?

  我有點沉不住氣了。

  好想舉手發問。難道都沒有人跟我有同樣的感覺嗎?

  可惜的是,這間學校真的沒有可以跟我分享祕密的人。

  今天是我高中入學的第一天。

  太陽高掛天際,是一個適合入學的日子。走進校門之後,一整排櫻樹映入眼簾,從校門一直延伸到校舍的入口。不經意地抬起頭來,漫天飛舞的花瓣之中,藍色的天空清晰可見。

  好一幅美麗的畫面。繽紛的落櫻,彷彿是對即將展開的高中生涯最大的祝福……相信除了我以外的其他同學,心裡面都有這種想法。

  奇怪的是,我非但沒有這種幸福感,心裡面反而鬱悶得很。

  老實說,我一直不認為自己適合就讀這間高中。參加考試的時候,就已經隱約有這種感覺了。正式成為這間高中的學生之後,我更加確定自己是唸錯學校了。


  這所學校算是前幾名的志願,每年的新生都是來自四面八方的佼佼者,這點可以從班上同學的神情之中得到佐證。每個人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社團活動表現優異,中學時期從未無故請假或是曠課,簡直比模範生還要模範生。相反地,我在氣溫十度以下的早晨絕不輕易離開被窩,冬天的時候直到中午才去上學更是理所當然。像我這種懶散怠惰的人,當初實在不應該報考這所學校。

  吸引我參加入學考試的唯一理由,只是因為我的兒時玩伴也想報考這所學校。

  以我中學三年級的成績而言,報考這所學校簡直就跟把報名費丟進水裡沒什麼兩樣。記得去年夏天,我公開表示要報考這所學校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讚成,甚至連我的兒時玩伴都持反對的立場。

  可是我依然堅持己見。經過焚膏繼晷的努力之後,成功地考上心目中的志願。

  俗話說有一得必有一失,我雖然達成宿願,卻也失去了許多。中學時期的好友全都去唸另一所高中,甚至連促使我報考這所學校的兒時玩伴,也沒能成為我的同學。我們同時參加考試,結果他被刷了下來。

  草加合人,兒時玩伴的名字。他跟我同年,就住在我家隔壁而已。自從三歲那年搬來之

  後,從幼稚園、小學,甚至是中學我們都黏在一起,我們已經當了十二年的同班同學。

  得知合人打算報考這間學校之後,我拚了命地努力讀書,想不到他居然落榜了。也就是說,我失去了就讀這所學校的動機。

  天下事之慘,莫過於此。

  想要消遣導師的假髮,卻找不到可以分享這分驚喜的合人或是其他的朋友。

  鐘聲響起。

  假髮導師輕咳了幾聲。

  「下一堂是入學教育,休息時間結束後以班為單位移動,要上洗手間就請利用現在。」

  說完之後,假髮導師就離開了教室。

  環視全班,所有的同學已經分成好幾個小集團了。

  真了不起,我心想。

  我沒辦法像他們一樣,跟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攀談。

  仔細回想起來,我好像未曾主動交過朋友。

  對我來說,所謂的朋友就是合人帶來的人,所謂的朋友關係就是我、合人再加上那個人所構成的關係。所以跟我交情要好的朋友,就等於和合人交情要好的朋友。我從來沒有自己主動去交過朋友。

  這似乎不是什麼好事。

  我不想積極地融入群體,卻也不願當個獨來獨往的居家奼女。沒有朋友的校園生活可不好過。就如同在非洲大草原一樣,無法成群結隊的動物是找不到東西吃的。

  沒辦法成群結隊還不要緊,但是至少還是交些朋友比較好。不用多,一個兩個都無所謂,交到了朋友,校園的生活就可以快樂許多。

  好,先在腦海中來個沙盤推演吧!

  首先必須先製造交談的機會。我現在最想跟別人間聊什麼話題呢……?

  「我叫做世田谷風子,以前唸三中。對了,我們的導師是不是假髮男啊?」

  「咦,妳也發現啦?」

  「對呀,我們真是有默契。」

  別傻了。

  導師是不是假髮男,應該是稍有交情的朋友才可能聊到的話題,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是不會聊得那麼深入的。

  坐在座位上兀自發愣的同時,班上同學的嘻笑聲陣陣傳入耳中。教室內的歡樂氣息更突顯我心中的孤獨與寂寞,兩種情緒彙集在一起,形成一股難以宣洩的怨氣。

  都怪合人沒考上啦!

  如果合人變成同班同學,我就不會這麼孤單了。

  以前就算是重新編班,被迫跟其他的好朋友分開,合人也總是陪在我的身邊。我跟合人聊天的時候,班上的其他人偶爾也會加入對話,或許是合人跟其他人聊天的時候,我也會趁機參上一腳,所以並不怕找不到交朋友的機會。

  最重要的是,如果合人也在場,他一定會同意「導師是個假髮男」的推論。而且呢~不是當場表示贊同,就是要我保持低調,把這個祕密藏在心裡就好。

  合人跟我雖然常常吵架,基本上我們兩個還挺有默契的,畢竟已經黏在一起十幾年,平常也幾乎都在一起吃飯。大家都說兩個人呼吸同樣的空氣、吃同樣的食物,就會擁有相同的思考模式和價值觀,甚至連對方在想什麼都很清楚。這句話的真實性如何,我不便置評。不過合人心裡面想些什麼,我大概都猜得出來。

  ……可是合人卻總是不明白我內心的想法。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上課鐘聲響起,寶貴的下課時間就在我來不及跟同學攀談的情況下結束了。

  原來獨行俠的時間就是這樣度過的。

  視聽教室的入學教育結束之後,今天的課程也到此告一段落。

  結果我還是沒跟任何人交談。

  即使早已是預料中之事,還是讓我的心情沉重無比。

  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很獨立的人。老爸長年在外出差,一年難得見上一面;老媽大概一個星期才會出現一次。所以從小我就學會了一個人生活的本事。我是那種可以自己一個人料理三餐、晚上獨自入睡的孩子。這些年來我就是過著這種生活,滿心以為舉目無親的高中生活應該也難不倒我才對。

  不過平心而論,這種生活都是建立在「合人在我身邊」的前提上。無聊的時候找合人準沒錯;不喜歡獨自用餐的感覺,到合人家搭伙就對了;不想一個人度過漫漫長夜,還可以跑到合人的房間裡大鬧特鬧,直到困了、倦了才打道回府。沒錯,這就是我打發寂寞的方法。

  離開視聽教室之後,我撥開人群走出校門,朝著山腳下的車站前進。

  學校位於一塊微微隆起的台地,從車站走到學校,必須經過一段還不算短的緩坡。上學的時候滿辛苦的,放學的時候就輕鬆了。可是說也奇怪,我的雙腿卻彷彿灌了鉛似的沉重。

  垂頭喪氣地走下斜坡後,我不禁想起了合人。

  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合人就讀的學校應該沒什麼過去認識的死黨。那裡是二次招生的學校,本校畢業生報考的人數不多,算算幾乎是沒有才對。也就是說,合人的處境大概也跟我差不了多少。

  說不定……

  我停下了腳步。

  說不定合人現在也跟我一樣孤單。

  一想到這裡,先前的鬱悶突然一掃而空,沉重的步伐也跟著輕快起來。

  沒錯,一定是這樣。合人以前從未跟我分隔兩地,或許他現在也感到十分不安。嗯,一定是的。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好點子,乾脆到車站去找他好了。

  於是我飛快地衝下斜坡,腳步輕快無比。

  這個點子真是不錯。到車站去等合人,然後跟他一起回家。無精打采的合人只要看到我,一定會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們回家之後一起吃晚餐,再悠哉地入睡。

  一想到這裡,我的精神就突然抖擻了起來。看來我也滿現實的嘛!

  於是我沿著通往車站的斜坡一路跑下。被我超越的其他路人雖然報以莫名其妙的眼光,我卻一點都沒放在心上。

  幾十分鐘之後,我站在綠丘站的驗票口等待合人。

  綠丘站是距離綠丘高中最近的地鐵站,也是合人上學放學的必經之路。車站的旁邊就是大樓,算是地鐵沿線規模較大的停靠站,不過驗票口卻只有一個。也就是說只要守在這裡,一定就能逮到合人。

  穿著綠丘制服的學生陸續從站內出現,合人應該也快到了才對。

  我突然有種不耐煩的感覺,就好像合人遲到了似的,即使我根本沒跟他約定見面。

  可惡,到底要讓我等多久啊?

  我不時打量著手錶上的時間,總覺得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秒針移動的速度簡直跟蝸牛一樣,怎麼不快一點呢?

  就在我跟手錶玩起大眼瞪小眼的遊戲時,合人突然從馬路對面的人行道現身了。

  終於來了!

  本想立刻跑到合人身旁,但眼前的景象卻迫使我不得不隱身暗處。

  合人跟兩個穿著同樣制服的男生一起走在路上。

  等、等一下,他居然已經交到新朋友了?會不會太誇張啦?

  我躲在柱子後面觀察合人的模樣。

  合人跟另外兩人一起進入車站不遠處的速食店。

  為了避免被合人發現,我刻意隔了一段時間之後,才姍姍進入速食店。找到合人之後,我點了杯飲料,挑了個斜後方的位置坐下來。相隔距離雖然近在咫尺,中間卻隔了一株盆栽,倒是不必擔心被合人他們發現。

  合人拿起一根薯條,跟同學聊得正起勁。

  「開學第一天就到處亂跑,這算什麼嘛!」

  我嘴裡暗罵一聲,合人當然聽不見。

  「……嗯,沒錯!」

  合人與同學聊天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入我耳中,語氣顯得十分雀躍。

  看著興高采烈的合人,我的心中實在不是滋味。

  放學之後為什麼不直接回家?今天是我們的開學典禮,楓姊說要親自下廚為我們慶祝呢!結果你居然跑到這裡來打野食!過分,太過分了!

  手心突然一涼。

  裝飲料的紙杯被我捏破了,桌面出現大大小小的水灘。我連忙以面紙將桌面擦拭乾淨。

  高亢的笑聲傳入耳中,彷彿在嘲笑我的孤獨與狼狽。當然,是我想太多了。

  感情真好……鬱悶的氣氛籠罩在我身旁。

  為什麼合人這麼快就交到新朋友了?難道他有什麼特殊能力嗎?

  眼前的合人看起來好陌生,不像是我所認識的草加合人。他穿著不同的制服,跟我不認識的人有說有笑,過去從來沒見過合人的這一面。

  合人是我幼稚園、小學、中學的同班同學,從小就一起行動,他的朋友自然也會成為我的朋友。可是現在跟合人相談甚歡的朋友,卻是我不認識的陌生人。

  我太天真了。滿心以為踏入一個新環境的合人,也會跟我一樣適應不良,我甚至還有跟他分享內心不安的念頭,更期待從他日中聽到「班上同學都不認識,不知道該怎麼跟他們開口說話」或是「還是跟風子在一起比較自在」之類的感觸。

  仔細想想,我真的太一廂情願了。

  合人的交際能力不錯,很快就能跟陌生人打成一片。同樣是面對陌生人,我可能從頭到尾都不敢開口,合人卻可以在短時間之內跟對方相談甚歡。

  這時三人的笑聲再度傳入耳中。

  按捺不住的我決定離開速食店。

  踏出店門的那一刻,高亢的笑聲從背後傳來,深深地刺傷了我的心。

  我搭上電車,回到柿木阪站。

  我獨自一人爬上柿木阪。合人與朋友的笑聲依舊繚繞耳際,揮之不去。

  合人是我的兒時玩伴,看似親密,卻是一種相當薄弱的關係。

  真希望我跟合人是一對姊弟。就算當不成姊姊,妹妹也勉強可以接受。

  如此一來,我們的關係將永遠不會改變。即使到了地球另一邊,也不會改變彼此的關係。

  偏偏事與願違。現實世界的我們,是處於就讀不同的學校也會令人忐忑不安的關係。

  我抬頭看著天空。

  蔚藍的天際萬里無雲,看起來格外地遙遠。

  我最不喜歡晴空了。

 ✩✿✿✿✿✰✩✿✿✿✿✰

  2  可愛的女生

  「風子、風子……」

  不知道是誰在叫我。

  「嗯……」

  我慢慢地睜開眼皮。

  合人就站在面前。

  穿著制服的他面帶微笑,眼神十分溫柔。

  這種表情十分罕見。通常合人在面對我的時候,只會出現兩種表情,一種叫做困惑,一種叫做無言。

  「早啊,風子。」

  平常的我大概會冷嘲熱諷一番,不修理他一頓誓不甘休。不過我的羞辱中樞大概暫時罷工,嘴裡居然說出再平常也不過的回答:

  「有事嗎?」

  「我想向妳道歉。」

  「道歉?」

  我大概猜到合人想說什麼,一顆心跳得好快。

  「對不起,之前都沒發現妳對我的好。」

  「唔……」

  心臟的跳動愈來愈快。

  「我這個人就是太遲鈍了,所以之前一直沒注意到。不過現在我總算是明白妳對我的一番心意。」

  「那、那你呢?你喜歡我嗎?」

  「我當然喜歡妳了,風子。」

  說完之後,合人朝著我伸手。

  嗶嗶嗶嗶。遠遠傳來鬧鐘的聲響。

  「來,一起上學吧。雖然我們唸的不是同一所學校,至少還可以一起走到電車的車站。之前沒跟妳一起上學是我的損失,從今以後,我要好好地補償妳。」

  於是我握住合人的手……

  然後從床上摔了下來。

  鬧鐘的電子音效宣告早晨的到來。

  全身上下疼痛不堪。

  我按停桌上的鬧鐘,看看指針的位置,確定自己沒有睡過頭。拉開窗簾,早晨的陽光傾洩而下,看來今天又是一個大熱天。

  走下樓梯,拿起門口的報紙。頭條新聞是最近喧騰一時的企業醜聞,照片中的董事長還是總經理在記者會中鞠躬道歉。

  將報紙攤開放在床上,再把鬧鐘壓在上面。

  球棒呢?球棒到哪去了?

  拿起被我丟在一旁的金屬球棒,我毫不猶豫地用力一揮。

  清脆的聲響傳入耳中。

  一次、兩次、三次。

  壓在報紙上的鬧鐘瞬間化成金屬與塑膠組成的殘骸。

  以報紙將殘骸包起,丟進不可燃垃圾的回收筒。

  呼,爽快多了。

  這已經是本月分毀在我手中的第三個鬧鐘了。嚴格說來,這不算是愛護地球的行為,不過

  那又怎樣?地球也沒特別愛護我,我又何必要愛護它?

  脫下充當睡衣的貓頭鷹道具服之後,我換上學校的制服。

  普通的服裝真是一點特色也沒有。

  不知道有沒有准許學生穿著道具服上學的學校?如果有的話,我一定會拉著合人一起去報考……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念頭引起了我的不快。

  於是我走出玄關,鎖上大門,騎上自行車。

  是的,我騎自行車上學。搭乘電車上學的話,必須爬上校門前的斜坡,騎自行車反而可以避開這段路。我家住在斜坡上面的台地,雖然也得爬上一小段路,卻比從車站走到學校輕鬆多了。

  我的通勤工具就是去年生日的時候得到的登山車,當時可是羨煞了合人呢。

  才剛騎出去就在路上碰到了合人,他好像也正要上學。

  「早啊。」

  「你怎麼一副沒睡飽的模樣?」

  「早上就是想睡,我也沒辦法。」

  「一日之計不是在於晨嗎?」

  「對了,今天早上好像聽到一聲巨響,妳又做了什麼?」

  「聽錯了吧。」

  「是嗎?聽得滿清楚的。」

  「不關我的事,要不是你……」

  「我怎樣?」

  我為之語塞。

  怎麼又做那種夢呢?這個月已經第三次了。

  「誰教你昨天半夜睡昏了頭,把我冰在冰箱裡的蛋糕吃光光。」

  「我跑到妳家吃蛋糕?」

  傻瓜,你還當真啦?

  我隨手撥弄登山車的鈴鐺。

  「開玩笑的啦!」

  「妳的玩笑話還真難理解。」

  「是你的理解能力太低了吧?」

  「下次開玩笑之前,請先舉白旗好嗎?這樣子我就知道妳是在開玩笑了。相反地,如果不是在開玩笑,也請妳舉紅旗好嗎?」

  我從書包裡面拿出白手帕,卷在原子筆桿上揮了幾下。

  「原來是在開玩笑,真有意思。」

  「以後我會把這面白旗帶在身邊。」

  「感激不盡。」

  哼。

  我跳上自行車,使勁地踩動踏板。

  鈴聲響起,午休時間開始。

  下課之後,我立刻離開座位。

  到販賣部買了炒麵麵包和咖啡牛奶後,沿著樓梯走到三樓,來到通往屋頂的階梯之前。

  這裡是我最喜歡的地方。通往屋頂的階梯使用率並不高,午休時間更是杳無人跡、通風良好,又可以曬太陽。即使是在盛夏時分,也不會特別炎熱,堪稱是獨自用餐的絕佳場所。

  我坐在樓梯上,享用炒麵麵包。

  獨自用餐切忌浪費時間,這是我的生活準則,在學校的時候尤其如此。選擇不受打擾的地方獨自解決民生問題,是我對自己的堅持。

  因為我沒有朋友。

  開學那天,我無法融入其他同學之中,同樣的情況持續至今依然沒有改善。期末考結束之後就要放暑假了,我很有可能必須在沒有朋友的情況下迎接下一個學期的到來。

  剛開始時還勉強自己與班上同學產生互動。覺悟到自己不是這塊料之後,只好乖乖地放棄。

  我本來就不是一個擅長交際的人,這種個性是天生的,一點也勉強不來。不過也因為如此,更顯得我跟這所學校的其他學生格格不入。

  腦海中浮現出不愉快的回憶,我想起被班上的女同學吊在樹上的過去。

  ……忘了吧,別再自尋煩惱了。

  我將最後一口炒麵麵包塞進嘴裡,結束了今天的午餐。

  接著我朝圖書室的方向前進。

  我的午休時間,多半都是在圖書室裡面打發的。

  基本上我很喜歡圖書室,因為這裡是鼓勵孤獨的地方。獨自在教室中虛度光陰,總覺得自己跟個廢人沒兩樣。不過圖書室就不一樣了,待在這裡讓我感到無比地自在。

  剛開始來到圖書室的時候,整個午休時間幾乎都在看書,不過一陣子之後就膩了。我不是個喜歡看書的人,也從不認為看書有什麼好處。小說中的虛構人物是哭是笑不關我的事,我也對真實世界的知識沒什麼興趣。

  不過圖書室裡面收藏了一些參考書和問題集,也有許多大學甄試的相關資料,唸書便成為我打發時間的方法。其實我對參考書和問題集沒什麼興趣,只是不想讓期中考和期末考的成績太過難看罷了。說什麼都不能落得補考或是暑期輔導的下場。

  一想到快樂的暑假還得來學校上課,我就不寒而慄了起來。

  進入圖書室之後,已經有幾個人坐在裡面了。平常圖書室沒什麼人,不過現在正值期末考前夕,躲在裡面唸書的人還真不少。

  其中也有聯袂前來的二人組,不過他們看起來不像是在唸書,反而像是來感受唸書的氣息。真正埋頭解題或是研讀參考書的人並不多,大多都是壓低音量傳授解題的方法,或是玩起考前猜題的遊戲。

  老實說我感到十分不悅。真正想唸書的人是不會帶朋友一起來的,一個人唸書絕對比兩個人來得更有效率。

  心裡面雖然不是滋味,我也只能選擇無人的空位坐了下來,解起英文的問題集。

  這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打從中學開始,我就有這種感覺。

  合人平常不怎麼用功,臨到考試前才卯起來臨時抱佛腳。兩人的父母基本上都是採取放任教育,從未關心過成績。不過合人總以「成績不好對自己沒好處」為由,日以繼夜地努力用功。

  開玩笑!怎麼可以讓唸書的時間佔據我跟合人玩樂的時間呢?心裡面雖然大為不滿,這句話當然不能隨便說出口。

  無奈之餘,我只好跟合人一起唸書(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假裝唸書),偶爾跟他聊些不著邊際的話題,一起度過純粹屬於兩人的時光。當然,我也趁機唸了點書,成績雖然不怎麼好看,至少不會落得補考或是暑期輔導的下場。

  那個時候真幸福……

  我搖搖頭。

  現在想這些又能怎樣?

  摒除雜念之後,我專心面對眼前的問題集。考試就快到了,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

  愈是想要專心,愈容易聽見旁人的談話。

  「……就是說啊。」

  談話聲傳入我的耳中。抬頭一看,聲音的主人也是一年級的學生。

  「流星公主的傳說嘛!」

  「流星公主?」

  「妳不知道嗎?全校的人都知道這個傳說,不知道的人會被當成沒有朋友的人喔!」

  ……哼,我就是沒聽過,怎樣?

  心中雖然嗤之以鼻,耳朵還是不爭氣地接收所謂的「傳說」。

  「沙知子在學校的屋頂親眼看見的。當時她忘了帶功課回家,晚上跑回學校,結果發現屋頂出現了一條人影。仔細一看,好像是學校的女學生拿著一把來福槍對準天空。沙知子抬頭看著天空,突然一顆流星劃過天際,嚇得她連忙將視線移回屋頂,才發現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會不會是看錯啦?」

  「不可能,她說她親眼看見的!」

  會把功課忘在學校的迷糊蟲,為什麼沒有看走眼的可能?

  強忍著反唇相譏的衝動,我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這裡是圖書室,理論上是不可以互相交談的,更何況我又不認識她們兩個。

  流星公主。

  我端詳著英語問題集上面的發音記號,試著在腦海中描繪流星公主的形象。

  回到家中換上麋鹿的道具服之後,接到楓姊打來的電話。

  「要不要過來吃晚飯?」

  「……今天嗎?」

  今天不太想再見到合人,因此我的回答替自己保留了一點轉圜的空間。

  楓姊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直接化解了我的疑慮。

  「小合說他今天有事,不會回來吃飯。一個人吃飯好寂寞,妳就過來陪我嘛!」

  楓姊的說話方式十分霸道。

  語氣和聲音雖然稱不上蠻橫,卻有一種令人難以拒絕的威嚴。

  所以我只能乖乖地答應,然後掛上電話。

  一個人好寂寞。

  不知不覺中,這句話儼然成為我的口頭禪。

  「合人,一個人好寂寞,今天陪我吃飯嘛!」

  「合人,一個人好寂寞,今天陪我出去玩嘛!遊樂場怎樣?目前正在舉行夏季特別活動喔!放心,不會拉你去鬼屋啦!」

  之類的。

  ……不只「之類的」而已吧?我真是沒救了。

  我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否則也不會做那種奇怪的夢。

  自從在游泳池中跟千早學姊和真晝一決勝負之後,我整個人就變得怪怪的,有種患得患失的感覺。

  幾分鐘之後,我出現在草加家的餐廳,與楓姊共進晚餐。

  今天的菜單是生菜火腿沙拉、烤魚、馬鈴薯燉肉以及味噌湯。算不上豐盛,也稱不上寒酸。每一道菜都是楓姊精心料理的,看起來十分可口。

  「偶爾跟女生一起吃飯也不錯。」

  楓姊的心情不錯,將白飯送入口中的同時,還不忘露出燦爛的微笑。

  老實說我很佩服楓姊。看到楓姊將內心的喜悅毫不保留地表現出來,我的心情也跟著好轉起來。如果我也能跟楓姊一樣,那不知道該有多好。

  不過根據合人的說法,楓姊身邊的人似乎都過得滿辛苦的。

  「對了,妳跟小合最近還好吧?」

  口中的味噌湯差點噴了出來。

  「總覺得小合最近老是沒什麼精神。」

  合人跟楓姊的感情很好,連我這個外人都很羨慕他們之間的關係。只要合人有什麼煩惱,一定會找楓姊傾訴。

  想不到楓姊居然會向我打聽合人的近況,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不過所謂的「感情很好」當然指的是過去式和現在式,並不保證未來也是如此。

  我雖然明白這個道理,然而實際面對眼前的狀況,卻還是難掩內心的驚訝。

  連親生姊弟都會出現隔閡了,合人當然更不可能對我這個「擬似姊弟」的人吐露心聲。

  「總覺得他好像有什麼心事,偏偏他就是不肯明說,每次都說他很好,要我不必擔心。」

  眉頭深鎖的楓姊夾起一塊馬鈴薯。

  「不過妳跟小合的感情那麼好,他應該有跟妳提起什麼吧?」

  楓姊對著我露出微笑。

  我想起今早的夢境,不禁有些心虛。楓姊笑起來就跟合人一模一樣,果然是一對親姊弟。

  「連楓姊都不知道了,我怎麼可能知道呢?」

  說完之後,我連忙低下頭去。楓姊的笑容無助於心神的鎮定,只會讓我良心不安。

  「沒那回事,以前小合不是都會跟妳談心事嗎?之前打破青蛙撲滿的時候,他也急著找妳商量呢。」

  楓姊居然還記得那件事。

  其實楓姊說的沒錯,以前合人不小心把楓姊剛買的青蛙撲滿摔破的時候,確實是跑來找我求救。

  不過那是有原因的,因為撲滿是被我跟合人一起打破的。

  青蛙撲滿不是放在楓姊的房間裡面,而是放在玄關旁邊的櫃子上。當時我跟合人在玄關吵架(起因是店家招待的巧克力分配不均),我憤而推了合人一把,結果合人的手撞到青蛙撲滿。一聲巨響之後,撲滿在地板上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於是我們暫且休兵,連忙研擬善後的對策。

