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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季璃 -【帝妻逆天之卷】美人馭修羅(上) [打印本頁]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6:58 PM     標題: 季璃 -【帝妻逆天之卷】美人馭修羅(上)

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3-7-3 08:27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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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擁有
此生最想要得到的愛戀
那一日的那一眼
是他的緣,也是他的劫
迎將台上,那抹睥睨眾生的淺笑
炫亮了他的眼,也燒熾了他的渴望
教他從此為情鍾而生妄念
即便要穿越充滿殺戮、血流成河的修羅場
他也毫無畏懼,絕不反顧……
可為什麼?
他用盡了手段,費盡了心思
終究什麼也捉不住,只留下滿腔的恨悔……

【出版日期】 2013-02-01
【出版社名稱】禾馬
【書系及編號】珍愛晶鑽     BK138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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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19 PM

楔子

無垠的黑夜,飄下雪花片片,最純澈的白顏色,覆蓋皇宮象徵著至高無上的明黃的殿宇,覆蓋觸目所及的萬物,讓天地之間,除了黑夜之外,便只餘下最乾淨的雪白。

此刻,在黑與白的分際,一行人踏雪而來,在隊伍前頭的幾名宮人持著宮燈,隨著宮人們的疾行,從那宮燈之中,幾許火光流曳而出,隨著寒冷的冬風,劃過幽寂的夜色,成了這靜默的雪夜裡最妖嬈的紅艷。

然而這個夜晚,看似寂靜平和,實際上卻是草木皆兵,平靜的表相,不過是風雨前的寧靜罷了。

從前日午時之後,京軍七十二衛得到軍令,停止輪休,全員待命,由提督京遠春坐鎮戍守,奉旨維護京城內外戒嚴。

在這同時,天子親軍把守皇宮,許進不出,皇帝敕令,無論是文武百官,王公大臣,只需在各司衙處專心辦公,任何人沒有得到帝王詔見,都不得輕舉妄動,否則死罪論處。

以往,如此森嚴的戒備,大多只出現在有大臣武將叛亂,抑或皇帝即將大行的非常時候,但是,如今的皇帝律韜即位未滿一年,年紀未出三十,正值青盛之年,也未曾傳出他龍體有違的傳言,那麼,如此森嚴的戒備,是為了要防範有亂臣賊子叛變嗎?

惴惴不安的人心,幾乎是立刻就想到睿王爺--先帝之四子容若,但是想到那位俊美爾雅,宛若謫仙般的王爺,他們的心裡沒有半點不從不願,在百姓的心裡,四皇子仁慈善良,曾在工部行走,懂得知人善任,解過河套地區的水患,救助無數百姓。

而他更是端仁皇后唯一的親生嫡子,若說那些皇子們在百姓們眼裡皆貴似天人,那麼,四皇子的嫡子身份,就是其中最尊貴的代表。

但是,最後先帝卻是將帝位傳給了帶兵打仗,有平定西北五國之赫赫軍功的二皇子律韜,也就在新帝登基後不久,睿王爺便沒了下落,有人說他帶著部下撤回了封地,小心行事。

也有人說,睿王爺沒能及時避開新帝追究他奪嫡爭權的清算,已經被拘禁起來,就等待時機成熟,便要將他問斬。

人們的說法眾多,莫衷一是,因為他們終究都是局外之人,在這天底下,最清楚這一切的人,絕對莫過於在皇宮之中的那位新主子,也就是一朝登上九五,坐擁萬里河山的二皇子律韜。

此刻,對比於殿外的寒冷冰雪,殿內卻是十分溫暖,從金獸爐裡飄出了香煙裊裊,帶著一股似藥的香氣,卻不是尋常所用的香膏或香料,這香有一個特有的名字,它叫做「還魂香」,珍貴異常,是傳說中的神物。

這「還魂香」並不多見,數量也十分稀少,可謂是萬金不換,但這幾天,在這殿裡日夜都焚著這香,用者不吝手筆,每每都是由皇帝親手將香給添置入獸爐裡,不假他人之手,非要確定這香煙不斷才能放心。

「天官參見皇上。」

一名身穿淡青色袍服,年紀約莫二十出頭,面容俊美的男人走進殿內,在他進入之後,殿門立刻被從外面拉上,殿內再度恢復了寂靜。

律韜背對著他,聞聲並未回頭,再為獸爐裡添進了一丸「還魂香」,他一身玄色的常服,袖口與襟領盤著金色的龍紋,在在彰顯著他的帝王之尊,長年習武的高大身軀,看起來修長結實,動靜之間,都充滿了肅殺之氣。

他有著一張稱得上是好看的臉龐,但是,眉梢的弧度太過銳利,眼眸深邃,神情卻太過陰沉,在高挺的鼻樑之下,男性的薄唇因為不自覺的緊抿,令人看起來十分嚴肅,不可親近。

確認添進的香燒開了之後,律韜回眸,看著面前的天官,那張俊美的臉蛋說是男人,卻有女人的細緻陰柔,但說是女人,卻有著男人的清朗氣概,同樣都是一張傾城容顏,但是,天官與那人卻有著極大的不同。

想到那人,律韜的眸色陰沉了幾分,兩泓瞳眸幾乎要被痛苦給淹沒,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風,吹薄了還魂香的煙縷,撩動了輕紗,這才教人注意到,在律韜的身後,有一大幅月影紗隔絕了前面之人的視線,在那紗後,有燈火搖曳,朦朧之間彷彿有人,卻又看不真切。

律韜不讓自己分心,全神面對天官,這人跟隨在他身邊多年,但是,他卻不知道其從何而來,待在他身邊的目的為何,與其說他們之間是主從關係,不如說是各取所需。

天官助他登上帝位,而身為皇帝身邊的近臣,天官找起自己想要的東西,比以前更便利了許多,不過,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活動,效果終究是不如皇帝親自下令尋找來得好。

「你看看這個。」律韜隨手從一旁的錦托上抄起一物,往天官扔過去,見他揚起手將東西接下。

天官將東西接下之後,在手裡把玩細看,眼裡乍是驚喜,乍是感慨,最後是又歎又笑,「為了要他那條命,皇上竟然連這麼稀罕的東西都能找得到,真是令在下佩服不已啊!」

在天官手裡的東西,約莫八寸長,呈現尖銳的圓錐狀,似玉非玉,也不似寶石水晶,只是通體雪白,再細看,那白色像是煙霧絲線般,從裡頭滲透出來,在火光的照映之下,熠熠生輝,不似凡物。

天官柔嬈的唇畔依舊輕懸著那抹輕笑,在他手裡的這玩意兒,確實不是凡物,這是一塊犀角,卻不是普通的犀角,是千歲白犀之角,不必火光照映,也能夠自己發光,能通神開水,出氣通天,所以被稱為「通天犀」。

而這「通天犀」還有一個功用,不過,因為世人皆不知其中奧妙,不知道該如何使用,漸漸地,這犀角的真正妙處,就失傳於世了。

聽天官的說法,律韜沉靜沒動聲色,半晌才道:「如果確定是你所說的『通天犀』,那什麼時候能動手?」

「皇上不再想想嗎?在下已經說過,這『通天犀』要能夠派上用場,就必須先喂血開光,而這血……那可是會要命的啊!皇上還不明白嗎?」

「在你眼裡,朕是蠢笨之人嗎?」律韜翹起一邊唇角,笑得極冷,看著天官連忙乾笑搖頭,嘻皮笑臉當作自己什麼話也沒說過,「朕不想讓他死,你跟在朕身邊多年,應該很清楚朕對於想要的東西,就非要不可的性子,朕的心意已決,誰也休想說動朕。」

天官苦笑點頭,「是,這個在下是親眼見識過了,孟大學士和京提督也都是皇上身邊的老臣子了,他們也很清楚,所以,他們才不阻止在下前來,可是,要是出了意外……?!」

「朕已經做好佈置,屆時朝歌會知道怎麼做。」律韜硬聲打斷他的話,在說話的同時,轉過眸光,看著一旁的金獸爐,不知道這爐裡飄出的輕煙,還能吊住那一口虛弱的息兒多久?

他不自覺地伸出大掌,觸碰那帶著熱氣的煙縷,彷彿是勾繞似的,那絲絲輕煙也彷彿纏綿一般,繞著他的長指不去。

多年的帶兵征戰,回朝之後,又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奪嫡之爭,在他的這雙佈滿劍繭的手掌上,已經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腥,如今,被這一絲絲溫柔的輕煙纏繞著,反倒顯得如夢似幻,不近真實了起來。

驀然,一抹淺淡至極的笑,躍上他的唇畔,那笑,淡得彷彿一陣輕風拂來,都能將這笑意抹去,然而,盛在他眼裡的痛苦與悲傷,卻濃得就連滔滔江河之水也淡化不開。

如果一切能夠重來……律韜知道這是懦弱之人才會有的想法,但眼看著這香吊著那口氣的這些日子,他竟然沒有一刻不如此去想。

但是,沒有如果!

他律韜終究不是懦弱之人,早在生了那妄念的一日,他已經入了修羅之道,再也回不了頭了!

又或者說,他天生就是修羅的化身,福報似天,德行非天,天官總說他是有福之人,才能登上帝位,但這人不說,他也自知從不是良善之輩。

像他這般殘忍無心之人,神佛是不會憐見他的,所以他從不寄望老天爺一時心血來潮的賜予,他想要的東西,會自己去爭,倘若,非要不擇手段才能護住自己想要的事物,哪怕在他眼前是充滿殺戮爭鬥,血流成河的修羅場,他也絕不反顧,也不感到畏懼。

「什麼時候?」他轉眸,望向天官,沉聲再問了一次。

天官只遲疑了半晌,最後點了點頭,知道自己不必白費力氣,因為任誰也勸不動這位帝王毀天滅地的執念了。

「皇上以為今晚如何?子時三刻,是個好時辰。」天官一路行來,看見皇宮裡外嚴加戒備,知道這位帝王已經是準備就緒,所以也就不慌不忙說出了最接近的一個好時辰。

話甫出口,他看見帝王眉心微蹙了下,卻不似猶豫,反而是帶著點苦澀,半晌,才頷首同意。

「好,就今夜午時三刻,你下去準備吧!」說完,律韜晾了晾手,有一瞬的失神恍惚,覷了目光迎視而來的天官一眼,便一語不發地就要轉身入內。

「皇上,要不要先讓那位姑娘……?!」天官想到什麼,急喊道。

「不必了,這一切她都知道,只是時間早晚而已。」律韜定住腳步,淡然回眸,眸裡一片沉鬱黝暗。

「天官,你跟了朕那麼多年,雖然朕心裡知道你並非是忠心耿耿之人,卻也知道你從無害朕之心,有你在身邊,朕辦起事來確實是如虎添翼,不過,在替朕辦好這件事情之後,你就離開吧!你想要的東西,朕會一樣不落的給你,但沒有朕的吩咐,別再回來。」

「是,天官謝皇上賞識,皇上所言,也正是我心裡所想,今夜別後,皇上請多保重。」

天官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怔愣,很快就轉為會心的一笑,他知道這位帝王內心所恐懼的事,卻也對他並非殺自己滅口而感激不盡。

終究,他們主從多年,心裡都明白彼此是各取所需,並非真的是主子與奴才的關係,然而,天官卻在這時撩起了袍裾,在帝王的面前拱手跪下,這是他第一次在這位帝王面前恭敬屈膝,心裡明白,這也將是最後的一次。

這次愣住的人換成了律韜,他心裡確實意外,因為面前這人跟隨他多年,即便是新帝登基大典上,都不見這人向自己下跪。

不過意外歸意外,律韜很快就恢復冷靜,微微翹起嘴角,也沒喊起,只當作沒瞧見,揚了揚手,就轉身走入月影紗後,再無聲息。

天官微笑,心想這位帝王果然與他默契十足,他也沒急著起身,只是低頭看著手裡攢握住的「通天犀」,雖然他自認膽識不小,但是,想到今晚子時三刻要做的事情,他也忍不住要緊張得手心直冒冷汗。

雪花仍舊靜靜地飄落,這一處被近衛守得水洩不通的殿閣,在天官進入大殿之後,在二更時分又迎進了一人,身穿著白色的鑲毛斗篷,遮掩得不見眼耳口鼻,就連是男是女都不能確定。

而在這人進殿之後,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大殿之上忽然出現了紅光,那紅光熾烈,映得雪夜彷彿火燒一般,伴隨著紅光而來的,是濃厚至極的血腥氣味,從殿內飄散而出,那濃厚的血味教人反胃欲嘔,數里之外亦能聞到。

就連其中幾位跟隨帝王征戰沙場,見過無數腥風血雨,屍骨成堆都能面不改色的近衛將領,聞到這腥濃的血味,都要用上全副的心神與內力,才能勉強地撐忍下來,沒有出醜。

只是定力差些的近衛,就沒這般體面的下場了。

沒有人知道殿內發生了什麼事情,身為帝王忠心的護衛,他們甚至於連揣測的心都不敢旁生,只是盡責守衛,不敢有一絲差池。

一直到過了子時,紅光與血氣才慢慢消褪,飄落的白雪漸漸又恢復了潔白,但染在那潔淨結晶上的血腥之氣,卻一時片刻消散不掉。

隔日清晨,天色還未亮透,天官一臉疲憊地從殿內走出來,帶著皇帝的旨意,交給了不知道已經守在殿門外多久的孟朝歌。

片刻之後,這份旨意已經交到提督京遠春手裡,皇帝著他解除京中裡外戒備,天子親軍也恢復了平常的輪值戍守。

這一天,依舊是不歇的風雪漫天,天地一色的白,皇帝罷朝一日,養心殿傳來皇帝旨令,朝中要事由孟朝歌代為操辦轉達,文武大臣們可恢復宮中行走,交辦差事。

正經事要辦,但是昨晚的異象十有八九的人都瞧見了,大夥兒忍不住對於昨晚幾乎映紅大半京城天邊的紅光議論紛紛,而就在這時,由宗人府宣佈的一件噩耗,引起了王公大臣們更大的震驚與騷動。

宗人令哀宣,先帝之皇四子容若,曾經被視為最尊貴的皇后嫡子,就在昨夜子時三刻,薨逝於皇宮北院。

後來,天下之間盛傳著,那一夜,帝王手刃親弟,報復當年奪嫡之時,險些喪命在對方手中之仇。

卻也有宮人信誓旦旦指證,睿王其實並沒有死去,在那場極致哀榮的王爺喪禮上,帝王領文武大臣送進皇陵的,是一具沒有屍體的空棺……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20 PM

第一章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唐白居易《大林寺桃花》

人說四月芳菲盡,但是,在這皇宮之中的「芳菲殿」裡,在這初冬時分,院裡都仍舊有鮮花盛開,各色的菊花與曼陀囉,在寒風冷冽的夜裡,依然吐蕊芬芳,競相爭妍,在宮燈火燭的映照之下,美得不似人間。

常言道:一入宮門深似海,多少妃嬪寵傾後宮,享盡榮華富貴,每日所仰望的,卻也不過就是自己宮裡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天。

但是,一踏進這座「芳菲殿」,立刻教人感覺不在皇宮深院之中,小橋流水,亭台樓閣,無一不備,且佈置得渾然天成,毫無斧鑿匠氣之痕。

而「芳菲殿」的最美之處,美在於四時皆有巧妙,春日裡有桃杏微雨,盛夏中有荷蓮生香,秋涼後,有紅葉漫天,入了冬,被冰雪封住的天地之中,在這裡仍有一池溫泉,水氣氤氳,終年不凍。

在這座殿閣裡,諸多宮人侍婢們只伺候一位主子,那就是律韜皇帝最寵愛的嫡妻,皇后瓏兒。

當今世上,誰都知道皇帝獨寵皇后,已經到了專房擅寵的地步,只是皇帝將自己的皇后保護得極好,大多數時候,皇后只在「芳菲殿」裡起居生活,外人難以窺見帝后之間的相處,所以,個中真實的情況如何,最清楚的人大概莫過於在這「芳菲殿」裡當差的奴才。

身為皇后的貼身侍女,小滿當然是知道皇帝究竟有多疼愛自家的主子,實在不是她替自家主子感到驕傲,她相信這世上也唯有她的主子,才能夠令皇帝那副總是冷得教人膽寒的表情,生出幾許近人的暖意。

不過,在今天傍晚的進膳時分,當她看見皇上以前所未見的怒氣,對自家主子喝斥時,被嚇得三魂掉了七魄,更別說皇上氣得拂袖而去時,她差點跪地求饒,順便求求自己的主子擺低姿態,軟語去哄皇上幾句。

但是,她家皇后娘娘的姿態是擺低了沒錯,不過竟是低到跟著他們一群奴才一起跪下來。

她那盈盈一跪,跪得他們一干奴才臉色慘白。

他們當然是誰也不敢抬頭看皇上,卻能夠從那沉重得令他們窒息的壓力,感覺到帝王風雨欲來的暴怒。

那一刻,皇后娘娘垂首斂眉,眼觀鼻,鼻觀心,只差沒有再補上一句「臣妾恭送皇上」,那柔順卻不求饒的神態,將已經是盛怒之中的帝王硬生生地氣狠了,拂袖離去之後,直到現在已經敲過二更的梆子了,養心殿那裡仍舊是靜悄一片,誰也摸算不準帝王的心究竟在拿捏什麼。

人家說夫妻同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是,這話卻不能拿來用在帝后身上,皇后母儀天下,但她卻也還是皇上的後宮,她的一生榮辱,終究要仰賴她天子夫君的恩賜與給予。

小滿雖然對自家的主子有信心,但是,打從孩提時就當小宮女長大的她,十幾年來,也就只見過先帝的華皇后盛寵不衰,保華家滿門榮顯,其他的妃妾嬪御,能得一時寵愛,得一子半女,也算是得了好下場了。

就在眾人為養心殿那邊悄無動靜而忐忑不安時,皇后卻像是無事人一般,吩咐更衣安置。

「芳菲殿」的燈火,從皇后的寢殿裡一盞盞被吹滅了,小滿領著幾個服侍皇后就寢的宮女從內殿出來,就被小寧子拉到一旁。

「皇后娘娘真的就寢了?」小寧子今年才不過十七,比小滿年輕了六歲,比起一般說起話來總是尖細的太監,他說起話來嗓音雖不尋常,但是,比較像是普通的少年,「難道娘娘就不怕皇上--?!」

「娘娘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小滿歎了口氣,看小寧子一臉疑惑,只好補充說明道:「就是要捧要殺,都是皇上一句話,就算皇上下旨要罰,咱們也只能謝恩領罰,娘娘的意思是既然如此,還不如早點安歇……後面幾句娘娘沒說,是我自個兒猜的,不過應該相去不遠了。」

說完,小滿聳了聳肩,在她那張白白圓圓的臉兒上,最招牌的就是一雙不畫而黛的新月眉,以及一雙黑漆漆的眼珠子,除此之外,勉強就只能以白淨圓潤來形容她的模樣。

小寧子的容貌也是白淨的,不過,還未長成的男子身骨,看起來有幾分單薄瘦削,五官稱得上是清秀。

在眾人之中,他進「芳菲殿」的時間最短,才不過三個月,靠的是他從帶領師傅那兒學來的梳髮手藝,再加上他心思巧妙,梳的髮式很得到皇后的青睞,後來他才知道,自己是第一次皇后主動開口從內務府討過來伺候的奴才,這份特別的賞識,教他受寵若驚。

所以,比起自己的榮辱,他更在意皇后是否能夠長寵不衰,每天總是挖空心思為皇后綰髮,讓皇后在皇上面前看起來更加光彩動人,這個想法,他當然是擱在心裡沒說出來,但是,他卻發現,皇后早就看穿他這一點心眼,卻只任由他去,自個兒笑觀不語。

不過,一段日子下來,他漸漸發現了不對勁,他看出來,皇上看的是娘娘的人,最喜歡她素淡的打扮,而娘娘對皇上的態度說不上冷淡,但也從不求寵,當然更不會因為想要得到帝王的寵愛,而精心妝扮。

「娘娘說,小寧子會不會想錯了?娘娘……究竟是為什麼要小寧子進『芳菲殿』服侍娘娘,難道不是看上奴才的手藝嗎?」那一日,他終於忍不住內心的疑惑,在晨起為主子梳髮時,吶吶地開口問道。

那一日,是霜露時節,是秋日裡最寒冷的一天,皇后娘娘晨起得早,以溫熱的泉水淨過臉,只讓小滿在面上薄塗一層玉膏藉以滋潤,脂粉未施,卻白裡透紅,纖細修長的身子披著錦袍坐在鏡前,長髮迤邐,唇畔翹起的那抹淺笑,讓這位主子渾身充滿難以言喻的光華。

「讓你進『芳菲殿』,自然是看上你的手藝不錯,其一,本宮喜歡你梳頭的力道,輕重適宜,最能解頭疼,其二,本宮貴為皇后,是六宮之主,但本宮最不擅長的就是綰髮,而小滿她們的手則不如你巧,你繼續勤練功夫,日後總有你表現的機會,不急在這一時,但別盡做在本宮頭上,拿小滿她們幾個試去,放心,沒人怪你,本宮看皇上似乎還挺喜歡你在本宮頭上玩花樣,他嘴上沒說,心裡瞧著樂,本宮猜想,這幾日從內務府給你賞下了不少東西吧!」

「是。」他梳髮的手沒停,面上一片窘色,「可是要是娘娘不樂意,小寧子就不該--?!」

「那些打賞你就好好收著,這宮裡的奴才不少,但能得主子歡心的沒幾個,這些日子,你給了皇上和本宮幾分趣味,那是你應得的。」說著,皇后悠緩地閉上雙眼,享受著小寧子不疾不徐的梳拉力道,半晌,才柔聲道:「今兒個,梳個簡單的髮式就好。」

「是。」他毫不遲疑地應答,樂於聽從主子的意思,在那一刻,才真正認識這位被寵愛的皇后娘娘的淡泊性情。

他想,皇上也是知道的,所以很清楚那些繁複華麗的妝扮,絕對不是皇后娘娘自個兒的意思,要不,也不會是由他從內務府得到那些賞賜了。

但自以為不顯聲色的一番心思,全被兩位主子看在眼裡,而他渾然不知,還樂此不疲,光想就教他忍不住羞得臉皮火燙,想來自己這些時日,確實真的給兩位主子添了不少看好戲的「樂趣」。

這時,在闃靜的黑夜之中,遠遠地傳來敲過三更的梆子聲,小滿與小寧子相視了一眼,兩人的臉上都有著程度不一的憂心。

「小滿,依你說,皇上今晚還會過來嗎?」小寧子悄聲地問,雖然才來三個月,但是,卻也已經知道在這「芳菲殿」裡,藏著一個世人皆不知曉的秘密,而且是一個足以動搖整個皇宮與朝廷的天大秘密。

小滿睨了他一眼,帶著一絲警告他別多嘴的意味,從皇后入宮之後,她就被安排在娘娘身邊伺候,那個秘密她自然是最清楚明白的,「這話你要有膽子,自個兒去問皇上吧!」

說完,小滿也自知是心裡一時急躁,遷怒了小寧子,但知道這小子性格乖巧,不會與她計較什麼。

但無論如何,比起主子的事情,他們這些都是小事,直到現在小滿還想不透,為什麼娘娘要拿那件事情去觸怒皇上?!

她就不信冰雪聰明的娘娘會想不懂,那事,誰都能說,就偏偏是皇上擺在心尖兒上的人,隻字也提不得啊!

深夜裡,養心殿內一片靜悄,彷彿空氣凝結了一般,尤其在帝王的週身,冰寒得就像是下著臘月裡的雪,當差的奴才們都是小心翼翼,任誰也不敢多喘口大氣,就怕惹了天怒,下一刻就要到內務府去領板子挨了。

律韜原本就不苟言笑的冷臉,此刻是黑霾到極點,他坐在御案前,提著湖筆批閱奏摺,從「芳菲殿」回來之後,他就一直在重複著批閱奏章,直至案上已經批過的奏章幾乎快堆成小山高。

其間,只有近身伺候的總管太監元濟過來,為他將身旁兩盞燈台調低了高度,讓燈火可以照得更明亮些。

然後,在二更時分,進了一碗杏仁茶,以及兩塊市進的燒餅,讓他方便以手取用,順道上稟他,皇后娘娘已經吩咐安寢了。

聞言,律韜拿著燒餅的大掌頓在半空中,揚起眸看了元濟一眼,這奴才是從毅王府裡就伺候自己進宮的,約莫四十出頭,性格卻沉穩如老翁,只需要一個眼色,就可以替他將事情給辦好,而且是好到無可挑剔。

「嗯,下去吧!」

他悶吭了聲,大口咬了塊餅,舀了勺如脂如膏般的杏仁茶吞下,這二者的滋味都不俗,但是他卻沒多大胃口,囫圇吃了兩口就讓人撤了。

雖然吃得不多,不過,他的胃被茶湯給喂暖了,心頭的鬱悶似乎也就稍稍緩了過來。

這時,元濟悄然無聲地遞上茶水,讓主子漱了嘴,見主子的顏色稍霽,才揚了揚手,示意幾名留侍的宮人退下,然後以手勢示意另外幾個宮人與侍婢,讓他們稍作準備,主子可能隨時都會吩咐就寢。

律韜沉靜不語,斂眸盯著攤在案上,最後所批的那一本摺子,看著那字裡行間,沒有一句話不在提醒他這位皇帝已經登基兩年多,為了天下萬民的福祉,以及延續皇室血脈著想,希望在來年開春之時,可以恢復選秀充實後宮。

這些話,在今天傍晚時,他的皇后也提過其中幾句,律韜泛起苦笑,同樣的話,由大臣宗親們說來,他可以冷笑以對,甚至於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但是,由他捧在掌心裡疼愛的皇后嘴裡說出來,他卻有滿腔真心,頓時被她踐踏於地的心痛與憤怒。

雖然,他知道這兩日有哪些大臣的夫人求見過她,與她說過哪些話,才會讓她今天向他開口。

但是,成親一年多來,他是如何寵待她的?她卻仍是溫言婉勸,要他再多找幾個女子進後宮,與她分享他。

她看似貼心的舉動,卻教他忍不住心生「我本將心照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的感慨,但是,今天會有這結果,能怪誰呢?

末了,律韜歎了口氣,卻吐不出心口的沉悶,伸手掩上那本奏摺,隨手就往旁邊一扔,閉起雙眼,往後靠上椅背,低聲道:「元濟,朕自問能等,可是,會不會等上一輩子,都等不到朕想要的呢?為什麼?她明明什麼都不記得了,卻仍然不肯接受朕,在她的心裡,究竟有多恨呢?!」

她的失憶是一個他們誰也始料未及的意外,從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之後,她什麼都不記得,純白得就像是初生的嬰孩一般,只有從眼角眉梢之間的神韻,不經意的一舉一動,才能窺見依稀的從前。

但是,即便是已經不記得往日種種的她,都不願意接受他!

此刻,律韜閉起的雙眼之前,彷彿都還能看見她看似柔順的美眸裡,淡淡地透出對他毫無由來的怨與恨。

也因為這怨這恨,她不在乎他,從來就不在乎。

所以,即便面對他張揚的怒氣,她只肯在他面前跪得像個尋常的奴才,既不求饒,也不說句討好的話,在他離開之後,連派個人過來試探都懶得,甚至於可以照常就寢,擺明了寵辱不驚,任他發落。

他怒得咬緊牙關,擱在扶靠上的大掌緊握成拳,握得指甲陷在掌心裡,隱隱作痛,那雙手,彷彿想要緊緊地捉住渴望的東西,但只有他自己明白,在他緊握的雙手裡,什麼都沒有。

「皇上,來日方長,保重龍體要緊。」元濟十九歲就從宮裡配出去,跟隨在當時還是毅王爺的主子身邊,今生已經不可能有子女的他,將主子當至親,也知道唯有主子穩坐在那張龍椅上,自己才有一世平安可期,「皇上今晚是否就在『養心殿』安置了?」

律韜恍若未聞,半晌沒有回應,最後只是淡然頷首,示意元濟照著自己的意思去辦,「都退下,朕想一個人靜會兒。」

「遵命。」元濟領命,轉身領著一干奴才們退出了御書房。

終於,這殿閣裡,只剩下律韜一個人。

他閉上了雙眸,好片刻才又睜了開來,環視著這一室的靜寂,陪伴著他的,只有對過去無窮無盡的相思。

對於她失去記憶這個意外,直至今日,律韜仍舊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悲是喜,唯一確定的是,在他的心裡總有去不了的惆悵,以及遺憾。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能從她的口中聽見,她究竟有多恨他,被他傷得有多深?!他可以不計一切代價去彌補與償還。

可是,讓她失去那段記憶,或許是老天爺慈悲地饒過他,因為,就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他曾經欠她的,會不會還上一輩子,都仍還不清?!

瓏兒。

魂夢依稀之間,她彷彿還能聽見帝王以極溫柔的嗓音,喚她的名字,他總愛一次次的喚她,彷彿要用這名字為她烙上印一樣,總是伴著只有不吝於在她面前展露的微笑,似極了要融化人心般的春風。

但如果允許的話,她其實根本就不想回應。

如果可以的話,她想要拒絕他對她的寵,對她的疼愛,就連他對她的賞賜與恩典,最好都能夠原封不動地奉還。

靜極的夜裡,在內殿幾重簾幕之後,寬敞的睡榻中,只有瓏兒一個人獨眠,她長長的青絲從枕上迤落,如緞子般披散在柔軟的錦褥上,襯得一張玉琢似的嬌顏白裡透出紅潤。

然而,那一丁點如胭脂般染上的紅潤,卻漸漸地在消卻,取而代之的是神情痛苦的蒼白,以及擰上眉心的淺痕。

「瓏……」

無數次,揮之不去的惡夢又再度襲上她,在夢裡,男人喊她的嗓音,溫柔得教她覺得可怕,讓她想要遠遠逃開。

但她逃不開!男人很快就擒住了她,阻擋了她所有可逃的去路,他強勢而且蠻橫,狂暴得就像是要將她生吃入腹的野獸。

她開始覺得疼痛,她的手彷彿要被折斷般,她的身子就像是要被人給扯開來一樣,痛得她在睡夢之中,不斷地沁出冷汗。

「你以為自己能夠從我身邊逃走?你休想!」

不要!你住手……住手!

一如多少次在夢裡,她在男人的身下掙扎,終於再也不能持住倔強的骨氣,卑微可憐地乞求他,卻仍換不來他慈悲的饒赦。

她羞憤難忍,只想著若不能殺了他,寧願就在那一刻死去。

疼。

實在是疼極了,她的雙手緊揪住被褥,痛苦地嚶嚀出聲,眼角隱隱地泛出淚光,她在等待著熟悉的溫暖降臨,期待著被另一雙有力的臂膀給擁抱,讓她的魂夢從苦痛中抽離。

但是沒有,她的期待落空了。

今晚他沒來「芳菲殿」,因為她勸他廣納後宮,要盡心為皇室開枝散葉,把他給氣壞了,所以,他沒有過來。

驀然,瓏兒睜開了雙眸,無法停止的淚水從她的眼角淌落髮絲之間,她好用力才勉強喘過一口氣,再吐出時已經近乎哽咽。

她的心口在顫著,全身都在發抖,她以手緊掩住雙唇,忍住了幾欲翻騰而出的嘔吐感。

無論多少次,就算這夢已經清晰到讓她即便在夢裡,都能知道自己正在做惡夢,但是,她卻永遠學不會忍受與習慣,不在於夢裡被狠狠折騰出來的痛楚,而是每當夢醒時,她就覺得想吐。

在她心裡,一股子雜草瘋長般的厭憎與痛恨,讓她想要將一切都倒騰吐出來,吐得乾乾淨淨,直到這副軀殼盡空,什麼都不剩下為止。

但終究是習慣了!

一抹苦澀的淺笑染上她淚濕的瞳眸,從一開始真的吐出來,到現在只需要片刻的平復,就能把那反胃的感覺給忍回去。

終於,她放開了緊掩住嘴唇的纖手,呼吸也慢慢和緩過來,抬起還止不住淚水的瞳眸,盯著雕著鳳紋的床頂,在稀薄的光線之中,那花紋深深淺淺,在她盛著淚水的視線裡看來,有幾分朦朧。

「你是誰?而我又究竟是誰?」

她喃喃自語,這個問題,她問過自己無數次,明明知道不會有答案,但她還是忍不住想要一問再問。

她從一開始對於真相的恐懼,到現在只想要有人給她答案,這一年多來,包括律韜與她的義父母在內,沒有一個人逼著她恢復記憶,但他們越是裝作若無其事,她就越覺得整件事情裡透著懸疑。

瓏兒坐起身,掀開錦被,撩開第一層紗簾,側身雙腳落在踏凳上,抬起手背拭掉已經不再淌流的淚痕,這時才覺得喉嚨乾渴。

「小滿……」

話甫出喉,她就改變了心意,不想喊人進來伺候,是以最後逸出唇間的音量極輕悄,大概就連歇在外間的奴才都聽不到聲響。

她站起身,一雙蓮足僅著抹襪,踩過柔軟的地毯,在一旁的架上取過錦袍披在肩上,然後撩開另外幾層簾子,走向南畔的長榻。

她走過大幅地毯,雙腳在踩上光可鑒人的青石地時,因為燒著地龍,仍覺得溫暖,暖得教她覺得有些悶熱,讓她想要開窗吹吹屋外的冷風。

瓏兒走到榻前,一腳踩在腳凳上,另一隻腿則曲膝上榻,伸手以極輕緩的力道推開邊窗,不發出一點聲響。

隨著窗戶漸開,屋外明亮的月色及燈火,也細細密密地迤邐進來,在她的身後,拉開一道長長的影子。

推開窗之後,她不自覺地回眸,沒聽見外間有任何動靜,知道沒人察覺她醒了,才安下心來,揚起一抹淺笑,動作輕巧地上榻。

她斜倚著雲錦引枕,將頭輕靠在窗畔,注視著院子裡被燈火拂映得另有一番風情的各色菊花。

這時,若有人見到她,肯定會被她眸間那片寧靜悠遠,淡然卻又一維容矜貴的神韻給吸引折服。

但她自己渾然不覺,只是靜凝著菊花隨著寒冷的夜風搖曳。

這些日子,天愈見冷了,但那些花朵綻放的姿態,卻越是冰冷,越見不容褻瀆的高貴。

這時,一陣寒沁骨子的風拂上她的嬌顏,吹動了她頰畔的髮絲,她將披在肩上的袍子拉攏了些許,蜷起雙足,像個初生的孩兒般,縮成了一團。

她雖覺得涼了,卻捨不得離了眼前這片靜瑟的美景,以及難得一個人獨處的寂靜,但看著看著,思緒卻不知何時已經不在那些清冷卻絕美的花兒上頭,飄散了開去。

雖然她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是,對於皇室的儀制與規矩,卻是出奇的明瞭,所以,她不奇怪世人們都在議論以她的出身,怎麼有資格穩佔皇后的鳳座,她名義上是華家的千金,但是並非親生,而是收養的義女。

一般官家富戶,尚且都忌諱婚配的對象來歷下明,更何況是富有天下的帝王之家呢?

但是,律韜卻獨排眾議,不顧王公大臣的反對,把御史的話當成耳邊風,就是堅持要迎她為後。

想及了自己的天子夫君,瓏兒說不上此刻的自己是什麼感覺,她不明白究竟為什麼,無論他待她再好,自己總還是不願意他親近,總有一種抗拒他的心情,卻分不清是怕他怨他,抑或是恨他。

她不懂這恨意從何而來,因為,她沒有從前的記憶,她的一生,彷彿在一睜開眼時,已經被準備妥當,要嫁他為後了!

而對於她的出身家世,在出嫁之前,義父曾經對她說過,要她只管放心理直氣壯,絕對不要畏怕流言蜚語。

因為她真正的出身絕對不會辱沒皇后鳳位,他說,在這天底下,沒有人的出身能比得上她尊貴,哪怕是皇帝亦然。

在進宮之前,她曾經在華家生活了半年,深知她的義父華延齡雖然是華家的堂親,但不曾因此自大驕滿過。

在前朝,華家一門,因著先帝寵愛華皇后,再加上能人輩出,在朝堂上可謂是滿門榮顯,到了皇室宗親都要為之忌憚的地步。

但她義父為人是極謹言慎行的,所以,她不懂一向總是小心謹慎的義父,怎敢對她扯下如此漫天大謊,因為,在這天底下,唯有一個人的出身能及得上皇帝。

那人就是已故華皇后的嫡子,人稱睿王爺的四皇子容若,但,這人已經歿了,兩年過去,屍骨已寒。

拂進窗內的風,似乎又冷了幾分,但搭上屋子裡地龍的熱氣,反倒讓她覺得有種透了口氣的涼爽,讓她舒服得美眸半瞇了起來。

這時,遠方傳來了敲過四更的梆子聲,她想,今晚律韜是決計不會來了!她其實並不是真心盼著他過來,存的不過是利用的心情而已。

只要是獨眠的夜晚,她總是夢魘不斷,往往睡下了小半個時辰就會驚醒,但只要有律韜入夢,她就能夠不被惡夢侵擾。

雖然,在最初,夢見他時,感覺總是不太單純……

想到有律韜加入的夢境,瓏兒的臉蛋不自主地泛起紅暈,滑落身子,將臉蛋埋在引枕上,纖手揪著身上的錦袍,屈起雙腿,將自己像顆球似地包裹住,極力想要忽略在雙腿之間被挑起來,那股乾酸軟近疼的濡熱。

瓏兒閉上眼睛,泛起了苦笑,不以為自己是起了春心,發了春潮,因為,她根本不曾經過人事。

說出來有誰能相信呢?在世人眼裡,恩愛相隨的帝后,其實成親至今,尚未圓房呢?

當了一年多的皇后,她仍是乾淨的身子。

因為她不願意,所以律韜也不曾勉強過她,只有在這大半年裡,會在夜裡陪她入眠,只是都和衣躺著,最多抱她入懷,君子得不似正值盛年的男人。

所以,在他們之間,她覺得自己虧欠了他。

她利用他對自己的溫柔盛寵,婉言勸他大選秀女,好聽的說法是懂事不吃醋,其實,是辜負了他,對他的一片真心視而不見。

很多時候,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害怕一個待她如此疼寵,連重話都捨不得對她多說一句的男人?!

而她為什麼又要怨他、恨他呢?

為什麼……瓏兒漸漸覺得頭沉昏涼,開始不能想事。

這時,她身子開始泛冷了,想起身添衣,卻已經昏沉得無力動彈,合上的眼皮子漸重,終於沉進了黑甜之中。

她睡得不省人事,渾然不覺自己睡在寒風之中的情景,在片刻後落入了一雙沉魅的眼裡,讓那雙眼睛的主人燃起了想殺人的衝動……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21 PM

第二章

在看見她睡在窗的寒風之中時,讓歇在「養心殿」裡久久無法入眠,終解決定過來一探的律韜,從起初一瞬間的心驚,繼之而起的心疼,最後化成了想將「芳菲殿」裡怠慢伺候的奴才們殺掉的衝動!

雖然律韜及時將瓏兒抱回寢床上,懷抱著她,以長軀的溫度暖她,但是,從清晨開始,她的額頭還是發燙了起來。

原本一夜靜悄,宛如明潭般的「芳菲殿」,還不到一夜的時間,就燒成了一鍋滾燙的開水。

帝王的疼惜遷怒,奴才們的膽顫心驚,還有太醫們的來回奔波,讓瓏兒一睡醒來,感覺彷彿換了天地。

律韜下了早朝之後,就直接往「芳菲殿」過來,在朝堂上議事時,他一心懸著她的病情,終於在見到她,聽太醫說只要按時進藥,休養個兩天,就沒有大礙的時候,懸著的心才終於踏實了。

在太醫診脈之後,又小睡了片刻的瓏兒,在他進來之前片刻已經清醒,進了小半碗雞湯熬成的濃粥之後,枕著兩顆軟枕,靠在床畔歇息。

「瓏兒。」

律韜走進來,一身朝服都還未及換掉,峻挺的臉龐掛著柔情呵護的淺笑,彷彿昨日拂袖而去的怒火不曾存在過一樣。

看著他一如往昔的憐惜神情,瓏兒卻不意外,這一年幾個月的相處,讓她知道自己在這位帝王的心裡,佔著極大的份量,而這份特殊的禮遇,除了她之外,還未曾見他在別人身上加持過。

所以,就算他昨日負氣離去,但是,在她心裡雖沒十足把握,卻還是隱約能夠篤定,他便是真的生她氣了,最遲隔日,他還是會捨不得冷落她,還是會過來探望她。

只是,沒料到還在夜裡,他就已經沉不住氣,先過來了,更沒料到她一時的疏忽大意,差點害得小滿他們今早要被送至內務府領罰,她想要是自己真的有個差池,說不定今天暴室裡就要多上幾個遭大刑款待的罪人了。

「好些了嗎?還有哪裡不舒坦,需要再讓太醫過來會診一下嗎?」律韜坐在床畔,伸出大掌,以拇指腹心輕揉著她還泛著一絲微熱的粉頰。

「瓏兒謝皇上關心,已經好多了,幾個太醫年紀都不小了,讓他們回去歇歇腿,喘口氣吧!」

「你這傢伙真是讓朕一刻也不能掉以輕心。」律韜輕歎了聲,語氣裡卻是一點責怪的意味也沒有,「昨晚,可是又做惡夢了?」

瓏兒略頓了下,知道瞞不過他,只能點頭,「嗯。」

見她低斂眼睫,掩住了眼裡真實的情緒,淡然的回應似乎在說明她已經習慣了,平靜的接受,也沒出言怨懟他昨晚負氣不過來「陪睡」。

這一刻,相較於她這位當事人的風輕雲淡,律韜深沉的眼眸之中,添了幾許黯然,以及教人費解的幽光。

她終究還是忘不掉嗎?

他想,那些傷痛,並不在她的記憶之中,而是刻進了她的靈魂裡,所以才會就連失去記憶了,都仍縈於夢中。

「別怕,無論是誰,都再也傷不了你。」說著,他按著她的後腦勺,俯唇在她的額心印上一吻,吻得輕淺,卻貪戀著不肯離開。

瓏兒沒有回應,只是輕抬起眼眸,注視著他近在眼前的臉龐,感覺他屬於男人的陽剛氣息就在她呼吸之間,撓得她額心滑細的肌膚有些微癢。

驀然,一個念頭滑過她的心上,才略一遲疑,她已經放鬆身子的力道,順勢靠上他的胸膛。

就當作是昨天氣了他,又惹他擔心了一個早晨的補償吧!

果然一如她的預料,律韜對於她主動投懷送抱的舉動,感到受寵若驚,咧開了笑,一雙修長的臂膀已經將她給摟在胸懷之間。

瓏兒在他的懷裡,一動也不動,既沒有柔情似水,也沒有甜蜜依偎,一雙剪眸之中,有的只是不興波瀾的淡然。

律韜很快就感覺到懷裡的人兒除了柔順以外,沒有更多的反應,他不需要親眼目睹,也能猜想她此刻的表情,但他還是趁機將她緊抱在懷裡,即使,剛才那一瞬驚喜的心情,已經添了些許無能為力的苦澀。

「奴才參見皇上,參見娘娘。」小滿端著湯藥,來到了外間,沒得到主子允許不敢跨進內檻。

平時她家主子待人極和氣,此刻會如此謹慎,主要是因為皇上也在裡面,就算教她再生第二顆膽子,也不敢去回想清晨時帝王帶著殺意的森冷神情,讓她有種閻羅殿前逛了一遭的重生之感。

「娘娘,該進藥了。」小滿沒得到回應,又說道。

律韜沒讓小滿進來,是在等瓏兒自己發話,但見小滿話才說完,他很明顯地感覺到眼前人兒的表情略僵硬了一下,見她很努力地克制,才沒讓那清秀的眉心擰上淺痕,但不自覺緊抿的嫩唇,看起來也夠十分苦惱了。

「怎麼了?」律韜壞心,明知故問。

瓏兒自然也知道他的壞心眼,這人雖然疼她寵她,可是,卻也經常故意說話噎得她啞口無言,彷彿見到她困擾的表情,能令他開心似的。

「藥很苦。」她知道他就在等自己說這句話,果然話才說完,他就很不客氣地笑了。

瓏兒瞪了他一眼,轉頭看著站在外間的小滿,就像是最後抵抗一樣,硬是不肯發話讓小滿端藥進來。

「朕知道,但是良藥苦口。」律韜看穿她的掙扎,唇畔的笑意更熾,心想這人的喜惡真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怕吃苦藥,不過比起從前……她現在的態度可是乖順太多了。

他轉過頭,給了小滿一個示意,讓她把藥端過來。

小滿得了令,低著頭把藥端到兩位主子面前,看著帝王伸手端起盛藥的玉碗,以勺舀動著藥汁,一陣苦味隨苦藥湯的翻動而飄揚竄出。

瓏兒聞著那嗆人的苦味,倚在枕上退無可退的她,只能把臉往裡頭一撇,柔軟的嗓音難得的楚楚可憐,「藥湯看來還很燙,晚點再喝。」

「朕餵你,吹吹就不燙了。」

律韜必須很努力,才能讓噙在唇畔的笑意別太張揚,惹她刺目,雖然忍得極痛苦就是;他把調羹擱回碗裡,空出一隻手扳回她的臉蛋,讓她正視著他,以及這碗必須喝掉的湯藥。

「今天早上的事情,朕沒罰你宮裡的奴才們,那是因為朕知道你不喜歡有人越俎代庖,朕知道你的性子,就算要打殺,也該由你來發話,所以朕不碰他們,由你自個兒決定。

律韜一勺勺緩慢地為她舀涼湯藥,渾厚的嗓音也是不疾不徐,但細聽之下,卻是軟言之中,帶著一絲森涼,又道:

「但是,如果你真有個不好,朕肯定不會如此輕易饒人,這醜話,朕要跟你說在前頭,瓏兒,你該明白吧?」

瓏兒的心口一顫,直直地望進他墨黑的眼眸之中,這時,他舀了小半勺微涼的湯藥湊在她的唇前,她幾乎是沒有猶豫地張唇含進,她不是個蠢笨的人,知道有他的恩寵,她當然能夠拂逆他的意出心而不怕,但是,要是她真有個「不好」,只怕小滿等人就要因她而遭罪。

所以,她不能不吃藥,必須要快點讓自己平安無事才行。

律韜見她肯乖乖進藥,臉上露出一抹寬心的笑,總是細心為她吹涼了湯藥,才餵她喝下。

一口接著一口的藥汁,苦得她心口發悶,就算心裡知道這不是他的錯,這場風寒是她自找的,但是,當她一勺勺地飲下他親喂的苦藥時,抬望著他的美眸之中,還是泛出了一絲幽怨。

律韜對她明擺在眼神之間的埋怨,忍不住又氣又笑,見她那表情彷彿不太服氣被他恐嚇,也不服氣為什麼要聽他的話,乖乖吃藥?!

明明見著的是一副不服不甘的神情,但是,律韜唇畔卻勾起了更加疼溺的笑容,直至餵進了最後一勺藥湯,才將玉碗交給一旁的小滿,取過備在一旁的小碟蜜糖卷,捻起一塊喂瓏兒吃下。

這時,元濟領了人,帶著主子的常服過來更換,當律韜在裡間換過常服出來時,就看見瓏兒已經下了床,讓小滿簡單地梳洗過後,小寧子為她簪了一個像是隨手綰結,卻十分別緻的垂髻,只上了一根紅翡髮簪,襯得一身月色太衫更顯素淨,小滿細心,在主子走出外間時,取了一件鑲著狐毛的半臂襖子為她添上,就怕出一丁點差錯,再逛到閻王殿去就回不來了。

「身子有恙,為什麼不多躺著?」律韜也跟著出來外間,隨著她的腳步走到另一端的暖閣,這裡被她拿來當書房使用。

「又不是什麼大病,起來活動一下,好得快。」她取起剪子,站在一盆擱在高几上的白色菊花之前,目視撥弄了幾下,才動刀剪下十數朵,喚了小滿進來,讓她取這些菊花去沏茶,回頭對律韜道:「黃菊沏的茶最是明目養肝,皇上喝過了再回『養心殿』去。」

「嗯。」律韜微笑,知道她沒有大礙,也就隨她了。

一直以來,她待他雖淡,但是卻不失溫厚,謹記著她義父叮囑,雖是帝后,但終究是夫妻,就該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只是她不知道,那遠遠不是他想要的!

這時,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被攤在書案上的一大幅畫給吸引,他繞到書案之後,斂眸注視著筆墨仍新,應該才畫就不久的山水畫。

「這是……?!」

他看著這畫覺得似曾相識,很快就知道這是數月前的祭天之行,他與她登上泰山之巔,往下遠眺,見天地廣闊浩瀚的景致,此刻,他彷彿都還能見到她總是淡泊的神情,在立於天地之間時,閃爍著近乎癡迷的光芒。

「沒什麼,不過是前日閒來無事,隨手畫了幾筆。」她揚唇笑笑,隨手從書架上挑了本書,坐到臨窗畔的圈椅上,翻看了數頁,但無心在文字之中,心神一恍,轉眸望著窗外那一大片湛藍的天生。

她說隨手畫了幾筆嗎?律韜啞然失笑。

這話說得可真是謙虛,看著這一幅山水運筆神妙,瀟灑之中不失大氣,讓人彷彿重臨其境,回味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豪壯,一泉暖意從他的心底汩出,那筆墨一勾勒,一捻轉,矯若游龍,婉若驚鴻。

他認得,這是她才有的運筆沒錯。

那熟悉的氣韻教他心旌神動,揚起目光,凝視著她昂著首,被窗外天光剪得熠亮的側臉,心頭的暖意頓時涼了幾分。

她看似望著天,但他知道,她望著的是那天外之天--「芳菲殿」外,大得無窮無盡的天。

她的心,總是太高太遠,從來就不在這裡,不在他的身邊。

律韜眸色在一瞬間晦暗不來,似是不經心的一個拂手,打翻了一旁的汝瓷筆洗,傾倒的水墨頃刻間將那一幅畫給染暈開來。

他沒有抬起頭面對她聽見聲響,回過首看著他的訝然表情,也沒看見當她目睹那幅畫被潤得漸漸不成樣子時,眼裡的不捨與哀傷,而他,只是再一次篤定自己曾經下定的決心。

就算,他這決定對她很殘忍,也不公平,但是,今生今世,他絕對不會給她一絲毫的機會,讓她從他的掌握之中逃脫。

她只能是他的人。

這輩子,這人只能是他的……

窮極無聊。

瓏兒坐在鳳座上,看著幾位進宮請安的宗親內眷們聊著她們的夫君孩子,聊著衣料緞子,聊著雲勝花鈿,以及哪家的胭脂水粉顏色好,在她的心裡,卻只生出了這四個字當作感想。

但她儀態之間,依然不失皇后的莊重優雅,聆聽著她們絮叨的風花雪月,只是抿著淺笑,卻是半字也不想應答。

前些日子,進宮請安的親眷們尚且還言之有物,偶爾提及京城之中發生的大事,其中,她喜歡與戶部尚書的夫人談天。

戶部掌管朝廷的錢糧賦稅,皇室雖然富有天下,但是樣樣花用都要銀子,是以極倚重戶部官員的運籌帷幄;戶部尚書與夫人鶼鰈情深,雖說朝堂上的事情只是輕描淡寫對夫人說上幾句,但是他這位夫人極敏巧,往往一句話就能切中要點,到瓏兒面前,轉述起來也是字句生動,引人入勝。

但是,這幾日,進宮請安的夫人們換了一批,瓏兒的心思很敏銳,不會以為這其中沒有巧妙的安排,只是不點破,因為有些事情,說穿了也沒用。

大概,是怕又有人在她面前進言,要她出面,力勸皇上大選吧!

其實那件事情,她也不是盡聽人言,而是她自覺身為一個無法為皇上孕誕後嗣的皇后,當然該為皇室的血脈傳承著想罷了!

想著,她在心裡徐徐地歎了口氣,嬌顏不顯聲色。

「去讓小寧子過來。」她悄聲對小滿吩咐,「要他把那些吃飯拿手的傢伙一樣不落帶過來,有用得上的地方。」

「是。」小滿沒多話,轉頭去辦了。

片刻後,小寧子提著一木箱過來,一進殿門,看見幾位宗親夫人們都在場,有瞬間一楞,但是在看見他家娘娘的嫣然巧笑,幾句話將他梳頭的功夫說得出神入化,命他當場為幾位夫人示範,他立刻進入狀況,拿著從小生活在宮裡討師傅們歡心的花言巧語,很快就在皇后娘娘的恩允之下,讓幾位夫人圍著他說話,討教見習綰髮的功夫。

終於,少了那些女人們的聒噪,瓏兒頓覺耳邊清靜不少,她站起身,只攜了小滿走出正殿。

小滿飛快地從一旁宮婢手裡接過暖氅,為主子披上,隨著她走進園子裡,踩著黃石堆砌的階梯上了閣山,走進石山上的小閣裡。

瓏兒一路上靜默無語,行至小閣的扶欄前,在那一瞬間,一陣就連她自己都難說難明的鬱悶,幽幽地從心底湧了出來。

同樣是登高,但是,登泰山時,她望著是壯麗的山河,而在這閣山上,她卻只能看見「芳菲殿」殊勝的園景。

這樣的日子,她究竟還要過多久?

就連只是想要徜佯在筆墨之間的念想,都是奢望,她看得出來,皇帝不喜歡她想著這「芳菲殿」以外的世界。

她想要的,並不是飛向這「芳菲殿」外的天,而是她不想再過「芳菲殿」裡一成不變的日子。

她知道自己勢必要接受現實,遲早要習慣這樣的生活,但是,她身為皇后,就連為皇后辦事傳旨的詹事三卿都不能由自己做主!

人人都說這「芳菲殿」美得不似人間,皇帝的恩寵人間難得,但是,她卻只想用這一切榮寵,換一生一次逃出這牢籠的機會!

但,如果她這輩子都沒有機會逃出去呢?

這幾日,她總是忍不住在想,或許當個不長命的皇后,可以早日從這種受制於人的生活裡解脫,反正,沒有了她,律韜可以再立新後。

一抹淺淺的笑,噙上她瑰嫩的唇畔,如果活著逃不出這個牢籠,那麼只要一死,誰也阻攔不了她。

「娘娘……?!」站在一旁的小滿看著主子彷彿超脫一切的笑顏,心裡不知怎地有些發毛,那表情明明看著高興,但卻覺著有些哀傷,「娘娘要是嫌悶,小滿去讓人安排戲班子進宮,給娘娘唱戲解悶,好不好?」

從小,小滿生長在皇宮裡,沒少看過先帝的各宮嬪妃主子,她知道自己的主子與她們都不同,不只是詩詞書畫都精通,還懂兵書謀略,也通醫理。

有時候,就連太醫診治開藥,娘娘都能夠參詳幾句,獨到的見解,就連在太醫院幾十年的老院判,都忍不住要稱讚。

還有,小滿也知道,在娘娘珍藏的小匣裡,有一張以錦布所繪的地圖,在從泰山祭天歸來之後,她看過娘娘在圖上畫出渠道開鑿的路線,但那張圖,娘娘從來不敢拿給皇上過目。

只是,一次她隨著娘娘去「養心殿」時,剛好進殿之前,工部尚書與侍郎才離開,在娘娘與皇上說話,她進呈茶水時,看見攤在御案上的大幅地圖,與那日娘娘所繪的圖幾乎一模一樣。

後來她聽說,朝中的大臣們對那開渠的構思十分讚賞,說只需要再稍加修改,一旦此渠開成的話,南北漕運將更加興盛穩固,朝廷對地方的控制,也能更加迅速嚴密。

但她後來也聽說,那開渠之案,皇上沒準,只說再慢慢研議。

小滿不懂為什麼皇上會駁了開渠的案子,但是,瓏兒心裡卻明白,也在那一次,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皇帝的監視之中,從那次之後,她心寂了,凡事就算有想法,也決計不再提。

看著小滿憂心忡忡的表情,瓏兒不答話,只是衝著她翹起唇角,似笑非笑,回眸再看一眼亭閣之外的陰霾天空,半晌,轉身走下閣山。

一路上,她沒再抬起過頭看頂上的天,只是低著眼,平靜地看著自己所踩過的每一個步伐,想著該怎麼走,才能早日解脫……

一連幾日,「芳菲殿」內,小寧子使出十八般武藝,討好了各家的宗親夫人們,而皇后更是不吝將庫房裡的賞賜起出來,讓眾人見識分享,各式的珍寶教人驚呼連連,在鑒賞的過程之中,沒有片刻冷場。

皇后宮裡的一舉一動,從來都逃不過律韜的掌握,當他翻覽暗衛將這些事情撰寫呈上的卷宗,起初是一笑,心想他的皇后怎麼忽然轉了性子,肯跟這些夫人開始搬弄起女人家的玩意兒。

可是,漸漸地他笑不出來了,他開始覺得不對勁,這一日,與一干大臣在御書房議政之後,他獨留了孟朝歌下來,將幾本卷宗交給他讀看。

孟朝歌與律韜同歲,如今都正是而立之年,十歲被先帝擇為律韜的侍讀,二十年來,他們是最好的兄弟哥兒們,在當初律韜征西北五國時,他出力不小,他與京遠春追隨律韜,三人一同出生入死,建立不世功勳。

回朝之後,孟朝歌又助自己的主子登上帝位,這些年來,他領大學士之銜,就近在內閣輔佐君王,不過,他的父親官拜兵部尚書,如今年歲不小,已經兩度遞表請君王另擇賢能,所以律韜有意讓孟朝歌以大學士的身份,先任兵部侍郎,待時間成熟,再接尚書之職。

如此的舉措,看似貶抑,實則是讓孟朝歌將兵部的大權捉在手裡,因為無論他人是否在內閣,他始終都是帝王心中無可取代的肱股大臣。

因為孟家幾代之前的祖宗,曾經娶進一位胡女,所以孟朝歌星眉朗目之間,頗有幾分胡人五官分明的味道,從年少就在戰場上鍛煉的結果,讓他高大的體魄與律韜相去不遠,而若說他這人身上最特出之處,就是即便是平淡之中,都像是含著笑意的長眸,讓人總忍不住多生幾分親近之感。

但是,熟悉他的人,如律韜與京遠春,心裡都很明白,三人之中,尤以孟朝歌的性子最涼薄,也最拒人於千里之外。

孟朝歌拿起一本卷宗,一開始不太明白帝王的用意,雖說,他認識那位「皇后娘娘」也有數年之久,不過,如今這位娘娘已經是皇帝內眷,入主中宮這一年多來,帝王將她圈在「芳菲殿」那彷彿化外的宮閣裡,早就不是他這一介外臣能窺見

的了!

他不急著翻看卷宗內容,抬眼納悶地瞅了坐在御案之後的帝王一眼,見對方頷首,眼神催促,才定下心來細細讀看。

他一目十行,很迅速地閱讀,隨著唇畔的笑意漸深,知道了帝王今日留他下來的用意,但看見他的笑容,帝王的臉色卻愈發沉凝。

孟朝歌才合上卷宗,律韜就已經按捺不住,沉聲問道:「依你看來,可覺得有何不妥之處?」

「沒有。」孟朝歌搖頭。

「沒有?」律韜挑眉,對他迅速的回答感到敷衍與不以為然。

「如果皇上的不妥之處指的是太過於安分的話,那除卻這一點之外,臣不以為有任何問題。」

孟朝歌對於帝王的急躁也不以為然,不過沒有表現出來,只是似有若無地輕撇了下唇角,但是,他卻也習慣了,只要是與那位「娘娘」有關的事情,他家的主子就會失了平時的殺伐果斷,不見昔日毅王爺面對千軍萬馬,都不眨下眼皮子的冷冽氣魄,他不待帝上開口,又道:

「不過,說是安分也不盡然,只是,實在很難想像,那份精心巧妙,教人讚歎不已的河工圖,是出自這位閨閣娘娘之手。」

聞言,律韜緊抿薄唇,與孟朝歌相視許久不語,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正是自己心裡所想,只是將這個想法,留在泛著涼意的心坎裡,沒說出口。

「朝歌,告訴朕,你在想什麼?」

「微臣只是在想,如果有朝一日,『芳菲殿』不再是能夠將娘娘困住的地方,而娘娘卻也在皇上的掌握之中逃不出來,皇上以為,若以那人的性子,會做出什麼舉動?」

「夠了!」律韜一聲冷喝,森冷的嗓音在殿梁之下迴盪,久久不絕,「她或許只是認清了自己如今的本分而已,僅此而已。」

孟朝歌揚笑不語,不戳穿帝王的自欺欺人,只是在心裡想,若是別人,他或許願意相信,但是那人……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所以他不信。

他笑帝王當局之人看不穿,在心裡對帝王冷笑道:若這位娘娘是一個如此尋常脾氣,性子易折的人,又如何能夠得到皇上您如此青睞,令您幾度閻羅王面前走過,都仍不惜要將之留下愛護呢?

想到當年漫天揭開的腥風血雨,如今再回想起來,便是心性寡冷如他,都仍忍不住還有幾分戰慄,他就不信自家的主子能忘得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23 PM

第三章

食不言,寢不語。

一直以來,在他們用膳時,話就不多,倒也不是他們特別恪守這個皇家的養生規矩,只是就自自然然地依循著。

瓏兒吃了小半碗米飯,也不見吃進幾筷子的配菜,當小滿要再替她布菜時,她揚手擋下,取過一旁宮婢遞上的濕巾子擦嘴。

「不再多進一點嗎?」律韜輕擰起眉心,今晚她吃進多少東西,他都能夠數得出來,就連尋常三歲孩兒吃的都比她多。

「吃不進了,皇上多用些,今天的黃魚極鮮,滋味甚好。」說著,她揚眸給了小滿一個眼色,讓她再為律韜多布些黃魚。

「做味甚好也不見你多吃兩口?」他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一語揭穿她的口是心非,「如果有什麼貪嘴想吃的,就吩咐奴才們去辦,不是說那日風寒已經痊癒了嗎?怎麼越見清瘦了起來?」

「就說吃不進了,再吃就饜了。」瓏兒輕巧地說,伸手主動為他盛了碗碧玉羹,兒他臉色不善,但還是將那碗羹湯給進了。

律韜拿她沒轍,也沒心情再吃了,揚手讓奴才們將晚膳給撤了,小滿是「芳菲殿」裡的領事女官,張羅手下的人撤膳上茶,再讓人從點心房裡備上三樣精巧細點,見一切妥當,才領著眾人退下,只留下兩位主子獨處。

不過,說是獨處,倒也不盡然。

前幾天,瓏兒新養了一隻通體雪白的鸚鵡,先前一直養在外殿的茶軒裡,這兩日天冷了,才將它往內殿移過來。

「怎麼想起要養鸚鵡?」律韜見她剝了一小塊糕喂鸚鵡,一邊餵著,一邊撫著鸚鵡柔順雪白的羽毛,神情極呵護。

「時間太多,總是要想法子打發。」她淡淡地說道,沒瞧見當律韜聽見她說這話時,從背後投來的沉銳目光,「教它說說話,背背詩,也是一種閒趣,對了,它叫雪衣,來,雪衣,見過皇上。」

「奴才雪衣,雪衣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雪衣聰明,說著還不忘壓低腦袋。

「乖。」這話,是出自瓏兒之口,至於律韜則是抿唇不語,定定地看著她笑著給鸚鵡餵了一些飼料當作獎賞。

「這些天你什麼都不做,就只忙著在訓練它說這些渾話?」律韜險些按捺不住內心倒湧的怒氣,不由分說地拉住她的手,帶著她往書房走去,「上回你所畫的山水甚好,卻被朕不小心打翻筆洗之水給毀了,瓏兒,朕為你研墨,你再畫一幅給朕。」

「不如皇上畫吧!瓏兒給你研墨。」她微笑著跟隨在他身後,既不掙扎卻也不是順從,只是覺得他剛才說的話有趣。

他說她教雪衣說的話是「渾話」?難不成他這位皇帝忘記這一句「渾話」天天上朝時,都要聽文武百官說上幾遍嗎?

敢情是他只許百姓放火,不許她這位「州官」點燈了?!

但律韜就是不愛聽,想到她這些日子天天對那只鸚鵡說那句話,那討好的心思,不像她的為人。

眼前的情況,不同於前些日子,她日日讓人梳著精巧的髮式,就連妝容都能看出一番巧思,他初見時確實驚艷,不過,很快就從她慧黠調皮的眼神,看出來她不過是縱容小寧子在自己頭上玩花樣,也不過是想要看他的反應,從來就不是想要討好他這位天子夫君的歡心。

所以,他讓人打賞了小寧子,那些日子,天天來「芳菲殿」都能見到風情不同以往的她,確實頗有幾分樂趣。

但那終究不是她原本的性子,所以後來恢復平常素淨的模樣之後,他倒也不覺得失望。

不過初見她恢復原樣時,有一瞬的怔楞,想來他的表情是有些失態的,惹得她莞爾輕笑,那時的她,在他眼裡看來,比起任何時候都更加絕美動人。

「朕研墨,朕想看你畫。」律韜將她帶到書案前的姿態,帶著幾分強迫的意味,低沉的嗓音裡有著帝王不容拒絕的堅持。

「那只怕要讓皇上失望。」她淡然斂眉,掙開了他的掌握,走到一旁的福字缸前,注視著缸裡的魚兒慵懶悠遊,「從今以後,瓏兒不畫了,請皇上放心吧!往後再也不畫了。」

「為什麼?朕該放什麼心?!」律韜愕然,箭步走到她的身旁。

瓏兒不答,只是揚起美眸瞅著他,眼裡的神情彷彿在反問他,這不就是皇上心裡所想所願?她不過是成全而已。

這一瞬間,律韜的心涼了幾分,然後是心慌的絞痛起來,直直地望進她那雙除了幾分對他舉動的疑惑之外,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空洞的剪眸。

怎麼會……?!

他只是想讓她死心,卻沒想過要讓她心死!

「皇上還畫嗎?」瓏兒對他難掩的失神震驚視而不見,勾起一抹淺笑,回過身走到書案前,為他佈置起文房四寶。

律韜追隨著她纖細的身影回過頭,一語不發地看著她柔順的佇影,想起前兩日孟朝歌在御書房裡,對他所說的話。

「知道她身份的人,不只皇上與微臣,那日,她可以利用華延齡將河工圖送進工部去,皇上以為只憑華延齡在朝廷的人脈,可以讓工部尚書與侍郎生出天大的膽子,把來路不明的圖送到天子面前?這兩年來,皇上難道沒有疑心過,那枚我們一直想找到的印信,究竟落到何方?」

律韜的臉色陰沉至極,一語不發,冷不防地從背後摟住她,一雙修長有力的臂膀,彷彿要將她給揉進胸膛般,充滿了近乎摧殘般的佔有力道。

不可能!

那人從被他軟禁進「蓮華山莊」之後,直至那一個雪夜之前,都沒再與嫌疑人等接觸過,所以不可能將那枚印信交與任何人!

但,那枚印信卻是自此沒了下落,也是不爭的事實。

「皇上力氣輕些,我疼了。」

瓏兒沒有掙扎,只是手裡的墨條沒能握住,跌在他們腳邊的地毯上,墨色污了毯上顏色綺麗的花紋,她斂下眸光,注視著那幾點突兀的污色。

聽她似乎呢喃般的埋怨,律韜很勉強才能收回一點力道,卻是難忍心裡的點點刺痛,仍是擁住她不放,沉著聲,在她的耳畔柔語道:「瓏兒,這些日子江南出了些事,朕想要親自下去看看,咱們素不分開,你自然也是跟著朕一起去,想去嗎?」

聽他說起了他們素不分開,瓏兒確實心有所感,從她入宮之後,他們確實沒有分開過一天,習慣了他的陪伴,想到要分離,竟生出幾分不捨。

「不樂意?」律韜許久未聽到她的回答,追問道。

「不會不樂意,只是想知道皇上在打什麼主意而已。」他從剛才抱著她到現在,抱得那麼順理成章,她也懶得駁他,任著他抱住不放了。

「朕打什麼主意不重要。」律韜咧唇笑了,見她絲毫不掙扎,這難得的乖順讓他受寵若驚,見機不可失,在她的頰畔趁機偷了個香,對她訝異回眸,朝他投予「登徒子」的譴責眼光只做沒瞧見。

此刻,泛在他唇畔的笑,無賴之中,確實有幾分登徒子的味道,「你只需要知道,朕要給你驚喜,記著這一點就好了。」

兩日後,「芳菲殿」裡,接到皇帝派人送來的一份禮物,那是一大只楠木衣箱,不過,皇帝同時也不了禁令,不許任何人開啟衣箱,就算是被賜予這份禮物的皇后也不行。

然後,在十日之後起駕先行的皇帝與皇后的車隊之中,從「芳菲殿」裡帶走的東西,除了幾樣平時隨身的細軟之外,就只有那只衣箱,皇帝堅持要帶著,其餘的一切就留著與正式啟程的御輦後送過來。

起初,瓏兒還能沉得住氣,但漸漸也好奇了起來,從他們成親之後……不,即便是成親之前,律韜總是不吝於給她賞賜,但一向是送到她面前,就迫不及待要她打開來賞玩,從來沒有像這次神秘。

她知道那裡頭不會是什麼金銀珠寶,小滿好奇地舉抬了幾次,直說箱裡肯定裝了衣裳,但還有旁的一些東西,許是鈿勝首飾之類的玩意兒,她嘟囔著對主子說,不過幾套衣裳,皇上有必要吊人胃口嗎?