  合人確實常常找我談心事,尤其是難以對楓姊啟齒的煩惱。不過,過去如此、現在如此,並不代表未來也會如此。同樣的道理能套用在楓姊的身上,當然也適用於我。

  所以我現在也不知道合人有什麼心事。

  「不過小合跟妳聊天的時候,心情好像還滿不錯的呢!」

  「這只是假象罷了,合人只是不想讓我看穿他的心事。」

  「是嗎?我想他應該滿喜歡妳的才對。」

  早晨的夢境再度浮現。凝視著我的眼神、深情告白的雙唇。

  冷靜,不要胡思亂想。

  楓姊口中的「喜歡」,跟我所認定的「喜歡」大不相同。楓姊指的是親人之間的「喜歡」,她一直把我當成合人的妹妹。如同楓姊喜歡合人這個弟弟一樣,合人也應該喜歡我這個妹妹才對。

  簡而言之,跟夢境中合人所說的「喜歡」大異其趣。

  無視於我的心神不寧,楓姊繼續開口說道:

  「所以我才以為小合有了心事之後,應該會第一個找妳才對。」

  「我倒認為合人會第一個找楓姊。」

  這是我的真心話。

  楓姊露齒而笑,不再多說什麼,這個話題也就到此結束。接著楓姊又聊起了她今天買回來的青蛙酒杯。

  向楓姊致謝之後,我離開草加家,回到自己的房間準備即將來臨的期末考。

  唸到一個段落之後,我抬頭看看牆上的時鐘,才發現時間已經不早了。

  老媽到現在還沒回來,工作大概又忙不完了吧。

  從窗簾的縫隙往外看,合人的房間傳出燈光,看來他已經回到房間了。

  本想找他聊天,轉念一想還是算了。合人最近怪怪的,我也不怎麼正常,湊在一起準沒好事。

  ……睡吧。

  於是我關上電燈,鑽進被窩,閉上眼睛等待周公的降臨。

  幾分鐘之後,我發現自己一點睡意也沒有。

  或許今天又會夢到合人吧。一想到這裡,就讓我想睡也睡不著。

  輾轉反側了好一陣子,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發現自己愈來愈清醒,一點都不想睡。

  無奈之餘,我只好從被窩中起身,將麋鹿道具服換成綿羊道具服。

  沒辦法,我現在就是想當綿羊。

  打開玄關大門會發出巨大的聲音,所以我偷偷地從後門溜出去。

  跨上自行車,踩動踏板。

  自行車朝著學校的方向前進,白天在圖書室聽到的傳說引起了我的好奇。

  學校是個注重空間需求的場所,因此多半都位於郊區或是比較偏僻的地方。對於學生而言,交通自然不會方便到哪去。

  我所就讀的學校就是個典型的例子,得從最近的車站再爬過一個坡度很陡的坡道才到得了,十分地不方便。

  我家就在同一塊高地上,所以不用爬坡就可以到得了,不過對於電車通學的人來說可是很辛苦的。

  既然地處偏僻,附近自然沒有其他建築物。因此當夜色籠罩之後,學校就成為一個絕佳安靜的場所。

  我將自行車停在校門附近。校門這時候當然已經關閉了,不過以我的運動神經而言,區區

  校門還構不成什麼威脅,兩三下就爬過去了。

  (學校有個流星公主。)

  從圖書室聽來的對話浮現腦海。

  我瞇起雙眼遠望屋頂,還真的被我看到一條人影。

  屋頂上面有人。

  距離太遠,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我很確定那個人拿著一根細長的棒狀物,看起來確實跟來福槍的槍身有幾分神似。

  於是我穿過校園,朝著校舍前進。

  入夜之後的學校格外寧靜,一點小聲音都聽得很清楚,跑上樓梯的腳步聲更是格外明顯。

  我心想,合人最怕這種狀況了。

  穿過平常吃午餐的樓梯間,我來到了屋頂。

  「咦?」

  流星公主原本凝視著天上的星星,在發現我這個不速之客後,立刻將視線移至我的身上。

  長髮傾洩而下,月光之下的她顯得格外美麗。她的身上雖然穿著本校的制服,不過同樣的制服在她身上感覺就是特別不一樣,彷彿設計師的精心傑作。腳邊的運動背包裡面還放著一個小小的鬧鐘。

  抱著來福槍的她露出一抹淺笑。

  看來傳言並不是空穴來風,我不禁在心中向圖書室的那個同學道歉。

  「妳叫什麼名字?」

  清脆細緻的聲音傳入耳中,不比世界女高音遜色。

  「我叫風子,世田谷風子。」

  她真的很漂亮,令人不禁自慚形穢的美麗。捲翹的睫毛、細緻的眉形,身上還隱約傳來柑橘類的香氣,大概是擦了香水吧。

  「那妳呢?妳叫什麼名字?」

  「我?」

  對方打量著我身上穿的道具服,嘴角浮現出一抹淺笑。

  「綿羊。」

  「這是妳的名字?」

  「沒錯,就是綿羊。很奇怪吧?」

  「名字就是名字,沒什麼好奇怪的。」

  話雖然此,心裡面還是不怎麼舒服。她一定是看到我穿著綿羊道具服,所以才隨便掰出這個假名來敷衍我。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那又怎樣呢?如果她真的想欺騙我,大可捏造一個更逼真的假名,既

  然以我的打扮當成取假名的依據,擺明了就是不想讓我知道她的真實姓名。

  也罷,在這種地方抱著一把來福槍的人,本來就不可能表明身份。

  自稱綿羊的女生稍微調整她的坐姿。

  「風子,妳真是個有趣的人。」

  風子?

  除了我的家人、楓姊和合人之外沒有人會叫我風子,學校的朋友(或是同學也行,反正沒那麼親近就對了)都是稱呼我為「世田谷同學」,要不然就是「世田谷」。

  或許是察覺我內心的突兀吧,綿羊又開口了:

  「『世田谷』唸起來很饒舌,還是『風子』比較可愛。」

  可愛?

  第一次遇到有人覺得這個名字很可愛,我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不過這不是重點。

  「妳在這裡做什麼?」

  雖然蠢了點,卻是十分合理的問題。

  「等待。」

  綿羊指著天空。

  「等待那顆星星。」

  星星?

  「那顆星星會在今晚十二點落下,我的願望也得以實現。」

  ……基本上,會在這種時間抱著來福槍坐在屋頂上的人,就算說出這種話也不足為奇,反唇相譏反而顯得我跟她一般見識。

  所以我決定當個聽眾就好。

  「也就是說,我要讓那顆星星變成流星。」

  「這麼做不太好吧?」

  「沒關係,反正『天上星有如恆河沙數』嘛!」

  說完之後,綿羊朝著我笑了一笑。

  ……她是在開玩笑嗎?還是在消遣我?

  不過綿羊手上真的拿著一把來福槍,看來並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實現願望?」

  「是的。」

  「妳許了什麼願?」

  綿羊臉色一沉,旋即又堆滿了笑容。

  「我喜歡一個人。」

  綿羊閉上雙眼,伸出食指在半空中畫圈。

  「不過我很膽小,不敢讓那個人知道我的心意。光是看到那個人,就會讓我心跳加速、喉嚨乾澀,緊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所以我的願望就是讓那個人知道我喜歡他。」

  「就這樣?」

  「沒錯。」

  「接下來呢?不想跟他交往嗎?」

  「這個嘛……嗯?」

  急促的電子音效聲突然傳來,綿羊將放在腳邊的鬧鐘按停。

  鬧鐘的聲音。難不成……

  我靜靜地等待局勢的變化。

  可是世界依然故我,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沒有醒來,表示這不是夢境。如果是做夢的話,鬧鐘響起的同時,我應該也跌落床下了。

  「時間到了。」

  綿羊站了起來。

  坐著的時候還看不出來,一站起來才發現綿羊比我高出許多,應該跟楓姊差不多吧。

  只見綿羊拿起來福槍,瞄準天上的目標。

  我凝視著綿羊的指尖。

  綿羊扣下扳機。

  我的耳朵聽到「咪嚓」的聲音。聲音並不大,不過在萬籟俱寂的環境中,聽起來還是格外地清楚。

  我抬頭看著天空。

  一顆距離北極星差不多一指之遙的星星在天空中劃出一道光芒,消失在地平線的彼端。

  流星。

  綿羊閉上雙眼,握緊雙手貼在前額,模樣甚是虔誠。向流星許願的綿羊真的很美,她的美麗都在許願的那一瞬間被釋放了出來。

  流星消失之後不久,綿羊緩緩地睜開雙眼。

  「這樣就沒問題了。」

  綿羊的臉上綻放出醉人的笑容。

  接下來的動作十分迅速。

  她開始分解槍枝。將來福槍分解成好幾個部分之後,收進運動背包。

  動作十分熟練,看得出來並不是新手。來福槍在她手中像是大型玩具一樣,分解起來毫不費力,就跟呼吸一樣自然。

  她到底是何方神聖?

  「事情辦完了,回家吧。」

  「等一下。」

  我出聲叫住準備離開屋頂的綿羊。

  「有事嗎?」

  綿羊回頭看著我。

  「妳到底是什麼人?」

  「我不懂妳的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不管妳的名字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只想知道妳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剛剛不是說過了嗎?」

  「沒錯,可是我不相信。」

  「……好吧。既然妳這麼說,我就告訴妳吧。」

  綿羊的表情十分嚴肅。

  緊張的氣氛降臨在我跟綿羊之間。

  「我是正義的使者。」

  「……什麼?」

  「邪惡總是在暗夜中蠢動,所以我將來福槍裝在運動背包裡面,好隨時懲奸除惡。」

  「……不要耍我。」

  「咦,不喜歡嗎?那換個說法好了。我是可怕的死神,徘徊於夜晚的街頭,專門獵殺危害世間的惡靈。我在學校裡面還挺有名氣的呢!如果沒聽說過我的傳奇,就表示妳可能沒什麼朋友。」

  「夠了!」

  我生氣了。原因不是綿羊不肯說真話,而是最後那句「沒聽說過我的傳奇,就表示妳可能沒什麼朋友」激怒了我。

  不為什麼,只因為被她說中了。不願面對的真相被陌生人挑明了說,任誰都會惱羞成怒。

  「妳以為妳很瞭解我嗎?」

  「我對妳是不怎麼瞭解,不過我只要瞭解重點就好。」

  「什麼叫做重點?」

  綿羊的雙唇突然印上了我的嘴唇。

  整個過程有如電光石火,實在不能稱之為親吻,不過綿羊的雙唇確實與我有了親密的接觸。

  「妳是個很可愛的女生,這就是重點。」

  綿羊往後退了一步。

  「後會有期,風子。」

  丟下滿臉錯愕的我,綿羊離開了夜幕籠罩的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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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自由式

  早上醒來之後,合人站在我的面前。

  他日不轉睛地凝視著我,眼神十分溫柔。

  ……又是這個夢,我已經受夠了。

  「我這個人就是太遲鈍了,所以之前一直沒注意到。不過,現在我總算是明白了妳對我的一番心意。」

  好好好,又是同樣的模式。

  合人逐漸貼近我的臉。

  ……咦?今天的夢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樣。

  「風子,閉上眼睛。」

  「啊?」

  「還是妳比較喜歡睜開雙眼?」

  無視於我的錯愕,合人愈貼愈近。

  豁出去了。

  於是我閉上雙眼……

  然後從床上跌了下來。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代的鬧鐘,正不知死活地兀自作響。

  我順手抄起鬧鐘,直接丟向牆壁。

  當啊啊啊啊啊!

  鬧鐘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之後,停止了運作。

  之後我又掄起床邊的球棒一毫不留情地朝著鬧鐘揮去。

  每揮動一次球棒,鬧鐘就會發生一次形變。

  直到鬧鐘再也不是鬧鐘的時候,我才恢復了平靜。

  「……該去上學了。」

  我踩著蹣跚的腳步走下樓梯。

  穿上制服走出玄關之後,跟合人碰個正著。

  合人的臉色不太好看,就好像是把疲勞與睡眠不足攪拌均勻之後,放入冰箱靜置一晚的感覺,難怪楓姊會放心不下。

  「我今天聽到好幾聲巨響。」

  「怎樣的聲音?」

  「拿球棒敲東西的聲音。」

  還是被合人聽見了。

  合人就住在我家隔壁,房間正對著我的房間,中間只隔著兩扇窗戶而已。只要其中一方弄出太大的聲音,就會被另一方聽見。

  「這是一種儀式。」

  「儀式?」

  「將符咒溶於小蘇打水,連續三個晚上噴灑於鬧鐘,第四天的早上再以球棒重擊鬧鐘之後,就可以實現任何願望,這在我們學校算是滿流行的一種儀式。」

  「真的嗎?」

  我拿出前陣子以原子筆和手帕製作的白旗,隨手揮了兩下。

  「『原來是在開玩笑,真有意思。』」

  合人的回答讓我大為滿意,於是我將白旗收進書包。

  這才發現合人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不要一直看著我好嗎?會讓我想起今天早上的那場夢。

  「為什麼不敢看我?」

  「不為什麼,難道你連天空為什麼是藍色的都需要理由嗎?」

  總不能讓合人知道不敢看他是因為今天早上的那場怪夢吧。

  合人歎了口氣。

  「反倒是你自己,最近好像少了什麼霸氣,楓姊擔心得很呢。」

  合人為之一驚。

  「老姊跟妳說了什麼?」

  「就說你最近沒什麼精神,總是呆呆的。」

  「我才沒有呆呆的,我只是看起來呆呆的而已。這是天生的,又不能怪我。」

  「誰管你是不是天生的,反正在別人眼中,你就是呆呆的嘛!」

  「這……或許吧……」

  合人陷入了沉思。

  「最近妳好像很少等我。」

  「等你?」

  「在車站等我啊。」

  「拜託,我才不是在等你。」

  「不要假了。」

  「你就這麼想幫我提東西嗎?」

  「倒也不是啦。」

  合人忿忿不平地低下了頭。

  「不管怎樣,別在楓姊面前露出這副死樣子就對了。」

  「也是……」

  合人有氣無力地朝著柿木阪車站走去。

  背影看起來有些落寞。

  鐘聲響起,上午的課程終於結束了。

  我二話不說,直接衝向販賣部。最近販賣部的生意不錯,有時還買不到我最喜歡的炒麵麵包呢。所以我的動作得快一點,趕在其他人之前抵達販賣部才行。

  才剛走出教室,我就被人從後面叫住。

  「世田谷風子。」

  聲音十分低沉,而且直呼我的全名。既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當然是想也不想就直接回頭。

  同班同學大上就站在我的身後。

  大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略顯雜亂的瀏海蓋住了雙眼,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只見他雙手插在口袋裡面,好像有些欲言又止。

  「什麼事?」

  「上次那件事真的很抱歉。」

  「上次?哪件事?」

  「之後我被班上的女同學唸了好久。」

  原來是那件事。

  我回想起不久之前發生的事情。

  當時我正打算回家,結果被班上的同學帶到校外,最後還被修理了一頓。

  「算了吧。只要你繼續無視於我的存在,那件事自然會成為班上同學茶餘飯後的八卦話題,然後逐漸被大家淡忘。」

  「嗯,有可能。不過……」

  大上吞吞吐吐的。

  真是傷腦筋,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在欺負他呢。

  我跟大上其實沒什麼交情。

  事情發生在六月中旬,當時我跟大上同時擔任班上的值日生。

  大上在班上也不怎麼活躍,很少見到他跟其他同學走在一起。午休時間總是一個人四處閒晃,印象中也沒參加什麼社團活動。或許他也跟我一樣,是個不適應團體生活的人吧。

  不適應團體生活也就算了,連分內的工作都不肯做,才是他最大的問題。每次一下課,大上總是溜得不見人影,從來沒履行過值日生應盡的義務。

  我對他的這種行為十分感冒。值日生是大家輪流擔任的,沒道理他可以免除在外。可是說也奇怪,大家對他的行為似乎視而不見,也沒什麼意見。我跟大家不一樣,敢讓我一個人做兩個人的工作,簡直就是向天借膽。

  第一堂課被他逃過了,可是從第二堂課開始,我就抓著大上去做值日生的工作。其他跟大上搭配的值日生不計較,我可不能容許他佔這種便宜,這不但對我不公平,也無法向班上的同學交代。

  一開始大上當然很不情願,最後還是乖乖地去做值日生的工作。

  我對大上的表現十分滿意,不過這件事卻在日後讓我惹上了麻煩。班上的女同學只要有什麼事情必須交代大上,都會透過我來轉達。例如參加委員會的會議、或是要求他執行班級委員的工作,甚至連明天輪到大上擔任值日生的這種小事,也要由我出面告知。

  一開始我拒絕擔任班上同學的傳聲筒。可是少了我的提醒,大上就開始不交報告、不出席委員會議。他的解決方法也很直接,不是眼睜睜地讓負責收報告的同學被老師斥責一頓,就是

  找其他的倒楣鬼代替他參加會議。

  通常遇到這種情況,我總是會出面數落大上一頓。只要我一站出來,大上心裡面再怎麼不甘願,還是會乖乖地聽話。

  久而久之,我真的成為班上同學的傳聲筒了。只要我命令大上做事,他就會說「我不喜歡跟別人一起合作」。

  看在我的眼裡,這只是懶情的借口罷了。即使再怎麼不喜歡團體生活,該做的還是要做,孤僻的個性絕對不能將拖累他人的行為變成合理化的借口。我也不喜歡跟班上的同學一起做事,可是我也努力地做好自己的本分,盡到自己應盡的責任,為的就是不造成其他同學的困擾。

  有一天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對大上說了些重話。結果大上似乎吃了一驚,連連向我道歉。

  從那時候開始,大上再也不逃避自己的工作了。

  不過這個改變卻產生意想不到的副作用。

  有一次,跟大上一起擔任值日生的女同學不經意地跟大上提起他的改變,結果大上的回答竟然是「沒辦法,世田谷會罵人」。

  這句話在班上造成「貓在鋼琴上昏倒了」的效應。口耳相傳的結果,「世田谷會罵人」變成了「世田谷會傷心」。「事實」成為加油添醋之後的「流言」。

  之後流言不但長了腳,甚至還生出翅膀。簡而言之,最後變成了「世田谷喜歡大上,為了製造跟大上交談的機會,才自願替班上同學傳話」。甚至還有人認為大上不做值日生的工作,是出於我的唆使……

  我的生活圈向來與流言的傳播範圍沒有交集,壓根兒就不知道流言的存在。或許是暗戀大上的女同學出於嫉妒,才會惡意中傷我吧。總而言之,流言在惡意與嫉妒的灌溉之下,一天天地成長茁壯。

  最後,班上的幾個女同學把我帶到校外,警告我不准再接近大上。

  「我還是想跟妳道歉。」

  「……好吧,我可沒逼你。」

  我皺起眉頭,雙手交叉在胸前。大上見狀,立刻低頭致歉。

  「對不起。」

  這傢伙還真老實。

  不知情的路人看到這一幕,說不定還以為我在欺負他呢。

  「好,沒事了。」

  我摸摸大上的頭。

  「她們只是口頭警告而已,又沒真的動手。」

  「那種感覺一定很不好吧。」

  「不會啦,我才懶得理會她們呢。」

  再說合人也及時出現,帶著我逃離現場。

  他真是一個怪人。

  每當我跟別人起衝突的時候,合人就會適時地現身。從幼稚園開始,歷經小學、中學,不管是單方面的挑釁或是兩方面的口角,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合人總是會把我拉開,或是充當和事佬。

  不過進了高中之後,由於我們唸不同的學校,剛開始我還以為類似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呢。

  被班上的女同學押到校外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合人。即使是在跟那些女同學唇槍舌戰的當口,我心裡面還是期待剛好路過的合人可以替我解圍。不過我跟合人唸的學校不一樣,可能性幾乎是零。現在他應該正在跟開學典禮見到的那幾個陌生人一起有說有笑的吧。

  可是說也奇怪,合人居然騎著自行車出現了。

  假裝路過的他對我使了個眼色,趁著班上的女同學不注意的時候,我立刻跳上了合人的自行車,順利地脫離險境。

  當時的合人真的很英勇。

  就像是……

  就像是白馬王子一樣。

  「……世田谷?」

  大上的聲音將我拉回了現實。

  「沒、沒事啦,就這樣吧。」

  說完之後,我急急忙忙朝著販賣部前進。

  果然不出所料,炒麵麵包賣完了。我只好一邊啃著火腿蛋三明治,一邊在心裡面詛咒大上。

  入夜之後,我換上熊熊道具服,再度出現在學校的屋頂。

  綿羊早就已經等在那裡了。看到我之後,對著我嫣然一笑。

  「我還以為妳不來了呢!」

  ……這個人雖然討厭,不過她的長相和聲音還真是甜美,足以中和我對她的負面觀感。其實我今天的目的是為了向她興師問罪,如今這股氣勢早就已經消失無蹤了。

  「怎麼說?」

  「因為我冒犯了妳。」

  大概是指親吻吧。

  事實上那算是我的初吻,不過有人主張同性之間的吻不能算數,因此就技術層面上而言,我依然保有自己的初吻。

  「我沒放在心上。」

  「是嗎?我可是一直耿耿於懷呢。」

  綿羊輕輕晃動懷中的槍身。

  既然耿耿於懷,當初又何必這麼做?

  「妳到底有什麼用意?」

  「這是一種儀式。」

  「儀式?」

  真是夠了,她不想活了嗎?

  「希望妳永遠幸福的儀式。」

  綿羊閉上雙眼,雙手放在胸前。

  來福槍的槍身搖搖晃晃的,好像隨時會倒下。

  今晚的天氣不錯,天上的星星清晰可見。

  綿羊看起來相當愉快,不知道遇上了什麼好事。

  我決定裝作沒聽見。

  綿羊從口袋裡掏出巧克力。差不多跟骰子一樣大小的方形巧克力上面,刻著小小的英文字母。

  綿羊將巧克力往我這邊一丟。

  我順手接住巧克力一看,上面的英文字母是「L」。

  接著綿羊又丟過來好幾顆巧克力。

  繼L之後,依序是O、V、E。

  LOVE。

  「妳吃錯藥了嗎?」

  「不,這是我示愛的方法。」

  示愛的方法?

  我把四顆巧克力同時丟進嘴裡。

  綿羊喜孜孜地欣賞我吃巧克力的模樣。

  「風子,看來妳真的沒發現。」

  綿羊的語氣帶著一絲戲謔。

  「……發現什麼?」

  「沒事,當我沒說。」

  綿羊抬頭看著星空。

  好一個欲擒故縱的話術。

  不過轉念一想,其實我也不必太過認真。畢竟對方可是流星公主,就算出現再多的奇言異行,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反而比較想知道綿羊喜歡的對象到底是誰。像她這麼漂亮的女生,不知道會喜歡上怎樣的人。

  「綿羊,妳喜歡怎樣的人?」

  綿羊抱著槍身略事思索之後,才煞有介事地開口:

  「像星星一樣的人。」

  「星星?」

  「沒錯。眼睛看得見,卻碰不到也摸不著的人。」

  說完之後,還拿起來福槍指向天空。

  「所以只好打下來。」

  「是哦,妳跟他在哪認識的?」

  「……妳今天似乎特別八卦。」

  「八卦?還好吧。難道妳跟他的邂逅這麼見不得人嗎?」

  綿羊搖頭否認,食指在半空中畫起了圈圈。

  「開學典禮當天……算是一見鍾情吧。」

  「妳是本校的學生?」

  「那當然,看制服就知道了。」

  綿羊笑了出來。

  我有點想要知道綿羊的身家背景。包括她是幾年級、住哪裡、真實的姓名又是什麼。

  不過這似乎有點違背常理。

  現在的綿羊就是綿羊,沒有第二個身份。入夜之後在屋頂上擊落星星的少女,就是我眼前的綿羊。

  詢問真實姓名或是住址,似乎是朋友才會做的事。

  問題是我跟綿羊不是朋友。

  勉強說來,我跟她只是萍水相逢,稱不上是彼此尊重、互有好感的朋友。

  「那個人真的很酷,就像肉食動物一樣。」

  肉食動物?

  「那個人總是獨來獨往,似乎不喜歡跟人群接觸。休息時間也是一個人行動,真的很酷。」

  綿羊的表情有些靦腆。

  應該只是不擅交際的人吧,我心想。不過我並未戳破綿羊的美夢,總覺得那應該是少根筋的人才會做的事情。

  綿羊不斷地在半空中畫圓,畫著畫著突然指著我。

  「現在該我發問了。」

  「天蠍座、AB型,喜歡吃漢堡和炸雞,討厭吃埃及野麻嬰。」

  「我要問的不是這個。」

  「妳想問什麼?」

  「妳喜歡怎樣的人?」

  「……」

  十分直接了當的問題,令我不禁陷入了沉思。左思右想,找不到敷衍搪塞的方法,看來我還是太嫩了。

  「妳總有喜歡的人吧?」

  「……有是有啦。」

  「是怎樣的人?」

  該怎麼形容才好呢?真是一大難題。

  我試著想像合人的模樣。

  「總是呆呆的。」

  綿羊使勁地點點頭。

  「優柔寡斷、缺乏魄力、擔不起責任、神經跟恐龍一樣大條。對別人特別好,對我卻格外地嚴苛,只不過要他幫忙提個東西,就在那邊抱怨連連,既小氣又沒風度。」

  綿羊的嘴角泛起一絲笑意。

  「然後呢?」

  「還有什麼然後,就這樣了。」

  「雖然有那麼多缺點,妳還是滿喜歡他的吧?」

  我無法否認,這也是我對自己最感冒的地方。

  「我也不願意啊!從小到大一直黏在一起,多少也會日久生情嘛!」

  「妳騙人。」

  「呃?」

  「妳一開始就很喜歡他了。日久生情不是妳的作風,妳就像肉食動物一樣,天生具備辨別

  獵物的能力。當妳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自然就會在『戀人』、『朋友』、『敵人』這三個選項之中將他分門歸類了。」

  相當刺耳,不過卻是真話。

  「告白了嗎?」

  妳見縫插針的本事可是真了不起啊。

  也罷,反正她也不可能跟合人碰面,我就滿足她的好奇心吧。

  「我已經暗示他好幾次了。」

  「結果呢?」

  「不痛不癢,一點感覺也沒有。」

  「那當然囉,遠距離射擊怎麼會有效果嘛。」

  「……」

  相當刺耳,不過卻是實話。

  「妳的做法就像射擊兩公里遠的目標一樣,如果對方是纖細敏感的人也就罷了,可是妳的目標卻是百毒不侵的絕緣體呢。面對這種人不能留情,一定要卯起來步步進逼,在零距離的狀況下一槍斃命才行。」

  說到這裡,綿羊突然自我解嘲了起來。

  「其實我也沒有資格批評妳啦。遠距離射擊不容易被對方察覺,可是近距離射擊卻是一顆子彈決勝負,贏了就是天堂,輸了就是地獄,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確實有幾分道理。

  我的子彈打不到對手,或許我根本不該對合人的敏感度抱持任何希望。仔細回想起來,我還真的從未明確地告知對方自己的心意。或許我躲在遠處開槍的時候,其實也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投機心態罷了。

  真的要跟合人展開近距離肉搏嗎?我一想到就害怕。

  就算不跟合人攤牌,他一樣會替我提東西,一樣會陪著我逛街,我們還是會黏在一起。

  不過這種不自然的關係無法維持太久。「兒時玩伴」的王牌,在戰場上是起不了作用的。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合人的心房不就被千早學姊的短箭給射中了嗎?