在走了幾天官道之後,他們登上大船,改走水路,而那只衣箱依然謹慎地被抬進了廂房裡,就擱在最顯眼的地方。

瓏兒心想,不是那地方顯眼,而是她總會不經心就往那個地方瞧過去,甚至於有一度動過念頭,就不信她私自開了衣箱,律韜真會責怪她不成?!

「真想知道,何不打開來看看?」律韜含著笑的低沉嗓音從她身後傳來,他一進房門,就見到她又忍不住站在那只楠木箱前打量。

「什麼?」

瓏兒嚇了一跳,飛快轉過身,不知道他何時出現在她的身後,她感到幾分心虛,就像是才想做壞事就被逮個正著的孩子,嬌顏飛過酡紅。

律韜含笑不語,走到她的面前,斂眸瞅著她難得一見的侷促神態,細細欣賞了幾眼之後,輕呵笑了起來。

她抬眸瞅了他一眼,被笑得有些困窘,轉身就要走開,卻被他一把擒住了手腕,笑著往那只楠木箱走去。

「想看就看,難道你還怕朕不成?」說出這話的同時,律韜回過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一瞬微怔,就知道她真的動過那心思,唇畔的笑意更熾,卻沒再笑出聲來,就怕真的惹惱了她。

他知道,她的性子只是看起來和順,實際上卻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律韜放開她的手,蹲到衣箱前,三兩下就將箱上的扣楯給打開,雖然下令不許任何人開啟,其實這箱上根本就沒有落鎖。

「打開。」他站起來,退到她的身後,柔聲催促道。

瓏兒遲疑地瞅了他一眼,但打開箱蓋的態勢卻是一點怯意也沒有,很乾脆地就將衣箱蓋子給掀開,一瞬間,她的眸裡盈上了失望,果然一如小滿的預料,是一箱子的衣裳。

可是,漸漸地那失望裡,多了幾許疑惑,她頓了一下,伸手取起最上頭的一件青色袍子,見那樣式與紋繡,竟是男子裝束。

「皇上,這是……?!」

「沒有錯,這衣衫是朕給你準備的,還記得朕說過要給你驚喜嗎?」律韜從她的手上接過那件青袍,細心地為她披在肩上,「與你帶著一隊人馬先行,就是想要不驚動當地官府,趁著御駕未到之前微服私訪,就怕出入一些龍蛇雜處的地方,你一個女兒家不方便,女扮男裝會好些。」

「那些地方……你要帶我一起去?」瓏兒不敢置信地瞪圓美眸,這一瞬間,她說不清心裡騰升而出的感受,究竟是喜悅或是震驚了。

「不願?」

「自然願意!」她急急地按住了他的手臂,就怕他改變了主意。

人說女人心海底針,但是她此刻興奮的心情,卻顯在臉上明明白白,讓人連猜都不必。

「那你不問問日後做男子裝扮時,該如何自稱,又該如何喚朕嗎?」律韜深深覺得為了眼前這一抹花開般燦爛的笑容,要他做什麼犧牲都願意。

「主子?」

律韜含笑搖頭。

「大人?」

見他又搖頭,她遲疑了一下。

「爺?」只要能夠出門,隨他恣意暢遊肆市街坊,就算真要喊他「爺」,她也不會不樂意。

「你真的以為朕要你女扮男裝,當朕的僕僮嗎?」律韜頓時苦笑不得,這回也不搖頭了,反倒是歎了聲,歎一世聰明的她糊塗了這一時,「再說,一般的隨從小僮能穿得了這一身矜貴的衣袍?」

「那倒是。」她將雙手伸進袖內,將身上男子的太袍給穿起來,一手捻著袖口,抬起手臂湊到面前,細瞧著那青絨衣料,想這同樣的料子,在他的皇帝常服之中,偶爾能夠見到幾件,不過紋繡略有不同。

「咱們要做兄弟,你要喊朕二哥。」律韜注視著她的眼眉之間,滿滿的儘是寵溺,讓他平時過於冷銳的臉龐線條,也在這瞬間都柔軟了不來。

「二哥?」她輕蹙起眉心,隨即笑了,「是了,皇上在皇子之中排行第二,那我是……?!」

「四弟。」他接著她的話說完,伸手解開她頭上的綰髻,隨手將簪子扔在地上,見她頃刻間青絲披落如緞,他以雙掌在那緞青絲上揪出了一個男子的髮束,揚著笑欣賞眼前俊雅的翩翩風采,又道:

「朕的兄弟不少,但在這世上,唯有朕的四弟,與朕同樣被記在華母后的牒紙上,至死都沒有分開過,沒人比朕與他更親,所以,瓏兒若要與朕當兄弟,就只能排行老四。」

瓏兒一語不發地聽著他說話,聽他說出「四弟」二字時,有霎時的怔忡,無論如何,她都想不到他竟然會要她扮演自己的四弟,再聽他說與自己的四弟最親時,甚至於在心裡生出了可笑的荒誕之感。

他說這話,是想欺誰呢?

天下人皆知的事實,她又豈會不知?!

世人皆知當初二皇子律韜並非華皇后所生,是初降生之時,被先帝下旨,抱到皇后宮中撫養,記在皇后的生養牒紙上,四年後,華皇后誕下四皇子容若,隔年,便向皇帝請求將律韜還送到生母謹妃宮裡撫養。

然而,先帝允了華皇后請求,卻下了聖旨,二皇子律韜仍舊記在皇后牒紙上,不許更動,在名義上,他仍舊是皇后親生兒子。

所以,他們二位皇子記在一張牒紙上,是千真萬確,但是,說到兩人最親嗎?

瓏兒抬眸看著眼前氣質沉冷的男人,忍住了一句話沒說出口:如果那位四弟與皇上最親,何至於臨了皇上要親手殺了他呢?

最後,讓瓏兒忍住了沒問出口,並非因為這話是對君王的大不敬,而是她看見了這位君王在注視著她的時候,那一雙總是清明銳利的眼眸深處,泛過一抹像是心碎般的哀傷……

兩天后,他們的船隊泊在一處坡勢較緩的河岸旁,不遠之外,有一座「百陽鎮」,雖不若蘇杭名氣大,但是百年來人才輩出,也因為承接南北的地利之便,商賈雲集,每年從這城鎮繳上朝廷的稅收,都不是一筆小數目。

昨晚,律韜就告訴瓏兒他們要進城鎮,要她做好準備,當時,在場的人還有忙著張羅熱湯水的小滿與兩名婢女。

這幾日,兩位主子同住一間廂房,雖然同行的元濟是貼身伺候皇帝的人,但考慮到皇后娘娘也同在一室,不若小滿是女兒家的身份,所以從他們上船走水路之後,領事進房伺候兩位主子的人,就換成丫小滿與女婢,只是在小滿每晚交差後,必須去向他這位大總管稟報交代。

當下,小滿聽皇上對娘娘說要做準備,卻不聽娘娘交代下來,只見兩位主子相視微笑,那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心有靈犀,讓她看了一頭霧水。

結果,就在今天清晨,天微亮,湖面上仍泛著氤氳霧氣,被命令在門外不得入內的小滿等人,都被他們所看見的情景給震懾住了。

他們看著廂房的門開啟,先走出來的人是皇帝,一身深藍色的衣袍,與平日在宮裡的常服相較,只差了天家的紋飾,仍舊是一派的氣宇軒昂,不過較平日相比,一張總是冰冷陰驚的臉龐多了幾分暖和的笑意。

那笑臉平日裡在朝堂上幾乎見不著,不過小滿等人倒是見慣了,因為皇上只要與娘娘在一起,都是一臉寵溺的笑。

他們看著皇帝回頭,朝著門內伸出大掌,但門裡的人卻沒理會他的攙扶,自顧地走出來。

在那一瞬間,所有人像是火了魂魄般,楞楞地看著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青衫公子,他們看著那熟悉卻有幾分陌生的俊美臉龐,在見了他們的表情之後,翹起一抹興味的淺笑,更是生出彷彿入了夢境般的恍惚之感。

他們在這位絕世公子身上,見到了如玉般的溫潤乾淨的氣質,此刻,輕噙在那唇畔的淺笑,讓那雙好看的眼眸之中,添了幾許彷彿寶石般的璀璨光華,那是一張教人轉不開視線的俊美姿容,但是,除了小滿與幾個親近的奴才之外,一旁的護衛都已經低下了頭,就怕多看了一眼,會褻瀆了那宛若天人般的高貴。

這時,律韜看了被她忽略而落空的大掌一眼,知道這人穿了男裝,自然不想再被當成女子一樣扶持。

但他聳肩笑笑,毫不介意地收回了手,斂眸看著靜立在身側,彷彿不屬於塵世般的少年,心頭泛過一陣又一陣抑制不住的悸動。

「娘……娘娘?!」小滿驚喊出聲,明明已經認出這位公子的身份了,語氣裡卻仍有一絲不確定。

因為,她家娘娘的神態與舉止,彷彿天生合該就是一位翩翩佳公子,那舉手投足之間的優雅,不帶一絲女態,倒有幾分男子的爽颯,竟教她這個日夜伺候在身邊的女官忍不住臉紅了起來。

「認出來了?」瓏兒嗤笑了聲,抬首與律韜相視而笑,「二哥,時候不早了,咱們進城吧!」

聽她喚自己「二哥」的剎那間,律韜有片刻失神,雖是他的交代,卻不知道她竟然那麼快就進入狀況,他隨即為自己的怔楞失笑。

「好,進城吧!」

說完,他對一旁的護衛們交代,在進城之後,別跟在他二人身邊,在遠處不動聲色地戒備,沒有得到命令,不許出現在他們左右。

瓏兒知道他的意思,這是他們二人昨晚就說好了,趁著清晨入城,就是要微服逛早市,帶著一批護衛招人側目,但是他們貴為帝后,不為自身安危,也要為了天下家國,所以還是帶了人,只讓他們跟在暗處隨護。

「娘娘,那奴婢呢?」小滿眼看著主子不帶著自己,急嚷道。

「兩個男子出門帶著一名女婢同行,你說像個樣子嗎?」瓏兒笑挑起一邊眉梢覷她,不解怎麼這一瞧,又把她的貼身侍女瞧出了滿臉紅雲,但她管不上這許多,說完,提步跟在律韜身後,準備走下踏板登岸。

這次,律韜主動執住她的手,想要護她下船,卻被她用另一手使了勁兒推開,見她撇了撇唇角,不以為然地瞅了他一眼,反過來率先走下踏板,只是在越過他身畔之際,輕聲道:「二哥莫忘,是兄弟了。」

律韜又是一楞,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好半晌,終於醒悟,低低笑了起來,一直到她都安穩踏上岸邊,轉身抬起眸,朝他投來催促的眼神,他才撩起袍裾,步下踏板,朝她而去……

雖然沒有帶著護衛隨行,但是律韜與瓏兒二位儀表不凡的公子出現在熙來攘往的早市,也是十分惹眼的。

他們進城之時,天才大亮,秋日的天光,染著幾分金黃,沁著幾許涼冽,但終究還是比北方京城溫暖許多,他們就連薄氅都留在馬車裡沒帶上,靠著貼身佩帶的金色辟寒犀已經十分溫暖。

早市裡,已經是熱鬧喧囂,各式的商貨雜什,以及魚肉菜攤,多得叫不出名字的生菜熟食,已經將早晨的空氣熏染得不復潔淨,但卻別有一番風味。

清早出門,他們二人都只進了墊胃的熱茶湯,瓏兒被一股子鹹香味道吸引,拉著律韜走到一個賣熱豆腐腦兒的攤子前面,中年的馬臉男人俐落地舀著雪白的豆腐腦兒,澆上酸香的芡汁,一碗接著一碗。

一旁的大鍋爐上滾著沸水,上頭迭著比人高的蒸籠,飄散著菜肉的香氣,以及老面誘人的熟酵味,身形微胖的婦人跟著一旁的丈夫熟練地招呼客人,總是男人才一吆喝,婦人就可以從成迭的蒸籠裡分出是「素包子」或是「羊肉餃子」,抽出來端給客人。

「吃嗎?」律韜笑問難得露出幾分饞意的瓏兒。

「嗯。」瓏兒點頭,「素的,還要一碗豆腐腦兒。」

「我知道。」他揚起淺笑,很清楚她的食性,在早晨胃口未開之前,她不進丁點葷腥,成親一年多來,他經常在早朝之後與她一同進膳,時日久了,也跟著她養成了同樣的習慣。

他轉頭向馬臉東家要了兩碗豆腐腦兒,與兩籠素包子,但是卻見那位東家才揚聲吆喝「兩籠素包子」,他的妻子就靠了過來,一臉歉意道:「兩位客倌,真是對不住了,最後一籠素包子雖然還在蒸屜上,但已經被你們前面一位客倌給買走了,現在只有蒸餃子,不過是羊肉的,素的賣完了。」

律韜與瓏兒相覷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望向買走最後一籠素包子的男人,自己想要的東西在最後一刻從面前端走,令他們覺得不是滋味。

這種感覺很微妙,如果是早幾位客人就賣完,沒見著東西那倒也罷了,但見著了東西才被搶走,教他們這兩位做慣了主子,一向有奴才打點妥當的人,心口有一種被噎著的不甘之感。

「客倌,試試咱們家的羊肉蒸餃子,這口味也是不錯的。」馬臉東家看見兩位爺的臉色不對,趕忙著招呼。

那東家只看見深藍袍服的男子一臉面無表情的陰沉,但瓏兒卻能看見律韜眼裡泛過的一抹笑,他們相視一眼,律韜便轉身走向那位剛找好位置落坐的男子,與他低語數句,便調頭回來。

不久之後,一籠送到那男子那兒的素包子,立刻被轉送到他們這一桌,瓏兒瞧著那冒著熱煙的飽滿包子,手裡握著竹筷,卻沒動靜。

「瞧什麼?不是想吃素包子嗎?趁熱吃。」

「我在瞧,這籠素包子要是不好吃,豈不是白費了你多花銀子把它從人家手裡買回來?」

「誰說我多花了銀子?」他挑起一邊眉梢。

「你沒有嗎?」她回覷他,以為他用了最直白的方式。

如果不是多花銀子,也沒擺出身份,那人為何肯心甘情願將最後一籠素包子讓出來給他們?

「能使銀子的事,誰都能做得到,值得拿到你面前說嘴嗎?」律韜瞧她輕看了自己,只覺得好笑,「這籠包子老闆賣兩文錢,那位兄台卻不收我錢,因為,我告訴他,我的好弟弟心懷純孝,因為家中長輩抱恙在身,所以在佛前許下誓願,要茹素三年,不造殺生之孽為長輩祈福,所以希望他能割愛成全,他是個好心人,以後會有福報的。」

聞言,瓏兒轉過頭,望向那一位「割愛」素包子的兄台,心想難怪他要用一副感動佩服的眼神瞧著自己,然後,她回過頭,才舉起筷箸夾了顆素包子,目光卻是盯著律韜一貫寡冷的臉龐。

明明這人說話總是不冷不熱,但是,天生沉穩內斂的氣質,讓他就算是說謊扯淡,看起來都仍是一派氣定神閒,任誰都不會懷疑。

不過,若換成了她,只怕也是會編謊言去騙這籠包子,不在於捨不得錢財,就如同律韜說過,能使銀子的事,誰都做得到,而他與她一樣心思,同樣是達到目的,用錢買來,與對方心甘情願奉上,兩者的成就感大大不同啊!

只是誰能想到,在這天底下最至高無上的帝后,竟然會在這市坊之中,心思兜來轉去,只想著把人家的包子騙到手呢?

這一想,兩人會心而笑,吃著包子也格外美味。

不過,他們都不是小氣之人,律韜剛才的那句話並非只是玩笑,那人的好心,福報會在後頭。

瓏兒吃了顆包子,滋味算不上特出,不過卻也鹹香宜人,這時,兩碗豆腐腦兒被端上桌,律韜沒急著吃,倒是瓏兒已經忍不住先舀吃了一口,味道竟是出奇的滑嫩爽口。

「這豆腐腦兒滑嫩得很,二哥也嘗嘗。」她舀了一勺豆腐腦兒湊到他唇邊,見他臉色有瞬間微訝,她起初不解,很快就發現自己的舉動太輕率。

他們現在可是兄弟,不是夫妻啊!她趕忙著想將手收回,卻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扣住了手腕。

律韜湊首,吃進了她喂來的那一勺豆腐腦兒,自始至終,一雙沉魅的眼眸沒離開過她窘迫的臉蛋,直至嘴裡的食物都吞進了,才緩慢放開被自己扣住的纖腕,「四弟說得不錯,這豆腐腦兒確實滑嫩,滋味挺好。」

瓏兒的心跳飛快,倒不是因為自己做出了不合宜的舉動,而是被他彷彿帶著幾分勾人的眼神給瞅得心慌。

是她的錯覺嗎?

她覺得律韜對待自己的態度,反倒比在宮裡時更露骨曖昧了!

吃完了包子與豆腐腦兒,他們漫無目的地在市坊之間走動,因為是男子裝扮,所以就連瓏兒看見了想吃的甜食,也忍住了沒買。

她與律韜相覷了一眼,見他唇畔輕噙著笑,必然是看穿了她要撐出男兒氣魄的心思,但她不以為意,只是撇了下唇角,想他也不會好到哪裡去,那滿不在乎的態度,必然也是裝出來的。

說來也奇怪,她是女子,素來嗜吃甜食也就算了,但是,性冷如律韜,竟然也十分嗜甜,兩人愛吃的口味也意外的相似,彷彿打小養在同一處。

不遠處,飄來了棗糕的香味,讓瓏兒的腦海裡浮現了一張婦人的臉龐,那婦人有一張極慈祥的笑顏,以及一頭綰得十分乾淨整齊的灰髮,她彷彿還能從那浮在腦海裡的人身上,嗅到一股似有若無的甜味。

「蘭姑姑。」她不經意地呢喃出這個名字,雖然她不記得在什麼地方見過那婦人,卻很確信那婦人就叫「蘭姑姑!。

「你剛才喊了誰?」律韜冷不防地拉住了她,一臉的訝異。

「我從前認得一位叫『蘭姑姑』的人嗎?」

「你想起了什麼?」他沒回答她的問題,低沉的嗓音裡有一絲緊張。

瓏兒略頓了下,搖頭道:「沒想起什麼,不過好像記得以前見過一位灰髮的婦人,好像我總喚她『蘭姑姑』,好像還記得她擅做細點,尤其是棗糕,想著彷彿都還能吃到那味道。」

律韜握住她纖臂的大掌不自覺地收緊,直到她吃疼的一縮,才想到要放開,面色沉凝,片刻後才道:

「蘭姑姑確有其人,她是華母后宮裡的領事姑姑,是華母后從宮外帶進來的貼身侍女,她做的棗糕確實是一絕,朕十分愛吃,朕和四弟的嗜甜,就是讓華母后與蘭姑姑給養出來的。」

「那想必是我從前在哪個地方,見過那位蘭姑姑。」

「你是見過蘭姑姑沒錯。」

律韜輕笑了聲,不再繼續說下去,在他的心裡,一直有著矛盾與掙扎,他知道內心的渴望,卻害怕得不敢去順從。

因為,他在她身上所加諸的一切,是極不可原諒的錯誤,就怕她想起了從前,最終是要恨他入骨的。

瓏兒看著他,她雖想不透原因,卻也能看出來,每一次他在提及自己的四弟之後,即便是笑,那笑裡也總有苦澀。

她雖然沒有見過那位睿王爺,卻也聽說過無數關於他的傳聞,聽說,他的名字容若是華皇后親取,那容若之「若」寧,取「般若」之意,意即智慧,意在寄望自己的兒子是個有大智慧的人,而先帝賜予的封號為「睿」,也是因為這位上爺自幼就極機敏睿智。

當年,先帝一度病危,還是毅王爺的律韜領兵在外征戰,在面臨著戰被斷絕糧草的存危關頭,便是這位代先帝攝國的睿王爺施了「調虎離山」的巧計,才讓糧草得以運送到西北的軍營裡,助了律韜一臂之力,那一年的睿王爺,不過才剛滿弱冠之齡,用人治國卻已經頗有手段。

她想,律韜眼裡的苦澀並非因為思念,而是這兩年來,睿王爺雖然已經不在人世,但是,還有許多曾經擁護這位王爺的忠心臣僕們,仍舊不願意為當今皇帝所用,甚至於有人懷著舉世之才,卻辭官歸去,隱於鄉野之間,還有人懷抱著為睿王爺復仇的心思,興風作浪,存心與朝廷作對。

有道是:天下治亂,繫於用人。

但因為這位睿王爺的緣故,皇帝就算有心用人,卻也用不上,而或許是因為怕再落個無情無義的名聲,後來,皇帝對睿王餘黨的處置,十分的寬容仁慈,絲毫不見當初奪嫡時,被雙方鬥爭所波及的株連抄家,以及睿王初薨時,皇帝殘酷冷心的大開殺戒,大概是心有悔悟,真的有心彌補吧!

這一刻,他們兩人心裡都有想法,卻是誰也沒說出口。

瓏兒比律韜還晚片刻回神,發現他以銳利的眸光,掃視著他們面前熱鬧的市坊人潮,她疑喚了聲:「二哥?」

律韜知道她看出自己眼裡不尋常的嚴肅,緩和了表情,想到他們成親以來,雖然未有深情,卻總是能交心,他忍不住翹起嘴角,像是夫子在考著學徒一樣,渾厚的嗓音裡多了幾分故弄玄虛。

「在宮裡時,二哥曾說過,江南出了一些事情,所以才想親自過來看看,現在,在咱們眼前這一片歌舞昇平的景象,其實很不尋常,四弟看得出來的話,不妨先說說看,二哥再指點一二。」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24 PM

第四章

都說是歌舞昇平了,如何有不尋常之處呢?

瓏兒看了律韜一眼,見他的神情不似在開她玩笑,遂回頭用心地瞧著人來人往的市集,想起了前些日子還在宮裡時,戶部尚書的夫人曾說過她的夫君近日疲於奔命,想盡了辦法要從國庫裡挪出大筆預算。

因為素來都是魚米之鄉的江南,從去年之後降雨稀少,原本一年二收或三收之地,勉強只能一收,以致於各地米糧短缺,眼看著天仍少雨,旱像似乎還要持續,人們已經開始擔心就連明年春天到了,都還沒水可以灌溉播種。

從今年六月,朝廷已經降旨,開倉放糧,通令各州官實施荒政,將官糧以平日市價賣給百姓,以抑制商人屯糧哄抬米價。

「二哥拿這問題,考一個久居深宮之人,似乎有失厚道。」瓏兒抬眸瞥了他一眼,見他只是理直氣壯地聳肩,那表情彷彿在說「弟弟能說出這句話,二哥就不算不厚道」,讓她心裡不禁好氣也好笑,「弟弟在宮裡時,曾經聽說江南久旱,今年勉強一收,甚至於很多稻穀看似熟了,可是殼裡卻是空心,這一年來,靠近長江洞庭附近的村莊,勉強還有地利之便,可以有實在的收成,但是,一些只靠灌溉溝渠引澆的地方,怕是只能看著乾荒的溝道,望天興歎了。」

律韜抿笑不語,見她不過略知一二,就能侃侃而談,忍不住邃眸含笑,這樣的一個聰明的人兒,怎能說他不厚道呢?

「可是,這個『百陽鎮』看起來,看不出半點糧食欠收的樣子,就算這裡能得水渠澆灌,單靠河湖引來的一脈水渠,早秧無水,一日即死……不可能完全不受影響才對。」

最後一句話,她是反著推敲回去,稻米吃水頗重,不可能只靠一渠水源就澆灌得了他們入城之前,觸目所及的大片稻川,「竟能二收?!」

她沒頭沒尾地冒出一句,律韜聽在耳裡卻是笑了,他們乘車而來,觸目所及仍是一片金穗,依時日推斷,那已經是二耕之日,有些空落的,看得出來近些時日才剛收割完畢。

「二哥!」她拉住了他的袍袖,一雙美眸因為興奮而發亮,「這個地方不尋常,若不是天有異象,就是這個地方有治水之才。」

「是後者。」律韜笑道,「這鎮上的官衙裡,有一位師爺,他的名字叫做裴慕人,這人曾經官拜工部右侍郎,當年很受朝廷重用,兩年前,他稱說有頑疾不愈,辭官之後,就到了這個地方,給一位老縣官當師爺,他一到這地方,就從一個湧泉之地,找到了山上的水脈,他除了引水進城之外,還貫通地下溝渠,藏水於地,因為減少了流動時的蒸發,所以每一滴水都能得到最好的利用。」

「這麼好的人才,二哥怎麼捨得不用呢?」她完全不掩惋惜的語氣。

她說這話是在責怪他嗎?律韜搖頭苦笑。

「想用,也要這人能為我所用。」

說完,他直勾勾地瞅著她,注視她在聽到「裴慕人」這個名字的反應,心有一瞬微緊,但見她不似想起什麼,只是一臉可惜,想這樣的人才竟然屈就在這個地方城鎮,若是肯回工部,絕對大有可為。

「這人……?」也是睿王爺的人嗎?瓏兒想到這個可能性,但最後沒將這話問出口,就怕招皇帝忌諱。

畢竟,他能軟聲柔語說自己的四弟,不代表她可以毫無顧忌地提及他們兄弟之間難解的矛盾。

這時,律韜冷不防地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手,牽著她往東邊的街上走去,一派的氣定神閒,似乎忘了她現在也是男子裝扮。

「二哥?」瓏兒急著想要抽回手,卻被他死捉著不放。

「誰說兄弟就不能拉著手?咱們感情好,還怕閒人瞧嗎?」律韜回眸笑覷了她一眼,半帶著強硬將她拉近身邊,讓兩人近得幾乎抵肩。

瓏兒與他相處了一段時日,知道這人厚起臉皮來,可謂是天下無敵,又或者該說,身為帝王的千綱獨斷,讓他根本就不必介意任何人的眼光。

只是,不知怎地,她穿了這一身男裝,卻被他親暱的拉著手,心裡竟然真有幾分彆扭,彷彿……他們真的是兩個男人。

但她隨即對自己笑了,她確實喜歡這身男子裝扮,但看來是入戲太深,她自嘲地抿著淺淺的笑紋,任他拉著走進一間酒樓。

一進酒樓,兩位天人般尊貴俊美的爺,立刻引起了不少注目,夥計連忙招呼他們坐進一個靠窗的雅座,臨窗是一條可通小船的水道,此時水位雖低,但仍是一彎綠水悠悠,在這早年之中,還能有水行船,讓她對那位叫裴慕人的師爺更加心有嚮往。

而另一側,則可以清楚看見酒樓的看台上,一名紅衣少女唱著曲兒,身旁拉著二胡的老人,看起來與她有幾分神似,兩人該是親人沒錯。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兩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少女看起來雖然只有十七、八歲的稚齡,但婉轉的歌聲竟能唱出幾分這首「定風波」的飄然灑脫,以及歷經風霜之後的豁然。

聽著歌聲,律韜飲了杯中的鐵觀音,回味著那苦澀,斂眸沉思不語,而瓏兒只是將茶杯捻在鼻端之下,嗅聞著那清冽的香氣,只聞其香而不覺其苦,但同樣的也是在想著那一句「也無風雨也無晴」。

唱罷之後,老人領著孫女兒沿著各桌要賞銀,連著幾桌不來都只給了幾枚銅錢,到了律韜他們這一桌時,瓏兒賞了一錠碎銀。

「謝公子。」

爺孫倆喜出望外,連忙彎腰答謝,少女看兩位爺的儀表不凡,心頭一動,在看見律韜時,被他那冷肅的一瞥給瞧得心怵膽跳,最後目光落在瓏兒身上,一顆芳心立刻被這位青衫公子如玉般高雅溫潤的笑顏給吸引。

「謝二位爺賞賜,小人告退。」老人注意到律韜那一抹不喜自己的寶貝被褻瀆的陰沉目光,趕忙著把孫女兒拉開。

「真好看的公子,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見到他們?」少女被爺爺拉著往酒樓大門定去,一邊忍不住想回頭再多看幾眼。

「在你看來,那二人是兩位富貴公子嗎?」

老人失笑,他長年行走江湖,閱人無數,但還是多瞧了幾眼,才能看出那位青衫公子是女扮男裝,因為她雖有女相,那眼神卻帶著幾分屬於男人的溫文貴雅,那相合卻又矛盾的氣韻,是他活了這大把歲數僅見的唯一。

這時,見孫女被他說得一臉茫然,他不打算揭穿,敷衍點頭道:「是,是兩位公子,那兩位公子自然也是出身富貴,不過,這富貴只怕是遠超過咱爺兒倆可以想像的天家富貴。」

瓏兒雖然看見老人離去的神情有異,卻沒多想,她想被律韜冷得像冰的眼神嚇走的成分佔多些,她習慣了,這人只對她笑。

「苦……」她啜了一口鐵觀音,苦得皺起眉頭。

律韜尖笑,取走了她手裡還剩下大半的茶杯,放回桌上,「家裡醇厚回甘的上品你尚且不愛喝,如何能喝下這個?」

瓏兒知道他所說的「家裡」指的是皇宮,揚唇一笑,她生平最不愛苦味,所以進貢進宮的鐵觀音,除了賞給王公大臣以外,一向都只有他在飲用,而她最常飲的是普洱,大多也只在消食時喝上小半杯。

多數時候,她比較喜歡飲用的,是像甘露茶、菊花茶……或是由太醫院調配,或是她自配藥方的「代茶湯」。

就在他們相視而笑時,一名身穿藍布衣衫的男人,帶著一名小僮進了酒樓,尋兒到了律韜,沒有遲疑地朝他們大步而來,一手按在桌案上,以兩隻手指點叩桌面,以代叩首,低聲道:

「在下沈洋,見過二爺,見過四爺。」

瓏兒聽他喚自己「四爺」,有瞬間微楞,她看了看沈洋,然後看著律韜,立刻就知道他們會來這一間酒樓,是早就約了人,也交代好了。

「沈洋的身份是欽差大臣,二哥派他到江南查訪一些事情,想必是有一些眉目了?」最後這句話,律韜是對沈洋說的。

「是。」沈洋頷首。

瓏兒看著律韜,見他勾著一抹饒富興味的淺笑,對著沈洋的答覆只是輕「嗯」了聲,她不急著問他究竟在賣什麼關子,因為看他的樣子似乎沒準備將她屏除在外,這一點發現,讓她的心生出了躍躍欲試的興奮……

「睡了嗎?」

廂房中,只憑藉著從帷帳外映入的一盞燈火,床帷之內的高度,只勉強可以看清是兩人躺著,雖然瓏兒的身形在女子之中已經算是修長了,但是在律韜的高大偉岸的身畔,仍舊顯得柔弱堪憐。

她背對著他側躺著,聽見他渾厚的嗓音從背後傳來,頓了一頓,才開口道:「沒睡,醒著。」

律韜平躺在她的身後,側眸覷著她的背影,在一瞬的猶豫之後,翻側過身,貼在她的身後,一隻長臂不安分地鎖上她裹在被褥之下的纖腰。

瓏兒被他突如其來的親近給嚇了一跳,身子有些僵硬,側轉過頭覷了他一眼,敏感地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就拂在她的頸上。

「皇上?」

她掙扎了下,卻被他抱得更緊,而他卻是沉默不語,趁著她掙動的紊亂,男性的薄唇從後面吻上她柔軟的耳垂,彷彿還有一瞬間的輕含,讓她身子泛過一陣顫慄,見他沒打算放開,她也只好退讓,「皇上若是覺著冷了,瓏兒就讓你抱著取暖,但是,再多做什麼,就是存心欺負人了。」

「好,就抱著取暖,什麼都不做。」律韜在她看不見的身後,泛起半是挫敗,半是苦惱的淺笑。

他是皇帝,是她的天子夫君,就算真的想要狠狠地「欺負」她到底,也是名正言順,理所應當。

但是,他卻是硬生生忍下了,為的是不讓她退怯,不再讓他親近,另外,還有一絲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隱晦心思。

因為那一點隱晦心思,讓他這半年多來,幾乎夜夜伴她入眠卻不碰她的身子,比他原先預想中還要簡單就做到了!但也因為如此,他不得不對自己承認,他的情雖深,但真心卻現實得近乎無情冷酷。

一思及此,他眼裡的笑更苦澀了幾分,終究,曾經滄海難為水……

瓏兒背對著他,沒能看見他沉痛的表情,斂眸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皇上是有話想對我說嗎?」

「嗯。」律韜笑歎,她終究是個心思剔透的人兒,「朕想說的,想來與你沒睡所想的事,是同一件。」

「什麼時候皇上委屈成了瓏兒肚裡的蛔蟲了?」她咧唇輕笑,就這麼靜靜躺在他溫暖的懷抱裡,雖然心裡抗拒,但身子卻很誠實地感到舒服,與辟寒犀同樣是溫暖,但是,多了被擁覆般的安寧。

「不過,皇上說對了,我確實在想今天沈大人所稟奏的事,雖然,在兩朝之前,有鳳闕皇帝與挽燈皇后攜手所創之盛世,數十年間,他們二位平了黨爭,澄清吏治,讓百姓得以安居樂業,豐衣足食,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狹路相逢,利字當先,在這官場上,真正的清官能有幾個?但是,為了一個『貪』字,堂堂兩江總督竟然可以坐視縣官捏報戶口,侵佔賑銀,買通家僕殺人滅口,殺的還是前年才中榜上任的朝廷狀元,簡直就是無法無天了,在他們眼裡,這兩江之地,還是皇上的天下嗎?」