  可是我依然鼓不起接近合人的勇氣。

  「妳的臉色不太好看,沒事吧?」

  或許是察覺到我內心的不快,綿羊試圖替我加油打氣。

  「今天就讓我為妳射下星星吧。」

  「不要。」

  「啊?」

  「我不需要別人替我實現願望。」

  綿羊眨了眨眼睛,顯得十分疑惑。

  「為什麼?」

  我歎了口氣。

  「妳見過神嗎?」

  「嗯……至少在車站和我家附近沒見過。妳呢?」

  「我也沒見過。不過參加入學考試的時候,我真的相信神的存在。」

  於是我娓娓道來。

  「入學考試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書桌前唸書。當時已經很晚了,我卻沒心情睡覺,心裡面充滿了緊張與不安的情緒。模擬考的成績雖然不錯,正式考試的時候卻未必能發揮平日的水準,一想到這裡,我就慌了手腳。在這種情況下練習解題當然是一點效果也沒有,問題集上面的題目彷彿全都變成了外國字,看了好幾遍還是看不懂。而且題目不是法文或英文,而是斯瓦西裡語或是羅馬尼亞語之類的冷僻語言。當時我真的很絕望,覺得自己鐵定考不上。」

  真正讓我絕望的原因其實是「就要跟合人分開了」。不過在綿羊面前,這句話可不好說出口。

  「所以我向神許了一個願望,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神啊,請讓那個住在我隔壁、正在呼呼大睡的笨蛋落榜吧。我不在乎自己有沒有考上,別讓那個笨蛋考上就好。做法由您挑選,讓他突然肚子痛也行、被車撞到也好,甚至是前往試場的途中遇到即將臨盆的產婦、被路人誤以為是產婦的老公,結果跟產婦一起被救護車載走都可以,我沒意見。」

  我偷偷瞄了綿羊一眼,發現她正聚精會神地聽我說話。

  「結果神真的實現了我的願望。考試當天,我的狀況好到不行,考卷上的題目熟悉無比,每一題都難不倒我。雖然跟我的願望有所出入,不過只要我順利考上,照樣能跟他唸同一所學校,結局還是堪稱完美。可惜神是公平的,祂實現了我的願望,讓住在隔壁的傻瓜名落孫山,卻也讓我『不小心』考上了。或許這是神對我隨便許願的一種懲罰吧!」

  說完之後,我大大地歎了口氣。

  「所以我告訴自己,以後不要輕易許願。」

  「原來如此。」

  綿羊以憐憫的眼神注視著我。

  「不過這是我的經驗,未必能套用在妳身上,所以妳還是儘管許願吧。或許天上的神也是看人來實現願望的吧。」

  可是直到午夜零時鬧鐘響起,綿羊都沒有射擊天上的星星。

  刺耳的鈴聲宣告考試時間的結束。

  監考老師收回考卷之後,頭也不回地步出教室。

  呼,好累。我頹然趴在桌上,小憩片刻。

  期末考試終於結束了。前幾天的挑燈夜戰收到了效果,結果還算差強人意,至少可以免除補考或是暑期輔導的厄運。

  回家吧。

  離開教室之後,我朝著自行車車棚前進。

  今天的天氣滿炎熱的,毒辣的陽光毫不留情地灑在我身上,震耳欲聾的蟬鳴更宣告溽暑的到來。

  回家之後,一定要開冷氣清涼一下。

  不知道合人回家了沒有……

  「世田谷風子。」

  低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下意識回過頭去。

  果然不出所料,大上就站在我的身後,手邊也牽著一輛登山車。

  「找我有事嗎?」

  「我要跟妳比賽。」

  「比賽?」

  我為之一愣。

  「從這裡到車站,騎自行車決勝負,怎樣?」

  莫名其妙。

  「我家跟車站不同方向,為什麼要接受你的挑戰?」

  「是、是哦?我還以為妳也跟我同方向呢。」

  大上難掩內心的狼狽。

  他是想做什麼啊?

  這傢伙還挺有意思的,我心想。

  人雖然蠢了點,卻還不算太壞。至少比那些聯合起來跟我過不去的女生好多了。

  「為什麼想跟我比賽?」

  「因為妳的自行車滿炫的。」

  「……好吧,我接受。」

  「真的嗎?」

  欣喜若狂的同時,大上的臉上也浮現出不解的神情。

  「不過做事情總要有動機,不如我們來賭上一賭好了。」

  「賭什麼?」

  「這個嘛……」

  我抬起右腳踱了幾下。

  「失敗者必須聽勝利者的話,不得違抗。」

  「沒得商量?」

  「你不願意?」

  「……好吧。」

  「那就決定囉。」

  於是我跟大上將自行車牽到學校的後門。

  學校位於台地,不管從正門還是後門回家,一定都會經過下坡。

  從學校到車站總共有兩條路。一條是直接通往車站的大馬路,同時也是最短的距離,開學典禮那天,我就是沿著這條路來到學校。

  另一條則是後門的小路。這條小路雖然不比大路寬敞,傾斜度卻和緩許多,而且相較於大路的筆直,小路顯得蜿蜒曲折,稱之為羊腸小徑是再適合不過了。繞行小路雖然比較花時間,不過跟大路比較起來,行經小路的人車並不多,即使騎快車也不怕出事——以上是大上的說明。

  「我沒走過這條路。」

  「路只有一條,不怕迷路,到時直直騎下去就對了。」

  大上的表情十分平靜。

  ……也罷,大概是我想太多了。

  「別忘了剛剛的承諾。」

  「反正我又不會輸,忘了也沒差。」

  挺有自信的嘛,這樣子才好玩。

  於是我們各自跨上自行車,並排在校門口。

  「我準備好了。」

  大上從口袋掏出十元硬幣。

  「硬幣掉落地面之後,比賽就宣告開始。」

  「……你是不是在考試期間用『放鬆心情』的名義去租西部片回來看?」

  「……妳怎麼知道?」

  「算了,不重要。開始吧。」

  於是大上以大拇指將硬幣彈向空中。

  不一會兒工夫,硬幣跌落地面。

  我跟大上用力地踩下踏板。

  兩人從人行道衝上空蕩蕩的車道,卯足全力拚命加速。

  路旁的行道樹一一被我拋到腦後,偶爾出現的行人無不以驚訝的眼神看著我們。

  大上暫時領先幾個車身。我以前沒走過這條路,對路況不是那麼熟悉,這點大上自然是佔了上風。沒關係,先跟在後面觀察情況也是個辦法。

  於是我緊緊地黏在大上的後面,不讓大上把我甩掉。

  眼前出現了一個左彎,我跟大上不約而同地傾斜車身。其實我大可在這裡超車,不過前面應該還有更適合決勝負的關鍵點才對,倒也不急在一時。

  騎著自行車狂飆的同時,我清楚地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喜悅流遍全身。現在的我十分愉快,原本以為是源自騎著自行車衝下斜坡的快感,不過仔細琢磨之後,發現不只如此。

  有人邀我跟他一起做同樣的事情,這才是讓我感到快樂的原因。

  進入高中之後,我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無論是上課期間、午休時間甚至是放學之後,都是獨自行動居多。從早上踏進學校開始,一直到下午離開學校為止,這段時間我都沒有朋友,除了我自己之外,還是我自己。雖然我本來就沒有跟其他人打交道的念頭,不過徹底的孤獨真的很不好受。而且自從校外事件發生之後,班上同學幾乎不跟我往來,更別說是跟我說話了。

  進入高中之後,我還是第一次與他人一起共同行動。

  雖然我不擅長與他人互動,不過這種感覺還滿不錯的。

  老實說我很感謝眼前的大上。本來打算贏了比賽之後,要他請我吃三個蛋糕。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一個蛋糕就好。

  第二個大彎道出現了。跟剛剛的彎道相反,這次是右彎。

  我打算在這裡一決勝負。

  首先抄到大上的旁邊,卯起來加速。百忙之中偷瞄大上一眼,他似乎吃了一驚,大概沒想到我居然還有加速的能力吧。

  傻瓜,先聲奪人才是決勝的祕訣。

  於是我使盡吃奶的力氣踩動踏板,速度愈來愈快。

  可是下一秒鐘,我卻變了臉色。

  這個彎道的曲率比上一個彎道小了許多。原本以為可以輕鬆過關,沒想到彎道的角度居然超乎想像地難纏,這種速度鐵定彎不過去。更何況現在是下坡,即使不踩踏板,速度也會愈來愈快。

  現在煞車已經來不及了。

  我只能盡量往右側傾斜,左半部的前輪離地,一陣寒意從背脊直上腦門。

  煞車!我下意識地拉起了煞車,路邊的護欄迫在眼前,上面的鐵鏽清晰可見。千鈞一髮之

  際,我滑過了那個要命的彎道。

  我重新調整好姿勢。

  好險,差點就出事了。

  不過這麼一來,我可就大佔上風了。於是我用力踩動踏板,試圖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加快速度。

  這時一聲巨響從身後傳來。

  我連忙煞車,回頭往後看去。就在先前我差點撞上護欄的那個彎道,大上連人帶車跌個四腳朝天。

  將自行車停到路旁之後,我跑到大上的身邊。

  驚魂未定的大上一屁股坐在地上。

  「還活著吧?」

  「還好……煞車線斷掉了。其實我知道這裡必須減速,結果還是上了妳的當。」

  「活著就好。我送你去醫院吧,腳踝是不是扭傷了?」

  我抓著大上的手臂,一把將他拉了起來。大上的手臂比我想像中還要纖細。

  「不、不必了,我自己起得來。」

  「慢著,你該不會忘了比賽之前的承諾吧?失敗者可是要對勝利者唯命是從哦。既然我贏了,你就得乖乖聽我的話才對。」

  「可是……」

  「怎麼,輸了才想反悔嗎?」

  我將大上扶了起來,完全不給他拒絕的機會。

  「你好輕喔,該不會是營養不良吧?」

  「我是屬於吃再多也不會胖的體質。」

  「最好不要在女生面前提起這句話。」

  我扶著大上走到大馬路,攔了輛計程車。

  計程車駕駛很快就進入狀況,直接開往鄰近的醫院。

  幸好骨頭沒有異狀,只是輕微扭傷罷了,休養幾天即可。

  確定大上平安無事之後,我到醫院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兩瓶咖啡牛奶,當然是我請客。這場比賽雖然是大上主動提起,當初我不接受挑戰的話,他也不會受傷,所以我或多或少都得負起一點責任。

  大上正在櫃檯前面等著批價。正當我準備靠近大上的時候,發現他正在和別人說話。

  一名綁著三條辮子的女生正和大上聊天。從兩人說話的語氣來判斷,應該是大上的朋友。

  這名女生的身影十分熟悉,跟綿羊有幾分神似。

  把三條髮辮解開的話,髮型應該跟綿羊一樣才對。而且遠遠看過去,長相似乎也跟綿羊差不多。

  仔細回想綿羊曾經說過的話,還真找到滿多符合之處。

  對照大上平常的行為模式,「像星星的人」確實是十分貼切的形容。

  難道她就是綿羊?

  我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決定保持沉默。

  畢竟我認識的人是夜裡在學校的屋頂射下星星的流星公主,不是站在不遠處的女生。

  所以我決定靜待兩人結束談話。

  幾分鐘之後,綿羊離開大上的身邊,從正面的出口離開醫院。

  確定綿羊離開之後,我才走到大上的身邊。

  「不好意思。」

  大上低頭致歉。

  「輸了比賽也就罷了,還得麻煩妳親自送我來醫院。」

  「這種小事不算什麼。」

  我將一瓶咖啡牛奶遞給大上。

  「自己想辦法把車子牽回去吧。」

  「嗯……」

  大上老實地接過咖啡牛奶。

  本來想向他打聽綿羊的身份,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於是我陪著走路一拐一拐的大上來到計程車招呼站。

  「就這樣吧,我先走了。」

  「世、世田谷。」

  「嗯?」

  「謝謝。」

  大上低頭凝視著腳邊,小小聲地開口。

  感受不到半點誠意。或許在他短暫的人生之中,從未開口向人道過謝吧。

  「說話的時候請看著對方的眼睛,這是一種禮貌。」

  我出言糾正之後,大上顯得更加難為情。

  「不過我也要謝謝你今天找我比賽。或許這對你來說是一段痛苦的回憶,不過我倒是玩得很高興。」

  大上笑了,笑得十分僵硬。或許在他短暫的人生之中,也不常接受他人的謝意吧。

  目送大上坐上計程車之後,我沿著原路往回走,準備去牽回自己的登山車。雖然折騰了好一段時間,今天還是過得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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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3-11 12:34 AM

  4  人工衛星的軌道

  期末考的成績還算不錯,我感到大為滿意。看來保有完整的暑假已經不成問題了。

  結業典禮前的親職座談由於監護人缺席的緣故,我得到一個×。不過我才一年級而已,成績不錯,也沒有素行不良的記錄,監護人就算缺席應該也沒什麼關係才對。

  偶一為之的蹺課,也不會影響到我的升級。再說我也不是班上的蹺課大王,遲到早退的記錄還在可接受的範圍之內,頂多被導師唸個幾句而已吧。

  遺憾的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下午的導師時間結束,正打算溜出教室的時候,假髮導師把我叫了回來。

  「世田谷,妳過來一下。」

  我假裝沒聽見,直接走出教室門口,準備下樓。

  老師從教室追了出來。

  「世田谷。」

  我還是充耳不問,一口氣衝下樓梯。

  「一年一班十二號的世田谷風子!」

  連名帶姓還加上班級跟座號,這下子總不好裝作沒聽見了。

  於是我轉過身來,抬頭看著假髮老師。

  老師,你的髮型真的很詭異,早上出門之前先照個鏡子好嗎?一看就知道是假髮,太明顯了。

  這幾句話差點衝口而出,不過我還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有事嗎,老師?」

  「我叫妳好幾次了,為什麼都不回答?」

  「我以為老師不是在叫我。」

  「班上也只有妳姓世田谷。」

  「這根柱子也姓世田谷,老師不知道嗎?」

  假髮導師打量著旁邊的樑柱。

  拜託,開玩笑的而已啦,柱子上面哪有掛著什麼名牌。

  假髮導師認真的神情反而讓我有些不耐。

  「老師找我有什麼事情?」

  「三方面談不是缺席嗎?這樣子不太好,不知道妳母親什麼時候有空?」

  「一定要家長出席嗎?」

  「沒錯。」

  「家母……一直都很忙。」

  「家母」並不是我的常用字彙,差點沒讓我咬到舌頭。

  「有些事情必須當面跟妳母親溝通,請她找個時間過來一趟吧。明天之前給老師一個答覆,否則老師就直接打電話跟妳母親敲定時間。」

  假髮導師下了最後通牒。

  何必這麼盡責呢?公務員不就是圖個溫飽而已?你就是熱心過了頭,才會變成禿子。

  我在心中暗自咒罵,卻無法忽視老師打算直接連絡老媽的嚴重性,只好乖乖地答應。

  第二天午休時間,我試著以電話連絡老媽。昨天老媽還是沒回家,看來工作真的很忙。

  躲在平時吃午餐的樓梯間,我凝視著顯示老媽手機號碼的液晶螢幕。

  每次打電話給老媽之前,我總是特別緊張。

  老媽是個大忙人,幾乎很少回家,晚餐也是在公司解決的,有時甚至直接睡在公司。或許是出於對我的信任,也或許是根本不把我當回事,總之我已經過了好一陣子沒人照顧的生活了。

  之前我總是以簡訊跟老媽聯繫,畢竟我不清楚老媽的作息,直接打電話並不恰當。每次發出簡訊之後,老媽大致上都會在半分鐘之內做出回應。回應的內容很簡單,不是「好」,就是「知道了」而已。

  以前老媽總說打電話是佔用對方的時間,迫使對方必須聽自己說話,因此她不喜歡打電話給別人,也不希望接到別人的電話。

  可是我已經連續發了三封「下星期能不能找一天休假?」的簡訊,老媽卻半點回應也沒有。

  其實我大可向假髮導師表示連絡不到老媽,不過假髮導師應該不會相信這種說詞。

  於是我只好乖乖地撥電話給老媽。

  響了七聲之後,老媽才接起電話。

  「哪位?」

  有氣沒力的聲音,感覺沒什麼精神。

  大概是被電話聲吵醒的吧,我心想。老媽經常熬夜加班,睡到中午也是稀鬆平常的事。

  「是我,風子,吵醒妳了嗎?」

  「嗯。」

  「對不起。」

  「沒關係。這種時間還在睡覺,說來說去也是我不好。有什麼事嗎?」

  「學校老師要妳抽空參加親職座談。」

  「妳做了什麼壞事?」

  「才沒有,頂多只是蹺課而已。」

  「這還叫做沒有?」

  「人家只是自動休假而已。」

  「算了。我下個星期都可以,妳跟老師說一聲吧。」

  「真的嗎?」

  意想不到的回答讓我又驚又喜。過去老媽總是以工作繁忙為由,從來沒參加過學校的活動呢。

  「怎麼,我到學校去跟導師會面,真有那麼稀奇嗎?」

  「就跟富士山爆發一樣稀奇。」

  「貧嘴,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

  「當然是妳,要不然還會有誰?」

  「好好好,隨妳怎麼說。我要去補眠了,再見。」

  說完之後,老媽就掛上了電話。

  於是我直接前往教職員辦公室,向假髮導師轉達老媽的訊息。

  一星期之後,我跟老媽站在輔導室的門口。

  老媽穿著筆挺的白襯衫,看起來格外地容光煥發。過去我只在家裡看過邋裡邋遢的老媽,今天她的打扮讓我感到格外地新鮮。

  我們坐在輔導室門前的長椅,等著跟老師展開會談。除了老媽之外,現場還有班上其他同學的監護人。跟他們比較起來,還是老媽的外型最為搶眼,看起來格外地體面。人果然還是要衣裝的啊,我不禁有感而發。

  中學時期的我曾經創下連續十天的上午都不去上課的記錄。即使是崇尚自由的學校當局,也無法容忍我的行徑,導師更是立刻撥電話給老媽。電話中導師表示想就我的行為跟老媽談一談,老媽卻以「我跟老師之間沒什麼好談的」為由,當場讓老師無話可說。

  之後老師將矛頭轉向合人,從此每天讓我準時上學,就變成了合人的責任。合人是個老實人,為了老師交代下來的叮囑,還真的每天都押著我一起上學。

  「看不出來老媽也滿人模人樣的嘛。」

  「當然囉,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嘛。」

  老媽露出得意的微笑,真不明白她在得意什麼。

  「這算是一種恭維嗎?」

  「好久沒扮演母親的角色,當然得打扮一番才行。希望會談早點結束,到時媽媽再帶妳去好好地享受一番。」

  老媽說完之後,伸手摸摸我的頭。

  其實我跟老媽並沒有血緣關係。

  我出生之後沒多久,親生母親就過世了,據說是因為產後調理不良的關係。等到我三歲之後,老爸才跟現在的老媽結婚。

  也就是說在我有記憶之後,老媽就已經常常出入家中,因此我總以為她就是我的「媽媽」。等到兩人打算正式結婚,老爸告訴我事情的真相,我當然是聽得一頭霧水。最後老爸無計可施,只好指著老媽表示「她是妳的第二個母親」,我才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

  事實上我花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才將心目中的「母親」替換成現在的「老媽」。記得我還曾經問過合人「你的媽媽是第幾個媽媽」,讓合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而且合人還直接將我的問題轉述給楓姊,在合人家中掀起了軒然大波。老實說我對合人有點不好意思,老爸也真是的,怎麼會跟三歲小孩說這種事呢?等到我懂事之後再告訴我也不遲嘛!不過每次跟老爸提起這件事,老爸總會回答「坦白是一種美德」。看來老爸的辭典裡面,大概找不到「善意的謊言」這幾個字吧。

  班上的女同學跟她的母親從輔導室裡面走了出來。幾秒鐘之後,老師點到我的名字,於是我跟老媽一起走進輔導室。

  假髮導師對老媽報以世故的微笑。

  老媽也禮貌性的客套寒暄,視線卻集中在導師的頭頂。

  我立刻察覺老媽心中的想法。

  果然是有其女必有其母,我心想。

  雖然我們之間並沒有血緣關係。

  在導師的示意之下,老媽坐了下來。

  可是才剛坐穩,老媽就掏出一根香煙,點火、吸、吐,輔導室立刻煙霧瀰漫。

  不會吧。

  假髮導師瞪大了眼睛。

  「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自備煙灰缸。」

  「我不是指這個,可以請您不要吸菸嗎?」

  「抱歉,這裡禁煙嗎?我沒看到禁煙的標示,還以為可以吸菸呢。」

  老媽立刻捻熄了菸頭。

  好一記強而有力的左勾拳。比賽的鐘聲才剛響起,假髮導師就已經搖搖欲墜了。

  為了掩飾內心的驚訝,假髮導師刻意乾咳了幾聲。

  「首先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抽空前來參加今天的親職座談。」

  「沒錯,我的確很忙。」

  「?」

  「所以請長話短說,直接切入結論好嗎?」

  假髮導師對老媽的無禮行徑非但不感到憤怒,反而還有些畏懼的感覺,我不禁對他起了惻隱之心。

  無奈之餘,導師只好直接拿出我的成績單。

  老媽接過之後,迅速地掃視一遍。

  「相當優異的成績。在本校擠進前十名,可說是非常不容易。」

  「真的嗎?」

  「是的。」

  我的成績確實不錯,足以讓假髮導師另眼相看,只是我一點都不在乎就是了。

  「前十名有獎品或是獎金嗎?」

  「……本校沒有這種獎賞制度。」

  「是哦,那幹嘛拚得那麼辛苦?反正會唸書也沒多大用處,出了社會一樣要從頭學起。」

  「我只是隨便唸一唸而已,沒關係啦。」

  這句話是真的,不是客套。反正午休時間我也沒其他事情好忙,只好窩在圖書館裡面唸書。當初的動機只是不想落得補考或是暑期輔導的下場,考進前十名純粹是走狗屎運罷了,一點都不值得表揚。

  假髮導師頻頻拭汗。輔導室的冷氣還滿涼爽的,導師卻熱得滿頭大汗,果然是怪人一個。難道是因為戴假髮的關係嗎?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假髮導師費盡心思把老媽請來學校的目的,只是為了表揚我的成績嗎?

  事情絕對沒那麼簡單,假髮導師一定另有目的。

  老媽似乎也察覺了這一點,不發一語地靜候導師的下一個動作。

  果然不出所料,導師拿出一個信封,從裡面抽出一份簡章。

  英文的簡章,上面還印著藍天白雲以及乳白色建築物的照片,看起來跟旅遊介紹沒什麼兩樣。建築物前面的草皮,坐著幾個談笑風生的高中男女。

  老媽伸手接過簡章。

  「……留學?」

  老媽喃喃自語。

  「是的。」

  搶回主動權的假髮導師興奮地開口:

  「本校向來有交換學生的制度,我認為成績優異的世田谷是絕佳的人選。」

  「風子,妳覺得呢?」

  我無言以對,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留學?我?

  事出突然,我根本反應不過來。

  「回去之後,請好好地考慮吧!」

  導師的聲音十分平靜,也沒什麼惡意,我聽起來卻格外地刺耳。

  老媽是開車來的,我當然也搭便車一起回去,還請老媽開車載我到柿木阪車站購物。其實學校附近的車站也有商店街,不過我就是想到柿木阪車站買東西。

  「他的假髮可真誇張。」

  「老媽也注意到啦?」

  「那當然,從來沒看過那麼明顯的假髮。班上同學都沒說什麼嗎?」

  「沒聽說過。」

  「是哦,好無趣的學校。」

  途中遇到紅燈,老媽也停下了車子。

  「日本人真是聽話,大家都乖乖地遵守交通號誌。」

  「外國人不會嗎?」

  「綠燈行、黃燈搶、紅燈看看再開車。日本也有類似的地區就是了。」

  「真危險。」

  「沒錯,是很危險。即使是綠燈,也有可能被闖紅燈的車輛撞上。」

  號誌變成了綠燈,車子再度開動,沿著鐵路邊行駛。

  載著我跟老媽的車子在平交道前的紅燈停了下來。印象中這裡的秒數好像滿長的。

  等紅燈的同時,我回想起輔導室的談話。

  留學。

  我壓根兒就沒想過這檔子事,早知道就不要考那種成績了。我這個人真是沒救了,不管做什麼都沒有好結果。跟合人報考同一所學校,結果合人落榜,我反而考上。如今又不小心考了個好成績,成為交換學生的推薦人選之一。

  出國留學,就等於跟合人分隔兩地。

  「老媽,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我在妳這個年紀的時候,比妳漂亮多了。」

  「我不是問這個啦。老爸不在身邊,老媽一點都不會寂寞嗎?」

  如果老媽是「經常」不在家,老爸就是「總是」不在家。老爸一年到頭幾乎都在出差,難得回來幾次,目前更是長期派駐美國。

  「怎麼突然問這個?」

  「人家想知道嘛。老媽很少提到老爸,難道一點都不想他嗎?還是把他當成可有可無的空氣?」

  「妳喔。」

  老媽差點沒昏倒。

  「這種跟即將脫離大氣層的火箭差不多等級的問題,要我該怎麼回答?」

  「我聽不懂。」

  老媽取出一根香煙,單手點燃了菸頭。手腳真是俐落,我心想。

  「即將脫離大氣層的火箭還在地球的重力圈之內,必須以燃料取得推進力才行,這種能量可不是普通的強大。基本上喜歡一個人、或者總是待在一個人的身邊,都需要非常強大的能

  量。不過一般而言,只有一開始的熱戀期才需要這種能量,像我跟妳老爸這種老夫老妻,早就跟人造衛星一樣,只要上了軌道,光靠重力或是離心力就能運行。」

  「可是從地面上看不到人造衛星,老媽都不會擔心嗎?萬一人造衛星脫離既定的軌道呢?」

  「傻瓜。相信一個看不見的人,才稱得上『愛』的表現。」

  老媽說完之後,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我。

  「風子,妳還好吧?怎麼一副在街上遇見北極熊的表情?」

  「老實說……」

  「老實說?」

  「我有點感動。」

  老媽不置可否,號誌也在這個時候變成綠燈。

  「這表示妳也愛我囉?」

  「『愛』與『不愛』,不是可以跟當事人說明白的事情。」

  已經快到柿木阪車站了,老媽開始尋找停車位。

  「看來只能選擇超市的免費停車場了,希望還有車位。風子,晚餐想吃什麼?」

  「我來做關東煮好了。」

  「關東煮?太好了,夏天就是要吃關東煮!」

  這時老媽的行動電話響起。老媽啐了一口,把車子停在路邊,接起了電話。說著說著,老媽的臉色愈來愈難看。

  掛上電話之後,老媽歎了口氣,整張臉理進方向盤之中。

  「公司出狀況了,我得趕回去一趟。」

  「是哦。」

  「我跟妳保證,今天一定會回家!」

  老媽拿出皮包,掏了幾萬元的鈔票給我。

  「這些錢應該夠買關東煮的材料吧?」

  「又不是鑲金的關東煮,用不著這麼多啦。」

  「是哦,日本的物價還真便宜。」

  「老媽不是一直待在日本嗎?」

  「研究室裡面自成一國,搞不好還比國外慘多了。國外至少還會播放有關日本的新聞,窩在研究室裡簡直就跟與世隔絕沒什麼兩樣。」

  老媽把鈔票硬塞在我手上。

  「剩下的錢就買蛋糕吧,找合人跟小楓一起過來也行。」

  「……不要。」

  「好吧。」

  我請老媽把車子開到車站的入口處,打開車門下車。

  「晚上我一定會回家,可別一個人先吃。」

  「嗯,我會等妳的。」

  把我放在車站之後,車子以驚人的速度疾駛而去。

  開慢一點,可別出車禍了。

  關東煮接近完工的時候,老媽也剛好回來。

  我連忙跑到玄關迎接老媽。

  「回來啦,今天特別早呢。」

  「風子,妳真可愛。」

  「……請不要跟長頸鹿的腦袋說話好嗎?我的臉在這裡。」

  「是哦?兩個都一樣可愛,差點分不清了呢。」

  老媽說完之後,沿著樓梯走上自己的房間。

  晚餐準備好的同時,換上家居服的老媽也從房間走了出來。穿著短T恤跟牛仔褲的老媽就跟時下的高中生沒什麼兩樣,年紀雖然是我的兩倍有餘,未施脂粉的她看起來就像是我的同班同學。

  「歲月好像不曾在妳臉上留下什麼痕跡。」

  「會嗎?我一年比一年老呢。」

  「騙人,妳看起來就跟我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候一樣。」

  「那時妳才兩歲而已,怎麼可能記得那麼清楚。」

  「至少看起來不像是有小孩的社會人士。」

  「大概是平常過太爽,所以才不會老化吧。」

  老媽笑得很開心,不過我知道那不是真話。

  每天都忙得沒辦法回家,這種工作是不可能輕鬆到哪去的。我不清楚老媽到底是從事怎樣的工作,不過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工作到底輕不輕鬆,多多少少也看得出來。

  於是我跟老媽一起享用關東煮。

  我已經好久沒跟老媽一起用餐了,至少今天是升上高中之後的第一次。

  老媽從鍋子裡面夾了一大堆蘿蔔,又干了好幾杯日本酒。

  「不要只挑蘿蔔嘛!還有,酒少喝一點。」

  「難得待在家裡,妳就讓我放縱一下吧!蘿蔔真好吃,還是在家裡吃晚餐比較舒服。」

  鍋子裡的蘿蔔以驚人的速度逐漸減少。老媽向來固執,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麼,老實說我還真沒看過像她這麼任性的人。「任性固執的人是妳吧?」說也奇怪,我好像聽見了合人的聲音……也罷,有其女必有其母嘛,雖然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我跟老媽狼吞虎嚥地掃蕩鍋中的關東煮,兩人幾乎沒什麼交談。

  原本以為老媽會提起留學的話題,不過就現在的情況看來,老媽似乎沒有那個意思。鍋中的蘿蔔全軍覆沒之後,她又朝蒟蒻下手。

  「一次挑兩、三塊就好了,不要夾那麼多。」

  「沒關係啦,妳的蒟蒻可是僅次於蘿蔔的人間美味呢。」

  話才剛說完,老媽又將杯中的日本酒一飲而盡,一升的酒瓶已經空空如也了。

  於是老媽走到廚房,又拿了一瓶日本酒。看來她今天的心情不錯。

  「少喝一點吧,明天不是還要上班?」

  「放心啦,我自有節制。」

  杯子裡又倒滿了日本酒,看來老媽是真的喝醉了。

  「對了,學校怎樣?」

  「什麼怎樣?」

  「好玩嗎?」

  我不喜歡這個話題。老媽雖然沒有什麼惡意,不過這個話題只會引起我的不快。

  好玩?別傻了。

  我在學校沒有朋友,合人又不在身邊,怎麼快樂得起來?當初選擇這所學校的動機是為了合人,並不是因為喜歡這所學校,所以我一點也沒有享受學校生活的意思,更遑論付諸行動了。

  「老媽呢?好玩嗎?」

  「我嗎?工作很有趣。」

  「不是工作。」

  「?」

  「老媽的高中生活有趣嗎?」

  「妳問這個做什麼?」

  「詢問他人的姓名之前,必須先報上自己的名號,這是一種禮貌。所以囉,問我的學校生活好不好玩之前,應該先分享自己的經驗才對。」

  好一個莫名其妙的歪理,看來杯中的酒氣也讓我有點微醺了。

  老媽的高中生活不難想像,她一定有很多朋友,每天都過著充實的生活。老媽的個性十分爽朗,這種類型的人擁有吸引他人的特質,所以她身邊的朋友不分男女,大家的交情應該都很

  不錯才對。如果我是老媽的同班同學,可能也會自然而然地成為她的朋友吧。這就是老媽的人格特質,所以我雖然對她的偏食十分感冒,還是心甘情願地讓出蘿蔔跟蒟蒻。

  「我的高中生活啊?」

  老媽突然站了起來。

  幾分鐘之後,帶著疑惑的神情回到餐桌。

  「風子,有沒有看到我的高中制服?記得明明收在衣櫃裡面……」

  「之前我拿出來用過,送洗之後就一直擺在我的房間裡面。」

  「妳拿我的高中制服做什麼?」

  「這……我有比海深的苦衷。」

  「比馬裡亞納海溝還要深嗎?」

  「沒錯。」

  總不能告訴老媽,我穿著她的高中制服溜進合人的學校吧。

  「算了,我可以把制服拿出來嗎?」

  我點點頭,老媽直接走進我的房間。

  幾分鐘之後,拿著制服再度現身。

  「好懷念喔,現在的學生還是穿著同樣的制服吧?」

  「沒錯,設計都沒有改變。」

  「妳怎麼知道?」

  「之前基於某種原因,我稍微做了一點調查,結果發現還是跟以前一樣。」

  「隔壁的合人現在就是唸這所學校呢。」

  這我當然知道。

  眼看著不愉快的回憶就要浮現腦海,我連忙搖搖頭。

  「老媽的高中生活如何?」

  「嘿嘿。」

  老媽輕笑兩聲,一口氣乾了杯中的日本酒。

  她該不會真的喝醉了吧?

  「很無聊,慘不忍睹,令人不堪回首。」

  「什麼?」

  相當意外的答案。照理說老媽應該喝醉了才對,可是她的語氣卻十分平靜。

  「我不懂得怎麼跟別人打成一片,小時候總是跟週遭的朋友隔了一層。進了中學之後,情況更加明顯。我的高中三年幾乎是看人家的臉色度過的,所以沒什麼特別值得回憶的往事。」

  老媽又倒了一杯酒。

  「唯一值得回憶的過去,大概就是跟喜歡的人告白吧。」

  老媽瞇起雙眼,凝視著遠方。

  「那個人很有魅力,舉手投足之間散發出一種優雅的氣質,皮膚就跟洋娃娃一樣地白皙透明。光是站在那個人的旁邊,就讓我感到十分幸福。其實我們幾乎沒說過話,我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喜歡上那個人。可惜的是我們之間有一個大問題。」

  「什麼問題?」

  「那個人是個女孩子。」

  的確是個大問題。

  「過去我曾經對很多人有過好感,卻還是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女生,當時讓我煩惱了好一陣子呢。」

  「既然如此,又何必告白?」

  老媽突然看著我,似乎吃了一驚。

  「這種事不需要理由吧?當時我的告白是脫口而出的,連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呢。」

  老媽喝了一口日本酒。

  「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就像在杯子裡面倒水。當水滿溢而出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向對方吐露心意。這種衝動連自己都左右不了,彷彿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操控似的。」

  「……是哦。」

  「沒錯。」

  老媽的回答十分堅定。

  「那老媽跟她的結果如何?」

  一聽到這句話,老媽立刻面露哀戚。

  「她是個善良的女孩子,所以接受了我的告白,兩人常常到遊樂園約會。當時還一起種下了情人花的種子,滿心以為只要種子開花,兩人的戀情就會跟著開花結果。可惜那個女孩子最後離開了學校,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留下來。」

  說到這裡,老媽露出寂寥的微笑。

  最後老媽醉倒在客廳,我只好把她扶進房間。

  「拜託妳振作一點好嗎?」

  「對不起,我真是個沒用的大人。」

  「大人愈是沒用,小孩就愈是能幹,所以妳還是沒用的好。」

  老媽才剛走進房間,就軟綿綿地倒在床上。

  「風子,把桌子最下面的抽屜打開。」

  最下面的抽屜放著一本相簿。

  我將相簿交給老媽,老媽翻了張照片給我看。

  照片的主角是兩個站在窗前的高中女生,窗外還看得到風車。

  「誰啊?」

  「是我啦。」

  「不會吧,一點都不像耶。老媽是不是整型過?」

  「別鬧了,怎麼可能。」

  老媽似乎不怎麼欣賞我的幽默。

  「髮型不同,我又比那時老了好幾歲,看起來不像是很正常的。」

  「人一旦上了年紀,就會變了個人似的。」

  「是哦?」

  躺在床上的老媽露齒而笑。

  「三年的高中生活一點都不快樂。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滿令人懷念的。」說完之後,老媽就沉沉入睡。

  我把棉被蓋在老媽身上,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

  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我歎了口氣。

  合人大概已經入睡了,房間看不到燈光。

  留學。

  我感到杯子裡的水就快要滿溢而出了。

  對了,找合人商量看看吧。

  商量當然只是個借口,主要還是想刺探合人的反應。

  如果合人說出「不要去留學啦」的話……

  到時就跟他告白吧。

  如果他沒阻止我的話,我也只好死了這條心,乖乖地出國留學。

  不管最後的結果是什麼,合人都不再成為我的煩惱。

  這件事跟千早學姊以及真且皆無關。

  這是我跟合人之間的問題。

  或者,也可以說是我跟合人之間的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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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零距離射擊

  星期日,我約合人出來吃飯。

  我穿著公雞道具服走進商店街的咖啡廳,滿頭白髮的老闆立刻堆滿笑臉迎了上來。

  這間咖啡廳的客人向來不多,工作人員也只有老闆而已,有點快要經營不下去的感覺。我跟合人算是這間咖啡廳的常客,合人不喜歡人多的地方,這間咖啡廳的氣氛剛好適合他。

  而且對我來說,人少的地方也比較方便。畢竟今天要跟合人談的事情,並不適合被太多人聽見。

  我跟合人選擇靠窗的座位。

  「好久沒出來一起吃飯了,想不到妳今天居然會主動邀約,該不會要下紅雨了吧?」

  「會嗎?」

  我已經開始緊張了。打從出家門的那一刻開始,我就一直在琢磨該怎麼跟合人提起留學的話題。

  就坐之後,老闆送上開水和菜單,同時也遞給我們一支原子筆和問卷調查表。後者是商店街設計的問卷,用意在於調查顧客的滿意度。

  結帳的時候再遞上來不就好了嗎?

  我將問卷和原子筆擱在桌旁,拿起了菜單。

  其實菜單只是個幌子,我一直在偷看合人的樣子,同時尋找切入主題的時機。點餐完畢之後切入主題嗎?不行,萬一老闆在我們談到一半的時候上餐,那不是很尷尬嗎?我看還是等到上甜點之後再說吧。可是,我又擔心到時候找不到切入主題的機會……

  偷瞄合人的同時,我發現合人也正在看著我,眼神十分認真。

  「……幹嘛一直盯著我看?」

  「風子,我有事想跟妳談談。」

  糟糕,被他搶先了。

  我這個傻瓜,為什麼不早點切入主題?現在根本就不是猶豫不決的時候。

  而且合人的表情非常認真,或許他想跟我談的事情,就是這陣子讓他精神不濟的原因。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基本上我的第六感相當靈驗,從來沒有失誤。合人打算向我坦承一些事情,我應該在他開口之前離開此地。沒錯,趕快站起來走出店門吧。

  本能告訴我應該離開,我卻釘在原地無法動彈。

  合人真摯而誠懇的凝視,剝奪了我的行動能力。

  「你又有什麼煩惱啦?」

  我鼓起勇氣開口。

  合人凝視著我,語氣有些尷尬。

  「千早學姊向我告白了。」

  我清楚地感覺到某種物體正從我的體內滿溢而出。

  「她說她喜歡我,而且不是學姊或是朋友的感情。」

  彷彿世界末日降臨的沉默,籠罩在兩人之間。

  我發現我跟合人之間的某種聯繫被破壞了。就在合人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們之間的橋樑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你喜歡千早學姊嗎?」

  我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是等待法官宣判的死刑犯。

  「……我不知道。」

  「什麼叫做你不知道?」

  我這是在做什麼?現在逼問合人,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想我應該滿喜歡學姊的。」

  合人口中的「喜歡」,就像一把短劍刺入了我的心。

  「可是我不清楚這算不算是超越朋友的喜歡。如果學姊所謂的喜歡指的是那個,那我……」

  現場突然傳出巨大的聲響。是的,就是我拍擊桌面的聲音。

  之後我猛然起身。

  「再見。」

  「為、為什麼?」

  「我心情不好。」

  「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因為你說了讓我生氣的話。」

  未經大腦的字句從我的體內滿溢而出。

  「你知不知道我也很喜歡你?不是鄰居的情誼、也不是兒時玩伴的感情、更不是因為你就像我弟弟一樣。懂嗎?我也很喜歡你!」

  糟了。

  我這個大笨蛋。

  安全插鞘已被拔起,隨時都可能爆炸。

  「風子……」

  「誤會!誤會誤會誤會誤會!我只是開玩笑而已啦!」

  我拿起桌上的原子筆和餐巾紙,當場做了一面白旗。

  餐巾紙左右飄動,模樣甚是悲哀。

  「原、原來如此,我還以為……」

  不等合人把話說完,我立刻離開座位。

  「先幫我買單,以後再還你。」

  合人還來不及回應,我就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

  笨蛋,我這個大笨蛋。

  到底在搞什麼?

  我今天是來跟合人商量事情,不是來跟他吵架的。

  真是受不了我自己。

  離開咖啡廳之後,我不知道自己去了哪些地方。等到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站在車站的長椅前面。

  於是我坐了下來,雙手掩面。

  「世田谷。」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抬頭一看,大上正站在面前。身旁的自行車不是在上次決鬥中受到重創的登山車,而是車頭裝了菜籃的普通腳踏車。

  「……你在這裡做什麼?」

  「先別問我在這裡做什麼,我倒想知道妳怎麼了。」

  「我怎麼了?」

  「妳哭了。」

  我連忙伸手往眼晴一抹,溫潤的淚珠沾溼了手背。

  「……我哭了?」

  「嗯。」

  「大概很難過吧。」

  我看著大上,大上也以困惑的神情看著我。

  這時突然有人擋在我的前面。

  「別這樣。」

  擋在我面前的正是合人。

  「我不知道風子對你做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做。慢著,這不是重點啦。」

  我不禁拉著合人的手臂。

  他怎麼會在這裡?

  過去我遇到麻煩的時候,合人總是會適時出現。不過,眼前的狀況卻讓我有點不解。我現在很為難,也很難過,不過這都是合人造成的。慢著,不能怪合人,這全都是我自找的,要怪也應該怪我才對。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合人與大上之間的氣氛愈來愈不對勁。合人一定是誤以為大上要找我的麻煩,所以想替我出頭。

  「合人,你弄錯了,大上是我的朋友。」

  這不是真的,我跟大上連朋友都稱不上,頂多只是同班同學的關係罷了。可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善意的謊言才是解決事端的良策,也是唯一的辦法。

  「……妳的朋友?」

  我點點頭,一臉愧疚的合人連忙向大上道歉。

  「不、不好意思。」

  「不會。」

  大上的回答十分簡潔。

  合人看了我一眼,自討沒趣地轉身離去。

  「他是我的鄰居,真不好意思。」

  「好說。」

  一樣是相當簡短的回答。

  大上搔搔後腦,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世田谷,陪我走一走吧。」

  我坐上大上的自行車,半個小時之後來到一個大型公園。公園的正中央有個水池,幾艘出租用的小船漂浮在水面上。

  大上買了一罐咖啡和一個炒麵麵包,不由分說地塞到我手中。

  「請我的嗎?」

  「嗯,就當作是妳送我到醫院的謝禮。」

  「就說那只是舉手之勞罷了,不要一直放在心上啦!」

  於是我坐在公園的長椅,打開炒麵麵包的包裝袋。

  咬下麵包的同時,我覺得自己的心情好多了。

  區區庶民美食就能讓我的心情大為好轉,我這個人真是單純得可以,簡直跟小孩子沒什麼兩樣。

  「我爺爺曾經說過。」

  身旁的大上突然開口。

  「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是要吃點好吃的東西,然後抬頭看著天空。」

  「是哦。」

  將手中的咖啡一飲而盡之後,我突然發現了一件事。

  「大上,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什麼?」

  「因為妳每天中午都吃炒麵麵包。」

  大上立刻發現自己失言了,臉上的表情有些驚慌,又有些尷尬。這傢伙還真藏不住心事。

  「這……妳不是習慣在樓梯間吃午餐嗎?其實打從剛開學的時候,我就相中了那個地方。結果有一天想躲在那裡吃午餐的時候,才發現那個地方已經被妳佔據了。」

  「那裡又不是我的私人用地,跟我說一聲就好了嘛!」

  吞下最後一口麵包之後,我吁了一口氣,感到十分滿足。

  先前的不愉快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

  「謝謝你,大上。」

  「呃……世田谷?」

  「嗯?」

  「妳、妳身上的衣服……」

  「衣服?你是指這套道具服嗎?」

  我低頭打量著自己。

  「是不是覺得我很不正常?算了,反正大家都這麼說。」

  「不!」

  大上突然大吼一聲,把我嚇了一跳。

  「呃……對不起。其實……我是覺得滿可愛的……」

  現在又變得跟蚊子一樣小聲。

  「你真不會說話。」

  「我、我是說真的。」

  「夠了,別再解釋了。」

  真是敗給他了。我知道大上只是想討我的歡心,可是他的手法實在太過拙劣,一點技巧也沒有。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或許這就是他可愛的地方吧。

  大上沉默了片刻,最後還是忍不住開口。

  「世田谷,剛剛那個人是……?」

  我這才想起合人跟大上先前似乎有點不對盤。

  「他是我的兒時玩伴,就住在我家隔壁。」

  「感情好像不錯。」

  「……勸你最好學著如何察言觀色,或者到眼科醫師那邊矯正視力也行。」

  「妳跟他從小就在一起吧?」

  「呃,算是吧。」

  「總有一種不容他人介入的感覺。」

  「是哦?」

  談話到此結束。之後我跟大上背靠著遊艇出租公司的外牆,不發一語地仰望青空。水池就在不遠處的前方,建築物的倒影映照在水面上,感覺格外清涼。

  凝視藍天的我逐漸放空,心中的不快緩緩消散,就像洗好的衣物被太陽曬乾似的。

  回神過來時,才赫然發現晚霞滿天,時間已經不早了。

  於是我連忙站了起來。

  「謝謝你招待的咖啡和麵包,我該回去了。」

  「我送妳。」

  「對不起,我想一個人走走。」

  「從這裡走回家?滿遠的呢。」

  「沒關係,就當作是運動好了。」

  於是我準備轉身離去。

  「世、世田谷……」

  「嗯?」

  我轉頭看著大上,他卻迴避我的視線。

  「沒、沒什麼,再見。」

  真是個不乾脆的男人,我心想。

  道別大上之後,我獨自從公園走回家。

  日暮低垂,橘紅色的晚霞灑滿回家的路上。

  遠遠地看到一條人影朝著我走來。

  仔細一看,原來是合人。

  「怎麼啦?」

  「我才想問妳怎麼了呢?這麼晚了還沒回來,害我擔心得要命。」

  「……抱歉。」

  合人歎了口氣。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有點生氣,又有點無奈。

  「沒事吧?」

  「什麼沒事?」

  「就是……那個嘛。」

  「有話就明說嘛,吞吞吐吐的幹嘛。」

  「抱、抱歉,我們回家吧。」

  合人突然握住我的手。

  我還來不及出聲抗議,就被他拉著往前走。

  一路上合人半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走著。

  「合人,你走太快了。」

  我打破沉默。

  「對不起。」

  合人放慢了腳步。

  「這樣可以嗎?」

  「嗯。」

  我跟合人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慢慢地。

  只要我有任何鬆手的跡象,合人就立刻加重力道,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突然有種錯覺,好像自己的心也被合人緊緊地抓住似的。

  爬上柿木阪抵達家門口的時候,四周已是漆黑一片。

  這時合人才放開我的手。

  他的眼神閃過一絲哀戚,踏著沉重的腳步走回自己的家。

  時候已經不早了,我卻半點睡意也沒有,乾脆穿上獅子的道具服,騎著自行車溜了出去。

  目的地當然就是學校。

  一條人影在屋頂上晃動。我連忙跳下自行車,朝著屋頂前進。

  抱著來福槍的綿羊就坐在屋頂上。

  「好久不見。」

  我朝著綿羊出聲。

  「風子……」

  綿羊的回答沒什麼元氣。

  奇怪,好像不太對勁。

  「風子,請妳閉上眼睛好嗎?」

  「……好。」

  於是我依言閉上雙眼。

  「然後數到二十。」

  一、二、三……

  窸窣的聲音傳入耳中,不知道綿羊在做些什麼。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好了嗎?」

  「可以了。」

  於是我緩緩睜開雙眼。

  映入眼簾的不是別人,正是大上。

  大上拿著黑色的假髮,靜靜地看著我。過去總是遮住眼睛的瀏海,則是梳了上來。

  「……生氣了?」

  「真是敗給你了。你在這裡做什麼?綿羊呢?二十秒前在這裡的長髮女子到哪去了?」

  「那就是我。」

  ……什麼?

  「那是我打扮的。」

  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大上的旁邊擺著假睫毛和化妝用品。

  「我只是戴上假髮,然後再化點妝而已。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還很擔心會被妳識破呢!」

  「聲音呢?宛如女高音的聲音又是怎麼裝出來的?」

  「妳是指這個嗎?」

  大上的喉頭發出綿羊的聲音。

  「……你一定是同樂會的開心果。」

  看來我的遲鈍程度,並不比合人遜色。

  「女生的制服又是怎麼弄來的?」

  「那是我姊姊的制服。」

  「就是在醫院裡面跟你說話的那個人嗎?」

  「嗯。」

  原來她是大上的姊姊。

  大上固然很傻,渾然不覺的我也沒好到哪去。

  「為什麼要打扮成女生?」

  「這是我的癖好。」

  我直盯著大上的雙眼。

  「看來不是在開玩笑。」

  「沒關係,瞧不起我是正常的。」

  「我自己也喜歡穿著道具服到處亂跑,我們兩個是半斤八兩。」

  「也是。」

  大上以綿羊的聲音回答。沒錯,確實是綿羊的聲音。女高音的柔和音調傳入我的耳中。

  「相當不簡單,不過你又何必向我表明身份?」

  大上凝視著我,表情十分嚴肅。

  「因為我想要告白。」

  「跟誰告白?」

  「……妳。」

  大上鼓起了勇氣,更下定了決心。

  「我喜歡妳。自從開學典禮那一天開始,我就不由自主地喜歡上妳。」

  我為之無言。

  「每天晚上,我都到屋頂祈禱,希望能成為妳的朋友。想不到妳真的出現在我的面前,還真把我嚇了一跳。」

  我的嘴巴張得老大,跟一隻金魚沒什麼兩樣。

  大上他?喜歡我?