「憑這個李申昌的才幹,原本是當不上兩江總督的,不過,當年朕與……終究是牽扯株連了太多人。」

瓏兒聽得出他這話裡已經坦白了,用李申昌當兩江總督,是因為無人可用,不得已而為之,而她也知道,他最終沒說出口的那人,究竟是誰。

當年,仍是毅王爺的律韜挾著平西北五國的戰功回朝,得到先帝的重視,一直以來,他的性格就是極沉冷自製的,那幾年,在戰場上,他只專注在用兵打仗上,不曾回京,也從不在人前妄議儲君之位。

然而,就在人們以為這位毅王爺對帝位沒有野心的時候,卻沒料到他甫一回京,就積極佈置,他與睿王都是天家之子,在他們從小所受的皇子教育之中,雖然有仁民愛物的慈心,卻也有為達目的故,必要時不擇手段的無情。

那一年,為了丹陛之上的那張龍椅,他爭他奪,為了要鬥倒對方,手段無不狠毒辛辣,其中牽連無數朝廷重臣,以及其家族親眷,不可不謂是腥風血雨,血流成河。

終於,在幾度纏綿病榻的先帝再度病倒時,律韜取代了幾乎已經被朝臣視為太子儲君的睿王爺,得先帝旨意,代為攝政監國,當時,朝野之間議論紛紛,想不明白怎麼得帝王青睞的兒子,竟在一夕之間換了人。

不日之後,先帝駕崩,詔書傳位於二皇子毅王,終是分出了他們之間誰是殿上君王,而誰是階下之臣。

瓏兒沉默不語,半晌,掙了下身子,翻過身正對著他,在開口之前,忍不住垂眸看了他仍舊圈在她腰上的長臂一眼,嫩唇翕動了下,決定不發表抗議,還是讓他繼續抱著「取暖」。

「你說,那位兩江總督寵妾滅妻,那位妾室蘇氏是何出身呢?」他們同臥在一個長枕上,眼眉是齊相對的,就連呼吸時,都是聲息相聞,感覺比背對時更親暱了些。

律韜含笑不語,看著帳外透進的微光,淡淡地在她清麗的臉蛋勾勒出深淺的光與影,放任著她繼續說下去,深沉的眼眸之中,帶著幾分享受。

由於他睡在外側,臉龐是背著光,在微光之中,她無法將他的表情瞧得太清,只能看見他那雙眸裡似是溫柔,更似放縱的淺笑光芒。

她緩了緩,見他沒說話,才又笑道:「我今天聽了,據那位沈大人說,他們知道這位李申昌收賄不少,但是沒有證據,是因為他與一票官吏靠的都是自家夫人彼此聯絡交情,需要之時,就由甲官夫人去尋乙官夫人,藉此傳遞訊息,他們這些人說好聽是懼內,但其實是夫人在後院收錢,不會髒了他們的清譽,也不好查找證據,而李申昌的這位小妾原是一位員外的庶出麼女,頗有幾分姿色,不過從小在家中受盡大房欺凌,當了總督小妾,一朝得勢,卻是視錢如命,我只是在想,這位蘇氏小妾愛財如命,就不知道是否這天下之財,只要是白花花的銀兩,在她眼裡看來都是一個樣子呢?」

「你的意思是……?!」他微瞇細長眸,一臉興味。

瓏兒半撐纖臂,抬起身子,湊唇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說完,她斂眸俯視著他,揚起了一抹近乎狡猾的明艷笑容。

一瞬,律韜的心彷彿是沸騰般,目光無法從那抹帶著明刀明槍的算計,卻能柔進骨子裡的笑容上挪開。

這人,就近在他的眼前,觸手可及,如此明亮光華……

「如何?如果我這法子管用,就能逮到李申昌的罪證,只要能夠落實了這個李申昌收賄的罪證,將他給扣押起來開堂審案,掐斷他對外的聯繫,亂了這一票貪官污吏的陣腳,之後再逐一問供,不怕不能逐一擊破--?!」

她未竟的尾聲,在驚呼之中被他吮進了唇裡,律韜握住她纖細的膀子,將她一把往自己拉下,另一掌扣住她的腦勺,讓掠奪的唇可以吻得更深,他心口的沸騰,在一瞬間都化成熾熱的氣息,糾纏著她的唇舌。

「唔……」瓏兒一開始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給驚嚇,很快地開始抵抗推打,但無論她再用力,被他握住的臂膀疼得厲害,還是感覺自己就像是要被揉入那具強健的男人胸膛,就要被吞噬……

律韜知道自己應該停止,但是無法阻止自己想要更多的渴望,從那一天之後……那一天之後,他等得太久,等得都寧願自己的心不再跳動,想著或許唯有死寂了,就不會再渴望那近在咫尺的遙不可及。

「不要!」

瓏兒狠咬了他的嘴唇一口,終於讓他鬆開了自己,得到了解脫之後,她飛快地往後退,直到行抵到了牆,停住了才發現自己在顫抖,比起先前總會忍不住上湧的嘔吐感,她感覺到更多的,是從他被咬破的唇上沾染到的血腥味。

他也在看她,同時也看著自己落了空的懷抱,眼裡的火熱漸漸地褪去,最後只剩不對自己竟然失控的嘲弄。

別碰我。

她的眼神裡充滿了戒備,但終究沒有對他說出這句傷人的話,就怕說出口就傷了,也疼了他一直對她百般呵護的心。

這時,她注意到他嘴角淌下了血,在幽微的光芒之中,那一抹黯色讓她看了覺得疼,只是分辨不出是為他感到了疼痛,或者是為他心疼。

「如果你想了,可以--?!」

「你住口!」他及時的喝斥,終是沒教她來得及說出「讓別的女人過來」這幾個字。

他只是看著她的眼神,就知道她想要體貼他的心思,瞪著她的表情十分複雜,不知是該疼惜她的脆弱,還是該憎恨她的無情,最後,他選擇了閉上雙眼,沉沉地吐息。

「睡吧!今晚,是朕不對,不會再犯了。」

「皇上沒錯,是我……?」

「睡。」

他讓自己的嗓音淡得沒有一絲毫感情,閉著眼眸不再看她,只是舔抿掉唇邊的鮮血,但她真是發狠咬深了,那腥甜舔去了,竟是又汩了出來。

他心裡苦笑,感覺這就像是他的心一樣,看著表面,原以為應該乾澀了,但那裡曾經被情扎得那麼深,一個動靜拉扯,就又是觸目驚心的鮮血淋漓,還是那麼痛,那麼痛……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25 PM

第五章

如果皇上能等,瓏兒願意一試,但不是現在……好嗎?

那一夜,她在再三的掙扎之後,決定讓自己柔順地偎回他的身畔,潔白的額心輕抵在他硬實的肩膀上,遲疑的語氣還帶著三分的畏怯。

其實,並不是那麼怕了,多帶上幾分害怕的口吻,不過是多屬偽裝,希望他能聽了憐惜,來個既往不咎。

她想,自己確實狡猾,卻也是真為他心疼的,明明該是至高無上,無人能逼他屈服的君天,但是,在她的面前,卻是一個被她要得可憐兮兮的男人,被她惹惱了,也只能皺著眉心隱忍不來。

睡。

雖然還是那個字,但他的嗓音柔軟多了,伸手將她摟進臂彎之中,讓她的臉得以枕在他的肩頭上,偎著入睡。

她沒有抗拒,她早已經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熟悉了他的體溫與氣息,甚至於有時候會感到羞怯,想到他在她的夢裡,那雙帶著曾經長年持握長弓刀劍的手,摸遍她全身時,帶著繭子的粗礪感,總教她感到酥顫。

那真的是夢嗎?有時候,連她自己都不能肯定。

那一夜,他們都想著自己的心思,睡得不多,但是,成親年餘的默契,讓他們隔日進早膳時,已經能夠在人前談笑風生。

遲早有一天,她不再委屈他。她在心裡那麼想著,只是就不知道他會願意等她多久了。

過了「百陽鎮」,他們捨船就車,卻是再北回百里進了「金陵」,沿路上哪裡還見歌舞昇平,觸目所及,雖然還不致於是土地乾涸,寸草不生,但已經到處可見許多眼看著明年還不出朝廷賑貸的農人們,攜家帶眷沿路乞討。

這讓律韜怒辦了李申昌,不過,用的卻是瓏兒那夜給他的法子,交給了沈洋去辦,在這期間,在沈洋回稟請示的時候,律韜只做壁上觀,任著瓏兒指點教導,她見律韜一直沒勸止,也就日漸膽子大了,總是在聽完沈洋的稟報之後,很快地推敲盤算,給了下一步指示。

然後,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李申昌不只是入罪,從各地傳來的舉報,讓案情越滾越大,最後案情底定,朝廷終於是成功拉下了這一票勢力盤根錯結,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貪官。

明面上,皇帝的御駕未到「金陵」,是以律韜與瓏兒一行人未住進行館,而是歇在當地一座富戶的私宅裡,那名商擘曾與當年的毅王爺相熟,是個嘴巴緊,能信得過的至交,有天子好友從遠方至,自然是騰空了一處宅子,打點妥當,讓一行人得以安然入住。

書房裡,沈洋進見,呈了李申昌等人的供詞,律韜一目十行地瞥過陳詞,雖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但瓏兒可以看得出他的眼神裡有幾分陰鬱。

「二哥,弟弟乏了,想先回院裡去歇著。」大勢底定,她也覺得該收手了,在沈洋面前,她仍是男裝打扮,自然還是喚律韜「二哥」。

「不過來看看?」律韜轉眸看她,揚了揚手裡的一迭供狀。

「弟弟看不懂那些玩意兒。」她退了半步,以手揉著額角,搖搖頭,「就有勞哥哥費心了,而且,是真覺著乏了,想小憩片刻。」

「嗯。」明明知道她是托詞,但律韜還是含笑頷首,讓她離去。

告退之後,瓏兒一出門口,哪裡還有氣虛的荏弱之態,咧開了笑,跨開大步,對著伺候在門邊的小滿輕聲說道:「小滿,跟上來。」

她行止俐落,絲毫沒有女兒嬌態,心裡覺著納悶,這回出宮,明明是律韜第一次允她穿男裝,她卻覺得自己已經穿了一輩子男裝,行動起來,遠比在宮裡時穿著女子衣裳來得自在快活。

「娘……四爺?!」小滿微訝,對於主子轉變如此快速措手不及,但還是趕忙著追上去,對她而言,只要別跟丟了主子,一切都好商量。

這時,在書房裡的律韜不知道瓏兒私自出府,卻也沒心思再多看這些供詞,在他手下,自然有沈洋這些人能辦事。

沈洋從帝王手裡恭敬地接回一迭供紙,心思卻是在剛才離去的「四爺」身上,本來想著有事要再請教一二,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最初,「四爺」所教使的「羅織」手段,雖然少了幾分正大光明,但其心思之密,做法之嚴謹,教在官場打滾數年,也算是老辣的沈洋不只驚異,甚至於是讚歎不已。

更別說後面以「以假亂真」、「連帶攀咬」的手段,個個逐一擊破,雖說一開始有幾分虛假,但辦到了底,在他手裡的這迭供紙上,記下的罪狀,卻都有真憑實據,半點都沒冤了人。

「爺,請恕沈洋斗膽說一句。」在「御駕」未到之前,沈洋是不敢喚一句「皇上」的,他拱手斂眉,面上不無幾分惋惜,「憑四爺的聰明才智,沒在朝當官真是可惜了,與四爺說話,教沈洋忍不住想起了當年那位--?!」

「她是什麼身份?是你能想的嗎?」律韜冷冷的打斷了他,峻淡的眼眸之中,絲毫不掩獨佔的霸道,「以後與她見面,記著,她不是你能商量的人,不再是了,知道嗎?」

「是,奴才遵命。」

沈洋淌過一身冷汗,被主子不揭一絲火硝,卻直透心坎的怒氣給顫得頭皮發麻,改口自稱「奴才」,知道此事過後,要將那位「四爺」視為雲端上的貴人,頓了頓,才又從懷裡掏出一本冊子。

「這本名冊,四爺瞧過,給了一些指點,奴才剛才沒能跟四爺說上話,就怕有什麼事情辦岔了,還請二爺過目。」

瓏兒雖然摸透了宅子裡的出入戍守,私自離了府,但她的舉動卻沒逃過律韜的耳目,在沈洋離去之後,立刻就有暗衛來報,說皇后娘娘在離開府衙之後,帶著婢女往城郊外的方向而去,幾名暗衛遠遠跟著,先讓人回來稟報一聲,順道,想要請示是否需要出面攔人。

「你們見著了,可知道她去做什麼嗎?」剛與沈洋議完事,律韜靠著椅竹閉目養神,沉冷的嗓音不興波紋,聽不出喜怒。

「『四爺』埋頭在荒草堆裡找東西,為免被『四爺』發現,奴才們不敢接近,只敢遠瞧著,爺的意思是要奴才--?!」

律韜搖頭,截口道:「不,誰都別靠近,只要她沒出意外,就由著她玩去,不過,讓元濟帶上幾個明面上的守衛,若是她真走得太遠了,就抬出朕的名義攔住她,就說朕想念了,要她快回來陪著。」

「……是。」

一瞬的遲疑,似乎沒料到主子會當著奴才的面,說出那般示好肉麻的話,但暗衛的臉上沒有表情,迅速地離去。

書房再度恢復寂靜,律韜閉眸假寐,半晌,才緩慢睜開雙眼,看著書案上那一本沈洋剛才交給他的名冊,不自禁泛起了一抹冷笑。

這人當真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辦起事來雷厲風行的手段,與當年如出一轍,而最後釜底抽薪保不來的官員們,十有七八,又都曾經是忠心跟隨的。

算了!反正他原本就有打算保下一些犯行輕微的官員,總不能辦了一件大案子,就將一大班子的官吏都往死裡拖去,說得好聽是大換血,以求官清如水,但在這多事之秋裡,能換上誰呢?

他想,她自然也是想過這一點,才會做出決定,不可能是有私心的。

終於,律韜伸出手,合上了那本名冊,打算就此揭過,在心裡告訴自己,不過是權宜之計,並非全是為那人……

得了三分顏色就能開起染坊的,往往都不是尋常人。

而憑他家皇后的手腕,只要她有心,她的「染坊」絕對可以開得又大又氣派,這一點,律韜心裡有數,只是她這段日子的安分,教他一時忘了。

一開始,他很沉得住氣,在府裡等著瓏兒回來,可是,隨著時間過去,只有元濟不斷地派人回來請示,說娘娘需要人手,越多越好。

結果,隨侍他們南下的奴才們幾乎十有八九都被調走了,再來,就是沈洋也接到旨意,要他想辦法調到可以幫忙的人,最好是身強體壯,懂得務農的,來人最多可以得到一貫賞錢,要知道一般的知府裡的吏員,一個月的基本餉薪也不過就五貫錢,再加上幾石的米面與足夠一家老小使用的鹽票。

結果,在皇帝沒吭聲的默許之下,沈洋調了百餘名官兵與農民,在瓏兒的調度之下,陸續搬了不少東西回官府所開的粥廠。

律韜勉強自己冷靜不來,遣退了伺候的奴才,獨自在書房裡看著孟朝歌從朝中一路不斷送下的奏章復本,其中,只有一些是待皇上親批的正本,餘下的,律韜在南下之前,已經授權由孟朝歌領著內閣批決就可以。

一直到日落西山,天色都晚了,瓏兒才回了府,聽奴才們說律韜在書房等她時,一路過去,她一顆心七上八下,忐忑得生出了一絲慌。

其實,她一開始是忙忘了,看到元濟領了人來,只想到有幫手了,沒想到要讓人捎些話回府給律韜,等到她後來才想起自己好像該打點一下這位天子夫君時,時間已經晚了,沒看到律韜再派人來問,就知道他一定生氣了。

所以,她很快就決定了繼續遺忘下去,心裡存了幾分故意,因為逃避著回府交代,就硬生生忙到了現在。

「皇……二哥。」

她站在書房門口,垂落的右手沒意識地絞著紫錦袍服,臨時改了口,是因為她知道他喜歡聽她喊「二哥」,她能察覺到,當他聽她喊「二哥」時,一貫淡冷的眼眉裡,會泛出像是從深井裡湧上的暖意。

律韜早就知道她回來了,從奏折裡抬起視線,見她站在門外,遲遲沒踏進來,冷笑了聲。

「怎麼?有膽子偷跑出去,沒膽子敢回來面對朕?」

完了,聽她喊二哥,他卻自稱「朕」?!她想自己真的把這人氣狠了!瓏兒真想回他說她還真沒膽子回來,想要繼續出門去忙了,但她最後輕撇了下嫩唇,只能提起袍服下擺,跨過門檻走進書房。

律韜扔下了手裡的那本奏折,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看她低眉順眼,一副等著捱罵的模樣,讓他就算原本心裡有氣,這時也都氣不起來了。

成親至今,他何時曾經打罵過她?他想,這人也聰明的摸透了他對她百依百順的寵溺,才敢對元濟與沈洋比手畫腳,也才敢明明偷著出門,卻摸到了天黑才回來!

瓏兒承認自己確實有幾分仗勢,想他就算氣狠了想責備,也不可能傷筋動骨的罰她,只是原本料定了他起碼會叨念幾句,卻到現在還沒聽見他發話,一屋子異常的沉默,反倒教她心慌了起來。

難不成,她料錯了,他真想好好跟她算這筆帳?!

「忙了一整天,去做了什麼?」律韜低沉的嗓音溫柔得彷彿能擰出水似的,看見她沒有受寵若驚,反而訝異地抬起美眸瞪他,讓他必須很用力,才能忍住反將了她一軍的大笑。

她料想他會罵她,他就偏不罵,越是溫柔以待,存心要讓這人為自己對他懷抱的小人之心感到愧疚。

瓏兒起初擰了擰眉心,真寧可他罵她,最好罵狠了,才不會讓她對自己最後故意在外面忙得團團轉,也不願意回來面對他的卑鄙之心感到慚愧。

「我……」瓏兒被他溫和的垂詢眼光給盯得更加心虛,「對不起,以後瓏兒一定會跟皇上商量,教皇上擔心了,是瓏兒不對。」

「不喊二哥了?」他挑起一道眉梢。

「二哥。」她輕聲地喚,想來大概就連她這心機,也盡入他眼底了,「我讓人去摘了些東西,已經交代給粥廠裡的人了,嘴上說的不清楚,不如我們明天一早就到粥廠去,讓二哥你親眼看看。」

「嗯。」律韜微笑頷首,其實對她今天所做的一切,他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現下不過是隨口問問。

他拉過瓏兒的手,拇指輕揉著她玉白的手背,「出門了大半天,該是餓了吧!來人,傳膳。」

聽他一聲令下,外面的奴才們就開始張羅了起來,瓏兒很快就聞到食物的香氣,想來在她進府之時,他就已經讓人準備了。

原想對他說有些餓過頭,現在可能吃不進,但是看他那一張慈眉善目的笑臉,她硬是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乖乖地陪著他進膳。

雖說吃了幾口之後,胃口是有些開了,飯也多吃了半碗。

但是,她還是忍不住在心裡腹誹,或許比起他狠狠的罵她,那一張教人回不了嘴的笑臉,才是對她最大的懲罰……

隔日。

一清早,粥廠前的廣場上就湧動著人潮,還帶著幾許晨露的空氣裡,飄著一股子香氣,有粥的糯香,以及草葉熬熱之後的清香。

在幾尺之外,還蜿蜒著另一條長長的隊伍,等著領取剛做好的餅,流離的百姓們一連吃了幾天粥,想到能夠紮實地吃上一塊餅,每個人的眼裡都已經流露出了饞意。

更別說那剛烙好的餅透著一股子鹹香,與粥鍋裡飄出的草葉香味揉在一塊兒,只是嗅聞著,他們就都像是已經先饗餐過一頓。

此刻,律韜與瓏兒站在樓台上,居高臨下的絕妙角度,將粥廠裡的動靜看得十分清楚。

他們看著等待要領粥與餅的百姓們,如流水般絡繹不絕而來,官府準備的自然不會只有那麼一丁點,所以一牆之隔的後方,還有伙夫加緊煮新粥,準備隨時可以添上,而做餅的那群伙夫則是除了制餅之外,還分了一撥人推著石臼,將去了殼兒的「掐不齊」果實磨成做餅的細粉。

「看起來,你讓人制的那餅似乎頗受歡迎。」律韜微笑,轉頭望著目光仍舊盯住粥廠的人兒,「這些百姓們一定料想不到,你拿來做餅的粉,其實是他們棄之如敝屣的雜草果實磨出來的吧!」

「那不是雜草,它叫做『掐不齊』。」她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以極輕的語氣為他解惑,「在有些地方,人們知道這草是能入藥的,不過,我昨天看著山坡上連綿不絕長了一大片,不見有人摘采過,就猜想這裡的人將它當成了尋常的雜草,不曾理睬過。」

「『掐不齊』?這名字聽著有點古怪。」

瓏兒從一旁几上的竹籃子裡取過一株綠草,交到他手裡,「二哥瞧見這葉上的斜紋嗎?就是因為這草的葉子上佈滿斜紋,無論掐下它的哪一部分都是不齊的,所以,人們才管這單叫『掐不齊』。」

說著,她已經從他手裡的那株草上揀取一葉,再摘下那葉的一半,果然,在她手裡掐下的那半片葉子順著兩邊的斜紋,斷成一個箭頭狀,她將半葉遞上他的面前,要他看仔細些。

「果然有趣。」律韜沒接過那半片葉子,倒是握住了她的手腕,將那只沾了草青味的纖手拉到自己面前,近得能呼氣在那白嫩的肌膚上。

被他陽剛的氣息輕拂過手背嫩肌,瓏兒沒由來地心跳快速,頰上泛過一抹紅暈,閃了下身子,巧妙地掙開。

律韜沒再逼她,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昂藏的身軀因為背著雙手,而更顯得修長挺拔,如刻般嚴峻的五官,因為斂眸微笑而顯得柔和許多。

「你不問我,為何知道什麼花草能吃,什麼又不能吃嗎?」瓏兒不自覺地盯看他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開口打破令她心跳繼續加快的沉默,「在宮裡也就算了,我使什麼藥材都有太醫能照看著,但是,這可是民間,我使的都是一些人們眼裡的雜草樹果,皇上就不想問問我為什麼會知道這些嗎?」

聞言,律韜唇畔笑意更深,似是想到些什麼,卻沒說出來,最後只是搖頭,「不必問,我知道你心裡自有分寸,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人給你的藥單粥給毒死,是不?」

說完,他抬起眼眸,瞅著她的目光之中帶著一點調侃。

瓏兒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心想這人總知道怎麼說話噎她,她撇了撇嫩唇,看著粥棚前一個接著一個排隊領粥的災民,聳肩道:「其實,你不問也好,就算問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個兒會知道,但是,那天聽說有人刨了草根吃死了,我心裡忽然想到沿路見到許多耐旱生長的花草,曉得它們是能吃的,不止能吃,對身子還頗有調理之效。」

自始至終,律韜只是靜靜地聽她把話說完,雖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但是,在他的眼眸深處有一瞬間的深沉,間雜著些許猶豫,但那抹豫色只是閃了閃,很快地恢復了平靜。

算了,那東西就給她吧!不過就是物歸原主而已。

「如果,你對這些花草之類的東西想有更深入的研究,回去之後,我那裡有幾本子抄的冊子,你可以拿去,是……有個人,他略通幾分醫理,在數年前曾經親眼見識過洪水荒澇無情,想到饑荒之年,雖然五穀不熟,但是,有些草藥花果卻能種得成,有些被人們視為雜草之物,其實也是可吃的,不過是尋常人不知道而已,所以,他派了數十人至大江南北,倣傚神農氏嘗百草,再讓畫工把那些草根花實的樣子畫下來,可以方便辨認,想待成書之日,由朝廷降下旨意,讓各地官府操辦印製廣發天下,造福蒼生。」

「依你的說法,這書……沒成嗎?」

聽她嗓音裡難掩的疑惑與惋惜語氣,一瞬間,律韜難忍住翻絞似的心痛,閉上眼眸,半晌,才緩慢搖頭。

沒成嗎?他苦笑,當年,沒成的,何止是這本書而已。

「這麼好的構思和作為,對天下臣民百姓都有莫大益處,怎麼你說的那人不繼續做下去呢?」

「因為他還未及完成,就……薨了。」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輕淺,但心卻極沉,睜開雙眼,伸出大掌輕撫著她玉似的臉頰,力道輕得彷彿深怕將她給碰碎了。

這一刻,他是真的怕將她碰碎了,甚至於不敢多用一分力,不想傷了她,就怕當年同樣的錯誤,自己會再犯上一次。

聽他用了「薨」這一字說法,瓏兒猜想這人就算不是諸侯王爺,應該也是二品以上的大臣官員。

想著完成這本書,會是一件有趣的事,瓏兒很快就做了決定,「如此厚澤百姓的醫食之書,瓏兒很願意為那個人接替著做下去,不過,只憑我一己之力不成,到時候可要跟二哥再借幾個幫手,行嗎?」

「當然行,就照你想做的去做,二哥支持你。」他點點頭,自然是樂見其成,「二哥知道你想要有些事做,回宮以後就把這事交給你,不過,別太累著自己了,凡事量力而為,知道嗎?」

「嗯。」她用力點頭,已經是一臉躍躍欲試的興奮。

律韜微笑,看著她雙眼閃閃發亮,那久違的明亮光彩,讓他的心為之悸動不已,男人寬大的手掌,在她玉潤的臉頰上流連不去,以拇指腹心輕滑過她的眼角下方,力道溫柔得教人心醉。

「怎麼了?為何如此看我?」

「自然是因為好看。」他在那抹眼神下方,撫過一次又一次,一腔的愛戀在這一刻彷彿傾覆似的,在他深眸之中氾濫成災。

看著他彷彿是寵溺,卻比寵溺更露骨火熱百倍的眼神,霎時間,瓏兒感覺自己心裡有某個地方,被什麼東西給釘住,而且被狠狠釘痛了。

他是真的在看著她嗎?

瓏兒心裡疑惑,若非她確定這樓台上只有他們二人,她會以為自己的身後站了另一個人,另一個讓他會用這種戀慕眼神注視的人。

她覺得自己很可笑,在同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為了眼前這男人心動,卻也因為一絲莫名的妒嫉而心痛。

但她很快就將這可笑的念頭給拋在腦後,反倒想起再過幾天,御駕就要抵達「金陵」,律韜向她提過,在御駕抵達之後,他們就要恢復身份,在州府官員那兒露了面之後,他們要趕在冬至之前回到京城。

「二哥,可還有下次?」

她扯住了他的袍袖,還是忍不住渴望地問出口。

律韜一楞,很快就知道她在問有沒有下次出門的機會,咧唇輕笑,「怎麼?這趟把你的心玩野了嗎?好玩嗎?」

「謝二哥。」她知道,光是這句感謝,抵得過千言萬語。

瞧這嘴甜的!眼前這心思靈巧的人兒,讓他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明年開春之後,北巡肅軍之行,你去嗎?」

這次,以李申昌一案,這不大不小的事於朝政無礙,也不怕有朝中大臣認出她的身份,但事情辦得成功,也討到了她的歡心,鬆懈掉她的心防,律韜微笑心想,這一趟算是出來得十分值得。

「到時候在路途上,『弟弟』一定盡心侍奉,肯定讓二哥滿意。」

「哈哈哈……」她這別出心裁的回答,讓律韜忍不住放聲大笑,這傢伙果然刁鑽聰明,這句話不只回答了她的意願,也把想再穿男裝的心思一表無遺,只要他這會兒不反對,她下一趟出門仍舊女扮男裝就成定數了。

瓏兒翹起嘴角,一語不發地任由他笑,反正只要能夠達到目的,她不介意是用什麼手段。

渾厚的笑聲漸歇,樓台上再度恢復了靜寂,瓏兒仰起美眸,迎視他變得深沉闃黑的幽瞳,他的目光緊緊鎖住了她,讓她的世界裡彷彿只剩下他一人,就連樓台下方的人聲吵雜,也都成了一片空白。

「那晚,你說願意為二哥一試,這話可是認真的?」

沒料到他會突然提起此事,她如玉般淨嫩的臉頰泛起了一層薄暈,別開了眸光,半晌,才點了點頭,「嗯。」

律韜很滿意自己聽到的答覆,勾起嘴角,俯首吻住了她的唇,像是吮取著花辦上甜美的露珠般,淺嘗即止。

抬眸見她有些怔楞,還未反應過來,胭脂似的紅暈已經泛上她的雙頰,看著那抹帶著憨的嬌羞,讓他渾厚的嗓音多了一絲沙啞。

「別讓二哥等太久。」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26 PM

第六章

在他們回到皇宮後的第二天,京城下了今天初冬的第一場瑞雪,澄淨的雪花撲天蓋地而來,不過短短一個晚上,象徵著天家尊貴的明黃,已經盡覆線條分明的白雪藹藹。

瓏兒迷濛醒來,感覺微薄的涼意襲身,明明殿內燒著地龍,火籠裡的菊炭也還紅亮著,但她就是覺得有些冷了。

她攤平側躺的身子,沒見到該躺在身旁的人,她伸手觸摸空蕩的被褥,已經是涼透了,不知道那人醒來起身多久了?

她閉上美眸,半晌,又睜了開來,起身撩開了錦帳,看見通往外間的門扉微掩,忍不住一時的好奇,也跟著走出去。

終於,她知道了那股涼意從何而來,她看見了正殿的幾道門板都是大開的,黑夜裡,挾帶白雪的寒風,從幾道門吹灌而入,雪花一落到溫暖的青石地上,就融化成水,消火無蹤。

然後,她看見律韜披著一件玄色外袍,就站在正殿的大門前,彷彿石化般,動也不動地看著殿外的風雪,那凝視的眸光,近乎癡迷。

「二哥。」她在背後輕聲喚他,看見他昂藏的背影一瞬震顫。

律韜沒有回頭,半晌的怔忡之後,是自嘲的苦笑,聽她喚他「二哥」的最初一剎那間,他的心不自主地掀起狂湧的波濤,但是他也很快就回過神,自從他們回宮之後,在私下裡,她就時常改口喚他「二哥」。

不是那人。

不是。

他看著殿外的大雪紛飛,想起了那一夜,也是一個澄淨無比的白雪之夜,卻被血腥沾染,成為一位王爺的忌辰。

許是因為胸前佩戴著辟寒犀,雖然未披外袍氅服,一身單薄,瓏兒一時也不覺得冷,她不想打破眼前只剩風雪嘯聲的靜寂,走到他的身邊,與他一起看著殿外的而藹藹白雪。

風雪漫天,無邊無際,但終究是一片普通的雪景,她找不到讓他如此執迷癡望的不尋常之處,遂側抬起美眸,盯看他線條冷峻的側臉,久久無法從他專注凝視的目光之中挪開視線。

「皇上究竟在這雪地裡看見了什麼?一個瓏兒看不見的鬼魂嗎?」她清冽的嗓音,彷彿刀刃般割破了風雪的嘯寂,在殿內迴盪不絕。

「什麼?」律韜被她這話嚇了一跳,轉過頭看她,不明白她這話從何而來,但卻也在這同時,看見她竟是穿著一身單衣陪他站在寒風刀口上,忍不住臉色難看了起來,「怎麼沒披上氅子再出來?都不覺得冷嗎?」

話聲才落,他已經伸出長臂將她撈進懷裡,以寬大的玄袍覆擁住她,這一抱,才驚覺她的身子冷得厲害,唯一感到溫熱的,只有戴在她胸口的辟寒犀,讓他心裡又急又氣,忍不住再度開口埋怨。

「朕如果再沒留心,你是不是就繼續折騰自己下去?」

瓏兒偎靠著他結實的胸膛,在他的胸口,同時也有一塊辟寒犀,也是色黃如金,不過,她佩的是絳紅色的天蠶絲絡繩,而他的則是幾近玄色的紫,她的犀上雕著鳳紋,而他的則是盤著飛龍。

她柔順依偎,卻是倔強地抿唇不語,剛才心頭火燒似的灼痛,在聽到他嗓音雖嚴厲,卻是充滿關懷的責備之後,被澆淡了些許,但仍舊覺得不太高興,卻不知道這不悅的心情從何而來。

難道,真的是為了她看不見的那縷「鬼魂」?那不過是她多心的妄測,難道真拿這個跟他計較嗎?

而且,她憑什麼與他計較?她愛他嗎?

瓏兒被那個冷不防閃過心頭的字眼給駭住,在她心裡深處正抗拒著,可是卻也沒能在第一時間讓自己否認。

她想,或許不是愛,但是,對這人她不可能沒有一點動心。

在她的心裡覺得好笑,想在不久之前,她還想當他的「短命皇后」,還曾戲言對小滿問過一句:「你猜在天朝歷史上,最短命的皇后,只執鳳印幾年?兩年三個月,想想本宮這皇后之位,已經都快坐得比那位皇后長了。」

而如今,她怕是沒法子如此輕易割捨……他了。

才多久的光景……她在心裡幽幽地歎了口氣,想為了當這「短命皇后」,自己已經做了不少佈置,難道,真的功虧一簣嗎?