  「我在夜晚的屋頂跟妳聊得很愉快,甚至還幻想妳會不會因此而喜歡上我。」

  說到這裡,大上突然臉色一暗。

  「可是妳喜歡的人是那個傢伙吧?今天跟你在一起的那個男的。」

  「嗯……」

  「他就是校外事件當中,騎著自行車載妳逃離現場的人吧?」

  我點點頭。

  「當時我發現妳被班上的女同學圍在中間,也覺得應該出面替妳解圍。可是我的立場滿尷尬的,替妳強出頭的話,又怕其他同學說閒話,這樣子不但沒幫上忙,反而會害了妳。所以想來想去,最後還是不敢出面。」

  大上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

  「就在那個時候,他騎著自行車出現,載著妳離開現場。班上的女同學面面相覷,大家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能恨恨地看著你們的身影漸行漸遠。老實說我很佩服他的勇氣,也很羨慕他的運氣,更發現他就是妳喜歡的人。」

  大上靠了過來,輕輕地在我頭上敲了一下。

  「怎麼哭了?」

  「……我、我真是不應該,居然一直沒察覺到你對我的一番心意……」

  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滴了下來。

  埋怨合人太遲鈍的同時,我居然沒發現身邊也有個默默喜歡我的人。

  「……為什麼道歉?」

  「因為我太不應該了。」

  一隻哭泣的獅子,我現在的模樣一定很狼狽。

  「對不起。」

  「沒關係,這是難忘的回憶。」

  「回憶?」

  「老爸調職,我也要轉學了。」

  我感到呼吸困難。

  「所以我應該感謝妳拒絕我才對。」

  鬧鐘響起。

  「午夜十二點了。」

  大上端起來福槍,扣下扳機。

  天邊出現一顆流星。

  大上閉起雙眼,雙手合十。

  幾秒鐘之後,又睜開雙眼。

  「我向流星許願,希望妳跟他言歸於好。」

  「我們並沒有吵架。」

  「不要騙我了,當時妳的眼淚就是最好的證據。」

  「我是個愛哭鬼,今天晚上不也流淚了嗎?」

  「也是。」

  大上又輕輕地敲了我的頭頂。

  然後往後走了幾步。

  「世田谷,謝謝妳替我帶來這麼多美好的回憶。」

  說完之後,大上轉過身去,準備離開屋頂。

  「大、大上!」

  「嗯?」

  大上轉過身來。

  「這段時間我也過得很快樂,無論是自行車比賽、或是你請我吃的炒麵麵包。我不會忘了你的,就算你忘了我,我也會永遠記得你的!」

  「我也不會忘了妳的,世田谷。」

  大上露出一絲苦笑,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星期一的結業式,大上並未出現。下午的導師時間,導師向大家宣佈大上轉學的消息。班上的女生掀起了一陣騷動,男生則是毫無反應。

  我閉上雙眼,回想大上和綿羊的臉孔。

  或許一段時間之後,兩人的臉孔將化成模糊的影像,不過我永遠也忘不了大上和綿羊為我所做的一切。

  即使大上跟綿羊是同一個人,在我的心中,他們依然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中,最值得珍惜的兩個人。

  所以我永遠也不會忘了他們。

  導師時間結束,我收拾書包準備回家。

  來到自行車棚之後,我推著自行車走到校門。結業式象徵著學期的結束,每個學生的身上都洋溢著興奮的氣息。我推著自行車的同時,還得閃避亢奮過頭的同學才行。

  煞車好像怪怪的。自從跟大上比賽之後,煞車的效果就一直不太理想。騎慢一點雖然能暫時解決問題,不過心裡面總覺得有個疙瘩,我看明天還是牽去車行檢查一下好了。

  才剛走出校門,就有人把我叫住。

  「風子。」

  我轉頭一看,合人就站在眼前。

  校門口到處都是本校的學生,身穿他校制服的合人格外醒目。仔細一看,已經有好幾個同學指著合人竊竊私語了。

  合人最不喜歡成為大家的焦點,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將自己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之下。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怎麼啦?迷路了不成?」

  合人思索片刻之後,好整以暇地開口:

  「嗯,我迷路了,載我回家好嗎?」

  ……今天的合人好像不太對勁。

  「好啊,不過你在前面,我坐後面。」

  「嗯。」

  於是我跟合人共乘一輛自行車回家。登山車並不適合兩人騎乘,老實說也滿危險的,不過我跟合人已經是老經驗了,倒也不成問題。

  合人默默地踩著踏板。

  微風拂過我的臉頰。

  就是現在……

  我突然有所覺悟,這是我唯一的機會,非扣下扳機不可。子彈只有一發,不能容許任何的失敗。

  可是現在的我沒有勇氣叫合人停車,然後向他告白。這兩個動作看似簡單,對我來說卻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神啊,我仰望天空。

  我願意忘了入學考試的不愉快,請再給我一次機會,賜予我向前面那個人告白的勇氣吧!雖然他總是呆呆的、總是遲鈍到不行、總是不懂得察言觀色、總是固執到讓人想要抓狂,可是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他。求求您,賜給我告白的勇氣吧!

  接著我閉上雙眼。

  「停車。」

  口中冒出連我都感到驚訝的聲音。

  看來天上的神真的聽到了我的祈禱。

  合人依言停車。

  「怎麼啦?」

  我從自行車上跳了下來,走到合人的面前,深吸一口氣之後,靜靜地凝視著他的雙眼。

  遠處的夏蟬兀自鳴叫。

  零距離,我別無選擇,非扣下扳機不可。無論結果為何,都必須欣然接受。

  子彈啊,一定要貫穿心臟。

  「我喜歡你,合人。我一直都很喜歡你。」

  終於說出口了。

  神啊,感謝您替我了卻一樁心事。

  合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一陣子之後才緩緩開口:

  「看來昨天並不是在開玩笑。」

  「……嗯。」

  「抱歉。」

  合人的聲音跟蚊子沒什麼兩樣。

  看來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合人並不喜歡總是跟他吵架的我,再說他已經有千早學姊了。

  不過合人接下來的發言,卻出乎我意料之外。

  「對不起,之前都沒發現妳對我的好。」

  咦?

  「我這個人就是太遲鈍了,所以之前一直沒注意到妳對我的一番心意。」

  現在是什麼狀況?這不是跟夢境一模一樣嗎?

  可是……我應該不是在做夢吧?

  我雙手握得緊緊的。鬧鐘啊,你可別在這個時候響起。

  「自從千早學姊向我告白之後,我就一直在內心思考,其中包括了千早學姊,也包括了真晝。可是我一直想不出個結果,所以才找妳商量,希望妳能替我出一點主意。現在回想起來,我真是卑鄙到了極點。」

  合人的眼神閃過一絲愧疚。

  「昨天妳跟那個人走了之後,我一直惦記著妳。當時我心裡面沒有千早學姊跟真晝的影子,滿腦子都在思考妳我的關係。」

  遠方的蟬鳴格外刺耳。

  「妳跟我總是黏在一起,同校也就罷了,居然還同班,而且彼此還是鄰居,因此我實在無法想像沒有妳在身邊的生活。高中雖然唸的不是同一所學校,我也總是期盼能夠在柿木阪車站見到妳,與妳一起回家,過著跟以往沒什麼不同的生活。甚至還認為就算妳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也不會改變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發現自己無法將視線從合人的身上移開,合人也一直凝視著我。

  「可是昨天看到妳跟那個人走在一起之後,才發現我的想法太天真了。如果妳喜歡上別人的話,我們就再也無法一起買東西、一起到我家吃飯、一起在我的房間打電動了。一想到這裡,我就……」

  合人突然住口。

  我聽不見蟬鳴,也感受不到風的氣息。

  「風子,永遠跟我在一起好嗎?」

  說話的同時,合人還從口袋掏出一個東西。

  原來是我在咖啡廳以原子筆和紙巾做成的旗子,不過白色的紙巾已經被塗成紅色了。

  「我不是在開玩笑的。」

  「……傻瓜。」

  我輕輕地握住合人的手。

  「風子,我喜歡妳。」

  合人將我擁入懷中,在我的耳畔低聲呢喃。

  之後我們牽著自行車,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想不想吃點東西?」

  「啊?」

  「說說看你想吃什麼,我做給你吃。」

  「……這句話出自妳的口中,還真有點不習慣。」

  「那當然囉,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了嘛!」

  「也、也是。」

  沒錯,我不是在做夢。

  「那就蛋包飯吧!」

  「我的技術可沒楓姊那麼好。」

  「沒關係。妳從沒做過蛋包飯,所以我想吃吃看。」

  「……好吧。」

  不知不覺中,兩人來到了家門口。

  「風子,自行車借我一下好嗎?」

  「好啊,要去哪裡?」

  「去辦一件很緊急的事情,晚上就會還給妳了。」

  「你敢不還,我就宰了你。」

  於是合人騎著我的自行車迅速離去。

  我換上北極熊的道具服,等待合人的歸來。

  等待的時間總是格外地難熬。

  我從冰箱拿出雞蛋,打算做點蛋包飯來填飽肚子。

  沒錯,純粹是為了填飽肚子而已,絕對不是事先演練。

  剛好冰箱裡面還有雞蛋、洋蔥和絞肉,所以才興起了「不如來做蛋包飯」的念頭。

  於是我從冷藏庫拿出食材,替自己做了一份蛋包飯。

  成果還算不錯,看來廚藝並未退步。

  我將蛋包飯送入口中。嗯,很好吃。

  心頭突然浮現出一股莫名的詭異。

  好奇怪的感覺,就好像之前也做過類似的事情﹒

  ……想起來了,印象中應該是最近才發生的事情。同樣的感覺已經是第二次了。

  於是我將第二匙蛋包飯送入口中。

  口齒留香的滋味依舊,心中卻浮現出難以言喻的不安。

  幾個月前的我格外地興奮。早已不抱希望的事情僥倖成功,當時的我可說是趾高氣昂,不可一世到了極點。

  我將蛋包飯一口接一口地送入口中,活像個沒有生命的機器人。事實上現在的我早已食不知味。

  沒錯,就是考試當天。當時我簡直是宛如神助,考卷上的問題全都難不倒我,滿心以為可以跟合人進入同一所高中,延續兩人永不分離的生活。

  記得當時我的心裡面只有一個念頭。

  神啊,謝謝您……

  我立刻拿起手機,按下合人的電話號碼。

  冷靜一點,千萬不要驚慌。

  電話響了十幾聲之後,自動轉接到語音信箱。

  合人並未接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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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3-11 12:36 AM

  6 LOST PARADISE

  暑假開始之後的數日。

  早上,我到辦公室領取學生會教室的鑰匙,老師一如往常地勉勵我的辛勞。

  事實上我一點也不辛勞,反而還覺得參加暑期輔導的同學比我辛苦多了。縱使他們再怎麼百般不願意,也得乖乖到學校上課,光就這點而言,我實在是幸福多了。

  綠丘高中的暑期輔導表面上是針對缺課嚴重的學生所舉辦的,但事實上,期末考的成績在全校平均值以下的學生都必須參加暑期輔導,而且是強制性的。我的成績在平均值以上,不需要參加暑期輔導,也就是說在第二學期開始之前,都是屬於我個人的假期。

  不過我還是每天到學校來處理學生會的工作。

  學生會的重頭戲都是在第二學期,大部分的前置作業必須在暑假期間開始著手才行,否則開學之後就有得忙了。

  ……其實這只是我不想待在家裡的借口罷了。暑假開始之後,個人所能支配的自由時間雖然增加不少,我卻找不到事情打發時間。既沒有參加社團活動,也沒有一起出去玩的朋友,與

  其整天窩在家裡無所事事,還不如到學校處理學生會的工作來得有意義。

  而且對我來說,學生會的工作簡直就是為了我而存在的。基本上,學生會內部的工作十分繁頊,包括製作第二學期的各項申請表格、編輯第一學期的工作報告、以及提供給下一屆學生會成員的業務交接清單等等。

  這些工作並沒有明確的完成時間表,除非將做到一個階段的工作分派給其他人繼續執行,否則我就得沒完沒了地一直做下去,活像是一隻在滾籠裡面原地奔跑的黃金鼠。

  不過我比黃金鼠更容易滿足,即使每天在滾籠裡面跑來跑去,我也是樂此不疲。基本上唸書或是工作我都喜歡,只有在做這兩件事的時候,我才能暫時忘記其他的煩惱。

  暑假期間處理學生會的工作,對我來說一點也不辛苦。學生會的其他成員有些必須參加暑期輔導,有些忙於社團活動,大家都沒辦法前來幫忙,不過這樣子反而更容易做事。一個人比較自在,工作起來也比較有效率,所以自從暑假的第一天開始,我就一個人窩在學生會教室裡面默默地工作。

  不過暑假開始之後的第三天,情況就有了改變。

  風紀委員間宮同學跑到學生會來幫忙。

  間宮同學跟草加同學一樣,都是一年級的學生。本校的委員長向來都是由二年級擔任,身為一年級學生的間宮是個例外。不過今年度的一年級委員長比往年來得多,學生會的指導老師認為是受到我這個二年級會長的影響。

  上午的暑期輔導結束之後,間宮同學就會來到學生會幫忙。一開始我婉拒間宮同學的好意,畢竟她要參加暑期輔導,本身又是弓道社的社員,我不想增加她的負擔。

  再說我喜歡一個人工作,嚴格說來應該是我不擅長與他人共事。或許在旁人的眼中,我是個處事明快的女強人,不過那並不是真正的我。事實上我喜歡照著自己的步調行事,一來不會替別人增加困擾,也不必在乎他人的眼光。

  我好幾次婉拒間宮同學的好意,她卻還是堅持前來幫忙。間宮同學向來不是個乖乖牌,這次卻顯得格外地固執,說什麼都不肯退讓,還自信滿滿地表示弓道社的活動都是在清晨,暑期輔導中午就結束了,時間上不會衝突。最後拗不過她,我也只好接受她的好意。

  暑假期間的學生餐廳分外地擁擠。學生餐廳是全校唯一有冷氣的地方,受不了酷熱的學生紛紛到此聚集。午後兩點左右,是一天當中最炎熱的時段。

  我跟間宮同學就坐在餐廳的角落。今天的工作暫告一個段落,我請問宮同學喝下午茶。其實我還想再多做一點工作,不過由於間宮同學在場,總不好意思耽誤到她的時間。

  間宮同學以塑膠小匙舀著布丁,一雙眼睛不時地打量著我。

  她的眼睛就像松鼠一樣圓滾滾的。半長不短的黑髮往後梳攏,編成一條髮辮。暑假才剛開

  始不久,就曬出一身小麥色的健康肌膚,肩膀的兩側還看得到泳衣的痕跡。

  靜止狀態的間宮同學已經相當可愛,一旦動起來,更能感受到她的魅力。無論是搬運紙箱的模樣也好、從學生會跑到辦公室的背影也罷,在在都呈現出十足的動感。這是我本身所欠缺的人格特質,著實讓我艷羨了好一陣子。

  「會長好像是節能的代言人。」

  間宮同學突然開口。

  「會、會嗎?」

  我傻傻地看著她享用布丁的模樣,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渾身上下充滿了能量,卻總是只使用最底限的能源。唸書也好、學生會長的工作也罷,都只拿出一小部分的能源而已。」

  「意思是我偷懶嗎?」

  「倒也不是,嚴格說來應該是所謂的合理化吧!沒有一絲的浪費,每一個動作都是有意義的。」

  「這樣子是好是壞?」

  「稱不上好壞啦,只是有點無趣。」

  間宮同學塞了一口布丁之後,又繼續開口:

  「能源就是要拿來用的,一味地節省能源好像沒什麼意義。這就跟時間一樣,省下來的時間也無法儲存,還不如直接用掉比較爽快。」

  我不置可否。

  「會長知道什麼是最浪費能源的行為嗎?」

  我搖搖頭。

  「那就是談戀愛。」

  談戀愛?

  「再也沒有比談戀愛更浪費能源的行為了。陷入情網的人特別容易患得患失,對方一個無意義的小動作,就有可能會讓戀愛中的人猜疑個老半天。為了博得對方的歡心,還會刻意地偽裝自己,或是在對方的必經之路徘徊好幾個小時,只為了製造與對方的巧遇。這不是能源的一大浪費嗎?」

  間宮同學的語氣有些激動。

  「在他人眼中,戀愛簡直就是無聊、愚蠢、毫無意義的三大結合體。如果要一個人浪費自己的能源,談戀愛絕對是最好的辦法。」

  間宮同學愈說愈熱烈。

  「間宮同學,妳正在浪費能源嗎?」

  「對呀。」

  原來如此,我心想。親身經歷確實更有說服力。

  「對方是誰?跟我們同校嗎?還是中學同學?」

  「中學同學也有啦。」

  『也有』?

  「我正在跟三個人交往。」

  三個人?

  「我不明白妳的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啦。我有三個男朋友,分別是高中生、大學生和上班族。」

  「……」

  「這跟腳踏幾條船不一樣喔!我都跟他們說清楚了。基本上我都會先問對方能不能接受同時跟好幾個人一起交往。如果可以的話,我才會把對方當成男朋友。」

  不知該如何回應的我只能凝視著間宮同學的布丁,看著軟綿綿的布丁被間宮同學送入口中。纖細小巧的手指十分可愛,圓圓的指尖應該是從小彈鋼琴的產物。我也是從小就開始練鋼琴,間宮同學的指尖讓我倍感親切。

  真的有辦法同時跟三個人交往嗎?既然她本人這麼肯定,應該是可以吧。我不禁想起了草加同學、風子和真晝。

  ……這是間宮同學的故事,與我無關。

  「會長,那妳呢?」

  放下手中的小匙,間宮同學伸長了脖子。

  「我?」

  「會長正在跟草加交往嗎?」

  果然不出所料。雖然是預料中之事,我還是窮於回答。

  「也不算是交往啦!」

  「可是中午總看到你們在一起呢。他不是也曾經到會長的班上找妳嗎?」

  「有嗎?」

  「真的不知道嗎?在會長的班上還掀起了軒然大波呢!」

  我不禁擔心了起來,不知道會不會對草加同學造成困擾。

  「聽說不少男生都大為沮喪。」

  「沮喪?」

  「偷偷喜歡會長的人其實還滿多的呢!」

  是嗎?我倒不認為。大家都對我這個學生會長抱持敬意,卻沒有人主動跟我親近,除了草

  加同學之外。

  「不過會長是個近乎完美的人,大概沒什麼人敢當面告白吧。」

  「我一點都不完美。就算我真的是好了,為什麼沒有人敢向我告白?」

  「很簡單,因為高攀不上。」

  「高攀?怎麼說?」

  「就是所謂的門當戶對嘛!女朋友是個成績優異的學生會長,自己的條件當然也不能太差才行。」

  「是嗎?我倒不怎麼在意。」

  「那是因為會長的各項條件都優於旁人,所以才不會在意。就像窮人知道身上沒錢的痛苦,富人卻永遠不覺得自己是個有錢人的道理一樣。」

  不知道草加同學會不會這樣。間宮同學所謂的「門當戶對」,也會對草加同學造成影響嗎?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總覺得草加同學考慮的應該是更重要的事情。

  例如身邊有沒有比我更重要的人。

  「會長,你跟草加之間到底怎樣嘛?」

  間宮同學好奇的探出嬌小玲瓏的上半身。

  基本上我沒有回答的義務,照理說隨便敷衍兩句就好了。可是她臉上真摯而誠懇的表情,讓我覺得敷衍了事是一種罪惡。幾經思量之後,我決定吐露真言。

  「告白了。」

  我的回答似乎讓間宮同學吃了一驚。只見她刻意壓低音量,似乎對週遭的旁人十分忌憚。

  「會長主動向草加告白?」

  「沒錯。」

  間宮同學臉色一沉,表情十分不滿,看來這不是她期待中的答案。抱歉,不過事實就是如此。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才剛否定了某個社團使用校內場地的申請。

  「草加的回答呢?應該是OK吧?」

  「不,他沒有回答。還說要給他一點時間考慮。」

  間宮同學的前額浮現青筋,拿著塑膠小湯匙的尾端用力敲擊桌面。

  「他還要考慮什麼?像會長這麼完美的人主動告白,他居然還敢拿翹!真是夠了!」

  看來間宮同學是真的為我打抱不平。

  事實上我知道草加同學在考慮什麼。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一定是風子。

  風子喜歡草加同學,這是不爭的事實,問題就在於草加同學的態度。

  當初主動告白的時候,原以為我會被斷然拒絕。

  我喜歡草加同學,也知道風子對草加同學抱持某種程度的好感,更知道草加同學並不討厭風子。

  他們是兒時玩伴,又是多年的鄰居,草加同學雖然對風子頗有微詞,但那應該只是表面上的抱怨罷了。每當草加同學提起風子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就會格外地柔和,這就是他十分重視風子的證據。草加同學跟風子從我未出現之前就生活在一起,兩人之間根本容不下我的介入。

  不過我還是選擇了告白。

  因為我別無選擇,也顧不了告白之後的結果。

  就好像當初在學生會教室裡找到的種子自然而然地萌芽開花,告白的語句也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基本上這是再自然也不過的行為,向草加同學表明心意就彷彿是命運的安排。

  草加同學應該也滿喜歡我的,不過他的「喜歡」跟我的「喜歡」有著程度上的差別。草加同學把我當成學姊、朋友。他對我的好,就跟把流浪街頭的小動物帶回家裡的行為沒什麼兩樣。同樣是出於「愛」,卻跟我的「愛」完全不同。

  隨著時間的流逝,或許草加同學的「愛」會逐漸趨近於我的「愛」。不過就現時點而言,兩人的感情還是不一樣的。

  告白之後,我並不期待草加同學的回答。即使兩人的關係可能因此生變,我也一點都不後悔。

  草加同學有些為難,希望能給他一點時間,等到結業典禮那天再說。

  我當然答應了。

  之後我跟草加同學過著一如往常的生活。草加同學依然每天帶著筆記本到學生會教室,兩人一起共進午餐。

  期末考試結束之後,就是第一學期的結業式。

  草加同學卻沒有出現。

  我在學生會教室整理檔案資料,等待放學時間的來到。可是草加同學並未在學生會教室現身,而且連通電話也沒有。準備回家的時候,剛好遇到阿濱,於是向他打聽草加同學的消息,才知道草加同學已經先回去了。

  直到現在,草加同學還是沒跟我連絡。或許這就是草加同學的答案吧。

  眼看間宮同學兀自生氣,我忍不住替草加說話:

  「既然是我主動告白,當然要給對方一點考慮的時間。我倒覺得沒什麼不妥的。」

  「開玩笑,那怎麼行。這種被動的態度最要不得了。戀愛不需要思考,先搶先贏。」

  「什麼叫先搶先贏?」

  「就是把他搶來當男朋友。」

  「我就是想讓他成為男朋友,所以才主動告白的。」

  「這就叫做『思考』,懂嗎?人是不可能對毫無感覺的對象告白的,不管對方怎麼想,用盡辦法讓他答應就對了。」

  「意思是不須尊重對方的想法?」

  間宮同學用力地搖搖頭。

  「所謂的尊重對方,並不等於無條件接受對方的要求。以會長的情況而言,應該直接交往才對,大不了定個試用期就好了。」

  「試用期?」

  「這只是安撫對方的手段而已。反正生米煮成熟飯之後,想要反悔也沒那麼容易。」

  「……」

  這時阿濱突然出現在我們的身邊,後面還跟著山崎。兩人都是草加同學的朋友。

  阿濱似乎想跟我說話,卻又對一旁的間宮同學有些忌憚。

  間宮同學見狀,丟下「明天再聊」之後,帶著布丁的空盒離開現場。

  目送間宮同學離開之後,阿濱才緩緩開口:

  「會長,今天有空嗎?」

  「嗯,有事嗎?」

  「希望會長跟我們一起去探病。」

  「探病?探誰的病?」

  阿濱跟山崎互望一眼。

  「看來會長還不知道。」

  阿濱歎了口氣。

  「草加出了意外,人在醫院躺了好幾天。」

  ※

  喪失記憶。

  簡而言之,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叫做草加合人。姓草加,名合人。要是我沒記錯的話。

  所謂的「沒記錯的話」,代表我現在忘了自己的身份。

  結業式當天,我騎著自行車趕赴某地。至於「某地」到底是何處,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概念,只知道我在出發之前沒有將目的地告訴任何人。當天下午開始下雨,騎著自行車的我在雨中奔馳。

  下坡的時候,我拉起煞車,結果煞車線居然應聲而斷。自行車的速度愈來愈快,最後衝出

  路面,撞得支離破碎。我的情況當然也好不到哪去,身體各處受到強烈的撞擊,整個人趴在地上動彈不得。或許各位覺得我的糗樣很好笑,不過所謂的「身體各處」也包括了頭部,結果造成我的記憶喪失。

  當我恢復意識的時候,甚至認不出戴著眼鏡站在我面前的美麗女子就是我的親生姊姊。老姊原先以為我在開玩笑,在我重複說明好幾次之後(這是老姊的壞習慣),才體認到事情的嚴重性。之後我接受了許多檢查,最後醫生做了以下的結論:

  「喪失記憶。以目前的情況而言,難以斷定何時才能恢復記憶。」

  這就是事情的經過。

  失去記憶的我首先記起來的是兩個女生。

  第一個女生叫做草加楓,我的姊姊,也是在我恢復意識之後前來病房的兩人之一。入院期間幸虧有老姊替我打點一切。老姊真的很體貼,無時無刻都面帶微笑。知道我失去記憶之後,老姊雖然難過了一陣子,之後卻每天替我加油打氣,還說「不管怎樣,小合就是小合」。老實說,當時我真的很慶幸自己有個這樣的姊姊。

  另一個人叫做世田谷風子。根據老姊的說法,她似乎是我的兒時玩伴。小時候搬到這裡以後,就跟我們家是鄰居,兩人的感情相當不錯。

  世田谷穿著北極熊的道具服,模樣甚是可愛。雖然她臉上帶著哀戚的神情,我卻不禁笑了出來。這一笑當然惹惱了世田谷,畢竟對方憂心忡忡地問我是否安好時,我實在不應該回答「這只北極熊真可愛」。只是我睜開雙眼的時候,北極熊的道具服就在眼前晃來晃去,說不在意絕對是騙人的。所以囉,也不能怪我心不在焉嘛。

  失去記憶之後,老姊跟世田谷成為我瞭解自己的消息來源。根據她們的說法,我叫做草加合人,今年高一,在一場自行車事故中失去意識,之後被前來尋找我的世田谷發現,搭乘救護車來到這家醫院。父親長期派駐北海道,母親正在前來醫院的途中。

  我鄭重地向世田谷致謝。若不是被她發現,我可能真的有生命危險。那條斜坡平時人跡罕至,我出事的地方又十分偏僻,再加上那天剛好下雨,處境真的非常危險。

  「謝謝妳救了我,世田谷。」

  話才剛說完,世田谷就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難道我說錯了什麼嗎?正當我忐忑不安的時候,世田谷默默地走出病房,一陣子之後再度出現,臉上又恢復平常的神情。心裡面雖然納悶不已,不過世田谷似乎不想再提起這個話題,我也只好將滿腔的疑惑藏在心底。

  剛被送進醫院的時候,我住在單人房,隨著傷勢的逐漸康復,第三天就移至四人房。不過其他三個床位都是空的,我等於是住在比較大的單人房。

  移至四人房的第二天,學校的同學前來探望我。穿著制服的兩人神情十分擔憂,據說是因

  為我遲遲未來參加暑期輔導,兩人打電話到家裡找人,才從老姊的口中得知我的消息。

  「草加,你真的失去記憶了嗎?」

  「嗯。」

  「該不會真的忘了我吧?」

  自稱山崎的人開口。

  「……好像是。」

  「我借你一千元的事情呢?該不會也忘了吧?」

  「真的嗎?抱歉,我馬上還你。」

  我連忙拿起放在床邊的皮夾。

  「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自稱阿濱的人拉了山崎一把,原來是在跟我開玩笑。

  「開個玩笑又不會死。這裡的氣氛這麼悶,正需要笑話來振奮一下呢!草加,你說是吧?」

  既然山崎點名,我只好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阿濱歎了口氣。

  「你真的什麼都忘了嗎?」

  「嗯,抱歉。」

  「倒也不必道歉啦!」

  這時阿濱偷偷地在山崎耳邊說話,依稀聽來好像是不要讓某人知道。基於明哲保身的道理,我決定裝作沒聽見。

  「你先收下這個。」

  阿濱遞給我一個牛皮紙袋。打開一看,裡面全都是英語和數學的講義。

  「這些都是暑期輔導的講義和筆記。」

  「謝謝。」

  這兩個朋友很體貼,我真是幸運。

  又過了一天之後,自稱千早學姊的人出現在我的面前。

  當時我正在謄寫阿濱借給我的筆記。除了各項檢查之外,待在醫院裡面其實滿無聊的,謄寫筆記剛好可以讓我打發時間。生物筆記謄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時候,學姊打開房門走了進來。

  發現我之後,學姊快步接近。

  學姊身上穿著制服,大概是放學之後直接過來的吧。每踏出一步,地板就發出乾澀的腳步

  聲,雪白纖細的臂膀更是吸引我的注意。

  既然直盯著我猛瞧,就表示她應該認識我才對。可是我說什麼也想不出對方的身份。

  基於禮貌,我主動請對方坐下。

  「阿濱告訴我的,我一直不知道你住院了。」

  「阿濱跟妳提起我?」

  「是的,聽說你失去了記憶?」

  「嗯。」

  「所以你也忘了我?」

  「對不起……」

  我低頭致歉。

  學姊的臉上立刻籠罩著一層陰影。

  或許立場互換之後,我也會出現同樣的反應吧。自己認識對方,對方卻不認識自己,這種滋味確實不怎麼好受。

  學姊歎了口氣,嘴角浮現出無奈的微笑。

  她的笑容真的很可愛。我不禁自慚形穢,迴避學姊的視線。

  「沒關係,重新開始吧。我叫千早千歲,綠丘高中二年級,也就是你的學姊。這種自我介紹還可以吧?」

  「我有個問題。」

  「嗯?」

  「我有沒有跟妳借過錢?」

  千早學姊不禁露出苦笑。

  「你把我當成趁你落難的時候前來討債的惡魔嗎?」

  「……對不起,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先前有人提到這個問題,才順便問上一聲。」

  我搔搔頭,感覺有些尷尬。

  對方自稱二年級,表示年紀比我大。再加上跟我同一所學校,我還得稱她為學姊才行。

  「請問妳是我的社團學姊嗎?」

  「我沒參加任何社團。」

  「那學姊跟我是什麼關係?」

  「……這就一言難盡了。」

  學姊好像被問到死穴,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

  「說來話長,而且我也不確定你相不相信。」

  說來話長還能理解,信與不信?這就奇了。我們的關係那麼特殊嗎?

  「簡而言之,我們是因為某件事而相識的。」

  學姊口中的「某件事」引起了我的好奇,不過一味地追問似乎不怎麼禮貌。

  總之我失去了記憶,我跟她的關係基本上是「過去的朋友」。看來也只能先從這裡開始了。

  「看你氣色還不錯,我也就放心了。當初知道你住院的時候,我真的很擔心呢!」

  學姊露出微笑。

  溫柔又優雅的笑顏,相當有氣質。學姊真是個大美人,我心想。楓姊也是個美女,不過千早學姊的美跟楓姊不同。如果將楓姊比喻成春天的陽光,千早學姊就像是初夏的涼風。學姊的所到之處,身邊就彷彿吹起了一陣涼爽的微風。

  「那我就不打擾你了,以後還能來探望你嗎?」

  「當然可以。」

  學姊微笑起身,清新宜人的笑容讓我有點坐立難安。

  眼看著學姊就要走出房門,我連忙叫住學姊。

  「還有什麼事嗎?」

  「這個……」

  我將謄寫到一半的筆記遞給學姊。

  學姊臉上的表情十分驚訝。

  「給我嗎?」

  「……嗯。」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將筆記遞給學姊是非常自然的動作,完全不需經過大腦的思考,就好像開門之前一定要轉動門把似地理所當然。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好像應該把這些筆記交給妳才對。」

  學姊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筆記。考慮了一陣子之後,才伸手將筆記接了過去。

  「謝謝,想不到你還記得這件事。」

  然後將筆記收進書包。

  我目送學姊走到門口。學姊揮揮手,朝著電梯的方向走去。

  『還記得這件事。』

  也就是說,我在失去記憶之前,也常常將筆記交給學姊。

  為什麼?學姊是二年級,照理說根本不需要一年級的筆記。學姊到底要我的筆記做什麼?

  回到床上的我陷入了沉思。一陣子之後,世田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今天她穿著螳螂的道具服,手上還提著一袋蘋果。同病房的人看到螳螂的道具服時都露出

  一臉驚愕的表情,不過世田谷看來是一點都不在意。

  「千早學姊是不是來過?」

  「妳跟她碰面了?」

  「遠遠地看見她而已,不過她倒是沒看到我。像她那種美女可不是隨處可見的,我不可能認錯人。」

  妳的道具服也不是隨處可見的。這句話我當然只敢想在心裡,沒膽子說出口。

  螳螂道具服坐了下來之後,拿出水果刀開始削蘋果。

  世田谷每天都到醫院來探望我,每次都穿著各式各樣的道具服。老實說我對她的行為相當好奇,潛意識卻告訴我最好不要多話,畢竟穿衣服的品味受人質疑,任誰都高興不起來。

  世田谷以流利的刀法將蘋果皮一一削去,然後不知從何處拿出一個紙盤,將去皮的蘋果放在上面。

  「妳的手真巧。」

  「哼。」

  世田谷賞了我一個白眼。

  我自討沒趣地伸伸舌頭,世田谷又削起了蘋果皮。

  ……世田谷是不是討厭我啊?從來沒看她笑過。

  不過仔細打量之後,我發現世田谷其實長得滿可愛的,一雙大眼睛更給人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不知道我跟世田谷是什麼關係?

  根據老姊的說法,我跟她的感情似乎還不錯。不過從世田谷的態度來看,老姊的說法頗令人存疑。

  螳螂削完蘋果之後,將紙盤上的蘋果送入自己的口中。

  「不是為我削的嗎?」

  「憑什麼要我幫你削蘋果?」

  「難道蘋果不是送給我的禮物?」

  「我想吃蘋果,所以才買蘋果,不行嗎?」

  ……我跟世田谷的感情絕對好不到哪去。

  「怎麼,你想吃蘋果?」

  「嗯。」

  「拿去吧。」

  螳螂道具服將盛著蘋果的紙盤遞了過來。

  於是我吃了世田谷削的蘋果。現在雖然不是蘋果的產季,吃起來卻格外地香甜。

  「很好吃。」

  「廢話,那可是我選的。」

  蘋果真的很好吃,我不禁一口接一口地吃了起來。當初說要吃蘋果的世田谷反而就此停手,不再碰盤中的蘋果。

  「可以全部吃光嗎?」

  「你到底有沒有吃飯啊?晚飯吃不下的話,可別怪我喔!」

  「沒辦法,實在太好吃了嘛!」

  「……敗給你了,再幫你削一顆吧!」

  世田谷從袋子裡面拿出第二顆蘋果。

  「妳會削兔子嗎?」

  「兔子?」

  「就像這樣。」

  我向世田谷解釋如何以蘋果削成兔子的方法。

  「可以。」

  「削給我好嗎?」

  「憑什麼?」

  「因為我是病人。」

  「這算什麼理由?」

  嘴上雖然發牢騷,世田谷還是削起了蘋果,同時在盤中擺上一隻隻蘋果削成的兔子。

  「好了。」

  「妳也吃一點嘛!」

  「不是你要吃的嗎?」

  「蘋果是妳想吃,所以才買來的耶!」

  我們聊些不著邊際的話題,享用著兔子形狀的蘋果。世田谷吃得不多,馬上又削起了第三顆蘋果。

  「你有沒有唸書啊?住院期間也要看點書,否則出院之後就有得瞧了。」

  「我知道,剛剛還在抄寫阿濱借我的筆記呢!」

  結果卻送給學姊了。

  「那妳呢?每天都來看我,不需要參加暑期輔導嗎?」

  「沒關係。」

  綠色螳螂開口。

  「反正我就要出國留學了。」

  「留學?」

  「沒錯,離開狹窄的日本,到海外唸書。學校那邊九月分開學,不過還得預先做些準備,所以預計八月中就要出發。老爸人在紐約,可以先住在他那邊,等到開學之後,再到學校附近租房子就好。」

  「是哦?」

  「沒錯。」

  「以後就寂寞了。」

  螳螂突然停止了手邊的工作。

  「……我不會寂寞。」

  「可是我會。」

  我是說真的。

  「這陣子妳跟老姊總是來探望我,老實說我真的很感謝妳,出院之後可能還需要妳的幫忙。失去記憶之後,很多事情都要重新來過,到時可能也需要妳的提醒。再說妳幫了我這麼多,我都還沒好好謝謝妳……」

  「……你不是已經有個溫柔體貼的學姊嗎?」

  「學姊?」

  「對,千早學姊。」

  綠色螳螂瞪著我,眼神十分不善。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變成被螳螂盯上的夏蟬。

  「你不是正在跟學姊交往?」

  「是、是哦?」

  「聽說還去過學姊的家呢!」

  「真的嗎?」

  「還出去約過會。」

  「不會吧?」

  「我騙你幹嘛?」

  說的也是。

  騙我確實得不到什麼好處。

  「好痛!」

  世田谷手中的水果刀跌落地板,左手冒出血絲。

  「還好吧?」

  「舔一舔就好了,死不了人。」

  話雖如此,傷勢看起來卻滿嚴重的,包覆著手指的道具服染成了暗紅色。傷口似乎很深,大量的血液從手指的縫隙之中汨汨而出。

  我連忙按下呼叫鈴,請護士小姐過來一趟。穿著螳螂道具服的世田谷便跟著護士一起離開病房。

  一陣子之後,包著繃帶的世田谷再度現身。

  「沒事吧?」

  「哼,我的死活不用你管。」

  別鬧了。

  「病人只要管好自己就夠了。你這個人平常心不在焉的,哪有餘力照顧別人?」

  我還來不及反駁,一名女子便突然走進了病房。

  俏麗的短髮染成鮮紅色,手上拿著大大小小的紙袋。乍看之下很像是大學生,卻帶著幾分上班族的氣息。

  女子將其中一個紙袋遞給世田谷,然後開口說話:

  「謝謝妳,風子,這孩子似乎替妳找了不少麻煩。這是北海道的名產,希望妳喜歡。」

  「伯母又染頭髮了。」

  「夏天嘛,改變一下心情也不錯。」

  女子說完之後,凝視著我的雙眼。

  「你該不會連我都忘了吧?」

  歎了口氣之後,將滿手的行李丟在床上。

  我立刻靈機一動。

  「老媽?」

  「答對了。」

  果然不出所料,我心想。

  「出個車禍也會喪失記憶,你這孩子就是心不在焉。」

  「我哪有。」

  「還記得車禍是怎麼發生的嗎?」

  「……記不得了。」

  「也罷,撿回一條小命就算不錯了。老媽先去跟醫生打個招呼,等一下就回來。」

  說完之後,老媽逕自走出病房。

  「伯母還是跟以前一樣。」

  「我記不得了。」

  「沒良心的傢伙,居然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記不起來。」

  說完之後,世田谷拿起紙袋。

  「再見。」

  「啊、嗯,謝謝妳來看我。以後還會來嗎?」

  世田谷冷冷地瞪著我,眼神就跟蟻獅一樣兇惡。

  「憑什麼叫我來探望你?」

  「如果抽不出時間的話,那就不勉強了。我只是覺得跟妳聊天很愉快,所以……」

  「真是夠了。」

  世田谷轉過身去。

  「閒得發慌的時候,我會考慮一下。」

  說完之後,世田谷頭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第二天來訪的人叫做真晝。

  吃完早飯之後,我去上個廁所,一回來就看到有個不認識的女生坐在病房裡面。綁著馬尾的女生一看到我,高高興興地跑了過來。

  「合人,聽說你住院啦?阿濱也真是的,這種事居然都不跟我說一聲。」

  阿濱?前幾天的那個阿濱嗎?這個女生又是誰啊?

  「合人,你還記得我嗎?」

  「抱歉……」

  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明了一遍,其中也包括失去記憶的部分。

  「原來如此,不過沒關係。」

  她非但不替我感到難過,反而還有點高興。

  ……失去記憶這麼有趣嗎?

  「這一來就可以公平決勝負了。」

  勝負?決什麼勝負?

  「我叫做羽生真晝,真晝是平假名,記起來了嗎?」

  「嗯,記起來了。」

  「以後叫我真晝就好,我不喜歡別人稱呼我為羽生。」

  這時真晝突然靠了過來。

  現在應該不是醫院的會客時間,照理說外人是不可能在這個時間進入醫院,不知道她是怎麼混進來的。

  「過去的事情想不起來也沒關係,只要從現在開始喜歡我就好。」

  「什麼?」

  我吃了一驚。

  「出院之後,我們再一起去玩吧。遊樂園怎樣?現在這麼熱,游泳池也不錯。失去記憶之後,你大概也忘了第一次見面時我身上穿的泳裝吧?這下子可有得玩了。」

  真晝哼起了小調,看起來十分開心。

  「慢著,才剛出院就去游泳,好像不太保險。我看還是去遊樂園好了,一起去玩喜馬拉雅吧!聽說是最新、最刺激的雲霄飛車呢!」

  從真晝的語氣之中,聽得出她的期待。

  真晝看了看手錶。

  「我該去補習了,下次再來看你囉!」

  丟下這句話之後,真晝就像一陣風似的離開病房。

  從那天開始,千早學姊、世田谷和真旦每天都會來探病。真晝總是在早上出現,閒聊幾句之後就回去了。中午過後,輪到千早學姊來探病,有時在病房裡面聊天,有時陪我到中庭散步,每次都差不多半個小時左右。

  千早學姊回去之後,緊接著就輪到世田谷登場,然後老媽跟老姊也會接著出現。總而言之,我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時間。

  說真的,大家都對我很好。老媽跟老姊是自己的親人,自然是不在話下。千早學姊和世田谷明明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卻每天還是會抽空前來看我。至於真晝,我對她的瞭解並不多,不過每天早上她都會跑來陪我聊天(雖然時間不長),基本上我還是很感激的。

  傍晚時分,世田谷準備回去的時候,老媽剛好出現,還送給穿著變色龍道具服的世田谷一盒蛋糕。世田谷不肯收,老媽還是強行將裝著蛋糕的盒子塞到她的手中。

  「老媽真是霸道。」

  「風子是個溫和靦腆的孩子,不這麼做不行。」

  溫和?靦腆?

  看起來不像。

  「你這是什麼表情?虧你跟風子在一起那麼久,連這點都不知道?」

  「那是失去記憶之前的我,跟現在的我無關。」

  「自從你住院之後,她幾乎天天來看你呢!風子也是很忙的,你應該要好好感謝人家才對。」

  是哦。之前她說閒得沒事幹的時候才會過來,我一點都不知道她居然是個大忙人。

  「世田谷是滿體貼的啦,可是溫柔靦腆……」

  「你真是沒眼光。算了,先到別的地方去吧!」

  老媽開始替我打掃床邊。

  「看不出來你挺搶手的嘛!」

  打掃到一半,老媽突然開口消遣我。

  「會嗎?」

  「千早跟總是在早上出現的那個孩子……叫做真晝是吧?哪一個才是你的女朋友?」

  「我失去記憶了,不知道。」

  「說的也是。」

  老媽笑了幾聲。

  真是一個樂天的老媽,我心想。

  「老媽,妳一點都不擔心嗎?萬一我永遠無法恢復記憶的話……」

  「老媽替你擔心的話,你就會恢復記憶嗎?」

  「倒也不是啦。」

  「所以囉,擔心也是白搭。老媽還寧願拿這個時間來辦理保險的手續,或是在家洗衣服。再說老媽是護士,又不是沒見過比你嚴重的患者,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啦!」

  話是這樣說的嗎?

  「而且只是失去記憶而已,你依然是我的兒子,我依然是你的媽媽,不是嗎?」

  「也是啦。」

  「這不就得了。」

  老媽的語氣突然轉為嚴峻。

  「倒是你可別傷了女孩子的心,否則老媽第一個不原諒你。選你所愛,愛你所選,周旋在三個女孩子之間總不是辦法。」

  「我也不知道誰才是我的最愛。」

  「如果要老媽來選的話,風子絕對是當仁不讓。不過像她那麼好的女孩子跟你在一起,實在是有點暴殄天物。」

  機會難得,我決定說出困擾我很久的疑惑:

  「我跟世田谷的感情真的不錯嗎?」

  「至少你以前不會叫她『世田谷』,風子也直接稱呼你為『合人』。現在是怎麼了,為什麼不叫她『風子』呢?」

  「總覺得有點怪怪的,畢竟她又不是自己的家人。」

  「既然都直接稱呼朋友為『阿濱』或是『山崎』了,稱呼風子為『世田谷』實在沒什麼道理。老媽最不喜歡你這種故作姿態的行為!」

  「阿濱跟山崎都是男的,不能跟世田谷相提並論啦!」

  「因為風子是『女生』嗎?哼……」

  其實真晝是個特例,不過那也是出於她本人的希望。而且說真的,直呼真晝的名字也讓我感到有些不自在。

  而且,世田谷應該不喜歡人家叫她『風子』吧?

  老媽雙唇微動,似乎有話要說,不過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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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失去了什麼?

  一星期之後,我平安出院。老媽叮嚀我幾句之後,立刻趕回了北海道。

  於是我重新上學,接受學校的暑期輔導。除了導師之外,其他同學也都很關心我,化解了我內心的不安。即使失去了過去的記憶,我也應該能在這裡適應良好才對。

  輔導結束之後,阿濱跟山崎提議找個地方瘋一下,順便慶祝我平安出院。不過我拒絕了他們的好意,因為我另有計畫,想要去一個地方。

  根據大家所提供的情報,當時我就是昏倒在這裡。

  這裡剛好位於學校跟我家的中間位置,每天早上上學的時候,都必須經過這條下坡路。當時就是因為煞車線斷裂,才導致了那場意外。

  結業式當天,我騎著自行車想去哪裡呢?

  在意外發生前,我好像是跟世田谷在一起。住院期間我不只一次向世田谷問起當時的情況,世田谷卻總是冷冷地哼了一聲,什麼都不肯說。

  既然她不想回答,我也沒有追問到底的打算,總覺得她好像很不願意觸及這個話題似的。

  總而言之,我騎著自行車前往某處的行動,應該跟世田谷脫不了關係。這個推論也在事後得到證實,事發當時我所騎乘的自行車,就是世田谷借給我的。所以我大膽地提出一個假設:騎著自行車外出的原因,不是受託於世田谷,就是正打算為世田谷做些什麼。

  如果沒把自行車借給我,我也不會喪失記憶。或許世田谷就是為了這一點而自責不已吧。

  所以她才會在百忙之中抽空前來探病,還親自削蘋果給我吃(雖然有點不情願的感覺)。

  我很想請世田谷別放在心上,但這句話卻怎麼樣也說不出口。原因很簡單,我不希望因此傷害世田谷的自尊。即使我明確地表明毫不在意的態度,世田谷也不會為之釋懷,她不是那種得過且過的人。

  我伸手拭去前額的汗水。

  失去記憶真的很麻煩。如果能夠想起意外發生當時的過程,或許就可以證明責任在我身上,偏偏我現在什麼也想不起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失去的記憶不可能憑空消失,原本的位置應該被後續的事件所取代才對。例如世田谷認為她必須為這次的意外負起責任,這就是後續的事件。而我應該做的,就是設法讓她別繼續自責下去。即使失去了記憶,也應該辦得到才對。

  看來失去記憶的受害人,似乎不只我一個而已。

  再舉一個例子。山崎說我欠他一千元,雖然阿濱當場拆穿山崎的玩笑話,然而若我真的跟山崎借了一千元,現在也沒有想起來的可能。也就是說,不管大家曾經為我做了些什麼,我全都不記得了。

  ……好熱,休息一下吧。

  我找個樹蔭坐了下來。制服雖然沾到地上的泥巴,不過在這種豔陽天下,實在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灼熱的陽光無情地照在我身上。

  早知道就應該傍晚再過來才對,真是一大失策。

  「草加同學,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抬頭一看,原來是千早學姊。學姊手上拿著一罐飲料,另一隻手提著書包,頭上還戴著一頂草帽。雖然跟制服搭配起來有點突兀,整體而言倒是還滿可愛的。

  「妳好……」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學姊。

  學姊遞給我一罐飲料。我毫不猶豫地接過鋁罐,貼在自己的額頭上,冰涼的感覺甚是舒服。

  「謝謝。」

  「怎麼坐在樹底下發呆呢?不怕中暑嗎?」

  「我不是在發呆。」

  學姊不禁噗嗤一笑。

  「草加同學就是草加同學。」

  「怎麼說?」

  「不知道,就是有這種感覺。對了,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打開飲料的拉環,任憑冰涼的液體流入喉間。

  呼,通體舒暢。

  從炙熱地獄回到人間之後,我才開口回答學姊的問題:

  「我在尋找失落的記憶。」

  學姊直盯著我,十足警戒的眼神,感覺就像是被獅子發現的小白兔一樣。

  「……原來如此,這裡就是你當初昏倒的地方?」

  「是的。」

  「所以你認為記憶可能留在這裡?」

  「沒錯。」

  老實說我沒想那麼多,只是順勢回答罷了。

  「好,那我也來幫忙。」

  「呃?」

  「你不是要尋找記憶嗎?我也來幫忙好了。對了,記憶是長怎樣啊?」

  學姊的表情十分認真。

  「呃……圓圓的。」

  「是哦?」

  於是我們開始尋找記憶。

  學姊跟我兵分兩路,在草叢中尋尋覓覓。

  翻動草叢的同時,我不時偷看在不遠處的學姊。學姊跟我到底是什麼關係?我沒參加社團,也不是學生會的成員,難道正如世田谷所言,學姊是我的女朋友?不,不太可能。她若真是我的女朋友,學姊早就直接表明了,所以我跟學姊應該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

  我們兩人大約找了一個小時,最後什麼也沒找到。

  我到自動販賣機投了一罐烏龍茶遞給學姊。

  「謝謝,烏龍茶還可以。」

  「還可以?怎麼說?」

  「沒什麼,謝謝。」

  學姊笑著接過烏龍茶。

  她清新可人的笑容就像涼爽的夏日微風吹進了我的心。

  「學姊……」

  「嗯?」

  正在啜飲烏龍茶的學姊轉頭看著我。

  「學姊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

  「對你那麼好……?」

  「正常人是不會在這種大熱天幫忙找東西的。」

  「我一點都不好。」

  學姊反駁我的說法。

  「我只是在報恩而已。」

  「報恩?」

  「或許你已經記不起來了,其實你曾經幫我尋找失去的東西,所以我只是在報恩而已。」

  學姊說完之後,嫣然一笑。

  「不懂。我跟學姊到底是什麼關係?」

  聽到這句話,學姊終於放下了手中的烏龍茶。

  「你真的想知道?」

  「對,我真的很想知道。」

  這是實話,總覺得學姊跟我應該不只是普通朋友的關係而已。

  學姊從書包裡面拿出筆記本。

  那是我交給學姊的筆記。

  學姊將筆記本遞了過來。

  我不明究理地翻開筆記。

  不見了,全都不見了。

  當初在病房裡面抄寫的筆記,只剩下最後一頁而已,其他的部分都被撕了下來。

  「其他的筆記呢?」

  「吃掉了。」

  「吃掉?」

  「對,被我吃掉的。」

  「被學姊吃掉?」

  千早學姊從我的手中拿回筆記本,扯下最後一頁,撕成碎片之後送入口中。

  眼前的景象讓我訝異得說不出話。

  所有的碎片消失在學姊的口中,學姊拿起手帕擦拭嘴角。

  「就是這麼回事。」

  學姊一派輕鬆地開口。

  「我只能吃你書寫的東西。你是提供筆記的人,而我是食用筆記的人,這就是我們之間的關係。」

  確實是滿難解釋的。親眼目睹也就罷了,光是靠言語說明,的確不易令人信服。

  這就是我跟學姊的關係嗎?