「瓏兒?」律韜緩了口氣,回想自己剛才疾言厲色,怕是讓她心生不快了,遂改以柔聲,「是二哥不對,可是這外殿的冷風灌進寢閣裡,把你給冷醒了?來人,還不關門?!」

他揚聲一喚,幾位值夜的當差宮人立刻從外頭將殿門給掩上,掛著厚氈的門窗,將屋外的風雪之聲吸去了不少,讓殿內的寂靜帶著一絲沉悶。

「瓏兒。」他柔聲再喚,大掌輕揉著她墨緞般的青絲。

她知道他在等自己開口說話,又悶了半晌之後,她才昂起嬌顏,還是忍不住問:「你究竟在看什麼?」

律韜知道她問的是剛才他在雪地裡看什麼,他徐起一抹淺笑,修長的手指撩起她頰畔的柔軟髮絲,勾到她雪白的耳廓上。

「看著你啊!」他說這話,倒也不全然是假。

瓏兒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想說他在撒謊,想從他的眼神之中找到說謊的虛假,但在他的臉上,從眼角眉梢的寵溺,到泛在唇畔的笑意,都只能看見他對她毫無保留的真心。

直到這一刻,在她心頭最後一絲火灼似的痛才被徹底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帶著些許委屈的不甘心。

而她差一點就因為這一點不甘,而生出了另一個瘋狂的念頭,差點就對他說出了她「願意」。

但最後總算拾回些許理智,忍住了默下聲,又偎回了他的懷抱裡,為了貪得更多溫暖,以及發洩心裡被他惹出的不忿,她伸出一雙還帶著幾分微涼的藕臂,多用了幾分力道,圈住了他修韌的長腰。

在感覺到他昂軀因為訝異她突然的親熱,而一瞬緊繃時,瑰嫩的唇畔得意地翹起一抹淺弧……

十一月冬至,京師向來最重此節,別說是皇家宗室,大官富戶,就算是至貧寒微之門,也會累積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備辦飲食,享祀先祖。

而皇帝更是從冬至三日之前,就已經是一刻也不得閒,從「大慶殿」領文武百官禮拜鳴鼓,次日五更駕行儀衛,當夜駕行太廟奉神主出堂,隔日再到「青城」齋宮,還未能歇足一夜,半夜三更就要至郊壇行禮,進行繁冗卻一樣都不能免的拜祭。

返回「青城」時,天色未曉,仍要強打起精神接受百官常服入賀,皇帝賜下茶酒……再到回京師賜下赦旨意,六軍歸營,才終於能返回皇宮大內,至於游幸別宮觀或大臣私第,皇帝改為賜酒食,大臣們得賜食,而免了接待皇帝御駕的功夫,倒也都領受得十分樂意。

幾日的奔波折騰,瓏兒見到律韜時,看他雖然神色還算矍鑠,眼下卻也有幾分平日不見的憔悴青痕。

才剛到「芳菲殿」沒多久,與她隔著一張玉幾分坐在臥榻兩旁,從幾上成迭的紙上取過一張,看著紙上的草圖,閒話了兩句,就在她開口對他提及想將這本荒草圖集先排印一版時,片刻沒聽見回應,抬起目光,就看見他歪在引枕上,不知何時已經入睡。

瓏兒心裡失笑,曾經聽說他在西北帶兵打仗時,一連五個晝夜沒睡,都還能夠上戰場殺敵,所到之處無不披靡,她聽說練過內功的人,底蘊深厚,瞧他眼前這副疲累的模樣,倒是看不出是個經年習武,內力深厚的高手了。

不過,當一位皇帝,辛勞不下於帶兵打仗,雖說那些來回往返,折騰人的祭奠儀式,都是一些虛禮,但終究是為了蒼生祈福,身為至高無上的君天,也是天下百姓的君父,他責無旁貸。

「小滿,去取一床被褥過來。」

給了吩咐之後,她擱下手裡的紙張,過來替他除了長靴,接過小滿抱來的錦被為他蓋上,再讓小滿將玉幾挪到另一畔,自己與他同臥一邊,不想讓他睡得迷糊時活動下腳,一不留神就被玉幾的硬角給磕疼了。

將他安頓好之後,她就坐臥在他的身畔,就著引枕,側著玉幾繼續看著這幾日與太醫一起研究出來的成果。

忽然,他一隻大掌擱到她覆著夾被的纖腰上,她回眸覷了他一眼,仍舊睡著,搖頭笑歎了聲,不想擾他睡眠,只好讓他的手繼續擱在平坦的小腹上,卻不自覺一邊看著文書,一邊以食指漫不經心地在他的腕上滑著。

當她發現手上的動作時,楞了一瞬,才想不擾他清眠,竟然這樣騷擾他,正打算收手,就聽他低沉的嗓音傳來。

「讓你摸著舒服,繼續,不要停。」

「你再歇會兒。」她回眸瞅了他仍舊閉著雙眸的臉龐一眼,輕聲道。

「好,你繼續。」他唇畔噙著笑。

「嗯。」她拗不過他,以極輕的力道揉撫著他男性的寬掌,逐一地滑過他的掌心與長指,就只是輕輕地勾撫著,心裡不知怎地生出了彷彿什麼東西與他相隨相連的親暱,「一會兒『承力處』會將膳底檔送過來請示,我加上幾道藥膳,就這幾天,給你養精神,可好?」

「嗯,你看著辦。」說完,他默了好半晌,耳邊聽見了她又捻起紙張的聲響,冷不防地沉聲問道:「瓏兒,二哥到底還要等多久?」

聞言,她呆了半晌,手上的動作也跟著停止了一下,但很快地又恢復了那柔似挑逗般的撫觸,輕道:「就快了。」

話才說完,她已經被皇帝猛浪而來的一雙長臂攬住了纖腰,讓他彷彿鷹叼小雛般,抱進了懷裡,她手裡幾張紙飄落厚毯與青石地面,整個人順勢弓起了身,只能蜷曲在他的身前。

她嚇了一跳,卻一句話不說,靜靜地任由他一雙健臂鎖困住嬌軀,他也真能沉得住氣,沒再對她做出任何不軌的舉動。

律韜仍是閉著平素銳利的眼眸,以鼻尖輕蹭著她的髮絲,嗅著從她髮絲之間沁出的芳馥,沒有半點女子的胭脂味,但仍是香軟宜人,他極享受眼前這般靜好的曖昧,一句軟語,伴著陽剛的氣息拂過她的耳畔。

「有你這句話,二哥很高興,再累都值了。」

孟府。

身為首輔之臣,陪著帝王來回奔波了數日,孟朝歌確實也有些乏了,不過,他卻仍舊精神奕奕,坐在案前提筆寫信。

「朝歌,不歇的話就陪好哥兒們喝酒。」京遠春的提督府就近在孟府對門,他手裡拎著一罈酒,熟門熟路地摸進來之後,順口跟孟朝歌的小廝吩咐去把皇帝賜下的酒食全往這裡搬過來。

「虧你喝得下。」孟朝歌苦笑,一切看在眼裡,頷首示意小廝照辦,繼續提袖寫信,「你是個練武之人,有內力護身,可以幾個日夜不眠,我可不行,等這封信寫完,就要去睡幾個時辰補眠,你愛就留下,隨你怎麼喝去。」

「沒人陪的酒,一點都不好喝。」京遠春撇了撇唇,撩袍在書房裡揀了張凳子坐下,拍開酒罈封,就著壇身暢飲了一口,心滿意足咧起笑,才轉向振筆疾書的孟朝歌,問道:「不是累了嗎?怎麼還想著要寫信?急著送去給哪位相好……對了,六殿下!就說嘛!你能有哪個相好呢?」

說完,他拍了下腦門,笑自己怎麼還會多此一問呢!

孟朝歌沒好氣地抬頭,瞪了這位多年兄弟一眼,從宮裡回來,已經換下軍袍,一身藏青色勁服,雖說眉角過硬,鼻粱過挺,但和悅笑著時,看起來是順目舒服的一張臉。

「少胡說八道。」他笑哼了聲,繼續提筆為這封信做結尾,看著最後的落款,他目光微斂,掩過一閃而逝的幽光。

「朝歌,你不會是在打什麼鬼主意,算計你那位相好吧?」別人看不出來,但半輩子的兄弟,京遠春卻是一清二楚,「那傻小子可是把一顆心肝都給了你,你就忍、心--?!」

「我不是他,你少一口一句相好!遠春,我是個明年開春就要升格當親爹的人,能與六殿下有什麼?」孟朝歌的嗓音不冷,卻帶著涼意,細心地將信裝好,封上泥印,「他需要人寫信,我陪著他寫信,他在西北邊苦之地需要有人關心送藥,我就給他關心,給他送藥,我從沒要他信我,遠春,如果這就是你說的相好,那就是了吧!」

京遠春楞盯住他似笑非笑的俊顏半晌,嘴巴翕動了下,彷彿還有話想說,但是才張到一半,還是決定少說為妙,只好提起了酒罈,再灌了一口酒……

「膽大妄為的傢伙!沒有朕的旨意,你竟然擅自回京?!」

「養心殿」的西暖閣內,雖然燒著溫暖的火盆,律韜寒冷的嗓音,彷彿與殿外的冰雪同樣凍人,他注視著跪在跟前請罪的六弟青陽,見他雖然一臉恭眉順眼,但他知道這個弟弟從小就只聽一個人的話,所以跪在那兒,不過是做個樣子給他看而己。

「起來吧!」律韜冷哼了聲,但只讓他起來,沒有賜座。

不過青陽才不介意,他一路從西北奔波回來,不是車子就是馬背,早就坐得屁股生疼,所以他的皇帝哥哥讓他罰站,正好遂了他的心意。

律韜撇唇冷笑,看他一站起來,就轉脖子動關節,活絡筋骨,那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他險些有衝動讓這個弟弟跪通宵,但終究是按捺住了,就怕跪出個好歹,有人會心疼。

青陽心裡後悔剛才一時跪得太猛,明明屋子裡有塊地方鋪著厚毯,他竟然直往青石地上跪落,現在兩個膝蓋生疼得很,不過這一跪至少有用,至少他皇帝哥哥不會太過為難他了,確定筋骨無礙之後,才抬頭看著律韜。

律韜看著眼前比自己年輕七歲的弟弟,兩年來,西北的軍旅生涯讓這位從小被嬌養疼寵的皇子多了幾分稜角,均勻的古銅膚色,讓他咧開笑時,一嘴白牙格外搶眼。

以前倒還不覺得,但是如今看來,在幾個兄弟之中,青陽的容貌與他最相似,不過平時總是嘻皮笑臉的,沒一副正經的模樣,與喜怒不形於色的他恰恰相反,所以從未有人察覺這一點。

「為什麼回京?」律韜直接切入正題,不想與他瞎磨蹭。

「就……想碰碰運氣。」青陽躊躇了半晌,還是鼓起一口氣,衝口道:「我聽說你們在『金陵』的事,皇上還帶了她去『百陽鎮』,慕人大哥在那兒,我也知道,我想……或許,皇上已經改變了心意,不像以前防得那麼周全,會願意讓六弟跟她見一面,所以……」

「所以你無詔私自回京,當真就不把朕放在眼裡?」明明都是暗地裡進行的事,他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律韜眉心微蹙,心下冷笑道:朝歌這狡詐的傢伙!

他不必相問,也知道這兩年來,青陽與孟朝歌頗有幾分私交,書信來往,該說不該說的,難免都提上一些,但他不以為朝歌向青陽提起此事,僅只是不經心的一筆意外。

想必是刻意為之,鬧騰青陽回來警醒他!

「皇上想治臣弟罪,臣弟罪有應得,但是,至少在臣弟死之前,能讓臣弟與她見一面,才能死得瞑目。」

「你不是料定了朕不敢辦你,怎麼口口聲聲就是死?想讓朕再給你加個威脅君王的罪名,發配得再遠一些嗎?」

青陽乾笑兩聲,「臣弟知道皇上不會忍心,只不過嘴上說說狠話而已,在西北帶兵打仗的日子已經夠臣弟吃不消了,每年到了冬天,迎面的風都像霜刀子一樣銳利,真難為皇上當初可以待那麼多年都不喊一聲苦。」

「少奉承,朕不吃這一套。」律韜冷哼了聲,「瞧你手腳完好,臉上沒凍得紅腫破皮,想來應該有人照應著給你宮廷玉藥,就別吱吱哼哼,沒男子漢氣魄,近來五國的餘孽又蠢蠢欲動,少不了你,再幾年,朕讓你回朝。」

「什麼時候回京沒關係,皇上,就見一面……」青陽一臉苦喪,只差沒抱著皇帝哥哥的大腿祈求,「難道,皇上防得了一時,能防得了永遠嗎?還是,皇上根本就不想讓她恢復記憶,沒有記憶的她,還是當年那--?!」

「你住口!」律韜截斷了他的話,被他氣得怒然站起,但緩過氣之後,又恢復冷靜,坐回原位,「別逼朕,青陽,當年的事情朕比你清楚,你想讓她想起從前,怎麼就不問問當年被她想方設法送進大牢,折騰得只剩下半條命的朝歌,他想不想?他敢不敢再面對那個人一次?」

「但是……?」青陽聽了這話,也猶豫了。

那幾年奪嫡的腥風血雨之中,他是被人給保護周全的,沒有受到絲毫傷害,但也不代表他對其中的內情全然不知。

很多時候,他們這些天家之子從小被教導要仁民愛物,但是,越在高位,對付起敵人的手段就越殘忍,從來就不是誰對誰錯,有的只是成王敗寇,誰能活到最後一刻,笑傲天下。

「還有朕曾經拿來對付她的手段……若她想起來了,還能有眼前的平靜日子過嗎?六弟,朕想她,不比你少。」

律韜難得的真心話,竟是對著這位素來沒有深厚交情的弟弟道出。

話落,兄弟二人相視無語,他們相差七歲,養在不同宮中,再加上律韜十七歲就加入軍隊,經年領兵征戰,所以,青陽從小就只與自己的四哥親近,對於他的二哥,從未懷抱過半點兄弟的情義。

直到那一天,他發現這位如神人般無所不能,如修羅般殘忍無心的哥哥,其實也不過就是個血肉做的人,會疼會痛,會心碎會崩潰,才決定與他培養一下晚來的兄弟情誼。

雖然,他心裡知道,這位心思銳利的哥哥,其實很早就看穿他的積極配合,不過是為了最疼愛自己的那個人。

誰說各懷鬼胎,就不能成為盟友呢?他們其實一點都不介意被利用,只要能夠達到目的,又何必糾結無關緊要的過程呢?

「不過,」律韜苦笑,又接著說道:「或許是朕太杞人憂天,她那天在『百陽鎮』聽到裴慕人這個名字,竟沒有半點反應,或許很多事情,她是真的忘乾淨了也不一定。」

聞言,青陽撇了撇唇,對他這位二哥的自欺欺人不以為然,在他們這麼多人之中,律韜明明最介意的就是裴慕人,說得那麼輕描淡寫,要不就是心裡還很介意,要不就是心裡其實在得意裴慕人已經被徹底遺忘。

「下次皇上要不要試試看『丹臣』二字?」說完,他看見律韜楞了一瞬,想必也曾耳聞過這二字,「留取丹心照汗青之『丹』字,是慕人大哥只獻給她的一片熾忱,私下裡,我只聽她喊過慕人大哥『丹臣』,就像她總愛喚我『青哥兒』一樣。」

律韜一臉沉靜,彷彿隻字未聞,就像是明明刻意遺忘了那個名動天下的齋號,卻表現自然得彷彿它從未存在過。

這時,元濟領了宮女進來,道:「皇上,皇后娘娘讓人送來一盅桂花藕羹,讓皇上吃了暖胃解饑。」

「嗯。」他點頭,讓人將暖盅蓋子打開,取出裡面暖著的小瓷盅,掀開玉白的碗蓋,一股甜而不膩的香氣隨著熱度散開,薄透的藕羹讓熟透的芋苗給染上淺淺的紫,湯裡桂花點點,極有情趣地飄散著,「讓人去回皇后,就說她的藕羹極美味,朕很喜愛。」

「是。」元濟領命離去。

自始至終,青陽覺得自己被乾晾在一旁,有點不是滋味,心裡最嘔的是聽到那盅藕羹是皇后讓人送來的,而他卻沒份兒!

想以前……要是有好東西,最先被關照的一定是他啊!

青陽欲哭無淚,而他知道自己被無視的原因,是因為剛才潑了他家皇帝哥哥一盆冷水。

他是傻了嗎?怎麼就忘了這人最會記恨呢?

一路而來,外頭天寒地凍,而入殿之後,裡面則是熏著暖盆,雖然以水養著幾盆金盞銀台,但空氣終究還是有點乾燥,剛才說了好一會兒話,他喉嚨也乾了,看著他家二哥美味地進著藕羹,他更是覺得喉嚨乾到快啞了。

直到盅裡的藕羹大半都進了肚裡,律韜才抿了抿被甜羹滋潤的嘴唇,朝著他的六弟勾起滿意的淺笑,彷彿剛才被澆涼的心也都被潤暖了。

「渴了?」瞧他一臉饞相。

「皇上明知故問嗎?」青陽一臉沮喪,只能男兒有淚不輕彈。

「還不是時候讓你見她,朕可以承諾,明年北巡之行,一定讓她與你見上一面,明兒個是除夕了,趕你原路回去不厚道,你要待在王府也好,朝歌的府裡也罷,總之安分一點,晚點朕會派人送一份除夕夜要用的宵夜果子盒過去給你,以前那些都是華母后讓人張囉,今年她倒是忽然想起了。」

「那你們吃的團圓餅,臣弟也要分上一塊。」他趁機追加福利,雖說有帝王的承諾,但能同吃一塊團圓餅,總是有個好兆頭。

也是一個得了三分顏色就能開染坊的人!但可不是誰都能在他面前大搖大擺的把染坊開得風生水起。

律韜在心裡冷笑,還沒忘記剛才他看似無心,實則澆得淋漓歡暢的那盆冷水,心裡還在記恨,「別得寸進尺,你吃不吃團圓餅都一樣,你們能不能見到面,只看朕一句話。」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26 PM

第七章

除夕,小雪。

點點的雪白,如鹽花似的從空中飄落,看似輕軟無物,但是厚厚積了一層以後,踩之有聲,清脆也悅耳。

瓏兒在書房內,只聽見小滿領著奴才們裡外張囉,隨著他們腳步交迭而來的碎雪之聲,明明該是擾人的吵雜,但聽在她耳裡卻分外覺得室內寧靜,更能靜下心來寫字。

不同於一般女子寫字,因為腕力不夠,再加上長輩教導要有大家閨秀的矜持,所以通常都是坐著,她站在書案之前,悠緩地勻筆,彷彿在沉思著什麼,一頓,唇畔噙起淺笑,在攤開的紙面寫下了四句詞。

最後一句寫完,她抬手收筆,看著自己沒有半點大家閨秀氣質的字體,雖不致於龍飛鳳舞之草放,卻是點曳之間,不羈不拘,自成一格。

她想到律韜見過幾次她寫的字,他的表情總是有些嗔笑不得的古怪,以為他不表讚賞,但是,隔日她放在書案上臨完的字帖,總會不翼而飛,就不知道是不是他這位富有天下的帝王,真的有偷雞摸狗之舉了!

瓏兒看了自己所寫的最後兩句話,眼裡泛過一抹深思,取過一張短箋,又提起筆,寫下了兩句話,看著墨跡慢慢變乾,收進信封,喚來了小滿,吩咐她派人將那封信隨著一份宵夜果子盒送到她的義父府上。

然後,她讓人取來白狐暖氅,出了庭院,比起鵝毛大雪的豪壯,如鹽花般的小雪,即便是厚厚的堆迭,看起來都是細緻婉約的。

隆冬時分,就連湖心都已經結了厚厚的冰層,她遲疑了一下,提起了暖氅下擺,一腳踩上了厚冰,嚇得隨在她後面撐傘的小滿驚嚷。

「娘娘,當心,那可不是踏實的平地,是結冰的湖啊!」

「瞧見了。」她沒好氣地對小滿笑道,然後就連另外一腳都踩到冰上,不管小滿有沒有跟上來,就逕自地往湖心步去。

「娘娘!」小滿當然是拿著傘,一步不離地走到主子身後。

瓏兒走到了湖心,回頭顧盼,只是四週一片無邊無際的白雪茫茫,與岸邊的夏日殘荷構成了一幅極美的畫面。

在幾天之前,她終於與幾名太醫和畫工商定,將荒草集第一版付梓傳世,其實原本律韜交給她的內容,就已經十分齊全,她不明白,當初搜羅這些資料的人,是為了什麼原因,才會功虧了一簣。

從律韜以「薨」之一字,來述說那人的死亡,她可以猜想那人的身份頗為顯赫,而在看過整部文書內容之後,她可以篤定那人必是王爺諸侯,要不,就算是尋常的一品大臣,也不可能動用如此大筆的金錢與人力,只為了為百姓編輯一本救荒之書。

她說不清,道不明自己在看到那些文字圖像之時,心裡的興奮,以及一絲絲彷彿翻騰似的刺痛,那痛,來自於她壓根兒不知從何而來的懷念。

瓏兒低頭看著自己半沒在雪裡的暖靴,緩慢地蹲下身,將暖手的小懷爐交給小滿,開始在雪地裡挖了起來。

小滿在一旁看著擔心,卻知道自己勸不了主子,只能將手裡拿著的油傘往前傾斜,確保漫天雪花不會落到主子身上。

漸漸地,瓏兒在雪下看見了透明的冰層,隱約地,竟然可以見到一隻紅色的鯉魚在殘荷枯槁的枝葉之間靈活游動,那一瞬而逝的紅艷,彷彿是她胸口怦動,看似死寂,其實仍舊鮮活的心。

誰說女子的心裡就不能胸懷天下?數十年前,這後宮裡不就出過一位挽燈皇后,她過人的才智膽識,誰敢說她輸給男人?!

她與鳳闕皇帝攜手開創的盛世,即便到了現在,都仍舊令世人緬懷,更別說,這齊家的江山,還是開國皇后南宮鳳雛鼎力助天始皇帝奪下的!

雖然,拿自己與兩位皇后相比時,瓏兒總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但是,她何嘗不行呢?

只要律韜願意,只要她能說服他……她閉上美眸,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讓胸口也充滿了令神智一振的涼冽,在經過「金陵」一事之後,他們之間,並不是全然沒有希望的,不是嗎?

她想,自己的目的永遠不會純粹,但是,律韜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的用心,讓她願意一試,試著去相信他……而今晚,會是個好日子。

除歲日,宮廷裡少不了大擺酒宴,燒沉香檀木,架起篝火,讓這守歲之夜熒煌如畫,香聞數十里。

當律韜宴過群臣之後,在深夜時分踏進「芳菲殿」時,總覺得這個地方與平常不太一樣,一室為了過春節而張羅點綴的紅,竟讓這宮殿看起來像是成親的喜房,在紅燭的照映之下,那深深淺淺的紅,彷彿冬末夜裡最溫暖的火花。

「都退下,不需要你們伺候,小廚房裡還有幾份果子盒,你們都拿了分去。」瓏兒笑著說完,就看見小滿與小寧子,還有幾個隨侍的奴才都笑得合不攏嘴,對兩位主子說了幾句吉祥話,就趕著去小廚房搬吃食。

這時,瓏兒才回頭看他,笑道:「李貴人和蘇貴人兩人的宮裡,我也都讓人送去了,說是皇上賞賜的,不介意吧?」

這二人是當初律韜仍是毅王爺時,從宮裡賜下的美人,被納為王爺妾室,後來隨著登基一起晉封後宮。

只是在入宮之後,她們便沒再被開葷過,大多數時候,她們是被人遺忘的多餘,但是,瓏兒身為皇后,沒少照料過她們,該給的分例與賞賜,甚至都是越過貴人,以嬪的位分來給的。

律韜一語不發,只是搖頭微笑,看她從酒宴回來之後,換穿上一身石榴色的緙絲寬袖裳,外罩一件水紅紗衣,右袖口的兩隻金色蝴蝶織得栩栩如生,彷彿新嫁般的紅,襯著她清麗細緻的眉目,隨著燭火而流轉出動人的光暈。

「是因為春天喝了一季桃花研的茶,才讓你氣色看起來這般好嗎?」律韜忍不住伸出蒲扇似的大掌,越過食案,輕撫上她的臉頰。

「那桃花研製的茶,二哥過來的時候,不也都跟著一起喝了?」她笑著揮開他的手,拿起銀箸,取過一隻小玉碟,夾了盒裡的十般糖與澄沙團,以及幾顆銀杏,遞到他的面前,眼下殿內只有他們二人,既然剛才她將奴才們都遣直,自然該由她來做布菜的活兒。

「喝了,沒你效果好。」他笑道。

「那或許不是桃花茶的功效,入冬之後,我與負責藥膳的姚太醫合配了幾副代茶湯,改天讓二哥試試。」她一邊說著,一邊取過團圓餅,力道輕柔地剝開那已經乾透的餅身,「不過,瓏兒一直覺得好奇,皇上一向對代茶湯不是太熱衷,怎麼想到一連兩年,都給『芳菲殿』賜桃花茶呢?」

「你可知道桃花茶飲了能活血生肌?」他凝視著她的雙眸之中,帶著幾許溫柔,看著她遞到他手裡的團圓餅,想到了他六弟今晚就饞著這一塊,就忍不住覺得好笑。

「知道。」她點點頭,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訝異律韜竟然有那閑雅的心思,而與他相處兩年,真不以為他是一個能與鮮花扯上邊兒的人,「瓏兒知幾分草藥醫理,知道不奇怪,就不知道二哥是聽了哪位紅粉知己說的?」

「這可是在吃醋?」有一瞬間,他的心騰了起來。

聽他話裡不掩竊喜的語氣,原本低著頭在替他斟酒的瓏兒只是淡揚起螓首,見他臉上確有幾分眉飛色舞,讓她沒轍地付他一笑,卻也在這同時,心裡浮上了一個令人覺得可怕的念頭。

這位帝王任著她牽動自己的情緒,難道,他都沒有自覺嗎?原本該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一國之君,如此信任著她,當真好嗎?

倘若,她是他的敵人,只要一點籌謀,就能要了他的命。

「以二哥對瓏兒的疼寵,瓏兒犯得著嗎?」她嫣然一笑,將半塊團圓餅湊到唇邊,張嘴咬了小口吃下。

這原是中秋之夜,升禮祭月之後,必定要剩下分例的月餅,依照習俗擱在通風的地方乾燥,留待除夕夜裡,由親人分食,便是所謂的「團圓餅」。

已經擱了幾月之久,稱不上好吃,但是吃著甜人心扉,而這也是為了能夠久放而多擱了糖霜所致。

律韜被她四兩撥千斤躲過了回答,不由得聳肩苦笑,沒再追問,跟著她一起吃團圓餅。

咬了團圓餅之後,他挑了果子盒裡的幾樣細點吃進,食不言,寢不語,雖是默默地吃著,但兩人之間的氣氛是靜好的。

用到一個段落後,瓏兒從案旁取過一小罈酒,拔開了酒塞,飄散出一股入了藥的清香,先為自己倒了一杯,然後舉到他面前。

「屠蘇酒?還不過子時啊!」話雖如此,律韜還是從她的手裡接過那一小罈酒,也為自己斟了一杯,這酒按習俗是新年第一天喝,屠是指將鬼氣屠絕,蘇是指靈魂復甦,飲此酒,取一元復始,萬象更新之意,但現在才不過守歲當夜,是不該喝此酒的。

「皇上介意?那就不喝了。」瓏兒笑聳了聳肩,要收回他手裡的烏罈子,但只見他搖頭,笑著把那一罈酒放在案上,「有何不可」的意思顯而易見。

「你知道混酒易醉嗎?剛才朕已喝過汾酒,現在你又讓朕喝屠蘇酒,就不怕朕酒後亂性?」

「皇上忘了,酒能亂性,也能壯膽嗎?」她笑道,剛才她也喝了幾小杯的汾酒,屠蘇酒再下肚,真有幾分醺了起來。

「壯膽?你需要壯什麼膽?」律韜喝著杯中酒,目光帶著幾分放縱,從玉杯的邊緣望出去,凝視著她三分薄醉的嬌顏。

「皇上就猜需要壯膽的人是瓏兒嗎?」她笑了起來,果然酒真能亂性,讓她收不回翹揚的嘴角,卻說不出自己為何而笑。

但真醉了嗎?這一點,只有她自己的心裡才清楚。

「難不成是朕?」

「皇上沒聽說過,要亂性,也需要一點膽子嗎?」說完,她站起身,走過來執住他的手,以勸誘的眼神帶著他往書房而去。

「想做什麼?」律韜任她拉著走,半點抵抗都沒有,凝視著她的眼眸充滿了覆水般的寵溺。

「瓏兒今天寫了一闋詞,想請皇上評鑒一下。」

「非要現在不可嗎?」

「如果皇上喜歡,瓏兒就送給皇上當新年祝禮。」

他笑嗤了聲,「從三天前到現在,朕賞了多少東西過來,你就還朕一闋詞?朕比較想要的是你新年清早,開口喚朕的第一句話是『二哥』。」

「你就以為我想送的,會比一聲『二哥』差?」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硬將他推到書案前,在他的面前緩慢地展開紙卷,以鎮石壓住,然後靜靜地看著他的反應。

一瞬,律韜震住了,他好半晌回不過神,不敢置信自己親眼所見的字句,伸手去碰那仍新的墨痕時,甚至手有一下顫動。

楓宸雨露檀郎幸,

椒房專寵恩愛裊。

來年春歸芳菲盛,

桃花仍向東風笑。

「楓宸」是帝王之宮,「椒房」乃皇后之殿,而至於這東風……?律韜看著那熟悉到讓雙眼生疼的字跡,一時之間,心頭狂跳。

「如果,瓏兒說自己願意了,皇上還想嗎?」她的嗓音幽幽,碎落了靜寂,卻不料是一邊說著,一邊往後倒退。

在她眼眉之間帶著薄醺的笑意,朦朧絕美,卻不是欲擒故縱,也不是欲語還羞,反倒像是在告訴他,若他再不答,當心到手的獵物就要長腳跑了。

就在她還想再退一步時,已經被他箭步上前握住了柔荑,再不能退,轉眼間,已經雙腳懸空,被抱上了他的懷裡。

他的身長高大,她難得能夠目光臨下,如今機會難得,遂笑意盈盈,俯瞰著他彷彿刻鐫般的朗目劍眉。

「如何?要我這人,會比只是一句『二哥』差嗎?」

「你--?!」竟還記著?律韜哭笑不得,沒忘記這人的性子記恨起來,不比自己差上多少,說到底,都不是好脾氣的主兒。

見他那沒轍的苦笑,瓏兒揚在唇畔的笑,彷彿泛開來的漣漪,一雙玉白的柔荑捧住了他的臉頰,低下頭,在那耳畔說出了他等待許久,最動他心魂,也撩撥慾望的允諾。

「二哥,瓏兒願意。」

芙蓉帳內,暖香怡怡,春色溶溶。

守歲的通明燈火,穿透了幾層絲絹簾幔,讓床閣之內的二人仍舊可以看得清楚彼此清晰的眼眉與輪廓。

眼前,是他的美夢。

律韜逐件地解去她身上的水紅紗太,以及榴色的緙絲裳服,在這一刻想來,衣著妝扮上從不究艷的她,會在今夜穿上這一身紅,不是巧合,而是特意為之,她要把自己在今晚再嫁他一次。

真真正正,成為屬於他的帝妻梓童。

他吻上了她的唇,她在最初的一瞬楞閉著兩辦紅嫩,但很快地輕啟開來,讓他能夠深入纏吻,相濡以沫的親暱,唇舌纏綿的交揉,讓他的氣息變得紊亂,而她則是不自禁地發出喘不過氣的悶哼。

但他捨不得放開,近乎癡迷地纏吻,大掌扣住她小巧的下頷,吻得更加深入,直到察覺她纖手緊捉他的袍領,像是要推開般的扯著,他才終於挪開了唇,斂眸注視她嬌喘的緋色容顏。

「原來你先前幾次偷香,如今看來,都是客氣了。」瓏兒失笑,一時無法平復的喘息,讓她的語氣顫抖不穩。

律韜眸色變得濃沉,笑而不答,再俯首,改啄吻著她的眉與眼,然後是有些發燙的白嫩臉頰,緩慢地往下,直至她與心跳同拍的頸脈上。

瓏兒昂起嬌顏,美眸半瞇,輕別開去,不知怎地,她想到了初與他為妻時,每晚夜裡,取代惡夢所做的春夢,在那夢裡,他的手會撫遍她的全身,包括那一處私密……真實得如同此刻他吹拂在柔膩頸膚上的熱息,真實到讓她後來在白日裡見到他,甚至於會不由自主地臉紅……那些,真的只是夢?

驀地,被他狠吮的一記刺痛讓她輕擰起眉心,霎時回神。

她才正想呼聲,他已經放開,然後以舌來回舔著被自己吮痛的印記,一次次地輾轉來回,讓她微擰的眉心還不及舒開,就已經因為被刺激的敏感而又擰深了幾分。

不是疼,而是在難以言喻的刺痛裡,他那濕潤帶著粗糙的舌,彷彿能勾舔開她薄膩的肌膚,直接地碰觸到她的血肉,而那裡,離她與心跳同拍的脈動,不過寸微。

「不要再舔了……」她終於忍不住伸手摀住了他的唇,沒好氣地瞪他,「皇上到底是想抱我,還是想吃了我?」

「都想。」律韜趁她還來不及反應,舔了她的手心一下,看她瞋了他一眼,飛快地收回柔荑。

「要是還餓著,外殿還有不少細點果子,皇上先出去吃飽了再來。」她哭笑不得,明知道他不是那意思,但還是忍不住要揶揄他。

「不去,它們都沒你甜。」律韜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大掌攬住她纖細白嫩的後頸,將她半抬起身,扯掉她適才被解開的紗衣與外裳。

「你--?!」瓏兒聽他語氣竟有幾分認真,還來不及回嘴,就見自己身上的衣裳化成一朵紅雲,從眼前飛掠,飄然而落。

紅雲飄落的那一瞬間,律韜已經再度狠吻住她的唇,帶著幾分強硬的力道,揉得她唇辦生出了疼痛,男人陽剛的氣息,隨著他的舌撬開了唇齒,而掠進了她芳馥的幽柔裡。

瓏兒再說不出話來,他的唇息,帶著侵略的意圖,漸漸地變成了她不能抵抗的蠻橫,她不自禁的心慌,想到了大婚之夜,被他碰觸時的驚心膽顫,甚至於是反胃噁心,但卻知道自己不能推開他。

今晚,必定要成。

火苗從她試探回吻他的那一刻被挑起,她柔軟的小舌纏上了他的,那一瞬間柔膩交纏,再分不清彼此的融合讓律韜的心泛起一陣狂喜的顫動,一手解開她身上所剩無幾的衣料,而雙唇卻是吻得更加深入,直到他與她快要喘不過氣時,才戀戀不捨地分開。

但他的吻仍舊繼續落在她因為眼珠子亂轉而微顫的眼皮,俏挺的鼻尖,以及微熱的粉頰上,她的膚觸極柔膩,尤其這一年來,養得愈發好了,摸起來就像是初凝的膏脂,煞是動人心魂。

他們誰都不知道她身上所剩的單衣及抹胸究竟是如何落地的,他無心去留意,而她則是不願去想,自然也就不會上心。

她此刻更在意的,是橫陳在他身下不著一縷的赤裸嬌軀,她逃避似地別開了美眸,任著他的吻往下蔓延,從纖細的頸脖,到充滿了彈性卻仍帶著腴膩觸感的胸口,他的唇啄著她心臟上方,吮出了一個鮮紅的印記。

彷彿要滲出血似的疼,讓她忍不住微擰起眉心,心裡對他似乎挺愛將人給弄疼的習慣,感到好氣也好笑。

但她不排斥,甚至於還有點喜歡從那無法言喻的痛裡,得到的愉悅。

她咬唇悶哼了聲,微弓起嬌軀,由著他大掌覆上她雪白之中綻著櫻嫩花蕊的雙乳,男人的長指彷彿摘取般,一次次地褻玩,讓那顏色漸顯出殷紅,如絲如縷般的歡愉,在她的小腹深處凝了一團熱。

律韜的大掌往下探去,在擠進她柔白的雙腿之間時,感覺她顫動了一下,見到她彷彿忽然清醒一般,轉頭往他看過來。

兩人四目相對,他見她似乎有話想說,纖手按住他的臂膀,不自覺地用了力道,嫩淨的指尖陷進袍袖的錦料之中,隱隱地泛白。

他沒等她開口,已經俯唇吻入了她,他的心裡有些慌,因為,在一瞬間,他在她的眼裡看見了似曾相識的防備與敵意。

你以為,我會有對你心悅誠服的一日嗎?