  「瞧不起我嗎?」

  「怎麼會,我反而很高興呢!」

  「高興?」

  「我的筆記幫得上學姊的忙,怎麼會不高興呢?」

  學姊似乎鬆了口氣。

  「我就知道你會有這種反應,不過我們的關係還不只如此。」

  「不只如此?」

  「我喜歡你,草加同學。不是朋友,也不是學姊對學弟的那種喜歡。」

  學姊才剛說完,周圍立刻籠罩在寂靜之中。

  坐在旁邊的這個人喜歡我?

  「……超越學姊學弟或是朋友關係的愛?」

  「是的,超越學姊學弟或是朋友關係的愛。」

  學姊的雙頰微微泛紅。

  世田谷在醫院說過的話浮現腦海,難道她說的都是真的?

  學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要不要試著跟我交往看看?」

  「呃?」

  「我知道你喜歡的人不是我。」

  「這倒……」

  學姊伸出食指,按住我的嘴唇。溼溼冷冷的感覺,在這個豔陽天之下格外地清涼。

  我只好乖乖閉嘴,讓學姊繼續開口。

  「或許你也滿喜歡我的,不過那並不具備愛情的成分。」

  「這……我不清楚。嚴格說來,或許失去記憶之前的我真的對學姊……呃……有學姊所說的那種感情,可是我現在失去了記憶,所以……」

  學姊嫣然一笑,她那溫柔的笑容讓我怦然心動。

  「記憶不見得會恢復,所以別管過去了,未來才是重點。」

  說完之後,學姊又露出一抹淺笑。

  跟學姊交往的話,每天都能看到這種令人怦然心動的笑容。得女友如此,夫復何求?

  「所以我才說試著交往看看。反正不是正式的交往,如果你在期限之內還是沒辦法喜歡上我,或是看上了其他人,都可以隨時結束。不如這樣吧,就以這個暑假為期限如何?」

  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不過還是有個問題必須事先釐清:

  「可以請教妳一個問題嗎?」

  「請說。」

  「男女朋友必須做些什麼?」

  這個問題一定要事先說清楚,至少得知道學姊希望我為她做些什麼才行。

  「這個嘛,我想要拜訪你家。」

  學姊背過身子。

  「也想跟你一起去遊樂園、水族館、電影院或是游泳池。在學校的時候只有午休時間才能在一起,現在放暑假了,你得多陪著我才行。到我家吹冷氣看電視也不錯。」

  說完之後,學姊又轉過身來。

  「以上是我的期望。」

  我吁了一口氣。

  「好的,往後請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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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3-11 12:39 AM

  8 白貓的名字

  我還來不及走進校門,就被真晝逮個正著。

  今天還是得到學校參加暑期輔導。就在我揮汗如雨地走到校門附近的時候,雙手交叉在胸前的真晝就站在前面等著我的到來。

  看到我的出現,真晝立刻飛奔而至。

  「我有事找你。」

  真晝拉著我的手,把我拖向學校的後門,最後來到學校與民宅的圍牆空隙。抬頭打量四周,這個地點相當隱密,不會被人發現。

  「有什麼事?」

  「聽說你跟千早開始交往了,是真的嗎?」

  真晝的表情十分險惡,活像一隻毛髮倒豎的貓。

  「誰跟妳說的?」

  「阿濱。」

  「哪個阿濱?」

  「就是濱貴一。」

  原來是我認識的那個阿濱,我不禁在內心暗叫不妙。阿濱昨天問我是不是跟學姊交往,老實說我不知道他是從哪得到這個消息,不過基於謊言遲早會被揭穿的道理,我只好老老實實地說出一切。結果阿濱說這下子我也被訂走了,臉上的表情十分高興,活像一隻好不容易才把貝殼敲破的水獺。我跟學姊開始交往,跟阿濱又有什麼關係?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阿濱為什麼會這麼興奮。

  既然是從阿濱那邊聽來的,可沒那麼容易矇混過去,我只好乖乖地據實以告。

  「嗯,是附帶期限的交往。」

  「為什麼?我不是要你喜歡我嗎?」

  真晝惡狠狠地瞪著我。

  「可是……我連妳是誰都不知道……」

  真晝十分不以為然。正準備出言反駁的時候,臉色突然一變。

  「不妙……」

  只見真晝縱身翻越圍牆,匆匆忙忙地躲了起來。

  幾秒鐘之後,阿濱出現在我的面前。

  「草加,有沒有看到真晝?」

  ……原來如此,眼前的狀況確實有點複雜。我眼珠一轉,決定裝傻。

  「真晝?沒看到。你在找她?」

  「嗯。昨天跟她提到你之後,她就吵著要來找你……」

  阿濱突然嚇了一跳。

  「慢著,你怎麼會知道真晝?失去記憶之後,你應該沒見過她才對。」

  「住院期間,真晝常常跑來找我,所以我跟她見了好幾次面。」

  「真的假的?」

  我點點頭。

  阿濱雙手抱頭,看起來十分懊惱。

  「我還以為她會就此死心了說……」

  「什麼死心?」

  「沒事,當我沒說。畢竟你是個受害者……」

  我不明白阿濱的話中含意。

  「算了。看到真晝的話,記得跟我說一聲。」

  說完之後,阿濱就轉身離開了。

  直到阿濱的背影消失在不遠處的轉角,真晝才再度現身。

  「呼,好險。」

  「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阿濱不希望我來找你。」

  真晝漫不經心地回答。

  「受不了,跟緊迫盯人的惡婆婆有什麼兩樣啊。」

  真晝突然豎起了眉尖,氣勢洶洶地瞪著我。

  「跟我交往吧!」

  「什麼?」

  「只跟千早交往太不公平了。為了公平起見,你也應該跟我交往。」

  「不要開玩笑了,再說我也不願意傷害阿濱。」

  「這跟阿濱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我總覺得他好像滿喜歡妳的。」

  八九不離十。如此一來,阿濱在醫院裡的自言自語得到了解釋。知道我跟學姊開始交往之後,阿濱的喜悅也可以理解。

  「阿濱不是談戀愛的對象。」

  「為什麼?」

  「這就不好解釋了。這樣好了,你會把世田谷當成談戀愛的對象嗎?』

  怎麼會扯到世田谷身上?

  「不要把阿濱當成『兒時玩伴』,將他視為普通人如何?一開始就把阿濱排除在外,對他實在有點不公平。」

  「那世田谷……」

  話說到一半,真晝突然噤口。

  「今天就這樣算了,下次我再來找你。」

  丟下這句話之後,真晝飛也似地離開現場。

  世田谷明天就要搭機出國了,大家決定替她舉辦一場歡送會。

  歡送會的規模並不大,只有世田谷和伯母,以及我跟老姊四個人而已。

  本來打算到外面吃一頓的,不過世田谷想要待在家裡,最後選定在我家舉行歡送會。老姊還親自下廚做了世田谷最愛吃的漢堡排和炸雞塊。

  「實在很想到機場送行呢!」

  老姊替世田谷夾了一盤子的炸雞塊,穿著白貓道具服的世田谷雙手接過盤子。

  「真是不好意思,小楓。這孩子堅持不要大家送行,還說這樣子反而會讓她更難過,不管我怎麼說都沒用。沒辦法,這孩子跟我一樣,都是個小頑固。」

  世田谷母親拍拍白貓的背心。

  「應該是媽媽像我,不是我像媽媽吧?」

  「你們看看,這孩子真是一點都不討人喜愛,不過這也是她可愛的地方。」

  「到底是可愛還是不可愛啊?」

  世田谷輕描淡寫地掃平整盤炸雞。

  伯母跟老姊以驚人的速度連干了好幾杯,兩三下就聊了開來,完全沒有我插話的餘地,我只好試著跟世田谷說話。

  「真的不需要我們去送機嗎?」

  「你是不是又失憶了?我說過好幾次了,不需要。」

  「可是住院期間,妳每天都來探望我呢。現在妳要出國了,至少也讓我到機場送行嘛!」

  「我不需要回報,反正這是個不公平的世界。總而言之,我就是不要你去送機。」

  「既然妳這麼說,那就沒辦法了。」

  我停頓了一下,繼續開口。

  「只有一年而已吧?一年很快就過去了。」

  白貓搖搖頭。

  「不,我打算一直待在美國。在美國唸大學,在美國工作,以後大概不會回日本了。」

  我吃了一驚,沒人跟我提起這些。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喜歡。怎麼,你有意見?」

  「……」

  當然沒有意見。不,應該說我沒有資格表示意見,既然世田谷已經決定了,我也不好多說什麼。

  「今日一別,往後恐怕沒機會見面了。」

  「……沒錯。」

  我突然有種置身靈堂的感覺。老姊跟伯母酒酣正熱,我跟世田谷之間的氣氛卻悶到了極點。

  隨著時間的流逝,歡送會也逐漸接近尾聲。老姊和伯母早就喝掛了,雙雙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我把老姊扶進房間,讓她躺在青蛙形狀的床上(看起來就像是一隻正在游泳的青蛙,真不知道老姊是從哪買來的)。

  至於伯母則是我跟世田谷一起扛到隔壁的。將伯母放在床上之後,世田谷立刻拉了條被子過來,替伯母蓋好。

  「不好意思。」

  「沒關係,伯母總是這樣嗎?」

  「嗯。不過以前她喝得再多,還是可以自己走回房間。今天的情況似乎不太尋常。」

  白貓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從沒看過楓姊在家裡喝酒,她今天倒是灌了不少威士忌。難道伯母和老姊都是因為捨不得世田谷,所以才借酒澆愁嗎?

  ……那我呢?我也捨不得世田谷嗎?

  當然捨不得。住院期間對我那麼好的人就要出國留學了,說不感慨是騙人的。

  「幹嘛一直盯著我看?」

  世田谷瞪了我一眼。

  「沒什麼。」

  我們兩人開始收拾善後。其實我一個人收拾就可以了,世田谷卻堅持要留下來幫忙,還說我幫她把伯母扛回家,所以她理應幫忙我打理一切。世田谷的堅持還滿有道理的,所以我決定接受她的好意,讓她跟我一起收拾善後。

  在收拾的同時,我也發現了一件事。世田谷對我家的廚房十分熟悉,不但知道碗盤收在哪裡、調味料放在哪裡,甚至連什麼應該放進冷藏庫、什麼應該收進冷凍庫都非常清楚。

  或許世田谷常常到我家吃飯吧。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她一定經常跟我們一起準備晚餐、一起吃飯、一起收拾善後。

  「妳以前常常跟我一起收拾碗盤嗎?」

  「……偶爾吧。爸爸和媽媽忙於工作,總是不在家,楓姊常常邀我來你們家吃飯。」

  「原來如此。」

  「對了,你跟那個學姊怎樣了?」

  世田谷突然牽制一壘的跑者。

  漆黑的瞳孔凝視著我,道具服的貓眼也毫不客氣地死盯著我,可憐的我頓時被四隻眼睛團團團住。

  「呃……開始交往了。」

  「……是哦。」

  「不過是有期限的交往。」

  我套用學姊的說法。

  「抱歉,洗碗精跑進眼睛了。」

  世田谷跑向洗手間。

  ……剛剛不是只用清水沖洗而已嗎?

  善後工作告一個段落。

  我跟世田谷坐在電視前面,喝著麥茶略事休息。徐徐涼風從窗口吹進客廳,跟白天比較起來,現在顯得涼爽多了。

  「世田谷,要不要吃冰棒?」

  我從冷凍庫拿出一根冰棒,遞給了世田谷。

  世田谷接過冰棒之後,默默地打開包裝袋。

  四周瀰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過了今天之後,或許就再也見不到世田谷了,我好像應該跟她說些什麼才對。可是該說些什麼才好,偏偏我又毫無頭緒。

  世田谷似乎也跟我有同樣的想法。她好像也有話要跟我說,兩人之間的氣氛卻讓她不知該如何啟齒。

  如果我還保有過去的記憶,或許世田谷就會毫不猶豫地說出來了吧。只可惜我跟世田谷之間喪失了某種決定性的路徑,無法讓她腦中的話語傳入我的心中。

  手中的巧克力冰棒剩下一半的時候,我開口說話:

  「世田谷,妳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

  「就當作是我送給妳的紀念好了。現在或許趕不及了,不過沒關係,告訴我妳想要什麼,我直接寄到美國給妳。」

  吃完冰棒之後,世田谷喝了一口麥茶。

  「什麼都不想要。」

  「呃?」

  世田谷的回答有點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不想從你那邊得到任何東西。」

  ……看來我跟世田谷的感情真的很不好。

  「那……有沒有什麼希望我為妳做的事情?什麼都可以,儘管說吧。」

  世田谷將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

  「叫我風子。」

  「呃?」

  「如果幾年、甚至是幾十年之後在某處巧遇的話,請叫我『風子』,不要叫我『世田谷』。失去記憶之前,你一直都是叫我『風子』。」

  世田谷凝視著我,表情十分嚴肅。老實說我以前從未認真地端詳過世田谷的臉龐,注意力總是被她身上的道具服所吸引。

  我輕輕地撥弄世田谷的瀏海。世田谷渾身震了一下,倒沒有說些什麼。

  「辦不到。」

  「……為什麼?」

  「幾十年的時間並不算短,到時候我早就忘光了。」

  我將手抽了回來。

  「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就要叫妳『風子』。這樣子就算幾十年之後真的又見面了,我也會很自然地稱呼妳為『風子』,而不是『世田谷』。」

  世田谷靜靜地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

  「風子。」

  我試著呼喚世田谷,不,風子的名字。

  完全感受不到一絲絲突兀。看來她說的沒錯,在失去記憶之前,我一直都叫她「風子」。

  突然之間,我好像找回了失落已久的東西。意外當天跟著翻倒的自行車一起掉落的東西,又重新回到我的手上了。

  白貓的前額抵住了我的胸口。

  「……對不起。」

  風子喃喃自語。

  「都是我害你失去記憶的。」

  「因為妳借我自行車的關係嗎?別放在心上,拉斷煞車線的人是我,跟妳沒有關係。」

  風子搖搖頭。

  「這只是一半,還有另一半。」

  「另一半?」

  「我不應該許願的。入學考試那次已經把我害得很慘了,想不到我居然不知道記取教訓,還是傻傻地向天上的神許願。」

  風子黯然垂首。

  神?許願?

  「……算了,當我沒說吧。」

  風子又抬起了頭。

  「合人,閉上眼睛好嗎?」

  「為什麼?」

  「照做就對了。」

  我只好乖乖聽話。

  閉上眼睛之後,強烈的不安感突然襲上心頭。

  「妳不會揍我吧?」

  「當然會。」

  「呃?」

  「我就是想揍你,不行嗎?你不是說願意為我做任何事嗎?」

  不妙……

  算了。既然風子想揍我,就讓她揍個痛快吧,反正以後也沒機會了。

  於是我硬著頭皮咬緊牙關,等待風子的鐵拳。

  一段時間過去了,什麼也沒發生。趕快動手吧,別再折磨我了。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個東西貼上了我的嘴唇。

  驚訝之餘,我不禁睜開了雙眼。

  風子已經不知去向了。

  夢境嗎?不,那種觸感十分真實,應該不是在做夢。我伸手摸摸自己的嘴唇。

  沒錯,絕對不是做夢。

  我跑到風子家的門口,大門已經從裡面鎖上了。按了好幾次電鈴,還是沒人出來應門。

  無奈之餘,我只好回到自己的家裡。

  我想跟風子說話,卻不得其門而入。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如果風子真的出現了,我又應該跟她說些什麼呢?

  第二天早上,風子已經不在了。

  聽說是搭早上第一班電車前往機場,連伯母都還在睡夢之中。「到了美國之後,一定要叫爸爸好好罵她一頓。」

  在我家吃早餐的伯母相當在意風子的不告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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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雨過天睛

  學生會的工作結束之後,我跟間宮同學來到學生餐廳。間宮同學什麼都不選,只挑了布丁。

  「布丁吃不膩嗎?」

  「當然不會,就跟呼吸永遠不會膩的道理一樣。與其說是喜好,還不如說已經成習慣了。」

  她說完之後,還不忘替自己塞了口布丁。

  「對了,會長跟草加有什麼進展嗎?」

  「已經開始交往了。我接受妳的建議,向他提出附帶期限的交往條件,結果他答應了。」

  間宮同學手中的塑膠小匙突然掉到地上。

  看著她呆若木雞的模樣,我只好去幫她要了一根新的小匙。

  「那、那真是恭喜會長了。」

  間宮同學的表情不太自然。當初勸我這麼做的也是她,現在她的反應實在令人不解。

  「我跟他約在餐廳碰面,應該就快到了。」

  「是、是哦。」

  間宮同學很明顯地心神不寧。

  就在我觀察間宮同學的舉動時,草加同學出現了。

  「學姊,這是今天的份。」

  「謝謝。」

  我從草加手中接過暑期輔導的講義。

  間宮同學一直打量著草加同學,眼神充滿了敵意。難道她跟草加同學之間有什麼過節嗎?

  「我還是等一下再過來好了。」

  或許是感受到間宮同學的不友善吧,草加同學訕訕地離開餐廳。

  「真的開始交往了。」

  「看得出來嗎?」

  「當然。說話的語氣跟彼此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間宮同學果然是老江湖,我心想。

  「不過還在試用階段,結果如何還很難說。」

  「千萬別說這種話。就算是試用期,也已經構成既定事實了,接下來只要讓試用期自動消

  失即可。難道會長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地方嗎?」

  「也不是不放心啦,總覺得草加同學最近老是無精打采的。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雖然滿快樂的,可是……」

  間宮同學下意識地攪拌杯中剩下的布丁。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

  今天跟草加同學問個清楚好了。

  「風子還好吧?」

  我直接切入主題。

  這裡是車站前的速食店,我坐在草加同學的對面。今天我們一起逛了車站裡面的書店和唱片行,我買了幾本書,草加同學則是選了幾片CD。兩人說好幾天之後要將書和CD互相交換,接下來就走進速食店內小歇片刻。

  草加面同學色一沉,連著喝了好幾口冰紅茶。

  「我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

  「怎麼說?」

  「她已經不在了。」

  我無法理解草加同學話中的含意。

  「不在?什麼意思?」

  「她到美國留學了。九月分才開學,不過她想先飛到美國跟父親住一陣子。」

  我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

  不對勁。當我跟草加同學提出附帶期限的交往時,腦海中首先浮現的就是風子的臉孔。不管草加同學最後做出怎樣的決定,我跟風子的正面對決都是無可避免的。畢竟她曾經為了草加同學偷偷潛入學校,絕對不可能坐視自己喜歡的人被我搶走。

  不過說也奇怪,風子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暑期輔導只有半天,我跟草加同學每天都約在學校見面,然後四處閒逛。這種生活雖然愜意,風子的存在卻還是讓我感到有些不自在。

  想不到風子居然出國留學了。

  「學姊認識風子嗎?」

  「見過幾次面。」

  草加同學沉思了片刻之後,小心翼翼地開口:

  「我跟風子的感情好嗎?」

  「感情好不好……」

  我語帶保留。

  「你們從小一起長大,或許真的有外人不得而知的感情吧。」

  草加同學拿著吸管攪拌杯中的紅茶,讓冰塊發出卡啦卡啦的聲響。

  「不過你已經記不得了。」

  我也模仿草加同學的動作,攪拌杯中的烏龍茶。或許是我的冰塊比較少吧,倒是沒發出那麼大的聲音。

  刻意忽視的情感逐漸在內心擴大,就像溶於水的冰塊一樣。

  「學姊還好吧?」

  草加同學一臉擔憂地凝視著我。

  「總覺得學姊的臉色不太好。」

  「沒、沒什麼,我沒事。」

  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現在就看我何時付諸實行。

  ※

  道別學姊之後,我回到柿木阪車站。

  傍晚時分,街上的行人紛紛趕著回家。我靠在車站的牆壁上,打量著通過驗票口的人群。

  從車站回到家中的路線有好幾條,最近的路線就是直接穿過商店街。每次走進商店街,兩旁的店家總是會問風子怎麼沒跟我在一起。

  根據他們的說法,以前我總是跟風子一起出來買東西。穿著道具服的少女跟身邊的小跟班,似乎是商店街的名物。

  「風子出國留學了。」這是我的一慣回答。

  「原來如此,真捨不得。」商店街的人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捨不得。

  電車進站,無數的通勤族通過驗票口。

  我喜歡千早學姊。

  學姊人長得漂亮,個性又溫柔,笑起來格外地可愛。在別人面前總是不苟言笑的學姊,只有在我面前才會展露出小女人嬌羞的一面。

  我真的很喜歡千早學姊。

  既然如此,現在我又怎麼會如此落寞?

  風子只是我的兒時玩伴罷了,照理說我跟她之間沒有所謂的男女之情。更何況風子似乎也

  對我沒什麼好感,之前到醫院探望我,也是出於害我出車禍的罪惡感,甚至連出國留學都不准我去送機。

  熟悉的人突然離開身邊,感到落寞是難免的,或許一陣子之後就會習慣了吧。

  四周突然暗了下來。萬里無雲的天空被烏雲遮蔽,看來似乎快要下雨了。

  ……回家吧。

  吃過晚飯之後,還是早點上床吧。這個星期家裡只有我一個人,老姊則是跟大學同學一起參加「尋訪青蛙之旅」。

  既然只有我一個人,那就隨便弄點吃的就好了。

  打定主意之後,我離開了車站。

  一個人走在回家路上的感覺真的很孤獨。

  不過嚴格說來,我以前也是獨自回家,一個人穿過商店街、一個人爬上柿木阪。同樣的一個人、同樣的路線,為什麼現在會感到格外地孤獨?

  難道是因為少了風子的關係嗎?

  或許吧。畢竟我總是跟風子一起回家,這點已經獲得商店街的證實了。兩人雖然不同校,卻總是約在車站見面,然後一起買東西、一起回家。

  ……這又代表了什麼呢?風子已經不在了,我只能試著讓自己早日習慣沒有風子的生活。

  快點回家吧。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從背後叫住了我。

  「草加同學。」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穿著制服的學姊。學姊的呼吸十分急促,大概是一路跑來的吧。

  「有事嗎?」

  等到學姊調勻呼吸之後,我才開口。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學姊話還沒說完,豆大的雨點就從空中落了下來。

  我跟學姊連忙到附近的騎樓避雨。

  「說下就下,真是突然。」

  「氣象報告說傍晚開始下雨,還發佈了颱風警報。」

  「颱風?」

  「嗯,電視上說的。」

  原來如此。

  我打量著被雨點打溼的學姊。

  ……她應該不是來告訴我颱風警報的吧?

  雨勢相當大,一時之間沒有止息的跡象。如果真有颱風,一直躲在這裡也不是辦法,趁現在風勢不大的時候,趕快買一把雨傘回家吧。

  「學姊,看樣子雨是不會停了,要不要先到我家避雨?」

  學姊不假思索地點點頭。

  從車站走回家中的這段期間,學姊一句話也沒說。或許是因為雨勢太大的關係,我總覺得學姊似乎一直在壓抑著自己。

  而且我也覺得學姊似乎哭了。學姊臉上的水珠雖然是飛濺的雨水,可是看在我的眼裡,卻更像是潸潸而下的淚水。

  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兩人已經被淋成落湯雞了。學姊的折疊傘根本擋不住強風暴雨,我從便利商店買來的雨傘也被吹得七零八落。

  當我將浴巾遞給學姊的時候,學姊小小聲地向我道謝。

  我請學姊先去洗個熱水澡,同時還替學姊準備了我的長T恤和襯衫。至於溼透的制服,則是直接丟進烘衣機。

  學姊洗完澡出來之後,我也把飲料準備好了。

  「學姊,要不要喝點紅茶?」

  「謝謝,請給我溫紅茶。」

  學姊一邊擦拭頭髮,一邊笑著回答。

  看到學姊的笑容,我不禁鬆了口氣。看來剛剛真的是我看錯了,學姊並未流淚。

  我替學姊泡了一杯大吉嶺。用的是老姊的茶葉,她應該不會跟我計較吧?