曾經,出自這人之口,充滿譏嘲的話語,如今仍在他的耳邊縈繞。

有的!你適才說了,你「願意」。

只是他對那聲音的反駁,就連聽在自己心裡,都覺得心虛得可笑。

律韜以長腿強勢地抵進了她,分開她玉白的雙腿,大掌在覆住那柔軟的幽心之時,有一瞬幾不可辨的頓滯,但那一晌的遲疑消失得太快,快到她還來不及反應,已經任他覓著最敏感的嬌嫩,一次次的呵護疼愛,讓她明明身子微繃,卻仍舊盈潤出一汪春水。

「唔……」她咬住嫩唇,忍住了幾欲奪喉而出的呻吟,不知怎個心思,她竟覺得在他的愛撫之下吟哦出聲,是件教人丟臉的事。

彷彿曾經……她忘了。

瓏兒急於想要從一片空白的腦袋裡找到答案,但是,他的手加快了動作,一陣陣難以壓抑的快感如潮水般湧上,讓她終於忍不住悶悶地哼出聲,越是感到痛快,她的心裡就越懊惱。

「瓏兒……朕喜歡你,你也喜歡朕嗎?」他一遍又一遍吻著她的眉與眼,看著她不能自已的意亂情迷,銳眸顏色也變得深沉。

齊律韜,你的心思,真讓我覺得笑話。

有時候,他真恨自己善記得可怕,他不畏朝野之人總說他是有仇必報的睚眥性格,七歲之時,他就因為被華母后棄絕養育,之後,又被親生母妃拒養回自己宮裡,從此,被視為皇宮之中最不招人待見的皇子,在背後受盡了冷眼譏嘲,這些他都忍下來了。

對他,沒有什麼不能忍下的。

只是,偶爾他希望自己能夠忘記,自己曾經滿懷一腔愛意,卻不敢捧在這人面前,就怕被利用糟蹋的懦弱膽怯。

若是,當時他能說得出口,結果會不會就不同了?

但他不敢,因為他愛上的人,心比他更狠、更硬。

律韜看著她盈動著水光的美眸,難掩眼神之中的點點刺痛,期盼著她能夠說出與當日在泰山之巔,與她攜手看日出時不同的答案,在她「願意」的這一刻,他是否得到了她的心?

哪怕,只是一丁點……

「瓏兒、臣妾……」她身子痙動,彷彿體內有一根弦就要被繃斷般,柔潤的嗓音也帶了幾分顫,「是您的皇后……與皇上自是有恩愛。」

律韜輕笑,心卻是沉沉的痛。

這狡猾的人,竟到了這一刻都不肯鬆口?!

他解開了衣袍,敞露出肌理分明的結實胸膛,這些年,他雖然不再習武,但是沒落下拳腳功夫及騎射,雖然已經遠不如帶兵打仗時的健壯,但卻擁有一副極修長挺拔的身軀。

只是在他的心口之上,有一抹搶眼的紅,紅得像是剛淌出的鮮血印記,惹了瓏兒注意,但她還來不及出聲,已經被抵在雙腿之間的火熱分去了心神,她微微瑟縮了下,忍住了想推開他逃開的衝動。

「快點……」趁她還沒改變心意。

律韜意外的竟能猜到她的想法,翹唇勾起微笑,大掌按住她翹挺的臀辦,一記深深的刺入,讓她就連反悔的餘地都沒有,破了她的處子之膜,就在這一刻,可以感到一股潺潺的熱流抵著他想湧出。

他微微抽身,濡染著她溫熱的處子之血,她疼痛的反弓起身子,明明是一片空白的記憶之海,卻不斷地浮出害怕,但是,她想成的事,不能停止在這裡,她不允許,絕對不允許。

只是,眼前的景像似曾相識,她彷彿也曾在他身下……卻有什麼地方感覺不同,而且,是大大的不同。

「二哥……」她覺得自己真是個卑鄙之人,知道需要哄著這男人時,無論說什麼,都不比這二字好用,「第一次都是會疼的,是吧?」

「嗯。」他點頭,卻沒再躁進,只是一次次愛撫著她緊繃的嬌軀。

「所以,你不必忍,疼過就好了。」她不想要他有遲疑,她需要被轉移注意力,哪怕是會教她顫慄的疼痛。

「可是,二哥捨不得,再也捨不得了。」

她聽不明白他最後一句話的意思,只見他揚起一記寵溺的笑,低頭在她的臉上撒下密密的吻,在愛撫之中,緩慢地開始進出,總是只抽出一半,就深深頂入,卻因為頻率無比的緩慢,讓她更深刻地感受到他在身子裡明顯存在的火熱,讓她明明仍是疼,卻不自主地痙攣了起來。

接不來所發生的一切,宛如一場撲天蓋地而來的暴雨,讓瓏兒身在其中,幾乎無法喘息。

雖然,自始至終,不斷湧掩而上的歡愉,不曾完全取代身子深處細細密密的疼痛,但她卻確實能夠感到快樂,不斷被撩擦出來的敏感與灼熱,讓她再也無法思考,只能隨著他的律動款擺。

在她的身上,男人剛健的身軀熱如火,硬如鐵,卻無比契合地嵌進她嫩如腴膏的身子裡,在最深入時,幾乎沒有留下毫余,終於,讓她在絲絲痛楚之中,攀至了宛如被拋上天彎,卻甜美得近乎毀滅的極致巔峰。

驀地,律韜暗抽了口冷息,看見就在這一瞬間,在她的額心忽然浮出了彷彿血滴般的紅色印記,他被那冷不防出現的印記嚇了一跳。

他沒料到它竟然會在這個時候浮現,但他沒動聲色,只是俯唇吻住了她額心上的那滴血痕,直至它漸漸淡去,想到了他們之間的密不可分,再一次的挺入,更加的情動激昂。

終於在她第二次弓起身子,悶吟出聲時,被他吻住了唇,分開了緊咬的齒關,一記狠狠的吮吻,讓她不自覺地緊夾,這時,感覺到身子裡的硬熱明顯的抽顫了下,然後,便是一記有力且綿長的暖流,讓她在被灼射的微痛之中,再度攀上了又一次的高潮。

好半晌的緩息,律韜才從她的身上翻開,起身隨手將解開的袍服的帶子在腰間綁了個結,然後取過一旁的衾被,將她像顆粽子般包住。

「要做什麼?」原本已經累得合眸的瓏兒,不解地睜眼看他。

「洗洗身子,舒服些。」他輕吻了下她的眉梢。

「嗯。」她輕吭了聲,又閉上美眸,任他抱著往泉室而去,在途中時,感覺小腹深處一股暖熱要淌不來,她心裡的感覺有些古怪,不自覺地夾緊了嫩隙,忍住了沒流出來。

泉室與寢房之間,有一條廊道,平時門窗緊掩,外人無法窺見廊道裡的動靜,到了水氣氤氳的泉室之後,律韜解開了衾被,褪掉身上的衣衫,與她一起坐進溫暖的泉池裡,背靠著一大塊弧度微傾的暖玉,讓她坐在修長的雙腿之間,安穩地盛在懷抱裡,在水面之下,明顯可見她涸在腿畔的血痕。

「別動,讓朕幫你洗洗。」他渾厚的嗓音在她的耳畔輕徐而過,話落,一隻大掌已經探入她的雙腿之間。

瓏兒心口略微一窒,斂眸看著水面之下,他的手掌先是按住了她右邊大腿內側,輕揉著洗褪玉白肌膚上已經乾凝的血痕,隨著他的揉搓,一陣薄紅從她的肌膚褪下,如煙縷般融入了水裡。

以男人而言,他的掌心膚觸並不算粗糙,畢竟是養尊處優的帝王,事事有奴才們伺候。

只是,他長年習武,多年持劍,以及至今沒有懈下的箭術,讓他明顯在掌心幾處,以及拇指中段,起著明顯的繭子,在泉水的滋潤之下,反倒比平時微硬多了幾分令人想入非非的勾纏。

「好了,乾淨了……」她的雙腿緊繃,不自覺地泛起顫慄,等到他兩邊腿心都洗過了,就按住他的手臂,要他停不來別再繼續。

「忍一忍,那東西沒弄乾淨,你會不舒服。」

就在她還弄不清楚他所謂的「忍一忍」究竟是什麼意思,就已經被他探入幽心之間的舉動嚇了一跳,起初是一指,然後又加入第二指,在她還泛著紅腫刺痛的柔甬之間來回掏抽。

這下子,她終於知道他所謂的「東西」指的是何物,那正是她剛才忍夾住了,那一股子沒讓淌出來的暖熱。

她的目光竟是意外的專注,看著混合她處子之血,以及他雄麝的紅白濁物,從她的腿間而出,緩慢地飄散到水面,漸漸溢漫開來,被不斷新添的暖泉淡去,終至流沒到平行的隙道之內,再無蹤影。

起初的一瞬間,她感到訝異,因為無論她怎麼猜想,都覺得律韜應該會想要她誕下他的子嗣。

隨著他的動作深入,她忍住了不斷被掏取的侵略感,咬唇沒喊出聲,雖然他的手指進出不帶著情慾,但溫熱的泉水隨著他手指的戳入,湧入了些許,教她有種正在被玩弄挑逗的羞恥感,小腹深處泛起了抽緊似的微疼。

只是她沒有開口阻止,反而眸露深思,直到他的長指再也掏不出什麼不淨之物,才揚唇嫣然笑了開來。

「為什麼笑了?」律韜挑起劍眉,好奇地問道。

「皇上將瓏兒的身子掏洗得那麼乾淨,是存心不想讓瓏兒懷上龍種嗎?」說著,她側抬起嬌顏,有趣地看著他一臉怔楞,「若真不想,明兒個一早賜碗避孕的藥湯過來也就省事了。」

她想,難不成,他是在氣惱她剛才沒回應他的又一次告白嗎?

律韜的手頓住,好一會兒功夫回不過神,他只想著龍精留在她身子裡不好,情愛過後要記得掏淨,否則……卻一時忘了,終究是不同。

他勾起自嘲的淺笑,從她的身子裡緩慢地抽出長指,在最後抽出的那瞬間,耳邊聽得她一聲抿唇抑住的吟哼。

這一刻,在他心頭生出了點點剌痛,有苦澀,有悔恨,他在泉水裡的一雙長臂圈緊了她纖細的腰肢,讓兩人的身軀毫無保留地貼合在一起,溫泉的滑膩,讓她玉似的肌膚多了幾分脂般的軟潤。

「怎麼可能不想讓你生呢?就想你多生幾個。」他的唇輕附在她的耳邊,「你想誕育二哥的子嗣嗎?」

「沒想過,等有了再說。」

終究是被男女雲雨折騰累了,瓏兒閉起剪眸,斜首倚上他的頸窩,溫暖的泉水泡得舒服,讓她發出一聲滿足的喟歎。

她的答覆讓他好氣也好笑,但卻不是太介意,若她真說想,反倒讓他覺得不似她的為人,男人的大掌在水裡移動,輕撫上她平坦的小腹,修長的食指沿著玉臍的邊緣勾著圈圈,想著能讓她生下他的子嗣,他的心就像是要升騰起來,激動得難以平抑。

「別撓我癢。」她沒啥好氣,按住了他的於背,制止了他的不安分,被他這麼撓著,明明身子裡還泛著疼,卻還是被撓出了一股子帶著酸軟的緊熱,而此刻抵在她股後的男人慾望也跟它的主子一樣沒安分,帶著蠢蠢欲動的半硬,讓她忍不住開口提醒道:「二哥,瓏兒還疼著。」

「你不想,二哥就不做,怎麼也捨不得再讓你疼。」他俯首以挺直的鼻尖蹭著她的後頸,「楓宸雨露檀郎幸,椒房專寵恩愛裊,裊之一字,說的是如柳絲般細長繚繞,說的是細水長流,但是,二哥想知道,瓏兒對二哥的恩愛,能有相思成災的一天嗎?」

平日裡怎麼不覺得這人話多,反倒情愛過後,囉嗦了起來?!瓏兒感覺抵著翹臀的那股硬熱逐漸回軟,心也踏實了,唇畔翹起淺笑,「那就要看二哥的本事,是否能讓瓏兒對你死心塌地了。」

話聲甫落,就聽到他渾厚的沉笑聲,伴著細泉涓落在池子裡的水音,迴盪在泉室裡久久不絕。

瓏兒已經半沉入黑甜之中,提不起力氣問他在笑什麼,只是聽著他的笑聲,知道這個人的心裡高興。

而律韜只是笑著,不道一字半句,向她解釋自己為何而笑,感覺懷裡抱著的嬌軀逐漸地放鬆,軟得就像是無防的嬰孩般依偎著他,他小心地抱著,不讓她睡得昏沉,滑進泉池裡沒頂。

「你說那話,有多像從前,你知道嗎?」

他溫柔地在她的頰畔印上一吻,長眸之中的寵溺,宛如海洋般無邊無際,從來,在他心裡的滴滴情,點點愛,就都只為這人而生,誰也奪取不走,誰也休想教他回頭……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27 PM

第八章

華府。

守歲之夜,國丈之家也算得上是顯貴府第,但裡外通明的燭火比起宮中的熒煌如晝,終究還是顯得暗淡了些。

主人院裡的偏廳之中,華延齡讓子孫們都回自個兒的院裡,只留下髮妻邵氏與自己掃榻守夜,食案上一盒幾匣的果子細點,樣樣精巧細緻。

「老爺,在想什麼?」邵氏吃得不多,只是不忘給夫君的杯裡添酒,見他一臉若有所思,忍不住問道。

「沒什麼。」華延齡雖然年過五十,但發仍烏黑,顯得略方的臉孔充滿了精神,他笑指著案上的果子盒,「再多吃些,都是娘娘的一番心意。」

邵氏搖頭,雖然她夫君在年輕時曾經收過一個通房丫頭,但是,他們夫妻情深,讓她不怕有人分寵,也敢於有話直說。

「吃不下,想著這位娘娘曾經受過我們四殿下的恩澤,才能有一條命活不來,四殿下宅心仁厚,救了她之後,安排她到咱們家做大丫鬟,那兩年咱們家誰虧待過她?原本還以為她對四殿下有情,誰知到了最後,她卻投進了皇上的懷裡,硬是成了華家的義女,這兩年,帝后二人恩愛相隨,多好,就不知道我們四殿下在九泉之中,能否嚥得下那口怨--?!」

「你住口!」華延齡怒喝道:「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麼!瓏兒如今是皇后娘娘,掌理六宮,母儀天下,她的尊貴可是你能議論的!夫人,以後休讓老夫再聽到你謗毀娘娘半句,要不,老夫休了你!」

「你……?!你這是瘋了嗎?我也是心疼四殿下啊!」邵氏一急站了起來,不敢相信自己舉案齊眉的夫君竟然說要休了她,當下滿心的委屈,眼淚也就掉了下來,「老爺想休就休吧!要是能換妾身疼愛的四殿下活回來,就算老爺要休妾身百次千次,妾身都樂意。」

連妾身這謙稱都抬出來了?可見她是氣壞了。

華廷齡被堵得一時語塞,一口氣提起來,又歎了去,「好好好,是老夫說錯話,這果子夫人愛吃就吃吧!這麼好的東西,糟蹋了可惜,夫人要是不吃,就給老夫留下來,這幾盒子吃食,夫人不愛,老夫倒是饞得緊。」

「不過就是幾盒細點,又不是沒吃過。」她嗤了聲。

「不一樣啊!」華廷齡笑歎,取起一塊皂兒糕吃了大半邊,「娘娘的心意,老夫是半點都不敢糟蹋,要不,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這……這麼嚴重?」邵氏被夫君沒有半點玩笑的神情駭住了,結縭近三十載,她最清楚自己的夫君是個有骨氣的人,不是一個會諂媚主上的小人,是以她雖然不明白他的苦衷,還是點點頭,坐了不來,「這些細點似乎還挺好吃的樣子,看著倒有幾分像從前端仁皇后派人送到咱們家的宵夜細點盒,我怕你一個人吃撐了,就幫你吃一點吧!」

「謝夫人。」華延齡拱手道謝,知道她是心軟了,取用筷子夾了幾顆五色箕豆,以及兩塊蜜酥進小碟裡,端到她的面前桌上,「吃吧!不只是看起來像,連味道都相差無幾,雖然比起從前蘭兒的手藝還差了一點,但蘭兒這幾年都在守皇陵,也好,至少芙渠身邊能有個說話的知心人,是不?」

邵氏聽到夫君喊出「芙渠」二字,愣了一愣,心裡不禁更加傷感,這美好的名字,也唯有那位有著無雙美貌,以及絕代聰慧的娘娘能匹配得起,但除了他們這些曾經情深意厚的親人之外,世人們也只能知記她是曾經被先帝寵愛多年,謐號端仁的華皇后了。

華延齡看她秀氣地吃了一顆箕豆,表情變得訝異,知道她是在吃驚那神似的滋味,他莞爾失笑,不該多說的話,他仍是安穩地放在肚裡,想當年所發生的事,直至今日,他便是全信也仍感到不可思議,這時,心上不由得想起跟著這一份細點果子盒而來的信箋,箋上寥寥的兩句詞。

來年春歸芳菲盛,桃花仍向東風笑。

華延齡不知道前面還有兩句,那二句之中,隱含著夫妻之間的閨房之趣,瓏兒當然不會寫給這位義父看,而華廷齡一看字箋,就認得了那豎捺之間,皆蘊含灑拓風姿的字跡。

他至今難忘,當年「靜齋」主人的墨寶丹青,一字千金尚且難求的盛況,但他現在心裡懸著的是詞中「東風」二字,華廷齡沒在妻子面前顯露聲色,心裡卻是歎了口氣,知道那含意再明顯不過了。

所謂「紫氣東來」,而紫色正是代表著帝王的尊貴之色,到了來年,桃花仍向東風笑,桃花若不伴在帝王身邊,如何能笑與東風呢?

這兩句話,是娘娘給他遞的訊兒,他知道娘娘的決定,是留下了。

春日,冽風,湛藍的穹蒼之下,一片的碧海無垠。

帝王肅軍北巡的車隊,以穩定的速度穿過草原上的官道,這時,兩匹馬,一黑一白,從車隊之中分出,馳騁進草原之中,在他們的身後,跟上了幾名策馬而行的護衛,只是一直保持著幾百尺的距離,不曾近身。

領先的是騎在白馬之上的瓏兒,她身穿一襲靛色雲錦袍服,做男子裝束,玉冠高束,將一頭青絲收得十分乾淨俐落,落後她幾個馬身之外的人,自然是律韜,一身墨青色的蜀錦袍服,顯得身長挺拔颯爽。

瓏兒沒記憶自己何時學過騎馬,但剛才抄了匹馬翻身而上,揪住了韁繩,便是熟練得彷彿從未遺忘過,她加快了馳騁的速度,想將律韜甩開,但他始終能夠跟在二到三個馬身之後,這距離從未拉開過。

「瓏兒!」

律韜渾厚的嗓音穿越風聲而來,但她置若未聞,彷彿這天蒼蒼,野茫茫,無窮無盡的原野讓她有充分的借口,裝作沒聽見他的叫喚。

她抄馬而出,就是不想跟他繼續待在皇輦之中,她見著了他心裡就悶得慌,像是堵著一團棉花,越是想大口呼吸,就越是膨脹得發緊。

見她無動於衷,繼續想要將他甩開,律韜眉心擰上了個結,從昨天他們在一位草原蕃主的營區裡歇過一夜之後,她今日就懶得與他搭上話,就算偶有一二句,也多是淡然「嗯」「哼」而過。

「下馬!」他再忍不住被忽視的不悅,一聲厲喝,與她拉近到只剩下一個馬身,縱身一躍,從她的身後一把抱住,兩人在落地之前,他急翻過身,以行為她當墊,雖說水草豐美,但硬生生摔在草地上,還是隱隱生疼。

律韜蹙起眉心,忍住了傷筋動骨的痛,沒顯露於神色之上。

「放開。」瓏兒掙脫不開,被他扳過身子,俯首正好對上他審視的銳眸,她挑起柳眉,忽然一轉嗔顏,笑道:「可惜了,昨兒個那蕃主營裡美女如雲,怎麼沒想帶上幾個?」

「帶上她們,做什麼?」

「跟皇上滾草堆啊!」她眼光如媚絲,往旁撇了一眼,「既然皇上喜歡有異族風情的美人,來年秀女大選,臣妾一定為皇上留心挑選。」

「朕說要了嗎?」律韜一時好氣又好笑,都不必問她是否在吃醋,就已經能聞到那股子酸味,原來,從昨晚不高興到現在,竟是為這端小事?「有你在,朕需要跟別的女子滾嗎?你以為朕昨天就高興嗎?早知道別讓你女扮男裝加入酒宴之中,看著那些女人纏著你,像是要將你給生吞活剝吃了,朕心裡就覺得悶,只想將她們一個個從你身邊趕得遠遠的。」

「我跟你不一樣!」她是女子,女子與女子之間是能出什麼岔子嗎?不過,這下她終於知道,昨晚他一直看著她身邊的異族美人,並非動情,而是想著把她們從她身邊弄走。

「明明就一樣……想跟朕搶人,就都一個樣子。」律韜話鋒轉得生硬,扣住她精巧的下頷,吻住了她被風吹得略微乾燥的唇辦,但卻也因此而別有一番風情與滋味。

她真是太小覦了自己的魅力,也不懂穿女子衣飾時,就是秀麗端雅的模樣,最多讓人覺得她好看,但是一做男子裝束時,突然顯得風姿生色起來,絲毫沒有扭捏的姿態,她什麼都不必做,只是慵懶倚枕,捻著酒杯,斂眸噙起淺笑,便足以教無數女子為她神傾。

見到那似曾相識的淡雅儀容,律韜冷不防地想起離京之前,他與孟朝歌在上書房裡一言不合,掀起的一番唇槍舌戰。

「微臣信自己沒跟錯主子,不信皇上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無異於是在飲鴆止渴,撩火上身。」

「朕心裡有數,不過就是一點小小的縱容,你又何須如此忌諱?!」

「小小的縱容?以那位的能耐,就足以翻覆天地,名目上是興圖書之府,辟修文之館,實則是網羅天下之才,有華國丈從中牽線延攬,這些天下俊才怕不能為皇上所用,日後還將成心頭大患!」

「愛卿多心了,朕向她提過,朝中無人可用,她只是放在心上了。」

「既然皇上心裡已有定見,微臣也只能繼續相信,自己沒跟錯王子,當年的苦頭,不會再吃上一遍。」

此刻,律韜深沉的目光定定地鎖在她的臉上,大掌來回撫過她柔軟的玉頰,便是他想要自欺欺人,也忍不住要佩服起她的心思聰敏。

他不過就在江南之行時,對她提過了幾句,她便能想到奇巧的名目,為他廣獵天下俊才奇人。

不需要孟朝歌提醒,律韜心裡確實有數,自己縱容她穿男服、干預朝事,無異是在玩火,但是,從那一日起,他的心就像是被挖空了一樣,這兩年多來,沒有一天,他的日子不在悔恨之中渡過。

帶她看遍萬里河山,是要討她歡心,想看她那一抹似曾相識的熟悉,不忍那心死如灰,那會比殺了他更教人難受,他不是不怕飲鴆止渴的下場,但是,這咫尺相思,一直以來,其實比穿腸毒藥,更加煎熬他。

「二哥想什麼呢?」

終於肯喚一聲二哥了?

他啞然失笑,其實不是沒看穿她賣乖時,才會喊他一聲二哥,但是,這句膩喚無論幾次,聽在他的耳裡都極受用。

「你說呢?」

話落,他已經解開她發上的玉冠,一頭青絲如墨般飛披而落,煞是嬌美動人,教人難以自持。

「有人呢!」她噙起頑黠的笑,知道了這人擺明了想白日宣淫,含笑的眸光瞟了遠方一眼,幾名跟隨他們而來的護衛都在幾百尺之外,不遠亦不近,只要聲量大些,就能將人喚至,只是這原上之草約莫有三尺高,若沒有大風偃過,要看見匿躺在青草間的他們,不是一件易事。

「不敢?」他挑起劍眉,嗤笑道。

「下作的激將之法,二哥用了也不怕失了風範?」她回以冷嘲,卻已經大膽吻上了他的唇,頃刻被他翻覆在身下,兩人的唇舌追逐嬉戲,直至身軀交纏火熱,難分彼此的水乳交融。

她在他的身下,一次次地承迎他的灼熱,熨燙過她身子最嬌嫩的深處,一次又一次,逐漸失去控制的頻率,讓她身子泛過陣陣透骨的酥軟。

她弓起身子,纖臂緊圖住他的頸項,微瞇的美眸,泛著絲絲水光,越過他的肩頭,從兩畔的綠草青青之間,看著頂上湛藍如寶石般璀璨的天。

她朝著天空,揚起了纖臂,張開手心。

彷彿她的手再抬高一點,就能碰觸到那一片澄藍如洗的天。

一直到很久以後,當他們如今之間的恩愛再不能追回,她都還是忘不掉這一日,這片天,以及與他如火的纏綿……

當他們一行人趕上去與在前方等待的車隊會合時,西方的天已經染上了霞紅,律韜與瓏兒才下馬,將手裡的韁繩交給一旁的護衛,就見元濟低著頭趕過來,在主子的耳邊低語了幾句。

「來了?」律韜失笑,「這可不止相迎十里,百里都有了吧!」

「皇上可是有客人了?」瓏兒笑問。

這時,趕到她身旁的小滿見主子身上沾了些草屑,背上的錦布染著點點青汁,幸是靛色料子,看起來不大顯眼。

接著,她看到主子頸上一抹紅痕,在襟領交處若隱若現,她楞了半晌,大概猜到兩位主子剛才在草原上做了什麼,耳根子不禁微紅。

她覺得她家娘娘在那檔子事開竅了之後,大膽豪放得不知道羞怯是何物,自從除歲那夜與皇上合房之後,「芳菲殿」內的夜夜春色,教她們這些守在外間的宮婢奴才們聽了都會臉紅心跳不已。

律韜攬過瓏兒纖細的膀子,側眸睨了小滿一眼之後,帶著瓏兒一起往車隊前方步去,他大概知道那婢子在心裡對主子的揣測,他在心裡覺得好笑,他的瓏兒是如此的特殊,豈是她一介小女子可以猜測得透呢?

雖然,他們從小習的是詩書禮教,被教授的是仁民愛物的大道理,但是,在男女歡愛這方面,他們被教導要放開了身心去享受,在他們宮裡的宮女們,個個都早已被安排,隨時都能夠讓主子召幸侍寢,是以,他們初嘗雲雨的年紀都極早,但是,那從來就無關愛情。

相較於對歡愛毫不保留的放縱,他們心裡的感情卻幾近病態的內斂,就怕被人認清了所愛,在權力傾軋的鬥爭之下,下場只會是死無葬身之地。

「不是朕的客人,來看你的。」

他笑牽她的手,走過隨扈們讓開的夾道,走到一群身穿戎裝的將士面前,他們一個個站得肅正挺直,只有站在他們最前方的將軍,一刻也站不住,來回的踱步,直至見到他們信步而至,立刻大步迎上來。

青陽的心騰騰的顫著,他的眼裡只能看見瓏兒,看著她的目光從律韜的臉上挪開,朝他這方向望過來。

那波光流瀲的一瞬,讓青陽心裡激動,一時忘情的要撲抱上來,就在近瓏兒身前時,被律韜給一腳踢開。

「六弟,你是不是忘了什麼?」律韜的嗓音陰沉至極點,一時倒行的血氣讓他胸口悶痛,臉色略白,但他很快捺了下來,不教人察覺。

「呃……」青陽一時不察,被踢飛了幾尺遠,他捂著被狠踢的肚腹,狼狽地爬起來,慶幸他家二哥的內力沒有以前深厚,要不這一腳只怕要讓他在榻上歇好幾天,「沒忘啊!二哥,只是……人家、人家皇嫂都沒說話了,你怎麼就一腳招呼過來了?」

瓏兒聽律韜喊他「六弟」,大概就知道他的身份,從她進宮之後,就沒見過這位皇子,但聽義父說過,當年大皇子狼子野心,領著三皇子造反,很早以前就在先帝的授權之下,讓四皇子領兵掃下,廢為庶人之後,貶至了西北邊荒,由奴人看領圈禁。

五皇子不到三歲就早夭,最小的六皇子青陽,當年與四皇子最要好,義父形容當年的六殿下,簡直就是四殿下豢養的玩火,不是當年的睿王爺欺負弟弟,而是他這位弟弟樂得要寶、要無賴,逗自己的哥哥開心。

但也因為這位殿下的性子,讓他成了睿王爺最掛心的人,在當年與律韜奪嫡,鬥得水火不容時,也決計不讓這位弟弟涉入危險之中,哪怕情況再危急,都要保他周全無虞。

如今看來,改朝換代之後,他倒是與新帝相處得極好。

對於這一點,瓏兒心略沉,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感受。

「疼嗎?」瓏兒仗著自己一身男裝,倒也不避諱,走上前朝他伸出手,拉了他一把。

「疼,太疼了!」青陽逮到機會,緊捉住她的手不放,一張算得上是端正好看的臉很沒形象的大皺起來,「我家的二哥太狠了,四……二嫂,有這樣一個狠心哥哥,我是不是太可憐了?」

瓏兒噗哧一聲,被他逗笑了,這青陽的眉目有五六分似律韜,看著一張如此神似律韜的臉龐簡直是無恥的裝可憐,讓她不由得笑得雙肩顫動。

律韜撇開了臉,望向草原盡頭,來個眼不見為淨,心裡想的跟瓏兒是同一件事,不過,她覺得有趣,他則是深感可恥到極點。

「二……二嫂?」怎麼聽他說可憐,竟然笑得那麼開心?青陽悶了。

「他無心的,到大營之後,我讓人給送推拿藥酒過去,讓人給你揉揉,瘀血散了,痛好得快。」

說完,她沁著淺笑,不自覺地伸手摸他的頭,打量他一身勁颯的戎裝,逸出一句呢哺:「青哥兒。」

這天外飛來的一句話,讓兩個男人都為之顫動,律韜回過頭瞪著她,眼神彷彿看著洪水猛獸,驚疑之中,卻又帶著迷戀不捨。

律韜覺得自己很可笑,他竟然連開口都不敢,她不記六弟的名字青陽,卻下意識地喚出「青哥兒」,有時候,他覺得這人說不定很多事情是記得的,不過把他忘得一乾二淨而已。

而青陽先是一楞,然後緩慢咧開了笑,「有二嫂這句話,青哥兒就算定被二哥打斷腿,都不疼了。」

「好好的,幹什麼咒自己斷腿呢?」她沒好氣地搖頭,話才說完,已經被律韜從身後攬住纖腰,強硬地鎖進他的懷抱裡,她側抬起美眸,不解地看著他,「你這是在做什麼?放開,青哥兒在看著。」

她嬌嗓微沉,不悅之中帶著一絲命令的語氣,律韜一楞,臉色難看至極,修長的臂膀仍是執拗地圖住她的纖腰不放,從她冷淡的表情與語氣之中,難以想像就在不久之前,才與他恩愛纏綿過。

「二哥,放開。」瓏兒每一個字句,都道得極緩也沉,不知為何,在她的心裡,就是不願青陽見到她與律韜摟摟抱抱的親熱情景。

聽她喊皇上「二哥」,青陽微吃了一驚,就在不敢置信之中,看著他家二哥雖然一臉糾結得近乎猙獰,但還是緩慢地將手臂給放開,後退了兩步,別眸望向了遠處,藉以平緩一腔挫敗的怒氣。

但律韜終究是修習帝王心術的人,很快就恢復了冷靜,回過頭,看著她微笑傾聽青陽訴說這草原風光,說百里之外,卻是沙漠云云……

剛才,她的神情與語氣,就像是烙鐵般,讓他覺得被燙痛,卻也因為深烙在他的腦海裡,久久不去。

或許,他該聽朝歌的勸告,不該再掉以輕心了。

他不該再心存僥倖,因為,剛才仿若當年的景況,讓他警覺意識到,當這人恢復所有記憶的那一天,也就是他徹底失去她的時候!

他苦澀地笑歎了口氣,眸色哀傷地瞅著她玉琢似的側顏。

終於,他認命了。

她的失憶,對他而言,是幸,哪怕這幸事裡,埋葬掉的,是他這一生最刻骨銘心的摯愛。

之後,由青陽領親軍帶頭,引著儀仗隊伍前行,因為已經耽誤了時辰,所以在行進的速度上比先前更快了些,但是在寬敞的皇輦中卻仍舊是四平八穩,絲毫不覺路途的顛簸。

輦中,薰著沉暖的乳香,輕煙嫋嫋,寂靜地伴著二人的一路無語。

律韜在燈火之下,就著几案,看了近一個時辰的折子,終於擱下手,背靠上軟墊,閉起略感酸澀的眼眸,運氣調息。

這時,占坐在輦中另一畔的瓏兒也擱下手裡的文稿,她提議修書,雖說另有目的,但絕對不能只是流於名目,總要做出一點實績,她不插手評選編撰,但律韜並不反對讓她閱讀這些文人大家們的手稿。

她靜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起身坐到他身邊,抬起纖手,輕揉他一邊額角,笑道:「生氣了?」

律韜聽到動靜,知道她走過來,當她坐到他的身旁,為他揉額時,他泛起淺笑,睜開眼眸,心下笑歎她倒是難得,竟然肯主動過來攀話?不枉他這些年來沒少哄她開心。

「哪裡捨得?」他知道她所指的是剛才在草原上的事,淡笑搖頭,深沉的眸色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

「那就是氣了,只是捨不得找瓏兒撒氣罷了!」

「也知道朕心疼你啊?」他笑了,大掌一擒,將她整個人反抱在懷裡,她似是自知理虧,倒也乖順,靜偎在他胸膛上,纖手按在他圈住她纖腰的長臂上,玉指把玩扯著他的袖角。

瓏兒當然知道理虧,事後再回想,她被自己的言行給嚇出背上一層冷汗,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膽大包天,竟然以為自己可以命令得了皇帝。

她當然知道律韜寵她疼她,但是,自古以來,被帝王寵愛過的后妃多如天上繁星,能得好下場的,又能有幾人?

「皇上,臣妾不瞎不聾啊!」既是能看能聽,他也從不掩飾對她的好,她自然是知道的了。

律韜被她的話逗得大笑,實在愛煞她說話慧黠的神采,挪了下姿勢,讓她順勢將頭枕在他的腿上,斂著眼眸,凝視著她目光上抬的嬌顏。

瓏兒看著他噙在唇畔的笑痕慢慢淡了去,終至只剩下一片沉凝看著她,既不怒,亦不喜,充滿打量意味的目光,彷彿看的人並不是她。

「怎麼想到喚六弟青哥兒?」他修長的手指在她的額心上來回輕刮著。

「皇上不這麼喚他嗎?」此刻,除了陪笑以外,她再想不出其他。

「從不。」他的語氣輕淡,卻十分決絕。

瓏兒默了許久,卻是自始至終都沒逃開他的盯視,不明白自己是否多心,但是,在他看著她的眼神裡,有一種她從不曾真正領略過的情感,就在這頃瞬之間,已被他自己淡淡然的消揉掉了。

一直以來,她總是覺得,在他看著她的眼神裡,始終藏著這一抹渴切希望得到回應的熱烈。

但,卻像是在看著她以外的哪個人,從來就不是真正在看她!

看著那一抹火熱的光芒從他的眸裡消逝,她說不上是高興,抑或是惋惜,只是想著他心裡另外有人,她的心一記悶沉,驕傲的自尊讓她順淡地垂斂眼眉,沒表示出內心裡真正的情感。

「那許是我記錯了,六弟也真是的,被喊錯了也不發個話糾正,皇上下次替我說說他。」

「好,下次朕替你教訓他。」律韜淺笑,以食指腹心輕順過她的眉。

瓏兒輕嗯了聲,半晌,又忍不住道:「皇上說說就好,可別又像今天一樣動起拳腳了。」

「捨不得那傢伙疼?」他眼裡的陰鬱一閃而逝。

「皇上說什麼呢?想多了。」她笑嗤了聲,閉上美眸,靜靜地默了聲,不願證實她確實有一瞬間,擔心起那位六弟在律韜手上的安危。

律韜凝視了她半響,終於也閉上了眼,放鬆全身的力量,沉沉地往後仰靠,唇畔勾著一抹沒有笑意的弧度,也不過就是抱著她摔下草地,傷動了筋骨,再加上一時失了克制,提氣踢了青陽一腳,此刻竟然就脈息大亂,血氣亂行,胸口難受得他喘口氣都覺得痛苦。

其實,當年也不必天官說明「通天犀」穿心取血的後果,他一個練武之人心裡很清楚,習武之人損及心脈便無法固元護靜,再也封存不了內力,多年的苦心修習遲早盡毀。

如今看來,他的狀況真是不比往昔,耐受之力,一日不如一日。

這些他都自知,心裡有數,對於當年的決定,也從來不悔。

只是,他卻沒個根底,不知道自己的狀況,會糟到什麼地步?俗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曾經,他勤於修練的深厚內力,一旦徹底潰散之日到來,內勁將隨血氣亂竄。

他真沒把握,屆時能保自己的五臟六腑不被反噬震碎……

江南,春雨綿綿。

人說是,因為皇帝嚴懲了貪官污吏,悲天憫人的德行讓老天爺大為感動,終於肯在這原本富饒之地,降下了足以讓他們播種耕種的雨水,人們相信,只要這雨水恩澤往昔,風調雨順,他們肯定會有豐收的一年。

雨暫歇,山嵐煙起,讓瀟瀟竹林之中的景物如掩了層白紗。

雖然伸手不見五尺之外,但是背著竹簍的小藥僮腳步卻十分熟悉,穿梭在山林之中的腳步沒有一刻遲疑,跟在他同樣健步如飛的師父身後。

小藥僮的年紀約莫八歲,穿著一身葛布衣衫,眉清目秀,雖然年紀小小,一雙眼眸卻如深秋的靜潭般,教人看穿不透那平波之下的究竟。

「師父,當心!」小藥僮驀地箭步上的,把他家師父一把給抱住,指著一塊被樹葉密掩之地,「昨天那地方被獵戶裝了捕獸的陷阱,徒兒昨天瞧過,是個捕獸夾,正打算等採藥回去之後,再過來把這陷阱除掉,否則,師父走路一向沒在看路,徒兒擔心……?!」

「什麼?」

什麼叫做走路沒在看路?天官看著自己被徒弟緊抱的腰肢,雖然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這小子年紀越大,倒是越將他這位師父當成自己保護的對象,也不想想誰才是被撿回來養的可憐蟲。

「沒事。」小藥僮看著他家師父無論經過多久,都仍猶如花信年華,而且比女人更美數十倍的臉蛋,乾笑了兩聲,很識相地放開了手,「徒兒是怕自己走路不留神,一腳就踩上去了,痛不怕,就怕讓師父心疼。」

天官挑眉睨他,總覺得他這話裡有幾分吃自家師父豆腐的意思,冷笑了聲,悠著聲道:「你這小子第一天認識你師父嗎?不心疼,沒了你這徒弟,再另外找一個就好了,總之,你自己留心一點,出了事,師父是不會來救你的,好自為之,知道嗎?」

「是。」小藥僮笑著點頭,反正這種沒心沒肝的話他家師父也不是第一次說,聽久了非但不難受,反倒有一種心被虐著的親切感,刺痛刺痛的,還帶著一絲兒心甘情願的甜蜜歡喜。

反正,師父不來救他沒關係,他就讓自己變得強大,強到在這天底不再也沒人或事,能夠傷害得了他。

這一生,只要能一直活下去,他就能夠一直跟在師父身邊,不分開。

天官掃視了他家徒兒一眼,沒見過被人撂狠話,還可以笑得那麼高興的笨蛋,他輕哼了聲,「快回家吧!趁天黑前,回來把這個陷阱除掉。」

「遵命。」

說完,小藥僮再度輕快地跟上他家師父的腳步,忽然想到,「師父,我們這個地方還要住多久?你說遲早會有人找上門,那些是什麼人?為什麼師父那麼篤定這些人一定會找來呢?」

「你這小子今天話真多!」天官回頭,伸手推了下他的額頭,沒轍地看著他仍舊一臉笑咪咪的,「算了!你也算是我撿到的寶貝之一,天底下大概也只有你這個怪胎,可以有命歲歲年年這樣陪我這種人遊走天下山水,我就老實告訴你,該來的人,遲早都會找上門來,當年的事經我之手,畢竟是逆天之舉,所行之事有逆常倫,所以,我能篤定之後必定會出事,就不知道先出事的人,是他們之間的哪一位了!說完了,回家。」

天官撇過頭,繼續往前走,其實,他有一件事情沒說出口,那就是在施術之時,他曾經在那人身上下了一個暗示,當那兩人真正骨血相通之時,暗示才會淡去,終至解除,他聽說這兩年來,帝王對那位是專房擅寵,怎麼就……算了!天官決定不願多想,說不定是施術有誤也不一定。

其實,他會留那一手,一是為了留他一命不死的帝王,另一半則是為了自己,畢竟,當年奪嫡之時,他也是親眼所見,非常知道那位的手段,要是被知道一切逆行之術出自他手,只怕保命不易。

「嗯。」小藥僮點點頭,跟在師父身後不到兩步之外,「唉,師父,你老是說我也是你的寶貝收藏之一,也說只有我有命能跟你一直在一起,那應該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取代我當你徒弟吧?是不是這個說法?」

他知道在他師父眼裡,只有那些多年來苦心搜羅的寶貝,其中不乏神物寶器,而他也老是被說成寶貝之一,想來應該有些不凡之處才對。

這次,天官懶得理他,拉沉了絕色容顏,逕自地往前走,幾度被徒弟及時拉住,避開了陷阱坑洞,在走岔路之前,被徒兒小手一把拉回,牽著往正確的路途走去,然後只能不甘不願地聽那小子吹捧自己。

「師父,看吧!你沒有我這徒兒,還真是不行的……」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28 PM

第九章

帝王北巡迴朝之後,不到一個月,時序入夏。

午後,和風習習,「養心殿」外,瓏兒領著小滿端來了一道湯品,以及兩道點心,她接過了承托,讓小滿退下,自己走進了殿內。

瓏兒知道在她來之前,孟朝歌與京遠春等人才剛離去,對於孟朝歌過人的機敏才幹,她是愛才之人,自然是賞識,但她也沒蠢到看不出來這位孟大學士對她的厭惡不喜,即便他表現得很淡然,但她就是能察覺這人真正的心思。

她自問不是讓君王從此不早朝的妖妃,也不是存心斷絕六宮恩寵的護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裡出了錯,讓這位帝王御前的第一臣對她抱著欲除之而後快的敵意?

「奴才……」元濟悄聲迎上,接下了她手裡的承托,回頭看了批累了折子,正靠在座背上閉目假寐的帝王一眼,為她示意。

「元濟,退下吧!留朕跟皇后獨處,不必人伺候了。」律韜雖然內力不固,但是聽聲辨人這本事還是有的。

「是,奴才告退。」元濟說完,將手裡端著的承托穩妥地擱到榻間的玉幾之上,領著一干宮人退出殿外。

瓏兒微笑,沒急著出聲與律韜說話,而是走到一旁的榻前,揭開了冰盅,舀了一碗鎮過的杏仁茶,端到御案前,笑道:

「皇上喝碗消消渴吧!這杏仁漿水磨得極細滑,熬得很透,冰鎮得不是過久,涼而不冷,現在飲用最宜。」

律韜這才緩慢睜開長眸,看著她手上那碗奶白的甜湯,以前他就聽青陽說過,這人其實很會照顧人,只要是被她端上心的人,她的好都有七分真心,至於餘下那三分是否為算計,說實話,也沒人會在意了!

那份心,他是明白的,看著這人溫和的笑顏,噓寒問暖的詢問,哪怕就算知道這碗裡裝的是毒藥,他都捨不得不喝。

因為,這份被她放上心的好,從前的他,渴望卻求不得。

不能再想從前了!律韜在心裡告誡自己,在北巡之時,他已經決定斷了那份思念,只想與她,過好眼前。

「既然也準備了燒餅,一塊兒端過來吧!」他接過她手裡的碗,朝著充滿餅香的空氣深吸了口息,笑著說道。

「好。」她微笑,轉身為他端過一碟特製的小圓燒餅,「這餅特地做得外脆內嫩,皇上嘗嘗,餅囊裡應該還溫熱著才對。」

「嗯。」律韜喝了口茶,配著燒餅一起吃,「怎麼你宮裡小廚房的手藝越來越好,朕的御膳房已經遠遠不如了!」

瓏兒似笑非笑地覷了他一眼,「臣妾那小廚房裡有什麼好吃的,哪樣沒拿出來孝敬過皇上?」

「是,朕是這天底下最有口福之人了。」

話落,殿內悄成了一片靜寂,律韜一語不發地看著她噙著淺笑的嬌顏,卻無法從她明如秋水般的瞳眸之中,看出一絲毫真心的喜悅。

他知道她不開心的理由,在北巡迴京之後,他仍舊照她的建議,廣羅天下名士,但是,卻將華延齡等一干人換得半個不留,全都置換成自己的心腹大臣,徹底隔絕了她的耳目,讓她沒有插手的餘地。

瓏兒迎視他的目光,半晌,垂目輕笑,道:「剛才見二哥閉目歇息,是累了吧!要不然,你閉著眼睛歇會兒,我把奏章的內容念給你聽,你且細細聽著,聽完之後再決定回復的朱批就好了。」

說完,她別過眸光,順手從御案上取過一本奏折,她知道自己這個舉動太過冒險,但是她非試不可!再抬眸,已經是像個少女般躍躍欲試的嬌笑可人,絲毫不見詭詐的試探。

律韜看著她美眸閃爍的雀躍,他知道她心裡的想法,對於前朝的事情,她一向熱衷,之前為她開了先例,往後,只怕她會想要插手更多。

這不怪她對前朝之事抱有野心,這人與生俱來的顯貴身份,以及後天鍛煉出來的能力與性格,讓她對權力有著難以割捨的迷戀,也是理所應當的,但是,就到今天為止了。

他不允了。

他的眼底有過一閃而逝的黝暗,不動聲色地將她手裡的那本奏折取過來,隨手扔回案上的一迭折子堆裡,微笑道:「瓏兒,你是皇后,以後,把你這些心力花在打理後宮就好,這些前朝的政事你就不要沾手了。」

這一刻,他們之間的靜寂,彷彿臘月裡的寒冰,輕輕一碰,就會將他們之間的一切,連同這冰霜給一起粉碎掉。

「是皇后又如何?」她柔軟的嗓音彷彿是從寂靜劃開一道口子,幽幽地飄揚而出,「從前挽燈皇后做得的事情,換成我就做不得了嗎?要治這天下,由我來做,不見得就比你差勁。」

聞言,律韜冷不防一陣激靈冷顫,那輕徐的嗓音,譏諷的語調,十足十,似極了他曾相熟的那個人,他猛然抬頭,目光沉沉地盯住她。

「你剛才說什麼?」

「我……?!」她後退了半步,露出了迷惘的神情,她記得自己剛才說了什麼,卻也因為一字一句都記得十分清楚,她才覺得不知所措。

她是瘋了嗎?怎麼可能對皇帝說由她來做,不會比他差勁呢?言下之意,大有取代他當皇帝的意思!

律韜想的卻不是這個,他不讓她退怯,迅速地站起身,大掌一把揪過她纖細的手腕,「再說一次,你再說一次!」

這一刻,律韜感覺心在沸騰,語氣近乎渴求的哀號,他管不上自己是否握疼了她,只想要再從她的身上看見到那熟悉的神韻,曾經一度,被他生生熄滅掉的心熱,再一次又被撩撥了起來,如燎原之火般再不能收拾。

「不--?!」

瓏兒掙扎著想要從他的掌握之中抽開,這一刻,她才赫然發現,他其實並非生氣她的出言不遜,那激狂的神情,反倒像是癡迷的渴求,又是那似曾相識的癲狂,卻不是為她!

「是誰……?!」她顫著聲,一句話竟說不上來。

在你心裡的那人究竟是誰?而我又究竟是你的什麼人?!

瓏兒覺得自己很可笑,這些疑問她竟連一個字都不敢問出口,害怕得知事實,怕這些年來他待她的好,不過只是將她當成另一個人的替身,「芳菲殿」裡的恩寵,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她告訴自己這一切不過是她多思了,但是,看著他那彷彿要燃燒起來的眼神,終究還是讓她別開了眸,證實了內心的猜想。

若說,他的寵愛曾經讓她有過任何恃傲之心,那麼,在這一刻,她聽見了,自己那份驕傲被折斷的聲音,清脆的,殘碎了滿地。

終於,她回過眸,心有不甘地揚起手,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經過春雨的潤澤,立夏過後的江南,一片綠草如茵,田野廣袤百里之遙,直至天的盡頭,都仍舊是一片隨風迎搖的翠綠。

這裡是「百陽鎮」十里之外,在田野阡陌之間,有一片寸草不生,看起來十分突兀的黃土地,邊上一座竹子所搭的小亭,亭裡只有簡單的桌椅,以及一炕燒著火的爐,除了幾個年紀較小的僮子們負責燒水煮菜之外,數十名年紀約莫十五到二十之間的少年,無不專心在地央處鍛煉身手。

「裴師爺,你要的滾水來了。」一名小僮子提著壺開水,小心翼翼地走進亭子裡,把壺放在桌邊的幾架上。

「謝謝你,妙妙。」

被喚做裴師爺的男人含笑回眸,他正是裴慕人,一身沉香色的粗布衣袍,依舊難掩他溫文儒雅的氣質,他看著送湯水過來的小僮子,明明是個男娃兒,卻被家裡娘親梳了丫頭的雙包頭,取了個小名叫妙妙,聽說是因為家裡已經夭折了不少男丁,就怕他再養不大,所以從小當成女娃兒來養。

一思及此,裴慕人臉上的笑意更深,在他的記憶裡,也曾有個人,聽說在五歲之前,常被自家的親娘關起門來打扮成小女娃,不過並非因為忌諱養不大,而是那漂亮無雙的臉蛋,讓他家親娘捨不得將他當成兒子。

只可惜,兩人相識時,已經十多歲,他便是想再見識一次,憑那人驕傲矜貴的性子,他只能盼望下輩子早生早見,或許能夠如願以償。

「敖教頭。」妙妙看見一名赤裸著上身,高大異常的男人走進亭裡,恭恭敬敬地低頭喚道。

「嗯。」敖西鳳晾了晾手,要妙妙出去。

他不須怒目以對,就已經將妙妙給震住,趕緊轉身出去,他一張臉原本又生得粗硬不討喜,橫眉豎目,就是面無表情都可以嚇哭一票婦女孩童,更別說左臉上,一條疤痕猙獰地從額角直劃到下頷,再加上異常魁梧的體型,若不是裴慕人做他的品格擔保人,別說要開練團當教頭,大概只能是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凶神惡煞。

就在妙妙出去之後,亭中只剩下他們二人,裴慕人看著眼前的大個兒神情從一隻凶狠的惡狼,轉眼間變成再溫順不過的乖犬,只有外表看起來模樣仍舊嚇人,但這才是敖西鳳真正的性格。

當年,在討伐大皇子與三皇子的浴血戰場上,他保護四殿下出生入死,就算已經傷痕纍纍,也只是撒鹽粗裹,就又回到戰場,無視一身皮肉疼痛,也要保護四殿下的安全無虞,就連一滴血腥,都不允污了殿下的衣角。

那一役之後,他被稱為「戰鬼西鳳」,誰都忘不掉他殺人不眨眼的凌厲,但是,卻不知道這人在四殿下面前,乖順得猶如一隻福犬。

裴慕人看他運功逼乾了身上的余汗,隨手從一旁的欄架上取過他的外袍,朝他丟過去,「穿上。」

敖西鳳一手接住,卻沒忙著穿上,只是低頭傻楞楞的看著那件墨綠色蜀錦袍子,袍子的針角都脫線了,破掉的地方捨不得補,就怕壞了袍子的原來模樣,因為這件袍子是當年四殿下所賜,這當然不是賜下的唯一一件,但是,卻是唯一一件與四殿下的袍服同匹而做,同樣花紋樣色的衣衫,這世上只做了兩件,是以敖西鳳珍惜到無論冬寒夏熱,都日日穿著這件袍子。

「我不信容哥哥真的死了。」

敖西鳳十三歲就被容若帶在身邊養著,他天生力大無窮,還不到十歲就已經有成年男人的身長,異於常人的模樣,讓就算養他長大的叔伯都不待見他,把他當犬馬一樣驅使勞役,就只有當年的四殿下見了他這張醜臉不厭不怕,像是疼自家弟弟般,讓他習武從軍,對他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說完,敖西鳳帶著一臉希冀地抬起頭,看著裴慕人,「大家都在說,有人看到當初容哥哥被送進皇陵的那口棺木裡是空的,只裝了王爺衣冠,大哥,我想……去看看。」

聽到他最後幾個字,吶著聲像是蚊子般,裴慕人忍不住搖頭輕笑,「你想盜進皇陵?你可知道京中那位在皇陵周邊布下了森嚴重兵,怕是連耗子都溜不進一隻,更何況你這大個兒?」

在裴慕人的心裡也不是沒有疑惑,律韜在皇陵周圍佈置重兵的舉動,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更加難以杜絕天下悠悠眾口,這位帝王是個聰明人,如此安排,何必呢?

「大哥聰明,一定能夠想想辦法……」敖西鳳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空有一身武力,所以他一直以來,就對四殿下與裴慕人的籌劃非常信服。

「好,大哥一定給你想辦法,好嗎?」裴慕人臉上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敷衍,可是眼裡一閃而過的思索卻是認真的。

他想到了去年秋末「金陵」懲貪一案,以及今年開春之後,朝廷頒印的那本「荒草集」,以及擴大書府,以修文為名義,實則是開科舉之外,招募天下有志有才之人,這些,都讓他想到了當年的四殿下。

而令他心裡真正觸動的,是在不久之前,收到華延齡的一封書信,說眼下朝廷欠缺深諳竣河治河的人才,問他是否有意回到京城,信中帶著暗示,要他別辜負當年四殿下將他一個小小河道之子,栽培提拔到工部侍郎的一番苦心。

雖說,現在的華延齡是皇帝的丈人,道不同不相為謀,但是,他曾經是四殿下最親近的長輩,當年,這位長輩所說的話,就連四殿下再不情願,都會給三分薄面,更何況是他這位曾受過殿下恩惠之人呢?

而且,他也真的曾經動過念頭,回京找到機會,確定四殿下是否真的已經不在人世?!

他的想法不若敖西鳳天真,心裡存的希望並不大,因為,倘若四殿下仍舊還活著,不會不找機會與他們聯繫,除非……四殿下有不能為之的難處。

丹臣,能得你此上丹心之人,本王此生幸甚……

「鳳弟。」裴慕人抬眸,正對上敖西鳳眼巴巴等著他想辦法的福犬臉,噙起笑道:「若說,大哥不做這師爺了,準備要帶你回京,你高興嗎?」

幾乎是話聲才落,一聲轟然巨響,原本在練場比畫著手腳的兒郎們不約而同地轉過頭,看著竹亭被一時興奮過頭的敖西鳳生生地給卸成了幾大塊,只剩地基的亭台上,只見裴慕人佇立,一臉見怪不怪的微笑,然後就是他們生平未見過,手舞足蹈,像個三歲孩子般開心的敖教頭……

那日,律韜一句「皇后放肆了」輕描淡寫而過,命人將她送回「芳菲殿」連數日,他沒有再踏入「芳菲殿」半步,而瓏兒也出不去!

雖然皇帝並沒有下禁足令,但是,殿門外加倍把守的重兵,瓏兒才到門口就被領將以「皇上希望娘娘待在寢宮靜養」的理由給勸退回去,說是勸退,其實光看那陣仗就知道是軟禁。

這是他們大婚之後,律韜第一次如此冷待她,但是瓏兒心裡卻不感到陌生,彷彿此情此景,並非是第一次遭遇。

好像在許久以前,也曾經有過一回。

她卻是……不記得了。

白日裡,明明是大好的天,入了夜之後,竟下起了傾盆大雨,越到深夜,下得越大,彷彿要將這天、這地、這巍峨的皇宮都給淹沒在洪水裡一樣。

瓏兒夜裡睡不著,又被一場惡夢給嚇醒。

究竟有多久沒做那惡夢了?

醒時,她渾身顫抖,卻只是紅著眼沒有流淚,心裡感到憤怒與屈辱,但還有的是更多的驚恐。

她終於看見了,夢裡的那男人的臉孔,是律韜!

在夢裡,是他撕扯開她的身子,任她痛苦地顫抖,依舊是一次次火熱的貫穿,讓她痛昏了又醒,醒了又生生疼昏了過去。

不可能……那只是夢!

他們一直到那個除歲之夜,才有了夫妻之實,從她身子裡淌出的處子之血總不會是假的,除非,現在她的身子與從前不是同一個!

但她很快就拋開這個荒謬至極的念頭,卻再也無法入睡。

瓏兒聽著殿外的落雨聲,切切嘈雜,吵得她耳朵都痛了,比白日裡濃厚幾倍的潮濕,讓她覺得喘不過氣,她緊捂著心口起身,痛得彷彿有人拿著尖鑿子,一次次地穿刺過她的心臟,想要從那怦動的血肉裡剜取出什麼東西。

「娘娘,可是需要什麼嗎?」

因為瓏兒近來身子屢有不爽,所以,小滿這幾天夜裡都在內間裡歪著睡,可以隨時留意主子的動靜,聽見帷幔裡傳出了壓抑的悶吟聲,她立刻清醒的跳了起來,撩開了第一層紗簾。

「沒事。」瓏兒深吸了幾口氣,撐著坐起身,還是疼得厲害,她扯著錦褥,勉強自己幾次大口呼吸,這時,聽得小滿在帷幔外說道:

「娘娘,小滿去請皇上可好?」

「不許去!」瓏兒用了最後一點力氣叫道,喊完,身子痛得更難受。

「那……請太醫,小滿這就讓人去請太醫給娘娘診治。」

「哪兒都不許去,誰去了,本宮打斷誰的腿!」

小滿被主子這話嚇得不輕,臉色盡白,她服侍主子那麼久,從未聽過如此嚴厲的言詞,而主子認真的語氣,讓她知道絕不是氣話。

片刻之後,瓏兒總算覺得疼痛緩過來了,她翻身坐起,小滿立刻為主子掛起簾帳,伺候覆上鞋履。

瓏兒覷了小滿一眼,淡淡的,便站起身往外殿而去,她一聲令下,屋外的宮人一扇扇地將門給打開,讓殿外飄搖的風雨也潑洩而入。

小滿跟在主子身後,心頭惴惴,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心裡異樣的感覺,覺得主子彷彿變了個人,那性子與眼神,彷彿她從前在宮裡見過的另一位主子,那如天人般令人心折的無儔容顏,皇后嫡子與生俱來的高貴雍容氣韻,只消見過一眼,便終生難忘。

「都退下。」瓏兒淡然的嗓調沒有一絲波紋,出了殿門,看著那一池新開的蓮花含著苞,只有最近池畔,一朵盛開過的花碗,沒能再收起,粉色的花辦已見彫零之態,卻仍盈盈生媚,我見猶憐。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渠,開過尚盈盈……

「一朵芙渠,開過尚盈盈……芙渠。」驀地,在她的腦海裡浮現了一張極美麗雍貴的容顏,對自己笑得十分坦懷,她懷念地瞇起雙眼,對著那位美麗的婦人呢喃喚出:「母后……」

小滿聽主子喊出一聲「母后」,不知怎地,背脊爬上了一陣涼意,但還來不及反應什麼,就見主子隻身走進了雨幕之中,她嚇了大跳,跟了上去,隨手捉過一名宮人,要他趕緊去通報皇上。

小滿不知道她的主子說要打斷腿的話,究竟有幾分認真,但卻是知道若她讓主子出了差錯,再逛到閻王殿去,包準是沒路再回人間了!

小滿一路勸主子回殿,喚人取傘,但瓏兒恍若未聞,只是沿著湖畔而行,迷濛的目光始終都盯在湖裡的蓮花上,絲毫不覺身上的衣衫已經被雨淋透。

這時,殿外傳來了動靜,宮人高喊「皇上駕到」。

「娘娘,皇上已經往這裡過來了,可見陛下還是心疼娘娘的。」小滿在一旁追著勸說,卻不料主子沿湖而走的腳步,竟是越走越快,絲毫沒有回頭的打算,「娘娘--?!」

這幾日不來,狠著心不來看她,如今還來做什麼?

她忍不住嘲弄冷笑,弄不明白此刻心裡像是雜草瘋長般的恨,究竟是從何而來?那恨意生得太過迅速茁壯,讓她根本就來不及去阻止遏抑,彷彿這恨早就埋在她心裡。

只是她曾經忘了,便以為是淡了。

律韜領著人一進「芳菲殿」的大門,遠遠的就看見湖的另一畔,她像是無主的幽魂,昂著蒼白的嬌顏,逆著風雨前行。

「瓏兒!」他心下大震,叫喊了聲,飛快地趕上她的腳步,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這是瘋了嗎?!跟朕回殿裡去。」

瓏兒藉著雨水的濕滑,掙脫了他還是有一絲憐惜不敢緊捉的掌握,轉身大步踏開,但還走不到兩步,就被他給從背後硬生生扳回來。

「瓏兒!」

在雨中,她必須瞇著眼眸,才能直直地看著他,漫過淒楚長睫的雨滴,彷彿是老天爺替她所淌下的控訴淚水。

「我做錯了什麼?皇上要如此防備著我?」

她自問,這些時日以來,她所做的所有事情,沒有任何一項損及了他帝王的權勢與威嚴,都是為了善治這天下,怎麼就是不可以呢?

「你沒有做錯,你沒有……?!」律韜伸臂要抱她入懷,被她推開,一時之間,堆迭在他心口的悔與急,翻騰地絞痛了起來,「先跟朕回殿裡去,先把你的身子暖了,我們再慢慢說,好嗎?」

她沒有做錯,至少,做錯的人不是現在的她!

是他錯了!他們都錯了!

那些年,他們都錯得厲害,卻是再也……無法挽回。

瓏兒冷眼看著他的焦急與悔恨,覺得此刻全身上下,只有胸前的辟寒犀是有熱度的,其餘的皆是一片冰涼,冷得她連骨頭都感覺痛了起來,彷彿全身都要倒騰過來,神魂與骨肉就要被硬生生的分離。

她痛得再也無法忍受,眼前一暗,在昏迷之前,被他抱進了懷裡……

那一夜之後,瓏兒臥床不起,小小的風寒成了肺炎,咳嗽到了最後,痰裡竟然隱見血絲,只消一躺平了,血痰上湧就會狂咳不止。

所以,一連幾日,她都是被律韜擁在懷裡睡的,但即便如此,還是一咳起來就是撕心裂肺的抽搐,教人看了心驚不已,就連呼吸之間都可以聽見肺裡積痰難散,絲絲抽風的雜音。

太醫院幾位院判在「芳菲殿」裡輪值看顧,開立藥方之前都是斟酌再三,他們誰人不知道此刻抱恙之人,是帝王心上之寶,能醫治得好,那就是保住項上腦袋,保住家中老小的幸事,但要是有個萬一……那後果,是他們這幾天連想都不敢想的惡夢。

「皇上,娘娘該進藥了。」

這幾日,為表慎重,都是太醫們親自煎藥,端進伺候,今天晚上是由郭太醫以及姚太醫領值輪守,藥碗承在錦托上,端在郭太醫手裡,藥湯上可以看見微微顫動的波紋。

律韜依舊是將瓏兒抱在懷裡,就怕力道緊了會捏疼她,松著手抱卻又極費力氣,是以他一雙手臂連日以來已經抱得有些麻木,但是卻是能抱著,就不肯放她下來,他聽見郭太醫的進稟,抬起布著血絲的眼眸,透過紗簾,看著小滿走過去,從太醫手裡接過湯劑。

「朕知道你們在怕什麼。」他的嗓音很沉、很冷,幽幽的,彷彿剛從地獄之中飄揚而出,「皇后必須痊癒,還不能落下病根,是以真的能夠起效用的虎狼之藥,你們不敢下,寧可因為力有未逮而請失職之罪,也不想就怕有個差錯,落個誤治之罪,抄家滅族,你們這些只想保命的心思,朕都知道,也很不高興,但眼下,也只能靠你們救皇后。」

「臣有罪,請皇上治罪。」兩位太醫跪地伏首,額上冷汗涔涔,他們知道皇后的病雖然是風寒引起,但是,脈象卻是異常的紊亂,讓他們就算有精妙醫術,以及多年問病經驗,也都傻了眼。

「在醫理上,朕不如皇后,但朕有一物,應該能幫上你們的忙。」說完,律韜喚來心腹之總管,「元濟,朕要你去那房裡取一物過來給太醫。」

「皇上,您說的可是……?」元濟看主子的眼神,很快就知道所指的是「養心殿」西暖閣後方,除了主子之外,從不允任何人進入的那間密室。

「過來說話。」律韜頷首,在元濟的耳邊說了幾句,「去吧!」

「是。」元濟一刻也不敢耽擱,立刻領命而去。

律韜看著紗簾之外,仍舊伏首不起的兩位太醫,淡聲道:「兩位俱是醫者,應該都聽過『藥王谷』這個地方,以你們的醫術,再參考『藥王谷』從來不世內傳的醫書藥本,倘若皇后的病再不能治,別怪朕手下不留情。」

「是!臣等叩謝皇上隆恩。」兩位太醫低首轉面相覷,心裡除了驚懼之外,還有驚喜。

他們當然聽過「藥王谷」,只是這天底下,沒幾人能見到谷中珍藏的醫書,一般醫者只知其中些許,便已經可以妙手回春,更何況他們現在能夠拜讀原冊,想必能夠尋出解決皇后脈息紊亂,與尋常人有異之道。

律韜給了太醫院找出治病之方的期限,才讓兩人告退,接著從小滿的手裡取過那碗湯藥,勉強哺了兩口進瓏兒嘴裡,便被她給咳了出來,烏黑的湯藥漫過她的下頷,在衣襟上濕了大片。

「咳咳咳……」

瓏兒咳得撕心裂肺,在律韜的懷裡顫抖痙攣了起來,咳得背蜷似蝦,短暫地被喘不過氣的窒息給弄醒了過來,然後又沉沉地昏了過去。

律韜摟著懷抱裡還在顫抖的纖細身子,才幾天功夫,已經瘦了一大圈,本來就不是個豐腴的人兒,如今更是瘦得骨頭都從白晰的肌膚下突透出來。

律韜心痛如絞,輕拍著她的背,卻連多一絲力氣都不敢用上,就怕生生地碰碎了心愛的寶貝。

此情此景,不只是似曾相識,更彷彿昨日再現。

他永遠都忘不了,那一日,在那血泊之中,蜷縮的虛弱身子,不斷嘔出的鮮血,一口口都是在索命。

他也知道,在「養心殿」裡,用著「還魂香」吊住那一口氣的每一天,對內臟正不斷腐成血水的這人而言,都是殘虐的折磨,但他仍舊自私的不願意放這人離世,就盼著尋到「通天犀」,取血定魂,逆天換命!

終於,他將這人的命換來了,但是,他又做了什麼?!