  「外面好冷,一點都不像夏天。」

  學姊啜飲了一口紅茶,漫不經心地開口。

  「就是說啊。」

  跟白天的炎熱比較起來,氣溫的落差確實很大。再加上溼氣的催化,更令人感到不屬於夏天的寒意。學姊下午的時候已經喝過烏龍茶了,我也喝了一杯冰紅茶,現在的我則是泡著熱咖叫。

  「不過這種天氣反而顯得紅茶特別好喝。」

  我替自己倒了杯咖啡。或許是全身發冷的關係吧,總覺得今天的咖啡也特別好喝。

  外頭的雨勢逐漸變大,看來是不會停了。強風更是吹得窗戶咪噠作響。

  電視上剛好正在報導颱風消息,現在正是強烈颱風登陸的時刻。往年這一帶並不是颱風必經的路徑,這次倒是被納入暴風圈的影響範圍之內。

  「看來要等到明天早上才會放晴了。」

  學姊喃喃自語,又喝了一口紅茶。或許是袖子太長了吧,只見學姊將長袖T恤的袖口捲了

  起來,盯著電視發愣。

  這副模樣讓我有些心猿意馬。

  學姊穿著我的水藍色T恤,設計十分簡單。可是同樣的T恤穿在學姊的身上,看起來就是不太一樣,簡直就像是為學姊量身打造似的。

  學姊將馬克杯放在桌上。

  「不好意思,草加同學。」

  「什麼事?」

  學姊的語氣十分平靜。

  「今晚讓我住下來好嗎?」

  幸好老姊今天不在。

  慢著。如果老姊在家的話,或許還不會那麼尷尬。學姊跟老姊睡同一間,我回我的房間就寢,三人相安無事,什麼問題也沒有。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家裡面只有我跟學姊而已,萬一被老姊知道的話,那可不是唸個兩句就沒事了。老姊離家之前,可是千叮嚀萬囑咐,警告我絕對不可以帶女孩子回來過夜。

  可是現在外面大風大雨的,也不好趕學姊回去。

  ……反正老姊幾天之後才會回家,應該不會有問題才對。

  於是我進入房間展開地毯式的檢查,確定沒有不能讓學姊看見的東西。

  還是請學姊睡在我房間,我睡在客廳好了。睡在老姊的房間也是一個辦法,不過萬一被老姊發現的話,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打定主意之後,我便將等在客廳的學姊帶進房間。

  「學姊就住我的房間,我睡客廳的沙發。」

  「不要。」

  不要?

  「我想跟你一起睡。」

  這、這不太好吧……

  說完之後,學姊還捏住我的衣角。

  「可以陪我睡嗎?」

  「等、等一下!」

  時候已經不早了,我的音量卻大得嚇人。

  「今天我想跟你一起睡,不行嗎?」

  當然不行,我找不到可以的理由。

  我本來以為學姊在開玩笑,然而學姊的表情卻否決了我的猜測。

  今天的學姊有點怪怪的,不像平常的學姊。

  說到這裡,學姊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她到底想跟我說些什麼?

  「拜託。」

  學姊以迷濛的瞳孔凝視著我。

  我的衣角被學姊抓住了,難以脫身。無奈之餘,我只好答應學姊的要求。

  睡在同一間房間還能勉強接受,總不能睡在同一張床上吧。

  ……男女朋友同床共寢雖然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情,可是趁老姊不在的時候讓渾身溼透的學姊在家中過夜已經夠讓我心驚膽跳了,現在的我真的沒那種心情。以足球規則來說,就像是守門員在禁區之外以手觸球一樣的大逆不道。

  折衷方案就是讓學姊睡床上,我打地舖。反正老爸的房間還有棉被,鋪在地上就好了。縱使學姊不太高興,這也是我的底限,不能再退讓了。

  於是我關掉電燈的開關,鑽進被窩裡面。

  「晚安。」

  睡吧,睡著就沒事了。

  翻來覆去好一陣子,睡不著就是睡不著。

  這也難怪啦,學姊就躺在床上,睡得著才奇怪。

  閉上眼睛之後,還是感受得到學姊的存在。房間裡面出現第二個人,老實說感覺真的怪怪的,沒辦法讓人安然入睡。學姊似乎也睡不著,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聽見學姊翻身的聲音。

  「草加同學,你會不會害怕?」

  學姊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你不是因為怕黑,所以平常都是開燈睡覺的嗎?」

  我跟學姊提過這件事嗎?於是我試著回溯腦中的資料庫,卻中斷在住院的那段期間。

  或許失去記憶之前,我真的跟學姊提過吧。

  「是沒錯啦,不過今天學姊也在這裡,所以我覺得還是關燈比較好。」

  「有我在就不怕了嗎?」

  「嗯。」

  學姊沉默不語。緊接著腳步聲傳入耳中,我意識到學姊下床了。

  背心也在同一時刻感受到學姊的體溫。

  學姊從背後抱住了我。

  「學、學姊……」

  「我不想跟你分開。」

  學姊幽幽地開口。

  「這、這不好吧?」

  可是學姊卻抱得更緊了。

  有問題。

  學姊不是這種人。

  一個月的時間雖然不長,卻也足夠讓我瞭解學姊的個性。學姊是個一絲不苟的人,溫柔體貼,絕對不會強人所難。

  「學姊,妳到底是怎麼了?總覺得今天的學姊怪怪的。」

  學姊沒有回應。

  「學姊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

  「……寂寞。」

  「呃?」

  學姊喃喃自語。

  「你看起來很寂寞。」

  學姊整個人壓了上來。

  「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總是露出寂寥的神情。過去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如今總算是明

  白了。你之所以感到寂寞,是因為風子不在身邊,對不對?」

  我選擇了沉默。

  「今天就讓我抱著你吧,拜託。」

  我感到學姊的體溫略為上升。

  不知不覺中,我進入了夢鄉。

  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早晨的陽光斜斜地從窗戶射進屋內。

  天氣不錯。颱風遠離之後,天空顯得特別蔚藍。

  學姊還沒醒來。

  我走到廚房,倒了杯咖啡,準備做早餐。

  家裡還有一些雞蛋,不如來炒蛋好了。

  打了幾顆雞蛋在碗裡,順便開始熱鍋的時候,學姊走進廚房。

  看到我之後,學姊就深深一鞠躬。

  「對不起,昨晚我太任性了。」

  「沒關係,別放在心上。」

  「以後我不會再任性了。」

  「沒關係啦。我正在泡紅茶,學姊想喝冰的還是熱的?」

  「………冰的好了。」

  記得冰箱裡面還剩下一些冰紅茶。我在杯中加了幾個冰塊之後,將冰紅茶遞給了學姊。

  趁學姊享用冰紅茶的時候,我轉身繼續炒蛋。

  成果還算不錯。

  得意洋洋地看著盤中的炒蛋,我突然暗叫不妙。

  居然做了兩人份。

  學姊不是無法進食嗎?

  ……也罷,通通給我吃好了。

  就坐之後,學姊突然伸手。

  「湯匙。」

  「?」

  「給我湯匙。」

  「學姊不是………」

  「現在應該吃得下才對,我想吃吃看你做的炒蛋。」

  學姊以湯匙戳戳盤中的炒蛋。

  「草加,你過來。」

  我依言走到學姊的身邊。

  「餵我吃。」

  「什麼?」

  學姊閉上雙眼。

  「餵??我??吃。」

  我只好乖乖地舀起一匙炒蛋,送到學姊的口中。

  炒蛋很快地自學姊的口中消失。

  「好吃嗎?」

  「好吃,真的很好吃。」

  學姊笑得很開心。

  從我手中接過湯匙,一口一口地將炒蛋送進嘴裡。速度雖然很慢,盤中的炒蛋卻逐漸減少,證明學姊真的將炒蛋吃下肚了。

  吃完之後,學姊大大地吁了口氣。

  「謝謝你,草加同學。這些日子我過得很快樂。」

  我從學姊的這句話當中聽出一些蹊蹺。

  「以後我們也會很快樂的。」

  學姊搖搖頭。

  「試用期結束了。」

  學姊的語氣十分平靜,彷彿只是在敘述一段過去的往事。

  「意外發生之前,你正打算前往學校。」

  「……學校?」

  當時我應該已經從學校回來了才對,這是風子告訴我的。既然如此,我再度前往學校又是為了什麼?

  「我在結業式之前向你告白。」

  她的語氣平靜而堅定。

  「當時你表示會在結業式當天做出決定,所以結業式結束之後,我一直待在學生會教室等你。你之所以又從家裡趕到學校,就是為了要給我一個答案。」

  「就算是真的好了,學姊也不必太過自責。那跟意外的發生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或許吧,不過這不是重點。還沒給我答覆就急著回家,表示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情……」

  「發生意外之前,你跟風子在一起對吧?」

  學姊說得沒錯。

  「其實你喜歡的人是風子,這就是你考慮再三的結果。所以結業式當天,你才會急著跑去跟風子表明心意。」

  「………我記不得了。」

  老天爺為什麼要讓我失去記憶?害得我連這麼重要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

  「不過那都已經過去了,現在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禁提高了音調。

  「沒錯。」

  學姊笑得十分淒涼。

  「你應該也很清楚才對,我不是你要的人。」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學姊。

  「風子出國之後,你是不是覺得少了什麼?這就代表你真的很喜歡風子。即使失去記憶,你的心還是跟風子連在一起,失去記憶的事實無法切斷你們之間的聯繫。」

  學姊從椅子上起身,走到我的旁邊。

  「我昨天一直在驗票口觀察你,發現你真的很落寞。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還沒什麼感覺,獨自一人的你看起來格外地孤單。我不想再見到你的那種表情,卻又無法填補你內心的空虛。」

  說到這裡,學姊突然緊緊地抱著我。

  「不必替我擔心,我已經可以進食了。就算你不在身邊,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學姊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髮。

  「這是預料中的結局,不必道歉。」

  「可是………」

  我不得不開口說些什麼。即使這真的是學姊預料中的結局,我也覺得應該對學姊做出一些表示。

  可是我卻找不到足以表達內心情感的辭彙。

  「如果覺得對不起我,那就答應我一件事。」

  我點點頭。

  「好好地向風子表明心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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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紅旗

  我跟間宮同學一起坐在蛋糕店裡面吃蛋糕。

  今天是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日,眼看著暑假就要結束了,店裡面隨處可見討論暑假作業的女學生團體,或是拜託女朋友借抄功課的男生。

  星期天當然不必往學校報到,不過說也奇怪,我還是打電話約間宮同學出來見面。接到我的電話之後,間宮同學顯得十分訝異,之後就問我要不要去吃蛋糕。我二話不說立刻答應,不過基於禮貌,還是問她有沒有事先排定節目。結果間宮同學表示要跟對方取消邀約,就掛上了電話。我不知道所謂的「對方」到底是誰,不過心裡面還真的有點對不起那個人。

  現在,間宮同學正以見鬼的表情打量著我。

  「會長,妳會不會吃太多啦?小心吃壞肚子。」

  「沒關係。反正暑假就要結束了,學生會的工作也告一個段落,真的吃壞肚子,大不了窩在家裡休息就好。」

  我每一種蛋糕都點了一塊。桌面上擺滿了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蛋糕,目前已經解決了三分之一。

  「想吃什麼儘管拿,別客氣。」

  「謝謝,我吃一塊就夠了。」

  間宮選擇了蒙布朗蛋糕。

  經過一個暑假之後,小麥色的肌膚顯得格外黝黑。

  「對了,有件事想請教會長。」

  「嗯?」

  「跟草加有關。」

  間宮舀了一匙蛋糕送入口中。

  「最近很少看到會長跟草加在一起。」

  「妳的觀察力相當敏銳。」

  「難道………」

  我放下叉子,以紙巾擦拭嘴角。

  「試用期結束,我們分手了。」

  間宮同學的眼睛連眨了好幾次。

  「為、為什麼?會長厭倦草加了嗎?」

  「也不是啦,應該說草加同學心裡面還有更重要的人,所以我才想跟他分手。」

  間宮同學臉色一變,眼看著就要發作。

  「得了便宜還賣乖,他以為他是誰啊!」

  還真不是普通的大聲。

  我連忙安撫間宮同學。

  「小聲一點,大家都在看妳。」

  「會長不覺得太過分了嗎?既然心中還有別人,當初又何必跟會長交往?」

  「我早就知道草加同學心有所屬。就當作是我跟情敵正面對決,結果不幸敗北好了。」

  間宮同學的雙唇微微發顫。

  「我不相信,居然有人敢甩了會長!」

  「我被甩了嗎?或許吧。」

  「為什麼會長還能這麼豁達?」

  間宮同學站了起來,凝視著我的雙眼。

  「因為我希望自己喜歡的人能夠得到真正的幸福。」

  「我不懂!」

  右手拿著叉子,我陷入了沉思。

  間宮同學的說法也有道理。

  那天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那麼做。

  在柿木阪車站看到草加同學的時候,我就明白一切了。雖然沒有確實的證據,直覺卻告訴我,草加同學喜歡的是風子,而不是我。

  同時我也發現這是一個大好機會。只要一直待在草加同學的身邊,總有一天草加同學也會喜歡上我的。

  可是心中的良知卻不允許我這麼做。

  跟草加同學在一起真的很快樂。草加同學是個善良的人,總是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適時出現。即使我把自己封閉在黑暗之中,他也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

  如果我沒下定決心的話,現在陪我吃蛋糕的人應該是草加同學,而不是間宮同學了。

  可是,我無法填補草加同學內心的空虛,也不忍心讓他永遠生活在落寞之中。

  耳邊突然聽見熟悉的聲音。回頭一看,聲音是來自兩個熟悉的人。

  原來是真晝跟阿濱,兩人似乎起了什麼爭執。

  「為什麼不告訴我合人不見了?」

  「妳要我出賣朋友嗎?」

  「什麼叫做出賣?你講話不要太過分了!」

  無視於旁人的目光,兩人吵得很兇。

  真晝無意識地挪動身體,視線剛好捕捉到我的存在。

  「妳、妳在這裡做什麼?」

  「吃蛋糕。你們倆的感情不錯嘛!」

  「一點都不好。要不是伯母拜託我們一起來買蛋糕,我才懶得理他呢!你說對不對?」

  「幹嘛扯到我身上?」

  面露苦笑的阿濱話才剛說完,就被真晝拉著走出了蛋糕店。

  他們兩個恐怕再也分不開了吧,我心想。

  間宮同學輕咳了幾聲。

  或許是真星跟阿濱轉移了注意力,她看起來比之前平靜了許多。

  「也就是說,會長恢復單身囉?」

  「是的。」

  「等我一下。」

  間宮同學突然冒出一句。

  「讓我考慮四十五秒。」

  「……好。」

  間宮同學雙手掩面,似乎十分苦惱。

  不知道她在考慮什麼。

  我吃了三口蛋糕之後,間宮同學才抬起頭來。

  「……決定了!」

  只見她拿出手機,開始撥號。

  「是我啦,嗯。不好意思,以後我們還是別見面了。」

  被我送入口中的起士蛋糕差點噴了出來。

  間宮同學的手機傳出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憤怒的咆哮,又像是絕望的哀號。

  「……發什麼脾氣啊?之前不是說過了,只要遇見真正喜歡的人,我就會立刻跟你分手嗎?就這樣,掰。」

  間宮同學掛上電話。

  之後又連打了兩通電話,內容都是大同小異。

  打完最後一通電話之後,間宮同學吁了口氣。

  「分手了。」

  「分手……」

  間宮同學的手機開始震動,她卻毫不在乎地直接關機。

  「我早就跟他們說清楚了。」

  間宮同學的表情十分認真。

  「只要找到真正喜歡的人,我就會跟他們分手。只有讓我全心投入感情的人,才有資格成為我的唯一。既然事先講清楚了,他們也不會有什麼意見。」

  「真的沒有意見嗎?好像跟事實有點差距……」

  「沒辦法,人永遠不是講理的生物。算了,別管他們了。會長……」

  間宮同學吸了口氣。

  「請妳跟我交往。」

  我將又子放在桌上,靜靜地開口:

  「……我不懂妳的意思。」

  「我喜歡妳,會長。」

  問宮同學的表情十分認真,看起來不像開玩笑。

  「我對會長一見鍾情。當初加入學生會的原因,也是為了接近會長。」

  間宮同學說完之後,立刻使出終極大絕招。

  「會長不喜歡我嗎?」

  我不禁想起夢中的那兩個女生,想起那張老照片裡面的兩個主角,更想起了女生向女生告白的那場夢。

  想不到我也走上了這條路。

  於是我對間宮同學報以微笑。

  「妳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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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夢醒之後

  「受不了,我又不是到這來當苦力的。」

  我精疲力竭地坐倒在小屋的屋簷之下。時間是下午四點,陽光依舊毒辣,要不是穿著貓咪的道具服,我一定會當場中暑。

  連紙杯中的冷咖啡都變成了溫咖啡。

  「誰教妳要穿道具服。」

  身旁的凱西咯咯地笑。金色的頭髮分外地眩目,頭上戴著草帽,還穿著連身工作服。

  「道具服比工作服涼爽多了。」

  「忍者的體質就是不一樣。」

  「好說。」

  我隨口敷衍凱西。

  我跟凱西正在玉米田里面工作。

  這份工作的薪水不錯,雖然累了點,卻是個賺錢的好機會。

  凱西是個怪人,也是我的同班同學。

  開學第一天,穿著乳牛道具服的我以別腳的英文說出「我不喜歡美國人,請多指教」為自我介紹的開場白,之後全班同學果然都不跟我說話。既然連語言相通的日本人都不想跟我做朋友了,更何況是口操英語、金髮碧眼的外國人呢?不過這樣也好,反正我也沒有交朋友的意思。

  我到這來並不是為了留學,獨自度過這一年的時間,對我來說也不怎麼困難。

  可是卻有人壞了我的如意算盤。

  午休時間,凱西跑來找我。

  「我一直很想跟日本人交手。我學過合氣道,放馬過來吧。」

  凱西的日文程度大概跟我的英文差不多。

  我不喜歡別人在我面前鬼吼鬼叫的,所以就如她所願,隨便揮出一拳。想不到這一拳直接命中她的肚子,於是兩人就這樣扭打在一起。

  老師立刻趕來,把我們兩個拉開。放學之後,我跟凱西在老師的監督之下,花了八個小時清掃學校的走廊。一開始只要打掃校舍的一角而已,結果我們在打掃期間還是起了小衝突,於

  是懲罰就像雪球一樣愈滾愈大,最後整間學校都被我們徹底地清掃了一遍。等到工作結束之後,時間已經接近午夜了。

  「下次再犯的話,就請你們兩位到其他學校當義工,而且還要選在星期假日。」

  我們的導師是嚴格出了名的基督教徒。那位瘦乾巴的老婦人笑著對我們下了最後通牒(典型的皮笑肉不笑),這個舉動迫使我跟凱西訂定了互不侵犯合約,從此不再鬧事。

  俗話說不打不相識,我跟凱西也因此成了好朋友,我們不但每天一起吃午餐,放假的時候還會一起出去逛街。凱西常常會跟週遭的人說我是忍者,或許是因為我總是穿著道具服的關係吧。

  這幾天我跟凱西一起來到他叔叔的農場打工。凱西表示農場離學校很近,我才傻傻地跟了過來,想不到她所謂的「很近」居然是兩小時車程的距離。這就是我不喜歡美國人的原因,凡事大而化之,一點原則都沒有。同樣的民族性也反應在食物上面,調味料隨便亂加,一點都不好吃。

  「日本人下田工作的時候,都會穿上道具服嗎?」

  「當然不是,這就跟美國人不是每一餐都吃牛排的道理一樣。」

  我直接躺在地上。

  這份工作對我來說真是一大考驗。事情多得做不完,又得消耗大量的體力。

  不過身體雖然疲倦,心情卻感覺蠻不錯的,悶在心中的不愉快好像全都隨著汗水排出體外。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很感謝凱西。如果沒有她,我的留學生涯可能真的得在孤獨之中度過了。

  我仰望天空。

  萬里無雲的晴空,藍得刺眼。

  我朝著天空伸出雙手。

  突然有種觸手可及的感覺。

  「風子,妳在做什麼?美容操嗎?」

  「……不是。」

  凱西習慣叫我「風子」,我喜歡她的獨特腔調。

  「我在體驗。」

  「體驗什麼?」

  「體驗幸福。」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禪意嗎?」凱西搔搔頭,大惑不解的神情十分有趣。

  我也不回答她的問題,直接坐了起來。

  藍天之下,一望無際的玉米田。羊腸小徑從小屋出發,一路穿過玉米田,消失在地平線的彼端。來到美國之後,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地平線,眼前的景色也讓我感覺自己的視力似乎變得更好了。

  不遠處的凱西似乎想起了什麼,冷不防地開口:

  「風子,妳在日本有男朋友嗎?」

  「問這個幹嘛?」

  「像妳這麼可愛的忍者??應該很多人搶著追吧?」

  「日本的男生一點都不在意女生是不是忍者。」

  「是哦?我挺在意的呢!」

  「日本人可是很有深度的。」

  凱西點點頭。

  「那妳到底有沒有男朋友?」

  「……要求別人回答YES或是NO,是美國人的壞習慣。」

  話雖如此,我可不認為凱西會因此知難而退。

  「沒有。」

  「為什麼?妳長得那麼可愛,我還以為一定有男朋友呢!」

  「忍者總是孤獨的。」

  「是嗎?」

  「沒錯。」

  我再度仰望天空。

  「不過我做了一個夢。」

  「夢?」

  「是的。」

  我歎了口氣,娓娓道來:

  「只是個夢。夢裡面有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男生,就住在我家隔壁。我一直很喜歡那個男生,卻總是沒有辦法好好地讓他知道我的心意。有一天,在一個陰錯陽差的機會之下,我向他表明了心意。雖然我總是跟他吵架,也不認為他會喜歡上我這種人,不過我的告白還是有了正面的回應。」

  說到這裡,我停頓了一下。

  「……是不是很老套?」

  凱西撥弄自己的頭髮。

  沒錯,那是一場夢。合人雖然親口說他喜歡我,現在卻早已忘了這件事。我作的夢只有我自己知道,全世界也只有我記得合人那天親口說了些什麼。

  也罷。即使合人忘了,即使那是一場夢,我也會永遠記在心裡。從合人口中說出的那句「喜歡」,至今依然在我耳邊繚繞。

  這樣就夠了。

  繼續工作吧,就快要做完了。

  玉米田的另一端出現了一個人影。逆光之下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還是可以依稀辨識出有一個人正朝著這裡走來。

  「會是誰啊?」

  凱西側頭思索。這一帶相當偏僻,除了玉米田之外什麼都沒有,照理說應該不會出現意外的訪客才對。更何況對方是徒步,不是開車,這更令人無法理解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個人打算前往小屋。從他的行進方向來判斷,目標也確實是小屋沒錯。

  我朝著那個人飛奔而去。

  「怎麼啦?敵人出現了嗎?」

  凱西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毫不猶豫地穿過玉米田。

  對方離我還有好長一段距離,我卻一點都不在乎。

  隨著距離逐漸縮短,對方的輪廓也愈來愈鮮明。

  錯不了,是合人。

  就是那個呆呆的合人。

  合人似乎也發現了我,朝著我揮揮手。

  於是我撲向合人的懷中——

  狠狠地踢了一腳。

  「喝!」

  「嗚哇!」

  合人當場被我踢倒在地。

  「妳這是在做什麼!這就是妳歡迎我的方式嗎?」

  「我以為你是幻覺。」

  「真是夠了。」

  合人拍拍身上的泥土,從地上站了起來。

  我不是在做夢,這是真實的世界。

  可是……合人怎麼會在這裡?

  「我寄了好幾封信,妳沒收到嗎?」

  「我沒打開來看。」

  日本寄來的信全都被我原封不動地收了起來。老媽對我的不告而別相當生氣,已經打電話或是用電子郵件數落了我好幾次。因此我以為那些信也是老媽寄來罵人的,一點都不想打開來看。

  「當初覺得不必請妳來接我,所以沒打電話給妳。想不到妳居然以飛踢來歡迎我。」

  合人伸手摸著胸口。

  「沒想到距離這麼遠,幸好凱西的叔叔開車送了我一程。之後他說直直走就會看到了,我還以為馬上就到了呢!」

  「你應該先問他大概要走多久才對,沒概念。」

  「他說很快就到了嘛!」

  「……凱西的叔叔有沒有提到忍者?」

  「他問起我是不是忍者,我好像隨便答應了一聲。」

  「既然是忍者,這麼點距離當然不算什麼。」

  凱西的叔叔是個無藥可救的忍者迷,而且他對忍者的認知與真正的忍者相去甚遠。凱西之所以對忍者抱持著一分極度美化的憧憬,顯然是受到叔叔的影響。

  「你到這來做什麼?」

  我壓根兒就想不到合人竟然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須告訴妳。」

  合人凝視著我的眼睛。

  「風子,我喜歡妳。」

  話聲甫落,我就被合人緊緊地抱在懷中。

  凱西的口哨聲縈繞耳際,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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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  記

  本書是『在暗夜中尋找羔羊』的第三集。

  『在暗夜中尋找羔羊』的故事到此告一個段落。回顧過去,全篇故事可說成功地畫下預期中的句點。不過就某種層面而言,結局也可說是顛覆了先前的構想。

  撰寫第三集的時候,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發現了『在暗夜中尋找羔羊』的創作檔案,是在我投稿MF文庫J新人賞之前寫的。事隔多年,我也忘了當初寫了些什麼,於是便興致盎然地翻開檔案夾。

  ……呃,一言以蔽之,整本檔案寫滿了天馬行空的胡言亂語,僅節錄最後一頁的某段文字供各位參考。

  『合人突然被來自空間裂縫的異次元獸捕食,之後用盡了全身上下的力量,打開了通往異次元空間的大門。千歲與風子繼承合人的遺志,與異次元獸展開最後的決戰……』

  那種點子怎麼會寫成這部小說,老實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不過異次元獸的點子滿不賴的,「捕食」這個關鍵字也很有魅力。

  希望我能常保這種天馬行空的創意。

  現在請容我自我介紹。敝姓穗史賀,名雅也。「穗史賀」讀做「ほしが」。最近輸入日文的時候,「ほしが」總是直接切換為「穗史賀」,令人相當欣慰。

  撇開這些不談。

  這次一樣要感謝很多人的協助。負責插畫的シコルスキー老師,感謝您賜予本書美麗的插畫。將書中抽像的文字轉換成畫面,相信一定是非常吃力的工作。老師的插畫是『在暗夜中尋找羔羊』的成立條件之一,同時也對每次都十分吃緊的作業時間向您致歉。

  責任編輯兒玉兄,呃……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下次我一定會早點交稿。

  最後也感謝所有購買本書的讀者,希望大家都能從本書找到閱讀的樂趣。

  祝福大家,再見。

  穗史賀雅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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