想到那些時日,不願進「芳菲殿」見她,甚至於存心冷待,此刻,他悔、他恨,怎麼同樣的錯誤,他竟又再犯了一次!

「好起來,你一定要好起來,以後我不會再擱置你不管,不會了,你聽見了嗎?二哥不是存心要冷待你,真的不是……我只是怕,怕你想起了過去的種種,怕要再與你為敵,我怕……我心裡是真怕,真的怕再逼死你一次。」

律韜抱著懷裡的人兒,聽著她時而沉重,時而虛弱的喘息,彷彿在下一刻就會斷了那口氣。

他心裡的絞痛,一陣劇烈過一陣,讓他再也忍不住痛苦地閉上雙眸,眼前彷彿看見了當年在「迎將台」上,那一袂隨風飄揚進他心裡的天青之色。

終於,他在心裡,輕悄的,無聲的,對懷裡的人兒喊出了那個他許久不曾喚過,卻早就已經烙進他心坎裡,從未有一刻遺忘的名字。

「容若。」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29 PM

第十章

容若,「若」之一字,取「般若」之意,意即「智慧」。

當初,華芙渠給親生兒子取了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他能有容納智慧,而且是能容天下蒼生的大智慧。

春寒料峭,雖然天清氣爽,但是風卻極冷,皇后的「坤寧宮」裡,為了容若的到來而張羅忙碌,華芙渠讓人在院子裡擺了茶膳,她坐在一張交椅上,腿上覆著軟毯,在她的面前,坐著一位眉目噙著笑意的俊美王爺,白魚龍袍服,軟玉繫帶,金冠束髮,舉手投足之間,一派皇家的優雅貴氣。

「母后,別淨瞧著兒臣,再多瞧幾眼,兒臣的臉上也不會生出花來,多吃些,你這兩日又見消瘦了。」

說著,容若持玉箸挾起一塊棗糕,喂到母后的嘴邊,從小,只有他們母子二人時,什麼宮廷規矩都拘不著他們,就像是一般民間的母子,兒子喂娘親進食用膳,一切都再自然不過。

華芙渠吃進了棗糕,仍舊微笑地盯住兒子的臉,雖然難掩近日抱恙的憔悴蒼白,但是她那張臉蛋仍舊是美得驚人。

「母后只是在惋惜,怎麼這幾年咱家的容哥兒,長得與母后越來越不像了!」她煞有其事地歎息,唯有在兒子面前,她才會露出像少女般貪玩調皮的表情,這樣愛嬌的神態,就連她的天子夫君也不曾見過,「明明小時候明眸皓齒,就像個小帝姬,把你扮成小女娃的樣子,多好看啊!可惜了,你五歲之後就不再讓母后為你穿女裝了。」

「那是當然的吧!」容若沒好氣地回道,心想他明明才是受害人,但一臉委屈的人卻是她這位母后,只怕見到的人很難想像,他眼前那個對自己兒子擺出一臉哀怨表情的女子,是被世人稱為深受皇恩,擁傾城之色卻冷情冷性,只知道獨善其身的華皇后。

「兒臣是個皇子,如果到了二十二歲都還見女相,如何在朝堂上懾服群臣,領事議政呢?若是如此,母后該擔心才對。」

從兩年前,他父皇生了一場大病之後,病情就反覆不定,是以他從弱冠之年首次被帝上指派攝國領政之後,這已經是第三次,所以,這兩年來,群臣都已經將他視為太子的當然人選。

尤其,在去年掃蕩了他大皇兄與三皇兄的謀反之後,他將被立為太子的傳言更是甚囂塵上,因為,在大臣們眼裡,二皇兄律韜人在西北打仗,多年來不問京中事,對儲君之位更是不曾聽說妄議之論,想來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與大位無緣,才會斷了爭位的念頭。

但容若心裡有數,在他父皇眼裡,十分看重這個二兒子,幾次提及西北的戰況,對於律韜的帶兵本領,以及運籌帷幄的才幹,都是讚不絕口。

所以,容若不否認在數月前,大軍在西北面臨被敵人截斷糧草的危機時,他曾經想過,借口拖住糧草不發,讓律韜這個所向披靡的皇子將軍吃一場敗仗,就算不死,至少也一挫他不可一世的傲氣。

但終究,事關天下蒼生,將士安危,他還是在千難萬險之中,用計將糧草交運到律韜的軍隊營裡。

當然,除了心裡顧念天下之外,還有一點攏絡這位二哥的意思,總歸是雪中送炭的恩情,往後見面,至少能有三分情義。

「小姐,進藥的時辰到了。」蘭姑姑端了一個小藥罐,以及一杯溫水過來,她是陪著華芙渠嫁進宮的丫鬟,私下她仍喚主子「小姐」,見了容若,她笑得十分慈祥,「四殿下,姑姑已經裝了一匣子的棗糕,回王府的時候記得讓奴才們攜上,夠你吃兩、三天了。」

「通宵批折子的時候嘴會饞,怕是一晚上就沒了。」容若撇唇輕笑,站起身,接過藥罐與水杯,伺候母后吃藥,這時,才見到她的左手腕上纏著繃帶,眉心微蹙,「母后的手怎麼受傷了?」

「沒事,昨天修剪花木時,讓月季的花剌給螫了一道口子,是你蘭姑姑大驚小怪,一道血口子纏了一層又一層,說是怕感染了。」華芙渠不動聲色地拉過衣袖,遮住了裹傷的地方,回頭對蘭姑姑說道:「給皇上的藥備妥了嗎?」

容若也回過頭,看著一向都是和顏悅色的蘭姑姑沒了笑容,語氣裡帶了幾分不甘願,「就快好了,等娘娘親手下了『藥引』,就能送過去了。」

華芙渠聽跟隨多年的心腹丫鬟故意在容若面前強調了幾個字,心下不悅,但只是回眸淡瞥了她一眼,以眼神示意她說話當心。

「母后,你給父皇配的是什麼藥?為什麼非要你來操這心?就把藥單交給太醫院的院判們,讓他們去張羅就好了。」

論起醫理,容若雖懂幾分,但是不若母后精通,他十五歲出宮建府時,她曾經交給他幾本從「藥王谷」流傳出來的醫書,要他閒時抽空讀看,只是近幾年朝廷事忙,他粗讀過兩遍之後,也就擱下了。

「藥在我這宮裡煎好再送去,其實我也不經手什麼,還不都是奴才們在忙活兒,容哥兒,母后知道你心懸外廷的政事,去吧!不過記著,蘭兒做的棗糕好吃,一次吃多了還是有礙胃氣的,知道嗎?」

「是,兒臣明日再來向母后請安。」他微笑頷首,與母后話別幾句,就領著隨從帶著滿滿一匣子的棗糕離開「坤寧宮」。

但他的腳步走到門牆之外,忽然頓止停下,俊顏霎時沉凝,身旁的隨從疑惑地想要出聲,就被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給制住。

他靜心凝神,聽著門牆之內,他母后柔婉的嗓音帶了幾分嚴肅,道:「以後在容哥兒面前,說話要當心,我不想讓他多心猜想。」

「可是--?!」蘭姑姑一口氣提起了,很快又歎落,「知道了。」

「蘭兒,對不起,我知道你都是為我好。」原本嚴厲的語調,驀然柔軟了下來,華芙渠幽幽地歎了口氣,「蘭兒,他還是不肯給我回信,只按照約定,讓人把喂血的藥送過來,那日,我的一意孤行傷了他的心,他不肯原諒我了,是嗎?蘭兒,我的決定是不是錯了?可是,要我眼睜睜看著那人死去,我還是不忍心,總歸是多年大妻……」

湛藍的天空,浮雲似白衣,瞬息千變萬化。

相較於這秋日裡純淨澄亮的穹蒼,由毅王爺律韜所率領凱旋回京的軍隊,便如一道黑色的旋風,在百姓們夾道的歡呼聲中,紀律嚴明的軍隊在行進中,無一不是神情肅穆恭謹,絲毫不見為朝廷立功待賞的沾沾自喜。

律韜一身玄色戰袍,騎在黑馬背上,讓他原本就高大偉岸的體型更添幾分懾人的氣息,戰甲上點點的磷光,看起來彷彿是敵人未乾的鮮血,深刻陰鷙的五官上,見不到一絲表情,冰冷得就像是方才浴血戰歸的修羅之王。

「王爺,前方就是『迎將台』了!聽說今天皇上龍體違和,是由睿王爺率百官前來迎接咱們凱旋。」一旁也騎在馬上的京遠春湊過身來,低語道。

「嗯。」

律韜頷首,銳利的眼眸斂了一斂,這些年來,他雖然征戰在外,但對他這位四弟在朝堂上的作為卻時有耳聞,想到了數月之前,在最危難的關頭,是這人高明地掩過敵人耳目,將糧草送達,光是這一份心計,讓他心裡雖有三分感激,但還有七分,是忌憚。

若說,眼下人們茶後閒談他律韜最多的,是他數月的對付敵人的殘酷屠城之舉,那麼,對於這位身份尊貴的皇后嫡子,百姓們除了讚揚他的治河救荒之功,還有就是他討伐自己大哥與三哥謀反,所贏得的漂亮一役。

那時,他人在邊關,看著從京中送來的密報,詳實的陳述討伐的經過,心想若是換成了他,就連他自己都沒把握,對付這位睿王爺面面俱到的盤算,與之為敵,能夠從這人手下討到幾分贏面?

同樣的心思,換了個立場,此刻在另一方,容若的心裡也在思考。

「迎將台」上,容若身著一襲天青色的雲錦袍服,清冽卻柔軟的顏色,十分相襯他溫潤俊美的臉龐,他的體態說是纖細,不若說是修長,他雖無武功,卻勤練拳腳功夫,弓馬嫻熟,是以他的外表看似文弱,其實肌理分佈極勻稱,就只是一張曬不黑的白淨臉皮,讓他看起來只能是個書生樣。

「四哥,二哥他們到了!」

青陽的一聲興奮大喊,讓容若揚起眸光,直視著前方朝他們開進的玄色大軍,即便是居高臨下,都能夠感覺到那宛如黑雲襲來的氣勢磅礡。

他心下一凜,目光落在大軍最前方的男人身上,看著日陽之下,那人的眼眉冷厲加寒冬的冰霜,一身玄黑色的戰袍彷彿還透著從戰場上帶回的肅殺之氣,生平第一次,他的心因為看見了一個人而翻騰起來,其中,競有一絲他所不熟悉的膽顫。

他嘲笑自己的天真,怎麼以為自己能夠攏絡得了這樣的人?!

此刻的容若,一顆心是通透清醒的,他知道如果要得到帝位,這男人將是橫阻在他面前最大的阻礙。

一抹笑,悠然輕淺地,躍上了他的唇角。

這時,站在下方百官之列裡的裴慕人,轉眸看著他四殿下俊美無儔的側顏,看見了他翹在唇角的那抹笑,不禁微楞了下;多年的至交情誼,讓他知道那是這位主子心裡有盤算時的表情,那笑極明艷動人,任誰也不知那笑裡,藏著這天底下最甜美的毒藥。

而也在這一同時,在離「迎將台」百餘尺之外的律韜抬起了頭,映入他眼簾的,是城樓「迎將台」上那一抹隨風飄揚,令他無法忽略的天青之色,然後,是那人溫潤如玉的臉上一抹睥睨眾生的淺笑。

天雷地火般的一瞬。

就在他們的眼眸對上彼此的那一剎間,驟然,大風起兮,浮雲翻掠,揚起了塵沙漫漫,眾人或掩或避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黃沙漫天。

人海裡,只有律韜直挺坐在馬背上,一動也不動,深沉的目光,卻自始至終都離不開城樓上那一抹天青之色,高貴雍容的姿顏,依舊是朗眉舒目,昂立於滾滾塵沙之上,宛若謫落凡間的天人。

他的心,不住地悸動,生平第一次,為了另一人狂跳不已。

不能輸。無論如何都不能輸給這個人。

一抹勢在必得的笑意,淡淡地染進律韜冰寒的眼眸裡,他一眼就看穿了城樓上那人天生貴胄的高傲,也慶幸自己這些年來,暗中佈局以掌握京中秘情,深知這人只手翻雲的能耐。

他心裡清楚,這一生,若不能得到帝位,當這人越過他這個比肩的兄弟,登上九五的那一天到來,他也將永遠得不到這個擁有傾城風華的男人。

他不允許。

所以,不能輸。

律韜的回京,宛如朝中平地而起的一聲驚雷,撼動了多年來以睿王爺與華家為首的版圖勢力。

他挾多年從戎的無數戰功,以及平西北五國的莫大功勳,在隔年元月開春之後不久,幾位朝中老臣以兵部尚書關禮為首,連袂上奏,贊毅王爺文韜武略皆備,見識通徹,遇事機先,頗肖聖躬,足以擔當大任。

在皇帝接到這份遞表的當晚,召宣進宮的皇子,卻是四子睿王,父子二人共進晚膳,席間談笑晏然,末了一句「誰也離間不了朕與容若之間父子情深」,回護之意,盡於言表。

清明,時雨紛紛。

睿王府裡的「靜齋」中,只聽得雨打芭焦聲,寂靜得聽不見屋裡之人的半點聲響,書案上的河工圖,墨跡卻還未乾,可見才剛畫就不久。

「靜齋」齋名,名動天下,天下人皆神向「靜齋主人」的墨寶丹青之功,但少人知道,在「靜齋」裡的一道遮紗隔屏之後,有一方小天地,簡單雅致的陳設,是容若與自己獨處之地,親近之臣從,即便是如兄加友的裴慕人,也不被允許進來這個地方。

唯有在誰也視線不及的這個地方,他才可以放下皇子的身段,王爺的風範,只是坐在角落,他最愛的一張黃花梨木圈椅上,沉靜地閉目思考。

這時,門外傳來了稟報聲道:「王爺,裴大人到訪。」

「快請大人進來。」話落,容若睜眼,眸中已經是一片沉雋,一身清逸地從隔屏之後出來,看著裴慕人信步入內,笑喚道:「丹臣。」

裴慕人正想拱手參見,卻被容若揚了揚手,不過這手勢卻不是對他,而是門外的隨從,要他們退下。

「都是虛禮,沒人見著,就省了吧!」容若自小養在華皇后身邊,對於親近之人,向來不喜歡以皇室或官場上的禮彼此拘束。

「是。」裴慕人頷首微笑,喚了只有他們二人時,才會喊出口的名諱,「大哥聽說靜齋吩咐想一人獨處,可是被大哥打擾了嗎?」

「是想一個人靜靜,不過也說了若是你來了,就讓你進來,要不,你現在怎麼能進這書房呢?早就在門外被攔下了。」

容若笑睨了他一眼,回到書案前,斂眸見剛才提筆所畫的河工圖仍末乾透,這幾日雨下不歇,讓原本輕易就能幹透的墨痕,晾久了還是幹不透,總是多了令人心煩的拖沓。

就如同這半年來,在朝堂上的情勢演變,辦起事來多了掣肘之感,雖然他父皇溫言說誰也離間不了他們的父子之情,但是,以往許多交由他一人首領獨斷的朝廷事務,近來卻下令由他與律韜共同置辦,說是替他解憂分勞,捨不得他如此辛苦,也可以有時間多到「坤寧宮」陪伴母后。

對於律韜,容若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煩悶,又或者該說是厭憎,他不喜歡律韜盯住他的眼神,總是在冰冷之中,不掩對他審視的張揚。

他們說是一起辦事,但是,幾次共事下來,這人眼界高,手段硬,無論是用人或論事上,想法常與他相悖而馳,但真惹惱他了,這人卻又時常主動讓步,看在大臣們眼裡,倒像是他睿王爺蠻不講理,逼他毅王爺妥協讓步了!

但他容若也不是初出茅廬的傻王爺,很快就懂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過,這人的思維倒也敏銳,很快就知道自己著了他的道。

「靜齋,幾個州府行空印之事,確定要一起辦嗎?」裴慕人問道。

「辦!為什麼不辦?」容若抬起頭,噙起淺笑,「那些人不好好敲打一番,是學不了乖的。」

「那好,想必靜齋心裡已經有了主意,大哥不需要替你操心,若有任何需要,你只管開口,能替你辦的,大哥沒有二話。」裴慕人心裡明白,那些人有為數不少,都是兵部尚書關禮等人的門生黨羽,關係錯綜複雜,只怕這些人想不到睿王爺會想起徹辦這件各地官吏與戶部都默認的陋習,這事不辦便不錯,一辦起來,卻是理由正當,絕不冤了誰。

「嗯。」容若頷首,朝他伸出手,「丹臣過來看看,本王這幅河道圖畫得如何?那日聽你說過之後,這幅圖,在本王心裡已經琢磨許久了,不知道你說的是否就是如此,你過來指點一二。」

裴慕人被他那只白潤修長的手給拉到了身邊,與他一起並肩笑評縱貫紙上的河道渠案,但言笑之間,趁機看得更多的,是這位俊美王爺輕佻在唇畔,那抹心懸蒼生,教人如沐春風的笑……

過了谷雨,立夏至。

經過一場由吞盜官糧的弊案,鋪天蓋地辦下來的「空印案」,在這一個月裡,無論是京中或州府,都宛如被一場驚天巨浪淘洗過。

書房裡,律韜坐在案前,翻閱著成迭的供詞與卷宗,嚴峻的臉龐看不出喜怒,只有在字裡行間看見那人所施加的手筆時,深邃的瞳眸裡才有淡淡的笑,溫柔得像是正在注視著那人俊美爾雅的容顏。

他當然不會不知道,這件案子辦得如此驚天動地,是針對著他而來,但卻也因此,讓他心裡騰起了難以言喻的喜悅。

依朝廷律例,每年各州、府、縣都要派遣官吏到戶部報告當地的財政,經由戶部審核清楚才算完結,若錢谷數字稍有不合的情況,就必須重新造冊填報,實際上,重新造冊不難,但帳冊上必須有地方衙門的印信,而從京城往返各地曠日費時。

因此,各地進京的官員們習慣帶些備用的空白文冊,一旦被戶部駁回,只需要重新填寫就不必往返,由於這種文冊上蓋的是騎縫印,此印不能用做其他用途,也沒有危害,所以這種取巧的辦法已經成為一種慣例,戶部官員很清楚,長年下來也都默認,無人追究。

但是,無人追究,並不代表這種偷天換日的舉動就沒有錯處,更何況,就在今年開春之後,一件驚天動地的貪瀆案,震驚朝野,由地方官吏,牽連到各部官員,由睿王爺領人查抄,發現除寶鈔金銀之外,還有稅糧、魚、鹽等等,折合糧食約兩千萬石,而主案之人,就曾讓人攜空白文冊進京,見機填寫上報戶部,藉此與戶部官員聲通一氣,舞弊污行。

所以,此次刑部領皇帝旨意,順查地方官吏巧用空印文冊之事,幾位涉貪之官員處死,在朝野官員們心驚膽顫之時,睿王爺向皇帝求一份開恩,說明被辦官員之中,不乏勤政愛民的好官,只錯在便宜行事,上天有好生之德,請皇帝下令重案輕辦,讓這些官員們戴罪立功,以報皇恩浩蕩。

「壞人是你,好人也是你,真真教人恨不了你。」律韜翻過一頁,看著行文之中登載著被處以杖刑,發配充軍的官員名單,勾起了一抹淺至微極的笑,薄得掩不過瞳眸裡算計的冷冽,「既然你沒打算手下留情,本王自然也不必與你客氣了,是不?容若。」

這時,在小廝引領之下,進入書房的天官剛好聽到最後一句話,輕嘖笑了聲,想這半年來,律韜在朝堂裡外的佈局,那勢在必得的執妄,還真不知道是誰先不客氣了!

「王爺。」天官沒行參見禮,只是頷首微笑喚道。

「嗯。」律韜習慣了,從文書中抬起目光,看著這些年來,跟在他身邊,因擅長觀天象,以精通的三式之學,為他在戰事之中佔儘先機的天官,揚手指著擱在一旁榻几上的楠木匣箱,道:「打開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東西?」

天官一聽就知道箱裡的東西絕對會是寶貝,他忙不迭地打開,霎時間,一雙漂亮的眼亮了起來。

「辟寒犀、辟暑犀,還有夜明犀!」天官叫道。

「果然是嗎?」律韜輕笑了聲,「想要就拿去吧!你既不要賞官封爵,也不要金銀珠寶,本王能賞你的,就只有你貪圖的那些寶貝了。」

「謝王爺!」天官拿起色澤金黃的辟寒犀,就像是在對待著小心肝似的,「果然,王爺的福澤勝天,在王爺身邊,想要什麼寶貝都不難。」

「照你這麼說來,當初投靠四殿下豈不更好?他是皇后嫡子,身份尊貴,福澤必定比本王這個庶皇子更加綿厚,怎麼反倒你投靠了本王呢?」

「四殿下就是樣樣都太好了,凡人好過了頭,都不會長命--?!」驀然閃過右頸的一記刺痛讓天官猛然住口,他碰了下刺痛的地方,沾了滿指的鮮血,吃驚地看著律韜,看見那一雙瞇細的長眸裡,有殺意隱隱在躍動著。

「說話當心,否則別怪本王不客氣。」律韜冷道,以他的內力,已經足以馭氣成刀,就算是一張小紙片,都能被他使來當殺人的暗器。

「是。」天官小聲地回答,若不是被這一記刺痛給震住了嘴,他下一句就怕要說出那位四殿下福雖厚,命卻不長的大逆不道之言。

還好,他沒說出口。

他心裡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雖無從證實,但總覺得這位毅王爺心裡的執妄,比起帝位,似乎更心懸那位睿王爺……多一些。

若不是他最想要的寶貝尚未到手,為了保命,他只怕已經想盡辦法要溜之大吉,因為,他昨晚觀天象,見到了似是「昏昌」的雜妖星象,此星象出現,預示天下將有戰事發生,或政權將有變更。

如今,二子爭儲,雙龍奪嫡之勢底定,再加上昨日觀得之星象,他很肯定,至少有近兩年的時間,這天下,不會有太平了!

二虎相鬥,必有一傷。

而若是這雙方勢均力敵,無論是誰輸了,贏的那一方,也絕對不可能全身而退,這一年,朝野之間暗潮洶湧,幾次興牢獄,被株連者多不計數,到了這一刻,局勢已經不再受律韜與容若的控制,他們的爭奪,讓雕欄玉徹的華麗宮殿,至高無上的九重之巔,成了他們殘酷殺戮,血流成河的修羅戰場。

在手段上,律韜雖狠,但是容若久居京城宮中,掌握無數「坐探」,以及一手建立的密折制度,讓他總是能夠先發制人,終於,隔年二月,就連律韜身邊最親近的手下孟朝歌都因為牽扯進當年大皇子謀反的案件,被捉進了刑部大牢,在律韜設法將他救出時,已經是受刑纍纍,去了半條命。

而就在孟朝歌出牢獄後不久,三月中旬,皇帝在「養心殿」裡大發雷霆,拒飲皇后宮中送來的湯藥,宮中耳語紛紛,說皇后在藥裡施了蠱毒,才會讓帝王龍體久病不愈,然而帝王僅是拒服湯藥,並未發落他心愛的梓童,華皇后仍穩居後宮首位。

四月初,「坤寧宮」傳來皇后昏迷的噩耗,雖然經過太醫院緊急救治,但從那一天起,皇后纏綿病榻,只肯讓太醫號脈,拒絕問診,太醫們開了幾次藥方,皆不見成效,皆是束手無策。

「容哥兒。」

華芙渠讓人搬來一張小床,坐在妝鏡前,讓蘭姑姑在身後為她梳髮,虛弱得必須靠在兒子肩膀上,才能勉強坐著。

「母后。」容若握住母親明顯消瘦的手腕,在那手腕上的繃條還在,他不信一道月季花所傷的血口子,會到現在仍未痊癒。

「如果母后要你離開京城,你願意嗎?」

「為什麼?」

他斂眸看著母親抬起的目光,看見那雙美得驚人的瞳眸裡,泛著淡淡苦苦的笑暈,「與母后吃藥喂血有關係嗎?父皇讓人在那湯藥裡嘗出來指為蠱引的血,其實是母后的血,是嗎?」

在容若的心裡,其實很清楚這蠱毒事件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運作,與他的好二哥絕對脫離不了關係,而這令人激賞的歹毒心思,十有八九出自孟朝歌的算計,雖說兵不厭詐,但是,把心思動到他母后身上,他絕不會輕易寬恕,遲早加倍奉還。

華芙渠楞了一下,忽地嫣然笑了,她的兒子果然是聰明敏銳,「如果他願意信我,就著我的血再多服幾帖藥,他體內的毒就可以解盡,要再多活十幾年也不是問題,但他不肯信,連我也不肯信……」

「父皇中了毒?!」

容若吃了一驚,若是中毒,太醫院等人豈會不知?!

華芙渠默了半晌,揚了揚纖手讓蘭姑姑退下,放鬆了全身的力道,偎在兒子的胸膛上,讓他以修長的臂膀環抱住,近乎放肆地享受著這份她唯一在這深宮之中能感受到的溫暖。

容若的心裡亟欲知道答案,但他也知道倘若母后不肯說,自己是絕對無法從她嘴裡逼問出任何東西,哪怕是一字也好,不過,他心裡能夠篤定,他的母后可能是這宮裡對父皇病情知道最多的人,可能比太醫都還清楚,甚至於,他有一種感覺,他母后可能連是誰對父皇下毒都知情。

「容哥兒,如果時光再倒回一次,我不想當這皇后,我不想……」她輕輕地歎息了聲,閉上美眸,忍住了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在心裡感激兒子在這一刻的緘默不究,「但我是華家的女兒,我終究還是會選擇對不起我所愛,也愛我的男人,我這輩子到死……都得不到他原諒了。」

「母后想見誰,兒臣去替你辦到,把人帶來。」小時候,是他的母后縱溺他,長大了,便輪到他來疼親娘了。

這天底下,誰也不會比他更清楚母后與父皇之間的貌合神離,寵冠六宮的華皇后,其實從來無心在她的天子夫君身上!

但容若也沒對母親坦誠,那日,在聽到她與蘭姑姑所說的話之後,他就已經著人去調查,雖然沒有十成的把握,但他已經能夠篤定,那個送藥之人,與母親能夠得到「藥王谷」不外傳的醫書,有緊密的相關。

華芙渠輕笑,她最知道容若心軟的性子,誰被這人端上心,他就無法心如鐵石置之不顧,絲毫不見對付敵人的狠毒辣手,「你見不到他的,若他不想見你,你是見不到他的,誰要是罔顧他的意願,想勉強他,怕是還未近他的身,還瞧不清楚他的模樣呢,就已經沒命了。」

「如此厲害,是何方神聖?」雖是裝傻,但他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十分真心,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樣。

「容若想知道?」

「母后今天告訴我那麼多,不就是為了讓我知道這人的身份嗎?」說完,容若調皮地眨眼,母子兩人相視而笑,氣氛輕鬆了起來。

「容哥兒啊!母后將你養成自己肚裡的蛔蟲了,怎麼辦才好呢?」華芙渠輕喟了聲,咧開一抹好滿足的笑容,在她人生的最後這段路,她只想在兒子懷裡,像曾經的無憂少女,不願再去想這道殿門之外的悲傷與醜陋,「能生下你,是我進宮以後,感到最快樂的一件事,但是,你讓母后有遺憾,沒讓母后抱到孫兒,母后想最好是個小郡主,像容哥兒孩提時一樣漂亮的小郡主……」

五月初八,華皇后四十六歲的生辰,皇帝為了祛除病氣,下旨盛大地為皇后慶祝誕辰之喜,五月十七,是華老太君的八十壽誕,皇帝賜宴,命律韜與容若兩位皇子到華府陪老太君過壽辰,以示皇寵。

華府裡,賀客不斷,戲台上,戲子們的身段柔軟,嗓音清亮,梆鼓喧天,剛唱過了一折《牡丹亭》的「驚夢」,現在唱的是華皇后在宮裡傳令出來,讓容若所點的《雌木蘭》。

他與律韜奉父皇之命連袂而來,在戲台前的位置,就隔著一張几案並排而坐,在他們的身後,有丫鬟在為他們伺候酒食。

「怎麼會突然想到要請父皇為你指婚呢?」律韜沉冷的嗓音,在戲子亢然的唱曲聲中,依然是字字清晰可聞。

容若沒想到他會突然有此一問,微楞了下,才笑道:「弟弟今年都已經二十四歲了,難道不該成家立室嗎?二哥府裡都已經被指進了兩位妾室,早晚要娶進一位王妃,弟弟不過是先你一步,好讓母后早點抱孫兒,二哥該不會是在介意長幼有序這個原則吧?」

「不是。」律韜聽他嗓音裡含著笑,實則冷淡異常,自從蠱毒事件之後,這人對待他的態度,像是秋日裡的涼風,忽然冷成了臘月裡的冰霜,對付毅王黨羽的手段,是一次狠過一次,只是表面上,這人絕對不會失了皇子的儀度,這一聲又一聲的「二哥」,喊得他心寒且……痛,「二哥只是在想,有哪家府上的千金能夠匹配得上卓絕不凡的四殿下?」

沒想到這人竟會突然讚美起他來,容若輕笑出聲,好半晌沒歇止的意思,「二哥謬讚了,弟弟有哪裡好呢?你還是多想想自己吧!因為,本王要娶誰為妃,不關你毅王爺的事。」

話落,他轉眸直視著律韜,直直地望進那雙如黑曜般深不見底的眼眸裡,幾乎是在這同時,噙在他唇畔的笑痕隱去不見,只剩下秀眸裡的森然冷漠,以及如冰刀般的敵意。

律韜沒有避開容若的目光,在他的心裡,從來沒有後悔兩個字,但是,卻也知道孟朝歌設計蠱毒事件,他雖沒授意,卻不無幾分放縱下屬的責任。

但若他早能料到在那件事情之後,會得到這人如此決絕的敵視,或許,他的決定會有不同。

不!他心裡清楚,若早知道,絕對會有不同。

這時,一道嬌婉的嗓音,淺淺淡淡地揉入他們之間,「四殿下,您可是醉了?太君吩咐阿翹過來,伺候殿下進內屋去歇會兒。」

律韜揚起幽寒的眼眸,看著娉婷步至容若身邊的紫衣女子,她的五官十分的清秀雅致,淨膚丹唇,較之一般女子更加修長的纖細身形,讓她在一舉一動之間,多了如柳絲迎風般的優雅從容,此刻就這麼恬靜地站在容若身旁,宛如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為此,律韜的神情陰沉至極,注視著她清澄的目光柔似秋水,只落在容若身上,或許該說,在她的眼裡只能見到容若一人。

「該死的奴才,本王與四殿下說話,有你插嘴的餘地嗎?」

霜刀子似的冰冷嗓音,刃得沈阿翹嬌顏轉為蒼白,心驚膽顫,雖然在過來之前,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真到了律韜這位冷面王爺的跟前,她仍是如浸凍水,冷得渾身生疼。

「請二殿下恕罪,奴婢--」她話才說到一半,就被容若給握住了柔荑,雖說在華府是個大丫鬟,但是自從被四殿下送進華府之後,堂夫人邵氏就覺得投緣,頗疼愛她,掃地洗衣的活兒,沒曾讓她做過,不過就是修修花木,伺候茶水,勤習琴棋書畫,暗示若是能得四殿下青睞,就先當個通房丫頭,日後有了身孕,母憑子貴,或許能成為妾室或側妃。

但是,沈阿翹心裡知道,她與四殿下,不會有那一日。

不是沒有盼望,是不可能,也不可以。

她忍住了心下的黯然,低眸看著容若握住她的修長手掌,那是極好看的手,極稱合她所傾慕的男人,「四殿下……」

「恕什麼罪?你又沒做錯任何事,對,本王是醉了,剛喝了一點酒,但卻是見到了你才醉的。」容若故意打斷她的請罪,無視律韜的冷怒,抬頭看著她白裡透著一點嫣紅的臉蛋,磁沉的嗓音調笑道:「太君的意思,只是要你來請本王進去歇會兒,不能做些旁的嗎?」

「四殿下……」她被容若一雙神采俊逸的眼眸盯得雙頰泛起酡紅,心跳得飛快,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維持著一貫恬靜的笑。

「過來,扶本王進去。」容若站起來,作勢靠在沈阿翹纖細的肩膀上,附唇在她的耳畔柔語道:「旁的,咱們進去再說。」

「……是。」沈阿翹雖然覺得今天的四殿下不太同於尋常,但還是點了點頭,細心地扶住了他,看也不敢看另一畔的二殿下一眼,抬步離開。

這時,裴慕人留心到這個方向的動靜,微笑頷首,向身旁的官員說了聲失陪,就急忙過來,輕聲喚道:「靜齋?」

他喚容若齋名的音量極輕,但是,卻是一清二楚地落在內力深厚的律韜耳裡,他轉過頭,越過容若的同畔,看見了裴慕人伸手欲扶,一臉拳拳之心,律韜擎眉,一抹厭憎的幽芒泛過他冰冷的眸底。

「沒事。」容若失笑,朝他搖搖手,讓阿翹陪著往內室而去。

在他們的身後,前來為華老太君祝壽的文武大臣以及矜貴們,都不約而同地目送這一對壁人離去,雖然嘴上沒說,但是人們心知肚明,一名美貌丫鬟伺候酒酣耳熱的王爺進入內室,除了那同事,還能有什麼?

見到這情況,他們竊竊談論起前些日子,睿王爺主動向陛下提及指婚之事,如今,宗室大臣們的千金已經是個個春心旌動,就盼著這位豐神貴雅的四殿不能看上她們之中的哪一位,那可是百世也修不來的福氣。

在戲子唱曲聲,與人們的竊談聲交織之中,律韜淡然地收回目光,靜坐在原位,一動也不動,片刻,淡淡地側過銳眸,注視著几案的另一側,半晌,伸出大掌,取過容若剛才用來飲酒的杯子,以拇指輕揉著杯緣被他那張唇辦抿過的一處薄淡濕潤。

直至那一抹淡潤消融在他的指心上,變得乾澀不已,他緩慢地收攏其他幾根長指,將那只杯子收攏在掌握之中。

驀地,一聲瓷裂聲,律韜身後的兩名婢子發出驚呼,被瓷片刮動的尖銳聲音刺痛得掩住雙耳,兩人瞪大了雙眼,見鬼似地看著瓷杯化成粉末,如塵埃般,從他的指縫之間迤邐而下,瞬間飛去不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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